《修真界没我得散》 第1章 《修真界没我得散》作者:寸知白【完结】 本书简介: 作为太初宗最小的直系弟子,斛玉闭关一觉醒来,发现天变了。 宗门从不起眼的小门派变成天下第一大宗,师尊变成了第一仙尊,师兄师姐成了各方大能,就连他的宠物兔,都变成了妖界的妖王。 只是闭关十年的斛玉:“……” 闭关十年,修真界好像根本不知道斛玉这号人,只知道第一仙尊有个视若珍宝的小徒弟,从来没出现过。 鬼界冥河水倒流,恶鬼逃窜,数风洲边界岌岌可危,众人合力抵抗却不敌天灾,眼看就要完蛋。 破风声长鸣,镶着十八颗灵石的羽箭从天而降,气势磅礴,灵力横过,斩断万里冥河。 众人寻着箭的方向去看,一名少年站在不远处,用弓箭末梢扫了扫发尾,好看地让人移不开眼。 斛玉顺手打了个招呼:“有谁能帮我把上面的灵石抠下来吗?” 众人:“……”这谁? 后来他们就知道了。 太初宗最高的峰顶,当年一箭把冥河射了个对半的少年拉起圆弓,衣袖纷飞,直指天道。 山下,修真界说的上来名字的大能齐聚于此,极力劝阻,却被结界挡在外面,不能踏进半步。 只有第一仙尊毫无阻碍地进入结界,他拉起斛玉的手,将人拢在怀里,调整着他的姿势。 他像多年前第一次教导斛玉那样:“不是说,要这样才能用出全力?” 少年眼眶通红,“……师尊帮我?” 仙尊摸摸他的脑袋,坚定地握着他的手,一箭破云,两箭碎天—— 第三箭,斛玉听到师尊的叹息:“我心所向,本已违逆天道,破了他又如何?” 海到尽头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 他早就受够了。 【食用指南】 1.小徒弟受x师尊攻 2.我流修真,些许扯淡很多胡说,私设如山,封面小玉和人设卡都是约稿ovo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仙侠修真 成长 救赎 主角视角斛玉互动微鹤知 一句话简介:三十年河东,一千八百年河西 立意:绝境之中总有明路 第1章 斛玉睁开眼,入目是一张圆润的娃娃脸。 娃娃脸嘴里可能刚塞了一口吃的,脸颊鼓鼓囊囊,见他醒了,惊喜出声:“你醒啦!” 斛玉没反应。 娃娃脸咽下嘴里的东西,左手抓过一边的衣服往身上一套,右手拉起斛玉的胳膊,就将他从床上提起来,带着刚清醒过来的斛玉冲出了房间。 “……” 外面天光大亮,天地白茫茫一片。 陡然从屋子里出来,斛玉下意识眯起眼睛,用手遮住眼前。 踩过厚厚的积雪,隐藏在袖子内只露出一角的手镯让刺目的光线不停在眼前晃来晃去,什么也看不清。 娃娃脸拉着他边走边吃,偶尔被食物噎住,说话断断续续:“太好了,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要我一个人参加大比呢……” 身后人一直没说话,娃娃脸有些不满:“喂,说句话呀,给我一个感恩的回应好吗?” 斛玉点点头,思索片刻,终于在娃娃脸期待的眼神中淡淡开口,给了娃娃脸一个感恩的回应: “你是谁?” ?! 娃娃脸震惊回头。 眼睛慢慢适应了光线,逆着光,斛玉也终于看清楚这娃娃脸的长相。 少年一身鳞水纹白衣,束发高冠,大眼睛,有鼻子有嘴,有胳膊有腿,还长了一张中规中矩的……乖乖娃娃脸。 斛玉:“……” 见过的人不多,若是眼前人真的让人印象深刻,斛玉反而会警惕,但对着一张亲切的路人脸,斛玉实在是紧张不起来。 于是斛玉接着感恩:“这是哪里?” 斛玉还感恩:“什么大比?” “……” 娃娃脸惊了。 难以置信匪夷所思大惊失色,娃娃脸手里捧着的包子轰然落地,在斛玉清澈的眼睛里,娃娃脸看清了包子落地的全过程,也看清了自己前途破碎的黑暗未来。 “你,你……” 娃娃脸脸色涨红,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斛玉见状,弯下腰,替他捡起了落在雪地里的包子。 把包子递过去,斛玉安慰道:“既来之则安之。” 娃娃脸:“……” 这话不应该他来说吗? 抖着手接过包子,娃娃脸头痛欲裂。 名都报上去了,大比报名者一个月内不能下山。最重要的是,无论如何,他这次都得混个还过得去的名次…… 远处的群山里传来撞钟声。 再过一刻钟大比就要开始,来不及再犹豫,重新叼起包子,娃娃脸拉起斛玉的胳膊,继续冲刺。 “唔唔唔唔唔唔唔!” 等,等到了再解释吧! 望着那个倔强的后脑勺,斛玉默默松开袖子里银镯的机关,随着少年狂奔。 “小少爷,您可是到了!” 越过雪林,到平台之上,视线陡然明了。斛玉仰着头,眯起眼,企图遮住强烈的光线—— 远处云雾绕着巍峨群山起伏,金光洒落,映出山顶皑皑白雪。 群山上散落分布着大大小小的行宫影子,皆被一层牢固的结界笼罩。 壮阔此景,独有一座树立在群山前的千丈的白玉牌坊屹立其中,它在那里静静俯瞰众生,数万只窈窕仙鹤穿梭往来,白玉壁上面停满了蝉。 熟悉又陌生。 提前过来取令牌的侍卫擦擦汗,有惊无险得将手里的两块令牌递交给谢怀瑜。他们来得晚,白玉牌坊下已经没有几个修士,几乎都已经进了牌坊内的结界。 “结界马上就要关闭了,这是洲……老爷让给我给您带的法器,老爷说了,要是实在打不过,就拿法器扔出去……” 娃娃脸咽下最后一口,惊喜接过储物袋,低头翻找:“我爹把他的什么好东西给我了?” 斛玉的视线落在了那个外表就不一般的储物袋上。 修真者的储物袋分品级,娃娃脸手里这个,竟然是最高品级。 来头不小。 满头大汗的侍卫笑笑:“老爷说了,没什么好东西,只不过上面有停云宫的印记,一般人看了不敢打您。” 娃娃脸:“……” 斛玉倒是深以为然。 停云宫。 怪不得储物袋都如此豪横。 修真界三洲,数风洲,溯霭洲,听昀洲。 三洲之中,溯霭洲多水,各大宗门炼器繁盛,法器比修行见效快,比符阵好上手,于是炼器的溯霭洲便最为富庶——停云宫便是溯霭第一大宗。 那侍卫不放心叮嘱:“少爷,老爷还说,一般人看了不敢打,但是不一般的可能就不管了,您千万注意识别,尤其是……” 侍卫挤眉弄眼,“总之,老爷还是希望您活着回去,名次不重要……啊,但如果还是和去年宗内弟子考核一样倒数,那可能名次就重要一些了。” 娃娃脸:“……” 斛玉觉得挺有意思。一个停云宫金贵的小少爷,不左拥右护,偏要和他一个来路不明的修士结伴。 谢怀瑜心如死灰地穿过牌白玉牌坊,两人迈进结界,背后是摇晃着胳膊眼含热泪的侍卫。 “谢怀瑜?” 脚步一顿,娃娃脸有气无力抬眼看向斛玉:“干嘛?” 斛玉轻轻晃了下手里的令牌。 参选令牌上都写了名姓,谢怀瑜替他刻的是谢一这个名字,看上去似乎是一家,但谁能想到,此刻他们竟还处于一种拐卖和流放人口的诡异关系中。 斛玉摩梭着木头令牌上自己的名字,大约知道了这是个什么大比。 “拜天游十年一度的弟子大比。” 既已进了结界,把储物袋收起来,谢怀瑜勉强打起点精神,接上他的话:“你知道?我还以为……” 斛玉淡淡接话:“以为我是深山野人,无宗散修,被人抢完钱财,扔到了山脚,然后身残志坚爬上来参加大比,誓要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谢怀瑜目移:“……我可没这么说。” 懒得揭穿他,斛玉打量着两人脚下的台阶,这黑漆漆的台阶瞧着眼熟。 当年跟师尊去参加拜天游大比,也是这么黑漆漆的通天长阶。怪不得看那群山眼熟。 这台阶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布满了符阵,炼气修为的修士走一步都难如登天。斛玉年幼,伤了根骨是一辈子的事情,于是他最初是被师尊抱了上去。 那时他不知师尊望着那些台阶多久,只记得师尊转过头对他说,“下次再自己来。” “想什么呢?” 谢怀瑜手在出神的某人眼前晃晃,“莫非想起来什么了?” 斛玉睨他一眼:“或许?” 说回这个,斛玉将令牌在手上转了两圈,回头看他:“不如你先说说,你是怎么见到我的,谢小少爷?” 第2章 “……” 谢怀瑜艰难组织了一下语言:“这个嘛……刚来时你在床上躺着,看起来睡得沉,一点声音都没有。” 斛玉:“然后?” “然后,”回忆来的时候的场景,昏暗的房间,和睡着的少年,谢怀瑜细节说得含糊:“我被父亲送来参加今年大比,你和我住一起,我……我觉得你有些太能睡了,睡了半个月才醒,但是第一次参加大比,我一个人参加有点害怕……” 斛玉:“……” 所以谢怀瑜就帮他填好了报名,并坦然和一个睡了半个月的怪人舍友一起住,还顺便参加大比。 却不害怕他有问题? 斛玉深深看了他一眼,对上小少爷养尊处优的娃娃脸,最终叹了口气:“第二个问题,这里是数风洲?” 谢怀瑜点头。 果然。 今年拜天游又轮到了数风洲。目前看来,还是在风止宗办的。 风止宗已经厉害到可以承办两次拜天游? 斛玉抬头,仰望着眼前数万个当年差点让他痛晕过去的台阶,台阶直通天际,遥远无边,看上去冷肃可怖,如同黑蛇连绵,让人望而生畏。 如今这台阶竟然一点符阵都没有,就是最普通不过的台阶。 ……怎么会呢? 斛玉蹲下身,手指直接触碰到台阶的表面,没有感受到一丝灵力波动。 谢怀瑜警惕地摸着储物袋:“有问题?可我没感觉到什么?” 斛玉低声道:“你说对了。” 问题就是,这台阶竟然什么也没有。 拜天游大比第一关,就是这台阶,怎么会一点感觉都没有? 斛玉余光掠过四周,拜天游大比十年一次,三洲大宗按排名赠与大比佼佼者和其所在宗门数不尽的天材地宝,前三甲更有机会获得灵源等不世出的机缘,所以报名的散修和宗门的弟子数不胜数,但从进入结界那一刻开始,斛玉就没有见过除了他和谢怀瑜以外的任何修士,包括前方。 不对劲。 “别走了。”斛玉伸手拦下谢怀瑜前进的脚步,“走不上去的。” 谢怀瑜迷茫:“什么意思?我们不是正顺着台阶上吗?” 斛玉将之前隐藏在袖子里的手镯完□□露出来。在接触到空气的一瞬间,手镯发出低沉的嗡鸣。 谢怀瑜张大嘴:“你这法器哪里——” 斛玉突然侧过头:“噤声。” 谢怀瑜望着他舍友那张脸,愣住了。 等,等等,他舍友的脸怎么突然换了一张?! …… 太初宗最高的山顶,美轮美奂的白玉大殿。 从远处看,群山之上,隐隐约约,整个白玉行宫外界被一层精妙的符阵环绕,四处灵力流溢。比起斛玉之前看到的山外法阵,这层符阵显然又升了一大境界。 ——修真界三洲,和鬼妖两界修为顶尖的修士,如今几乎都聚集在了这白玉殿。 此时白玉殿内,落针可闻。 一幅巨大的画卷在大殿中央展开,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每一位修士的轨迹。 模糊的面容和隐约身影很好地阻止了某些宗门试图作弊的意图,图画纸上,只有近万个小黑点顺着台阶飞速移动。 此刻,大殿正中央,三洲数十个宗主,和其身后的精锐弟子各自端坐。这些宗主身上坠着法器和彰显身份的令牌,端坐时粗略一看镇定自如,但离得近的弟子,已经可以清楚看到宗主有些抖的双腿。 因为再往上一层,大殿更高了一阶的台上,有并行的五座灵台,此刻,正各自散发着可怖的灵力威压。 三洲,鬼界,妖界。 前方设置了法阵帷幕,台上之人模糊不清,只有各自代表的纹样知晓哪里是谁。 殿内一片肃穆,神圣高洁。 半刻钟后,突然,那画卷的一个小小角落泛起涟漪,像是大浪的前兆,慢慢慢慢,整个画卷像滔天巨浪搬,剧烈波动起来。 本来下方稳坐着的几个掌门和散修不禁探身。 这么快就有人将阵破了?是哪洲的弟子? 众人将目光投向那个小小的角落,除了…… 高台正中。 玉殿墙面干净得宛若镜面,映出的倒影中,那人白发自然垂落在肩膀,着一身黑衣,手边的长剑漆黑冷肃。 他无需探身,因为整张卷轴就摆在他的眼前。 太初宗,璇霄仙尊微鹤知。 三界第一人,化神巅峰,半步飞升,数风洲主。 地图波动,其身后一青衣弟子微微弯腰,俯身询问:“师尊,是否需要前往查探?” 微鹤知目光扫过画卷角落的小黑点,又很快略过。 身后的弟子便退回幕后。 ……只有角落那漆黑的长剑,在感受到某种熟悉的气息时,突然发出一声微弱的嗡鸣。 第2章 谢怀瑜屏住呼吸,下意识按照对方的指示去做,只是除了乱飘的眼神,总是控制不住地往身边人那张脸上瞟。 方才,就在斛玉侧头的短短一息之间,那张看了半个月的面容竟完全变了,不再是丢进人群里一下就找不见的路人脸。 如今的这张脸,朱唇明眸,眉心红似朱砂的印记,眸瞳是和发一般的乌黑。除了面色有些过于苍白,几乎没有任何瑕疵。 尤其是那双眼睛…… 谢怀瑜觉得熟悉,可是记忆里到处也找不到属于眼前人的片段。 手镯的嗡鸣在斛玉走到台阶的平台交接处停下。 这里的灵力波动最明显,却也是最容易下套的位置。如果这里设置了蒙蔽人的符阵,那么每踏上一阶,就是离真正的出口远了一尺。 阵法而已,没什么难,难的是怎么在阵眼迅速移动的时候抓住那细微的变化,然后破阵。 通天的台阶,不知何时弥漫上灰蒙蒙的大雾,斛玉扫过四周,灰色的雾气像是有生命般,从脚底逐渐缠绕上斛玉的脚踝,阴冷的气息钻进骨头,竟然产生了微妙的痛觉。 今年接手拜天游的宗门真不是个东西,斛玉内心感慨,如果不是他曾见过这雾气,倒真是大梦一场,醒来就不知道被扔到了哪里去。 谢怀瑜等了许久,看他在左顾右盼,迟迟不出声,以为是很难解决,于是斟酌着迟疑提问:“看出什么了吗?” 斛玉轻轻皱眉,谢怀瑜的心也随着对方眉心的纹路加深而慢慢提了起来,直到他听到对方冰冷的质问:“你的声音怎么回事。” 谢怀瑜:“……” 也,也没什么回事啊,就是看到长得好看的,尤其是特别好看的,会不自觉就细声细气起来…… 好在斛玉没有多在意,而是对他招手:“过来。” “撑起结界。” 雾气之中,出现了一道浅淡的光晕,光晕从谢怀瑜和斛玉身边荡开,隔绝了雾气,也和地面分离开一点距离。结界完全笼罩二人之后,斛玉才收起镯子,带着谢怀瑜站上了台阶的拐角棱边。 这个位置很难保持平衡,谢怀瑜摇摇晃晃,说话声音不太稳:“我们站这里做什么?” 斛玉一动不动,仿佛置身于平地,他只说了一个字,“等。” 谢怀瑜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选择闭嘴不问。 从斛玉醒来,他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人不属于修真界,甚至不属于任何一界。谢怀瑜没有告诉斛玉,早上从混沌中睁开眼时,他的眼睛并不是现在漆黑的样子,而是像一颗淡紫色的琉璃珠,瞳孔如雪后被大雪洗涤干净般。 和谢怀瑜对视的那一刻,那样的眼神,谢怀瑜看不懂,而那瞬间太短,又让人以为是错觉。 两人各怀心思,突然,台阶上闪过一道影子。 那影子在台阶的中间出现,又在棱角处消失,斛玉抓住谢怀瑜的胳膊,压低声音快速道:“拉住我。” 谢怀瑜本就站不稳,还要拉住一个人,简直是难上加难,斛玉敲敲他的储物袋:“里面最重的拿出来。” 最重的…… 在斛玉迷惑的眼神里,谢怀瑜不好意思地掏出来一个……巨大的炼丹炉。 斛玉仰头:“……” 那炼丹炉大约三人人高,环抱起来十个人都不够,像一个巨大的秤砣,斛玉静默一会儿,转头问在炼丹炉下显得异常娇小的谢怀瑜:“你爹的意思是,你可以用这个砸人?” 谢怀瑜给他演示了一下。 那炼丹炉从储物袋飞出去,砸倒了十几棵树,又慢吞吞回收进储物袋,全自动,甩出去一点力气也不费。 谢怀瑜不好意思地低头:“父爱如山。” 斛玉:“……” 斛玉:“就用这个。” 不知不觉,雾气已经到了胸口的位置,好像置身于冰冷的海水,时间差不多,斛玉低头,从胸口挂着的红绳上拿出一枚小小的水坠。 灰色的大雾让一切都变得模糊,只有那水坠竟愈发清晰。 小小的水坠在斛玉的手中几经翻转,逐渐变化,竟慢慢伸长,最终被拉成一支通体无暇的白玉羽箭。 第3章 拉着斛玉和笨重炼丹炉的谢怀瑜瞪大双眼,惊奇的目光在那支箭上来回转。 溯霭停云宫时是修真界第一炼器大宗,谢怀瑜从小见过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可这支品相不凡的白玉箭,竟让他觉得曾经见过的灵箭不值一提。 炼器宗门天性使然,谢怀瑜实在没忍住,小声问:“你这法器是谁所作?” 这样厉害的炼器师,不该没有名号。 斛玉抱着箭,从手腕上将两个镯子褪下来,闻言,瞥了他一眼:“我师尊。” 谢怀瑜急切道:“那你师尊可有名号?我……” 我们宗可以请你师尊来切磋切磋,给钱也行。 他话还没说完,斛玉突然打断了他。 少年低声对谢怀瑜快速道:“来了,抓紧我。” 就在斛玉话语落下的刹那,一道金色的流光应声而出,飞速从台阶接面的棱边擦过。若不是站在这条棱阶的夹缝上,那么无论是从前面还是后面,都将无法捕捉到这道微弱的流光。 “靠……”谢怀瑜喃喃,“原来如此……” 怪不得一路上一个人都没见到……这符阵设置的竟是空间错面! 阵眼是要在符阵面上的,所以即使找阵眼,大多数人也会从平面去寻,但谁会想到,有人竟能将符阵画在这薄薄一条的棱角! 变态! 用力抓住斛玉的胳膊,谢怀瑜转头,发现斛玉手中那小小的银镯和羽箭一碰,竟也变成了法器——一把流光溢彩的白银长弓。 谢怀瑜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怎,怎么这个看上去也这么吸引人! 确认抓住自己的力道没有问题,白玉为箭,斛玉微眯起双眼,将全身灵力汇聚于双臂,对着那转瞬就要消失的流光一拉—— 下一刻,玉箭穿透空间缝隙,以破风之势破开结界,直接将那流光钉在了原地! 轰! 谢怀瑜不禁叫好:“好绝的箭法!” 微不可察地勾起一点唇角,斛玉伸手一握,那箭瞬间炸开,化作条条白玉,将挣扎不休的流光关进了白玉笼中。 阵眼被关进去的那刻,整个空间风云剧变,雾气好像变成了流动的液体,霎时间掀起惊涛骇浪。 斛玉将那笼收入怀中:“抓紧我!” 谢怀瑜吃奶的劲都用上了,巨大的吸力把人往空间中心吸,谢怀瑜额头手臂青筋暴起,整张脸憋得通红。 刚才也没说这力度这么大啊啊啊啊啊…… 咔——咔咔—— 终于,好像镜子破裂的响声,缺失阵眼不堪重负的符阵最终撑不下去,在几息之后,轰然碎裂。 “咔——轰!!” 雾气瞬间荡开! “啊!痛!” 浑身摔得哪里都痛,从碎裂崩塌的空间掉出来,谢怀瑜晕晕乎乎,耳边传来一片同病相怜的哀嚎。 “靠,怎么回事,台阶怎么突然消失了,摔下来痛死我了……” “这是哪里?” “好痛好痛!什么情况?不是要爬台阶吗?” 人,是消失的修士从阵法里掉出来了。 谢怀瑜终于反应过来。 回到现实的那一刻,整个世界好像瞬间被塞满了声音,脑子里似有一万只蜜蜂在飞。 三洲参加大比的修士在阵破后全部被传送到了这里。不幸掉到中间被挤得难以呼吸的谢怀瑜震惊:“不,不是,这些都是破了阵出来的?” 被人推了一把,起身的斛玉脸色不是很好看。 人太多了,有点反胃。 破阵的人绝不可能有这么多。 如斛玉所料,有人忽然疑惑出声:“嗯?我的令牌怎么消失了?” 话音刚落,失去令牌的弟子消失在原地。 叮—— 一个呼吸的时间,台上万人瞬间清空。 “……”谢怀瑜倒吸一口凉气。 而斛玉再次确定,这次承办拜天游的宗门一定脑子有问题,常人绝不可能这么磋磨参选弟子。 拜天游弟子筛选淘汰的中转向来是单独开一个阵法容纳,这次承办的宗门不知道为什么,竟为了省点灵力消耗,将两个阵法叠加在了一起。 不过这阵法……“呼……”谢怀瑜松了一口气,斛玉则打量起周遭的环境。 从台阶出来,他们似乎是掉进了一个…… 白玉圆台。 巨大的苍蓝色湖泊,一眼望不到边,只有湖泊中间一块白玉圆台,周围并没有桥梁连接,只孤零零一个台子。 环顾四周,身后长长的黑石台阶上已经没有了雾气,变回普通的台阶,台阶的尽头,正对应他们如今脚下的空地。 此时,白玉台上剩下大约不到一百个修士。 斛玉默默后退几步。 掸掸衣服袖子,不知何时,在众人还没看过来之前,少年的面容又变回了那张平平无奇的路人脸,整个人也正在慢慢退向角落。 暗中扫过台子上的修士。剩下的人一部分身着弟子服,想必是来自三洲各大宗门,另一部分则是修为不错的散修。 修为法器发型都大不相同,只是每个人脸上似乎都写着“骄傲”这两个大字。 悄无声息如死水般的寂静中,随着时间流逝,白玉台上剩下的修士们或快或慢,逐渐都反应过来,也有时间思考这圆台的古怪。 尚未察觉到什么,散修和宗门正统竟已各自分开,慢慢慢慢,分成了两个派别。 形势变化,谢怀瑜小心翼翼,不敢转头,只低声问斛玉:“我们去哪边?” 没出声,斛玉摩梭着手腕的银镯,神色让人捉摸不透。 其实不光谢怀瑜瞒了斛玉,斛玉也同样有件事没有告诉谢怀瑜。 在这个入门修真就能到炼气中期的世界,斛玉自己的修为只有…… 炼气初期。 台上形势未清,圆台上空,白衣飘飘仙风道骨的老者已然缓缓降临,在众人的注视下,老者一挥手,数万把长剑出现在其身后。 再一挥手,那些长剑就被分发到台上修士手中。剑落下那一刻,白玉圆台也在一瞬间变大,如同疯长的水草,一直延伸到了整个湖面。 这白玉圆台,竟是个演武场。 修士们稀里糊涂接过长剑。 同样长剑在手,斛玉余光扫了一眼躲在他身后的谢怀瑜,不答反问:“你是停云宫修士,不该去宗门那里?” 目光闪躲,谢怀瑜嗫嚅:“我……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 斛玉意味深长: “哦……” “这位道友。” 谢怀瑜一个激灵,抬头。 不知何时,一名金衣火纹的听昀洲修士竟无声出现在二人眼前,朝着二人稍稍一点头,那修士视线随即落在斛玉身上,目光灼灼。 宗门弟子里不少正朝这边看,散修亦然。 “方才第一个抓住阵眼的,是道友你吧。” 手里的剑杵在地上,斛玉懒懒抬眼。 不在乎斛玉没有任何反应,那修士自顾自道:“这次我们可都托了道友的福,若不是阵眼暴露,或许整个大比的修士都要折在第一关。” 他笑笑:“恐怕日后说出去都难以启齿。” 看起来是挺真诚的。 斛玉来了点兴趣。 修者,五官聪敏,听力绝佳,经过刚才的分流,现在整个白玉台上,只有斛玉和谢怀瑜没有选择两边任意一方。 谢怀瑜暂且不论,第一个破了阵的斛玉已经在一开始就吸引了不少修者注意,无论修为如何,这份机敏和洞察力就已经不可多得。 他的去留,或许关乎到一会儿比武的胜算。 这人,斛玉想,他故意的。 符阵的确很难发现,但只要时间够长,能找到阵眼的修士斛玉不认为会没有。 单单把第一个破阵的斛玉自己拎出来,看似夸赞,实则是把斛玉挂在了台子上修士的正中央。 比如此刻台上,方才没有注意到谁先破阵的许多人,看过来的视线里已经多了一份敌意。 拉仇恨啊。看起来是个大宗弟子,怎么会勾心斗角上他一个修为低微的小修士身上? 盯着对方那促狭的眼神,斛玉也勾唇笑了,只是笑意不达眼底:“这样啊……” 众目睽睽,斛玉边说边抬起剑,当着所有人的面,最终将那笨重的长剑,轻飘飘地、随意地拍在了那修士的肩膀。 “……” 谢怀瑜:“……” 像忘了自己只有炼气初期的修为,台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轻易杀了他,斛玉道:“这位道友,我们不认识,所以你可能不知道,”在谢怀瑜惊恐的眼神里,他手下用力,不去看那修士眼中积蓄的阴沉,直言: “我这个人第一厌威胁,第二厌恶宗门抱团,看不起其他修士。” “其他修士”谢怀瑜躲在斛玉身后,有些怯怯、又有些感动地仰望着他。只听斛玉继续道:“很巧,两样你都占了,所以现在我十分厌恶你。”他微阖眸,遮住了眼中不受控制浮现出的那淡紫色流光。 第4章 一字一句,少年咬字清楚,足够台上所有人听到:“而且这位道友,难道你只会抱团,不会想想,这演武台只能用来比武?” “脚下被人放了东西都不知道,难为你们能通过第一关选拔。” “?!” 他说罢,谢怀瑜立马低头,待看清下面的景象,他颤颤巍巍倒吸一口气。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脱落,如同世界崩塌,脚下的白玉台竟然在块块下落,慌乱的声音迭起,白玉砖亦碰撞出“叮当”的脆响。 一时之间,以为是用来比武的长剑竟也变化作千斤重的铁砣,坠着所有人掉下那白玉台下的深渊! 谢怀瑜觉得这大比简直每一个东西都在阴人。 那修士亦变了脸色,迅速回身往大宗修士抱团的方向冲去。 斛玉扔掉手里的铁砣,放任自己下落。 “救啊啊啊啊啊——” 身体骤然腾空坠落,谢怀瑜在空中吓得尖叫,惊慌之中,他感觉到有人趁乱稳稳抓住了自己的胳膊。 “!” “别乱动,抓紧。” 余光瞥见那片熟悉的红色衣角,莫名其妙的安全感一瞬间包裹住谢怀瑜全身,冷静的声音让狂跳的心脏也随之安定下来。 不知道斛玉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他身边,狂风猎猎,谢怀瑜颤颤巍巍转头,入目是对方那张如白瓷又冷静俊美的侧脸。 或许是下坠的风太大,一时之间谢怀瑜说不出话,只是想。 哇。好,好帅…… 第3章 飞雪茫茫,数风洲横跨几万里的洞天福地皆被白雪隐匿于山林,上千座雪山仿佛坚不可破的铁盔,形成环抱之势,将数风洲大大小小的宗门紧紧护于其内,唯刻有“数风”二字的黑色石碑屹立于雪山之外。 而雪山中心,太初宗门,连带着宗门百里的山群,则尽数被一层泛着金光的结界包裹。 一寸结界可顶万斛珠宝,太初结界蔓延几百里,十里就要放一块灵源,百里就要设置一座灵台,只要头一遭来太初宗的修士,望着那壮观奢靡的结界,皆久久不能回神。 太初的护山大阵,由璇霄仙尊和其精通符阵的二弟子亲自布下。 此刻,太初宗某个山腰。 没有用灵力御寒,一人拾阶而上,走过数百台阶,神色不变,呼吸未乱。 他长相俊朗,如清水皎月,脊背挺直,腰间别一把长剑,如松如柏。 一条路总有尽头,登到最后一阶,只见视线豁然开朗,如天光乍现。 万数群山层层叠叠,群山之间,无数条白玉连廊在风雪中若隐若现,若有炼器师来到这里,不难发现,这些白玉连廊其实每一个都是一座法器。 数风洲,长风不可数,故而起潮;潮推千万里,故而得岩;岩堆万万丈,故而为山。山绵一寸,人间故得之。 山是数风洲的根基。 可惜,如今最好的那块根基成了一座废墟。 那是群山正中的位置。 旁侧是璇霄仙尊的行宫,周围环绕着几个直系弟子的居所,得天独厚的位置使那座山的灵力异常丰沛,就连草木都易修炼化形。 春浮寒此刻就站在废墟中。 一个月前,天雷将这里的一切都劈成了渣,春浮寒赶到之时,微鹤知已经独自在废墟里静立许久。 男人站在阴影里,黑衣让人难以察觉。他双手手心鲜血淋漓,头顶的护山大阵正在缓慢自我修复。 春浮寒远远看着,许久,才走到男人身后。他跪了下来,洁净的衣摆被地上黑灰色的粉末染脏:“师尊。” 手心的伤痕迅速愈合,废墟中心的微鹤知手指微动,空中瞬间出现几万个轮转的金色阵圈。 这些符阵的样式一模一样,分布的位置却没什么规律。几万个符阵带来的灵力威压引得天空中又一次积蓄起黑云,轰隆隆的雷声在遥远的天际呼喊,只是再没有力气落下天雷。 雷声阵阵,天道之下,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雪,春浮寒浑身如同冻结般冷硬。 局面至此,已无力回天,亦没有回头路可走。 春浮寒叩首,他的额头抵着焦黑的地面,冰凉一片。 这一天来得并不突然,春浮寒反而有一种早该如此之感。 毕竟十年前,微鹤知曾亲眼看着那个他教养长大的小弟子、整个太初宗就那么一个的斛溪云,在他眼前一步之遥处,灰飞烟灭。 …… 谢怀瑜感觉自己落在了一个轻软的东西上。 预想坠地的疼痛没有发生,就像被人抛进一个空间,走到一半又被拽了出来。谢怀瑜迷迷糊糊睁开眼,面前是一片杂乱的枯草垛。 这是哪里? “终于醒了?” 熟悉的对白,熟悉的话和人。只是早上的场景被完全颠倒过来,此刻,叫人的变成了斛玉,昏睡苏醒的成了谢怀瑜。 感觉头痛欲裂,谢怀瑜挠挠脑袋:“我们这是在哪里?” 斛玉没回答,而是忽然对他说:“别乱动手动脚。” 哪里乱动了,谢怀瑜皱眉,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没有眉毛可皱。同样,也没有手可以挠脑袋。 “……” 谢怀瑜惊。 ……谢怀瑜大惊。 谢怀瑜惊叫:“啊啊啊这这这——” 草面柔软,斛玉蹲在地上,用翅膀挠了挠头顶正在尖叫的鸡冠——尖叫的谢怀瑜。待对方停止尖叫,斛玉才放下翅膀,重新窝成毛茸茸的一团。 他懒声:“适应了?” 谢怀瑜颤抖:“你是指什么?” 斛玉:“当然是我变成鸡而你变成我的鸡冠这件……” 谢怀瑜再次发出尖叫。 鸡飞狗跳一刻钟,终于勉强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谢怀瑜不折腾了,他气若游丝,再次发问:“所以我们这是在哪里?” 斛玉打了个哈欠:“幻境。” 斛玉:“那白玉演武台,是个法器。” 从白玉台如水草生长时起,斛玉就意识到了这件事。但察觉到有蹊跷,是在一开始落入其中的那段时间。 修真界没有任何一种符阵可以将万人转瞬传送。 二师姐曾经做过一次假设。 彼时太初简陋的灵台上,手画着符阵,嘴里叼着朱砂盒子,二师姐说的话含糊不清,但所幸斛玉听得认真,所以没错过: “传送阵运行的根基是灵力和空间符文,灵力将两道相同的空间符文连接,再借用一道灵力将东西从连接处推过去,就完成了传送。 运的东西越多,符文就要画得愈大,灵力损耗相应会成倍增长。” 二师姐伸出一根手指,在斛玉面前晃晃:“传送一个人需要的灵力,就足够一名修士御剑飞行一年。传送一万人,那全天下灵力榨干了也不够。” 所以,斛玉道:“下坠也不是真的,只是为了将人分开,分别送入幻境。” 谢怀瑜恍然大悟:“哦——所以当时你让我抓紧,是这个意思。” 可他们怎么会变成,变成……一只鸡…… 斛玉没说话,他有些沉默,谢怀瑜张口,刚想说些什么,一道大力猛地揪住了他。 “!?” 一个属于成年男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仙长,你看看这只怎么样?又肥又有精神,我儿子最爱吃这种……” 谢怀瑜感觉头皮都被揪紧了,却没办法挣脱。幻境都是基于世间真实发生过的事,或许有些不同,但都不是虚空构造,所以无法更改或者影响幻境中固定的某些东西,比如此时,这只鸡需要挣扎,若是斛玉,动都懒得动一下,但在幻境的人看来,鸡就是在手下尖叫的。 “可以,就这只。” 清清冷冷的声音,还挺好听的,谢怀瑜想和斛玉感慨,却突然感觉身体在听到这声音的瞬间莫名僵住了。 不是鸡或是谢怀瑜僵住了——是斛玉僵住了。 谢怀瑜愣怔:“你怎么……” “好嘞,仙长稍等。”拎着鸡的男人喜气洋洋地将鸡装进笼子,用草绳稍一捆,一绕,整只鸡就如同一个五花大绑的粽子般,被打包成了一份可以随时拎走的食材。 “您的鸡,拿好。” 入目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绳子带来的视角,谢怀瑜作为鸡冠,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人手心的茧。 茧的位置眼熟,作为炼器大宗弟子,谢怀瑜很清楚握剑哪里最容易磨损手掌。 这人是个剑修。 笼子被人提在手里,看不到脸,只能看到一截衣摆,摇摇晃晃,看一会儿就变得晕头转向。谢怀瑜嘀嘀咕咕:“这人好奇怪,修仙之人还要买凡间吃食,不怕灵气污浊,影响修为吗?” 斛玉突然道:“不是他吃。” 谢怀瑜眨眨眼:“啊……嗯?” 斛玉抬头,视线怎么也到不了这人腰部以上的位置。熟悉的衣纹在眼前晃来晃去,有一瞬,这只彩羽公鸡圆圆的眼睛里闪过说不清的情绪。再垂下脑袋,斛玉对谢怀瑜淡淡道:“他买回去给年纪小的孩子补身体的。” 第5章 如果刚才还不够肯定,那么现在再看不出来谢怀瑜就是傻子。 这里好像是……斛玉的幻境。 意识到这件事那刻,谢怀瑜立马自觉闭上了嘴。幻境大多比较私密,或是修者最珍贵的回忆,或是修者不愿回忆的噩梦。总之在修真界,擅自进入他人的私人幻境,不合乎礼仪,进去了也最好闭上眼。 这方面谢怀瑜是个相当传统的人,他准备接下来的时间,除非必要,都做一只安静的鸡冠。 斛玉倒是觉得没所谓:“这么小心做什么,”他从来不太注意这些礼节,而是道:“现在主要是想办法破除幻境,拜天游给修士扔到各自幻境,无非是考验心性。” “知道为什么要你抓紧我吗,”斛玉道,“这幻境针对的是我,你在这里不受影响。我需要你做我的眼睛,去看一些我注意不到的异常,破除幻境。” 没想到自己的作用这么大,谢怀瑜一愣,又欢欢喜喜支棱了起来,但有一点,谢怀瑜问:“你还有注意不到的异常吗?” 方才的阵眼和演武台,斛玉都是很快注意到异常所在。即使这里是迷惑人的幻境,但大多是发生过的场景,再经历一次,该能注意到很多不同之处才对。 斛玉动了动翅膀,淡淡道:“有啊,我又不是神。” 他的声音懒懒的,听不出什么情绪。谢怀瑜直觉他说的不是真心话。但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斛玉不想说,他不会追问。就像他也有隐瞒斛玉的某些事。 早春雾气弥漫,有些潮湿。男人提着那只和他气质一点都不搭的肥鸡稳步走着,前方是连绵不绝的群山,被云雾缠绕,一眼望去,颇有点山海交错的模糊朦胧。 斛玉看着这番景象出神,谢怀瑜尽职尽责观察着一路的见闻。 山腰有个小村落。简陋的竹栅栏,朴素的竹屋,不大的小院落,还有一棵光秃秃看不出品种的大树。看上去和山下凡人村落没什么区别,让人难以想象,这竟是修仙之人的居所。 绕过几座房屋,剑修推开其中一座院落的竹门。 鸡被挂在竹栅栏上。 被迫挂在栅栏边缘摇摇欲坠,正前方树下,打坐的清瘦背影吸引了努力维持平衡的谢怀瑜注意。 谢怀瑜踟蹰:“这是……” 沉默一路的斛玉没什么感情地嗯了声,肯定了他的答案:“是我。” 树下,衣袍不太合身,随风勾勒出脊背的骨骼。此时少年正坐在蒲团上打坐,腰背挺直,没有丝毫懈怠,按照法门吐息。 乌黑的长发并未束起,而是自然散落在身上,看起来不像修士,更像是山野里刚修炼成人的小妖。 听到身后的声响,少年睁眼,缓缓转头,琉璃般清透的眸子倒映着院门处男人的面容。 “……你回来了。” 第4章 修士“嗯”了一声,少年斛玉看向栅栏那只鸡,他嘴唇动动,最终抿起,什么也没说。 院落里又恢复了死寂,氛围古怪极了。 他不说,谢怀瑜只能小声问:“当时你想说什么?” 斛玉:“不记得了。” 斛玉:“我印象里没这只鸡。” 幻境私自篡改? 谢怀瑜皱眉,心情愈发凝重,竟多出了不属于回忆的东西,看来这幻境比想象中更难破。又听到斛玉道:“虽然不是鸡,但我记得有只鹅啊?” 眉头还没松开的谢怀瑜:“……” 那说啥呢。 凝重的气氛被斛玉戳破,感受到谢怀瑜那股浓浓的无语,幻境脑海中,斛玉笑出丝气音,他尾调上扬,话语间噙着一点笑意:“开个玩笑,小怀瑜,你太紧绷了。别那么紧张,放松。” “……谁是小怀瑜。” 憋了半晌,谢怀瑜最终无奈摇头,但因为这小小玩闹的插曲,他也暗中轻吐出了一口气。 斛玉说的没错,他的确有点紧张,识海进入幻境,一点傍身自保的法器也无,对炼器师来说,这样两手空空的境遇意味着四处都是危险。 如果拜天游大比第一关是符阵师做的,那么第二关一定是炼器师的手笔。 院落中,静谧许久,剑修开口:“吐息学得如何了。” 少年斛玉紧绷的后背放松了些:“能察觉一点灵力。” 剑修点头:“今日便学习引灵入体。” 少年默默点头,只是眼神一直飘忽在这只鸡身上。 斛玉:“原来是这里……我想起来了,”他慢悠悠回忆:“儿时得了几场病,这只鸡好像是给我补补来的。” 谢怀瑜:“方才来的路上,你不是知道这只鸡是干嘛的吗,怎么现在才想起来?” 斛玉:“哈哈,是吗,我有说过?” 谢怀瑜:“……” 谢怀瑜扶额……扶冠:“所以接下来怎么做?”总不能坐以待毙,时间紧迫,若一会儿鸡被下锅炖了,他们可就没机会找异常了。 斛玉淡定:“不急,再看看。” 谢怀瑜一向听他的,两人默默挂在栅栏,看着院子里的小斛玉一遍遍练习口诀。幻境模糊了男人的面容,只能隐约看到侧脸的一些线条。 “咣当——” 练习用的木剑再一次掉落在地上,小斛玉低着头,长发垂落,遮住了表情:“……抱歉,今日不太舒服,明日再继续吧。” 男人捡起木剑的动作一顿,就着弯腰的姿势,他微仰起脸,和斛玉平视。但小斛玉不看他,侧过了脑袋,圆圆的后脑勺写满了回避和别扭几个词。 木剑被放回了墙角,黑衣修士再次回到小斛玉面前,他重新蹲下身:“哪里不舒服?” 没有怀疑斛玉是否在说谎,男人声音放低,好像斛玉真的身体抱恙,需要比平时更仔细照顾。 从谢怀瑜的角度,他看到,当男人说完,小斛玉下一刻就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许久,他问:“我不能留在这里吗?”他声音很低。问出来已经用了斛玉所有的勇气,他只能装作镇静。 但此时在局外看着的斛玉,事隔经年,他清楚听到了儿时自己说出这句时颤抖的尾音。 原来那个时候的演得这么差,斛玉想,怎么记忆里,他明明那么镇静。 闻言,男人沉默下来,一语不发。 许久,因为攥紧拳头,骨头都握得生疼,小斛玉点点头,吐出一口气,他扬起脸,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我知道了,多谢您这几日教诲,明日我就走。” 谢怀瑜紧皱眉头:“他要将你送去哪里?” 斛玉目光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放在蹲着的背影上,此刻听到谢怀瑜问,也没有离开过。 对谢怀瑜的疑问,斛玉没出声,而是突然挣扎了两下,栅栏上传来吱吱呀呀的声响。 院中两人如梦方醒。男人站起来,没有同意或者否决他的说法,只是对小斛玉道:“这件事之后再谈,先养好身体。” 他转头朝着栅栏上的鸡走来。 “完了完了要被炖了!”被炖了可就真的没机会出去了,谢怀瑜哀嚎,下意识求助斛玉:“怎么办,我们要不趁着他解开绳子的时候跑路?” 斛玉突然说:“也不一定要跑。呆在这里等大比结束,自然有人放我们出去。” 谢怀瑜愣住,他磕磕巴巴:“可,可是……” 斛玉打了个哈欠:“入大比本就非我意,幻境里睡一觉也不错……你要不要一起?” 谢怀瑜:“啊……啊?” 谢怀瑜一向很灵的直觉此刻在猛戳他的脑袋。 他回忆起进幻境之前的斛玉。冷静,果决,一切都好像在他掌控之中、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绝不会让自己身处不能自保的幻境中坐以待毙。 不对……好像被冰贴在了头顶,谢怀瑜忽然清醒了。 这幻境果真有问题! 古籍记载,幻境生于人心,想要破除幻境,只要找到异常之处,那一瞬幻境便可破。所以幻境往往不会让人丧失神智,只是暂时让人困于其中。 可现在这个幻境从明显一开始就有古怪——他们竟可以附身在幻境的活物身上。 对啊……幻境本来就是肉身入境的,怎么会是神魂? 这么重要的事,他怎么会忘了? 谢怀瑜想起来斛玉在入幻境伊始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终于醒了。 可他又是什么时候睡着了的? 谢怀瑜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呼吸有点抖。 这,这好像真的不是幻境,而是……梦境。 不同于幻境,梦境处理不好,一直醒不过来,是真的会死人的。 【“下坠也不是真的。” “这个幻境针对的是我,你在这里不受影响。” “我要你做我的眼睛。”】 怪不得,谢怀瑜不敢向下看,他咬了一口舌尖,试图让自己清醒。 或许斛玉从一开始就被梦境影响了,他自己应该也察觉到,所以才会对他说那些话。之后他的话和行为越来越沉默,或者不冷静。种种异常,是斛玉的神识在被梦境一点点蚕食。 第6章 拜天游怎么会设置梦境这么危险的东西?! 谢怀瑜急了,谢怀瑜急死了,他想大声叫醒斛玉,让他不要沉于梦境,但忽然发现自己竟无法再出声。 谢怀瑜意识到是因为自己醒了。可斛玉作为梦境的主人,没有苏醒的能力。于是相当于此时他们一个在梦里,一个在梦外。 梦外的声音是传不到梦里的。 怎么办?怎么办? 谢怀瑜急得在鸡冠里转圈,忽地感觉到院落中的少年斛玉又朝他们看了一眼。 谢怀瑜顿住。 第三次了,他看了这只鸡三次。这只鸡是有什么特别的吗? 顺着他的目光,谢怀瑜努力抻着头向下看,突然,他眼睛一亮。 …… “溪云……溪云!” “阿玉!” “斛玉……斛!溪!云!” 斛玉猛地睁开眼,瞳孔骤缩,整个人僵直在原地,他仰着头,脖子绷直,豆大汗滴从苍白的脸颊边滑落,摇摇欲坠,像从水里捞出来。 急促混乱的呼吸声在大堂内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没有聚焦的视线回归原地,斛玉眨眼,甩掉了睫毛上的汗珠。 眼前逐渐清晰,一条镶金的木柱横在眼前,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层层叠叠,使人头晕目眩。 这是哪里? 僵硬地扭回脖子,斛玉慢慢直起身,周围景象清晰地出现在了斛玉眼中—— 乌压压的人群三面围绕。注视着他,眼里有一些斛玉看不懂的情绪。没有一个人出声。 唯一缺口的正前方,戴着高帽的男人坐在高台莲座之上,手里的惊堂木还未拍下,硕大的眼珠正瞪着斛玉。 “……” 斛玉张了张嘴,嗓子因为过干,一时没能说得出话,只发出一点嘶哑的声音。 他低头,发现自己正跪在大堂正中央,一身朴素白衣,沾染着不少血迹,脚上戴着刻满符咒的镣铐,随着他起身的动作“当啷”作响,发出微弱的光芒。 “斛玉,你可认罪?” 啪,惊堂木拍桌的声音响彻整个大堂。莲座上的男人胡子一抖,质问堂下之人。 闭了闭眼,斛玉吐了口气,声音不大:“认什么罪?” 长久没说话嗓音嘶哑,听起来不好听。 男人哼笑一声:“盗窃宗内法器之罪。” 斛玉动了动手指。 盗窃法器? 他抬起眼,定望着台上之人,黑漆漆的眼瞳中倒映着对方的身影。许久,他说:“我不认罪。” 少年浑身血迹,脸上也沾染了血污,唯有一双眼睛明明。缓了几息,他接着道:“可有证据?” “法器在你床底找到,还需要什么证据?” 斛玉想起来这是哪里了。 原来还在梦境。 看来谢怀瑜还没找到他留下碎裂梦境的线索。 还得再撑会儿。 意识到这件事,斛玉调整了下呼吸,撑着身体,慢慢从地上起来,他踉踉跄跄,好一会儿才勉强站稳。 周围弟子视线里皆是鄙夷和不屑,还掺杂着厌恶。 斛玉长舒了口气。 缓过来那阵头晕,他用染血的手指指着人群最前方那几个人,对台上之人道:“我不认罪……是他们诬陷于我。” 被他指着,几人对视笑笑,对他的指认摊了摊手,其中一人道:“师弟,你可不要含血喷人啊,我们怎么会做这种事?大家可都是同门师兄弟。” 那人笑,胸有成竹。 没有证据,谁会信斛玉一个小弟子的鬼话呢? 况且师尊本就不喜欢他,现在他的话只会被当作狡辩。 果然,“你!”莲座上的男人见他不仅不知悔改,还想要污蔑同门,火气愈发猛烈,“逆徒!我看你可怜,才勉强收你为我徒,日日教化,却没想到你顽劣至此,竟将罪责推与本门师兄弟,谎话连篇,你……” “日日教化?” 斛玉忽然抬眼,再见这人,他早已不是当年一语不发的斛溪云,自然不会再受这般羞辱。 于是斛玉将眼底酝酿着的情绪掀然而出,直逼台上道貌岸然之人: “日日教化?是指日日让我为你端茶倒水,然后将茶水扣于我头上?” “还是将我的法器夺走,给你的其他好弟子,让我赤手空拳去和歧奴厮杀,差点死在那里?” “或者,”斛玉看着暴怒的男人,“是还想将我送到哪个法阵,剖走我的灵根做法器?” 他问:“仙长,你说的教化,是这些吗?” 他问完的那刻,大堂安静一瞬,又忽然陷入哗然。 前面也就算了,夺走灵根终究还是……有些弟子不约而同离台子远了些。 台上,没想到他会反抗,并将这些事说出来,在众弟子面前被下了面子,男人面目狰狞,脸色涨红,宛如厉鬼:“大胆!我是你师尊!你污蔑同门不算,还要胡言乱语污蔑师长吗!” 斛玉亦厉声:“做我师尊,你配不上!” 男人死死盯着他,气喘如牛,过了一会儿,斛玉的话似乎让他想到什么,他竟慢慢平复了情绪,看着斛玉那张脸,笑了。 男人笑眯眯望着他:“哦?你说我不配做你师尊,那谁配?我猜猜,莫非是……微鹤知?” 他细长的眼睛一转,如他所料,接触到这个名字,台下的少年身躯明显震了一下。 猜对了。于是男人笑得更加开怀,狠狠掰回一城,让他话语间都充斥着愉悦: “斛溪云啊斛溪云,为师没想到,直到今日,你竟还不愿相信他舍了你……哈哈,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微鹤知将你送来,没有任何苦衷。就是嫌你麻烦,资质差。我愿意收你,已经是你这辈子最大的福分……可惜啊,可惜。” 他说:“可惜你本就是一滩烂泥,除了皮相一无是处……你看,这样的你,谁会喜欢呢。” 他的话像烙铁,狠狠压在了斛玉身上。台下的少年垂头沉默着,似乎再也生不出抬起头来的力气。 大获全胜,男人冷笑,扬声道:“来人,把他……” 斛玉:“梦境果然就是梦境。” 刚才还得意的男人笑意僵在脸上:“什么?” 台下,少年抬眸,鸦睫之下的眼眸中,原本充斥着的戾气荡然无存:“这梦不错,竟选在这里,换了别人这样夸张的嘴脸,我可再没力气这么快找出破绽。” “谢怀瑜。” 一声巨响,谢怀瑜具有识别性的尖叫的声音穿透空间—— “啊啊啊啊啊啊舍友,我来救你了——” 莲台上,大堂里,时间似乎都被凝固。随着谢怀瑜的声音落下,外人介入,斛玉的梦境转瞬开始消失。 整个空间伴随着尖叫声急速崩塌扭曲,男人狰狞可怖的面容和周围人惊恐的神色,一个不落地映在了斛玉眼里,最终化成大火,汇聚,然后消散。 斛玉眼里最后只剩下一点耳朵痛的无奈,其他的早就被冲刷干净。 “好了,听到了。” 再次睁开眼。 他们又回到了那只鸡的身上,但此时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小斛玉和那剑修消失了,所有活物都变得死寂,连那些房屋也褪去颜色,变得破败。整个环境阴沉沉,如同下雨前荒凉的坟地。 谢怀瑜下意识放轻呼吸。 或许现在才是斛玉真正的……梦境。 第5章 一声落雷巨响,值守的弟子猛睁开眼,眼前是又一道闪电白光。 暴雨倾盆而下,落在太初宗绵延千里的山脉,每一处泥土都染上了水的痕迹。 几个穿着弟子服的小弟子快速在雨中穿梭,神色焦急。长靴踏过泥潭,溅起一片片泥水花,弄脏了太初洁白如雪的弟子服,但此时已经来不及注意着装整洁。 大门被用力踹开,弟子朝着大殿喊:“快去,快去通报大师兄,落雷把虚境撕裂了!” “什么?!”得到消息的守夜弟子来不及再看一眼被雨水浸透的窗户,连滚带爬得朝着山顶跑去。 “大师兄,大师兄——” 呼喊声回荡在山林间,守夜弟子透过树林缝隙,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自己身后急行。他呼吸更加急促,脚下灵力四溢。 今日是太初主持的拜天游大典首日,此刻三洲、鬼、妖界各方大能都在太初山上,若出此时了岔子,后果不堪设想! 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背后的影子愈发靠近,黏腻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守夜弟子不敢回头,他知道虚境出来的会是什么,于是只能用尽全力奔跑。 落雨打在脸上生疼,就在那影子马上要追赶上小弟子之时,突然,一把长剑从天而降,裹挟着浑厚的灵力,力道之大,竟直接将那影子穿透。 “咔!” “轰隆隆——” 凄厉的惨叫连同砖石碎裂和落雷的声音,最终湮没在这瓢泼雨幕中,小弟子踉跄之中回头,缓缓瞪大双眼。 第7章 只见那剑的主人独自站在雨中,一手抽出长剑,他身边的雨水仿佛被什么挡住,从一侧滑走,半滴雨水都没有落在那人身上,在他身上形成一层淡淡的轮廓。 察觉到视线,那人转身,狭长凌厉的双眼上抬,露出还没收好的一点威压。 小弟子“咚”一声摔倒在地。 …… 翌日清晨,太初宗为拜天游专门腾出的白玉殿外,吵嚷声如同闹市,闻讯赶来的各洲修者乱作一团。 人群中心,“你说什么!?” 水纹长衣的男人一把抓住通报弟子的衣领,目眦欲裂,眼中红血丝弥漫:“你再说一次!?” 没人上前阻止他的动作,众人皆注视着这边。被半拎起来的太初通报弟子木着脸,机械重复:“昨夜天雷撕裂虚境,导致歧奴逃窜。拜天游大比演武台就在裂口旁,其中参选弟子不慎全部坠入虚境,生死未卜……” 暴怒的男人手下猛然用力,将那弟子掐着脖子拎起来。 “你……!” 暴怒的灵力威压之下,通报弟子很快因为无法呼吸而脸色涨红。眼见要出人命,一只手突兀出现在虚空,抓住了男人的胳膊,一扭。 咣当。 “咳咳……咳……” 小弟子落在地上,剧烈咳嗽呼吸着。余光中,不知何时出现的青衣的修士腰佩长剑,挡在了他的前方。 “大,大师兄……” 捂着手腕,男人咬牙切齿,他目光从那人身上狠狠片过,最终在扫过他腰间的剑时收回:“春浮寒!” 大殿外,青年手按在佩剑,神色自若。他将小弟子从地上扶起来,用灵力将掐痕抹除,全程没有将殿外的吵嚷放进眼中。 春浮寒眼睫微阖:“回去通报其余弟子,守好护山大阵。” 说罢,他一挥手,一道符阵轻轻落下,将殿外修士隔绝在了大殿门口。 霎时寂静。 白玉大殿内,“天雷撕裂虚境?” 声音在空荡荡大殿顶回旋,高台之上,妖界纱幕后,第一个作出反应的,是现任妖界妖主。 影影绰绰,春浮寒只能看到白色滚毛边大氅落在一侧。站在大殿中央,仰视高台,春浮寒神色淡淡。他周身气势太冷,手握名剑也无,岿然不动。 妖族领地这些年被虚境蚕食得所剩无几,大多数妖族居于修真界,同修士交好,因妖族天生吸纳天地灵气,修为精进远超凡人修士,故三界之中,妖族地位一向不低。 不太在乎坠入虚境的大比修士如何,反正又没有妖族弟子,妖主声音里有些百无聊赖的讥:“太初宗可真是风水宝地,天雷哪里也不劈,就劈虚境交界。” 他刚说罢,一旁鬼界顺势插了进来,讥笑两声:“若这次大比各位修士不幸殒命,鬼界随时欢迎各位宗主前来赎回弟子的三魂七魄;若魂飞魄散……嘿嘿……嘻嘻,那就没办法喽。” 鬼界高台,要镇压万鬼,鬼主并未亲自前来。来的是其身边副手判官。 若换做其他宗承办拜天游,鬼界同妖界并不参与。但这次太初宗承办,两界之主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竟都派了人来,甚至妖主亲自到访。 对二界各自之言,春浮寒只是道:“璇霄仙尊已着手修补虚境裂缝,太初也派了大量精锐弟子准备前去虚境搜寻。” 妖主打了个哈欠,没意思地躺回去了。无趣,太初宗没有那个人,还是这么无趣。 那边,春浮寒淡淡道:“天雷之事并非我宗所愿,太初会对此次参选的所有宗门按情补偿,无论是符阵,法器,还是灵力,不知各位宗主能否接受。” 大殿下各位宗主脸色铁青,也不敢说什么。毕竟高台之上,除了两个看热闹的非人族类,其余两个洲,都没有表态。 只是他们不说话,春浮寒却不会停下。他说完,等待几息,待无人出声,才说起今日他前来大殿的另一件事。 “十年前曾爆发过一次歧奴之灾,想必各位宗主还记得。” 结界笼罩的大殿之内,不明白春浮寒为何提起那件事,众人神色各异,听春浮寒继续道:“璇霄仙尊和太初弟子将歧奴送回虚境,重设法阵,十年来,修真界没有一日出现过歧奴的影子。” “这次虽说是天雷撕裂虚境,但短时间内能跑出来如此多歧奴,不说各位仙长,太初宗亦十分费解。” 结界缓缓扩大,一直将大殿外的三洲弟子也包裹进来。 有散修察觉到不对,慢慢后退,却发现不知道身后什么时候多了几道剑意围成的阵法。那人脸色一变:“春道友,你这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你怀疑我们之中有人暗中捣鬼?” 春浮寒淡声:“哪里的话。” “各位都是名门正派的修士,放出歧奴,于修真界没有任何好处。” 春浮寒:“只是此事的确蹊跷,于是昨晚我特意去寻到了此次拜天游大比的全部人员名单。”他一挥手,一张名单卷轴在上空铺开,保证所有人都能看到。 泛着金光的名单中,有一个名字坠在溯霭洲名单后,被标记成赤红的颜色,春浮侧了下脸,“查探之后,竟意外发现了这样一个人。” “谢一。” 念出那个名字,春浮寒目光随之慢慢落在属于溯霭洲的高台一方,望着那水纹,他问:“谢一此人,在大比名单的前三轮都未出现,可最后却出现在了名单里、谢怀瑜的名号之后。” “谢洲主,”万众瞩目,春浮寒将名单递给溯霭洲主高台下的弟子,道:“我记得,谢怀瑜似乎是洲主的三公子?” “什么?三公子?”有大殿外溯霭洲某个小宗的弟子,刚被扩进结界,慌得不行,闻言,他瞪大眼睛:“你说……” “禁言。” 水纹之后的高台,一道淳厚的声音落下,与此同时,春浮寒长剑出鞘半寸,瞬间,大殿内被覆盖上一层全新的灵力威压。 “!” 属于出窍期铺天盖地的灵力若笼般落在肩膀。确保所有人都笼罩在剑意之下,春浮寒缓声,抬头,再次询问:“谢洲主?” …… 太初演武台此时乱成一锅粥。 整个白玉圆台,此刻连带着外面的苍蓝镜湖,都被一层透明的结界包裹。周遭是几十个弟子维持阵法运行。 随着时间流逝,本来干净的结界上面慢慢密密麻麻贴满了黑色的血浆,血浆掉落在地面,不多时,又重新聚集成型,朝着结界中央的修士扑过去,不死不休。 就连修为尚可的弟子远远就能感受到整个演武台散发着的滔天灵力碰撞,寻常修为连靠近的能力都没有。 此时结界内正上演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千年前,万星陨落,天道崩塌,灵气枯竭,一片可怖的雾气在不久之后迅速吞吃了三界领土,进入其中者无人生还,如入传说中的虚无之境。 后来三界众叫它虚境。 虚境此地,死气冲天,于是生出了许多不属于三界的东西,其中数量最多的便是歧奴。 歧奴从虚境生,不痛不死不灭,源源不绝。超脱人鬼妖三界之外的东西,亦无法根除。 各洲虚境边界都设了法阵防止歧奴逃窜,法阵作用显著,只是偶尔依旧会有歧奴闯出,而这次显然不是法阵漏洞能出来的歧奴数量,更远超大多宗门能处理的范围。 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出窍,化神,大乘,飞升。修者逐级而上,但歧奴最差也是修者金丹期的修为。几百只歧奴同时出手,足够覆灭半个洲。 “吼——” 又一只歧奴被甩飞在了结界壁上,化作黑色的肉泥,好半天重组不能。 偌大的演武台,此时已经变成一个绞杀场,几十个大型符阵光华流转,牢牢将虚境裂缝和演武台固定其中。维持结界的宗门弟子看似镇静,实则已经冷汗直流。 裂缝太大,雾气渗出,形成了天然的屏障,这样的缺损,多方合力修补也要几个时辰。可如今除了微鹤知,没人能靠近虚境,只能靠微鹤知一人之力修补。 白玉圆台漆黑一片,站在中央的修者黑衣上鹤纹已完全被歧奴乌黑的血覆盖,只有剑穗上的白玉坠还洁白如初。 歧奴铺天盖地涌来,如同蝗虫涌成墨色的骇浪,那修士抬手,手下长剑在结界外弟子还未看清动作时已然挥出,千百道剑意和歧奴相撞,骇浪瞬间发出凄厉的惨叫。 黑衣修者一甩长剑上的污泥,侧脸上溅到一缕残血。 感知到灵力波动,他朝结界外看了一眼。 这一眼,完完整整被结界外的符阵收录,并全部投放在白玉大殿的正中央。 溯霭洲修士脸色不太好看。 修真界唯一化神修为,剑道第一,微鹤知已超出其他宗门顶尖修者数个层次,站在三界顶峰。 而前方的春浮寒还在逼问他们洲主:“谢宗主?” 高台帷幕内,谢己缓缓起身。 第8章 虽为一洲之主,但谢己修为平平,修炼百年,不过元婴巅峰。比不上春浮寒几十年修为,更差微鹤知十万八千里。 放在修真界其他宗门,谢己的修为还算过得去,且溯霭炼器鼎盛,谢己为人谦和,很好说话,故不多面临这样被人逼到角落的场面。但此时春浮寒骤然发难,谢己不得不站到台前。 本该是太初宗的劫难,此刻落在了溯霭洲的头上。 “春道友所说之人,我的确毫不知情,”思索片刻,谢己道,“不若待三洲弟子从虚境出来,查明因果,再做定论?” 春浮寒手腕微动,并不想留余地:“若出不来,又该如何是好?” 隔着帷幕,谢己抬眼,和春浮寒对视。没有人看到这位温和洲主是什么神情。 剑拔弩张,只听谢己开口:“那便以……” “啊啊啊啊啊——” 尖锐的悲鸣搅散了白玉殿内的死寂。闭口不言,谢己皱眉,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啊啊啊啊!救命,来人接住唔唔唔唔爹爹爹啊——” 谢己瞬间挥开帷幕。 只见白玉大殿中央,符阵投放的演武台画面中,其侧后方的天空,一道巨大的缝隙出现在了所有修者的眼前。 “这是……”有宗主不禁站起身。 忽然嗅到一股再熟悉不过的气息,高台帷幕后的妖主脸色剧变,他坐起来,红色的眼瞳难以置信地望向某个方向。 鬼界判官此刻亦正色,不过,他灼灼目光是落在那条透露着死气的裂缝。 画面中,那黑沉沉的裂缝愈张愈大,直到某一刻停滞,下一瞬,近百名修士从里面相继坠落! “我靠——” “啊啊啊啊——” 迟疑一瞬,春浮寒收剑回鞘,威压消失,他随手撤去剑阵,谢己先一步冲向结界,消失在了原地。他消失后,妖主不知道为何,也冲出了结界,快到模糊不清。 漫天修士如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剩下各宗主接连飞去演武台一探究竟。 白玉大殿峰外半空,春浮寒缓缓跟上。没有和众人一样凑上前,春浮寒只站在不远处,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那道突兀出现的裂缝。 太巧了,偏偏这时候出差错。 果然,如春浮寒所料,就在裂缝将要闭合,一个炭黑色的人影方姗姗来迟。细看,那黑乎乎的小人身后,竟跟着数万张牙舞爪的歧奴。 裂缝边缘,千钧一发,那身影不曾回头,他孤注一掷,用尽最后一丝灵力,纵身一跃,整个人从裂缝冲出! 下一刻,裂缝如同钢刃闸刀般铿锵闭合,将无数歧奴关回了虚境—— 这些事发生在一瞬间,不仅春浮寒没有反应过来,微鹤知亦没有料到。 那黑糊糊的东西冲得太快,从空中坠落的位置远于其他所有修士,看清他下落的位置,春浮寒瞳孔一缩。 结界内。 厮杀未停,一道气息忽然闯进结界,随着那人的落入,整个阵法如突然被人撕裂一个豁口,歧奴一股脑朝着那个方向涌动。 压力陡增,微鹤知祭出长剑,横扫出一片清净之地。被他扫出去的歧奴几个翻滚,飞到了下坠的结界处,仍旧张牙舞爪,随时准备继续攻击坠入结界的修士。 长剑莫名嗡鸣,微鹤知身形未动,死寂的目光略扫过坠落的方向。 “……” 几丈之隔,歧奴的嘶吼、结界外的嚷嚷,和结界破裂的碎响,此刻好像都被隔绝在外。 一切都慢了下来。 被雷劈得焦黑的斛玉,隔着歧奴飞溅的血泥,同微鹤知眼神相触。 微鹤知动作瞬间顿在原地。 下落的斛玉眼睛缓缓睁大: “师……尊?” 第6章 一片荒凉,冷风卷着残叶,半晌,小院外,一只彩羽公鸡终于从栅栏上下挣扎来。它爪子慢慢踩上干枯的树叶,发出“卡擦卡擦”得脆响。 躲在鸡冠,谢怀瑜小心环视周围,他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看着这里,可这是斛玉的梦境,除非斛玉允许,不然没什么人能进来。 谢怀瑜内心忐忑:“你说我们不会要在这梦境里待到天荒地老吧?” 这荒凉的坟头……荒凉的山中村死气沉沉,要找到出去的路简直难如登天。 斛玉:“当然不会。” 他淡声道:“我既能给你留下进入上一层梦境的入口,自然也能找到出去的生门……不会让你死在这里的。” 谢怀瑜面无表情在识海里劈里啪啦鼓掌:“好厉害好厉害。” 因为斛玉的清醒,谢怀瑜又回到了不用动脑思考躺平位置,他感慨:“要不是小时候的你看了好几眼鸡翅的位置,我还真注意不到你什么时候给自己识海扒拉道口子出来。” 梦境没有痛觉,是因为睡着的□□没有受到实质的伤害。谢怀瑜之前咬舌尖会痛,是因为他咬的是自己的识海。 对修士来说,识海约等于半个肉身,修为都在识海,于是痛觉也和识海相连。这梦境只是将他们的识海带入一层又一层的梦,但这多层的梦境会一直削弱识海,到修士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是在现实还是梦境。彼时修士再想醒来,外面已经是重重梦魇,或许就会那么死在梦境也说不准。 斛玉用的就是识海这痛觉的特性。 识海寄居在这只鸡身上,通过不停拉扯翅膀,将这只鸡的翅膀连带着识海一起扯开。谢怀瑜就是从这裂口进入斛玉的下一层梦境,但…… 谢怀瑜想想还是有些后怕:“如果我没发现呢?” 斛玉:“不会。” 生来种种经历既然注定会让他多疑,那儿时的斛玉即便在梦境里也定会注意到这只鸡的反常。 与其说信任谢怀瑜,不如说斛玉相信自己。 但这些没必要解释。斛玉重新捡起来此刻的困境,他道:“要想出去,其实也不一定要自己去找生门。” 谢怀瑜:“?” 斛玉声音四平八稳,脚步却摇摇晃晃。因为他正在操控着这只鸡艰难下山,他问谢怀瑜:“曾经有没有做过那种一直在向前跑,但是怎么也跑不动逃不出的梦?” 谢怀瑜摇摇头,突然想起来斛玉看不到,于是连忙回答:“没有。” 斛玉:“……” 斛玉叹气:“没有就没有吧,只是梦境多荒诞奇怪。” 跑不出,跑不掉,一个场景碎片连着一个场景,总是断断续续…… 总之梦境是没有一条直线能走到底的。 斛玉要找的就是这条线。 他飞身一跃,终于从荒山上下来。回头的一瞬,身后的高山消失了,变成了一片灰蒙蒙的雾气。斛玉仰头看着那里,久久没回神。 在谢怀瑜要出声询问的前一刻收回视线,斛玉道:“走吧,我带你出梦。” 谢怀瑜不知道他想要怎么出去,但对方语气笃定,听起来有十足的把握。 他们走到了一条平坦的小路上,斛玉身体在原地蹦了两下,确认没什么问题,他提醒:“识海跟上我。” 谢怀瑜听话地扒拉着。 斛玉深吸一口气,下一刻,它如同离箭之弦,猛朝前冲去! 随着他的奔跑,不一会儿,面前突兀竟接连出现了无数高山、房屋,烈焰,数不胜数的高墙阻挡他们前进,诡异荒诞,如同截杀。斛玉看也不看,闭着眼从万千可怖的场景中穿过去。 一直向前,斛玉踩着心里那条直线一直前冲,周围的景色逐渐变得扭曲,它们如同鼓起的皮袋,朝着中间碾压,直到最后合成一条线,然后汇聚到一个点。 生门躲无可躲,被斛玉逼了出来。 找到了! “咚!” “啊!” 谢怀瑜捂着掉下来一不小心撞到的脑袋,哀嚎。 有痛觉,是身体的痛觉,谢怀瑜痛并喜,这是出来了?他兴奋抬头,下一瞬,笑容凝固在那张娃娃脸上。 “……” 谢怀瑜磕磕巴巴:“这,这是哪里……” 斛玉皱眉。 这是自醒来后谢怀瑜第一次见他做出这样的表情。显然,情况比斛玉想象中还要棘手—— 大雾弥漫,死寂空旷的荒原,灰色黑色的虚空交织在一起,斑斑点点的雾云笼罩在整个天幕,覆压数百里,无边无际。脚下是黏人的褐土,发出腐烂的臭味,掉落的烂树枝和枯叶横插在土层表面,上面爬上了密密麻麻黑色的小虫。 回荡的风声刮着死去百年的枯树,和满地的人骨。 更可怖的是枯树上吊着的修士。 离得最近的修士闭着双眼,眉毛死死皱在一起,身上的火纹金袍和不久之前在演武台上所见没有任何不同。 是那个听昀洲宗门弟子。 谢怀瑜手脚发软,不用再仔细数了,这里吊着的修士,应当全部是演武台上进入第二关选拔的那些人。 他们被看不见的麻绳吊在树上,有几个人已经脸色青黑,气息微弱。谢怀瑜颤颤巍巍抬头,发现那拉着他和斛玉的“绳子”已经断裂。 第9章 是那些密密麻麻的黑色小虫。 因为黑沉的雾气,所以看上去好像不存在,但凑近看,每个修士身上都有这些小虫的踪迹。 就是这些东西将他们送入梦境,待他们沉入梦境后,就会被这些虫子啃食,最后悄无声息地死去,渣也不会剩。 谢怀瑜打了个冷战,要被吓哭了,他忏悔:“早知道会掉进来,当年学堂就该好好听听虚境这课,不然好歹能记得怎么驱赶这些尸牙。” 斛玉:“尸牙?” 谢怀瑜艰涩答:“这些虫子生于虚境,引人入梦然后吞吃……”十年前,有几个城镇就是被尸牙吃得骨头都不剩,近十万民众覆灭,极其惨烈。 但这不是现在的重点,谢怀瑜抖着声音:“我们现在好像就在虚境里……我们怎么会掉进来虚境呜呜。” 风声如哭号。 斛玉道:“站起来。” 谢怀瑜:“……?” 斛玉拍拍他的头顶,声音轻松如常:“虚境而已,出去就好了。” 谢怀瑜:“……” 天大的事在斛玉那里似乎也变成了很简单的问题。 深吸一口气,谢怀瑜抹了把脸,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修士没有不怕虚境的。 虚境无法使用灵力,修士在这里呆久了,甚至还会被虚境损伤识海和灵根。歧奴和尸牙是虚境最常见的产物,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周围此时没有一只歧奴。 讲课先生曾说过,虚境出现和天道崩塌有关,不论是鬼界、修真界,还是如今已经被吞噬的差不多的妖界,虚境都会侵染。被虚境扫过的地方会消失在三界,也没人能进了虚境再出去。 但心态要好…… 斛玉琢磨:“得先把这些修士摘下来。” 谢怀瑜:“……”也不用这么好,听上去好恐怖。 走近才发现,尸牙密密麻麻爬满了修士的脖颈,根本无从下手,谢怀瑜扭着脑筋,想要从里面榨出当年听课时关于尸牙的知识。 尸牙怎么驱赶来着?精力都放在炼器课,对这种常识简直一无所知。 斛玉:“行了,想不起来就不想了。既然这东西出自虚境,那解药说不定也在虚境。” 他随手捡起来一段枯枝,从一边坑坑洼洼的水坑里挑起一捧水,泥水溅在挂树上的修士身上,下一刻,黑色的小虫一哄而散,钻入地底。 修士劈里啪啦从树上掉下来。 斛玉:“……” 谢怀瑜:“……” 谢怀瑜双手指着他,控诉:“你原来知道怎么驱赶!?” 斛玉举起双手,无辜:“凑巧,我真不知道,我连尸牙是什么都不懂。” 谢怀瑜显然不信:“你不要骗我,我虽然笨了一些但是怎么会有人一试就试对了!?” 斛玉:“……” 很难解释。 总不能说他试之前想的是毒物三步之内必有解药。 运气这么好,斛玉警惕。 有这么好的运气简直天方夜谭,他更倾向于被救的修士里有气运之子之类的存在。 谢怀瑜还在惊讶地望着他,斛玉挥挥手:“好吧,你就当我知道。” “那个……” 谢怀瑜:“你这话显得我无理取闹。” “你们……” 斛玉瘫着一张脸:“我可没这么说,但你硬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 “请问……” 谢怀瑜:“我知道了,你是……” “我说!!!” 斛玉和谢怀瑜身躯一颤。 从地上爬起来爬一半满脸泥浆的修士咬牙切齿:“能不能听人说话!”他身后,陆陆续续,修士们接连醒来,个个一脸懵地左顾右盼。 斛玉和谢怀瑜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出声。斛玉伸手:“说吧。” 以为他要拉自己起身,修士忍住怒后叹了口气,刚伸手,看到那只全是泥的手掌,斛玉就收回了胳膊。于是起来一半的修士又坐了回去。 修士:“……” 斛玉:“我只是递给你一个发言的机会。” 那修士难以置信地望着斛玉那张平平无奇的路人假脸,生平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财富和地位受到了轻蔑。他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八卦万事通谢怀瑜小声提醒:“数风洲望家二公子,虽然是散修,但据说望家和几个大宗有不少往来,元婴以上修者似乎有好几个……” 斛玉也学着他小声:“有钱吗?” 谢怀瑜咂么:“还行吧,但是应该没我家有钱。” 斛玉恍然,抱拳,转头对那修士:“望二公子,久仰。久仰。” 望初:“……” 当他是聋子? 第7章 修士们一番查探,方知虚境并不如书中所写,是纯粹的荒原,其不同地势之下竟还有不少湖泊和矮山。只是由于常年的风化腐蚀,矮山大多已经成了小土包,而湖泊也被不知名黑绿油油的水藻覆盖。 坐在山洞为数不多的干净石头上,望初脱了外袍,努力擦干净自己的脸。 手边就是洞穴内部的水潭,但虚境内的水连尸牙都可以驱赶,他是不愿沾水擦拭的,只能使劲搓,搓得半张脸发红。 不远处,斛玉懒懒靠在石壁,虚站着,他身形颀长,衣服在腰肢处收拢,显得劲瘦。 听着耳边鬼哭狼嚎的风声,斛玉视线不动声色地从望初那张写满正义凛然的英气面庞中划过,倒想起来些关于望家的印象。 数风洲的第一大宗风止宗,入山门有一座刻有宗名的界碑,那界碑大若小山,上书着铁画银钩的三个大字。 热浪滚滚,打着伞的三师兄不停用手扇风,嫌弃:“什么破名字?数风数风,它这宗名叫风止,不会太狂了些?” 替师兄遮着太阳,斛玉擦擦眼睫上的汗珠:“太初就不狂了吗?” 太,初,哪个字谦虚? 快热得消失了的三师兄对小师弟摇了摇头,神秘莫测:“不,不不,不一样。” “?” 三师兄小声:“小玉啊,你晓得,我们宗很穷,就算说出去自己叫太初,别人只会以为我们在立志发誓勇争上流,但其实没人会在意咱们死活。可大宗就不一样了,他们狂,可能就是真的狂。” “你相信乞丐说自己想当皇帝是真,还是相信那个野心勃勃的皇子想当皇帝是真?”说罢,三师兄拍拍斛玉的背,一派老气横秋。 斛玉若有所思,半晌,他才慢吞吞道:“哦……所以意思是我们宗又穷又横,主要是因为没人在意。只有有钱才能让别人相信我们是真的横……” “……” 三师兄一把捂住斛玉的嘴,眼角的裂纹疤痕隐隐约约要重新裂开:“好了好了,理是这个,但以后不许说这么直接。” “……唔唔唔。” 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斛玉眨眨眼又眨眨眼,扑闪扑闪地朝师兄讨了个饶。 三师兄严肃纠正他:“而且我们哪敢横,我们明明只是又穷又穷。穷得揭不开锅就不用考虑名字了,那都是下阶段的问题,懂了吗。” 斛玉:“唔唔。” 他如此听话,三师兄颇找到一种为人师的乐趣。 微鹤知走过师兄弟二人身边,带来了一股冷气。 其实他没做什么,只是侧目,目光从被捂得脸颊红红的斛玉脸上擦过。刚还为人师的三师兄立马就缩回了手,他躲在斛玉身后,朝着微鹤知讪笑:“师尊。” 春浮寒从微鹤知身后笑眯眯探头:“三师弟啊三师弟,小玉可真是被你带坏了。咱们宗是不太富裕,但也没到真穷得揭不开锅?这么说,可毁了太初名声。” 二师姐附和举手:“就是,这样,小玉,这次大会你跟着我,师姐带你去听昀洲那席面吃好东西,他们惯会做饭,那风止宗做的饭味道差远了。” 春浮寒:“……” 春浮寒拍拍斛玉的头,无语:“你三师兄不靠谱,但也别听你二师姐的。” 斛玉点头:“可是我也觉得听昀洲的饭最好吃……” 背后忽一人大喊:“你胡说!” 台阶上,太初宗几人脚步一顿,斛玉回头,看到一名浓眉大眼的散修站在台阶下,正仰视太初一行人。 因为身后站着微鹤知,斛玉难得在大太阳下感觉到一股驱散暑气的凉爽,不禁眯了眯眼。 斛玉问:“你说我瞎说什么?” 见他们一齐回头,那人满脸通红,憋了半晌,他终于正义凛然地斥责:“……风止宗做的菜肴都是选用珍稀灵果,加之不同修士不同灵力烹饪,色香味俱是天下一绝,怎么,怎么会比不上听昀洲那群只知道按分量做饭的古板?” “……” 左右看看,没人接话,二师姐眉毛跳了两下,颇感莫名:“额……哦,所以?” 那人叉腰,拇指指着自己:“我叫望风,数风洲望家的修士。” 二师姐:“望家?” 第10章 三师兄一拍斛玉的脑门:“哦——就是那个,每次负责给风止宗做饭的后厨!” 斛玉摸摸脑门。 “……” 完全被羞辱,望风气得跳脚:“什么后厨!那都是我家精锐修士!这也是一种修炼!” 二师姐:“哦……那你家厨子什么时候修炼好了,记得做点好的送给我尝尝,让我品鉴品鉴?” 望风最后硬生生被二师姐气哭跑了,跑之前还背了一遍家里的特色菜单。 回过神的斛玉:“……” 都什么跟什么。 捂着额头,斛玉突然开口问:“望风是你什么人?” 他忽然出声,吓了一旁打盹的谢怀瑜一跳,对面擦干净脸正闭目养神的望初勉强睁开一只眼,轻蔑:“现在想起来攀关系?晚了。望风是我师兄,如今是我们望家最出名的……” 斛玉:“厨子?” 望初:“……” 捂着脸,谢怀瑜忍笑:“别生气别生气,大家现在都没灵力,只能互殴。你还要回去颠勺呢,别伤了胳膊。” “……” 好像受他师兄影响颇深,听不得厨子这俩字,望初眼神空洞,喃喃:“士可杀不可辱,我要和你们同归于尽……” 所有修士基本都醒了,稀稀落落分布在山洞各处。有的蜷缩在角落里面色灰白,觉得自己必死无疑,有的就如赌徒,一遍遍尝试调动灵力,联系外界,但杳无音讯,没有任何回音。 斛玉视线从这些修士身上缓缓略过,许久,他问谢怀瑜:“拜天游这些筛选上来的修士里,谁的资质最好?” 谢怀瑜偷摸打量周围一圈:“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确实是望初,就那个厨子。” 斛玉:“……” 如若不是身上还没什么力气,望初简直要上去咬斛玉一口:“你这是什么眼神?你知道我什么修为吗?” 斛玉猜测:“金丹?” 按照望初表现出来的年纪,宗门精锐大抵是这样的修为。 犹记当年参加拜天游时,近百宗门精锐的弟子各自站在演武台下,意气风发,堪称仙门盛景。 但没想到,他话音落,斗鸡一般的望初竟倏地沉默下来。 连谢怀瑜也难得沉默,过了半晌,望初指着他,眼神狠绝:“你等着,出去了我要找人……不,我要亲自和你决斗……” 斛玉漫无边际地想,这也要生气,挺像只河豚……河豚能吃吗?他们家给不给烹饪? 只有谢怀瑜见状不妙,赶紧把斛玉拉到一边,小声快速对斛玉道:“祖宗,你是不是睡傻了,二十几岁就金丹,那不是天才,那是天灵根!” “……” 拜天游大比难,但对于资质高的修士,修为越高,能感知到的东西就越多越准确,不说轻而易举,过关的几率必不会如此之低。但此刻,洞穴内的修士,没有任何一个的修为,能对斛玉产生当年拜天游时跨大境界天才所带来的压迫。 资质能力怎么会都如此之差? 他垂眸沉默久久,读懂他的未尽之言,谢怀瑜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一个一直被忽略的可能:“……等等,你可还记得睡着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 斛玉脑海里如闪烁的星点般现了两个字。 “……闭关。” 闭关冲破灵根法障。 对了,他是在闭关……斛玉识海一瞬神思清明,紧接着立刻又乱成一团,有什么东西在识海里互相倾轧,压制。 两方博弈,斛玉眉心轻皱,那点朱砂红痣愈发鲜艳,他面容一时间变回了原貌,又很快被遮盖。眨眼间的变化让人心惊肉跳,谢怀瑜踟蹰望着他,小心追问:“闭关…你什么时候闭关的?” “赫曦……三十九年。” 那一年,微鹤知动身前往数风洲北极冰原。 谢怀瑜:“赫曦三十九年!?”他低头伸手数了又数,依旧不太敢相信:“赫曦三十九……到如今……” 谢怀瑜瞠目:“你你你你睡了……闭关了十年?” 他知道斛玉是大比之前沉睡的,但是没有想到竟如此之前!出窍修为以上才需要闭关十年甚至更长,斛玉迅速转头,抓住重点。 他的眼神从来没有这么认真:“现在是十年后?” “啊——!” 山洞外一声哭嚎,洞内的修士纷纷站了起来,面色铁青。 发生什么了? 洞口亮些的地方出现了一道人影,是在外面查探放风修士。 连滚带爬跑进来,那修士摔在地上,吓得声音都含混不清:“歧奴……不知道哪里的歧奴朝这边来了!有一大批!” 被打断,斛玉闭了闭眼,心里不知为何烦闹非常。 这虚境果然影响修士。 歧奴! 在场的修士,无论绝不绝望,此刻都应当无比绝望了。 灵力在体且不说能不能打得过歧奴,如今他们在虚境和凡人无异,面对歧奴比凡人遇到山间的猛虎还要无力。 有些精于武道的修士尚且还能抵挡两下,修符阵之流只能依靠灵力的修士完全不可招架。 谢怀瑜手里的法器和那些修士一样,此刻一件都拿不出来。 洞外奔腾的响动越来越近,甚至有五官灵敏的修士已经可以听到歧奴爪子爬过时的剐蹭声,那声响诡异至极,在安静的洞穴中回荡,让人头皮发麻。 “都愣着做什么。” 斛玉忍耐的声音将众人的注意拉回:“歧奴破开洞穴外壁需要时间,先把洞口堵住。” “……” 诡异的安静,他目光扫过,洞穴内修士仿佛脚底黏在地面,一时没有任何动作,只是脸色灰白。 角落里有人抽泣着:“最后不过都是个死,就算出去,我们也无法逃离虚境,等到大比的人发现再打开虚境,或许我们早就已经……” 斛玉转头,他漆黑的眼瞳锁定那修士的眼睛,直到那怯懦的男人不再讲话,才淡淡开口:“那就要现在立刻去死?如果你是这样想,是不是可以把你先送出去,至少拖一会儿歧奴的爪子?” 那修士显然之前是个金贵的主,从来没被人这么攻击。他瞳孔颤抖:“你,你……” 斛玉回头,面对那群修士:“你们都是这么想的?都如此大公无私?” 他声音冷静,没有什么起伏,好像如果他们点头,斛玉下一刻就会把所有人扔出去喂歧奴。 “……” 谢怀瑜适时出声,招呼:“还愣着干嘛,都去搬石头堵洞口啊!真想死啊……反正我还不想现在就死,都没查清楚我们怎么掉进的虚境呢,我才不死!” 谢怀瑜先冲去洞口,紧接着,望初狠狠剜了说迟早会死的修士一眼,又看了一眼斛玉的背影,转身就走。他一走,陆陆续续,修士渐渐都跟了上去。 那抽泣的怯懦男人躲在最后,也磨磨蹭蹭跟在众人身后。 整个洞穴容纳近百的修士,大约还有一半的富余,不论是石块还是水潭边的泥土,此时都被迅速运往洞口。好在洞口并不大,最近一只歧奴爬行赶到时,洞口已经被石头加上一部分修士的法器堵得严严实实。 “吼——” 歧奴的声音隔绝在外。 “呼……”累瘫在地上,顾不了地面干不干净,灰头土脸的修士小心翼翼松了口气。 歧奴虽为人形,但并没有五官四肢,只是腐烂肉泥的糅合。对于修士的感知,大多来自于移动时带来的空气流动,灵力的热源,以及血液的气息。 此时众人皆无灵力,躲在洞穴,只能一动也不动。虽然没什么作为,但至少会让歧奴暂时失去目标。 头顶歧奴爬过的声音让人浑身发抖,有些胆小的修士用力捂住嘴巴,不让自己有气息的泄露。 时间慢慢走过,大约一炷香后,瞄了一眼和洞口的距离,斛玉隐秘敲敲镯子,示意谢怀瑜挡住自己。他躲在众人背后,缓慢朝着洞内水潭边移动。 洞穴内此时黑暗一片,谁也看不到斛玉的动作。 几乎全封闭的山洞,存在着一个看不清底部的洞内水潭,必然不会是死水。 但这里是虚境,不能以外界常理推测。 力气较大的修士守在洞口,歧奴就在石头外逡巡,寻找着修士的气息。他们都知道这挡不了多久,随时会殒命的威胁让人冷汗直流。 终于退到洞穴最里的水潭边,斛玉蹲下身,一条胳膊试探触碰了那水,没有什么异样,他半个身子整个没进了水潭。 向下看,水底漆黑一片,只有手腕银白的镯子在水中发出荧荧的光。盯着那光圈的外围,许久,一点微不可察般的波动荡开,斛玉眉心一动。 果然,是活水。 “所有人听着。” 确定有路,斛玉嘴唇轻轻开合,压低的声音跑过每一位修士的耳畔: “水潭是活水,虽然不知道通向哪里,但最坏的结果也不会比现在更差。 我会给你们信号,接到以后,立刻用最快速度朝水潭这边来,不要犹豫,跳进水潭,往水流流动的地方游……接下来活不活命,全在你们自己。” 第11章 无人出声反驳,就如斛玉所说,最坏的结果已经是现今的境地。 即使有人对斛玉这个从未见过的神秘修士擅自移动却没有被歧奴察觉心生疑虑,但此刻能多活一时,就多一寸生机。其余的,此刻可以暂且放下。 一枚发着强光的水坠被抛在了洞穴正中央最上空。 一时间,洞内恍若天明。 “跑!” 斛玉声落,洞壁身影霎时交错穿梭,随之而来的便是歧奴愤怒撞向洞口的嘶吼—— 这辈子没到过极限的体力此刻爆发到了极致,人群之中,一道身影逆向而行,他手中银镯幻化为长弓,身后土石凝聚为箭,在第一只歧奴怒吼着破开洞穴冲进来那刻用力射出,一箭将一只歧奴碎裂成肉泥! “跑快点!” “啊!” 肉泥溅在跑在最后的修士脸上,他大叫一声,正是角落里抽泣的怯懦男人。顾不上擦干净脸,男人惊恐踉跄前行,他看到斛玉又用同样的手段再次斩杀一只歧奴,并将想要帮忙的谢怀瑜一把推去水潭。 男人心中不禁陡生出寒意。修真界怎么会有人不用灵力就碎裂歧奴? 他不禁回头,忽然发现斛玉侧过脸时,水坠的照明下,他的面容竟变成了一张和之前一点也不一样的脸! 那修士瞪大眼——他,他究竟是什么东西?! 扭着头看斛玉,没有看到脚下的东西,直到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那修士才发现自己掉队了。 此时大部分修士已经通过水潭消失在了山洞。早就在水里的望初看了他们好几眼,嘴唇抿到发白,纠结几分,他看了一眼斛玉的背影,想要留下了帮帮忙,但最终还未做出选择,就被谢怀瑜按下,咕噜噜沉入水中。 最后只剩谢怀瑜扒在水潭边。 他努力伸长胳膊,朝着斛玉喊:“快来!已经差不多了!” 甩开手上攀附过来的歧奴碎肉,斛玉迅速后退,他的手背被歧奴啃得一片血肉模糊,血腥气瞬间蔓延在洞穴。 正在往里挤的歧奴闻到血腥味,重新发出一轮令人头皮发麻的狂叫。 “救,救我……” 路过跌倒的修士,听到求救,斛玉忍痛,提起正努力爬起来的男人后领,带着人朝水潭边缘冲去。 “废物!” 男人不敢吱声。血滴滴答答顺着男人的脖子落了一路,斛玉手腕上镯子嗡鸣不停。 就在快要到达水潭时,忽然,“咔嚓”。 头顶洞穴石壁传来碎裂声。 不好! 斛玉脸色一黑。 上方洞穴终于还是被剐破了! 水潭倒映着头顶洞穴裂缝源源不断钻进来的歧奴。 “啊啊啊啊啊!” 陡然对上一张布满蠕动肉泥和碎脑浆的脸,斛玉手下的那修士要吓疯了,歧奴拼了命朝着他蠕动,张开血盆大口。 “啊啊啊啊救我!” “闭嘴!”斛玉攥紧拳头,很快瞥了一眼和水潭之间的歧奴数量,计算着过去的可能性。 修士被他说得身体一抖,浑身冰冷。余光中,看到斛玉那只血肉模糊的手背,那修士忽然目光一凝。血腥吸引歧奴…… 一声惊呼。 斛玉迅速回头,在谢怀瑜惊恐的眼神中,他感觉到自己被人一把推向了歧奴的方向。 “!”突然后退,斛玉后背直接迎上歧奴的利爪。 “你干什么?!” 谢怀瑜大叫,想也没想就爬出水潭朝着斛玉冲了过去。 但为时已晚,头顶歧奴的肉泥已经完全落下,它们无孔不入,几乎是没有任何反应时间,巨大的阴影从上空扑来,将退后几步的斛玉整个包裹其中。 谢怀瑜亲眼看着斛玉的面容一点点消失在肉泥里,目眦欲裂:“斛玉!!!” 那修士也吓蒙了,他不是想真的杀人,他只是…… 跌跌撞撞,头也不回地朝着水潭方向跑去,男人涕泪横流,嘴里不停安慰自己:“是,是他的血有问题,是他先被歧奴咬了……不然也不会吸歧奴过来……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为了活命!” 谢怀瑜撕心裂肺的声音渐去渐远,如此多歧奴聚集在身上,可能立马就会被吃得骨头也不剩。 黑暗之中,奇异的冷香突然降临,笼罩住了斛玉的肉身,也阻隔了歧奴那些腐烂的臭味。 空中发亮的水坠急速落下,一只血肉模糊的手从肉泥里突兀破了出来。 谢怀瑜愣愣望着,惊得顿在原地。 只见,那手腕上的镯子与下落的水坠轻轻一碰,下一刻,磅礴的灵力瞬间横荡整个山洞—— 急着逃跑的修士连同嘶吼的歧奴,皆被一股灵力硬生生按在了泥中! 第8章 宽阔的溶洞,半明半暗的水面,谢怀瑜一个猛子浮上来,在水面剧烈喘息。因着水下憋气太久,他整张脸都有些发青,只能勉强狼狈朝着岸边游去。身上的衣物吸满了水,沉得不行,最后在岸边等待许久的修士拉扯下。才堪堪艰难上岸。 “你们终于来了!我们还以为……”修士们激动地叙述着经历,“没想到这水潭真的能出来,虽不知这溶洞是哪里,但方才我们检查了一圈,至少没有歧奴……” 站在水边,望初死死盯着谢怀瑜身后,直到一道影子出现,才松了口气,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 斛玉在谢怀瑜身后上了岸。 他手里拖着一条不成人形的东西,上岸后狠狠将其摔在了地上。 “呕咳咳……咳咳……”吐出一口浑水,那东西狠吸一口气,在地上疼得神志不清。 从水里爬上来,全身湿透了,斛玉的面上全是水痕,正争先恐后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头发湿哒哒贴在侧脸,抬起头时黑洞的眼瞳没有光亮。 “你……” 他转身,危险的气息使得本来围上来的修士瞬间警惕退开。 斛玉理也没理他们。 他提起一边不知道谁散落下来的剑,斛玉径直朝着那地上躺着的修士方向走去,脚步微踉跄。剑在地上拖行,划过石头的声音让人汗毛直立。 地上躺着的修士还没反应过来,只模模糊糊感觉到一种杀意,他混沌的脑子里还是刚才被灵力冲击晕过去的后遗。一时理不清眼前的状况。 “你要做什么?” 身后有修士惊叫,他眼睁睁看着斛玉举起剑,一剑砍上了地上吓得连连后退的修士的左手! “啊——!” 非人般的惨叫声回荡在溶洞,谢怀瑜被吓得浑身一颤,他捂着眼睛,在指缝间偷偷看向斛玉落剑方向,只见斛玉无悲无喜,手中剑被他插在地上,死死钉住了那修士的手掌。 没有预想中砍下手的惨状,但也差不了多少,斛玉按住那把剑,望着涕泪横流的那张脸,眉眼间是少有没藏起来的戾气:“你推我一把,我还你一剑,感觉如何。” 地下哀嚎的修士哭叫连天,痛得浑身颤抖,说不出话。身后跑过来几个修士,将地上修士重重围起,不让斛玉再继续伤害。 那几个修士显然和地上躺着的是一伙,他们皆敌意地和斛玉对峙,仰头质问:“你是何人?为何戕害我门修士?!” “戕害?” 斛玉离开几步,顺手拔出手心未松开的那把剑,忽略耳边又一轮的惨叫,他问:“我救你们,你宗修士反将我推给歧奴,你说我戕害?” “瞎了眼,还是蒙了心?” “修士最讲礼义廉耻,我为你救命恩人,你不跪下来谢我,反倒打一耙?” 斛玉几句话不停,直接逼得那修士脸色涨红,他不敢和斛玉的眼睛对视,生怕自己露怯。 望初轻轻踢了一脚谢怀瑜的小腿,英气的剑眉皱起:“什么意思?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怀瑜龇牙咧嘴摸摸腿:“好好叫我一声会死?” 望初催他:“别废话。” 众人目光催促之下,谢怀瑜不情不愿将方才之事一一道来。 他含混模糊掉了斛玉是怎么从歧奴里出来的真实情况: “我们好不容易才甩掉歧奴,他腿还被歧奴抓了口子。”谢怀瑜指着斛玉的腿,愤愤,“你们都看到了,是谁帮你们断后的,要不是他,我们早就死了。结果那个人还差点害死我俩……” 有人小声问:“所以他到底是哪宗哪洲修士?” 谢怀瑜假装听不见,暗中求助望向斛玉。 问他干什么,他能说他也不知道斛玉是谁? 一旁,望初迅速瞥了一眼斛玉平平无奇的那张脸。回忆里闪过入水前那张瓷娃娃般的面容,望初摸了摸耳朵,将疑惑压在心底。 除了他,似乎没人看到斛玉面容的变化。 气氛古怪,他作为新一代佼佼者,自然且适时开口:“……行了,在虚境已经够倒霉了,能活着出去,是谁都行,管那么多。” 望初的确在修士里有些威望,此话一出,逐渐有修士附和:“也对……而且他还救了我们。” 第12章 “如果是我,虽然也拖后腿,但可干不出推人出去这事。” 而听清楚原委,围着地上修士的同门脸色红成了猪肝。 站在人群视线焦点,斛玉沉默。 就在众人以为他还在怒火中,斛玉突然转身开口:“……有没有会包扎的。” 望初摸不着头脑:“?什么会包……” 他话没说完,只见斛玉原地晃了两下,突然一头栽向前方! “我靠!” 刚才就没救下斛玉,这下不能接不到。谢怀瑜快跑了几步,伸手,但一道影子比他更快,超过他一步,稳稳将斛玉单薄的身体接在了怀里。 少年身体柔软冰凉,抱在怀里才发觉,原来顶天立地独自断后的“救世主”也如此之轻。 抱住人的望初不自觉屏息,手简直不知道往哪里放:“怎么……” 有修士挤进来:“我会点医术,给我给我。” 望初皱眉,下意识道:“就这么治不行?” 身后急得不行的谢怀瑜气恼,张牙舞爪:“这时候你就不要计较他说你是厨子了!小气鬼,快把人放下!” 望初:“……” …… 斛玉是在劈里啪啦的柴火爆裂声里惊醒的。身上衣服已经被火烘干,重新变得干燥柔软。腿上伤口被仔细包扎,只是皮外伤,除了一点刺痛,并不太影响行走。 他睡在不知道谁的衣服上,陌生的气息让斛玉支撑起身体。 “你醒啦?” 谢怀瑜凑过来小声询问,说完,他自己先愣愣和斛玉对视半晌,然后挠挠头:“咱俩之间用到这句话次数有点多啊。” 斛玉用气音笑了一声,火光明灭下,他一刹那绽放的明朗笑意让谢怀瑜心跳猛得漏跳一拍。只是这来之不易的笑容转瞬即逝,斛玉坐直身体,打量起四周境况。 极限奔波半天,修士们都累了。除了被斛玉刺穿手掌的修士和其同门,大多数人都睡在斛玉旁的火堆附近,睡着的修士表情不算安稳,但实在是困倦。唯剩下一个守夜的,就是谢怀瑜。 不知道谁找到的枯枝生了火,斛玉感觉浑身暖洋洋,难得自昨天醒来后松了口气。于是他摘下手腕的银镯,仔细清理纹路间溅上的血迹。 谢怀瑜蹲在他身边,盯着他手心的两枚银镯。之前都没看清楚,这次离得近,谢怀瑜才看到,原来这银镯纹路中间,竟镶嵌着水色上好的白玉。此刻上面的血迹被慢慢清洗掉,那白玉也在火光倒映中逐渐清晰,荧荧。 谢怀瑜试探问:“其实你这不是法器,应当是灵器吧。” 自己生灵的法器,才能不受灵力控制,即使在虚境里,灵器亦行动自如。 只是死物生灵极其不易,但凡出现都会引起一波腥风血雨。 从小到大,谢怀瑜几乎没见过活着的灵器。他眼睛一动不动盯着那镯子,好像要看出个花来。 斛玉“嗯”了声,没多解释,也没有把镯子给谢怀瑜“观摩”,而是慢悠悠说起另一件事:“刚才事情都发生得太匆忙,没有来得及说。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 火星伴随着一小声柴火燃烧的爆裂回响,谢怀瑜回神:“什么?” 将镯子戴回手腕,斛玉道:“方才歧奴包住我时,我似乎听到你叫我斛玉。” 斛玉抬眼:“我挺奇怪,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 看到谢怀瑜瞬间变得煞白的脸,斛玉好心补充道:“我记得我似乎从来没对你说过?” 谢怀瑜整个人僵在原地。 情急之中,他太过着急,下意识忘记这事。后来细细想来,觉得斛玉应当没有听清,却没想到在此刻被揭了出来。 原来他听到了。 陡然触碰到斛玉幽深的目光,谢怀瑜嘴唇抖了两下:“我,我……” 斛玉支着脸,等他编出一个过得去的借口。 谢怀瑜有问题。 斛玉不是傻子,但谢怀瑜可能有点傻。从一开始就漏洞百出。 更何况,斛玉开口:“还有一件事,”肉眼可见,谢怀瑜抖了一下,斛玉内心好笑,故意拖长了些声音: “梦境若两人一起进入,不会只做一个。但梦境只有我的。 “莫非你没有梦?还是说……” 人都有梦,连鬼都有,除非谢怀瑜压根不是……人。 斛玉抬眸。他怀疑那堆燃烧的柴火不在旁边,而是在谢怀瑜屁股底下。 如坐针毡,谢怀瑜冷汗浸湿了后背,斛玉注视下,他所有的心思无所遁形。抓耳挠腮,纠结万分,谢怀瑜最后无力垂下头,声音低低闷闷道: “……对不起。” 斛玉兴趣怏怏:“哦?哪里对不起?” 谢怀瑜老实认错:“……我骗了你,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你的名字。” 这件事解释起来有点难以启齿,谢怀瑜先解释了另一件事:“那个梦境……我的确是没有梦境的。”他小心翼翼抬眼,又很快收回,像那些没完成课业的弟子,在先生面前的心虚和窘迫。 谢怀瑜:“因为我,我,我……”斛玉小幅度歪头:“你,你,你?” 谢怀瑜忽然脸色涨红:“因为我,我我……我曾经是个傻子!” 斛玉:“……” 斛玉:“我知道啊。” 谢怀瑜崩溃:“不是这个傻子!” “……”斛玉叹气:“好吧,那是哪个傻子?” 听上去怪怪的,谢怀瑜看了他两眼,忍住吐槽,默默解释:“……是神智缺损。” 谢怀瑜垂着脑袋:“我魂魄不全。” 出生缺失了一半神魂。寂静的溶洞,斛玉听他小声咕哝:“一半神魂找不到,你问我做没做过梦,其实真的没有,这个我没有骗你。因为找回来的一半神魂,和我不是那么融洽。” 听上去匪夷所思,自己的神魂竟贴不上原有一半,谢怀瑜挠挠头,尽量解释:“那一半神魂已经在那二十年里长成另外一个人,直到他意外去世,才回到我身上。” 所以拜天游也没有人认识谢怀瑜。他这是第一次参加全三洲大比。所以也没有人和谢怀瑜组队。 恢复神魂的过程并不那么美好,谢怀瑜别别扭扭,又转回了最开始的问题:“至于……你的名字,是有人告诉我的。” 斛玉抬手,示意自己洗耳恭听。 谢怀瑜想了想。 拜天游参选审核校对的第一天,也是一场大雪。 那天夜晚,睡梦中的谢怀瑜被一股寒风吹醒。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门被人推开,一个披着斗篷的少年身影抱着一个人走进房间。 一个激灵坐起身,谢怀瑜拥紧被子,神色大惊,声音颤抖:“你是谁?”说着,他在枕头下摸索,紧紧握住一柄法器。 那人没说话,只是轻轻将怀里的人放在谢怀瑜隔壁床铺,细心为他掖好被子,全程没有搭理身后的谢怀瑜。被放下的那人一点声音也无,静静沉睡,那人站在床边,看了许久。 谢怀瑜兀自紧张,直到手心出了汗,那黑衣斗篷才动了动,转身朝门口走去。谢怀瑜屏住呼吸,企图假装自己不存在,那人一只脚都迈出门槛,又收了回来。他背着身,朝对面扔过一张纸条,吓得谢怀瑜直接从床上弹了起来。 “替他参选。他能带你走到最后。” 说完这句话,那人转瞬消失在门外。谢怀瑜立马赤着脚追过去,跑到门口时,风雪中已经没有任何人来过的影踪,甚至门外的积雪上都没有留下脚印。 如果不是对面床上切切实实躺了个大活人,谢怀瑜只会以为这是一场荒诞的梦。 斛玉垂眸,接过那张纸条。 没什么特别,纸条是普通宣纸。陌生的字迹,墨水洇开轮廓。正面写着斛玉,背面写着谢一。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该说的都说完了,谢怀瑜松了一大口气。他在斛玉这里就这么点秘密,已经全部说了出来。咬着下唇,谢怀瑜很久才轻声开口:“对不起,因为前些年一直给父亲和家族丢人,我……” 他抓着头发:“你听到谢九说的……哦,就是大比白玉牌坊外面来送我的侍卫,他说,我父亲说如果名次太差就如何如何,其实我知道都是吓唬我的。父亲从来没要求我怎样,他对我很好,但我不争气,修为总是拖后腿,所以报名那天……我鬼迷心窍。” “对不起。” 久久沉默,谢怀瑜在斛玉面前抬不起头。他知道自己利用了斛玉,甚还一度隐瞒了许多可能有关斛玉沉睡的前因细节,如果是他,或许也不会再接受迟来的道歉。 “是挺过分。” 许久,谢怀瑜手心冰凉一片,胸口格外闷堵,但紧接着,还不等他开口,就感觉到额头被人轻轻弹了一下。 那一瞬间的恍然,谢怀瑜捂着那块温热的痕迹,愣愣抬头。 只见前方,斛玉手里掂量着那张纸条,眉眼略微下弯,他嘴角扬起一抹在此时谢怀瑜眼中堪称温润可爱的弧度:“……不过也不是不能原谅。” 第13章 谢怀瑜:“……哎?” 斛玉漫不经心:“你若是居心叵测的小人,大可不必在方才歧奴包围我时冲出来,亦不会替我遮掩辩解。且这件事,在我这里算不得什么大事。” 声音轻轻落在谢怀瑜胸口。斛玉侧过脸,因此神色看不太清,他继续道:“……若你实在因此良心难安,可以替我继续保守秘密,协助我查出幕后之人。” 若谢怀瑜抱有恶意,斛玉不会同他走到现在。 是非善恶,自有感知。 世上本就没有无暇的美玉,私心是世人生来求进的本能。 斛玉亦有私心。 那边,闻言,谢怀瑜几乎是立马点头发誓:“我,我一定不会说出去有关你的事!我发誓” 他眼睛重新变得明亮。斛玉觉得他像毛茸茸的大狗,顺手摸了把谢怀瑜的脑袋。 真好哄。 谢怀瑜随便他摸,也不反抗。 “不过……”斛玉举起那张纸条,透过火光,两个名字重叠在了一起,他有些好奇,似喃喃的自言自语:“这又是谁呢?” “轮班时间到了。” 一道声音生硬插了进来。 斛玉侧目。谢怀瑜身后挤过来一个人,那人体格约等于一个半的谢怀瑜,一下将他挤到一边的位置,斛玉手还没收回来,只能僵在半空。 是望初。 被挤到地上的谢怀瑜敢怒不敢言,出了一场汗,身上没什么力气,他委委屈屈看了斛玉一眼,说开后那股后知后觉的尴尬涌上,谢怀瑜白了大个子一眼,闷头跑到另一边,背对着二人。 斛玉悠闲抬眼,这下,尴尬的人变成了望初。 青年修士抱着胳膊,并不和斛玉对视,只是余光却总往这边瞟。 就这么过了一会儿,斛玉心里好笑,在坐立难安的望初不知道哪年哪月开口前,他先一步开口:“劳驾,让让,没事的话,你坐那里挡我烤火了。” 望初:“……” 斛玉整理着自己褶皱的衣摆,懒得兜圈子:“有话直说吧,大少爷。你就这么一遍遍偷看我,不会在指望我能猜出你的想法?” 闭关十年,斛玉觉得自己隐隐有些跟不上现在这些修士的脑子。明明前一刻还对着他怒目圆睁,下一刻又扭扭捏捏,欲言又止。 想到什么,斛玉动作一顿:“难道你也骗我什么了?” 憋了半天的望初一下子泄了气:“……谁骗你了?我和你都没说过几句话。” 斛玉:“那你找我做什么?” 望初下意识否认:“谁找你……我就坐这守夜。” 斛玉:“……” 斛玉点点头,无语地有点想笑:“行,那你慢慢守。我去另一边睡,不碍少爷您的眼。” “我……!”见他真要走,望初一下子站起来,健壮的身躯成功阻挡住了斛玉前进的脚步。 在斛玉要笑不笑的审视眼神中,他咬牙,最终抹了把脸,低头快速说了句:“你唔唔宗唔唔。” 斛玉挑眉:“?我现在不想吃菜,谢谢。” 又被当成厨子,望初脸上瞬间涨红,又尴尬又羞愤,不一会儿红成苹果,但碍于某种原因,他又忍住了。 斛玉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实在顶不住那个目光,望初咬牙,磕磕巴巴,索性闭上眼:“不是!我……我在说,你,你箭术这么好,是谁教你的?师承哪宗?还有…出去以后,能,能不能……”他深吸一口气,大声: “能不能教教我!” “……” 空气突然安静。 被这句铿锵又真诚的的请求劈头盖脸迎面砸了一下,他气势十足,斛玉反应难得迟钝:“……哦?” 什么……什么东西? 斛玉脑子缓慢转了一圈,眼神慢慢变得复杂。 望初低头,羞愤欲绝。 这次虚境并没有把他的弓也一并送进来,所以斛玉不知道也情有可原,毕竟他以为自己是个厨子。如果是别人说他家是厨子世家,望初早就翻脸了,但是,但是…… 望初深吸一口气,既然已经说出来,再说也不会更羞耻:“……箭道于我而言很重要,修真界修习箭道的修士并不多……我想通过这次比,到前三甲,去太初宗求学。” 说起太初,他神情中夹杂着显而易见的向往:“听闻太初宗璇霄仙尊弟子里有一位箭道天才,这次拜天游可能是我此生唯一接触他的机会。所以我才来求你……”教教我。 话还没说完,望初感觉自己的手臂忽然被眼前人攥住。 “?!” 惊诧抬眼,他又被眼前斛玉阴沉的一张脸吓了一跳,小心翼翼问:“你怎么了?不舒服?” 斛玉直直望着他,半晌,几乎是一字一顿:“你说什么宗?” 第9章 莫非这人和太初宗有什么仇怨?望初打量着他的脸色,简直是奇差无比。于是他谨慎问:“你不喜欢太初宗?” 斛玉的眼神变得莫名诡异,沉默几息,他再次问望初,似乎是在确认:“数风洲,太初宗?” “还能有别的太初宗?”望初不明所以,“就是璇霄仙尊微鹤知的太初宗啊。你看我的名字里,就有一个初,我们家……哎?等等,你去哪里?” 斛玉背对着他摆摆手,“……有事。” 踉踉跄跄走向不远处完全没睡着的谢怀瑜身边,斛玉一把把人捞起来,往没人的角落里去。 他的背影起伏,望初伸出的手几度拿起,又放下。 他觉得哪里奇怪。虽然太初在修真界的确有些不好的传闻,但也不至于一听到就变得如此反常? 怎么回事? 另一边,被拎着的谢怀瑜扒拉拎着他的那只手,触碰到手腕骨节时,感到一片冰凉,他心里一惊,忘记挪动:“怎么了?伤口裂开了?” 斛玉一言不发。 他们来到一株枯树下。 不知这树什么品种,在溶洞里竟也能长得枝繁叶茂,将身后睡着的修士挡得七七八八。 确认周围没人了,谢怀瑜才小声叫他:“斛玉?” 许久,黑暗中,斛玉的声音有些僵硬,“今年承办拜天游的不是风止宗。”他不是询问,而是确认。 谢怀瑜眨眨眼:“当然不是。风止宗早就在十年歧奴之灾里就灭门了。如今取代那个位置的是太初宗,这次承办拜天游的自然也是太初。” “……” 斛玉缓缓将视线落在他的眼睛,谢怀瑜吓了一跳,那双本来乌沉的眼瞳此刻充斥着淡紫色的流光,黑暗中显得妖异非常。 斛玉开口:“……我醒来没多久,对太初还不是很了解。” 谢怀瑜此时简直一点就通,他立马坐直身体:“你想知道什么?”说完,他连忙又补了一句:“不过太初宗弟子我们平时基本见不到,整个太初透露的消息也不多,我只是知道一点皮毛。” 斛玉嘴唇张开,又很快闭合,他这样反复几次,好像有问不完的问题,谢怀瑜以为自己要绞尽脑汁回忆。但最后,他只是听到斛玉轻声问: “……璇霄仙尊,从北极冰原回来了吗。” “璇霄仙尊?” 斛玉的眼睛动也不动,只看着谢怀瑜。他清楚看到谢怀瑜说:“璇霄仙尊十年前就回来了……哦,可能那时候你已经闭关去了。” 斛玉不知什么时候绷紧的后背陡然松了下来。 谢怀瑜细数自己知道的消息:“十年前虚境碎裂,歧奴跑了出来,是璇霄仙尊带领太初弟子封印了虚境。” 说起那场恶战,谢怀瑜不自觉抖了抖,当时修真界血流成河,精锐天才的弟子几乎都折损在那场灾祸。所以此次大比,能找出来年轻一代的修士就已很是勉强,更遑论金丹期以上的天才。 “如今修真界,太初宗无论是炼器、道法、符阵、剑道……都称得上登峰造极。听说太初还有数不尽的法器和学不尽的道法符阵,所以大家挤破了头都想进太初。” 他说的所有,此刻对于斛玉来说都极其陌生。 他无法将谢怀瑜口中那个辉煌的太初宗和记忆里的太初放在一起。就连师尊的名字都变得如此遥远。 睡醒到如今,斛玉第一次在心里察觉到微弱的慌乱。 一旁,谢怀瑜努力描述着他眼里的太初,并没有察觉到斛玉的神情的变化:“不过……” 斛玉抬眼:“……不过什么。” 谢怀瑜话语间不无遗憾:“不过太初宗除了璇霄仙尊几个亲传弟子,其他都算外门。想要当仙尊的亲传弟子,或许此生无望。” 斛玉眼神一动:“璇霄仙尊不收徒吗。” 谢怀瑜点头:“不过想来也是,仙尊的亲传弟子不是一般修为够得上的,能去太初做个外门弟子,已经难如登天了。” 太初。 坐在水边,斛玉和水中倒影的自己面面相觑。 离开前,谢怀瑜打着哈欠,眼角沁出几滴眼泪,他疑惑问斛玉:“对太初只有一个问题吗?” 第14章 斛玉没有回答,他让谢怀瑜回去休息,自己则走到水边坐下,发呆。 很久之前刚到太初时,他也喜欢坐在水边,将水中的自己搅散,再盯着水波的圆心,慢慢看水面变得平静,这时候他的心也往往会随之静下来。 斛玉伸出手,学着之前,搅散倒影,但这次直到倒影恢复如初,他的脑海依旧是一团乱麻。 烂柯人一梦百年,他仿佛也做了一场噩梦,但醒来后消失的或许不是太初,而是斛玉。 十年,凡人寿命不过百年,修士还能再长一些。临闭关前他是如今的样子,闭关之后依旧是,但师门却已全然变成另一幅光景。 对太初只有一个问题吗?其实不是。斛玉缓缓将脸埋在掌心,醒来后的镇静忽然有些崩盘。 他不是只有一个问题,而是只敢问一个问题。他怕知道的越多,越不敢踏上回去的台阶。他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好像这样就能暂时逃避不久前听到的所有。 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他此刻的感受,或许最接近的是近乡情怯。 没有问璇霄仙尊的弟子有谁。他怕听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脑海闪烁着微鹤知离去前的浅淡神色。 【天道既命定于我,此去冰原或无归期。】 【同师兄师姐潜心修炼,其余的……莫要执念,溪云。】 【天道如此。】 斛玉闭上眼。 若此时有人来看,会惊恐发现,斛玉手上连同腿上的那一大块的伤痕,竟都已愈合,甚至包扎之下的皮肤都变得光滑如初。 不知过了多久,斛玉感觉一道带着恨意的目光落在他的后背,他放下手,回头。 只见,隔了不远的岸边,那名被他刺穿了手掌的修士正恶狠狠看着他。他支着岸边怪石起身,脸色布满了死气。 心情差得很,斛玉不加掩饰,冷冷回望,但紧接着,他面色就变了。 不知何时,那修士竟将受伤的手掌浸泡在了水中。不知道他泡了多久,那片水面都隐隐变成了粉色,血腥味蔓延在水岸,再深一步,是蔓延到了整个水潭。 斛玉脸色剧变,他立刻起身,大声叫醒所有人:“都醒醒!” 望初压根没睡,听到斛玉呼喊,他随即跑过来。顺着斛玉的目光,他看到了那修士浸泡在水中、已经发白的手掌。 “靠,不是吧……” 望初脑子“嗡”地一声,几乎是难以置信地自言自语。 看到他们如此慌乱,那修士简直又哭又笑,他眼中是和虚境雾气一样的灰沉:“我是剑修,你废了我的手,出去我也没机会再修炼,只能当个凡人……我要,你们都没活路……” 他话还没说完,一只顺着血腥味千里迢迢赶到的歧奴应声钻出水面,一口咬掉了那修士半个肩膀! “啊——!!” 异变陡生,凄厉的惨叫混着歧奴咀嚼骨头和人肉时的吱呀粘腻声响,回荡在溶洞。 在场的修士浑身像被钉在了地面,他们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是现实,只以为又是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呢?他们不是甩掉这些歧奴了吗? “好痛…怎么这么痛……远之,救救我、救救我……” 之前维护那修士的同门弟子,看到自家宗门修士手脚并用,挪着被啃食得只剩了一半的身体哭号着朝自己爬行,蜿蜒一地内脏、脑浆流了出来都未察觉,整个人要被吓疯了。 地上的残躯嘴里叫着救命,那修士恍惚想,他好像完全不认识这个人了。他不相信这是那个在宗内默默无闻,但十分努力、曾替他受过罚的同门。 为什么,绝境真的会让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吗? 可惜歧奴不会留时间给他哀悼。 余光中,平静的水潭慢慢慢慢,冒出了一个阴影、两个、三个……数不清的阴影逐渐浮出水面。这些数量明显比之前洞穴外的歧奴还要多。 是别的地方的歧奴也过来了! 死局,哪里都是死路。 在场的修士,大多数都有死在十年前歧奴之灾的师兄师姐,甚至师尊。他们还没有修炼到可以独当一面的地步,就前来参加大比。在凡间,这些年轻的修士顶多算读书明理的年纪。 于是此刻,他们近乎恳求地望向斛玉,眼神里全是对生的渴求。不论斛玉是什么东西是什么来历,只要能获救,是鬼也无所谓。 “求,求求你,你一定有办法……” “我不想死,求求你……” 谢怀瑜垂着头,神色不明。望初咬破了舌尖。他可耻地发现,自己也是心中呼喊着求救的一员。无论家族里怎么说他是这一代修士的佼佼者,他都不得不承认,此刻的他,不如一把剑的作用大。 歧奴逼近,后面是一群年纪不大的年轻修士。斛玉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又被他很快压下。他很快作出决定。 要活着,至少要亲眼看到微鹤知还好好活在这个世界。别人说的都不算数。 他没那么无私,斛玉恶狠狠想,出去以后他必定挟恩图报。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想跑。 溶洞无边无际,一眼根本看不到哪里有出口。本想在这里休整还算安全,却不想此刻成了一座天然的坟墓。 虚境来历不明,但万事万物皆生于天道。 电光石火间,斛玉想,既然虚境存在于天地间,那么……就没有天雷劈不开的道理! 想通这点,斛玉立刻回身,他身上的水坠连同银镯脱落,一并飞向了身后绝望的修士。 空中,银镯瞬息延展,眨眼间变成一个偌大的银笼,水坠化作白玉溪流般的灵力,将那笼子层层包裹。 “谢怀瑜!” 谢怀瑜立刻呼应他:“我要做什么?” 斛玉:“什么也不用想,带着结界跑,跑得越远越好。” 望初用力拍打着白玉结界:“你怎么办?” 手镯和水坠离开不久,斛玉就闷哼一声,似乎有什么极其痛苦的压迫在全身游走。瞬间脸色煞白一片,他咬牙低声道:“放心……我还要活着出去跟你们要债。” 结界带着谢怀瑜一行人迅速冲出了视线范围,斛玉回头,眼底的淡紫色流光再也遮掩不住,瞬间充盈到整个眼眸,然后至全身经脉。 明明没有任何灵力的虚境,此时竟产生了滔天的灵力乱流,嘶吼着冲过来的歧奴突然如雕塑般静止在原地,牠们缓缓仰头,肉泥望向天空。 虚境风云变幻。 感受到一股极具压迫的灵力,白玉结界中,不明所以的修士们仓皇回头。 只见黑雾中,一道占据半边天空的雷电在他们离开溶洞的后一刻呼啸而下,紫白色的闪电同灵力中心碰撞,瞬间将虚境空间撕裂出了一道狭长的裂缝! 望初无力地跪在结界,眼中倒映着一道又一道天雷的光亮。巨大的时空裂缝将虚境周遭所有的一切都吸了进去,外面传来修真界熟悉的气息。 他们要出去了。 但比起活下来出虚境的喜悦,谢怀瑜心里涌起更多的,是对斛玉那份巨大的担忧。 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不同寻常的天雷。 身后,有修士喃喃自语,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复杂,又夹杂着诡异的惊喜: “怪不得,怪不得他不怕死…原来他是…天灵根……” 谢怀瑜眼底布满沉重。他抬眼,对上同样眼神的望初。他们在对方眼底看到了各自的心惊。 天灵根不死灵骨,生来就是众仙家争夺的中心。 近百年来,唯一活着的天灵根,是璇霄仙尊微鹤知。 除此之外,其余皆在年幼时就被围剿,然后……扒皮,抽骨,炼化,夺灵根。 ……绝不能,绝不能让这消息传出虚境。 第10章 梦里是一只小小黑猫,蹲在他身上踩来踩去。他听到自己无奈的声音:“别伸爪子,衣服都被你勾坏了。” 小黑猫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那说明我的爪子很快。” 斛玉瞥他一眼:“那便将你抛去扶桑树晒一天,我看你快还不快?” 小黑猫偃旗息鼓。过了会儿,他看到斛玉手里拿着的信,小猫转过身体,只给斛玉留下一个毛茸茸的背影。 小猫嘴里嘟嘟囔囔:“又要去找他了……他那里黑漆漆的,到底有什么好。” 斛玉拍拍小黑猫的头,淡声:“我喜欢,就哪里都好。” “切……” 梦断在这里,斛玉睁开眼。 飘动的床纱,白玉的床顶,身下是柔软的布料,身上裹着不知道什么属性的灵绸,风拂过时,有一种淡淡的药材清香。 四周寂静无声,阳光从窗棂跳进房间,落在斛玉的一只眼睛旁。不清楚这是哪里,斛玉尝试着微动手指,背后脊柱却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唔……”床纱后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哼。 并不是受伤折断的痛,而是仿佛皮开肉绽后又被人浇上了烈酒,仅仅动了下手指,斛玉感觉掉了半条命。 第15章 怎么回事? 天雷落下,斛玉不是没有意识。相反,每一道天雷劈在灵根上,他都感受到了。所以他很清楚自己是怎么逃出虚境,包括下坠时…… 斛玉眼睛忽而颤动。 师尊。 下落失去意识之前,他看到了微鹤知。 一道浑厚的灵力如水般贴上斛玉的后背。 斛玉一抖,感到那灵力透过灵绸,珍而重之地、轻轻地抚平了他身后灵根的苦痛。 “灵根受损,最近不要轻易动用灵力。” 眼瞳颤了两下,斛玉勉强侧过头。 黑色的发丝从上方垂落,带来的是太初宗常年落雪气息。那发丝和斛玉枕后的头发交叠在一起,斛玉抬眼,正对上微鹤知的眼睛。 斛玉手心猛攥紧。 “……师尊。” 半晌,他开口,声音还带着虚弱和刚醒来嘶哑。 静望着那张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脸,斛玉几乎能记起来这张脸上做过的每一分表情。 不知道为何,说完开头那句,微鹤知一直没有说话,斛玉慢慢移开视线,竟有一丝少年时的无措。 多年不见,微鹤知已经变成修真顶峰的人。这是斛玉曾经想了很多次的未来,却没想到这一天轻易就来到,以至于他依旧有数不清的不实之感。 原来这次拜天游是太初承办的,斛玉想,他骂了那么多次的宗门,竟然是太初。 他心里忽然闪过很多念头——不知道这次掉进虚境是怎么回事,会不会对太初有影响,那些大宗弟子折损,又会不会来找太初麻烦。 越想,眉头越紧皱,直到轻轻的弹指,落在斛玉眉间那枚鲜红的朱砂痣上。 斛玉一愣,抬眼看向微鹤知。 “师尊?” 替他盖好被子,微鹤知起身,声音沉沉,却带着斛玉能察觉到的劝诫,他对斛玉道:“下次以身犯险,就要抄经十遍,此次事发突然,便算了。” “……” 斛玉眨眨眼,微鹤知这句话好像一下消弭了那个十年未见、由斛玉擅自构想出的沟壑。 身上痛,斛玉踟蹰一会儿,低着声音:“师尊,我在虚境里碰到一个人……如果不是不坠护着我,我或许就见不到你……和师兄师姐。” 微鹤知垂眼,回应:“嗯,然后呢。” 斛玉眼皮发沉,不舍得闭眼,喃喃:“但他死了……我还遇到了一个挺有趣的朋友…如果有人找来,我可以……” 声音慢慢变低,话语也变得颠三倒四,最终都随着睡意消散在空中。 斛玉又睡着了。 浓密的睫毛覆盖在眼下,没有遮住眼底的青黑。醒来以后,斛玉很久没有睡过好觉,现在回到他最熟悉的人身边,陡然放松,疲倦就接踵而至。 一时间,室内只有清浅的呼吸声。 微鹤知目光落在睡着的小弟子身上,本来漆黑的头发不知何时变得雪白。 他伸手,轻轻抚平斛玉眉心的褶皱,没有看一眼斛玉身上缠绕着用来疗伤的灵绸。 天灵根出世,天道不容。此前微鹤知为斛玉炼化的银镯和水坠,就是为了瞒过天道的障眼法。 此次不得已两件灵器离身,天道便迅速察觉,斛玉以身承接九道天雷,几乎殒命。 但竟也意外打通了多年未解的根骨灵障。 根骨重铸,无异于凌迟抽筋,即使微鹤知再多的灵力承托,也会有无可避免的阵痛。 斛玉自己看不到,其实他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好光滑的皮肤。就连筋脉都在重新生长。 僵坐在床边许久,微鹤知起身,离开房间前,他布下层层符阵,又命令濯尘:“半步也不许离开。” 漆黑的长剑靠在床边,嗡鸣一声。那嗡鸣中隐含着重逢的喜悦,和他主人此刻的心情大相径庭。 风雨欲来,春浮寒仰头,看着白玉廊外的天空,这么想着。 身后有脚步声靠近,春浮寒回头,微鹤知一身黑衣,朝着这边走来。随身携带的佩剑不见影踪,想必是守在小师弟身旁。 这十年,春浮寒见过微鹤知太多次这样的表情,他知道这是微鹤知要开杀戒的前兆。 春浮寒不得已躬身:“师尊,小师弟才回太初,此刻若同三洲各宗血战,于小师弟名声不利。” 微鹤知从他面前走过,脚步未停。 春浮寒叹了口气,算了,怎样都无所谓,小师弟能回来已是石破天惊,太初宗能走到如今,本就不靠和各宗联合。 青衣修士走到白玉宫外的某扇窗户下,还未等靠近,就被淡金色的法阵隔绝在外。 春浮寒仰头,护山大阵都未有的规格,甚至天雷也劈不开这精心设计的阵法。即使现在二师妹亲自回来破解,想必也拿这阵法没招。 太初宗直系弟子,大弟子春浮寒潜心无情道,炼器为主,剑道为辅;二弟子辞丹月精通阵法,修真符阵第一;三弟子暮归,号令万鬼,与半个鬼界的势力分庭抗礼。 最后一名小弟子,修真界向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听闻小弟子箭术卓绝,是四位直系弟子里最有可能继承微鹤知衣钵的传人。但这么多年从未出现,修真界对其存在逐渐存疑。 春浮寒没什么意外地想,这存疑,不知道何时或许要被打破了。 太初宗另一边,“你说什么?”谢怀瑜手臂颤抖,他箍住谢九的胳膊,声音都差点劈叉:“没找到?!” 谢九叫苦连天:“洲主已经派人搜寻四次,哪里都没有找到那个谢一,少爷,这人真的存在吗……” 谢怀瑜打断他:“当然!这次若不是他,我们怎么可能出虚境?”他回头,视线扫过各宗弟子,“望初呢,他在哪?加派人手,再找一……” 一道声音打断他:“怀瑜。” 听到这,谢怀瑜一怔,立刻转身:“……父亲。” 身后,白玉宫廊檐下,高大的男人长身玉立,气质儒雅,他的长相平平和善,看起来四十岁左右。或许是此刻面色严肃,眉尾下的皱纹为他增加了不少威严。身着的水纹锦衣低调华贵,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来于溯霭。 此刻,他站在谢怀瑜身后,手掌先抚上谢怀瑜的肩膀,询问:“身上可还有不适?” 谢怀瑜眼神软了一些:“……谢父亲关心,没有大碍。” 从虚境出来,修士多多少少都受了影响,好一些的如谢怀瑜,只是修为有些受损,但养养就能回来。严重些的筋脉被虚境雾气腐蚀,在虚境不用灵力还未察觉,出来后便泛起钝痛,日后或许会有终身后遗。 十年前歧奴大举入侵修真界,许多宗门的精锐弟子便折损于此灾,好不容易缓过十年,却没想到拜天游里又差点折损。 但此次损失最大的,当属溯霭洲汐月宗。 宗主之子死于虚境,尸骨无存。其余同门弟子筋脉皆有腐蚀,或许几年内都无法动用灵力。匆匆赶来的宗主闻此噩耗,惊怒非常。 悲号的声音从行宫下传来:“我儿!” 谢怀瑜不禁探头,原来那差点害了全体修士的弟子,竟来自汐月宗。想必那宗主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做了什么,竟在无端咒骂,谢怀瑜转身就要下去同那宗主理论。 “怀瑜,回来。”谢己冷静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谢怀瑜转头,不解:“父亲?” 谢己:“怀瑜,你听好。” 男人慢慢走近自己的小儿子,第一次如此严肃同他讲话:“此刻开始,只要谢一一天没寻到,若有人问起谢一是谁,你需一概说不识、不知;若有人问起虚境之事,和谢一有关的,一概莫要提及。” “不管曾经你和谢一有什么交情,是如何相识的。今日以后,都不要和他有半点关系。” 谢己的声音回荡在行宫连廊:“天灵根只会有无尽的杀祸,离他远些,是为保你的命。” “听懂了吗。” 谢怀瑜脑子“嗡”得一声,有些耳鸣。 他听懂了,但此刻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是谁……是谁这么快就将天灵根之事告诉了父亲? 冥冥之中,他的目光越过男人身后,两名同样被斛玉所救、劫后余生的溯霭停云弟子心虚看了一眼谢怀瑜,又很快收回视线。 没来由的怒火,谢怀瑜忽然咬紧牙关,指着二人:“忘恩负义!是谁救了你们!这样陷他于不义,不怕遭天谴吗!” 谢己呵斥:“谢怀瑜!” 谢怀瑜粗喘,呼吸凌乱,他的怒气不仅仅是对这两人,他更多是替斛玉不值得。不用猜,此刻三洲各宗该知道的,想必都知道了。 除了他和望初,没有一个人替斛玉保守秘密。 谢怀瑜攥紧拳头,低头。 难怪他找不到斛玉,或许现在全修真都开始暗中加派人手找寻天灵根。深吸一口气,谢怀瑜捂住脸,此刻祈祷斛玉跑得远一些,再远一些,一定不要被抓到。 头顶之上,他没有看到谢己注视自己时幽深的眼神。 第16章 “我儿……” 行宫之下的大殿。 汐月宗宗主抱着一柄沾染了血迹的长剑,跪坐在地面。 男人神色癫狂,涕泪横流,抓住宗内从虚境出来的弟子,怒吼:“不是让你们护好麟儿吗?为什么你们活着出来,麟儿却葬身在虚境?” 四周退成一个圈,被抓住的汐月宗弟子白着张脸,嗫嚅:“他自找的……若不是他,或许我们都要死在虚境……” “你说什么?!” 男人狰狞的面孔靠近,那小弟子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抖着声音替自己辩解:“……宋麟本就被断了一手筋脉,他死之前,虚境雾气已经渗入,宗主,少主出来也活不了多久了……” 从虚境出来的大比修士,没有不恨宋麟的。即使是同宗,也不会因为情谊心软,他们都见过宋麟拖着所有人去死的那半张脸,将其佩剑带回已经是不易。 但汐月宗宗主痛失爱子,此刻什么也听不进去,他抓住那小弟子的脚踝,追问:“是谁,是谁伤了我儿?” 小弟子踟蹰,在宗主杀人的目光中,小声回:“谢,谢一……” 又是谢一。 周遭聚集端坐的几方宗门暗中竖起了耳朵。 不仅仅是因无名小卒在虚境以一己之力护住百名修士而一举成名,也不仅仅是春浮寒曾经质问谢己谢一的来历,宗门注意此人,皆是因天灵根现世。 灵力式微的三界,谁都想得到天灵根。此刻,天灵根之事已迅速扩往三洲,三天之内,三界每一位修者都会知道这个消息。 后知后觉羞愧的告密弟子皆一声不吭,假装不是自己供出谢一的天灵根。他们劝解自己,若天灵根能为宗门所用,总比他一人用来的好,是为了大局考虑。 殿内一时众人神色各异。 大殿中央,只有神志不清的汐月宗宗主还在咒骂:“畜生……我要杀了他,杀了他,为我儿报仇……” 有宗内无甚损失的宗主靠在椅背,嗤笑:“宋宗主,还好意思杀别人泄愤呢,你的好儿子若真活着出来,谢一不杀,我们也要杀。” 汐月宗宗主浑身颤抖,他不相信这些人说的每一句话。宋麟是他最骄傲的儿子,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一定是有人害了他,除了谢一,一定…… 男人突然拔剑,发狂般砍向方才说风凉话的宗主:“是你,是你嫉妒我儿修为……!” 或许是暴怒加持,男人的速度竟空前得快,那宗主脸色一沉,躲不过,他一把拉过身后的一名弟子。 “嗤——!” 剑砍到那小修士之前,一道金色法阵凝结而成的长剑忽然飞来,将汐月宗宗主身后穿刺到身前,刹那间,男人就被钉在了白玉之上! “咔嚓!” 白玉应声碎裂,殷红的血迹从瞪大双眼倒下的男人身下溢出,渐渐将那块白玉砖染成红色,他甚至看不到是谁杀了他,就死在了血泊。 大殿中逐渐弥漫起浓厚的血腥气。 是谁出手? 众人朝法阵方向望去。只见大殿门槛外,白发黑衣的修士手持金色法阵,静静注视着那血迹。片刻,他抬脚踏入大殿,身后出现了溯霭洲洲主谢己,以及听昀洲洲主止淈。 闹哄哄的大殿瞬间寂静无声。 三洲洲主竟同时到了。 第11章 听昀洲注重法度,洲主止淈端坐,他发髻整齐,鎏金火纹锦袍,全身上下连衣褶都一丝不苟。蒙着双眼,只露出半张脸,男人开口:“残害宗门修士,按法度,可杀之。” 谢己坐在另一端,他目光扫过从虚境出来的大比弟子,最终落在人群后的一名数风弟子身上。 “将虚境发生之事如实道来。” 被选中的望初身躯一震。 他左右环顾,反复确认这个位置只有自己,不禁苦笑。 望家慕强,师兄的名字是望风,旨在当年风止宗。望初的名字亦是后来改成望初,十年来的目标都在向太初靠拢,但这次,在自己最敬仰的宗门面前。 望初抬眼,视线一错不错地望着高台上气势冷绝的男人。 微鹤知站在高台正中间。他手中法阵还在沥血,冷峻的凤眼俯视台下众生相。大境界差异就是如此不讲道理,只要他站在那里,就是天然的压迫。 同样是天灵根,望初眼前闪过斛玉从水中出来后的那张脸。 关于斛玉的部分,他不愿和盘托出,无论是灵器、箭术、修为,还是…… 大殿中死去的汐月宗宗主的尸身被晾在一旁,随着望初模糊着讲到宋麟是如何要置修士们于死地,众修者变了脸色,他们狠狠望着那具尸体,仿佛他就是一切恶事的源头。 少年回忆声里,姗姗来迟的春浮寒走到微鹤知身旁。 路过那尸体时,他脚步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走上高台。 只死了一个。 之前说的有关小师弟的话,看来有些用处。 待望初结束,确保声音可以清楚传到大殿内每个人的耳朵,春浮寒方接着望初脱离虚境后的一切开口:“……大比落入虚境的九十八位修真弟子,除死于虚境的汐月宗宋麟,皆安然从虚境脱身。” “虚境裂缝已填补完成,并加固法阵。拜天游大比三日内可恢复。” 春浮寒:“谢一尸身已找到。” 一声惊雷。 角落里的谢怀瑜瞬间起身,还在纠结如何含糊斛玉存在的望初难以置信抬头,惊诧:“你说什么?!” 春浮寒视线从纷纷变了脸色的各宗门宗主脸上掠过,最终落在谢怀瑜和望初两人身上。 他不介意替二人重复一遍:“谢一尸身已找到。” “不可能。” 望初随即否认,怎么可能,他不顾身后家族长辈阻拦,上前一步,“尸身呢。” 春浮寒淡声:“送进来。” 大殿门口,两名太初小弟子抬着一长条的架子进来,上面覆盖着白布,众目睽睽,春浮寒示意揭开。和望初同样,谢怀瑜死死盯着那布,首先看到的是焦黑的皮肤,紧接着,是额头下那张血肉模糊又熟悉的脸。 谢怀瑜手抖了两下,腿软之前,大脑先一步作出反应。 不对!这是斛玉那张用灵力掩盖的路人脸! 陡然泄气,又很快反应过来。谢怀瑜暗中迅速掐住自己的大腿根,又痛又酸,少年登时眼底蓄出眼泪。 台下各宗岿然不动,实则不知心思几转。天灵根根骨的气息荡开,不属于天地间的灵力,即使是不那么靠近,也能察觉到不同。 “这……”有宗主问,“就是谢一?” 春浮寒目光落在呆愣的望初身上,他问:“你看,是他吗。” 望初恍神,脚步不受控制后退几步,似乎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他踉跄又快速走到那尸体边,手里出现一把长弓。长弓嵌满灵石珠玉,一出现,好像将大殿都照得金碧辉煌。长弓末端有一块如同镜子的灵石。 望初将那块灵石对准斛玉的脸,和焦黑的身体。 光华流转,许久,少年无力垂下胳膊,他垂着头,神色不明,唯有声音震颤:“……是他。” 光华镜可照万物本始,这的确就是谢一的尸身。 确认那一刻,大殿台下气氛陡然变得微妙。未发育成型的灵根受不住天雷,肉身死于其下,但灵骨还在。 “那就好。”像察觉不到古怪的氛围,春浮寒踱步到台下“尸体”旁,“虚境歧奴逃窜数目有异之事,或同此人相关。先前谢一护送修士逃离虚境,但出现于最后大比名单仍然蹊跷。谢三公子,”春浮寒侧目,看向谢怀瑜: “关于此事,太初或许需要三公子协助查探。” 他余光里,微鹤知手中法阵已然消失,于是春浮寒挥手,白布重新盖回尸体头上。 看了高台上父亲一眼,谢怀瑜抹了把脸:“……好。” 春浮寒回身,面向三方势力:“尸体暂由太初保管,待查明真相,再另作打算,不知各位宗主可有异议?” 听昀洲向来讲究公正,溯霭洲洲主三公子卷入此事,至少此刻不会有异议。 春浮寒点头,再次望向谢怀瑜:“尸体暂放于数风洲冰牢。三公子,一同前去?” 谢己起身:“我亦随春小友前去。”他看向微鹤知:“汐月宗是我溯霭下宗,其去向就由我洲负责,仙尊以为如何?” 微鹤知神色淡淡:“随意。” 望初跪坐在地,低着头,谢怀瑜路过其身旁,手背不经意间擦过望初的肩膀。 待大殿人基本离去,望初才吐出一口气,一身冷汗瘫倒在地。 太好了,他没死。 …… 不同于峰顶风云变幻,太初某座隐秘的白玉宫外,一只兔子正在努力刨坑。 它小小的尾巴团成一团,随着动作耸动。奶白柔软的毛发沾上更白的落雪,整只看起来像洒了糖粉的桂花糕。 该死的微鹤知,洛贝边刨坑边咬牙,把结界整得如此牢固,他用尽毕生修为,竟连一个角落都破不开。 第17章 尾随而来的鬼判官抱着胳膊漂浮在上空。他环顾四周,又转回头,审判的目光落在这只妖王撅起的屁股上。 想不通,妖界竟然是被这只白兔子扼住了咽喉。 默不作声看了半晌,判官忽然出声:“别白费力气了,微鹤知的结界你想破开,下辈子也做不到。” 被吓了一跳,地板上的兔子一个蹦跶起来,毛都炸了,他凶神恶煞回头,见是那判官,顿时没什么好气:“死人,走开,你身上臭臭的。” 被骂也不生气,判官摊手,很佛:“我死的时候没人收尸啊,烂了能不臭吗?”他理直气壮,洛贝很无语,于是毫不掩饰烦躁地大声道:“死鬼,你要是奔着虚境裂缝来的,就别在这里烦我,看不到我忙得很?” 小兔子骂起人来一套一套,判官捂着耳朵转身,果然朝着快填补好的虚境裂缝方向飘。走之前,他无比得好心提醒:“傻兔子,你碰的是第一套阵法,这里面同样的阵法至少十几套——其实刚才我骗你的,实话是你下辈子也破不开。” “……滚远点!” 洛贝甩出一道灵力,如愿看到那判官在空中不受控制地打了个旋,方才出了些恶气。但回过头,又悲从怒中来。 “讨厌的微鹤知,不让我见小玉,我都十年没见过他了,等我见到他,一定狠狠说你坏话……”小兔子抽抽鼻子,瘪嘴,眼眶红红的,即使成为了妖王,他依旧是一只可怜弱小无助的红眼兔子王。平时装装唬人,回到熟悉的气息旁,有什么委屈一点都不会忍。 嘟嘟囔囔了半天,洛贝觉得自己眼泪都要忍不住了,好在,“吱呀——” 开门声从头顶响起。 洛贝难以置信抬头,对上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 那张脸一半在门后,露出来的一半写满了虚弱,夹杂着点刚醒的睡意朦胧。 两相对视,那一刻洛贝什么也没想到,脑子一片空白,他呆呆望着朝思暮想的人,直到听到斛玉哑着声音开口:“好吵,洛贝,你怎么还是这么吵……” 洛贝突然“哇”一声哭了。 眼泪从毛毛上滚落,像一颗颗玉珠。妖王的眼泪是珍贵的灵物,此刻不要钱似的滴落在地,也没人去接。 “嗯?” 斛玉蹲下,有些诧异地抚摸着自己这只多年不见的小兔子,语气无奈:“这是怎么了?这么委屈。” 他的手掌冰冰的,整个人几乎失去生气,洛贝没忍住扑过去,竟一下将斛玉扑倒在地板。听到身下人痛哼,抽抽嗒嗒哭着的洛贝立马直起身,待看清楚呼斛玉身上的灵绸,兔子惊惧抽噎:“你,你怎么受这么重的伤……” 他眼睛红红,毛毛上还带着几颗大泪珠都来不及擦,用爪子不停揉着眼睛。斛玉起来下地开门已经是极限,此刻躺在温热的地板上,身上盖着毛茸茸的“兔毯”,斛玉也不觉得冷,索性就不动了。 他咳嗽几声,摸着兔子柔软的毛,语气若无其事:“出了点小意外,被雷劈了几下。很快就好了。” 洛贝瞪大眼睛,显然不信,他最知道斛玉喜欢逞强:“那是小意外吗!”他又开始啜泣,“我不在,你怎么不照顾好自己啊。当年说去闭关,你一声不吭抛下我就走了,我到处找不到你,十年,我以为你死了……呜呜……” 斛玉:“……” 多年不见,这只兔子还是那么会说话。 替小兔子擦着眼泪,斛玉第一次发现自己这只爱哭的兔子竟然能哭这么久,简直要将衣服打湿,他有些头疼,在兔子的“威胁”下,斛玉没办法,只能顺着对方的意思承诺:“好了,下次闭关一定带着你,嗯?” 得到想要的,即使只是一句口头承诺,洛贝就止住哭声,他软软团在斛玉温热的颈窝,一抽一抽。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斛玉就想哭,眼泪是自己掉下来的,和他没关系。 他不要回妖界了,洛贝想,妖界待了十年,早就呆够了。反正也没什么要他处理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其余同族一定都能解决,他要继续在太初当斛玉的兔子。 妖界还不知道自己老大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决定,他们只以为妖主又出门找人玩,于是放心地在拜天游摸鱼。 微鹤知带着半身细雪归来时,就看到地板上呼呼大睡着的一人一兔子。此时天还未黑透,橙红色的日光穿过门框,落在他们身上,显得温柔又暖洋洋。 如此温馨,只是可惜,现实是肥兔子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躺在斛玉胸膛,压得斛玉梦里都下意识皱眉。 微鹤知俯身,冷漠地单手拎起那只兔子,就这样晃动,那兔子竟还没醒。将兔子随手放在榻上,微鹤知再次转身,这次他弯腰,打横抱起斛玉单薄的身体,轻轻将人放回了床上。 回到柔软的床铺,少年眉眼肉眼可见的舒展,微鹤知早就知道这只兔子察觉到了斛玉的气息,他知斛玉喜欢,于是也没有阻拦。 坐在床边,濯尘同微鹤知一样的姿势,靠在床头一动不动。不知何时,微鹤知的头发又恢复成了黑色,潜意识里不想让小弟子看到那头白发,好像这样就没有中间那十年未见的光阴。 灵力温和地包裹住斛玉,慢慢替他修补身上的创伤。 斛玉的恢复速度堪称惊人,不过半天,身上的筋脉竟已经生长完成大半。天灵根就是如此违逆天地法则,所以天道和贪婪的各大宗门皆追着天灵根诛杀。 谢一就是太初小弟子斛玉这件事,谁也不能知道。就让天灵根的谢一消失在修真界,此后,只有太初宗斛溪云。 微鹤知望着斛玉,余光中,他身旁出现了一道虚幻的人影,那人影亦在望着他。 红衣人影哀叫着:“师尊,你不要救我了吗?” 微鹤知面色不变,另一道人影出现在身后,悲泣:“师尊,他是假的,我已经死了,怎么会回来?你明明看到了,我灰飞烟灭。” 三道、四道人影……一直到耳边尽是哀嚎杂声,万千心魔交织,微鹤知手指轻轻搭住斛玉的手腕。 感受手指下跳动着的脉搏,一下,两下……耳畔的声音随心跳声逐渐消失,微鹤知阖眼,久违地感知到属于活着的疲倦。 翌日清晨,斛玉醒来。阳光正好,落在他伸出袖子的胳膊上,显得那一段莹白如玉。 动了动,感觉到头顶和身旁的温热,斛玉眯着眼,半梦半醒间熟练伸手,将头顶的兔子帽摘下床。 另一只手触碰到身旁温热,未睡醒的斛玉茫然,莫名又摸了两下,忽然,他动作顿住。 斛玉缓慢回头。 阳光下,微鹤知散着头发,阖眼五官俊美,半倚睡在他床边。 他面容沉静,呼吸均匀,修身黑衣之下,宽肩窄腰,胸膛随着呼吸,正微微起伏。 微鹤知睡着了。 保持那个转身的姿势,看了很久,斛玉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起床,他错过微鹤知,抱起兔子,踮着脚,赤脚走了出门。 大殿白玉砖温热,即使外面落雪,走在砖上也丝毫感受不到冷意。 斛玉悄悄推开房门,又小心关上,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 可怜洛贝刚睡醒,半大只兔子还窝在斛玉手臂,就要出门早起。他扒拉开斛玉睡觉揉乱了的衣襟,探头。 少年骨骼已经痊愈,只有皮肤上新生的皮肤还有些浅粉色,接连不断地覆盖着曾经焦黑伤痕的皮肤,洛贝松了口气,下一刻,他就被斛玉拍了下头顶。 洛贝抗议:“怎么打我。” 斛玉揉他的毛,自己将衣服系好,又不知道从哪里抓出一件朱红的薄衣,将自己和兔子包裹在一起,才开口:“随便扒别人衣服,就算你是兔子也不行。” 他沿着走廊慢慢走着,细雪在靠近走廊一尺的位置停下,被结界挡住。斛玉对洛贝道:“还好你只是一只会说话的兔子,若是你也化了人形,我可不知道要怎么办。” 洛贝:“……” 他明智地跳过这个危险的话题,仰头,兔子视线黏着斛玉下颌的线条:“你不开心?” 斛玉捋着他的耳朵,动作顿也不顿:“没有。” 斛玉:“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边走边对洛贝说:“你知道吗,昨天师尊告诉我,这整个白玉宫,都是我的。”斛玉抬眼,日出东山,照耀群山之间的白玉连廊。 恢弘壮阔的景象依托于数不尽的灵力和珠宝财富。 他大约知道修真界如今灵力式微,虚境吞吃的领土越多,天地之间的草木鱼虫等灵力来源就会越少。 太初宗就是在这样的修真界,成为一座足够睥睨众生的高山。 斛玉没觉得太初浪费灵力,反而觉得本该如此。 世间弱肉强食,谁登顶,就有更多的机会。能浪费也是一种机会。 洛贝抱住他的胳膊,小声:“你要是喜欢,我也可以给你一座……” 第18章 斛玉:“一座萝卜山?” 洛贝:“……”不能解释,好憋屈。 笑了一声,斛玉面色柔和:“我向来知道师尊很厉害……别担心,只是刚回宗,这么大变化,我需要缓缓。” 从虚境回来,斛玉还没见过师兄师姐,想来是有事要忙。师门变化如此之大,师兄师姐一定也出了不少力。 外面的白玉连廊一看就是大师兄的手笔,如此大的法器,要炼成,修为和天赋缺一不可;隔绝白玉宫的大阵,烙印着二师姐专属的符文,斛玉一眼就能看到。 不过三师兄应当出不了什么力,斛玉想,三师兄作为鬼修,从前在宗里就是最省钱的修行方式。 他想的许多,洛贝都不懂,它只是一只单纯富有的兔子,只能想到最简单粗暴的方法。 于是洛贝扒拉斛玉的胸膛,撺掇:“小玉小玉,昨天上来我看到山腰的藏宝阁前面的积雪化了,我知道那藏宝阁是微鹤知留给你去玩的。现在你醒了,我们去看看,去看看吧。” 简直比斛玉本人还激动,洛贝很久之前就想进去看看了。微鹤知拥有数不尽的财富,身上却没几件值钱的装饰。 弟子如春浮寒几人的钱,洛贝不感兴趣,他只想知道微鹤知这十年到底给斛玉攒了多少好东西。 想必是数不尽的天材地宝。 斛玉摩梭下巴,沉思:“不好吧,还是等师尊醒了再说……” 温热厚实的大氅落在肩膀。 几条青丝垂在斛玉胸前,斛玉和洛贝一个姿势,仰头,干净的眼睛望向头顶。 微鹤知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收拾好,没有在床畔的随意放松,而是多了几分厚重内敛。他垂下视线:“想去?” 斛玉点头:“师尊休息的如何?” 微鹤知将他大氅系好,“尚可。” 濯尘剑出现在二人脚下,太初宗为保安全,怕御剑不稳的弟子撞到连廊外的结界坠落,于是宗内不许御剑。但这规定在微鹤知这里不作数。 “昨天还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濯尘,好久不见啊。”站到剑上,斛玉顶着洛贝嫉妒的目光,轻轻摸了一把濯尘漆黑冰冷的“身体”。濯尘波动两下,看起来很高兴。斛玉就笑了。 微鹤知不动声色地打断:“走吧。” 行于云间,斛玉隐隐约约看到太初的演武台。他忽然想起自己好像忘了件事。 ——还没去找那些大比修士讨债。 好歹救了他们一命,斛玉想,灵石什么的,必须敲一笔。 濯尘速度又快,飞得又稳,落在山腰时,斛玉还以为依旧在空中。 他跳下剑,脚顿时陷在雪中。才发现衣下赤脚的斛玉,微鹤知皱眉:“不穿鞋?” 想起小时候被微鹤知教规矩的心情,不好的回忆涌来,斛玉连忙朝不远处的洞府跑。他嘴里讨饶,像个小孩:“师尊,下次我一定记得,这次就……” 他话语突然顿住。 因为他发现,洞府门外放了一双看起来就很柔软的鞋。 “……” 斛玉眨眨眼,转头:“给我的?师尊什么时候准备的?” 微鹤知不语,只是将鞋拿过来,上手之前,他想起什么,手顿在空中,最终没有帮忙,而是看着斛玉自己穿好。 那双鞋很合脚,靴子正好到小腿下,简直是为斛玉量身定制。 趁斛玉弯腰,洛贝瞄了一眼微鹤知,偷偷小声和斛玉告状:“这双鞋好多年前我就见在这里了!” 斛玉动作一顿。 胸口莫名酸胀,趁着微鹤知未过来,他忽然抬头问洛贝:“师尊的头发是怎么白的?” 洛贝一惊:“你看到了?” 第12章 冰牢在整个太初群山之下,经年的冻土将冰牢裹得严严实实。外面是璇霄仙尊亲自设置的阵法,除非有允许,否则谁也破不开。 谢己走在春浮寒一旁,两人并行,身后谢怀瑜悄咪咪抬眼,看看父亲的背,又看看同样挺拔的春浮寒。 听闻春浮寒修无情道。但记忆里,结合谢怀瑜看到春浮寒为数不多的几次来看,并不是他想象那样冰冷无情的无情道,反而春浮寒很会笑,有时周转几方势力也游刃有余。 他真的是无情道修士? “谢三公子。”陡然被点名,谢怀瑜激灵一下,立马将刚才的想法抛之脑后,他连连摆手:“春师兄叫我谢怀瑜就好。” 春浮寒侧目看他,他似笑非笑的眼神在谢怀瑜身上划过,感到莫名,谢怀瑜勾起唇角,回了一个尴尬的微笑。 本以为春浮寒会问起有关斛玉的事,但这一路来,他几乎没有提及,反而问起溯霭洲相关的事宜。 “早有听闻,溯霭停云宫炼器愈发精进,天地玄黄,地级法器在停云竟已不稀奇。”春浮寒踏在冰面,同谢己道。 谢己温声:“若说炼器,自然还是太初更胜一筹。溯霭只是数量支撑罢了。” 他并不是在谦虚。修真界如今最负盛名的炼器师就在眼前。 谢己垂眼,遮住眼底的深意。 春浮寒异军突起,几乎垄断了半个修真界的天级地级法器,他目光落在青年的佩剑,名剑也无,可呼风,可唤雨,天级上品。 他这么说,春浮寒只是无所谓笑笑。 “尸体”已经提前一步送到了冰牢,此时正静静躺在最里。 “谢三公子,借一步说话?关于谢一的有些事,目前我们或许需要……单独谈谈。” 谢怀瑜很快看了自己老爹一眼,得到允许,他硬着头皮,随春浮寒进入尸体隔壁的冰室。 一进门,铺天盖地的寒意袭来,冰室没有阵法加持,只有几张椅子。还好椅子是木头做的,要是冰的,谢怀瑜应该会选择站着。 “谢怀瑜。” 谢怀瑜肩背板正:“是。” 背对着他的春浮寒转身,清雅的眼睛审视谢怀瑜,许久,在谢怀瑜坐立难安到极点时,他忽然道:“你认识斛玉,也知道他没死。” 谢怀瑜忍着惊诧抬眼,他根本来不及反应,春浮寒又随即抛出下一个问题:“望初也知道。” “……” 春浮寒抛出第三个问题:“除了你们,还有谁?” 一个人从如沐春风到杀气四溢,原来只需要几息的时间。谢怀瑜求生欲空前旺盛,他坐直道:“没有了……应该是没有了。” 此时只能静观其变。谢怀瑜心里忐忑,他怎么知道斛玉的?莫非斛玉此时在太初手里? “说说吧,”春浮寒坐到谢怀瑜对面,看着他,嘴角虚虚噙着笑意,“虚境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要用大殿那一套来含糊,我能看出来。” 无情道脱离情义,于是擅察人心,谢怀瑜紧张之下坐得更直,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父亲就在不远处的门外,所以他并不是那么害怕,他觉得自己作为唯二当事人,应该有资格谈一下条件,于是他问:“……你,你是怎么认识斛玉的?” 他故作镇定:“我向来不会轻易出卖朋友。” 他的镇定在春浮寒眼中没什么掩盖的作用,反而让他对小师弟和这个谢三公子怎样认识的有些好奇。 对他的行为表示认可,春浮寒拿出自己的直系弟子命牌,抛给谢怀瑜。 珍贵的白玉令牌像不值钱的石头扔过来,在空中转了几圈,被谢怀瑜惶惶接住。 室内灯火通明,谢怀瑜定睛,只见那白玉牌上,一面刻字,一面雪纹。 眼皮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狂跳,谢怀瑜翻到刻字那面,只见自上而下排列写着,“璇霄”“浮寒”“丹月”“暮归”“溪云”。 前面几个都能对上,唯有最后一个……谢怀瑜抬头,疑惑望着春浮寒。 什么意思? 春浮寒轻点命牌。 他嘴唇轻启,吐出一个字,就是对谢怀瑜的一次冲击: “太初璇霄仙尊座下最后一位直系弟子。斛玉,字溪云。” 谢怀瑜:“……” 春浮寒:“他是我师弟。” “…………” 谢怀瑜稀里哗啦地从椅子上摔下来。 许久,“别紧张。”春浮寒淡淡收回命牌,道:“如今知道这件事的外人只有你。” 谢怀瑜想到斛玉可能是来历不凡。 但他从没有把斛玉和太初宗直系弟子联系起来。 他是那位直系弟子……谢怀瑜忽然一拍脑袋。 太初那位小弟子十年未出现,不正是斛玉闭关的时间?! 谢怀瑜脑袋里疯狂回想自己有没有在斛玉面前说过太初的坏话,有吗?没有吧?没有吗? 他就说斛玉的两件灵器怎么从没见过,谢怀瑜抱着头,悄悄瞄一眼春浮寒。 他想起来,斛玉曾同他说过,手中的法器出于师尊之手。怪不得,若是璇霄仙尊的确就非常合理了。 天地之间生出灵智本就极其罕见,或许百年也不会有一个,如此舍得,除了太初小弟子这个位置,谢怀瑜一时还真想不出哪家能做到如此。 第19章 “天灵根之事,如今三洲都知道了,”春浮寒转头,望向隔壁,“但天灵根出世之前,只有你接触过谢一。” “他是如何来,如何死,天灵根真相如何,取决于你。” “……” 脑子转了几圈,谢怀瑜试探抬眼:“谢一……是我雇来帮我参选的修士,他是天灵根我不知情,把他穿插进大比是……” 春浮寒打断他:“不够。即使歧奴异常之事太初可以出面解决,但天灵根百年难得一遇,近百年更是未有影踪。即使是尸体,也会被觊觎。” 尸体是假的,伪装地再像,拿到手炼化就会发现异常。 谢怀瑜失落垂下脑袋,要是斛玉不帮他们,自己逃出虚境,或许就不会有暴露的风险。他可以不救的。 “那怎么办……”他如此愧疚,春浮寒忽然道:“还有一个解决办法,不过需要你的一点牺牲。” 谢怀瑜迅速打起精神:“什么办法?” 春浮寒轻描淡写道:“让尸体在所有人争夺时毁掉。” “争夺……”谢怀瑜猛抬头,“会有人来冰牢偷尸体?” “偷?”春浮寒纠正他,“是抢。” …… 谢怀瑜回到住所的路上就感觉到不同寻常。不止斛玉,谢怀瑜的身份也暴露了,参加大比之前,谢怀瑜恨不得将自己的真实身份掩藏在地底。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现在会变成如今的窘状。 “溯霭洲三公子?之前怎么一次也没见过……”“修为不高……溯霭洲主对这个三公子很是上心……” 窃窃私语,谢怀瑜甩甩脑袋,忽然,他脚步一停。 “……他两个哥哥死在十年前歧奴之灾,所以停云宫才让他出来……停云宫那两位哥哥我倒是见过,真是当得起停云宫的名号…!” 因为虚境被天雷撕裂的事,太初宗全面戒严,不少弟子巡逻边界,谢怀瑜的院子在边界附近,是他特别找的,本来想着不引人注意,这下却变得毫无作用。 关上门,谢怀瑜泄气趴在床上,头在枕头上滚来滚去。 春浮寒临走前叮嘱他,他们之间的谈话一个人也不要告诉,就连父亲问起也不行。谢怀瑜心里忐忑,这个方法不知道能不能行,万一失败了,真是要被父亲和修真界一起骂…… 夜色渐近,迟来的黄昏被窗户遮住一半,只留下来几缕光线,照拂着室内的地砖,显得孤独寂寥。 谢怀瑜心烦意乱,突然,一道轻朗的声音透过那几缕光线,在寂静的房间内响起:“我师兄让你为难了?” “?!” 这声音简直不要太熟悉,谢怀瑜一个激灵蹦起来,他堪称迅猛扭头,惊喜对上斛玉那双笑盈盈的眼,谢怀瑜眼前一亮: “斛玉!” 一桌之隔,坐在窗台上的少年抱着兔子,小腿随着晃动一摆一摆,将为数不多的光线分成一条一条。 和先前不同,这次他摇身一变,内里朱红色的里衣,外面披着厚实温暖的月白色大氅,同色系的靴子随着斛玉的动作晃来晃去,黄昏下,简直身上的每一根线都透露着低调的奢侈。 谢怀瑜知道斛玉长得好,但彼时他穿得普通,并没有现在这样冲击,现在的斛玉……谢怀瑜心中无端滑过那天清晨见过的太初宗细雪。他一动不动,僵坐在床沿,看得出神,直到斛玉挥挥手:“看够了?” 谢怀瑜:“……” 迅速别开脸,谢怀瑜娃娃脸带了点羞赧,他还没从再次见到斛玉的惊喜中脱离出来,语气依旧带着雀跃:“你,你怎么来了?有没有被人发现?对了,从虚境出来,你身上的伤……” 粗略上下一看,谢怀瑜一时间竟没有看出来斛玉哪里像被天雷劈了几轮的样子,他以为是太初宗灵丹妙药多,于是终于放下一点心来,“还好,还好,没事就好。” 闻言,斛玉手中被摸得半睡半醒的兔子终于舍得掀开一只眼皮,他打量了眼前的人类两眼,又不感兴趣地合上。 傻小子一个,没意思。 轻轻跳下窗台,斛玉将兔子放在自己曾经睡过的枕头上,他自己则坐在床上,手臂撑着床沿,和谢怀瑜面对面,方才开口回答:“没骗你,真死不了,命硬着呢。” 谢怀瑜猛点头。斛玉是偷空来的,一会儿还要回去接着疗伤,他抓紧时间跑这一趟,只是想问谢怀瑜:“大师兄要你配合,有关谢一尸身这回事……你自己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斛玉依旧是那个斛玉,总是能抓住一些谢怀瑜的软肋,他挠挠头,垂着脑袋,开口道:“其实我觉得春师兄安排得挺好的了,只要局面一乱,我出来证明一下,就能能省去很多麻烦。” 斛玉打断他:“我是问你,谢怀瑜。” 他这是第一次这么严肃地叫谢怀瑜的全名,神情严肃,不好意思看斛玉,谢怀瑜唉呀了一声,走到桌边,手忙脚乱给自己倒了杯冷茶水,才回: “其实说实话,我的确觉得这件事非常考验我的能力,毕竟那么多人面前撒谎,我怕我演不好……但是比起来这个,我更……”他停顿了一下,才接上:“更开心。” 斛玉望着着他。 要在所有人面前作这样的伪证,以后会有不少麻烦,宗门间也会因互相猜忌进而怀疑谢怀瑜。 春浮寒是什么性格斛玉很清楚,除了太初之外的修士,春浮寒不会考虑那么多,作为太初宗的大师兄,亦无可非议。 斛玉今天来只是想,找到一个心甘情愿的背锅之人,是这样容易,只需要利用一枚赤诚之心。 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谢怀瑜转头,和斛玉幽深沉静的视线相交,笑起来:“真的,你在虚境里救我们,出来还要被他们……这方面我没帮上忙,但如今我能帮到你,至少我日后午夜梦回,能睡个好觉。” “……” 没想到得到的是这样的答案,许久,斛玉站起来,抱起兔子。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下山折腾这一下,难免存着一丝虚弱,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望着谢怀瑜的眼睛,道:“今日时间不多,谢怀瑜,改日再见,我请你喝数风洲的酿雪。” 数风洲酿雪迎朋。 谢怀瑜不是没听说过。 他点头,会心一笑:“好啊。下次我来太初,就等着你的酒。” 谢怀瑜:“……” 想起来一件一直忽略了的事,谢怀瑜忽然闭上嘴,脸色刹那间风云变幻,只见刚才还洒脱的修士陡然飘到斛玉眼前,在斛玉略带迷惑的眼神里,纠结半晌,谢怀瑜小声中带着敬畏开口: “等等,我想起来,你是太初直系弟子……那么你师尊是,璇霄仙尊?” 斛玉:“唔,璇霄仙尊,这个名字听着好听……是我师尊,怎么了?” “!” 是真的! 死死压抑着激动,谢怀瑜眼睛简直要反光,少年搓手,羞涩:“那,那能不能请你帮我请璇霄仙尊替我的法器题个字……?一个字就行!实在不行,半个也可以!” 拜托了,他真的很想要璇霄仙尊的墨宝! 斛玉:“……” …… 出了院门,斛玉沿着小路慢慢走着,不急不慢的脚步声里,他怀里的兔子支起耳朵,趴在斛玉的手臂中,仰头,一爪子戳穿某张窗户纸:“其实你今日一定要来,是看看他有没有异心。” “……” 没否认,也没肯定,斛玉手从兔头上撸过,捏住他长长柔软的耳朵,揉了两下,才漫不经心回:“嗯?我有吗?” 洛贝:“……” 这人每次都这样,不想回答的时候就装傻,斛玉想了想,补充了一句:“或许有?不过我主要是来散步,太初扩展得这么大,不许我到处走走看看?” “……” 他倒打一耙! 将耳朵从某人魔爪下拔出来,洛贝恼羞成怒,一爪子拍在斛玉胸膛的伤口。 “唔……” 斛玉弯腰,神色痛苦。 完全知道他什么人,洛贝抱着耳朵哼哼:“切,装吧,我根本没有用多大力气,你……” 突然,察觉到危险的气息靠近,洛贝毛毛耸动的动作一顿,僵硬回头。 “微,微鹤知……” “下去。” 带着冰碴的声音在洛贝头顶响起,洛贝顿时炸毛,几个蹦跶跳下了斛玉的胳膊肘,他躲到斛玉腿后,扒拉着,小心探出半个头。 前方,高大挺拔的黑衣身影背对着他,正用灵力护斛玉的筋脉,他手下的灵力源源不断,却都如同石沉大海。 骨肉再次生长,斛玉脱力,无知无觉地靠在微鹤知的肩膀。他双手冰凉,微鹤知索性直接将人抱起,召出濯尘剑。 洛贝的角度,他清楚看到微鹤知臂弯中的斛玉睁开眼,朝他勾起唇角,然后快速眨了一下右眼。 小兔子,还嫩呢。 洛贝:“……”他!就!知!道!斛玉欺负兔子! 濯尘马上就要飞走,洛贝赶紧几个蹦跶,蹦上剑去,团成一团蹲坐在剑上,洛贝打了个哈欠,余光不经意瞄到了角落大树后偷偷探头的四只长耳朵,瞬间嘴巴惊得忘了合上。 第20章 嗯?怎么这么熟悉? 显然,四只耳朵是来找他的,终于察觉到了大王的位置,那两只黑乎乎的兔子一耸一耸激动地朝这边奔来。 “大王,大王……!” 洛贝:“!!” 斛玉从微鹤知肩头探出半张脸;“什么声音?” 两个完蛋玩意,洛贝一腿子从剑上跳下来,堪称大惊失色:“……是我饿了!我去找点吃的!晚上见!” 兔子就是跑得快,眨眼间斛玉看到什么一团在眼前闪过,下一刻就没了行踪,只在雪地里留下几个坑。 “……” 终于,周围只剩下微鹤知,不知道洛贝为什么跑了,也幸好跑了,斛玉倒抽一口气,强撑着的脸色逐渐变得煞白。 洛贝触碰他那一下不是演的,是真疼,骨肉在重新生长,如今到了收尾的阶段,不知道为什么,疼痛从刚才开始格外剧烈。 “闭眼,感受灵力在何处淤堵。” 斛玉颤抖着眼睫,闭上眼,缩在微鹤知怀中,也就没有看到,微鹤知望向天道时眼底的黑沉。 “轰隆隆——!” 尚还在半空中,天空中雨云盘旋积蓄,黑沉沉的云笼罩在斛玉和微鹤知的头顶,酝酿形成一场雷劫。 远处,正在休息的修士指着那片雨云,惊呼:“有人要突破了!” 灵力到达临界点,睁眼,斛玉眼底划过淡紫色的水波,他推搡着微鹤知的手,艰难开口:“师尊,你离远一些。” 天灵根仅仅是突破筑基,就要降下六道天雷,微鹤知知道,但没想到这么快。 斛玉的筋脉还在重铸,此刻若是突破,天雷或许会将灵根碎裂。 “闭上眼。” 不知道什么时候,微鹤知的头发竟变成白发,斛玉瞪大眼睛,心中无端痛了一下:“师尊,你怎么会……?” 第一道天雷落下,悬在白玉行宫之上,微鹤知将斛玉放在白玉屋顶,转身,濯尘剑在手,他一剑斩断了雷电! 亮光大作,斛玉眼睛睁得滚圆,即使眼睛干涩得想要流泪,他也没有闭眼。 一道,两道……六道天雷,微鹤知站在斛玉面前,衣袂纷飞,将那六道天雷稳稳挡在身前,没有一道流光越过微鹤知的肩膀。 筋脉灵力突破,苦痛之中,斛玉模模糊糊想起来,当年微鹤知突破时,自己也是同他在一起的。 ……那年微鹤知从渡枫门,硬接回一个对他带着万分恨意的斛溪云。 第13章 暮归飘过来,朝着春浮寒望着的方向看去,空荡荡的山路,什么也没有。 他还没有修炼得当,身体处于半透明的状态,平日里天气好,暮归躲在家里不出。今日阴雨绵绵,暮归于是出来散散步。 半人半鬼的修士长相偏向温雅俊秀公子之风,只是额头束着条花纹奇特的抹额,一下将整个人的美感拉下了一个档次,据暮归自己说,这抹额是用来拉皮的——拉起右眼角后那一条狭长的裂纹。 那裂纹从眼尾一直斜到耳后,看上去很是可怖,所幸太初宗里没人在意。 果然,春浮寒一动不动,回答他:“等师尊。我有一处炼器问题,要问问他。” 暮归:“就这么干等着啊。” 春浮寒不回话了,于是暮归自讨没趣,也在宗门口那块大石头前站定。 据说,只是据说,这块石头是太初宗创派道人留下,但不能确定的是,太初宗究竟有没有创派祖宗。 毕竟穷困潦倒一宗门,只有一个微鹤知。 ……和后山住着的凡人老妪。 哪个好宗门组成能这么简单?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宗。 好在,暮归拍拍自己胸脯,好在他们三个弟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正经最是适合。 要是哪天来了个正经的弟子,那才是不对头。 “嗯?” 说什么来什么,暮归忽然站起来,差点给眼角又抻裂,他摇晃着:“大师兄,你看,师尊身后是不是还带着个东西?” 遥望山路尽头,春浮寒眯眼,定睛,半晌:“是个孩子。” 没有想象中的意外,暮归依然震惊:“师尊又捡东西回来了!” 春浮寒若有所思:“这次可能不一样。” 暮归踮脚眺望着:“哪里不一样?我看……哎?他怎么要跑?” 远处的斛玉就是要跑。 他披头散发跟在微鹤知身后,鞋子破破烂烂,身上衣服也破破烂烂的,整个人像个小乞丐,低着头,他视线偷偷向上,待微鹤知离他三步远,立刻转身,拔腿就跑。 只是斛玉刚转身,一柄漆黑的长剑出现在面前,差一点就要贴在脑门。 斛玉伸手,要拨开那把剑,剑却岿然不动,封死斛玉的所有退路。 前方微鹤知的声音传来:“要到了,跟紧。” “……” 斛玉转回去,一言不发,跟在微鹤知身后。山门处的春浮寒目光下移,看到那个小孩因攥得用力而渗出血的手心。 微鹤知路过春浮寒身旁,春浮寒起身,提醒:“师尊,他不喜欢你。” “……” 微鹤知脚步未停:“我知道。” 暮归躲在石头后面,看着斛玉从眼前路过,跨过太初宗界,他好奇地跟上去,飘在斛玉身边。 只能看得侧脸,暮归清清嗓子,假装正经:“你叫什么名字?” 斛玉不理他。 暮归换了一边,重新问:“几岁了?可曾修炼?” “家里有几口人?” “平日里读过书……” 斛玉猛转头,暮归眨眨眼,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努力不让眼角的裂纹裂开:“我叫暮归。你呢?” “……斛玉。” 太初宗来了个叫斛玉冷酷的小弟子。 太初宗总共五个修者。 所以这是件大事。 暮归一早就起来,他先去某个坟多的山头转了两圈,吸收点天然的阴气,等到差不多能支撑今日的行动,他施施然飘到了斛玉的窗外。 对上斛玉一夜没睡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暮归看了他两眼,语重心长:“你这个年纪,不多睡觉,会长不高的。” 斛玉坐在窗边,一言不发。他已经沐浴过了,身上换上太初宗朴素的纯白弟子服,此刻即使头发依旧散落,也没有像一个小乞丐,反而由于阴沉着神色,像……暮归叹息:“小师弟,你比我还像鬼。” “……” 终于对他有点反应,斛玉开口:“我不是你师弟。” 暮归指着他身上的弟子服:“小师弟,你可知,太初宗总共三套弟子服。一套大师兄,一套二师姐,还有一套是我的。” 斛玉低头,听到暮归絮絮叨叨:“但是你看我,半人不鬼,自然穿不了凡间的新衣服,所以这套弟子服一直也没人穿。如今师尊特意改了尺寸找给你穿,你不是我的小师弟,那你是谁?” 斛玉:“……” 过了几息,暮归严肃制止他:“住手,小师弟,光天化日脱衣服,有失礼仪。” 脱下弟子服的手停在半空,斛玉抬眼,冷着脸:“礼仪?这里就你和我,你已不是凡人,还有什么礼仪?” 暮归:“此言差矣,虽然现在我死了,但是生前我很注意。” 不想再继续搭话,斛玉仰头,倒在床铺上。他看着头顶,简陋的房间,硬邦邦的床,比起渡枫门最差的弟子舍还不如。但他并不在乎这个。 暮归飘进这个漂亮小师弟的视线内,“小师弟,你不喜欢师尊?” 不喜欢? 斛玉否认:“不。” 他转头说:“我恨他。” 暮归心中一惊,暗中,他审着视这个小师弟。片刻后,他又换了个语气安抚:“既来之则安之,你先住着看,万一就喜欢上了这里呢?你看这里山清水秀……” 无言以对,斛玉翻身,背对着他,背影里写着倔强两个字。 暮归有些愁。 两人背后的窗口,无人看到的角落,一双大眼睛偷偷摸摸出现,它听了许久,左看右看,直到没人说话,大眼睛才小声呼唤:“……三师弟,三师弟!” “?” 暮归飘出来,一眼就看到窗台下花着张脸的二师姐。 他无奈:“二师姐,你又用什么画符了?” 辞丹月平日画符阵,向来是手边有什么就用什么,这次不知道用了什么,致使整个人都呈现一种青青紫紫的颜色。 此时,这个太初宗唯一修的符阵的弟子,正用一张青青紫紫又可爱的脸,说出惊天地泣鬼神的话:“三师弟,你的头盖骨借我用用。” “……” 暮归:“师姐,我现在只剩一块头盖骨了,要是失败了,下次就没机会……” 扑过来,辞丹月嗔怪:“不会的,师弟,这次我有把握一定能修复……再说,上次不就让你眼角的裂口消失了?” 暮归质疑:“转移到另一边算什么消失?” “意外,意外,这次你看好……” 第21章 斛玉睁开眼,趴上了窗口。他幽幽望着窗台下大声窃窃私语的一人一鬼一男一女,礼貌开口:“你们能不要在我房间外面吵吗?” “?!” 辞丹月仰头,紫色的眼圈和斛玉黑眼圈在空中交相呼应,她瞪大眼睛,震惊:“呀,你谁?哪来的孩子?” 斛玉不回答,暮归友情提醒:“师姐,师尊昨天就和我们说了,这是新来的小师弟,你忘了?” 好像…… 辞丹月回想,昨天画符的时候,好像是听到了这么个事,但是一晃过去,没成想这事竟然是真的? 她难以置信:“可是我们宗都穷成这样了,师尊怎么还往回带?” 暮归:“……” 被带回来的斛玉眼神微闪,从窗口退回房间去,他转身,不在意地淡淡附和:“是啊,既然这么穷,让我离开岂不是更好?” “啪。” 窗户被从里面无情关上,辞丹月和无奈的暮归面面相觑。 “他生气了?” 暮归:“或许没有……走,去问问大师兄。” 春浮寒和微鹤知接触最多,说不定知道点什么。 两人鬼鬼祟祟跑到破败的弟子堂,一道身影出现在视线里——大清早,春浮寒已经在里面炼起器。 说是弟子堂,其实总共就三间屋子,左边是春浮寒的炼器室,右边是辞丹月画符阵用的,另一个,最中间的,里面阴气森森,是暮归的坟。 至于为什么暮归在中间,是有讲究的。 春浮寒炼器炉子里火大了,暮归可以帮忙用阴气调节一下,辞丹月画符画爆炸了,暮归可以帮忙用阴气调节一下…… 譬如此时,春浮寒面前火势已经要蔓延到屋顶,他自然地打开中间的房门,阴寒之气从门里流出来,火势一下就被拽回了炼器炉。 好用。 “叮叮当当——” 铁器敲打碰撞的声音,春浮寒专注手下,在一只手试图摸过来拿走他刚做好的砚台时,面不改色,放出一条小小火龙。 辞丹月怪叫着跑走了。 “……” 暮归飘过来,他坟头的阴气还在,即使靠近炼器炉也不会难受,他找了个话题试探:“大师兄,好几天了,你不去看看小师弟吗?” 炽热的火焰在面前,春浮寒硬是一滴汗都没流,他看着手下快成型的长弓,道:“晚些时候自会见到。” 左右看看,暮归换了个方向问:“哦……师尊呢?” 春浮寒回:“晚些时候自会见到。” 暮归:“……” 太敷衍了。 只能老老实实说回正题,暮归压低声音问:“大师兄,你没察觉到吗?”春浮寒不作声,他自言自语:“别人不知,但我们不会。小师弟的灵根和师尊的天灵根当初给我的感觉一模一样,我刚才查探一番,你说小师弟……” 辞丹月滑过来:“听说前几日,渡枫门一位长老死了?” “师尊回来的时候,他的剑上有血气。” “杀孽在身,师尊的突破……” 春浮寒炼器的手终于停下。 …… 斛玉在山林间奔跑,树枝刮花他的新衣服,斛玉有些心疼,但是此刻没时间整理,他在林间穿梭,不知道跑到了多远之外。 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猛兽,或许灵兽对他这种没什么修为的小修士并不感兴趣。 要跑到哪里去? 斛玉不知道,他只是想离太初宗越远越好。半年前他就发誓,不会再交付信任给任何一个人。 世间谁也靠不住,每个人都在为自己活,或许有那些毫无保留和芥蒂的信任,但斛玉不觉得这种好事会落在自己头上。 今日能跑出来,完全是意外之举。 微鹤知下山,春浮寒和辞丹月闭关,烈日灼灼,暮归并不适合出门。偌大的太初宗,只有斛玉一个人格格不入地出现在了山门。 满心迷茫惶恐,穿着有些大的弟子服,手按在那块写着太初宗的巨石之上,斛玉试探着,踏出山门一步。 没有任何声响和异常。 于是斛玉迈出了第二步,第三步…… 直到他飞快地跑了起来,任凭山风助他畅行。 跑到一处清幽的山林小路边,“呜……”忽然,一声低弱的啜泣,斛玉脚步一顿。他警觉地停下,半蹲在原地,仔细辨别。 “呜呜……好痛……” 的确是有人在求救,但其中掺杂着某些动物的呜咽。 此刻傍晚,偌大的林间阴暗昏沉一片,听着那婴啼般的哭声,斛玉手有些抖。四周黑暗里隐藏着的未知才是令人恐惧的东西。但等天完全黑下来,更没办法查清。 那声音还在断断续续,斛玉咬咬牙,压低身子,还是循着声音找去。 许久,声音越来越清晰,朝着某个方向拨开草丛,斛玉面前出现了一条蜿蜒的溪流。 哗哗的流水声,一只染了血的白兔子在河边,正虚弱地求救。它小小的,声音也小小的,像陷入了昏迷,不自觉地哼叫。 紧绷的全身缓解下来,松了口气,斛玉走出树林,就着昏暗的光线,他蹲下身,小心翼翼扒拉了两下兔子伤口处的绒毛。 这是只灵兽,身上有微弱的灵力起伏,伤口看着不大,只有两个孔洞,像是被尖锐的什么牙咬穿,叼在嘴里。 斛玉脱下外层的衣袍,轻轻将兔子抱起来。 像抱了朵白云,斛玉愣愣盯着那只兔子,感受手心微弱的心跳,和生命的流逝。 他想起看过的古籍,里面都说灵兽的自我修复能力很强,只要喂一些灵力,或许就能…… 低头察看着兔子的伤势,全身心放在兔子身上的斛玉没有察觉到,身旁河流里潜伏着的危险,正慢慢,慢慢蛇形,最终绕到他的背后,对着他分脑袋,张开了血盆大口。 “!吼——” “哧——!”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斛玉惊醒回头,熟悉的黑剑正将一条巨蟒钉在原地。那巨蟒痛苦挣扎,嘶吼,却怎么也无法挣脱黑剑的桎梏。 它在翻滚,吼叫时,斛玉看到了那条巨蟒张开的嘴,两个尖锐的獠牙上尽是血迹。瞬间出了一身冷汗,斛玉腿一磕绊,半摔倒在地。 “……” 他忽然意识到,或许兔子只是诱饵,他才是真正的猎物。 这就是开过灵智的灵兽。 待黑蟒彻底不动,微鹤知才拔出长剑,一甩剑上的毒液和血,他抬眼,漆黑的眼眸望着斛玉。 刚斩杀了灵兽,他身上杀伐气很重,斛玉抱着兔子,本能地一步步后退。 微鹤知收了剑,看到他身上的伤痕,男人冷声对斛玉道:“过来。” “……” 斛玉摇头。 因为紧张而眼下通红,斛玉抱着兔子,半晌,他抬头,抖着声音对微鹤知道:“我不回去。” “……” 久久沉默,本以为微鹤知会像之前一样无视他的话,没想到这次,沉默许久,微鹤知竟真的点头道:“可以。” 斛玉猛抬眼。 “……你说什么?” 微鹤知望着他破裂的衣袖:“你于我本是故人所托。多年前你父母助我一次,今日我救你一回,待送你下山,因果便得以两清。” 微鹤知抬眸,斛玉一颤,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渐渐模糊,他听到微鹤知说:“走吧,今日送你下山。” 第14章 灵兽的修复能力很强,加之斛玉喂了兔子点特别的补品,如今这只兔子和一个月前在山上奄奄一息的那只判若两兔。 兔子很警觉,对周围充满敌意,即使斛玉什么也不做,兔子也会缩在角落,望着他瑟瑟发抖。 但过了没几天。斛玉低头,顺手把腿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躺上来的白团子挪了个窝,继续低头认真磨着箭尖。 没心眼的傻兔子挪回他的脚边,团一团,睡得昏天黑地。 用林间最硬的黑铁木做箭杆,尾部是斛玉从洛贝身上撸下来的毛,和着一些鸟类的羽,使得这支快要完工的箭看起来干净又利索。 现在只差箭尖没有打磨好。斛玉垂头,用布仔细擦去了磨出的脏污。 “你最近怎么心不在焉的?”脚下传来的声音小小的,音色听起来像个不大的小少年。 流畅的动作一顿,斛玉举起那把磨得锋利的箭尖,余光却落在弓边太初的纹样,许久,他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答非所问: “今天有时间,可以去给你买一点萝卜……你要吃白菜还是萝卜?” 洛贝理所当然:“萝卜,萝卜。” 起身拍拍身上的铁屑,斛玉拿起一边放着的箭杆,将箭尖比对了两下,确定没什么问题,他松了一口气。 距离微鹤知送他下山已经过去了两个月。这两个月,斛玉住在微鹤知替他找好的凡间宅院,平时靠着那把春浮寒给他的弓,也最够自力更生。 弓上淬了太初宗的纹样,是把法器。 但唯一不太好的,直到现在,在这个太初宗山下的小城镇,斛玉的到来依然有些突兀。 第22章 一个小石子落在斛玉的额头。没防备,斛玉捂着额角,转头。 街边,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嘻嘻哈哈地跑远,对这个外来的陌生孩子,他们抱有最天然纯真的恶意。 斛玉还没说什么,脚边的兔子先爆炸了,他在地面蹦来蹦去:“他们干嘛呀!又没惹他们!这群人真讨厌!老是欺负人!” 将买回的萝卜放在洛贝的后背,斛玉放下手,额头红了一块,隐隐约约还有些青紫,他摸摸兔子的后背,低声:“别生气,不值得。” 兔子转身背对着他,自己生气,嘴里嘟嘟囔囔:“我修炼之前就在这样的镇子,那些小孩根本不是什么天真稚子,他们最知道怎么欺负人……欺负兔……” 斛玉一把抱起兔子。 几步回到家,拿起角落刚组装好箭,想了想,还是放下,斛玉顺手拿起院子里几根没打磨的树枝。 抱着萝卜,还在生气的洛贝探头:“你干嘛?” 斛玉:“出气去。” 洛贝连忙放下萝卜:“我也去!” 循着那些孩子跑过的方向,斛玉爬上屋顶,眯起眼,大约估计了一下距离。周围几家镇民不知道他又要做什么,都关上了门窗,这倒方便了斛玉。 他盘坐在屋顶,回忆曾经学过的,静心,引灵,入弓…… 再睁开眼,斛玉周身泛起微微的荧光。洛贝围着他转了几圈,惋惜:“你根骨这么难得,可惜一点也用不了。” “够了。”趁着引来的灵力还没消失,斛玉起身,迅速搭箭,朝着确定好的方向,接连几箭射出。 他只是站在那里,后背和胳膊因为拉弓的姿势而蹦出青涩曲线。 洛贝蹦上斛玉的肩膀,期待地屏息。直到听到几家传出惊吓的哀叫,他立马哈哈笑出声。 “哈哈哈,我,我看到那个特别讨厌的小辫了,他从窗口掉出来,摔进了泥巴里——” 斛玉侧脸,勾起唇角。 感受耳边那丛毛茸茸,他抬头望着遥远的群山,若有所思。 忽然,斛玉警觉回头。 “……” 洛贝被他吓一跳,笑声戛然而止:“怎么了?” 什么也没有,斛玉摇摇头。 近日他总觉得有一道视线,偶尔从某个方向望着他,但是总捕捉不到。 从不怀疑自己的直觉,心中不安,斛玉索性抱着兔子从屋顶爬下来,开始着手收拾包裹。 随便带了一些衣服和干粮,斛玉拎起兔子和萝卜,快步朝门外走去。 他低头对一脸懵的洛贝解释道:“感觉不对,可能有危险,找个地方躲两天。” 洛贝晃荡着毛毛小短腿:“我们去哪里?” 他不怀疑斛玉的直觉,只是对他们的经济状况感到担忧。没钱,只能去山里躲了。 “去太初。” “太初?”洛贝“啊”了一声,不太情愿,他对太初没有什么好的印象,只有奇怪的人和危险的灵兽。 没多解释,斛玉推开门,一柄长剑忽然从耳边擦过。 “!” 来得突然,没想到他们白天就动手。耳侧火辣辣的疼痛,斛玉迅速转身,将身上的除了洛贝的东西都抛下,头也不回地就跑。 寂静的小镇,身后的街道连接处,熟悉的声音在背后不急不慢地响起,带着点清晨的雾气:“师弟,你要去哪里?” 斛玉脚步突停住。 一批举着剑的宗门修士出现在面前。斛玉慢慢后退,腰侧又抵上了长剑的剑鞘。 “……” 高挑的身影出现在斛玉的影子旁,最开始说话那人走过来,笑了笑,“师弟,好久不见,怎么不和师兄们打个招呼?” 不意外是他,从离开那日就知道有这么一天,斛玉淡声回:“我已不是渡枫门人,你也不是我师兄。” 所以打招呼就免了。 允卜转到他这个曾经的师弟身前,笑眯眯的。他背着手,狭长的双眼审视过那张脸,又看到斛玉抱着的兔子,不由得失笑,说起来另外的话题:“师弟,这是你的灵兽?” 洛贝一声不吭,朝他龇了龇牙,斛玉捂住洛贝的脑袋,和允卜直言:“我身上灵根已废,剖走了也没用,恭喜,今日你白来一趟。” 周围都是渡枫门的弟子,他这么说,没想到允卜竟嗔怪:“师弟,这就是误会了,我这次来虽说的确是带你回去,不过,可不是为了你的那些骨头。” 他在斛玉警惕的眼神中笑得开心:“师弟,你可知我找了你多久?从渡枫门到太初宗,”允卜比划了一下,用手背碰了碰斛玉的脸颊,“几万里啊。” “几万里,当然是有必须要来的理由。区区灵根,当然不够我亲自来。” 斛玉直觉不妙,果然,下一刻,允卜弯腰,附在斛玉耳边,他道:“师弟,你还不知道吧,你我的师尊,溯霭洲渡枫门那个大名鼎鼎的度华仙尊……死了。” “……” 眼底微动,斛玉朝他看去,显然毫不知情:“……什么时候?” 允卜:“你走的那天。死在房间,身上是一击毙命的剑伤。” 他道:“你要知道,师尊近元婴的修为,要想悄无声息杀了他,只有……” 微鹤知。 三个字,允卜念得很轻。 沉默半晌,斛玉问:“既然如此,你该去找微鹤知。人不是我杀的。” 他如此,允卜倒是不意外。他这个师弟向来凉薄,于是他只能叹息:“当然,你也是做不到的。但问题是两个月了,我是怎么怎么也找不到微鹤知……所以只能来求师弟帮帮忙。” “师弟,你也想为师尊报仇吧?师尊可是最——喜欢你。” 斛玉垂着眼,余光落在某个渡枫门的弟子身上。他道:“如今我和微鹤知已毫无关系,如果你找不到,我更找不到。” 允卜挑眉,颇为意外:“可他为了带走你,杀了我门长老,怎么想,你们都不应该……” 话没说完,他一把抓住斛玉向后捅过来的木箭。 允卜冷笑:“师……弟?” 挣脱剑意一瞬,斛玉转身朝着刚才那个弟子身边攻去。他计划的很好,这名弟子修为最弱,也最粗心,很容易被他挑开一道切口。 只是他没想到,允卜为了抓住他,竟直接抛出地级法器。 “!” 带着符阵的法器从头顶罩下。 灵力冲击,斛玉在地上滚了两圈,身体被那法器牢牢压住。 允卜走过来,一把甩开手中的木箭,颇有些咬牙切齿:“师弟,这就不好了吧,我如此恳求你帮忙,你就这样对待曾经的师兄?” 角落里,兔子躲在草丛,急得发抖,没人在乎他的存在,起码是安全的。周围有凡人路过,看到这个场面,赶忙跑走,恨不得离这边越远越好。 这里只剩斛玉一人,和渡枫门。 一动不能动,允卜的鞋踩在斛玉的肩膀:“微鹤知为了带走你,费了这么多力气,想必为了你的安危,也会来上渡枫门一趟。” 俯下身,允卜笑着摸了一把斛玉的侧脸,调笑:“师弟,跟我回门吧?” …… 洛贝在林间快速奔跑,他朝着太初宗的方向跑了大约两个时辰,终于到了太初山脚下。 溪边,春浮寒正在面无表情地垂钓,他身边还坐着一名少年,看起来不太聪明,因为他正在吃春浮寒用来钓鱼的馒头。 “大师兄,你怎么能背叛我们只待了几天的小师弟,又收了个师弟呢?” 下山来买朱砂的辞丹月痛心摇头,假趴在暮归半透明的后背,偷偷把碎了的头盖骨藏起来。 暮归无语:“……二师姐,我看到了。” 春浮寒看着水中鱼儿咬钩,一动不动,“我不认识他。” 啃馒头的少年叼着馒头迷茫抬头:“我吗?” 春浮寒起身,准备今日也两手空空地回宗。他拎起鱼篓,带着两个师弟师妹,和一个不知道哪里来蹭吃的陌生人,朝太初山走着。 突然,一只不知哪里来的傻兔子,竟直幢幢撞到了春浮寒的小腿。 “……” 春浮寒低头,看那只兔子有些眼熟,他开口问:“洛贝?” 来不及呼痛,洛贝打着滚从地上爬起来,身上脏兮兮的,他哭花了脸,扒拉着春浮寒的裤子,哀叫:“是我,是我。仙长,小玉,小玉被渡枫门抓走了!” 暮归皱眉,他飘过来,蹲在兔子面前,“什么时候?” 洛贝怕得浑身抖抖抖,他啜泣:“一个时辰之前,他们用法器把小玉压在底下,带走了。” 心疼地掏出一片好符纸,辞丹月原地抛了个传音符,描着朱砂的符咒化作火星,一路直达太初顶峰。 云雾聚集,太初宗某个洞府,年轻面容的微鹤知一身黑衣,盘坐其中,他推衍命盘,眉心轻皱。 无论他怎么推衍,总是有一道死劫横于未来的命数之中。 金色的流盘中,黑色的死气游走于纹路之间。 第23章 死劫难窥,天命难改。 推衍数天,微鹤知感受到了天道的压制与反噬,与天灵根的气运冲突,竟是要无端突破。 一道流光忽然拍在洞府之外。 微鹤知抬眼,伸手,接住符咒,洛贝打着颤的声音出现在耳边。 “……小玉被渡枫门抓走了!” 声音出现的下一刻,忽然间,只见本平淡如死水一捧的命盘,竟金光大作,微鹤知神色一动,手掌穿破迷障,直接抚上命盘中那道死劫。劫数如闪电般钻入手心, ——识海深处,少年斛玉转头,如水的双目之上,那颗额心红痣鲜艳夺目。 他笑起来,神采飞扬。 【师尊?】 灵力消散于风雪,命盘消失,符咒化作飞灰,和着雪落下。微鹤知重新睁开眼,看着手心的焦痕,眉眼里凝着些许看不清的心绪。 怎会是…… 他。 第15章 但天道不允,于是他注定亲缘浅薄。 修道之人大多长寿,失去人间父母族亲乃是常事,但斛玉常得十分不巧,在他刚刚一脚踏入仙门的那天,便成为一个真正的道人—— 而更不巧的是,引他入门的道士也是个江湖骗子。 于是在发现自己那套歪理邪说竟真的让斛玉悟生出灵力的那天,那骗子道士竟吓得连夜逃走。 故斛玉一睁眼,又失去了“入门师父”。 自此,斛玉便开始了在凡间自由自在的一生。 白天坐在溪边打盹,晚上偷偷用灵力替人抄书。偶尔帮忙田里农耕,或者去酒楼跑跑腿。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某天,夜里,他再一次用灵力替人抄书时。 一道不知哪里飞来的声音打断了他:“此举有违天道勤理,灵力如此,无法精进。” “……” 这是什么酸话? 分心使得灵力难以控制,斛玉有些不耐烦,他眼都未抬,看也没看来人,抓了本书扣在头顶,反驳:“天道给不了我饭吃,我得活着。” 他一手举着书,一手举着三枚铜板:“这才是灵力该用的地方,我熬夜抄书,怎么不算天道酬勤?” 陌生男人走到他的面前,斛玉只闻到一股冷雪的气味,似乎在看着他的头顶,半晌,他听到那人说:“根骨卓绝,修道是你的生路。” 那些久远的记忆,再回想起来一些,就是跟在微鹤知身边不久,就被送到了微鹤知替他精心挑选的渡枫门。 是溯霭洲挺好的宗门,至少斛玉从来没住过那么好的床,也没穿过那么好的衣服。 只是说过,斛玉亲缘浅薄,好不容易拜了个师门,又差点没折在那个“师父”手里。 在渡枫门师父的“关照”下,斛玉住了约半年的水牢,甚至后来对水牢的每一道符咒都能倒背如流。 如果微鹤知那日没有来渡枫门看他,没有发现他房间的异样,或许斛玉就会悄无声息地死水牢角落里,也没人发现。 他记得,那天微鹤知斩开渡枫门水牢的时候,也是这么神色淡然地闯了进来。 靠在冰冷的石壁,被抓回渡枫门的斛玉睁开眼,看到眼前的场面,他叹了口气。 微鹤知提剑,站在他面前,男人一身黑衣,难得看出来点风尘仆仆。 他的身后是一路蜿蜒的血迹。 渡枫门召集弟子,此刻将水牢重重围住,有人大喊:“就是他们杀了度华长老!” 斛玉抬头,望着微鹤知的眼睛,半晌,他道:“其实不必来,我又不是你徒弟。” 微鹤知没说话,而是上前,将那些锁链碎开,他向来凉薄的神色看不出什么情绪:“因果轮回,人是我所杀,与你无关。” “……” 被背起来,斛玉靠着微鹤知温热的后背,看到眼前黑压压一片的渡枫门修士,他对微鹤知喃喃道: “……当年你报我父母恩情,将我送到渡枫门修炼,已经是仁至义尽。后来发生的那些事,你也不会预料。” 微鹤知举起剑:“嗯。” 斛玉:“但那年你带我来修真界,我问你,以后是不是我也会有个去处,你答应我说是,我信了。” 刀光剑影,灵力碎裂了水牢的结界,以一敌百,灵力和血气交缠,微鹤知隐约察觉到境界的突破边缘。他仰头,果然,黑沉的雷云正在汇聚。 背后,斛玉抓住微鹤知的衣襟,埋在微鹤知的肩头,半晌,他才道:“但你怎么能骗我。” “渡枫门根本不是我的去处。” “骗子。” 微鹤知动作一顿。 他的剑已经挥出上千次,身旁也尽是血污,他想起来死劫里的斛玉,和当年带斛玉来修真界的某个夜晚,他听到斛玉趴在自己耳边,小声又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师尊。 或许死劫注定如此。 微鹤知收过三个徒弟,皆是天道命定,只有斛玉,是他亲自带回来。 而正是因为这样一点点微妙的区别,便翻天覆地,一发不可收拾。 或许当他千里迢迢去到人间,远远见到斛玉抄书的那一刻,命运便开始缠绕,直到变成一团死结。 此刻,渡枫门的长老皆赶来水牢。 发动如此大的阵势让他留下,微鹤知已明了。 度华仙尊之死,渡枫门必定察觉到了他灵根异常之处。 天灵根隐瞒地再好,也会在灵力中留下天道痕迹。 退无可退,身后便是万丈深渊,头顶是天雷滚滚,斛玉喃喃:“这样就要死了?真是随便。” 他还没有打磨好箭。他知道那把弓是微鹤知送的。 还没来得及正经用一次。可惜。 他还没用过那样好的法器。 微鹤知对他道:“抓紧。” 斛玉手抓紧微鹤知的肩膀,他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怎么看都是死局。 突破边缘,微鹤知神思不稳,他将灵力强行压下,而后在渡枫门众人靠近时解开压制。 天雷瞬间落下,渡枫门的修士皆被笼罩在天雷中,哀嚎一片,斛玉瞪大眼睛,他感受到微鹤知退后,一脚踏进了深渊。 “啊——!” “轰隆隆——” 紧随着而下的八道天雷像是要微鹤知死于这一刻,竟然一道比一道猛烈。微鹤知紧紧护在他的身前,挡住那声势浩大的天雷。 但神奇的一点是,即使有哪里笼罩在天雷中,斛玉竟然也没有半分的疼痛。 他神思急转,在下落的空中立刻作出决定,一把将微鹤知压在身下。 第九道天雷撕裂虚空,带着滔天之势落向重叠的二人,浑身浴血的微鹤知来不及伸手,他亲眼看到那天雷没入斛玉的身体,消失不见。 “……胡闹!” 第一次听到微鹤知不是那样轻描淡写的语气,斛玉颤了一下,微鹤知立刻护住他的丹田,防止根骨被毁。 太初宗和洛贝几人偷摸着夜晚赶到时,微鹤知和斛玉两人已经一同坠落谷底两天,不知去向。 站在悬崖边,春浮寒若有所思,他看向暮归:“师尊他们死了吗?” 刚从鬼界跑回来的暮归“气喘吁吁”地摇摇头:“没找到他们的名字,想来还活着?” 辞丹月摸摸脑袋:“渡枫门已经全修真贴了悬赏,就算师尊和小师弟他们出来,估计也没办法回宗。那个贱兮兮的允卜如今代替死了的度华成功上位,不知道要怎么针对太初呢。” 洛贝围着几人转圈:“那怎么办?要是小玉也是灵兽就好了,就不会被抓到了……” 话还没说完,洛贝突然感觉到几道炽热的视线落在自己的头顶。 他转圈左腿绊右脚,没处理好,绊了一跤,在地上滚了两圈,洛贝抬头,磕磕巴巴,小心翼翼:“怎,怎么了?” 辞丹月粲然一笑:“没事,就是觉得你说得对。当人确实太不容易了。” 洛贝头皮发麻:“你,你们要做什么……” 半天后,几只奇形怪状的“兔子”从草丛出来,洛贝面无表情地带着几只披着自己毛假装灵兽的怪人,奔赴谷底。 …… 斛玉抱着柴火回来,扔在洞口,他坐下来,捡着干燥的木头,一个个往小火堆扔。 掉下深渊不知多久,也不知掉进了哪里。这里灵力波动不似修真,但也不似凡界,更像是两界的交界处。 他视线不自觉往另一边瞟,前几次都很隐蔽,但这次不巧,被微鹤知抓了个正行。两人眼神对上,斛玉立马转开。 他以为自己要死了,才对微鹤知说那些话,早知道掉下来还要和微鹤知面面相觑……他打死也不会说。 “……” 现在只有淡淡的尴尬在弥漫,像偶然听到儿时的自己在说那些恼人的大话。 微鹤知坐在一边,身上还有天雷落下的伤痕,突破已经完成,灵力成倍涌入身体,加之杀罪带来的反噬,爆裂的声音好像在身体里流动。但微鹤知面不改色,他起身问斛玉:“感觉如何?” 第24章 他们都刚醒,微鹤知还未来得及检查斛玉的身体状况。元婴突破的天雷远不是前几个境界可以比拟,斛玉以炼气之身承接,不会毫发无损。 眼睁睁看着微鹤知朝自己走近,斛玉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背地里手绞在了一起,打成了别扭的结。 天雷没有在斛玉身体里留下任何痕迹,微鹤知垂眸,手再次搭上了斛玉的灵脉。 依旧没有波动,灵力平稳流转。除了根骨天生的伤痕,斛玉毫发无损。 微鹤知抬眼,斛玉:“我说了没事。” 不置可否,微鹤知看到他背后的手,移回视线,他起身退后,留给斛玉一点自己的空间。 看了看外面的植株,微鹤知道:“这里应当是溯霭和数风洲交接处。” 溯霭洲主水,数风洲主风,两洲交界处常有风暴潮,修真界不比人间,中间总是掺杂着灵力的痕迹,于是在风暴潮的中央,会出现一些界于另一种空间的地方。比虚境安全,却也不是修真。 要想出去,需要找到交界的钥匙,也就是两界触发新空间的交汇处。 可能是两洲共有的一块石头、一棵树,也有可能只是一条鱼。这点和幻境极像,有人分不清,有时也叫这里是现实的幻境。 确认周遭环境,微鹤知回头:“我出去查探,你在这里。” 他将佩剑解下,竖在洞口,形成一片天然的结界。微鹤知站在洞口,挡住了一部分光线。侧对着他,斛玉嘴巴微动,直到察觉到微鹤知还是没走,他才开口:“……哦。” 离开山洞,微鹤知朝着东南方走出大约百丈的距离。 这里山林居多,草木茂盛,至少可以生存。 待到离那片山洞足够远,微鹤知脚步方才停下。 他停在一块巨石后,低头,吐出一口黑红的血。 …… 斛玉等了很久,也不见微鹤知回来。后知后觉,斛玉回想起来微鹤知身上的伤痕。 天灵根的修复能力极强,即使突破险了些,怎么会那点外伤都没有愈合?可微鹤知看上去并不像有事的样子…… 越想越不对劲,斛玉爬起来,抓起微鹤知放在洞口的剑,想要出去结界。 但被挡了回来。 斛玉:“……”低头看了看手里漆黑冰冷的长剑,斛玉开口:“放我出去。” 他知道微鹤知这把剑有灵,当年和微鹤知一同来修真界的日子,他没少被这把破剑戏弄。 黑剑一动不动。 结界也一动不动。 斛玉盯着那把剑,不笑不做表情时,他的脸色比冰还冷一层。 “……” 黑剑比微鹤知还沉默。 斛玉抓住那把剑,拔不出来,也无法用灵力驱动,是一件完完全全的灵器。 他决定晓之以情动之也以情:“他可能受伤了,我去看看,若他在外面遇险,我……” 我…… 半晌,斛玉吐出几个音:“……我能帮他收个尸。” 黑剑:“……” 斛玉不是坐以待毙的人,黑剑不放他走,那就换个方法。 回想渡枫门看过的书,斛玉低声自言自语:“我猜猜,你能生灵,要么是天然生灵,要么是因为微鹤知给你喂了东西。” 天生的灵一般都很有自己的个性,黑剑如此听话,即使真的是天生灵魄,现在这样,也一定和微鹤知脱不了干系。 斛玉握住那把剑:“或许这些你不知道。” 黑剑沉默以对。斛玉自顾自道:“但我知道。因为我和他是一样的,同样的法子,我也可以用。” 黑剑眼睁睁看着,面前的斛玉咬破了手指,指尖的血争先恐后涌了出来,斛玉眉头也没皱,直接将涌出来的血滴抹在了黑剑剑鞘。 “……” 沉默一瞬,黑剑忽然嗡鸣声大作!那声音在洞穴回荡,久久未停,斛玉捂住耳朵,好一会儿待声音消失,他才放下手,起身,慢慢试探着伸手。 穿了过去。 面前结界明明没有消失,但对斛玉来说已经等同于无形。 而自从和斛玉的血接触后,黑剑便一动不动,似乎沉入了某种梦境。 斛玉从山洞探头。 他背着剑,视线从四周掠过,看到某块起伏略不平整的杂草地,斛玉视线一顿,朝着那个方向去。 参天的植株,潮热的阴天,汗水从脸颊滑下,后背汗湿,斛玉吐了口浊气,循着微鹤知的足迹,闷头向前。 他知道微鹤知的修为,如果身体没事,不可能会留下足迹。 循着脚印,斛玉一路前进,没有遇到什么阻碍。 直到来到一块到处都是土包的草地。相比起一路过来遇到的茂密植株,这里虽然坑坑洼洼,但草木明显减少许多。高大的草丛之中,有一角飞檐隐隐约约。 脚印在这里消失了。斛玉放慢速度,这里的路很不好走,四周都是草,也没有方向可以辨别。就像引导着人一般,唯一条小路通往前方,但顺着这路走了一会儿,斛玉发现,这条路似乎根本走不到头。 周围是密密麻麻的野草,且大有越走越多之势。 再次经过那道飞檐,斛玉停下脚步,低头,看到自己做的标记,他确信自己目前所站的位置,一刻钟前一定来过。 身后封闭的长剑没有发出声响,也就察觉不到周围的异样。 身后,结团的野草朝斛玉靠近,聚龙,像捕蝇草,盍上外表的齿壳—— 少年一动不动,细碎的声响中,他忽然转身,一把揪住了野草中不同于其他色彩的黑发。 草丛立马停止靠近,随之而来的,“啊,疼,疼疼疼!” 人的叫声? 手心传来黏腻的触感,感受到的那一刻,斛玉几乎是立刻松了手。 一条人从草地里跌掉出来。 “它”飘飘忽忽,垂着头,抬手,那只骨头都露出来的大手难以置信地摸着自己的头顶,手主人语气悬浮:“抓住了……抓住了?他抓住我了?” 半人不鬼的东西忽然抬起眼,灼灼的目光落在斛玉的身上。而看清对方面容的瞬间,斛玉身侧拳头则不自觉攥紧。 眼前“人”,不,半人不鬼的东西。 它此刻抬起的脑袋上,只剩一小半的头颅,有大半张脸已经腐烂,看那道切口,应当是生前被什么利器砍掉,可以清楚看到黑红的切面。 斛玉刚才抓住的,正是剩下那东西半块头骨上的头发。 手心黏腻的触感……是发间存溅的血和脑浆。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如果是鬼,为什么能抓住他的头发? 关注着那东西的一举一动,背后,斛玉悄无声息地摸上了背着的长剑。前方的鬼看清他后,也立刻缩回了草地,透过那些高高又茂密的杂草,两方如同隔着帷幕对峙,气氛无端紧张。 过了几息,“鬼”踟蹰开口:“你是何人?怎么来到此地?” 他的提问,斛玉一声不吭,眼珠却盯在“鬼”的身上,实则心中快速打量。 眼前之“人”身上服饰繁杂,不应是这些年死去的修士或凡人,这么多年,他应当早已入鬼界轮回转世,死后不散,必定执念可怖。 鬼见他不答,默默往外爬了爬,知道自己面容可怖,他只露出完整的那半边脸,也偷偷摸摸打量着斛玉。 天然雕琢的好骨相好皮相,少年的清瘦,就是苍白了些…… 那眼神让斛玉莫名不适,少年微蹙起眉,不答反问:“你是何人?” 听到他冷冷清清的声音,“鬼”瑟缩了下,显然很久没和人交流,只会自说自话,他低着头,抠弄骨头外那些外翻的皮,一边快速嘟囔:“我是…北域烄国……长公主之庶子…我叫…我叫…” 他断断续续,低声复述着几遍“我叫…”却说不出自己叫什么,半晌,他又开了个头:“母亲…舅舅…” “鬼”说的话颠三倒四,简直不知所云。凡间古史斛玉读过,因过目不忘,故他确信没有看过烄国相关的史料。 难道是交界内的古国。 可惜此刻没有太多时间去探寻,斛玉只能打断他语速越来越快的自问自答:“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黑衣,不久前从这里经过。” “黑衣人?”那“鬼”抬头,怯懦地望着斛玉,斛玉这才发现,其实他身上挂着不少玉饰,生前应当的确是尊贵非常的。这样的人却不知为何是这样惨烈的死法,大概这就是他为什么执念不散的缘故。 思及此,斛玉舔了下有些干的嘴唇,自觉放慢放柔了一些语气,他比划了一下高度:“很高,应该是从这里走的。” 那鬼魂迷茫一会儿,好一会儿才回神,他想了想,抬起手,摇摇晃晃指着一个方向:“那,那里,他朝着那里去了,哦……他吐了血,好像要死了……” 斛玉脸色微变,他不自觉凑近,重复:“他吐血了?” 鬼魂点头。 斛玉转身就要走,又想起这条诡异的路,他一顿,问无名鬼魂:“这条路怎么走出去?” 第25章 鬼魂摇摇晃晃站起来,依旧躲在草丛后,不过已经离斛玉很近了,他左右看看,盯着斛玉的脸,小声说:“你出不去的。” 斛玉不禁侧目:“为何…” 他声音一顿,鬼魂不知何时消失在了原地。 下一刻,斛玉的后背被那鬼魂紧紧贴上,冰冷的鬼气缠绕住斛玉的四肢,让人一动不能动。 “…!” 鬼魂细声细气道:“因为这里是我的陵墓。” …… 微鹤知站在山洞前,眼前本该有结界的部分空无一物。 就连洞穴中的人也不见影踪。 “咚。” 微鹤知转头,杂草丛生之间,消失的斛玉正背着长剑,拨开草木。看到他,斛玉一愣,随即走过来,他若无其事朝微鹤知道:“你回来了。” “……” 微鹤知看到少年慢慢走到面前,低头,快速眨着眼解释:“你去这么久,我实在饿了,就自己打开结界,出去找了点吃的。” “嗯。” 没有问它是如何打开结界,微鹤知转身,掩盖住了身上的血迹,朝山洞走去:“是我顾虑不周,下次不会。” “今日且休息。探查时间太晚,明早再寻出境之法。” “好。” 斛玉回,视线看不到的角落,一颗淡紫色琉璃珠被少年背手握在手中,闲闲把玩。 珠子里,纯净的魂魄被牢牢锁在其中,看到微鹤知,那平静的魂魄忽然用力撞向珠子内壁,但无论它如何撞击,外面都听不到一点声响。 看着微鹤知的背影,“斛玉”笑笑,心情大好,将珠子随手抛在深不见底的山崖下,他走到微鹤知身边,应道:“此地危险,明日探查,我们定要赶快出去。” “……再也不要回来了。” 第16章 因为休息了一晚,微鹤知的脸色看上去比昨日好许多。 用濯尘拨开杂乱的草丛,荡开查探的灵力和四周的植株灵力波动碰撞出看不见的波纹,最终缓缓消失于空中。 怪异的鸟鸣落在一前一后的两道影子间,将距离拉近。 狭窄的小路,紧紧跟在微鹤知身后,踩着他的脚印,勉强跟上的“斛玉”盯着微鹤知的背影,许久,他缓缓开口问: “师尊今早去了哪里?” 今早,尚不清醒的“斛玉”一觉醒来,本能察觉到了微鹤知的气息不在洞穴内。 作为修士,斛玉根骨先天受损,灵力微弱,在这里与凡人无异。神魂变化依旧抵挡不住连日奔波带来的困意,故他早早睡下,留微鹤知守夜。没想到起来以后,微鹤知并不在洞中。 安静得可怕,坐在原地不动,“斛玉”目光从角落的黑剑上缓缓掠过,濯尘的结界将整个山洞笼罩。 确认微鹤知并不是全然离开,“斛玉”起身,整理好衣物。就在他准备去拿那把剑时,微鹤知堪堪提着几株浆果归来。 “……” “斛玉”快速打量了微鹤知一眼。衣物整洁,身上外露的伤痕恢复得七七八八,除了手上的几道划痕,和浆果上的尖刺重合。不仅手背,连脖颈上也有几丝痕迹。 多看了那几道划痕几眼,像没有察觉“斛玉”的异样,微鹤知如常将浆果递给他,道:“半个时辰后动身探查。” “斛玉”接过那些浆果。 浆果极酸,但他依旧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 微鹤知没有解释他去了哪里,“斛玉”也没有立刻询问。 直到此时,微鹤知声音从前方模糊传来:“去四周查探,并无异常。” “……” 天光大亮,两人走的依旧是昨日微鹤知去的方向。 昨日亲眼看到微鹤知吐血的场景,显而易见笼统的回答,沉默一瞬,“斛玉”慢慢上前几步,和微鹤知几乎并行,他试探着问:“师尊,你身上的伤好些了么?” 微鹤知点了下头,并纠正它:“无需叫师尊,你我并非师徒。” "斛玉"看过斛玉的一部分回忆。 他大约知道斛玉和微鹤知之间的事,只是他没想到对方这样的性格竟会在意这些口头称呼。 奇怪的关系。像满足他的好奇心,“斛玉”凑近微鹤知:“那我可以做你的徒弟吗” 大概没想到他会直接这样问,微鹤知一顿,莫名拢了拢衣袖,这次他没有回避,而是等了一会儿才回道: “若出去后,你依旧是这样想,可以。” 闻言,“斛玉”略带讽意地笑了笑,他答道:“好啊。” 两人经过了昨日斛玉到过的小路,到了这里,“斛玉”明显感觉微鹤知走的速度明显放慢了许多。 “斛玉”问:“怎么不走了?” 灵力在这里施展不开,微鹤知垂眸,体察了一会儿,将长剑握在手心,他断声道:“此地灵力与他地不同。” “斛玉”眼底划过一丝诧异。 这么快就发现了……“斛玉”不由得将视线落在那柄漆黑的长剑。 正如微鹤知所言,这里的灵力确与别处不同。 因为这里的“灵力”根本就不是灵。 万物有灵,灵生于天地,纯粹,干净,可为修者所用。但有些东西生来便在腌臜处生长,造就的灵力便截然不同。 身后是起起伏伏的土包,阴沉的天色,勾起的檐角。在这里,一切都好像被蒙上了一层暗绿色的纱,比之虚境的地狱之景,这里的氛围更接近于人间的屠宰场。 未注意身旁人的神色,说完,微鹤知随即换了个方向,待确认某一点,他向前几步,拨开迷障。 一大片的断壁残垣随之出现在了视线内。 倒塌的院墙、损毁的木柱,干涸的血迹、散落的兵器……四处的景象几乎是明示着,这里曾经经历过一场血洗。 这里距离昨日斛玉曾站的位置极近,微鹤知扫开脚下细碎的杂草,视线不动声色地从一些痕迹上掠过。没有新鲜的血迹。 此时微鹤知余光才落在“斛玉”身上,他问:“你可知这里是何地。” “……”微鹤知主动问起的次数不多,“斛玉”压住背后有些抖的手,答:“……这里如此破败,即使在外界,也是许久之前的古国了,修真界现存的古籍未有记载。” 那就是不知。 微鹤知抬手,指向不远处一尊奇形怪状的石像。顺着微鹤知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重重掩埋之下,那怪异的石像半截身子断在土中,只有几个角状的边缘露在外面,仅凭这一点,很难让人看出样式。 微鹤知道:“溯霭洲和数风洲之间曾有一古国烄国。后被邻国占领,改号为尤国,从镇墓兽的形制——这里是烄国旧族的陵墓群。” 烄国史本就极短,烄国子民也都死绝了。外人应当鲜少得知。 愈发对此人好奇,“斛玉”攥紧手臂,目光随意落在一点,语气敬佩:“受教。弟子都没听过,师尊见多识广。” 微鹤知转身,示意他跟上:“此地周边曾为两洲商贸往来必经之地,如今落入此境,唯有墓群一处灵力异常,进去查探或有收获。” 虽为陵墓群,但由于坠落,其目前整个大半掩盖在地下,入口掩埋不得见,寻找起来尤为费时。 在这里一天一夜,此地灵力诡异非常,危机四伏,对斛玉的根骨修为百害无一利,需尽早出去。思及此,微鹤知直接用剑重新斩开了一道入口。 “轰——!” 刻有花纹的半截青墙轰然坍塌,连带着墙壁的古画也化为飞灰。望着那些粉末,微鹤知背后的“斛玉”眼神阴沉非常。深深望了一眼已经下去的微鹤知,“斛玉”随之跳了下去。 地表之下,是一条长不见尽头的甬道。 潮湿发霉的气息将人浸染,四周的墙壁上刻着的烄国古史斑驳,依稀可见的文字见证过这个曾经一时繁华的古国。 灯上蜡烛早已熄灭,昏暗无光,微鹤知将长剑剑柄递向后方:“抓住,跟紧。” “斛玉”神色一动。 修为如微鹤知,黑暗与光亮处无异,对斛玉却是很大区别。不只是因为修为,还有斛玉自身的问题。即便现今这有微弱的光,但由于斛玉儿时夜半抄书,眼睛已经模糊不同于他人,黑暗中依旧很难视物。 微鹤知连这点都考虑到了。 可惜,他的体贴作了空。此时的斛玉非彼时的斛玉,此时的“斛玉”即便闭着眼,都能知道这里每一条路通往何方。 这里他住了千年。 他无比清楚地知道每一位权贵的陵寝在哪,知道那个空无一物的皇帝棺椁在哪,也知道自己的陵寝就在几步外的角落,微鹤知站的一墙之隔。 微鹤知在这里停下,久久未言,灵力如生长的藤蔓朝着四周延伸。在他背后,黑暗中,“斛玉”悄悄用力抓住那柄剑鞘,无形的鬼气贴着地表前进。他是这个陵寝的半个主人,鬼气在这里和环境天然融为一体。 就在鬼气即将攀附上微鹤知的脚踝时,微鹤知忽然转身朝他走来。 第26章 “斛玉”手心的鬼气瞬间缩回。 走近了,“斛玉”才发现微鹤知并没有抓住剑的另一端,全程都是濯尘剑在引他向前。 两人所处的位置正在甬道的中部,距离入口很近,折回来的微鹤知对“斛玉”道:“这里阴气过重,你的修为不足,先出去等我。” 未应答,“斛玉”抬眼,在黑暗中望着微鹤知的眼,直言:“那你呢。” 微鹤知:“寻阵眼。” 将长剑交给“斛玉”,微鹤知带斛玉到陵寝外,他设置好结界。这次的结界不同于昨日,斛玉可以随意移动,只要剑不离手,结界可以牢牢将他护住。 微鹤知又交给他一把弓:“你的箭术我看过,有危险可挡一时。” 沉甸甸的长弓,“斛玉”伸手接过,他低下头,遮住眼底的情绪。 斛玉擅射,但他不会,好在不需要在微鹤知面前开弓。 微鹤知的身影再次隐入地下,待他离开,“斛玉”静守在入口,神色晦暗不明。许久,他下意识摸了摸瞎掉的半只眼,抬脚转身,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 漆黑一片的甬道,微鹤知独自一人前行,他端着胳膊,身姿挺拔,四周的灰尘落在他身边,仿佛被一层墙壁隔开,顺着轮廓滑落。 男人目的明确地走到其中某一间墓室。 这间墓室很小,大概是用来放陪葬品的,里面只有大小不一的几个祭台。祭台上花纹各自不同。 微鹤知寻找到一处干净的祭台。 结界落下,将小小的墓室笼了进来。微鹤知端起的手终于垂下,随着他的动作,一块发着光圆滚滚的珠子顺势从袖间滑落。 “哒—” 轻巧的撞击声,没掉在台上,珠子最终滑进了微鹤知的掌心。 那是一个再漂亮不过的琉璃珠,里面悬浮着模模糊糊纯白色的一抹灵,这抹灵让珠子即使是在黑夜,依旧可以发出淡淡的光亮。 “……” 微鹤知垂下眸,动了动手,琉璃珠在手心滚了一圈,依旧悄无声息。 方才那鬼魂问微鹤知可否做他徒弟时,珠子并不是如今这样。 寂静。 对着珠子,微鹤知兀自开口:“我能听到你说话。” “……” 像是认命,许久,小小的琉璃珠终于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哦”。 微鹤知:“……” 微鹤知去一旁点灯。 趁着他转身,勉强吱了个声的斛玉在珠子里动弹两下,终于舍得偷偷摸摸露出一只眼睛。 ……然后是两只眼睛。 因为被托举,从下方的角度看,斛玉只能勉强看清微鹤知的半张脸。随着烛火点燃,细小的光才逐渐爬上了男人的脸颊。 几根幽幽的烛光亮起,微鹤知回来了。 这次斛玉能完全看清微鹤知的神色,但他总不禁盯着微鹤知的脖颈某处看,一时忘了收敛,意识到偷看的时间有些久,斛玉迅速抬眼,果然接触到微鹤知审视的目光。 斛玉神魂一抖,他迅速抻出一小块魂魄捂住自己的眼睛,眼不见为净。 微鹤知毫不留情:“出来。” 斛玉:“……” 他不要。 ……丢人丢到家这种事,他还要缓一缓。 被鬼侵占身躯,魂魄扔下山谷,装着斛玉神魂的琉璃珠在山间滚落,最终被牢牢卡在了几块岩石的缝隙之间。 虫鸣嘶哑,应和着山谷下怪石嶙峋,大片的岩石高高低低错落,又中生杂草,四周荒凉无人。别说一块小小的珠子,就算是完整的人掉进去,越过怪石找到都如同大海捞针。 卡在缝隙,斛玉仰头,望着头顶刚才落下来经过的悬崖峭壁,有种从前夜晚辗转反侧时,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的错觉。 那鬼装成他的样子,微鹤知甚至不会知道自己在这里。 魂魄困于其中,斛玉能感知到四周,却无法破开珠子的壁垒。那琉璃珠不似灵器法器,也并未刻有符阵,但能将人的魂魄牢牢锁在其里,完全隔绝内里与外界的连接。 不浪费力气去做无谓的挣扎,但也从不会认命等死,斛玉只是抱着自己的神魂,思考着对策。 让一只鬼侵占了肉身并不可怕,只要斛玉神魂未灭,那具身体就永远属于斛玉。 但若经年累月困于囹圄,即便是神魂不熄,也会神智受损,届时再回去,也将无济于事。 阴风怒号,卷着大片的枯草,从斛玉身旁掠过。 早些年,他曾读过许多关于法器灵器的书,但其中涉及神魂的寥寥无几。 神魂之事大多关于生死邪术,且具有极强的反噬性,有关的古籍皆被列为禁书,斛玉只是见过,却看不到,但过目不忘的能力让他在览阅其他相关的古籍时,总能抓到蛛丝马迹,隐约窥探一二。 能将他的神魂在一瞬间抽走,那只鬼究竟是什么来历。甚至它执念不散,就连鬼界亦没有察觉。 鬼界……魂魄…… 斛玉沉寂的神魂忽而亮起来一下。他几乎是立刻想起了离开太初之前暮归交代给他的话。 那日山脚下,暮归围着他转来转去,语气絮絮叨叨:“小师弟,虽然你执意下山了,但是我还是当你是我的小师弟,你记住了,我是你三师兄,你才是太初排行最小的……小师弟日后若是想师兄师姐了,记得多传信,不小心伤杀了什么人也别怕。师兄帮你去鬼界给人捞回来……” 古籍记载,神魂自毁者,魂魄离散,最终皆收拢于鬼界。 若他的神魂脱离人间,身体短时间内自然不会再供他人驱使,而神魂亦可以通过鬼界和暮归取得联系。 ……可行。 几乎没有权衡利弊,斛玉很快做出决定。如同曾经每一次死里逃生。 鬼魂附于他身,如今就在微鹤知身边。 斛玉不喜受制于人,更不喜将自身的灾祸带予他人。被人叫做丧门星、天煞孤星,都无所谓,但他不想让微鹤知也这么想。 真奇怪,明明和暮归说自己恨微鹤知,到头来却想不到恨微鹤知的点,只能想起他的手摸在自己头上的力道和温度。 可惜就那么一次。 岩石缝隙中,无人的角落,琉璃珠内的魂魄慢慢变得膨胀,发出的光逐渐扩大,照亮成一张密密斜织的网。 四周的灵力疯狂聚集,时间在这一刻拉的无比漫长,不知道过了多久,恍惚之中,法子大约奏效了,斛玉似乎真的听见暮归的声音:“……别冲动……小师弟……” 斛玉想说自己没冲动,死不了,但此刻他很难发出声音。 余光里,一道身影迅速接近,还没来得及看清。 “斛玉!” 浑厚的灵力忽然从天降落,巨大的拉力刹那间紧紧裹住斛玉即将破裂的的神魂。 “!” 极短的时间内,那灵力飞速地在斛玉神魂中穿插收拢,修复着开裂的魂魄。 “……斛玉!” 溺水得救般,斛玉猛睁开眼,从神魂自毁的冲击中清醒,他的魂魄不自觉颤抖,斛玉这时候才发觉,自己原来并不是心如止水赴死。 “斛玉……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谁。 梦中都不会出现在这里的声音响起,才回神的斛玉大脑一片空白,他茫茫仰头,清澈的魂魄透过干净的琉璃珠,似乎看到了一道黑漆漆的影子,慢慢笼罩自己所在的位置。 谁来了…… 影子终于变得清晰,看清的一瞬间,斛玉神魂一颤。 微鹤知。 不自觉急切地寻找微鹤知的身影,斛玉贴在琉璃珠壁。 他怎么会在这里。 那个“斛玉”呢?微鹤知怎么发现的?又是怎么来的? 斛玉满腹疑问,抓住珠子的微鹤知却静静注视那一抹神魂,半晌,确认了生魂的存在,他才开口对斛玉道:“找到你了。” 斛玉忽然感到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 即便没有身躯,却不知为何饱含苦痛。是因为被人替代根本不抱希望却等来了结果,还是因为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句话? 此刻弯月隐隐浮现,微鹤知胳膊撑在岩壁,月光照亮了他此时的样子,斛玉也就没有错过他手心、脖颈以及无数处大大小小的伤口。 魂魄附在琉璃珠壁,斛玉的视线用力地从那些伤口上一一扫过。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那些划痕留下来的形状不一,有深有浅,此刻像烙印一般,刻在斛玉的神魂。 “我……” 一切疑问,都被微鹤知的伤痕堵了回去。 微鹤知目光落在那颗忽然安静的琉璃珠。 黑剑濯尘立在中间,它左右看看,最终将剑柄落在斛玉的身边。 濯尘吞掉斛玉的血,天灵根的血脉可以同世间一切生灵交融,某一段时间,濯尘完全封闭,任由灵内两道天灵血脉交织。濯尘一剑生于微鹤知,同微鹤知识海相连,如今空寂的识海多了一道淡紫色的神识。今晚能找到这里,依靠的正是濯尘和斛玉之间的联系。 第27章 而微鹤知渡劫身心俱损,识海被天道死死压制,以至于身上伤痕久久不能愈合,如今竟有转好的趋势,和斛玉的神魂亦脱不了关系,只是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机。 许久,微鹤知重新动起来,将珠子放进袖子中,踩着怪石,微鹤知朝着来时方向回走。 他一言不发。 迷迷糊糊中,斛玉后知后觉察觉到,微鹤知似乎生气了。 他为什么生气? 墓室内,斛玉躲在琉璃珠,思来想去,终于想起了犄角旮旯里那柄被自己“糟蹋”了的倒霉长剑。 “……” 濯尘是微鹤知的本命剑。许多剑修将剑看得比命还重要,更有甚者日日呵护,将剑作自己的道侣也是常事。虽不修剑道,但设身处地,若斛玉的本命灵器被人沾染……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自以为洞悉因果,有些忐忑,背对着微鹤知,斛玉斟酌几番说辞,最后还是选择了开口补救:“……你的剑,等我回到身体里,我会修好的。” 不知道他又想到了什么,微鹤知瞄了一旁的祭台一眼,无言。 好难办,用自己的血去覆盖法器原主人的气息以逃生,这种事斛玉做过许多次,但时间往往不会很长,微鹤知这剑封闭了好一会儿,已经超出了斛玉的认知。 面对未知,他难得竟产生了一种做错了事的心虚,第一次有这种奇奇怪怪的感受,斛玉回味了一下,实在没有太多处理这方面的经验,于是他只能又补了一句: “或者你把我的神魂扔剑里,我亲自进去修……肯定可以修好的。” “……” 许久,微鹤知捻起那枚絮絮叨叨的心虚琉璃珠,终于道:“嗯,但是来不及,你的神识已经通过濯尘入驻我的识海,修不好。” 识海? 斛玉整个魂一愣。 察觉到这件事的瞬间,像应和微鹤知的话,斛玉忽然感觉神魂被一股冷飕飕的东西擦过。 那一刹那,斛玉感觉自己的神魂似乎都被冻上一层冰霜。 “!?” 斛玉一下弹了起来,他紧紧贴着那块琉璃珠,朝着微鹤知的语气里充斥着难得的震惊确认:“神识?识海?你、我……濯尘!?” 不等微鹤知答,那冷飕飕的东西又从斛玉的识海擦过。 “……” 微鹤知看了他一眼。 斛玉闭上眼。 ……不用微鹤知回答,没跑了。 识海于修士,是自踏入修行那一刻便出现的,同修为一同增长。识海越大,代表修为越宽厚,越可以承载千万载的灵力。识海纯净,便可净化自身,故修真界修为高者,越不容易产生心魔,但产生了,就是其他人百倍的反噬。 ……但识海大,不代表让人随便进。 无论是修真界还是妖界鬼界,识海都是极其私密的存在,其比之幻境梦境更为隐秘,亲人好友尚不得入,即便是道侣,不到生死相随,大约也是不开放的。 想到这一切,斛玉整个魂都要烧起来了。 无声的震惊,纯白的魂魄此刻泛着淡淡的粉色,像一头迷茫的鹿在笼内蹦跶,半天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随意奔跑的田野,而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岛。 生不生气的事都被放在以后,斛玉只想知道:“识海通过灵器相连的事,古籍记载里从未有过,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会出现在他和微鹤知之间? 这一点,微鹤知道:“或许是因天灵根。” 斛玉下意识否定:“我的灵根已经坏了。且就算是因为天灵根,和识海也不会有关系才对。” 灵根有损,识海也碎了大半,斛玉想不起来自己识海的模样,但重建识海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在他冥思苦想间,不知不觉,微鹤知慢慢走近了一步,魂魄忘了躲,还陷在迷茫之中,微鹤知静静望着那抹堪堪修复好的魂魄,忽然开口:“昨日为何出结界?” 被打了个猝不及防的斛玉:“……” 男人轻飘飘将话题引回了斛玉身上,他的语气不是责怪,而是有些无奈,可惜慌乱准备找借口的斛玉并未察觉,他听到微鹤知道: “此地危险重重,你的修为尚浅,根骨受损,遇到任何灵物无异于羊入虎口。” “……” 不想提起的永远躲不过,斛玉一下闭了嘴,成了只鹌鹑阿飘。 过往种种经历让斛玉开不了口。 去解释自己是因为担心微鹤知出事才出去,这样说出来的事实,无异于让斛玉自己在心里立起一座迈不过去的山。 可微鹤知还在望着他。 “……” 尴尬,焦急,无措,心虚,羞耻…… 百般情绪无计可施,斛玉眼睛一闭,索性道:“想出去就出去了,我不能出去?” 微鹤知:“……” 言不由衷,心不对口。 微鹤知暗中摇了摇头,没有再追问下去。 斛玉偷偷睁开眼,微鹤知正在望着他,两人对上视线,一切都一览无余。 半明半暗中,只有微鹤知的双眼明亮如初,安静安全的结界内,斛玉不自觉将憋了很久没问的问题问出了口: “那鬼魂,你是如何认出来不是我的?”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不知道该听到怎样的答案才会放下一点心防,但无论是什么答案,斛玉都不会忘了微鹤知昨晚月光下的样子。 但微鹤知却道:“直觉。” 斛玉:“……” 他也直觉,这根本不是微鹤知认出他的依据。 但斛玉也不能追问,怕再引出什么需要自己回答的好问题。 一时之间,两方堪称势均力敌,谁也没能得到答案。 忽然,准备进一步察看这枚琉璃珠异常的微鹤知又将斛玉收进袖中,斛玉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墓道外传来:“师尊,你在哪里?” 斛玉立刻噤声。 微鹤知挥手,好不容易重新启用的烛火再次熄灭。室内重回黑暗。 那只鬼下来了。 悄悄呆在微鹤知的袖子里,斛玉仔细听着外面的声音。 脚步声不徐不疾,踏在地砖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慢慢靠近。那只鬼或许忘了,活人是走不出这样规律的脚步声。 “斛玉”走到墓道中间,下一句呼唤还未开口,微鹤知就从其中一间转了出来。 漆黑一片,“斛玉”的一只眼睛蔓延上鬼气,间隔着长长的甬道,他清楚看到,走向他的微鹤知丝毫没有因“斛玉”私自下墓而责怪,只是在“斛玉”可能看不清路摸索时抓住了剑柄,转身将他带到没有危险的位置。 寂静中,微鹤知开口:“怎么下来了?” 在微鹤知身后,“斛玉”面容僵硬,没什么表情,表现出的语气却竟带着急切:“师尊,方才我听到墓室附近有声响,好像出了什么东西,要不要去看看?” 微鹤知没应答,倒也没有拒绝。 声响? 不知道这个鬼魂要做什么,或者说已经做了什么,竟然要把微鹤知往那个方向引。 在这古国陵墓遗迹,鬼魂是主人,也是被困的囚徒。斛玉想,至少在微鹤知带他出去之前,他大概不会对微鹤知动手。 一道灵力掠过,沉寂千年的古墓所有的蜡烛都被点亮,一时之间,恍惚回到了那个繁华的古城。 半明半暗的烛光下,微鹤知转身:“具体方位?” 这次换“斛玉”在前面走。 朝着西南方向的甬道,几乎和微鹤知并行,“斛玉”问身边人:“下来这么久,师尊察探到了什么吗?” 袖子里的斛玉默默想,他什么都没查探,只逼供了我。 但微鹤知显然早有准备,他淡淡道:“这陵墓风水有异,之下应当是一座凶阵。” 凶阵? 斛玉身体里有关凶阵的记忆浮现,“斛玉”脚步微顿,语气中掺杂着一丝难以置信:“这里是皇家陵寝,怎么会是凶阵?” 皇室的任何一座建筑,从选址开始便由风水师仔仔细细查探,但凡间的风水遇到修真的阵法,是无法抗衡的。 微鹤知:“不是当世所为,至少百年以后施加的凶阵。改变陵墓周边草木格局,以土为载体,降下阵法,此后千年魂魄不得出。” 斛玉贴在珠子内壁,没漏掉微鹤知说的任何一个字。 多大的仇怨,死后还不让人转世轮回。 也想到这个,前方的“斛玉”声音有些抖,他忽然问微鹤知:“……若是在阵法降前便死去,是否不会被限制其中?” 微鹤知给出肯定的答案:“凶阵依靠天时地利。” 短期内不能完成,一旦完成很难摧毁。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紧紧握住拳头,“斛玉”咬牙,差点将牙咬碎。 他是王室最后的血脉,是靠着野菜苟且偷生的亡国鬼,千年来,即使忍受着非人的寂寞,他也一直庆幸自己比所有的王公贵族都活得长,却不曾想,这竟然是他困于其中的源头! 第28章 是谁降下的阵法? 各怀心思,不觉间已经走到甬道的尽头。这里是一条死路,哪里都没有出口,只有微弱的亮色从墙的边缘漏出,流了一地的碎光。 微鹤知向“斛玉”确认:“这里?” “斛玉”回神:“啊……嗯,是这里,我听到的声音就是从这边……” 话音未落,微鹤知已经扬起长剑,就着荧荧的烛火,轻点了墙壁几下,等待几息,一时金光大作。 没有看到身后“斛玉”诧异的目光,前方的石墙轰然洞开。 “隆隆——” 粉尘落下,无形的符阵笼罩在二人身旁。 微鹤知的阵法仿佛用之不竭,他的修为绝不止展现出来的那些。意识到这一点,“斛玉”不可避免再次想起微鹤知吐血的画面。 可他如今的表现,看上去不像受了伤。 微鹤知道:“走吧。” “斛玉”仰头,空气潮湿,面前的粉尘很快散去,露出面前的景象。 墨黑穹形的墓顶,上方明明是山丘,却怎么也望不到尽头,恍如通天,压抑地使人喘不上气。黑沉之下,数万条白线白绳交错交织,如同蚕茧层层围绕,牢牢包裹住中心的那座黄金台。 整个墓室四周有十几扇门,通往不同的方向。这里应当是整个墓群的中心。但奇怪的一点是,里面一件陪葬品,甚至宫灯都没有,只有…… 透过密密麻麻的绳结缝隙,隐约可以看到中心的棺椁。 只有那座棺椁。 走上前,那棺椁的棺盖已经被打开,中间空无一物。看四周的痕迹,里面的东西应该出去不久。 这里是陵墓的最西南方向,微鹤知侧身,看向“斛玉”:“方才听到的声响是什么声音。” “斛玉”语气犹疑:“有些尖锐刺耳……” 它与世隔绝太久,微鹤知眼神淡淡经过,即使知道了斛玉的回忆,依旧和正常人已经不同。细小的表情会出卖它。 譬如此刻,它的表情下意识在向微鹤知传达:到棺椁那里去。 如他所愿,微鹤知朝着那黄金台去。濯尘握在手中,微鹤知对“斛玉”道:“退后。” 依言,“斛玉”退后到来时的位置,他躲进半明半暗的角落,扒在墙头,眼睛眨也不眨,只有眼珠随着微鹤知的动作移动。 濯尘铮然出鞘,灵力凝聚在剑身,剑意使得万条白绳飞舞起来,微鹤知一剑将纠缠不清的白绳斩断,开出前路,再一剑,整个墓室的烛光九成熄灭,只留下棺椁附近的三盏宫灯,照亮正中心的一点。 踏上黄金台,微鹤知站在棺外,背对着“斛玉”,他袖口轻动,琉璃珠就咕噜咕噜滑在了微鹤知的手心。 斛玉抱着珠子,在微鹤知的手指间偷偷向外看。 这棺同下面的黄金台一样的材质,只是上面刻的花纹繁复,与刚入墓穴的墙壁上的花纹不同,这纹似火,似水浪,中有云霞,还有爪龙腾飞。 龙纹——这是皇帝的棺椁。 微鹤知俯身,将推开一半的棺盖挪开,里面的角角落落完全展现在眼前。 “?” 以为自己看错了,斛玉诧异地贴在琉璃珠壁上,揉揉神魂的眼睛。 这……竟然是一个皇帝的棺椁。 最次的木材,经年累月的潮湿,使得棺中的木头腐烂蛀虫,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只有直愣愣的木板,甚至没有铺上一层布。 木板毛糙的边缘已经随着岁月变得平整,只有开裂的纹路知道里面到底曾经长眠怎样的人。 这里是古烄国,微鹤知说,烄国当年盛世时几乎占据整个交界境。这样强大国家的君主棺椁,里面是如此破败的样子。 里面的人呢? 昨日见到鬼魂时对方咕哝的话在斛玉耳畔回荡。 “我是……北域烄国长公主庶子……” 微鹤知告诉斛玉,这里只有一只鬼。 其他皇室在凶阵降落之前就魂归鬼界,不可能诈尸,就算里面的人出去了,也是在多年前。看木头的腐蚀程度,里面应当早就被打开过。 刚察觉到这一点,斛玉突然注意到,那个“斛玉”很久没说过话了。 ……不对。 直觉心里一惊,顾不得暴露,斛玉扬声:“快离开—!” 在他出声那一刻,微鹤知已经退后三步,但两人面前的棺椁忽然产生了巨大的吸力,只一瞬间,竟产生了暴烈的灵力乱流,硬生生又将微鹤知逼了回去! 墓室内狂风大作,濯尘死死挡在身前,微鹤知眼神微冷,迅速定位到“斛玉”的位置。 “斛玉”正好端端站在风暴之外,有些痴迷地望着微鹤知和斛玉。他一动不动,根本不受这狂风的影响。 他喃喃,声音却掷地有声:“终于……终于要出去了……” 后知后觉,斛玉骂了自己一声。 这棺椁竟就是两界的交汇点!怎么之前没有想到! 打开两界交汇产生的拉力势要将人扯碎,斛玉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一定要置他们于死地,顾不得想对方怎么发现他的存在,能活一个是一个,斛玉试图一换一,他大声道:“我的身体给你,放他走!” 眉心一动,微鹤知握住剑的手紧了紧,而另一边,“斛玉”怜悯地望着那颗珠子,叹息:“我也很想,但是,不行。” 他走到墓室的外面,伸手一推,中央墓室周围的门竟全部打开。 诡异的灵力源源不断地冲击两界交汇之处,生生将交汇处砸出了一道豁口。 但随之而来的,是地底涌动着的什么东西,斛玉看不到的陵寝外,那些起起伏伏的土包像是解除了什么限制,竟然有隐隐冲破的念头。 “这里必须要有活人镇压,我们只能出去一个。” 鬼魂终于笑起来,他看着被耍得团团转的两人,最终目光落在微鹤知身上,敛了些笑,鬼魂轻声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找到了他……你演得真好,可惜。” 斛玉眼睁睁看着对面的鬼魂上前一步,跳进出口,却无能为力。 怎么办? 一直未出声的微鹤知此时忽然轻轻按住斛玉的琉璃珠,安抚道:“别怕。” 来不及思考这句话的意思,下一刻,跳进出口的“斛玉”竟莫名又重新回到了墓室。 “?!” 感受着体内的翻涌,被无形的手抓回来的“斛玉”倒在地上,发出凄厉的惨叫,斛玉望着“自己”的眼睛,那双眼睛此刻充斥着恶毒。 “斛玉”挣扎着望向微鹤知:“是你!你做了什么?!” 濯尘定住法阵结界,微鹤知走到“斛玉”身旁,淡声道:“只是你的一部分族人被你吃了下去,你该问问他们。” “斛玉”缓缓瞪大双眼,几息后,他的魂魄硬生生被数万恶魂冲出斛玉体内! 出现在斛玉体外的那一瞬间,鬼魂灵光乍现,那一串极酸的浆果浮现在眼前。 ……原来是它。 对身后那惨叫恍若未闻,微鹤知俯身,将擦干净的琉璃珠放在斛玉的眉心,纯白的魂魄随琉璃珠一起,重新流入少年的身体。 四周聚集的恶魂越来越多,黑沉的墓顶下压,像要将一切都湮灭在其中。斛玉被微鹤知扶着站起来,满目晕眩。 生死之际,一只鬼手突兀地从两界交汇穿了出来,暮归的声音随之而来:“小师弟,抓紧我!” 惊得一哆嗦,斛玉本能抓住暮归的手,这是他第一次碰到暮归的实体。 好冰。 两界之外,暮归大喊:“小师弟坚持住,千万别松手!” 斛玉依言死死抓住他,另一只手则将微鹤知的手握在手中。 两界交汇彻底打开,不同的世界呈现在眼前,最后看了一眼被恶魂撕咬的魂魄,斛玉低头,在众多出口处找到了暮归的脸。 看清的刹那,电光火石,斛玉心中一惊。 暮归的脸竟同那鬼魂九分像! 一个荒谬的猜测迅速在斛玉的心里生根发芽—— 他这个三师兄,究竟是什么人? …… 太初宗顶峰。 风云变幻,雷声大作,一道又一道天雷砸下,波及之地寸草不生。 拜天游参选的各宗门围挤在天雷攻击的范围之外,皆大惊,议论纷纷。 太初宗几个修为高的离谱的直系弟子应当都没有到进阶突破的时候,就算是他们突破,也不会是这样要人命般的天雷。 这天雷……根本就是天灵根突破的样子。 太初宗又出了个天灵根的消息转瞬间不胫而走。 几乎所有的宗门都在讨论是谁的可能性比较大。 甚至有人想到了那个“死去”的谢一。 难道谢一根本没死,被太初收为己用? 他们争论不休,连太初宗扫地的都算了进来,直到一道弱弱的声音在嘈杂的人群中杀出重围。 那声音试探道:“那个,还有没有人记得,璇霄仙尊好像还有个……直系的小弟子?” 第29章 空气忽然变得死寂。 第17章 声势浩大的雷劫将常年积雪的顶峰差点劈开两半,其上多年的冻土都隐隐有化冰的迹象。 淅淅沥沥的水流从山上流下,其中一条顺着草木,流向了行宫院落外的古木。 有人跨过那条蜿蜒的水流,青色的衣摆略过,将快要流入行宫台阶下的水流定在了原地。 行至门前,春浮寒抬手,一顿,随即转了个方向,落手轻轻敲了敲紧闭的窗户。 “谁?” 不算大的声音从窗缝漏出,春浮寒叫:“小师弟。” “师兄?” 房间内少年的声音刚落,一层看不到的结界出现在春浮寒面前。等待片刻,那结界打开了半面门的大小,刚好够春浮寒进入。 青衣修士推开门,在他关上门的瞬间,结界迅速合拢。 白玉屏风后,春浮寒转了出来,入目便是斛玉的床榻。 寒玉床上,斛玉微微仰头,看着他来的方向。因为身上的灵绸,他正双手张开,呈大字躺在中央。身下铺的鲛纱上雕刻着精妙的阵法,使床上人既可以得到玉床的温养,又不会被寒意侵袭。 春浮寒示意他躺好,待斛玉稳稳躺回枕头,春浮寒温声道:“小师弟,感觉如何了?” 距离那日雷劫已过去三日,斛玉昨日堪堪清醒过来,望着头顶的床帐,斛玉思索半晌,喃喃:“师兄,我感觉……好像在做梦。” 春浮寒微微一笑:“为何这样说?” 斛玉转头看他,眼睛亮亮的:“我竟然筑基了。” 春浮寒:“……” 袖中的手指蜷缩了下,春浮寒不动声色,只赞叹:“恭喜小师弟,与以往有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斛玉摇头晃,“没什么特别的……但好像能感受到体内灵力流畅了不少,”斛玉比划了一下,双手裹着灵绸,有些滑稽:“能这样通起来了。” 这么多年,斛玉还是第一次感觉到,难免新奇。 如果之前体内的灵力是随时在蒸发的水汽,那么现在的斛玉的灵力就像是一捧清水,虽然不多,却能积蓄地住。 听着他讲,春浮寒拉了把椅子坐下来,边听,也没有错过斛玉手上的银镯,和胸口的水坠。 炼器师对灵器的改变往往非常敏锐,修为如春浮寒,一眼便知,无论是镯子还是水坠,微鹤知定又在上面增补了海量的法阵。 不知道这次加了什么,甚至可以将斛玉的气息都掩盖地七七八八。 说得有些多,斛玉咳嗽了两声,同春浮寒交流了会儿突破的心得,斛玉转又问起:“师兄可知师尊如何了?” 知道他会问,春浮寒答道:“师尊无事。” 斛玉仰头望着他的眼睛。在春浮寒古井无波的眼神中,斛玉再次确认:“真的?” 春浮寒默了默,他这个小师弟哪里都好,只是有些过于敏锐。 慧极必伤,天道难容。 好在还有微鹤知。 念及斛玉的身体,春浮寒只能暂且答道:“真的。你这次突破雷劫虽声势浩大,却不过是筑基期,天雷威力远不如金丹渡劫的一半,师尊已至化神巅峰,天雷不会对跨大境界者有多大损害。” 斛玉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 第一次来这里,春浮寒余光将整个房间大约略了一番。 房间内绕着淡淡的香气,是安神补灵的法器挥散的味道;角落里悬浮着的阵法,将室内调节至最合适的温度;脚下铺着的毯子灵力溢出,拿出去一尺难求。 总之四处无一不精巧,无一不奢靡,无一不用心。 小师弟回来了,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从房间的布置来看,春浮寒确信,师尊大抵短时间内不会像之前那样……春浮寒转头,对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斛玉道:“小师弟,今日前来,其实还有一事。” 斛玉抬头:“什么?” 春浮寒望着斛玉:“拜天游大选期间,除了谢怀瑜和望初二人,谁还见过你的真容?易容之术可有被人识破?” “……” 斛玉摸摸眉心:“师兄,你还记得曾经因渡枫门,我和师尊掉下两界交汇深渊的事?” 不知他为何提起此事,春浮寒道,当然。 斛玉道:“那里有一整座古国陵墓,鬼主却是一个缺了半张脸的残魂。” “我被困于琉璃珠,师尊找到我,却早已被发现这件事,即使那时出来了,我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春浮寒点头,斛玉说的事,他大约知道一些。 斛玉继续道:“……所以在那琉璃珠还在我识海中时,我把它取出来,研究了一下。” 春浮寒:“……” 春浮寒看向斛玉的眉心。 哦……识海的东西还能取出来吗? 理论上释放了震惊的情绪,春浮寒面不改色地颔首,听斛玉慢慢道:“经过一番查探,我发现,这珠子……似乎是那鬼魂残缺的那只眼。” 窗外的树叶飘落,挡住了蹲守在枝头的鸟儿的视线。 一叶障目。 原来如此。 那只眼睛凝聚了原主人的执念,自己生了残缺的灵。 果然,斛玉将手放下来,侧头对春浮寒道:“于是我就炼化了它,收为己用。” 那珠子天生是缺损的眼睛,炼化后极易产生幻觉和阻障的灵性,因生于人族,所以成为了天然的易容法器。不是灵器,胜似灵器。 如果不是斛玉主动褪下,这易容是万万不可能会被识破。 想通其中关窍,春浮寒点了点头:“竟有如此机缘。” 斛玉:“可惜我修为尚浅,偶有控制不住的时候。但这次拜天游看到我本来样子的,应当只有那两人。” 说完,斛玉自己莫名嘀咕:“……望初是怎么知道的?” 或许是虚境被歧奴所伤那里…… 既然春浮寒提起,关于这件事,斛玉支起上半身,靠在床头,认真地望着春浮寒:“师兄,有关谢怀瑜的事,我想和你再谈谈。” 春浮寒摇了摇头,似乎早有预料:“你想说,用谢怀瑜作伪证证人这事?” 被说中了,斛玉便不再掩饰,直接道:“是。” 斛玉尽力向前,用此时最接近春浮寒的姿势,看着春浮寒的眼睛道:“师兄,我不愿让我的朋友替我背负莫须有的罪责。” 他说:“我亦知道你是为了我,师兄,如果我不曾同谢怀瑜相交,或许我也会和师兄用同样的方法。” 将谢怀瑜推到人群中心,转移众人视线,是最划算的做法,斛玉垂眸,可朋友之间不能这样算。 “……” 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气声在室内落下。 春浮寒当然知道小师弟是什么性格。 但这件事事关天灵根,底下掩埋着的是腥风血雨,稍有不慎,便会坠落悬崖。春浮寒确信,如果斛玉再出现什么闪失,微鹤知不会再像如今这样沉寂。 难办。 许久,春浮寒忽然起身,斛玉仰头呆呆望着他,青衣修士不同他对视,只道:“让谢怀瑜出现,还是承认你就是谢一,这两条路如何选,归根结底,我做不了主。” 斛玉:“?” 春浮寒望着斛玉:“这件事,你需要说服师尊。” 斛玉:“……” 斛玉皱起眉头,显然不觉得能成功:“我……” “说服什么?” 话音未落,推门声响起,没想到这个时候撞到微鹤知来,斛玉立马躺好,春浮寒则毫不意外,慢悠悠转身,拱手: “师尊。” 逆着光,来人转入屏风后,依旧是一身鹤纹黑衣,黑发用发冠束起,爽朗清举,好像随身带的那柄漆黑的长剑,锋芒冷肃。 微鹤知视线落在斛玉身上。 春浮寒会意,退后几步,悄无声息地转身退了出去。临走之前,还加固了几道符阵,确保里面的声音什么也传不出去。 房间内只剩微鹤知和斛玉,一时谁也没说话。 落下的鲛纱隔绝了部分视线,微鹤知抬手,斛玉看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一别,视野便陡然变得清晰。 微鹤知直直看向他。 没来得及撤回目光的斛玉:“……” 躲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斛玉眼睛眨巴眨巴,声音闷闷地从被子底下传出来:“……师尊。” 不知道从哪里回来,微鹤知一身寒气,没有走近,只在床边不远处,微鹤知道:“方才说,要说服我什么?” 斛玉吞吞吐吐:“就是……谢一和谢怀瑜那点事……” 微鹤知轻扣床沿的白玉:“想自己解决?” 他一下就猜中,被从被子里拉出来,斛玉举起手,默默点头。 微鹤知没有即刻答复,而是先用灵力检查了一遍斛玉身上的好了七七八八的伤。 天灵根面世,必将掀起风浪,即便谢一只是“尸身”,便已经引得无数人觊觎,更何况斛玉这样的活靶子。 但…… 斛玉清亮的眼瞳追随在微鹤知的身上,察觉到视线,微鹤知转头看他,问:“不怕引来祸事?” 第30章 斛玉:“终归是我的因果。” 这种事换做以前,微鹤知不会答应斛玉以身犯险。但这么多年过去,无论是太初宗还是微鹤知,都已截然不同。 身上的寒气消失,许久,就在斛玉以为微鹤知不会答应,准备另寻门路时,微鹤知却忽然弯腰,轻轻碰了一下他眉心朱红的痣。 “?” 温热的触感,斛玉眼神一动:“师尊?” 微鹤知淡淡道:“既然不怕,想做什么就去做,一切有我。” …… 三日后,太初宗拜天游重启。 白玉演武场,先前虚境撕裂的空间被修复得完好如初,白玉台上歧奴的血迹都被洗刷干净,流转的符阵在四周环绕运行,一片流光,让人几乎忘了这里曾经有一场血战。 “时辰将近,点到名的修士上前一步。” 高台大树下,太初宗弟子拿着卷轴,一一核对名号。此刻到场的修士,大多是在虚境没有受伤,或修养好大半的弟子,队伍末尾,谢怀瑜打了个哈欠,眼底青黑。 大约扫了一眼,参加大选的修士只剩六十左右。望初站在另一边,神色看起来亦憔悴不少。 同病相怜的两人对视一眼,双双叹了口气。 这两天关于天灵根的一切都被反复、不同的人询问打听,其中和谢一接触较多的谢怀瑜和望初是众矢之的。 “望初。” “谢怀瑜。” “在。” 听到自己的名字,谢怀瑜立马上前一步。最后一人点完,太初弟子合上卷轴,扬声:“各位修者稍等片刻,具体考核待半柱香后。” 待太初弟子离开,台下瞬间一阵切切察察的讨论声。 “什么考核,竟还要等?” 有消息灵通者小声道:“听说最后的考核有璇霄仙尊的参与……” “璇霄仙尊不是从不参加拜天游考核?” “前些日子的天雷到底是……” 靠在树上,谢怀瑜又打了个哈欠,他现在对考核天雷什么的一点也不在意,满脑子都是怎么把戏演好。 不知道斛玉怎么样了。 这些天,那些从虚境出来的修士们看到谢怀瑜,都绕着走,他们心虚,谢怀瑜也不屑于同这些白眼狼为伍。等到拜天游结束,他更不用和这些人产生交集。 头顶有些响动。 几片叶子掉了下来。那叶子光亮新鲜,不像是自然掉落的。 谢怀瑜疑惑抬头。 巨大的梧桐树,叶枝错落间,一只纤细的小腿正在树中央微微晃荡,细碎的光落在他的衣角,荡起一片涟漪。 谁?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谢怀瑜胸口忽然砰砰直跳,还没等谢怀瑜细看,那人竟直接向下轻轻一跃,落在了众人中间。 “……” 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谢怀瑜喃喃:“不是吧……” 死寂的人群中央,斛玉拎着自己的弓,缓缓转身。 像是没看到周围人见了鬼般煞白的脸和心虚带来的惊恐,顶着谢一的面容,斛玉挑起唇角,打了个招呼: “各位好啊,好久不见。” 他的目光从这些幸存者的脸上划过:“……我要债来了。” 第18章 看到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台下,引起一片骚动,洛贝更烦了,都懒得转头骂一旁的那只鬼:“闭嘴,烦!” 难得见妖王如此焦躁,判官哼笑一声,望着台下低声自语:“死而复生……奇了怪,怎么在鬼界没有查到他的名讳?” 洛贝懒得理他,他现在绞尽脑汁在想,怎么才能不被斛玉发现自己的身份? 难道要假装一辈子没化形的傻兔子? 剑破风声自天边传来,透过幕纱,洛贝抬眼。 果然,下一瞬,黑剑穿破云层,直逼白玉台。 威压如同沉云压下,幕纱和旗帜在剑风中晃动,不过是眨眼,台上便多了一人。 早在剑声出现便起身,先前还议论纷纷的众宗主噤声迅速上前,无论情不情愿,此刻都低下头,朝着台上行礼。 “仙尊。” 收剑,微鹤知踏上最高台。每上一步,台下便安静一分,直到整个白玉台寂静无声。遥远的山坳传来鹿鸣鹤音,微鹤知落座,身前是三洲修士,身后则是整个太初宗。 人群中的斛玉仰头,背对着参选的修士,轻轻翘起嘴角。他站的位置极其显眼,就在微鹤知位置的正前方,一眼就能见到。 意气风发的少年修士像一株傲然蓬勃的莲,搭在弓上的指尖似乎都蕴含着劲然的力道。 台上台下皆垂头,也就没人看到璇霄仙尊眼底与以往都不同的情绪。 ——那是一种看到亲手捧出的明珠出世、马上要被人发现光亮的期许,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点落寞。 …… 修真界的修士向来相轻,只会因为家世背景或者修为而不同。但此刻,台上台下,由于微鹤知和斛玉的存在,修者竟空前团结了起来。 谢一活过来了。 这个诡异的事实如同弥散的大雾,迅速将台下整个笼罩起来。 他怎么会活着?此刻,在场曾将斛玉天灵根消息出卖的、几乎所有修士都是这样想。 或许在知道谢一死去以后,的确有过愧疚,希望谢一是活着的。但谢一真的回来了,没有死的谢一真的回来了时,竟没有人希望谢一真的是活着的。 此刻,谢一抬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他任由身后的修士打量,待白玉台上所有人重新落座,他才忽然转过身来,直直对上身后一众修士的视线。 “……” 看到面前一片见了鬼的惶惶表情,斛玉偏过头,用一种感叹的语气道:“各位这是什么表情,我活着,各位这样难过?” “……” “还是说,”斛玉笑笑,语气却没什么笑意,“有些人受了我的恩惠,却不愿还?” 他说得太直白,有人不愿意相信,怯怯问:“你……没死?你真的是谢一?” 谢怀瑜转身,瞪大眼睛寻找说话的人:“你这是什么话?你……” 斛玉一只手拍在谢怀瑜的肩膀,将他带到身后。他精准地走向那说话的人,直到那人脸色苍白、打着摆子地望着他,斛玉才开口道:“没死,让你失望了。” “……” 他神色淡淡,面容没有一点损伤。可回忆里谢一烧焦了的脸就在眼前,故于这些修士而言,没有任何恩人复生的欣喜,反而毛骨悚然。 他们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一眼就能看清。斛玉垂眸。 天灵根是巨大的诱惑,几乎没有人能拒绝一步登天。斛玉理解,他早知人性总是这样,有的人之前还奉你为珍宝,下一刻就会因为一点点可笑的微小的好处而将珍宝的骨头都卖出去。 可是斛玉理解,不代表他能原谅。 至少在虚境湖边,这些人为他说话的情形依旧在斛玉的记忆里。他愿意救这些人,其中几分真心,如今都化作修真界沸沸扬扬天灵根出世的刀,扎在斛玉身上依旧没有褪去的每一道疤上。 鸦雀无声,斛玉点点头,好在伤疤的痛还在,提醒着他是用什么换回来眼前这些人的命、而这些人又是如何反手将他出卖的。 拜天游大选最后一关考验的是修士控灵之术。 无论是剑修、符阵师,亦或丹修、炼器师,控灵之术乃万术之本。控灵越得心应手,修为便增进地愈快。微鹤知当年用濯尘剑一剑挑开幻境发丝般的阵眼,却连四周的一根草都没有伤及。 拜天游讲究公平,每位弟子都要抽选对手到白玉台比试,无论用什么方法,最后留在白玉台的就是胜者。 斛玉要的就是这个机会。 他将自己的令牌扔进选台,转过身来,少年倚靠在台边,手里的白银长弓在日光下华美异常,繁复古朴的纹样,竟无人知晓其出处。 斛玉轻描淡写:“谁先来?” …… 台上,春浮寒站在微鹤知身后一边,向众宗主道:“如刚才所说这般,天灵根假死躲过天道桎梏,两日前苏醒。” 他说得简单。 但如何苏醒、结果如何,以及谢一到底在虚境开裂歧奴逃窜这次事中作了什么角色,却一概被略过。 众人神色各异。 修真界对于天灵根所知甚少,几乎没有几个天灵根活到及冠之年,而目前唯一可供参考的天灵根,正坐在高台中间,视线落在台下。 至少目前,修真界想要得到说法的宗门,没人敢去问微鹤知此事真相到底如何。而有资格问的两洲洲主和妖王,不知道各自在想什么,竟一个都没出声。 但无论如何,谢一的的确确没死。 活的天灵根,还在。 不同于心思都表露在脸上的少年修士,台上各宗即使听到如此的消息,依旧无人开口。 台下忽然下哗然一片。 微鹤知抬眼。 ——抽签结果被斛玉抽出来了。 以往,所有弟子将令牌放入选台,抽到谁来比未可知,但今日,斛玉在第二个弟子投进来时,直接开始了抽选。 第31章 池子里只有两个人。 将长弓放在选台边,台下修士此刻才惊觉,斛玉说的“谁先来”,是什么意思。 谢怀瑜立马拎着自己的令牌躲在斛玉身后。 台下修士弟子面如死灰,情急之下,他们求救的目光投向了太初弟子。却不想太初弟子向斛玉的方向鞠了一躬,竟转身离开了。 走之前,抽选的符文交给了斛玉手里。 “……” 这下不只是台下的弟子,台上有些长老宗主面色也变得有些难看。 有嫡系子弟在台下、还抱有一丝侥幸心理的宗主朝微鹤知的方向起身,但他却是对着春浮寒说的: “仙尊这是何意?拜天游大选向来公平,抽签轮选怎能如此儿戏?” 微鹤知置若罔闻。 春浮寒淡淡:“谢一不过筑基,台下修者修为皆高于筑基,有何不可?” 那宗主据理力争:“可天灵根本就控灵如鱼得水,即便修为低下……” 听他这话,倒是沉寂许久的妖界帷幕后传来嗤笑的声音:“我还当修真界你们这些大宗大族真有什么道义大义正义可言呢,原来不过如此。” 探头,洛贝伸手,直接点了点那绿油油脸色的宗主,道:“我记得你,你是数风洲下的宗门?” 说是这样说,洛贝当然不会记错,当年数风洲有一个是一个,他全记得。 洛贝支着脸:“当年歧奴侵入修真界,你带着你们宗躲到太初门下。当时宗门修士众多,太初人少,无法全部护佑,所以你,”洛贝撩开帷幕,直直望着他,“带着你的妻儿进太初,却把外门弟子扔给了歧奴。” “你讲公平?” “公平。”洛贝扬声,确保所有人都能听到:“弱肉强食,恩怨相抵,公平到底如何,是灵兽都懂的道理,怎么人却不懂?” “还是说,你打抱不平的,是公平没在你的手里?” 那宗主大概没想到自己多年前的丑事竟被妖王指了出来,一时面如土色。 台下传来声音:“妖王说得不错。” 洛贝:“……” 听到这个声音,刚才还趾高气扬的洛贝动作一顿,立马躲回了帷幕后。 台下,斛玉转身,望向妖族的旗帜开口道:“这位宗主,就算我今日不讲灵根的公平,但你说说,就从恩怨来讲,台下的哪位修士,不是我救的命?” “如今不过是想和他们切磋切磋,又为何谈公不公平?” 背地里究竟是什么原因,谁都知道,但是此刻可笑的是,没有一个人愿意撕破那层众人皆知的面皮。 判官痴痴笑一声。 忽然,微鹤知手指微动,濯尘剑飞上天空,然后重重地落在了白玉台正中。 结界如撑开的华伞,刹那间包裹住整个台面。 众人诧异的眼神里,一向不怎么说话的微鹤知开口:“修者选比,形式稍加改变未尝不可。” “……” 台下修士难以置信地望向这个传说中不理世事的璇霄仙尊,不明白他为何和谢一站在了一起。 只有斛玉低头笑笑。 他站在那里,即使只是筑基期,却没有一个修士敢上前。 他在虚境里玩控天雷的样子太过可怖,又拿着一把奇怪的灵弓,加之天灵根恐怖的修复能力……最重要的是,斛玉背后不知道为什么,站着太初宗和妖王。 得罪斛玉或许简单,得罪太初和妖族就像是脑子坏掉,非要找死。 短暂地陷入死局,不知道想起什么,斛玉忽然道:“不想这样比,也好办。” “……” 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众人警觉。 只见斛玉扔出一个储物袋。 “灵石,法器,符箓,丹药。”斛玉想了想,说,“除了灵兽,我不挑。” 谢怀瑜:“……” 这个储物袋,谢怀瑜凑近看了看,储量比他的那个还大,如果要全装满,能掏空这些宗门一小半。 他战战兢兢去看斛玉,而从神情看,显然,斛玉对珍宝的兴趣,要比打那些伪君子一顿要多得多得多。 谢怀瑜:“……” 这时,“拜天游初衷,为祭天问天道。弟子选比,一为修真精锐弟子得大宗修士教化、飞升,二为考验心性,以防堕魔损道。” 春浮寒目光落在一旁。 ——此前一直没有出过声、存在感极低的听昀洲洲主,此刻不知为何,竟站了出来。 大咧咧趴在桌子上,判官看热闹不嫌事大,扬起眉毛,追问:“意思是?” 听昀洲主:“虚境内谢一有恩于各宗修士弟子,因果已有。” 洛贝皱眉,说的什么东西,听不懂,能不能说点兔子也能听懂的。 倒是微鹤知看了他一眼。 听昀洲主站起来,拿出一枚储物灵袋,众目睽睽,他亲自走了下去,将储物袋放在斛玉的面前。 斛玉眨眨眼,同面前这个丰神俊朗的洲主面面相觑。 听昀洲主冷声:“听昀洲赔礼。” “…………” 寂静中,春浮寒忽然拍了怕手,赞叹:“洲主大义。” 说着,他自己也提起一枚储物袋,走到斛玉面前,春浮寒面色严肃:“赔礼。” 斛玉:“……” 洛贝瞬间知道他们太初要做什么。 心知肚明太初因为当年太穷导致一家都抠门,洛贝还是没忍住心里吐了一口长气。 他翻了个白眼,倒在椅子边挥挥手,不一会儿,高台下,几只兔子叼着几枚灵兽都少有的灵珠,送到了斛玉身边。 直至此时此刻,台上的所有人,除了谢己和微鹤知,脸都紫了。 甚至有人怀疑斛玉一开始就没打算比武,他最开始的目的就是求珍宝。 而他们误打误撞的猜想,却正好是斛玉所想的。 ——斛玉的确是这样安排。 身上的伤还未好,此刻比武,微鹤知绝不会同意。于是退而求其次,斛玉选择利益最大化。 事实证明,他成功了。 源源不断的奇珍异宝进入斛玉的储物灵袋,映得斛玉眼睛亮亮,高台上,微鹤知轻轻摇了摇头。 只有谢怀瑜打抱不平:“就这么放过这群伪君子了,太便宜他们……” 斛玉淡声道:“谁说我放过他们了?” 谢怀瑜:“?” 斛玉噙着笑,漫不经心地将储物灵袋收进怀里,轻声道:“这只是第一步。” 谢怀瑜:“……?” 斛玉:“我记得,拜天游夺魁,可与三洲洲主一同祭天?” 谢怀瑜愣愣:“是……但是这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斛玉想,关系大了。 他要登上祭天台,借今日这些宗门的灵物设引天雷,将那些曾劈在他身上和微鹤知替他挡下的,一个不留地还回去。 洛贝那天的话至今在斛玉胸口回荡。 “当年歧奴从虚境出来,太初在数风洲距离虚境最近的地方,那些大宗都把太初推在前面,想让太初的人拖住一会儿歧奴,其实就是让太初送死……” 那时候你师兄师姐都已经累倒下了,微鹤知独自苦守虚境裂缝十三天,回来的时候全身都是血,没一处好肉,哪里都是伤……他的头发就是那时候变白的。” 回神,斛玉听到谢怀瑜忽然小声惊呼:“……你的镯子!” 斛玉低头,发现镯子竟因痛苦扭曲,变得锋利非常。不坠在手腕轻轻颤抖。 一如他的心境。 这是斛玉出关后第一次后悔去闭关了十年。 第19章 漆黑长靴踏上冰原,渐渐靠近虚境边缘。那里黑雾弥漫,和白色的雪山交接。 玄衣修士停住,白发随风而动,他注视着眼前的那块土地,抬手,巨大繁复的金色符阵从冰里显现。 “以我之灵,敬奉仙长;以我之命,敬告苍天……” 微弱的声音在狂风中,随细碎的雪被带到冰原各处。 数风北部冰原十年里每日出现的一幕,从晚到早,祷告,或询问。 符阵流转,淡淡的金色光闪烁。 日未出,月未落。 只刹那间,暴风雪忽裹挟断裂的冰块盘旋空中,直冲男人的方向而来—— 在接近的那一刻,男人睁眼,倏地抬手,一把抓住那狂风中最锐利的冰柱! 冰柱在其手中震颤哀鸣,剧烈的抖动在狂风中显得微小。狂风肆虐,许久,那冰柱终于被男人震慑,慢慢停下挣扎,自己滑落到了符阵的正中央。 “叮,咚——” 似水滴落水的声音响起,一时间,整个冰原若被暂停了时间。 猛然寂静,修士冰冷的视线注视着面前通天的黑雾,黑色的长剑如同流光,尽数将雾气驱赶至金色的符阵。 …… 洛贝蹦跶蹦跶,从后山探出头。 连廊交叠错落之间,白玉宫依旧是那样,清清冷冷地矗立在山巅,积雪在阳光下被照耀得清透明亮,上面没有脚印,只有几片落下的梅花。 第32章 其实白玉宫外有三种花。 春浮寒种了梅,暮归种了菊,辞丹月种了桃。 当年埋下苗时,辞丹月不无感慨:“梅兰竹菊,我应当种兰的……可是桃子好吃。” 暮归也感慨:“种菊风雅,也适合上坟,以后我来找小师弟,还能给自己带一束菊花回去,大师兄你看,白的黄的都有……大师兄你要不?” 春浮寒:“……” 那天春浮寒一手一个,把人拎走了。于是也没人知道,除了梅,剩下的两株花苗是怎么在冰天雪地里生根发芽,甚至生长繁茂的。 此刻,梅花树下,一名少年正拉开银弓,仔细擦拭上面的雪屑。 他背对着洛贝,将弓弦仔仔细细打理好,擦拭时,他的神情十分专注,像眼前除了银弓,再装不下别的。 春浮寒坐在斛玉的对面,手的影子轻轻晃动。 洛贝把自己埋进雪堆,只竖起长长的耳朵,试图听到他们谈话。 春浮寒:“你说之事,已经打点好。届时若略有纰漏,听昀洲主应当会相助一二。” 擦拭的手一顿,斛玉抬头望向春浮寒,不解:“为何听昀洲主会相助?” 早知他有如此一问,春浮寒从袖中拿出一张符纸。 那符纸已经泛黄,上面的符咒也歪歪扭扭,看得出画符人的不耐,但仔细看,每一条却又刚好都能运转,显得颇有特色。 一看便知是谁所作,斛玉倏地抬眼:“……二师姐?” 春浮寒点头道:“师妹如今正在听昀洲。” “……” “除此之外,”春浮寒道,“妖王应当也会鼎力相助。妖族虽与修真关系紧张,但与太初关系尚可。” 斛玉眉心未松。上一任妖王喜怒不定,新妖王虽那日助他,但不知其性情到底如何。 他这样问,春浮寒朝他身后看了一眼,意味深长道:“……这便要问妖王本人是什么心思了。” 雪地里的洛贝打了个哆嗦。 这句完全听清了,他立马钻出雪地,张牙舞爪地无声对着春浮寒控诉。 别说了! 再说露馅了! 察觉到背后的声响,斛玉慢慢转身,正好和站在雪地里伸出爪子的兔子对上目光。 龇牙咧嘴的洛贝瞬间落地,小小“叽”了一声。 “……” 擦拭如新的银弓缩小,如流水收回到斛玉的手腕。 斛玉起身,弯腰将洛贝从雪地里薅出来,轻轻抖了抖,待抖下一堆雪后,才将白兔抱进怀里。 摸着洛贝顺滑的毛发,斛玉低头,像是没发现他的异常,随意开口问道:“前几天又去了哪里?怎么醒来未见你一点影子。” 洛贝:“……” 他不可能说去当了几天妖王,处理了妖族事务,还顺便将几只蠢灵兽送回老家疗伤。 这不是一只兔子该做的事。 于是摆摆尾巴,洛贝心虚地甩锅给了微鹤知:“……我来了,但是微鹤知不让我进,只能在外面转转。” 也不算甩锅,斛玉昏睡的几天,微鹤知的确没让人进。是后来微鹤知去了一趟极北冰原,回来才允许人探望。 “……” 一听就不对。 斛玉拍了拍他的脑袋,最终没有选择戳穿傻兔子的坏心思。 洛贝暗中悄悄松了口气。 但危机总是如影随形,下一刻斛玉就道:“也对……同为妖族,你应该了解一些……有件事问问你——那新任妖王,究竟是什么样的角色?” “……” 洛贝颤颤巍巍扒拉斛玉的衣服,不自觉勾出他衣服的线。他语气里不无心虚:“不,不知道啊,谁知道那妖王平时都是什么英俊样子……” 斛玉:“………” 被迫看了一场戏的春浮寒很没有同理心地起身,他将桌子上的梅花扫净,已经放在酒坛里的,都是一枚枚挑选出的,花瓣鲜艳,沉寂在坛中。 把酒递给斛玉,收手时,春浮寒看着他,忽然道: “小师弟,无论你要做什么,切记,要以自身安危为先。你的性命是最重要的。” “?” 斛玉略疑惑抬头,不懂春浮寒这句话里为何忽然重了下来。 见他听了进去,春浮寒便不多解释,转身离开。徒留下斛玉守着酒坛,许久未解其意。 …… 大选比武第三日。台上台下只剩十余修士。 前两日抽到斛玉为对手的,都放弃了资格,斛玉乐得清闲,独自一人坐在台下观战。 手里慢慢转着据说是听昀洲某个宗百年才出一块的静石,斛玉坐在那里,同梧桐树相依相偎,岁月静好。 若不知他是谁,倒也成一道靓景。可惜,谢一目前给修真界各宗修士留下的印象,虽然说不上好,但绝对挺差。甚至有未前来参加大选的修士,这几天都千里迢迢赶来,只为了看看这个狂揽小半个修真珍宝的天灵根,究竟是什么人物。 产自炎阳下,静石带有天然避光的灵性,只一块便可挡住大部分的阳光。听昀洲常年烈阳笼罩,修炼极其磨练心智,静石便更加千金难求。 穿过人群,谢怀瑜默默蹭了过来,坐在斛玉身旁,和斛玉一同望着台上,他的语气不无担忧:“……下一个就是望初,听说他这次抽到的是符修。” 符修手里大堆画好的符阵,挨个甩过来都有够烦人的,望初只有一把弓,不知道怎么处理,谢怀瑜就不喜欢画符,错一个地方就会炸,连带着对符修也敬而远之。 斛玉却道:“符修有符修的弱点。” 谢怀瑜凑得更近了:“什么弱点?” 将旁边那颗头推走,顺手将手中的静石塞谢怀瑜手里,斛玉开口:“符阵对灵力掌控的要求很高,平常修士用一个小型符阵便会脱力。如你所说,符修会用符纸弥补这点。但符纸和人之间总有距离。” 没那么晒,整个人都清醒不少,听他说完,谢怀瑜恍然:“意思是说,若是和符修战,要拉开距离?” 斛玉:“不。” 谢怀瑜:“?” 不等他追问,斛玉忽然点点他的胳膊,示意望初来了。谢怀瑜连忙朝着台上望去。 乌压压一片的修士,围绕着白玉台。白玉台西,望初一跃,提弓上台,他今日穿了家族纹样的白锦袍,看上去比之前严肃许多,正好配得上他那张正义凛然的脸。 但没人发现,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朝着人群后大树下的角落瞥了好几次。 那里明明位置最好,却没有人过去。只有两个凑在一起的脑袋,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 听到他的名字,其中一个脑袋抬起头来,触碰到那双眼睛,望初不自觉挺直腰背,手将弓攥得很紧。 他莫名的紧张,让对面的符修更加紧张。 昨日抽选,所有人都在祈祷不要抽到斛玉和望初,一个灵根变态,一个修为天赋最高,谁也不想第一轮就抽到这两个人。 他抽到了望初,已经做好了输的准备,心如止水。但对面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气势十足、周身气氛紧绷,这让他也变得焦躁不安。 白玉台上瞬间气氛焦灼。 望初这两天打人打得有些狠。从他对面下来的修士,多多少少都有负伤。按平时,这是羞辱,日后必定要个说法的。可这次一想到他是为谢一出气,那些被打的修士默契地偃旗息鼓。 时间快到,瘦弱的修士从袖子里颤颤巍巍拿出符纸,他师兄知道他是和望初打,提前将半个宗的符纸都给了他。 一名太初弟子上前,将一张符纸放在两人中间。他松手后,符纸悬在原地。待台上只有两个人时,那符纸忽然燃烧,在符纸燃尽的那一刻,符修修士瞬间将几张符阵扔了出去! 探头,谢怀瑜心惊肉跳:“哇……雷、火、风阵,全是攻击的阵法啊。” 斛玉定睛望着那些符纸,他的视线快速向望初那里过了一眼,望初一动不动,盯着那些符纸,竟然没有退开,也没搭弓。 谢怀瑜着急地站起来:“这干嘛呢?怎么不躲? 台上的符修也愣住了,不懂他为什么一动不动。他心里不安,又扔了几道符阵过去。 雷火风交织,在台上迅速掀起一阵热浪,斛玉空点着手背,在第四下时停住。 他停下的刹那,望初终于动了,他以极快的速度搭弓,在符纸全部化作雷电之前,将弓空拉至圆满。 “嗯?”帷幕后的洛贝眯起眼,确认:“他没搭箭?” “没有。”判官懒洋洋回答他,今日不知为何烈阳高照,太初这些积雪将光照得到处都是,对鬼来说,简直讨厌至极。 妖族对于灵力的感知天然强于人族,洛贝看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了望初身旁那一点点的灵力乱流。 其他感受不到的修士,只看到望初拉开弓后,不同于以往开弓放箭,而是等符阵逼到眼前,才猛松手。 “……” 唉。 斛玉捂住眼。 第33章 果然,下一刻,望初重新放箭不及,整个人被符阵扔到了白玉台的边缘,差一点就要掉下去,堪堪挂在边缘。 完全没看懂的众修士:“……” 谢怀瑜亦满脸不解,“他,他干嘛呢?” 斛玉不语,只撇开眼,默默离白玉台又远了一些。 台上的符修简直欣喜若狂。 他没有想到自己竟能将望初这样的修士打败,乘胜追击,修士几乎是立刻扔出一道风符,试图将望初趁此机会掀下去。 不想,台子边缘的望初竟在最后一刻挣扎起身。 那一刻他如有神助,像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箭,迅速用以往的姿势,熟练地搭弓放箭—— 一箭将还在得意的符修扔到了台下。 谢怀瑜:“……” 对这场比试瞠目结舌难以理解,眼看着望初赢了,却垂头丧气地下台,谢怀瑜不能接受:“……他这是疯了?非要被人打一顿才肯搭箭?之前没这样啊?” 斛玉想,他没疯,就是没学好。 望初后三场就是斛玉。 灰头土脸的望初蹲在斛玉身后,无视谢怀瑜的絮絮叨叨,他挠挠头,低声开口道:“太难了,灵力根本控制不住。” 授人以渔不留名的斛玉默默点头,同意他的说法。 的确很难,前几天才教给他,这样紧的时间内想学会控制灵力乱流,几乎没可能。 看他也这样,自我怀疑的望初重燃起一点希望,他试探着问:“那……当年这个你学了多久?” “我?”斛玉想了想,“……大概两天?” 望初:“……” 到斛玉上台了。 所有人暗中都离白玉台远了一些,生怕他又召来天雷。 拜天游进行到这里,这竟然是第一次有人没有退赛,而是接下来同谢一比试的签文。 可以理解,到了如今剩这几个人,没有人愿意放弃晋升一名的机会。即便知道对面是斛玉,也要硬着头皮上。 如果在以往,有人说,拜天游大选的前十名。会惧怕一个刚刚筑基期的修士,那此人必定会沦为他人笑柄。 但这次没有一个人这么想。 斛玉踏上白玉台。 和望初同样,他抽到的也是符修。台下的望初聚精会神,观察斛玉的每一个动作。 那把银色长弓又出现在了众人视线。 见过那弓是如何穿透可怖的歧奴的,对面的符修不明显地退后半步,又立马停下。想起宗门长老昨夜特意给他的东西,那是近天级的……符修定了定神,他不会输。 符纸燃烧,遥遥相望,备受关注的斛玉视线却单单落在对面修士的腰带边。 那里扣着一枚不明显的锥扣。 他看了一眼那修士。 最后一缕灰烬消失的瞬间,符修率先将金石阵脱出,死死护住身后,在众人还未看清他阵法的下一刻,雷行如星,滚着烈焰的耀紫色电光,朝着斛玉的面门而去! 有人在台下惊呼:“地级高阶!” 地级高阶阵法,近天级符阵,可引天生异象,可牵引日月流光。 白玉台震颤,灵力裹着雷电滚滚而来,可怖的压迫感直逼眼前,斛玉迅速后退,他的目光没有离开那修士腰间,手却将银弓拉开,搭上水坠长箭,在众人还未看清时,对着黑色的滚云一箭流光—— 谢怀瑜喃喃:“射歪了?” 台下大多数人都这样想,只有望初猛站起来,目光灼灼。 他知道斛玉没有射歪。 果不其然——长箭随流光偏离雷电,从靠近北边的某一侧擦过,下一瞬,竟从巨大的滚云中一箭穿透,死死将燃尽一半的地级高阶符箓,钉到了金石阵上! 雷电猛然消失,金石阵应声开裂,只发生在一瞬间。 台下有人喃喃:“不是吧……一箭穿两道符阵,他……” 就在众人意外时,陡然,那符修向后跳起,随着他的动作,一座山般的玉钵从天而降,死死扣住了斛玉所在的位置! 炼器师?! 器符双修!意识到这一点,谢怀瑜也坐不住了。 那金石阵法和雷电都是遮掩,他早就知道符阵挡不住斛玉,所以干脆趁此机会转移视线——绕到身后的玉钵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台上的符修大汗淋漓,却满眼狂喜。他一挥手,差点将白玉台砸碎的玉钵被收回手中,众目睽睽,符修欣喜地低下头,却在看到玉钵中东西时,忽然变了脸色。 “嗤——” 只一瞬间,无形的长箭穿透玉钵,灵力刹那扭曲,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那修士被长箭的灵力一下震出了白玉台! 怎么回事?! 转瞬间的变化惊得众人无法思考。 直到,大雾散去,消散的金石阵后,斛玉的身影出现在了白玉台中央。 水坠长箭挥散雾气,重新回到了斛玉手中。 银镯同水坠轻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这一声仿佛胜利的号角,就连一向淡定的太初弟子,都卡了下壳,才开口: “胜者,谢一。” “……” 台下哗然,身体微微前倾,高台之上,判官眯起眼,第一次对这个谢一有了点兴趣。 他此刻才反应过来,是水坠幻出了身影,而射出的长箭流光正好遮住了斛玉的影子,让他真身能在乱象中躲到金石阵后。 也就是说,他早就知道对方有法器了。 意识到这一点,几乎所有修士都不受控制地想—— 谢一究竟是谁,又师出何门? 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谢怀瑜一言不发。 他久久不能回神。 仰头,谢怀瑜看向白玉台。 日照中天,身后是太初连绵不绝的巍峨群山,斛玉站在台上,长弓在手,只见他转身,明亮的眼睛直直望向高台最上的微鹤知,意气风发,锐不可当。 这一刻所有人都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一件事—— 拜天游,谢一是来夺魁的。 第20章 “听说这次太初的仙人们都会下来!” 几个孩童笑闹跑过街巷,手里拿着糖果和花瓣,嬉笑间,花瓣从指尖漏出,随风挂在巨大的梧桐树边。 一只蝉从树上飞下。 它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要向上飞,它的翅膀在阳光下逐渐发亮,发亮,直到飞到了一块石头上,它的翅膀变成了金色。 身边是无数一模一样的金蝉,都停在这块石头上,齐齐望着远方。于是它也抬头。 静谧。 直到一只引路仙鹤飞过—— 只在一瞬间,成群的仙鹤“呼啦啦”飞速穿过空间,百万斤重的大船随之而至,载着无数修者冲破云层。 他们的身后,一座千丈的牌坊屹立在数风洲边界,正缓缓关闭,上面停满了金蝉。 “嗡——” 巨大的阴影从天空打下,从浮舟上看,下面的凡人好似蝼蚁大小。 一名小修士仰头,呆呆望着头顶的浮舟,半晌,才指着那庞然大物,问道:“……那是什么?” 这样的修士很多,司空见惯,路过爬天梯修士低着眉眼回答:“浮舟,玉做底,灵源做核,哪里都能去,是大宗修士们的船。” 小修士回头,身后是数以万计的修士,正乌泱泱一片,挤在一条高不见头的台阶之上。 拜天游祭天要开始了。 …… 但拜天游的主角之一才刚睡醒。 太初宗白玉宫,昏昏欲睡的斛玉打了个哈欠,头偏向一旁。 负责梳洗的太初弟子板板正正地将斛玉的脑袋掰正,严正叮嘱:“请您勿动。” 斛玉:“……” 面前就是水镜,水镜清晰地倒映着斛玉的面容。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此时,斛玉身上已经换上拜天游特制的月白云纹绣银滚边的长衫,正在束发。 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材质,白衣从哪个方向看,竟都是如光照水波般熠熠,呈现出不同的光华。 梳洗的弟子心灵手巧,不一会儿,平日随意收拢的长发就被小小的玉冠收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眉间朱红点痣。 头发全然归拢,使得斛玉精致的眉眼得以完完全全显露出来,他眼神明亮,少年气十足。 那双眼睛忽然望向太初弟子:“你偷看我。” 慢慢收回视线,太初弟子语气诚恳:“抱歉,失误。” 斛玉:“……” 太初到底是哪里找来这么多一板一眼的外门弟子。 各司其职井井有条,且不与人交流,话也不说。 甚至这几个弟子在见斛玉真容的第一眼,连惊讶都没有。 想了想,斛玉试探问:“你知道我是谁?” 太初弟子手上未停,语气恭敬:“您是仙尊直系弟子,我们的师兄。” 斛玉转头看他。 “……” 春浮寒进来时,看到的就是斛玉眉眼弯弯,和太初弟子聊天的场面。具体来说,只有斛玉在聊。 第34章 斛玉:“师兄?你是说,太初外门弟子,都是我的师弟?” “我也成别人师兄了?感觉有些……” 斛玉喃喃自语:“啊,怪不得三师兄当年那样让我留下……” 春浮寒:“……” 春浮寒踩重一点脚步声,打断他的奇思妙想:“小师弟。” 听到春浮寒的声音,斛玉语气上扬了一个点:“师兄,你怎么来了?” 春浮寒:“事情已基本处理完毕,妖鬼界不参与拜天游,省去很多事。” 踱步到他身后,春浮寒视线在那玉冠上扫过,看到纹样时目光微顿。他漫不经心提起:“这玉冠选得不错,倒衬小师弟。” 终于束好头发,斛玉抬手摸摸,转身道:“师尊给我的。” 春浮寒想,果然。上面刻录四十七道阵法,玉冠本就是天级法器,这世间能将炼器和符阵如此用的,大概也只有微鹤知了。 处理完斛玉,太初弟子端着东西退出了大殿,只剩下斛玉和春浮寒。 想起登山乌泱泱的人群,即使祭天不需要斛玉做什么,春浮寒还是问:“紧张吗?” 斛玉反问:“若我紧张,师兄打算如何?” 春浮寒语气平平:“让你别紧张。” 斛玉:“……” 斛玉摆摆手:“师兄,你还不如师尊有人情?你们无情道修士好变态。” 又一道脚步声。 斛玉目光朝着门口望去,看到微鹤知遥遥走了过来。 明明是同样款式的衣服,微鹤知的黑色就看起来冷酷许多,反显得斛玉那月白有些幼稚。 他这样想,斛玉不觉自己神情有异,待微鹤知走近问起,他才开口:“……师尊,这衣服我穿着不奇怪吗?” 微鹤知看了他许久,等到斛玉都觉得有些不自然、想要换一身时,微鹤知才道:“并未,很合适。” 斛玉眨眨眼。 看穿他的心思,替他将腰间的配饰扶正,微鹤知道:“我在祭台等你。无需担忧。” 斛玉本来也不担忧,但他还是应下。 微鹤知来了一趟,似乎只是要看看斛玉,给斛玉安安心。 待微鹤知离开,斛玉忽然拽着春浮寒的衣袖,小声快速道:“师兄师兄,你看着我这一身如何?” “?” 不解其意,春浮寒客观审视一番,答:“很不错,怎么?” 斛玉松了口气,面对春浮寒的疑惑,斛玉几欲张口,想了想,还是没说。 ……这很难解释。 …… 斛玉板着一张小脸:“我不穿这个。” 微鹤知板着一张大脸:“为什么?” 抱着床柱,斛玉嫌弃地望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 大红的底色,上面绣着硕大的莲花,若单纯是莲花尚且能接受,但这显然绣娘灵机一动,在莲花下面用绿色绣了几片嫩绿色的荷叶。 至此,整个衣服变得大红大绿了起来,着实让人眼疼。 实在太丑了,斛玉没忍住:“……这件花了多少钱,能退吗?” 微鹤知显然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他拎着衣服,道: “二两。不能。” 斛玉:“二两!?” 他立马跳下床,围着那件衣服转来转去,难以置信:“这东西要二两?” 这根本就是卖不出去的丑衣服! 微鹤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激动,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成衣,颜色正常,花纹纹样也是寻常款式。他只能归结于斛玉不喜欢这样的款式。 但目前只有这一件衣服,还要赶路,时间不多。微鹤知依旧将这件衣服递给他:“暂时用,之后再换。” 斛玉:“……” 吃人嘴软,斛玉除了妥协没别的路。 捏着鼻子穿上丑衣服,出门,路过客栈堂前时,斛玉感觉总是有莫名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 斛玉望向微鹤知的黑衣:“……你除了黑色衣服,还有别的衣服吗?” 微鹤知目视前方:“没有。” 斛玉瞪着眼睛:“那你不喜欢穿这种衣服,为什么要给我买?” 微鹤知这才转头看他:“店家说小孩子会喜欢。我平日任务在身,黑衣最为方便。” 斛玉:“……” 斛玉扒拉着微鹤知的衣袖,将他整个人拉下来后,望着他的眼睛,神色认真道:“仙长,听我一句,日后就算是不出任务,也还是穿着黑衣吧。” 微鹤知:“……” 两人走出客栈。 他们的身后是敲锣打鼓的人群。有奔跑嬉闹的孩童跑过来,眼看着就要撞到斛玉,躲不及,微鹤知一把将斛玉提起来,堪堪躲过莽撞的小孩。 整条街都是欢饮鼓舞的气氛,在空中晃来晃去,斛玉不明所以:“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大家都在街上?昨天还没有这么多人。” 微鹤知抬眼,望着远处成排的浮舟,一座接一座地从天空出现,朝着整个溯霭洲的中心去。 那里是一座悬空的岛屿,即使离得远,也能看到浮岛外巨大的水盾,将整个停云宫严严实实包裹其中。 顺着他的视线,斛玉不禁“哇”了一声,看得入迷:“好漂亮……他们都是去那里么?去那里做什么?” 微鹤知回答:“拜天游祭天。” 斛玉:“修真界所有的修者都要去吗?” 微鹤知带他慢慢走着,两人一大一小,逆着人群,朝着数风洲的方向去。高一点的对小一点的说:“祭天只需要三洲洲主和弟子大选的魁首。其余修士不过从中得到机缘领悟……” 两人逐渐消失在人群。 “姐姐,快看!洲主和魁首要去祭天台了!” 不知哪里的一阵惊呼,斛玉回神。 四周空旷,这里是太初祭天台,位于高峰之上。斛玉仰头,祭天台中央,前方的三位洲主已经站在了不同的方位。 如今修真界在虚境降临后日渐式微、歧奴之灾折损修士、灵力灵物逐渐消失,或被虚境蚕食。祭天乃不得已为之之举,用三洲灵源连接修真与天道,叩问苍天放灵,领悟机缘、遏制虚境扩散。 一开始的祭天百年一次,但如今,已经需要十年一次,才能堪堪遏制住虚境的侵蚀。 四周庄严肃穆,太初宗祭天台山下是数不清的修士甚至凡人。 不同于溯霭的浮岛、听昀洲的赫曦墀,数风洲是唯一一个修真与人界共通、可以相互往来的洲。 或许是依仗于群山大地,数风洲从不将修者与凡人之分看得太重。 有靠的近的、在天梯上观看的修士,看见魁首,不仅感慨:“虽然长相平平,但气质着实出众。听说魁首只比了两场,就没人敢再与之争了。” “谢一……之前从没听过这个人,是哪里出来的?” “英雄不问出处,谢一前途无量……” 这些讨论斛玉都听不到。出了白玉宫,他依旧是以谢一的面容示人。 拜天游魁首无需做什么,近距离接触天道机缘,本就是魁首的奖励。 于是斛玉无趣地站在一旁,视线慢慢偏移,最终落在微鹤知身上。 熟悉的黑衣,想起曾经的那件衣服,斛玉勾起唇角。 名满修真、半步飞升的第一仙尊,因为衣品太差才一直穿着黑衣,这件事拿出去说,别人大概会以为斛玉疯了。 ……实际上,谢怀瑜的确觉得斛玉疯了。 震惊地瞪眼,谢怀瑜戳戳一旁的望初:“我是不是出现幻觉了,他是在笑吗?” 望初也有点不确定:“是……他是在笑吗?” 也不是说这种场合不能笑,是一想到马上要接触天道这种令人望而生畏的东西,很少有人笑得出来。 两人沉思许久,望初恍然般自言自语:“难道,这就是弓道本质……山崩于其前而面不改色……” 谢怀瑜:“……你也疯了。” 此次大选,斛玉夺魁、望初第二,谢怀瑜排在第七位。他们离得很近,但前方依旧有宗主挡着,只能遥遥相望。 时辰已到,正午时分,当光偏折到某个角度—— 祭台上,古朴繁复的阵法外,谢己将溯霭洲灵源掬出一捧,庄重地放入祭台。听昀洲主则将一缕透明发亮、虚无缥缈的东西放在祭台,光很快随着祭台流走,和溯霭洲的水源碰在一起。 两人皆抬头望向微鹤知。 众人注视下,微鹤知拿出数风洲的山石,放在了最中间。 带着微光的水源流向山石,接触到的那一刻,整个祭台法阵瞬间被流水充盈。 所有修士静心屏息。 太初山下,有稚童懵懵懂懂,伸出手,指着天空,安静之中,稚嫩的声音仿佛预言:“天……开了。” 晴空万里的天空,忽然被阴云笼罩,紧接着,是厚重的雨云积蓄、膨胀、化作海般弥漫开来。 云海如洪水在天空扩散,说不清的威压逐渐笼罩在所有人的身上。 第35章 斛玉微皱起眉,感到一丝不适——那是从未接触过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令人害怕的东西就要袭来。 斛玉看向天空。 天幕如同悬浮在万里以外的巨人,缓缓对着人世间睁开了一只浑浊的眼睛。天地万物与天道相比,不过沧海一粟,在这只眼睛面前,没有人能不感到震颤与恐惧。 “嗡……” 远古传来低沉的回音,祭台上的天空完全裂开,露出漆黑的一片。那黑仿佛没有尽头,像曾经在两洲交接的古国墓室,那里的墓顶就是这样得无尽。 随着回音,台下的修士和太初山下的凡人已经尽数跪拜在地。就连溯霭和听昀两洲洲主都低下了头,承接着天道之意。 只有斛玉直视那天空裂痕。 这里是离天道最近的地方,一切的不公与罪恶都将在上天面前展露。这就是天道。 将早就整理好的储物袋滑到袖口,连同画好的符阵一起,待乌云朝着祭天台来时,斛玉缓缓抬手。 就在他要完全扔出那锦囊时,天幕下,忽然,一道无形的力量压在斛玉的手腕。 “?!” 斛玉倏地抬眼,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乌云。他再次想要抬起手,却被那力量压制地一动也不能动。 为什么? 那力量可怖地熟悉,手在颤抖,那一刻斛玉几乎是想去那乌云顶端质问,天道既为万物生灵所生,为何却独独将他置于之下? 为何踩着他人得以求生者安然无恙百年无虞,真正苦难之中却仍有不公?斛玉肩膀紧绷,像一张拉开的弓。 风云之间,身后的微鹤知伸手,轻轻握住他颤抖的手腕。 “……” 压制骤然减轻,斛玉转头,源源不断的灵力正逐渐抬起压在斛玉手中的锦囊。同样望着天空,微鹤知回头对他道:“一切有我。” 斛玉不知道微鹤知是怎样做到的,只知道在锦囊脱手的那一刻,天地之间骤然变暗。 斛玉吐出一口气。 因果有偿,天地法则。 寂静之中,一道天雷忽然随天道灵力的扩散一同劈下! 斛玉朝着天雷的方向望去,虚境里其中一个被他救下的修士应声倒下。 像是应和他心中所想,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接连的天雷随着忽然的狂风暴雨滚滚而来。 那天雷一道道落下,在无数惊慌的声音中,谢己第一个撑开法器结界,护佑溯霭洲人。 谢怀瑜躲在父亲身下,大声呼喊:“怎么回事?哪里来的天雷?” 谢己朝着祭台之上望去,正对上微鹤知望过来的目光。他按住惊慌的谢怀瑜,闭了闭眼:“安静……因果定数罢了。” 高台之上,斛玉静静望着这一切,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痛快,即便那些人再被天雷劈一遍,受过的伤也不会消弭无痕。 ……但至少,也不会让这些人毫无代价。 电闪雷鸣中,一道微弱的白光从乌黑的云中落下。 所有人好像都没有见到这束不同寻常的光,就连微鹤知都没有察觉。 转瞬之间,那光如流星,落入了斛玉的眉心。 “!” 什么…… 斛玉睁开眼。 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摸不到,什么也见不到,只有前方一道看不清的身影跪在地上。 ——白茫的原来是雪。 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斛玉慢慢走近那道影子。越走近,斛玉呼吸声愈低,直到他踉跄走到那身影的前方。 “……” 看着眼前人,斛玉没发现自己在抖。 是微鹤知。 白发同雪落在地,和地面融为一体。他垂头,闭着眼,濯尘剑插在他的胸膛,身下的雪逐渐被血染红。 像是不知道身边还有人,许久,微鹤知睁开眼,他伸手,像感觉不到痛,一把拔出了胸口的濯尘剑。 血溅在斛玉的侧脸,温热的触感,他抖着手去摩梭,却看到微鹤知调转长剑—— 斛玉几乎是扑上去:“不要!” 但斛玉无法触碰此时的微鹤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听着长剑再次刺破皮肉骨头的声音。 直到微鹤知力竭,倒在雪地。濯尘剑掉落在一旁,很快被雪掩盖。 只有微鹤知身下源源不断的血没有被大雪覆盖。 那血顺着某些纹路,逐渐汇聚成一片鲜红的血阵。 跪坐在地,斛玉大口喘息,好像离开水窒息的鱼,他视线木木地望向那片符阵。 血祭召阴阵。 微鹤知……要召谁的阴? 第21章 太初宗山门外,比斛玉高一个头的少年非要抱着斛玉的胳膊不放,整个人巨大地黏在斛玉身边,嘴里哀嚎着:“我不要走啊——我不要回家,我不去学堂!” 斛玉:“……” 站在一边的太初弟子:“……” 这竟然是溯霭洲少主。 众目睽睽,被迫成为焦点的斛玉叹了口气,拍拍他的狗头,问他:“不回去,你还能去哪呢?” 谢怀瑜早有准备,他抹了把泪,迅速说道:“我看太初就挺好的,挺亲切,我就在这住,和你……” “……”,斛玉又把他推开:“那你走吧。” “怀瑜,不得无礼。” 谢己站在浮舟下,朝微鹤知微微点了下头:“此次拜天游祭天虽有异常天雷,但灵力较之以往多了几倍,至少五年内,虚境应当不会再行扩散。至于其他,只能静观其变。” 听昀洲主昨日就已经回听昀洲,他动作很急,连有几个听昀洲修士被雷劈了都无暇顾及。 太初宗拜天游状况百出,简直史无前例,如今修真界修士都在传言,天道不满太初宗一家独大,故降下两次天雷,撕裂虚境。 却将那些修士对斛玉所做之事闭口不言。 虚伪的掩饰,一切暂时归于平静。但其下的暗流涌动才刚刚开始。 微鹤知抬眼,视线落在抱住斛玉的谢怀瑜身上。许久,他对谢己道:“虚境扩大与否不在于灵力,鬼界亦有虚境蚕食。” “……” 顺着他视线,谢己看着那个名为谢一的少年。 将谢怀瑜叫到身边,谢己对微鹤知拱手:“期与仙尊再会。” 浩浩荡荡的浮舟离开太初宗,末尾的两座浮舟上,一边是恋恋不舍的谢怀瑜,一边是抱着弓兴奋异常的望初,斛玉只能举起双手挥了挥,待所有浮舟离开视线,那两只手“啪嗒”落了下来。 斛玉转身,踏入太初宗山门。 落到结界内的那一刻,谢一的面容终于完全消失,属于斛玉自己的样子完完全全恢复,恢复的那一刻,斛玉默默松了口气。 控制那枚琉璃珠耗费不少精力,凑近看,斛玉的眼底已经泛起淡淡的青黑。 至于谢一此人……就让他们满修真找去吧。 斛玉现在满脑子想的只有一件事。 他跟在微鹤知身后,目光总是落在微鹤知后背、胸膛的位置。濯尘剑有灵,即便是主人,被濯尘剑刺穿,也不会毫无痕迹。 但是怎么有机会看一眼验证…… 太初弟子逐渐消失在了视野,走到没什么人的地方,四周只有雪下竹叶抖落积雪的声音,微鹤知低头,望着衣袖上多的那只微微蜷缩的手,转头看着斛玉,问:“怎么了?” 斛玉目移,很无辜地开口道:“师尊,近日我总是睡不好,想来是……灵根有些问题……吧。” 微鹤知:“……” …… 月至中天。 斛玉趴在床头,半边脸埋在枕头上,想到下午的话,还是有些感概。 多少年了,都没有用过这样无耻的理由撒谎。 他随手摩梭着床头的一个小小静心石,忽然发现那石头上竟然还奢侈地储存着灵力。 “……” 斛玉默默放开了手,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 收回手收一半,一道阴影打了下来,微鹤知的衣角出现在了斛玉的余光中。 手一顿,斛玉立马仰起头,“师尊。” 微鹤知垂眼,因为是趴着,少年整个人的影子拉出一条起伏的曲线,倒映在床边。柔软的外衣随意堆落在床头,堪堪没有滑落。 目不斜视,微鹤知走到床头,不知道做了什么,此刻他周身温暖,没有了平日里的冰冷。 “静心。” 话音落,温热的大手放在了斛玉的后背,触感直达胸口。 裹在斛玉身上的灵绸已剩不多,本就是天灵根,加之微鹤知不要钱一样地砸灵力下来,斛玉身上的外伤几乎已经消失,只有一些多次撕裂的伤口还有些痕迹。 感受到温热的灵力,斛玉一颤,不知道为什么,微鹤知明明是在检查他的灵根,他却觉得胸口有些热,忍不住低下头,斛玉眼底积蓄了一点水汽。 微鹤知坐在床头,那只手还在向下,灵力自他的手心流入斛玉的灵根、识海,本来枯萎贫瘠的地方逐渐有了一丝生气。 第36章 许久,忽然,斛玉小声“呜”了一声。 微鹤知手一顿。 因为斛玉的要求,室内的灯几乎都灭掉了,只留下床头一盏。半明半暗中,几乎看不到彼此的表情,只能听到微鹤知询问的声音:“怎么了?灵根还在痛?” 斛玉说不出话,只一个劲的摇头。 不是的……他不是这样安排的。 本来是打算借此机会问问微鹤知接下天雷之后的伤如何,顺势再检查一下,这样就能看到那个位置到底有没有伤疤。 为什么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在他看不到的身后,微鹤知缓缓收回与斛玉识海的接触,沉沉的眸子中泛起微不可察的一点涟漪。 这么多年过去,属于斛玉的那一抹气息重新回到微鹤知苍凉冰冷的识海。 斛玉许久没有声音。 确认没什么问题,微鹤知起身,察觉到他要走,斛玉想也没想,立刻伸手拽住男人的衣角,抬头央求:“……师尊今晚和我一起睡,行不行?” 今晚遭这些罪,怎么也不能就这么前功尽弃。 他的声音还没缓过来,说这话时字似乎都黏在一起,微鹤知沉默不语,就在斛玉以为这件事成不了了的时候,微鹤知竟然真的折身回来,他将斛玉的手放回被子,自己则坐在一边的椅子旁,淡声道:“几岁了。” 知道他这是答应了,斛玉勾起唇角,躺回去耍赖:“几岁就不能和师尊睡一起了?” 微鹤知替他熄灭了床头最后一盏灯。 黑暗中,温热的气息,携带着太初雪松的沉香落在斛玉枕边。他听到微鹤知道:“睡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实在撑不住,本来打算在微鹤知睡着后偷偷探查的斛玉,自己先在熟悉的气息里睡了过去。 他安心到忘了在微鹤知这个修为,甚至不睡觉都可以。 微鹤知坐起身,望着少年熟睡的面庞。 …… 斛玉半夜忽然惊醒。 他转头,发现身旁空无一人。只有濯尘剑还放在一边,一如既往地守护着斛玉。 师尊呢? 穿上外衣,斛玉半梦半醒地推开门,整个白玉宫寂静无声,月光照亮庭院,让整个行宫如坠仙境。 斛玉捏了捏濯尘的剑鞘,濯尘晃晃,剑尖最终指向了一个方向。 斛玉朝着那个方向去,山路崎岖,好在有濯尘开路,只是越走,前方迷雾越多,斛玉眯起眼,感受扑面而来的水汽。 他来到了走到一片温泉边。 蒸腾的雾气模糊了视线,斛玉挥了挥手,企图看清楚面前的景象。 大大小小的潭水如星密布,形成一条无形的河道,斗折蛇行,一直延伸到了很远的地方。 微鹤知半夜来这里做什么…… 斛玉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是来这里疗伤的? 放轻脚步,斛玉循着温泉的边缘一路摸索向下,发现温泉的水竟慢慢变冷,直到变成冷泉。泉水的尽头是一片幽深的树林,林间漆黑一片,黑暗中不知有什么潜伏其中。 因为出门急,斛玉穿得很少,走到这里已经完全被寒意包裹。 危险的冷风拂过,斛玉不觉打了个冷颤,直觉不能再向前。走到尽头都没有找到微鹤知,可能微鹤知并不在这里。 他迅速转身,却不觉踩到了石上青苔,一阵风吹过,斛玉整个人一下子滑落进了池中。 “!” 冰冷的泉水瞬间席卷全身,斛玉立马屏住呼吸,向岸上挣扎。 但这冷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越向上挣扎,力气越小,越往下沉。寂静的水面之下,斛玉伸手,看到自己手腕的银镯在水中奋力向上,企图将他整个人拖上去。 但没用,斛玉依旧在下沉。 失去意识的之前,一道人影忽然破开水面,一把拉住了斛玉下落的身体。那只手十分有力,瞬间将斛玉拉了上来。 “!咳咳咳……” 斛玉闭着眼,猛咳出几口水。 浮出水面,微鹤知沉着脸,他将斛玉打横抱起,朝着岸边去。怀人冻得直哆嗦,缩在微鹤知怀中,紧紧抱着微鹤知的脖颈。 两人身上的衣服皆已经湿透了,斛玉只穿了外衣,此时那薄薄一片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隐隐约约透露出灵绸下的皮肤。 水珠从二人身上滚落,砸在地面,结出一朵朵冰花。 微鹤知大步朝着上游去,好像冰不是结在地面,而是结在了他的四周。 知道闯了祸,将斛玉带来的濯尘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试图不引起路过的微鹤知的注意。 下一瞬,濯尘整柄剑被一股外力掀飞,直挺挺掉落水中。 微鹤知侧目,语气冰冷:“不准上来。” 斛玉手腕的镯子叮当作响,仿佛是在无声的嘲笑。 濯尘:“……” 此地寒泉,灵力不可驱散,微鹤知抱着斛玉,来到上游的温泉边。骤然变换温度极其损害身体,微鹤知将斛玉放在岸边,自己先行下水,才慢慢将斛玉抱进水中。 感受到温暖的气息,斛玉逐渐放开绻缩的身体,呼吸也慢慢放缓。 但冷热交替,很不舒服,于是他本能循着最热的地方寻去。 微鹤知只是转身安放结界的功夫,斛玉已经自动贴上了他——像一只黏人的年糕。 微鹤知垂眸。 回暖的少年脸颊透粉,漆黑长发如瀑,垂落在白皙的肩膀,胸前挂着的白玉水坠干净漂亮,却比不上面容的万分之一。 羽睫被水打湿,乖巧地贴在紧闭着的眼下,和肤色对比鲜明。 冷泉刺激下很难清醒过来,微鹤知终于将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斛玉身上。 “……” 黑发与白发交织在水中,忽然,微鹤知抬眼,春浮寒不知何时出现在水潭边。 无视两人的姿势,春浮寒面无表情地伸手:“师尊,将小师弟给我,我会带他回去。” 微鹤知:“……” 春浮寒的也无剑瞬间出鞘,挡住了随之而来的濯尘,两剑相冲,也无插进了泥土中。 春浮寒擦擦嘴角的血,依旧是那个姿势:“师尊,将小师弟给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微鹤知开口:“不用了。” 春浮寒眼神一动,他看了一眼微鹤知胸口狰狞的疤痕,略有些残酷地对微鹤知道:“师尊,心魔一起,虽难消解,但不是无方可医。如今小师弟回来,你也该放下了。” 等到春浮寒离开,微鹤知低头,很久,才用已经僵硬无比的手,轻轻抹去斛玉眼角的水痕。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钻心剜骨的刺痛。 如何放得下。 第22章 但近日林石镇出了件怪事。 路过的炼器师全部暴毙,死因皆为一场大火。 这些炼器师修为各异、来历各异,可以说除了死因,没有任何共通点。 来处理此事的数风洲修士前后来了三波,皆无功而返。 这次来的,是第四波修士,因为前面没有丝毫进展,这次来的修士几乎没有多少。 被迫接了这个任务的松岚门四人等在山脚,有站有坐,每个人看起来都不情愿。 领头的是个看起来就脾气火爆的男人,粗重的眉毛像折断的松枝横在额头,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焦躁的气息。 他走来走去,时不时朝着太初山的山路看。 这样的气氛显然影响到了周围人,和他一同前来的某个瘦弱修士忍不住开口劝:“祝悬师兄,你要不先坐下,这一时半会儿应该走不了了,不如休息休息,留存体力。” 他们从松岚门赶来,水都未喝一口,就等在这太初山脚。 虽此时未到约定时间,但以往的太初弟子都会提前下山,今日却不同以往,眼见着要到时间了,山路上连个鸟的影子都不见,难免烦躁。 被叫做祝悬的男人看了他一眼,他的身后背了一把和他差不多高的长刀,刀如其人,上面遍布着火系阵法。 闻言,男人不耐开口:“坐什么坐,时间一到我们就走。” 开口劝说那人为难:“这不好吧,那可是太初宗的弟子……” 祝悬冷笑:“太初又如何?” 劝说那人不说话了,生怕他再口出什么狂言。他可不想得罪太初。 好在最后的时间,太初终于来人了。 遥遥山路间出现一道身影。 祝悬眯起眼。 那是个身形颀长的少年,身上是太初一贯朴素的弟子服,但是略有不同,这件弟子服显然花了心思——衣上各处的走线都精密非常,几乎没有留下痕迹;暗纹繁复,且是只有数风极北冰原才有的冰蚕丝;就连腰带上坠的都是有价无市难得一见的雪灵玉。 看清他的穿着,祝悬不禁嗤笑:“哪家的少爷塞进了太初外门。太初现如今这样的也收,真是饥不择食。” 修士大多从简,没有几个喜欢将自己的实力展现出来。在寻仙问道上,修为才是排在第一位。 第37章 这名修士资质大约只有筑基左右,却又是手镯,又是玉坠,难免让人想到那些拿钱进大宗的绣花枕头。 祝悬是正统招选弟子大比上来的。当年他也参加过太初的弟子大选,只可惜差一点,最后被松岚门选走。对砸钱进太初的有些情绪可以理解,但,“师兄,之后万万不要在他人面前提起了。太初……” 护短二字那人没说出来,大家却心知肚明。 祝悬冷“哼”了一声。 太初来人终于走近,看到他们,那太初弟子摘下头顶遮阳的帷帽,十分友好地打了个招呼:“各位好啊。” 松岚门几人皆一愣。 帷帽之下,来人竟粉面朱唇,明眸皓齿。他的眼尾细而略弯,笑时上翘,眉心朱砂痣为他的面容点开颜色,衬得整个人愈发明艳生动。 见没人说话,斛玉主动晃了晃手:“各位,我没来晚吧,怎么这样看我?” 最先反应过来的陈崖立马从石头上起来,连连摆手:“没晚,没晚,时间刚好。” 斛玉点头道:“那我们现在,出发?” 陈崖刚想下意识说可以,好在脑子还在,他连忙道:“啊,等等,那个,还要再等等,有一个人还没来。” 祝悬更不满:“还有人?” 找到这次的任务令牌,斛玉低头看了一眼,确实少了个人。 燕向居。 是一个名字他们都没记住的宗门。不知道为什么也要掺和这次任务,还来晚了,他不说,祝悬都没想起来还有这个么个人。 原来自己不是最晚,斛玉放心了,他找了棵干净的树倚着,无所谓道:“那便再等等。” 正好还没睡够。 斛玉揉揉脑袋,总觉得自己最近忘了点什么。 他记得一个月之前某个晚上自己似乎出了趟门,去找微鹤知。但总想不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晚之后微鹤知说要出门一趟,至今未归,斛玉也没来得及问。 自己待着实在无聊,斛玉索性随手找了个任务,准备下山看看,也算是替太初解决点问题。说不定等结束,微鹤知就回来了。 没等太久,那位燕向居终于到了。 待人走到眼前,陈崖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斛玉,没忍住吐槽:“你俩黑白双煞啊。” 斛玉也看向那边。 这位后来的燕向居个子挺高,比斛玉高出一大截,下颌线条锋利,黑发加之冷着的一张帅脸,如出鞘三尺青锋,虽然一句话没有,但修为应当不低,连祝悬都没看透他的真实实力。 没理陈崖,燕向居看了斛玉一眼。 斛玉:“?” 收回视线很快,快到让斛玉错以为是幻觉。明明来得最晚,燕向居却第一个转身朝着大路走去:“走吧。” 全程没发言机会的祝悬面色奇差:“支使谁呢?你算……” 他话还没说完,靠着树的斛玉很听话地跟上,身体力行,告诉他支使的是谁。 祝悬:“……” 陈崖拍拍他的肩膀,安抚:“师兄,我们也走吧。本来就是一份苦差,没必要多生事端。” 斛玉跟在燕向居的身后,目光从这人身上扫过。 什么法器也没带,或许是丹修,或者符修。这次去的林石镇死的都是炼器师,应该不会有炼器师来。 奇奇怪怪。 一行人来到林石镇时,镇长已经等在路口。看到他们来,看上去岁数已经挺大了的镇长没什么精神地招呼道:“辛苦各位仙长。各位仙长随我来吧。” 或许是来的人太多又没什么用,镇长展现得并不热络。 斛玉默默打量起这个异常寂静的小镇。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凡间常有城镇的样子,只是出门的人少了一些——如果非要说哪里特别,大概是镇子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一道水渠。 “老先生,”斛玉开口,“这些水渠是做什么的?” 镇长拖着声音道:“每年太初下来的积雪融化,处理不及便会淹到家中,于是便开了这水渠,用来引水。家家户户都有的。” 祝悬不耐:“能走快点吗?” 这话显然不是对镇长说的,接收到质问的斛玉转头,莫名看了他一眼,伸手:“你要是着急,可以先走。” 祝悬咕哝了一句什么,斛玉无所谓笑笑,倒是人群最后的燕向居抬眼,带着冷意的目光擦过祝悬的身后。 祝悬一个激灵。 直觉让他瞬间拔出长刀,身边的人吓了一跳,陈崖慌张开口,拿出自己的剑:“怎么了怎么了?哪里有异常么?” 祝悬捏着刀,浑身警惕。 并不觉得刚到才那股阴冷的气息是自己误判,他转动视线,许久未动。 他的刀太大,一边的镇长白着脸,小心翼翼地朝着他们指了个路:“……那些炼器师死的几座客栈都在前面了,客栈前系了白带,一看便知。” 他对着众人道:“我家中还有事,先行一步,先行一步。” 看着镇长健步如飞的心酸背影,放下剑的陈崖无语:“祝悬师兄,你一惊一乍,把镇长都吓跑了。” 祝悬睨他一眼,收刀:“跟我没关系。” 叹了口气,陈崖转身:“二位,我们接下来……” 陈崖:“?” 祝悬闻声转身,四人身后,本该有着的两位容貌台柱,不知道什么时候齐齐消失了。 …… 斛玉在一条小巷子里踱步。 这是一条极其偏僻的巷子,看来最近刚下过一场雨,地面湿漉漉的,到处都是水汽。 斛玉慢悠悠走着,像是哪个大户人家出来闲逛的小公子,左看看右看看,端是一派悠闲。 路边有一朵被雨水打落得月季。 正是盛放得时候,孤零零呆在地面,很是可惜。 斛玉俯身将那月季捡起来,上面甚至还有大颗的水珠,衬得粉红的月季娇艳欲滴。 抖抖上面的水,斛玉随手将月季抛向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跟来的男人。 回身,斛玉笑眯眯开口:“兄台跟我一路,没什么拿得出手。雨下月季,聊表心意。” 好像没听出他话里有话,男人垂眸,两指攥着月季翠绿的茎,他抬眼望向斛玉,语气平平:“多谢。” 斛玉:“……” 行吧,爱跟着跟着。 斛玉转回身,朝着前方某一间客栈而去。 那客栈虽位置幽深,但整个建得气派十足,闹中取静,院落宽敞,有竹有水。若是之前,这客栈应当门庭若市。 但可惜出了事。此刻只有门前一棵柳树还有些生气—— 柳树上挂着一条细细的白布。 台阶之上,斛玉敲了敲门。 许久,厚重的木门开了条缝,一位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怯生生趴在门边,仰头看着斛玉。 斛玉笑了笑:“请问有房住吗?” 看他好看,也不像坏人,小姑娘小声道:“有,但是你是……你是炼器的吗?我们这里死了三个炼器师了。” 斛玉举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长弓:“显然不是。” 小姑娘又看向他身后那个黑乎乎的身影:“那他……” 一顿,斛玉向后看了一眼,语气带着点笑:“兄台,修什么的?” 黑乎乎的兄台沉默半晌,报出个名字:“……符修。” 门开了,又很快关上。 进入大堂,是一片黑石的地面,古木为柱,又有假山流水在外,尽显雅致。 落座,斛玉称赞:“风水不错。” 引路的小姑娘有些雀跃:“当年我太奶奶的奶奶选在这里,家里世代经营,生意都不错,拜天游还接了不少仙长呢。要不是这次出事……”说到这里,小姑娘不说话了。 斛玉侧目,放柔一些语气:“能说说吗。那几个炼器师是怎么死的。不想说也可以。” 端着茶来,小姑娘纠结一会儿,才开口:“我也不太记得。只是拜天游结束后的某天晚上,那三个炼器师的房间忽然都起了火,那火不烧别的,只烧人,用水根本灭不了。等火熄了以后,上面什么也不剩了。” 灭不了的火…… 斛玉手指点在茶杯上。他记得,只有炼器时用的火灭不了。 那些炼器师在同一天晚上炼器? 显然不可能。 这里没有可以炼器的场地。就算有,也不会那么巧,三人同一时间出事。 外面有雨水滴答的声音,斛玉安静许久,忽然又问起已经说过的问题:“他们死的那天,是拜天游结束以后?” 以为自己记错了,小姑娘拿出账本,找了找,确认。“是拜天游以后,那时候大家都要收拾走了。” 斛玉起身:“带我去他们房间看看吧。” 他忽然回头,望向沉默不语的某人,不知道为什么,斛玉笑了笑,邀请:“兄台一起?” 燕向居望着那抹笑,许久,他垂眸,跟了上去。 第23章 小姑娘将他们带到了就离开了,整个二层只剩下他和燕向居二人。燕向居不出声,斛玉也未开口,于是整个二层几乎落针可闻。 第38章 权当身后的人不存在,斛玉独自静静量着这个不大的房间。 房间空空,红木的镂花窗户里落下不甚明亮的光。这是地字号的卧房,比通铺好太多,有床有桌椅,还有几件摆件。除此之外,甚至还有有窗口探进来的几片海棠叶。 走到窗边,斛玉探身,向下看了看,高度不高,也有一道水渠经过,和外面的房子大差不差,并没有什么特别。 整个房间也如刚才那姑娘所说,没有任何烧毁的痕迹,甚至木质的地板连颜色都没有一点改变。 默默看完这一切,斛玉想:奇怪。 凡间的木头在炼器的灵火面前和一片纸差不多,但最后消失的却是有灵力的修士。 怎么会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整个人却凭空消失了? 他这里看看那里看看,燕向居却只站在门口,视线一直落在斛玉身边,像是对谁是凶手并没有什么兴趣。 前方的斛玉忽然转头。 望着不知道在看什么的男人,斛玉自顾自抛出个问题:“兄台,依你看,这火是灵力失控,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燕向居:“……” 或许这辈子没怎么接触斛玉这样自来熟的人,过了一会儿,男人才开口:“……有人故意为之下的灵力失控,也不无可能。” 显然想到了一块,环视一圈,斛玉走到床铺附近,俯身,去看床铺上略有些湿润的被子。最近多雨,被子散发着一股霉气,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闪过,许久,斛玉起身,向后伸出了一只手。 燕向居低头,莹白的掌心,忽然出现一小捧的水源,随着灵力聚集,那一捧积蓄的小小水源竟在慢慢胀大,直到布满斛玉的手心。 ——是水灵源。 斛玉转过身,看着自己的手心慢慢道:“我忽然想起,溯霭洲洲志海华卷里曾有水灵与火灵相冲的记载,据说当两者同时出现时,一整片湖泊的生灵都被吞噬其中,之后消弭无痕。” 燕向居看他:“你怀疑他们是这样死的?” 斛玉收回手:“怀不怀疑一看便知。”他对燕向居道:“道友,借灵显阵一用?” 灵显阵是繁复的阵法,一般符阵师都会画好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但什么也没准备的冒牌符阵师不一定带着。 沉默半晌,男人终于开口:“我可以现在画。” 斛玉:“……” 有些惊奇地看他一眼,或许是没想到这年头符阵师出任务都不带符箓出来了,斛玉退开一步表示尊重,给他留出场地:“请。” 燕向居点水为墨,在房间中央的桌子上画起符阵。 他运笔娴熟,没有停顿,整个符阵一气呵成,当收尾的那一刻,桌子上的符阵如同化开的冰,从桌子边缘滴下,慢慢流向四周,直到,铺满整个房间。 看完全程,斛玉不由得称赞:“画得真好。” 燕向居看他一眼,下一刻,他就听到斛玉又道,“除了我师尊,当世画灵显阵,兄台至少排第二。” 燕向居:“……” 燕向居:“……你师尊画得很好?” 仔细回想,微鹤知好像没有画过灵显阵,意识到这件事,斛玉认真扯道,“没见过。但我师尊就没有画不好的符,所以灵显阵应当也是最好的。” 燕向居:“……” 时间拉长,随着符阵的展开,整个房间逐渐在二人面前变了样子。 越来越多像水痕一样的灵力残留在墙壁、桌子、枕头上,甚至有不少抓挠留下的痕迹,触目惊心。 斛玉神色渐渐变得肃然。 如果这是怪事,那只是难找出原因。但如果这是一场虐杀,波及的就不止死去的炼器师。 全修真的炼器师都有可能死在这场大火。 四周的抓痕太过可怖,可以看出住在这房的炼器师生前的绝望和恐惧。 燕向居走向其中一道抓痕。他示意斛玉走近。 ——斛玉的猜测或许是对的。 因为这抓痕之下,是水灵源留下的一抹水汽。 意识到这件事,斛玉迅速来到另外两个房间,无一例外,三个房间全部都有带着水汽的抓痕。 这些炼器师来自不同洲不同宗,怎么会都…… 灵光一现,斛玉忽然从储物袋拿出先前几波修士寻找到的信息,将三张纸铺开在桌子,斛玉一一对比。 许久,斛玉抬头,和燕向居对视:“你看到了吗。” 燕向居手指点在桌子边。 “拜天游之前,他们都到过溯霭。” …… 陈崖觉得自己有毛病,为什么偏偏跟着祝悬出来,又为什么不和一看就挺厉害的那两个人结伴,以至于现在像个无头苍蝇跟着祝悬跑来跑去,半天也没得到有用的信息。 祝悬显然比他焦躁得多,不知道是不是那两个人消失的原因,祝悬起了莫名的胜负欲,好像一定要比太初更加快地找出凶手才行。 他们已经去了四五家客栈,几乎把死过炼器师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却什么进展也无。 陈崖擦擦汗:“师兄,前面那些甚至有金丹修士,都没找到原因,我看,除非太初下来个直系弟子,春浮寒那样的,要么就是璇霄仙尊亲自下来,不然根本没头绪啊。” 这次死的炼器师在修真界几乎都有名有姓,各家也是拿出不少悬赏,所以才有那么多修士前来。但没有一个拿下这份赏钱。 祝悬将刀插在地上,恶狠狠望他:“闭嘴!” 陈崖是真跑不动到了,其余两个同宗的修士显然也是这样想,祝悬看他们两眼,自己拔起刀就走。 根本叫不住人,陈崖沉沉叹了口气:“这都什么脾气啊……”看到什么,陈崖忽然拔高声音:“……嗯?哎?” 一个猛子站起来,陈崖朝着不远处招呼:“哎——你们终于回来了。你们去哪了?” 远处走来的赫然是斛玉和燕向居二人。 斛玉朝他招招手:“去查了几间客栈。你们有什么收获?” 说起这个,陈崖蔫了:“别提了,烧得渣都不剩,什么也没找到……哦,倒是有一个宗里人说的没什么用的新消息。” 斛玉:“什么?” 陈崖拿出卷轴给他看:“是先前有人去鬼界找过这些炼器师的魂魄,前些日子回来了,他们告诉我们,那些炼器师在鬼界连个魂的影子都不见。可能是灰飞烟灭了吧……” 斛玉本来打算倒杯水喝,一听,他倏地转眼:“没有魂魄?” 陈崖被他吓了一跳,说话都卡了壳,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激动:“是,是啊,怎么?” 斛玉放下杯子,盯着桌子的某一个点出神。 没有魂魄? 难道这些炼器师或许没死? 不可能。 斛玉手腕的镯子忽然碰撞起来,铃铃作响。 燕向居和斛玉同时低头,望向手腕的位置,下一刻,不等反应,一股剧痛忽然袭击了斛玉的识海。 “!” 斛玉面色巨变,一只手扶在桌面,脸色煞白,他身后的燕向居瞬间变了脸色,手立马就要搭上斛玉的后背。 斛玉闭眼,面前忽然闪过一幅诡异的景象。 ——无穷无尽的血色骷髅人影,趴在不知道什么材质的牢笼中,他们挤在一起,皆是惊恐的神情,牢笼将他们的面孔拉扯、变形,尸山血海挤在一起,齐声哀嚎。 比鬼界的血池可怖万倍。 那是无数冤魂的坟墓。 这只发生在一霎那,甚至燕向居的手还未触碰到斛玉,那阵剧痛便消失了,像是斛玉幻想出来的苦痛。 但好在痛的感觉还在,提醒他这是真实发生的事。 斛玉白着一张脸,看向燕向居:“……有什么阵,可以困住上万冤魂?” 燕向居没有回答,而是先将他安置在椅子上,明明是他出了问题,燕向居的脸色看上去比斛玉有过之而无不及。 直到斛玉提起气又问了一遍,燕向居才垂眸答:“困住上万冤魂的阵,和太初的护山大阵,几乎要同等级别。” 那么大的阵…… 想起什么,斛玉勉强环视四周,问陈崖:“祝悬呢?” 陈崖挠挠头:“他嫌弃我们太慢,自己先行一步了。” 直觉不太好,斛玉道:“你先叫他回来,我们再……” 他还未说完,下一刻,一道燃烧着的人影轰然从天坠落!随之坠落的,是那柄燃烧着火纹的长刀—— “!?” 瞬间跳起来,对着那快烧焦的人形,陈崖大叫一声:“祝——祝悬!?” 迅速看向头顶,半点人影也无,斛玉又看向燃烧着的祝悬,沉声:“用灵力控火!” 但显然此时再控制也是无济于事,那火燃烧的速度太快,几乎是一息之间,身长八尺的男人就被烧得无影无踪。 祝悬不是炼器师。 这一幕显然刺激到了陈崖,他几步退后,跌倒在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39章 斛玉撑着一口气走近刚刚祝悬燃烧过的地方。 不同于以往,这次燃烧的位置竟留下了一点水痕。 “……” 那水痕走向诡异,斛玉刚要再凑近看看,忽然,水痕竟光芒大作,朝着他的面门袭来。 斛玉:“!” 只来得及拉住他的一条胳膊,燕向居和斛玉两人便一同被迫卷入突然狂乱的阵法乱流。 彻底坠入之前,斛玉又看到了客栈外翻腾的水渠流水。 ……原来如此。 那凶手根本没到现场,他是通过水渠的水源来控制的! 天旋地转,斛玉感觉自己被紧紧护在怀抱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头晕目眩地落地,斛玉堪堪站稳。 刺眼的光芒从头顶落下。 斛玉费力抬头,一座被水盾包裹住的巨大天空浮岛正正出现在了眼前。浮岛上如仙人之境,云雾缭绕,下面却连接着无数看不见的链条,延伸向四面八方,冰冷异常。 斛玉难以置信:“这是……” “停云宫。” 身后的燕向居不知何时放开了环抱住他的手,两人一同望着身后逐渐消失的阵法。 缩地阵。 千里缩地,传送两人。如果不是巨量的灵力不可能做到。而这样的灵力波动范围太大,一定会引起各方注意。 除非……死去的祝悬是传送的引子。 平静呼吸,斛玉垂眼,眼睫覆盖住眼底的神情。 祝悬有金丹初期的修为,死前不会什么信号都没留下。 燕向居忽然开口:“泥有问题。” “什么?”斛玉抬头,身后的男人走到他身边,用一根树枝挑开了缩地阵下的泥土。 一片衣物的角露了出来。 “……” 蹲下身,斛玉轻轻拂去表面的尘土,逐渐露出了属于数风洲的纹样。 ——是松岚门的弟子服。 刚刚他们才见过,就在祝悬被焚烧殆尽之前。 意识到什么,“不坠,”斛玉低声呼唤,手腕的银镯荡开灵力,当脚下的泥土被整个掀开,里面掩埋的人终于露出真容。 ……是祝悬。 或者说,这才是真正的祝悬。 第24章 大概是出任务下山途中就被掉了包。 斛玉视线垂落,他们遇到的若只是一个有祝悬气息的傀儡,方才尸体那样快地燃烧殆尽便有了解释。 那么是不是可以推断,那些死去的炼器师,其实也是被掉了包? 若真是如此,那些炼器师真正的尸身如今又在哪里? 他在想,一旁的燕向居已经俯身,将死去的祝悬整彻底检查了一遍。 “体内没有任何灵力,金丹也消失了。”事情变得越来越难以捉摸,燕向居几乎是立马转头对斛玉道: “立刻离开这里,回数风洲。” “……” 斛玉未答,起身将泥土盖回去,写了张符纸将此消息告知给松岚门,顿了一会儿,在燕向居注视中,斛玉缓缓摇头,道: “即便我回去了,他还是会想方设法将我带来。不如留下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仰头,望着天空的浮岛,斛玉第一次这样近地看到溯霭洲第一宗的驻地。 之前他在溯霭洲的渡枫门里待了那样久,竟然一次都没有出过山门来看看这个第一宗。甚至弟子交流,他亦没有资格参加。 斛玉回头,神色坚决:“我要去停云宫看一看。” 直觉告诉斛玉,停云宫,他必须去。 …… 今日停云宫下的长霖酒楼来了两个贵客。 天字包间,靠窗最好的位置,虽然未点什么酒水,但却豪迈地将那包间周围三间天字号全部买断一天。 不知道其中何许人也,之前预定的客人竟同时表示今日不来了,于是整个酒楼顶层此时静悄悄的,只有两位客人。两位客人一站一坐,此时谁也没说话。 推开门,小二端着茶,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将杯子放在坐着的那位客人手中时,那客人转过头,对小二点头:“多谢。” “不,不谢,应该的。”小二挠挠头,红着脸退出了房间。 斛玉拿起茶喝了一口,低头时瞥了一眼窗边的燕向居。 他收回的很快,燕向居转头时,斛玉是刚刚放下茶杯的样子。 “……” 许久,叹了口气,斛玉道:“我自己去便可以了。我说了,可能有危险,你还是回去得好。” 燕向居不为所动,只道:“任务是你我共有。” 言下之意,去,就一起去。 他一定要跟来,怎么样也没办法说动。 莫名熟悉的感觉,斛玉偏了偏头,看向燕向居的眼睛,企图找出一些熟悉的影子。可惜,对方很快错开了视线。 燕向居看着窗外不远处,突然道:“来了。” 斛玉起身,视线顺着窗户边缘向下探去。 ——是完成任务回宗的停云宫弟子。 来到停云宫下才知道,停云宫近七日竟然闭宫,只进不出,外界虽然没有什么反应,但斛玉隐约能察觉到,那座天上的浮岛之中发生了什么,整个岛屿四周弥漫着一股莫名紧张的气氛。 甚至一股……死气。 停云宫乃如今修真第一炼器大宗,之前炼器师出事时,停云宫弟子是第一批前来查探。虽无功而返,但大多数信息都来自他们,这样一个修真鼎盛的炼器大宗,忽然闭门不出,要么是即将出世天级法器,需要弟子护法镇灵,要么…… 他们有不能告诉外界的事。 那弟子队伍浩浩荡荡,行至窗下,大约百来人,手中皆有不同的法器。他们从街道穿行而过,周围的店铺皆关上门窗,生怕惊扰那些看起来就高高在上的大宗弟子。 斛玉看向队伍末尾的两位弟子,暗道抱歉,待他们走到窗下拐角处,下一刻,少年手腕的银镯化作流光,瞬间击中那两人的后背。 “!” 整个队伍停下,为首的停云宫弟子转头,看向队伍末尾的两个师弟:“刚才有什么声音?” 两个“师弟”异口同声:“没有。” 那弟子过来,四周察看一番,确认没有问题,队伍才重新进发。 楼上,被续了三天的天字包间里,两个弟子在榻上昏睡,至少两天之内不会苏醒。 周围逐渐变得百流环绕,渐渐得,刚才所经过的街道消失在了云中。 泛着金光的仙鹤飞过,带起一阵流云。斛玉抬头,万千浮在空中的岛屿交错,仿佛云中之山峦,层层叠叠,不计其数。 整个浮空岛群外有一层巨大的水盾,水质清澈透亮,里面时而摆动过几尾游鱼。 停云宫弟子在其中一处岛屿停下,点了几下门扉,下一刻,整个用水覆盖的碧蓝色大门轰然洞开,庞大的空中宫殿便随着推开的大门缓缓展开—— 这就是溯霭洲最富庶的宗门。 踏进停云宫的那一刻,斛玉迅速抓住燕向居的胳膊,银镯闪烁,将两人的周身灵力完全换成停云弟子的气息。 水盾成功将两人放了进来。 燕向居望着拉住自己的手,那手很快放开,只留下一点微弱的温度。 两人跟着队伍一路到了弟子堂,各自交出完成任务的令牌,待离开那座浮岛,向着弟子堂寝殿方向去,斛玉的视线慢慢落在很远处、停云最大的宫殿上。 那里是洲主的寝宫。 他们走的很慢,不知道为什么,一路上所有弟子都默不作声,低头前进,生怕看到什么、惊扰什么。 斛玉已经完全确定,停云宫出了问题。 一道白色的影子很快从余光中过去,快得以为是错觉。 斛玉回眸,他和燕向居走在最后,逐渐躲开人群,待离开队伍,他转身迅速跟上那影子的脚步。 好在岛屿之间只有一条链道。 斛玉定睛,是两个抬着什么东西的弟子,那东西用白布包裹,看不出样子,甚至察觉不到气息。 那两个停云弟子看起来很紧张,即使走的是再偏僻不过的小路,也依旧满头大汗,他们甚至没有发觉身后跟了人。 抬到了岛屿的其中一座殿外,那两名弟子终于停下,斛玉随之落在某个墙角阴影中,屏息观察。燕向居落在他身后,也抬眼望着那寝殿。 不同于刚才经过的所有地方,这个大殿明显变冷了许多,甚至外面的水盾表层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花。 两个弟子在门口拿出特制的令牌,冒着冷气的大殿黑洞洞地打开,看不清里面的样子。他们进去没多久,就空着手出来。 经过时,斛玉隐隐能听到他们的对话。 “……那些……都运回宫里了?” “嗯……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从虚境里冒出来,大多都认不出来了……公子……” 虚境? 从虚境出来了什么? 停云宫到底藏了什么,竟和虚境挂上了联系。 第40章 斛玉轻盈落地。无论藏了什么,进去一看便知。 但这次并不如水盾那样好进,整个大门设置了繁复的阵法,牵一发而动全身,破阵是行不通的。且这种阵法,斛玉这样的修为也破不了。 斛玉忽然想起谢怀瑜曾经给过自己一块灵石。 那是谢怀瑜让他拿着,届时到停云宫找他时的信物。 他拿出那块靛蓝色的灵石,有些庆幸储物袋没在传送阵中丢失。 燕向居看了那石头两眼,移开视线。 斛玉有很大一部分赌的成分,但未想到灵石触碰到阵法,竟真的荡开一圈涟漪。 随着阵法的波动,逐渐地,在灵石的位置,竟开出了一个仅容纳一人进的小口。 斛玉推开门,大殿的巨门发出厚重的声音。开门的那一刻,一股莫名的味道扑面而来,是一种腐烂的臭味,和夹杂着的血腥气。 借着门外的一缕光线,斛玉定睛,看清的刹那,斛玉整个人愣在原地。 ——如果他没看错,大殿地面上密密麻麻躺着的,皆是陈列着的尸体。 那些尸体死状各异,有的已经腐烂大半,最近抬进来的被放在另一侧,那里是还未腐烂的新尸。 尸体约有百余,看衣着来自各个洲的宗门,但最多的,还是溯霭洲停云宫。 看到某个东西,斛玉没忍住,凑近两步。 此时,门外的燕向居忽然低声道:“有人来了。” 斛玉迅速退出结界,同燕向居一同隐匿在角落,镯子生成的结界将两人裹在其中,斛玉察觉不到的外层,一道更加严密的结界落下。 不过几息,有谈话的声音走近:“溯霭在虚境附近找到百余尸骨……道友所寻之人,停云宫名册上并未寻到。” “寻不寻到看了便知,谢洲主,劳烦开门。” “……” 那软硬不吃的声音熟悉得令人发指,斛玉亲眼看着春浮寒同谢己一起出现在了大殿的门外。 春浮寒前些日子收到封信便离开太初,好一段时间都没有消息,怎么会出现在停云宫? 或许是直觉,走到台阶的春浮寒忽然回头,斜着视线朝斛玉藏身的地方看了一眼。 野草杂生,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前方,谢己打开了阵法,他转身,神色淡淡,对春浮寒道,“春道友,请。” 看着谢己没入门中的背影,斛玉思绪杂乱,脑海里反复浮现刚才看到的尸体上的令牌。 那是渡枫门的令牌。 ……但渡枫门,明明几十年前就不复存在了。 第25章 春浮寒站在窗边赏月。可惜,溯霭云多,不一会儿就将月光掩盖,只留下微弱的光芒,轻轻落在窗棂。 青衣修士转身,关上了窗。 坐在桌边,他拿出一张布满褶皱的信纸。 信纸泛黄,几乎一碰就碎,只能轻拿轻放。春浮寒将信纸摊开,第二次看向这封信。 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间隔不一,看得出来,写信的人几乎是费尽力气,才堪堪写出的每一个字,那墨水甚至洇透了信纸,在背面留下浅灰色的墨痕。 因为几经辗转,许多字迹已经看不清了,但大约能读懂,这是一封堪称幼稚的道歉信。信的结尾模糊写着:【对不起,我找到你说的溯灵草了,就在溯霭洲,等我拿回去,可不可以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 春浮寒折起信纸,神色淡淡。 这封信写下的时间是十年前,但直到前些日子春浮寒才收到。不是送的过程出了问题,而是太初宗换了宗门位置,于是这封毫无灵力的信辗转几手,才在十年后堪堪找到要送的人。 若不是春浮寒如今声名远扬,大概是传不到的。 只是可惜,无论是溯霭洲还是数风洲,春浮寒都没有找到信的主人。 将信纸收回储物袋,窗口忽然发出一点声响。 “……” 春浮寒抬眸,也无剑无声出鞘,但随着来人的逼近,某一刻,春浮寒忽然收回剑意。 他几步走到窗边,刚打开窗户,一道人影就翻了进来,随之而来的,是一声略带欣喜的“师兄”。 春浮寒:“……” 他有些奇特的目光落在翻进来的少年身上。 少年穿着停云宫的弟子服,身上挂着停云宫的令牌,甚至还有几片翻进来时的落叶。只见他面上一闪,熟悉的面庞便映入眼底。 “……” 斛玉挥挥手:“大师兄,怎么这样看我?” 春浮寒抬手关窗,语气平平:“因为我以为小师弟你此刻应该在太初修养,而不是来到了万里之外的停云宫,并且还是……”春浮寒看他身上的弟子服,顿了一顿,换了个用词:“……偷偷潜入。” 斛玉:“……” “小师弟,若你想进停云宫,直接拿太初的令牌即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斛玉一根手指挠挠额头:“……此事说来话长。” 将炼器师和传送阵以及那大殿内的异常一事告知春浮寒,两人对坐桌边,春浮寒给他倒了杯水,动作慢条斯理。 无情道就这点最好,再天大的事也一点也不急。 放下茶杯,斛玉问:“大师兄又为何来了溯霭?” 春浮寒倒是没什么可话长的,他直接道:“找人。” 人? 斛玉回忆了一番,没想起大师兄还有什么联系不错的道友。 看他一眼便知对方在想什么,春浮寒提起: “当年太初山下,有一位心智略有缺损的少年,名为匕陶。他曾在我手下修习炼器,后来因事离开前往溯霭,近日收到他多年前的信,便来寻一寻。” 脑海中似乎出现了一点关于这个人的印象,但并没有多少。想来在斛玉闭关之前,那人已经离开许久了。 于是斛玉问:“师兄找到了吗?” 春浮寒神色平静:“并未。但之前就有猜测,加之今晚听你经历,我想之后可能也很难寻到。” 斛玉不解:“为何?” 春浮寒:“他也是炼器师,大抵已经遇害。” 说起这件事,春浮寒并没有什么惋惜和痛心,似乎只是叙说了一个简单的结果。 “……” 室内一时无人说话,落针可闻。 斛玉又一次猝不及防地体会到了无情道的淡漠。 不知道为什么,斛玉忽然有个念头:“师兄,若有朝一日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春浮寒看向他最小的师弟。 他明知道对方已经知道了答案,但春浮寒还是道:“不会。但我希望你可以活着。” 这件事无关他人,春浮寒的确是这样想的。 斛玉轻轻勾起唇角。 他拍拍手:“那真是多谢师兄,既然如此,我可要争取活得久一点,不叫师兄有伤心的机会,”及此,斛玉话锋一转,终于提起正事:“不过我今日前来,不是来找师兄叙旧的。” 春浮寒转回头,隔窗赏月:“我知道。” 斛玉:“……” 斛玉正色:“师兄,今晚我要再去那大殿看一看,但其中阵法繁多,我需要你替我拖住谢己,至少……一个时辰。” 大殿内也布有阵法,斛玉需要有人转移谢己的注意。 他本想去找谢怀瑜,但这样危及性命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谢怀瑜那样傻的性格,不适合做这样的事。 没有任何推辞,春浮寒起身:“可以。但有一点——你自己去太过危险,恐生变故,不若等明日我同你一起。” 早有预料,斛玉道:“与我同行的还有一人。” 春浮寒看向他。 一炷香后,春浮寒冷静看着“燕向居”进到房间,他沉默许久,久到斛玉以为出了什么问题,春浮寒才道:“小师弟,你放心去吧。” 斛玉:“?” 燕向居:“……” …… 再次回到那冷飕飕的大殿,整个宫殿静悄悄的,只有一点微弱的流水声淌过耳边。是停云宫的水盾。 进门前,斛玉将一张符纸贴在身上,淡淡的灵光轻轻将他全身包裹起来。 薄薄一层结界便可以隔绝大部分的味道,斛玉转头,对符纸的主人道谢:“劳烦兄台画符。” 对他称兄道弟的感谢没什么表示,燕向居“嗯”了一声,提醒道:“注意脚下。” “……” 时间不多,斛玉目的很明确。 越过腐烂的尸体,他直奔大殿边缘那块渡枫门的令牌。 待他走近,熟悉的枫叶的纹样,以及渡枫门的弟子服,便一一映入眼中。 不语,斛玉俯身,径直掀开盖在上面的白布。 ——一张腐烂到看不出面容的脸直直出现在斛玉面前。那尸体全身都烂了,只有某些特征能看出来是个男人。 维持那个姿势看了许久,斛玉喃喃:“……真的是渡枫门。” 燕向居眼神微动:“你知道这是谁。”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将白布放回原位,斛玉淡淡道:“他曾经用灵力将我按在冰天雪地里三个时辰,我当然不会忘了他。” 第41章 “……” 燕向居没有继续问。 斛玉也没有再说下去。 几十年前的事,即便再难过再难忘,时至今日也会变得没有什么感觉,而比起回忆,此时斛玉更想知道—— 几十年前就死去的渡枫门弟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燕向居俯身重新掀开那层布,看了一会儿,男人道:“他身上没有伤痕。” 斛玉思索:“祝悬身上也没有伤痕。” 和燕向居对视一眼,斛玉在对方眼中清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祝悬死后,身上一丝灵力也无。 死去的炼器师被火吞噬。 斛玉抬眼:“……我想验证一个可能。” 半个时辰,斛玉和燕向居将所有尸体排查一遍,结果意料之内——都没有伤痕,且皆灵脉衰竭。 灵脉衰竭意味着这里的每一个人,至少死前体内都是没有一点灵力的。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将他们的灵力吸干,直到死去。 若真是如此,那些炼器师的死…… 客栈中,修士失去灵力,本想反击用的灵火却反噬自身,在燃烧最旺时凶手将水灵源覆盖其上,于是所有的痕迹都变成蒸腾的水汽,消失在了这世间。 隐隐约约,好像有什么掩盖数十年的东西即将破土而出,斛玉垂眸。 将人的灵力吸干,却又数十年未留下痕迹,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在现在忽然鹊起。 ……天灵根。 除非那个人知道斛玉的存在,且知道他是天灵根……他要的就是引出斛玉。 意识到这件事的下一刻,腐朽的尸体中,一只僵硬苍白的手忽然抓住斛玉的小腿! …… 另一边,停云宫藏书阁。 谢己淡漠的视线从春浮寒身上略过,在对方转身时,又恢复温和的神情,他看向对方手中的卷轴,提醒: “春道友,这是我洲近百年来的修士名册,你说之人,确实不在其中。” 本来也没有想要从这里面找到,春浮寒将卷轴合起,算了算时间,小师弟应当已经探查完,于是春浮寒缓缓道:“今日便到这里。半夜叨扰,辛苦洲主。” 谢己:“哪里。” 两人走到藏书阁门口,还未说道别之语,一名停云宫弟子从远处急匆匆跑来,他对谢己道: “宫主,您设的法阵奏效了!真的有人潜入!” 春浮寒眉尾一跳。 谢己上前一步,神色严肃:“人抓住了?” “抓住了!就在那大殿!” 谢己立马转身对春浮寒道:“恕不能送春道友,宫内事态紧急,需要先行一步。” 春浮寒望着谢己离去的背影,过了一会,男人抬脚跟上。 …… 谢己到时,一眼就看到了法阵中央的斛玉。 少年站在千万条流转的光华之中,姿态悠然。长发垂落在身后,甚至没有染上尘土。 ……只有他一个人。 围着的停云弟子自动开出一条路,谢己踱步上前。 听到声音,低头研究抓着自己的那只手的斛玉抬头:“谢洲主?” 谢己:“你知道我?” 斛玉笑笑,“看衣服就能看出来。” 谢己点头:“但我却不知小友是何人,来自何方,竟要半夜闯入我停云,想来是有什么要紧事,真是惭愧。” 他不动声色,只看着斛玉:“不如小友去停云宫下水牢与我说说?” 斛玉仰头:“这个吧……” 谢己来之前他就一直拖拖拉拉不肯说,驻守在这好多天的停云宫弟子忍不住,质问:“不要废话,人到底是不是你杀的?敢做不敢认?” 摊手,斛玉道:“冤枉,我只是路过来看看。毕竟停云宫闭宫这么多天,难免好奇嘛。” “只是我没想到,”斛玉转头,看向一派严正的谢己,他露出一个假假的笑: “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停云宫竟然都没有向三洲泄露一点风声。谢洲主,你到底在藏什么……呢?” 谢己无言望着他,似乎在确认什么。 他身后的停云弟子斥责:“没有礼数!你是什么身份,也敢对一洲洲主如此胡言乱语!” “什么身份?” 一道声音从身后强硬地插了进来,谢己回眸,眼神幽深。 只见宫门外,春浮寒提着剑,越过人群,缓缓走到了斛玉身旁。站定,青衣修士侧目,冰冷刺骨的目光落在那质问的弟子身上: “太初璇霄仙尊直系弟子,这个身份,你看如何?” “!?” 谢己抬眼。他身后的弟子眼瞳颤抖地望向春浮寒身后的斛玉:“他…他……你……” 还未说完,出窍的威压直接将他压在了地上。 “……” 死寂中,春浮寒淡声开口: “聒噪。和我说话,你不够格。” 第26章 最后一句,他是朝着斛玉说的,谢己的目光顺势落在少年的脊背,他抬眼:“……只是不知,小友为何半夜出现在我停云宫?” 斛玉未开口,春浮寒挡在他身前:“小师弟正在追查炼器师一事。这事想必洲主也有所耳闻。” 四周都是横七八竖的尸体,斛玉的脚还被阵法里的鬼手抓着,实在不是谈话的地点。 春浮寒一剑斩断法阵:“谢洲主,不如换个地方再谈。” …… 停云宫来了贵客。 清晨便开始洒扫大殿,清洁阵连房檐都没有放过,不明所以的停云弟子窃窃私语:“是因为春浮寒来了吗。可他昨日便到了?” “听说,只是听说,是璇霄仙尊的小弟子来了……” “小弟子?!”其中一人惊呼,又赶紧压低了声音:“真的有这个人啊?我一直以为是璇霄仙尊不愿再收徒的借口……” “璇霄仙尊不收徒还要借口?笨!” “各位,借过。” 清亮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凑在一起的停云宫弟子呼啦啦闻声抬头。 眼前,陌生的少年一身热烈的朱色长衣,白玉水坠挂于胸前,唇红齿白,骨肉匀停。眉心浅浅红砂痣,一双盈盈桃花眼,正在直直望着他们。 看到他们抬头,像是没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少年重复道:“借过。” 停云宫弟子卡壳:“你,你是……?” 他们堵在路中间,实在是难以通过。斛玉只能拎出令牌:“去宫外接个人,劳烦各位,放行?” “……” 待他离开,望着他的背影,刚才问话的弟子语无伦次:“他,他,他……是璇霄仙尊…太初宗……” 太初宗璇霄仙尊小弟子在停云宫,这个消息迅速传遍停云三十八殿。 几乎每座浮岛的弟子都朝着主殿方向望,企图看清,那个一直活在话传话的小弟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而神圣本人则偷偷来到宫门。 再次打开那座碧蓝大门,这次却是从里面开的,斛玉唏嘘。 听到声音,门外,面色冷淡的男人抬头,看到是斛玉,黑衣修士周身的冷气散开了一些。 斛玉愣了一下,似乎是错觉,刚开门的一瞬间,他仿佛见到了微鹤知。但只有那一刹那。 上前,燕向居看他,开口道:“那两人已经送回弟子堂。” 昨晚阵法触动,斛玉第一时间就让燕向居立马出宫:“我师兄一定会来,但是你在这里没办法解释。” 让他将那两人先行带回,今日便可以查探为由,光明正大进来。 两人并行,快要到时,斛玉低声对燕向居:“我师兄正和谢己周旋,停云宫出这么大的事本就理亏,他不敢撕破脸。” 没有对他的身份产生任何疑问,燕向居只是莫名道:“撕破脸也无事。” 斛玉:“……?” 两人来到陈列尸体的大殿。既然已经被发现,谢己索性直接打开,让尸体曝光在天光下。 所有的白布都揭开,按照不同的腐烂程度排列。 直观看过去,死去的大多是年轻修士。因为时间久远,很多都无法认出究竟是哪一宗哪一派何时的弟子。 春浮寒此刻正站在正中。 也无剑悬在上空,浩荡的灵力从尸体上掠过。谢己站在一旁,神色不明。 因为出窍的威压,停云弟子根本不能靠近,全场只有斛玉、谢己和后来的燕向居安然进入大殿。 斛玉不由得看了燕向居一眼。这个人的修为…… “噔——” 春浮寒收剑,他望向斛玉,摇了摇头。 没有任何残留的灵力痕迹,这人下手显然谨慎至如此,百余尸体都没有一点遗漏。 这些尸体发现于虚境边界,从前数可以追溯至少几十年,那人如此谨慎,可能也未想到,曾被他扔进虚境的尸体,也会在某天重见天日。 忽然落在自己身上一道目光,谢己转头,对上斛玉黑漆的眼瞳。 那纯黑色的眼睛好像墨,在画纸上重重点下,让观之者不得不去看那一点。 第42章 谢己岿然不动:“小友莫非怀疑是我?这些尸体被送到停云皆有记录,小友可一一察看。” 他如此坦荡,斛玉收回视线,道:“当然不是,谢洲主人品我还是信得过的。只是忽然想起来,似乎还没有和洲主说过我的名字,有些不妥罢了。” 谢己却微微一笑:“小友名为斛玉,可对?” 斛玉偏过头,看向春浮寒,难得表情有些愣怔:“嗯?师兄说的?” “小友竟不知?”谢己缓缓道,“璇霄仙尊早已向三界言明。如今三界大概没有人不知道小友的名姓了。” 斛玉:“……” 燕向居低头,看到少年的发顶,他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其实斛玉什么也没想,只是一时出神。 一道熟悉的大嗓门撕裂了寂静。 远远就有声音传来:“爹!爹!我回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怎么停云大门都关上了?我听谢九说……说……我靠!” 看到殿内的人,刚出完任务回来的谢怀瑜眼珠子要掉出来。 他揉揉眼睛,手难以置信地指着斛玉:“你……” 谢己低声呵斥:“成何体统!还不过来见过太初宗各位道友。” 睨了谢怀瑜一眼,斛玉悠然转身道:“……洲主三公子?第一次见,幸会,在下斛玉。” 第一次见这几个字斛玉是看着谢怀瑜说的。 谢怀瑜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顶着父亲的目光,艰难将话圆了回来:“……你,长得真好……幸会,幸会……” 谢己叹了口气,拱手,像无数无奈的凡间父亲道:“犬子驽钝,还望见谅。” 谢怀瑜:“……” 人越来越多,春浮寒走到斛玉身旁,望向谢己: “谢洲主,此事凶手目前全然无头绪,这些尸体也需要各宗认领。兹事体大,此为三洲之难,一日不找出其人,一日便置各炼器师安危于不顾。” 谢己垂眸,轻轻叹了口气:“罢了。本不想打草惊蛇,但事态已然至此……”他对身旁的停云弟子道: “传令下去,将此事告知各宗,两日之内至停云商议决断。” 谢己:“这几日,便请小友们和春道友小居停云。” “怀瑜,”被点到名的谢怀瑜立正,他听父亲道:“招待好两位小友。” …… 谢怀瑜作为谢己唯一的嫡子,住的是仅次于谢己的行宫,就在停云宫主殿边不远。 水盾温柔的倒映在了彩色琉璃瓦上,整个浮岛五彩缤纷,看得出来,花了不少心思装点。水中的游鱼和天空隐约水盾的灵鱼如同追逐的影子,在繁花的别院里追逐。 无数条细细的水流交织,将正中央的琉璃宫包裹,如梦似幻。 一到别院,谢怀瑜就炸开来了,他先看了一眼那个陌生的黑衣男人,又立马拽着斛玉的胳膊,将他带到了另一边。 谢怀瑜终于能问出来:“你怎么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还是不是朋友了?” 没说话,斛玉打量着他。 明显不同于在太初宗的样子,回到家的谢怀瑜神采飞扬,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他身上衣物的水纹在光下闪亮,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身份不同。 斛玉打趣:“怎敢劳烦谢三公子?我们又素不相识。” 谢怀瑜:“……” 还装。 他向后看了一眼,发现那个黑衣人没有看这边,谢怀瑜才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回宫就发现气氛不对,我爹也不和我说……” 斛玉:“这事有点复杂……”在谢怀瑜期待的目光中,斛玉缓声道,“……不如等溯霭各宗来时再说。” 谢怀瑜:“……” 进来后一直沉默着,燕向居跟在两人身后,看斛玉和谢怀瑜有说有笑,在谢怀瑜要将斛玉带进寝殿时,燕向居终于开口:“天色已晚,不如早点休息。” “……” 看了看还没斜多少的太阳,谢怀瑜不太理解,但还是表示尊重,他招呼侍卫:“你带这位道友去休息吧。” 说完,他转头就对斛玉道:“来来来,我收藏了好多宝贝,给你看,你喜欢哪个就……” 燕向居:“……” 走到寝殿内,斛玉忽然停住脚步。谢怀瑜不解:“怎么了?” 斛玉回头,看了看燕向居消失的方向,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对方有话没说完。 似乎来到这座浮岛,燕向居便一直有一丝异常。但具体是什么,斛玉说不出。 可能是真的没几个朋友可说,从入门开始,谢怀瑜便热情地向他展示:“看。这是我第一次炼器的成果,虽然不好看,但能用。” 斛玉细细打量,那是一个可以摇摆的毛笔,输入灵力便可以自行抄写。谢怀瑜挠挠头:“当年刚读书,被罚写的太多了,写不及,就做了这个出来。不过后来父亲将我的罚写都免了,他说我笨,罚写也记不住。” 斛玉:“……” 又到一面镜子,谢怀瑜更自豪:“别看这面镜子平平无奇,但他能看到停云宫的好多地方,父亲还将这个推行给各宗,虽然我没让父亲帮我署名,但也算成名作?” 他絮絮叨叨,很多都是关于炼器和父亲。 斛玉好笑地看了他一眼。 在炼器上谢怀瑜虽然算不上天才,但也算顶尖的天赋了,可在其三句不离父亲的方面,又像个被保护的很好的小孩。 斛玉调侃恭维:“谢洲主日理万机,竟还有时间替你推行,真是拳拳爱子之心,令人佩服。” 谢怀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父亲对我一向很好,所以有时候我想更努力一点,至少不让父亲丢人。” 说起谢己,他的眼睛都是对父亲的孺慕和崇拜。不仅是为人和善,谢己的炼器水平亦名满修真,谢怀瑜从有意识起,就想成为这样德才兼备的君子。 听他说着,一座床头的小灯出现在了视野中。 那灯就放在床边,在琉璃彩的映照下,闪烁着与众不同的光芒。 拿起这个,谢怀瑜格外小心,也格外珍重,说起来都是柔软:“这是当年刚恢复神智的时候,父亲特意给我做的安神灵水灯,有了它,我都不会再做噩梦。我最喜欢这个了。” 和之前的所有法器不同,那灯中火焰如同流水,在其中打漩。盯着那抹水,本想赞美一番,但看了一会儿,斛玉竟感觉有些头晕。 他扶住一旁的床沿,谢怀瑜赶紧放下灯扶住他:“怎么了?” 斛玉摇摇头。头晕的感觉挥之不去,好像有什么要挣脱牢笼。 “咔——” 一声脆响。 “?!” 谢怀瑜和斛玉同时转头望去。 床头,那陪伴谢怀瑜十多年的灵水灯,竟无端裂开一条缝隙。在两人还未反应过来的刹那间,其中流水竟钻出水灯,化作灵力,直直没入了一旁斛玉的胸口! 这一变故猝不及防,斛玉只能任由那灵力在灵脉穿梭,最终看着它紧紧贴合在了破损的识海。 “……” 斛玉抬头望向谢怀瑜,几乎是难以置信地开口: “这是……我的灵力。” 第27章 天地灵气化为己用,每个修士的灵力都有属于自己的痕迹,所以谢怀瑜清楚地知道斛玉不可能感知错。 于是这让他更加不解,甚至有些语无伦次,谢怀瑜起身:“可,可是这个灯陪我十多年,它不会,它怎么会……怎么会……” 怎么会有斛玉的灵力? 将一个人的灵力困在法器,不论是什么目的,这个做法本身就很让人怀疑,更何况是在本就乱成一锅粥的如今? 那份灵力完全贴合斛玉,静静宽慰着破损的识海。 斛玉闭了闭眼,许久,他沉声对谢怀瑜道:“你冷静下来。先不要想其他。我问,你回答。” 谢怀瑜惶惶看他。 斛玉睁开眼,望着他:“这灵水灯,是你父亲给你的。” 谢怀瑜:“是……” 斛玉:“他给你的时候说了什么?” 谢怀瑜想起当时父亲送给自己灵水灯的时候,高大威严的男人抚摸着他的头发,语气难得柔和: “……你神魂不稳,溯霭近来兴起的灵水灯,据说有安神的奇效,我做了一个,愿我儿安睡无梦。” 那时候谢怀瑜还很虚弱,这个灯对他意义非凡,所以当时谢己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斛玉抓住他话中的某个词:“近来,兴起?” 谢怀瑜道:“灵水灯,是民间散修做的,因为可以储存灵力,安抚人心,当时溯霭洲大家都在做,几乎现在所有修士家中,有神思不宁者,都会放一件灵水灯……” 只是那些灵水灯里面的灵力都是炼器时便放进去的,谢己当时在溯霭,而斛玉在数风洲,灵力怎么会到这小小的灵水灯中? 沉默许久,斛玉垂眸,开口道:“还有一种可能。里面的灵力是后来被人调换。” 谢怀瑜立马跟着他的思路问:“是谁?” 第43章 斛玉看他:“你是炼器师,你应该最知道有谁能将法器逆向重组。” 谢怀瑜瞪大眼睛:“你是说……做出灵水灯的那位炼器师?” 抽取他人灵力,炼器师,天灵根,溯霭……似乎隐隐摸到了一点真相的边缘,斛玉起身。 或许只有见到那位炼器师才有得解释——不仅仅是因为谢怀瑜,他亦不愿将谢己这样的人物作为敌人。 跟在他身后的谢怀瑜欲言又止。 斛玉回头,看了他一眼,突然道:“事情真相出来之前,我不会错误地怀疑任何一个好人。” “……” 低头,谢怀瑜默默松了口气。 …… “谢铭。” 查了一夜,谢怀瑜带着只有名字和曾经住址的消息回来了。 谢己和春浮寒目前在将死去的修士和各宗门修士一一比对,没有人注意到谢怀瑜偷偷溜进停云宫藏书阁,偷看了一整晚的溯霭洲志和卷轴。 他眼下青黑,面容憔悴,和睡了一夜好觉格外容光焕发的斛玉截然不同。 斛玉正在喝茶,他身边,黑衣修士和他同坐桌边,一起慢慢品着。 谢怀瑜趴在椅子上,开始怀疑到底谁是这里的主人。 放下茶盏,斛玉拿起那张写着名字和住所的纸,在看到姓谢,斛玉随口道:“溯霭洲姓谢的这么多?” 谢怀瑜摸摸鼻子:“因为谢家世代在溯霭洲扎根,停云宫一开始的人比现在多很多,都是谢家的子弟。” 若不是他母亲和两位哥哥早逝,现在停云宫应该也会更热闹一些。 有了消息就好办一些,斛玉起身:“走吧。既然有了位置,至少也要去看一看。” 谢怀瑜看了一眼燕向居的方向,眼神示意斛玉:他也要去吗? 像是完全看不懂他的意思,斛玉偏过头看他:“怎么?” 感受到一股莫名冷意的谢怀瑜缩着脖子,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斛玉没事人一样,转头对燕向居道:“兄台,松岚门几位怎么说?” 将回信给他,燕向居道:“已经派人前来溯霭,此次任务中止,由太初宗接手。” 想来是春浮寒的意思,合上信,斛玉抬头看他:“那兄台你……” 燕向居垂眼,对上他的视线:“既然已经参与其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半晌,斛玉笑了。他扬起那信纸挥了挥:“我同意。” 跟在身后完全没听懂,谢怀瑜:“……” 他俩是有什么暗号吗? …… 谢铭住的地方是在停云宫下不远的水盾边界外,仰头向上看,甚至可以看到水盾里的游鱼摆动着尾巴从众人头顶游过。 不远处是热闹的闹市街起点。 因为位置就在停云宫外,炼器师云集,于是这条自发组成的闹市从南到北横穿停云宫下,修真界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应有尽有。 也正是这样繁华的闹市,使得不少原有的建筑被迫降低,最终一起挤在台阶之下的破旧古楼之中。 上面是修真最大的器市,下面是破落的旧屋,斛玉一行到时已经是傍晚,灯火通明之下,是摸不清的黑夜。 谢怀瑜站在台阶之上,看着通往下面的黑洞的路,有些发怵:“这个谢铭竟然就住在停云宫下……我都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地方。” 链条拉扯的声音在头顶经过,一条链的大小大约有一条街那么长,住在链条下面,每日都要听这令人牙酸的声音。 斛玉捂住耳朵:“停云宫下面的链条到底是做什么的?” 谢怀瑜:“停云宫修士修炼和炼器师炼器都要用到水源嘛……靠灵力将水送到停云宫上耗费太大,就用链条送上去了。” 为了美观,链条上刻画着符阵,让人只能看到链条的存在,却看不到是怎样将水运送上去的。 斛玉睨了他一眼:“那为何停云宫不在下面?” 非要在天上,给自己招来那么多麻烦。 谢怀瑜老神在在:“整个停云宫都是法器做的浮岛,要立威于他宗,必然要有实力的展现嘛,再说,” 说到这个,谢怀瑜毫不心虚地回看他:“说起立威,明明太初宗才是整个修真界最奢侈的。” 太初结界几百里,十里一灵源,百里一灵台,整个护山大阵像个纯金的纱幔,路过的灵兽吸一口都能长修为。 就差把不显山不漏水的穷奢极欲刻在山门口的石碑上。停云这点在如今的太初面前,不过区区。 难得无言的斛玉转过头,第一次被人用有钱堵了个哑口无言。 错过二人,燕向居打破沉默,先行下了台阶:“走吧。” 三人的身影没入黑暗,身后的闹市点燃烟火,照亮了一瞬间的地下城。 谢铭住的房子就在古楼群最外面的位置,斛玉走在两人中间,目光从昏暗的四周掠过。 破败、陈旧、腐朽,这座地下城给人的唯一感觉就是毫无生机。 他们来到一栋古旧的房前。 那房子歪歪扭扭,支撑着庞大的古楼,因为是被挤压在古楼的最下层,远远望去不像房子,更像是一块被挤歪了的馒头、被硬塞进狭小的缝隙。 谢怀瑜看到那扇都开始掉木屑的门,有些恍惚,就好像在哪里曾经见过。但这样的地方他一定是没来过的。 确认没找错地方,斛玉敲了敲门。 门内没有任何声音。 在第三次敲门,将手背的粉尘拭去后,那扇门终于开了。 一位眼瞎的老妪从门缝里幽幽露出半张脸。 她脸上的褶皱像堆叠的树皮,因为曾是修者,不看,她大概也知道门口有几个人。老妪嘶哑着声音开口:“你们找谁?” 谢怀瑜躲在斛玉身后,听斛玉道:“炼器师谢铭。不知他是否曾住这里。” 听到炼器师,老妪本来已经想关上门,但又听到是谢铭,那老妪忽然古怪地笑了两声。 她的笑声实在是诡异,在这条阴森的街道更显得瘆人。 谢怀瑜感觉自己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斛玉却面不改色:“您觉得这名字有问题?” 老妪却打开门:“没有,他的确住在这里。进来吧。” 低着头进门,门内的世界倒是比门外好很多。 虽然房间很乱,但至少是平常人家的样子。 门的正对面就是一扇窗户,透过那窗,竟然隐隐可以看到停云宫的水盾。 狭小的房间,三个成年男人完全施展不开,谢怀瑜只能蹲在角落放着的一堆破铜烂铁边,委委屈屈地收起自己的长腿。 斛玉看着那摸索找东西的老妪,并不拐弯抹角,而是直言:“您说他住在这里,是什么时候?” 老妪拖着嗓子,声音像强硬打开年久失修的木门:“几十年前吧,具体多少年,谁能记得清。” 她沉沉蜷缩在一把椅子上,手里慢慢卷着一片枯黄的树叶,“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当年我也是看他可怜才收留他一段时间。就住在侧面的棚子里。” 斛玉走到她说的地方,那是一间小的不能再小的、仅仅可以容纳一人躺下的地方,说是棚子毫不违和。断了腿的“床”被灰尘掩埋,一件家具都没有,可以说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背对着他,老妪道:“在这里住的时候,他都是做法器卖钱,那边那一堆,都是他的东西。”她看不到,却精准地指向谢怀瑜身边的东西。 谢怀瑜转头,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一堆“法器”。 法器分级,这一堆别说玄级,黄级法器都多不见。基本都是失败品。 但……谢怀瑜抽出一柄不起眼的小剑,默默研究起来,虽然品阶不高,但胜在巧思。这个谢铭的确有几把刷子。 斛玉回过头,继续问道:“您还知道关于谢铭的什么事?” 老妪却不说话了,她伸出手。 斛玉拽过在场唯一一个带了钱的谢怀瑜的银袋,递给老妪。 掂了掂分量,老妪这才接着说: “我资质平平,向来修行不好,进不了宗门,但谢铭这个人不一样……他修行很好,也会炼器,就是不去宗门。每天带着他那个弟弟,去卖法器。也卖不出几个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性格倒是不错,挺爱笑,说什么也不生气,”老妪在椅子上靠着,颇有些昏昏欲睡,手里的银袋抓得却很紧,“总是帮我修这个那个,给街上的穷孩子做小玩意,那个灵水灯,你听说过吧,就是他做的,他弟弟睡不着,就做了这么个东西,没想到卖了一大笔钱。” “有宗门因为就这个来这要他,他不走。你们可能根本想不到他为什么不走……这钱你们该花。” 老妪忽然笑了两声,她压低声音,像说什么秘密:“只有我知道,他不走,是因为……他弟弟是个炼器天才!” 斛玉和燕向居对视一眼。 斛玉看向那堆落灰的法器,随口道:“这有什么关系?难道平时那些法器是他弟弟做的?” 第44章 老妪轻“哼”了一声,“当然不是,他弟弟的法器只要做出来,无论什么时间,谢铭都第一个出来毁了,哪还有什么剩下。” 攥着那柄小剑,仿佛感同身受,谢怀瑜可惜:“那么好的东西,毁了多伤心……” “伤心,但是那又有什么办法?一旦被大宗发现,他弟弟很快就要被大宗带走,谁也拦不住……”老妪的声音拐着弯,倒是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意味。 斛玉侧目:“谢铭为什么抗拒大宗?” 这是目前唯一不合理的地方。 破旧地下城的炼器师兄弟,每日靠着卖低级法器为生,堪堪维持生计,苟且度日。这样的人,却唯独不想飞黄腾达,跻身仙界。 老妪却没有再说下去,莫名收了话头,挥了挥手:“可能在宗门有什么伤心事吧,谁知道呢,很久之前的事,他自己都不太记得了。” “其他的我也记不清了,大约就这些……他在我这里住了也没多久……” 她在赶客,于是斛玉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您知道,他现在去了哪里?” …… 从那逼仄的房子出来,谢怀瑜伸了伸腿脚,感觉全身都舒服了,关门之前,可能是好心,老妪对他们道:“他这个人,虽然是个好人,却总是容易招惹不好的东西回来。你如果真的要去找他,不好的东西说不定也会找到你。” 斛玉看着这位老人,其实她长得并不可怕。斛玉忽然道:“您的眼睛也是因为那些不好的东西?” 老妪关上了门。 三人站在门外,谢怀瑜有些愁:“怎么办,只知道几十年前他和弟弟一起消失了,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甚至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这怎么找人?简直是大海捞针。 谢怀瑜颓丧地走出一段时间,转头,发现身旁空无一人。他连忙朝后看去,却发现斛玉还站在那里,不仅他没动,燕向居也没动。谢怀瑜摸不着头脑:“你们怎么不走了?” 此时斛玉站在坡下面一点的位置,他慢慢抬眼,看向谢怀瑜:“有个问题……炼器师最基本需要的是什么?” 谢怀瑜一愣,下意识答:“灵火、材料、有时候还需要器鼎辅助……” 闻言,斛玉低头思索,许久,他喃喃自语:“炼器……不,应该是空间。没有炼器师可以在那么小的房子里炼器……也不会那样干净,连灵力痕迹都没有留下一丝。” 那房子实在是太小了。那样的房子怎么会作为整个古楼的第一层? 终于知道来到这里到底哪里违和,听到他的话,谢怀瑜眨眼:“……忽然想起来,刚刚进门之前,我就觉得奇怪,溯霭洲常年多雨,这么低的房子应该附近都有排水渠……但这外面好像,一个都没有。” 燕向居走到那扇紧闭的门边,顺着那扇门的方向,再次看向上方。 密密麻麻的木质高楼堆叠在一起,好像生长着的黑色怪物。 他望向斛玉,明明什么都没说,但斛玉却知道他的意思。 这里根本没可能看到停云宫。 四周死寂。 甚至连闹市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不对。 意识到什么,斛玉忽然猛推了谢怀瑜一把,扬声:“快走!去通知我师兄!” “……!?” 还没反应过来,谢怀瑜眼睁睁看着刚才还平坦的街道,竟在瞬间变得扭曲! 只发生在一刹那,地面便随着斛玉的动作鼓起巨大的波浪,整个地下城好像一幅卷轴般波动起来,将其中的建筑和人尽数吞入其中! 这是……幻境!? 不对。拼命向上爬,谢怀瑜脑子从来没转这么快……那不是幻境,是用什么法器将地下城那附近全部都包裹了起来! 是谁?! 最后一次回眸,谢怀瑜似乎看到了门口那老妪融化的脸。 …… 斛玉好像坠在了谁的梦境。 这显然不是他的梦,因为眼前所见,是他从去过的地方。 梦里下了一场大雨。 雨水从天空瓢泼而至,淋湿了面前少年人的脊背。斛玉听到“自己”有些无奈地开口:“躲进来,淋湿了可没地方换衣服。” 前面的小少年不听,依旧在雨中肆无忌惮地奔跑。 雨下得太大,斛玉根本看不清那少年的模样,只知道他很瘦,几乎要皮包骨头。 或许是终于玩够了,那小少年终于跑了进来,他笑眯眯地趴在“斛玉”身边,尖瘦的下巴放在斛玉的后背,伶仃的骨头有些膈人,他撒娇道:“哥,我好喜欢下雨,总觉得谁也不愿意出门,天地之间只剩下我。” 被叫做哥哥的人拿来早就准备好的干衣服给他换上,轻声呵斥:“也不怕摔跟头。” 他虽然是呵斥,却没有多少斥责的意思,从斛玉的视角看,拿着干衣服的手同样很瘦,甚至可以看到极度突出的腕骨。 这是一对流浪的兄弟。 雨棚下,小少年乖乖换衣服,看着哥哥,他忽然小声问:“哥……他们不会找过来吧。” “斛玉”擦着头发的手一顿,紧接着,他听到自己坚定道:“找过来也没事,大不了带着你再跑。” 又开心了起来,少年笑嘻嘻地去拱哥哥:“太好了,那我们以后就四海为家。” 斛玉听到“自己”也笑了:“好。” 他看着兄弟二人来到了停云宫的浮岛之下,躲进了最危险也是最安全的地方,看着哥哥好脾气地朝着最便宜的房主讨饶:“再宽限几天,那些法器卖完了我就有钱了。” 至此,斛玉终于确定,这是谢铭的梦境。 而他面前,此时还不是老妪的张扬女孩嘴硬心软,她高扬着眉毛,嗔怒:“让你去大宗你不去,天天卖这些,还带着个拖油瓶弟弟……” 谢铭第一次认真对外人道:“不是的,我弟弟是炼器天才,是我不让他炼器。” 但日子不是永远都这么平和。就像天才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向往和天赋。即便在最苦难的地下城,依旧可以长出名贵的花。 当看到弟弟再一次偷偷用废弃的材料做出近地级的法器时,斛玉感觉到谢铭的心情沉了下去。 他将那法器当着弟弟的面毁掉,却在看到弟弟眼中灭不掉的光时心沉到谷底。 小少年怯懦望着他:“我偷偷炼,也不行吗?你那么辛苦,我想帮你……” 斛玉听到“自己”第一次厉声:“不行!我不用你帮!” 少年垂头,手捏着衣角,一滴眼泪落在了瘦骨嶙峋的脚背。 斛玉仿佛切身感觉到了那种心痛。 但谢铭知道,他弟弟不能再炼器。他们之所以跑出来东躲西藏,就是因为这可怖的天分。 在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时候,有这样令人觊觎的天分,会是什么下场,他们已经体会。 被逼着炼有违天道的法器,不断折损寿命和灵根与生机。 天道有常,没人可以逆天而行。 他的弟弟就是那些贪得无厌之人的刀,砍向天道的大石,断的只会是刀,而不是拿刀的人。 于是谢铭毁了法器一次又一次,直到某天回家,家里彻底失去了弟弟的踪迹。 房主女孩惊慌对他道:“你弟弟炼的什么器,怎么打雷了?来了好一批人给他带走了……” 画面天旋地转。 再出现,是谢铭抱着已经支离破碎的尸体,在大雨里走着。 看到手中的尸体,斛玉感觉自己呼吸停滞,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个喜欢笑眯眯的小孩,此刻冰冷着瘦小的身躯,筋脉寸断,全身上下都是天道惩罚的印记。 天地无言,唯有雨声。斛玉知道谢铭疯了。 血水渐渐在雨中变得透明,直到连血也流干了,他们来到了一处湖泊。这里草木茂盛,生机盎然,是和地下城截然不同的地方 谢铭走到水边,他将弟弟的尸体仔细地清洗干净,然后用手一点点挖出浅浅的坑。 他现在没能力将弟弟的尸体放进法器里带走,只能埋下。 将那小小的身体放下去之前,谢铭仰头,看着远方气派的停云宫,久久未动。斛玉感受到无尽的恨意在这个瘦弱的身躯中冲撞。 将人埋进土中。 谢铭走到水边,冷静地清洗着身上的血迹。 抬起头时,斛玉瞥了一眼水面,下一刻,他整个人如坠冰窖。 水面倒映,是春浮寒稚嫩的脸。 第28章 斛玉想要再多看一点,水面的影子却忽然离他远去。一股温柔的灵力从四面八方涌来,它托住斛玉的斛玉魂魄,将斛玉带出那段属于他人的梦境。 斛玉睁开眼。 刚回自己身体,还有些晕,斛玉退后几步。晕眩中,他感觉到一只有力的手稳稳拉住了他的手腕,替他稳住身形。 斛玉抬头。 微鹤知下颌清冷的线条映入眼帘,而他此时正靠在微鹤知的胸膛,法器带来的灵力乱流被微鹤知尽数挡下。 第45章 天地变色,日月无光,微鹤知抬手,濯尘剑从天外飞来,携着化神期的灵力呼啸而过,一剑划破正在收拢的法器! “当——” 恍若撞钟声,斛玉感觉自己的耳朵被人用手捂住,刺耳的声音瞬间隔绝在外,耳边只剩微鹤知手心的温度,和自己有些快的心跳声。 ……微鹤知怎么会在这里? 顾不上想,只见眼前无数的幻境随着濯尘的灵力逐级崩塌,那些高耸的古楼逐渐化作飞灰,法器的真实样子也慢慢完全展现在了斛玉的面前—— 血红色的,像是什么动物器官的内壁,正在眼前蠕动着,散发着腥气。中间穿插白森森的骨头,在血肉中卡着。 一阵非人的怒吼,微鹤知拢住斛玉的肩膀,浩瀚的灵力将两人完全包裹其中,不受外界动荡的影响。 吼声消失的瞬间,几乎是眨眼的时间,面前的猩红竟全部消失。就好像从未出现过,湛蓝的天空落在眼前,四周陡然变得空旷。 怎么回事? 斛玉抬头,看到头顶的阳光。 外界原来已经是白日。 他竟这法器中待了整整一夜? 听到人声,斛玉转头,烈日之下,姗姗来迟的谢己和谢怀瑜站在不远处,身后是震惊的停云弟子,以及闹市四周窗户中偶尔闪过的眼睛。除此之外,还有……斛玉目光扫到最前方。 ……还有春浮寒。 接到谢怀瑜消息便赶来,谢己看向斛玉身后的微鹤知。他看到男人低头,听斛玉说着什么。 谢己眯起眼。 微鹤知竟然来了。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事。 而那边,斛玉拉着微鹤知的袖子,视线从空无一人的四周扫过,他平复几息,后知后觉,他缓声问微鹤知:“师尊,你看到我身边还有个人了吗?他和你差不多高,也是黑衣。” 微鹤知垂眼:“……没有,他或许并没有进入法器。” 亲眼看着燕向居和自己同时坠入法器,斛玉确信燕向居一定在这里。 但此刻,因为微鹤知出现得过于及时,于是燕向居到底还是不是燕向居,便有待商榷了。 斛玉低头,似乎是信了他的说法:“哦……那他或许落在这附近,之后应该会联系我。” 微鹤知没有回应。 因为微鹤知的到来,斛玉悬着的心终于放松一些,他转眼看向春浮寒。 此刻还有许多事要处理,燕向居的事只能暂且排后。 无情道修士正在朝他们走近。 青衣如柳,风度不凡。 一直以来,外界对春浮寒的评价无外乎不近人情、翩翩君子之流。但或许是看过一段他的记忆,斛玉从春浮寒成熟不少的脸上,竟隐隐再次看到了那个稚嫩的面庞。 刚得知谢铭就是春浮寒时有些思绪混乱,但现在,斛玉冷静下来后,他慢慢将对谢铭就是凶手的怀疑抹去。 谢铭也好,春浮寒也罢。 如果想要报仇,斛玉想,他们绝不会伤及无辜。 冤仇有报,善恶有终,不偏不倚,心正似竹。 这就是太初宗的大弟子,斛玉光风霁月的大师兄春浮寒。 只是…… 在春浮寒走到眼前时,斛玉忽然上前,抱了师兄一下。 “?” 春浮寒低头。他不知道小师弟为什么忽然抱住他,只看到了少年的身躯抱住他颇有些费力。 理智上,春浮寒应该礼貌地推开,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发顶,莫名熟悉的某种感觉如针般蛰了他一下,竟使得他抬起手,虚虚回抱了一下。 很奇妙的感觉。 只是这怀抱着实短暂,因为下一刻,他就对上了斛玉身后,微鹤知的淡淡目光。 春浮寒:“……” …… 璇霄仙尊亲临停云宫。 刚接受了春浮寒和斛玉的到来,停云宫弟子又得到这个更加震撼的消息。甚至刚听到时,有弟子拽着通报的小弟子:“你是不是修炼走火入魔?你说谁来了?” 小弟子欲哭无泪:“璇霄仙尊来了!仙尊小弟子差点在停云宫外遇害,于是仙尊亲自问罪来了!” 这些年其他太初嫡系弟子在外闯荡,即便有九死一生的事,也从来没听过璇霄仙尊亲自前来兴师问罪的消息。于是外界以为,太初就是用这样放养历练的方式,来培养出诸如春浮寒等修为顶尖的弟子。 现在忽然知道璇霄仙尊原来是会出山救徒弟的,众人不禁恍惚……原来不是吗? 而此时,被众弟子讨论的中心人物,正在布满尸体的大殿,听春浮寒道明已经听过一次的事情缘由。 黑衣的仙尊站在那里,像冷肃的长剑,让人不敢靠近。 谢怀瑜偷偷将斛玉拖到一边,诉说自己的心酸历程:“当时看到你被那东西吃掉我都要疯了!回头的时候我还看到那个老妪脸都融化……你能想象吗,刚才还说话的人下一瞬就融没了,鬼知道我是怎么连滚带爬回停云搬救兵的……我自己回来的,当时你师兄眼神可吓人了,好像你出事了就要把我斩立决……还好有我爹替我挡住……” 想起春浮寒淬着冰的眼神,谢怀瑜打了个哆嗦。斛玉反而笑了下:“有没有那么夸张?” 谢怀瑜咬牙:“一点也不夸张!” 斛玉现在对春浮寒还带着谢铭的回忆,他抬眼看向师兄,却不觉对上了微鹤知的眼眸。 微鹤知正在看他。 ——这让他瞬间就想起来燕向居也经常这样看着他。 “……” 明明处处都是漏洞,怎么那时候他硬是没看出来? 此刻暂时不需要做什么,有时间思考这个问题,于是那眼神便像是燃烧的引线,刹那间引燃了斛玉脑海中关于和燕向居相处那段时间的回忆。 【兄台,一起?】 【兄台,走吗?】 【除了我师尊,当世画灵显阵,兄台至少排第二……】 一句句兄台,身体越来越僵,谢怀瑜疑惑:“你怎么了?在想什么?怎么看起来硬邦邦的?” 斛玉咬牙:“……闭嘴。” 他只是平静地在想,如果微鹤知不主动提起这事,他这辈子都会假装不知。 谢怀瑜小声和斛玉说:“我还是第一次距离仙尊这么近,怎么感觉,感觉,有点吓人……” 斛玉正好想转移注意力,他顺着谢怀瑜的话:“哪里吓人?” 谢怀瑜挠头:“说不上来,但我总觉得,仙尊和你师兄都是那种一眼就能将人看透的吓人。” 看透。 看透什么? 斛玉闭上眼:“……你还是闭嘴吧。” 谢怀瑜:“?” 那边,谢己正将查探的消息告知眼前二人:“那法器来路不明,竟能在一瞬间消失,连灵力痕迹都没有留下。停云宫已经将四周百里都封锁,他跑不出去,目前正在排查。” 春浮寒看了微鹤知一眼,见他完全没将注意放在这边,只能接过话茬:“洲主还是不要浪费时间。既然此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师弟出手,他一定不会等你排查到他。” 可能是微鹤知的到来,春浮寒连最表面的客气都不愿再多一点,他几乎是直白地将谢己的话否决。 谢己脸上没有丝毫作为一洲之主被人这样对待的不虞。他只是道:“那依春道友的意思是……” 春浮寒没说话,微鹤知回头,他没有理谢己,而是兀自道:“那不是法器。” 斛玉凑近,他听到微鹤知说:“那内壁是鱼腹。” 鱼腹? 谢己沉声:“仙尊是说,那人是用灵兽制造的幻境?” 未答,微鹤知看向一边的斛玉:“你是如何想的。” 被点到名,斛玉一愣,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于是下意识思索道: “如果是灵兽,不会忽然消失地那么彻底。与其说是灵兽,不如说是灵器更为合理。” 就像濯尘和不坠,有灵的法器才能做的这么干净。 谢己没有说话,他只是看了斛玉一眼。 斛玉没有看到,他只是在将这些线索整合。 鱼腹状的灵器,在停云宫下,一瞬间消失……眼前闪过一抹游鱼的影子。斛玉倏地看向微鹤知,在看到微鹤知眼睛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想的没错。 斛玉垂眸,不动声色道:“……如今想这么多也没用,他既然冲着我来的,那我便等他再来就是。” …… 来的人一个比一个不能怠慢,为尽地主之谊,停云宫专门给太初宗的修士腾出一座不小的浮岛,供他们三人休息。 回去的路上,想起那灵水灯,斛玉看着春浮寒的背影,他还是很难将那段记忆中的谢铭和春浮寒联系起来。 春浮寒从未提起这段往事。 他在斛玉来太初时便已经是可靠的大师兄。 那时他已是无情道修士,将凡事俗情摒弃在修道之外。但究竟是怎样走上无情道的,如今竟没有一个人知道了。 第46章 春浮寒忽然回头:“小师弟,你今日看我许多次。” 斛玉眨眨眼:“有吗,”他想了想,决定赖过去:“……可能是师兄感知错了吧。” 春浮寒没有再问。他修之道,从来不会刨根问底。 等春浮寒回了寝殿,整条路上便只剩下斛玉和微鹤知。 终于有一点独处的时间,斛玉几步上前,和微鹤知并行,他转头,忽然问:“师尊,你今日怎么那时候出现在溯霭了?不是有事在外么?” 微鹤知面不改色:“恰巧在溯霭办事。” 斛玉慢吞吞道:“那师尊出现得可真是及时。” 说到此,想起之前斛玉一意孤行要留在停云,微鹤知停住脚步,他看向斛玉,“下次遇到这样的事,不要自己前去。你修为尚浅,易生变故,至少要通知宗门。” 斛玉乖乖点头。 但微鹤知最知道,他其实并没有听进去。 整个太初宗,前三位弟子各有各异于常人的性格,在外人眼中无异于离经叛道,但本质上,最符合离经叛道这几个字的,却是眼前这个看上去最听话的小弟子。 ……有些事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 微鹤知没有再提。走到停云宫为他准备的行宫别院,微鹤知抬手,打开结界,一张符纸忽然顺着他的衣摆落了下来。 斛玉和微鹤知同时低头。 燕向居画给斛玉用来隔绝气味的结界符打着转飘落在二人眼前。 “……” 一阵风吹过,除了树叶擦过地面的声音,什么声音也没有。 本来就安静的别院,此刻堪称死寂。 斛玉故作惊讶:“嗯?这不是燕道友亲自给我画的符纸?怎么师尊手里会有?” 微鹤知:“……” 第29章 背着手,斛玉无辜眨眨眼,回望,语气诚恳:“师尊怎么这样看我?我说错了什么吗?” 如果此时微鹤知还没有看出来什么,那才是有问题。 ……斛玉知道了。 但显然,对方并不想戳穿这件事,只是单纯坏心思地想看微鹤知怎样掩饰。 “……” 微鹤知俯身,手指将那片符纸勾起来。 他看向那张符纸。转换身份和保护斛玉,这几件事一起发生,让这片符纸恰好此时此地,落在了两人之间。 微鹤知没有说话,斛玉忍得心满意足,他自认还有点仅存的良心,准备善良地装傻,好来维护一下仙尊岌岌可危的威信。 不成想,一直沉默的微鹤知竟忽然靠近。 斛玉:“……” 猝不及防未曾设想,斛玉屏息。 此时两人距离不过一掌。 距离之近,斛玉甚至可以看到微鹤知低垂的眼睫,根根分明。同样,微鹤知也能看到他的。 呼吸落在耳畔,身体紧绷,斛玉一动不敢动,他艰难开口,问:“……师尊?” 微鹤知垂眸,目光落在小弟子通红的耳廓。 许久,就在斛玉要给自己憋晕之前,他才将那片符纸轻轻放在斛玉的手中。 微鹤知退开一步,对斛玉道:“早点休息。” “……” 直到回到房间,关上门,斛玉看着手心那片符纸,才有些断片地想:他刚才准备和微鹤知说什么,又准备问什么……来着? …… 半夜。 谢怀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灵水灯消失了,于是他又做起了做梦,当再次梦见自己是个傻子,醒来又模糊不清,谢怀瑜恍惚,感觉自己好像真是傻子。 “当啷……” 小石子敲窗户的声音,谢怀瑜疑惑爬起来,拢耳仔细听了听。 “当啷……” 确实有声音。 谢怀瑜穿着中衣,赤脚下床。他走到窗边,小心地推开。只见窗下,月光如练,一名朱衣少年站在他窗下,精神奕奕。 双手压在窗框,谢怀瑜惊讶出声:“你怎么来了?” “嘘……”斛玉手指抵在唇中,低声,“有事,下来。” 虽然不知道他要干嘛,谢怀瑜还是穿好衣服,出了房间。 跟着斛玉,两人一路来到了一座距离水盾的浮岛。这里平日里放一些炼器材料,没有人看守。 谢怀瑜以为斛玉要出结界,正准备拿出令牌,斛玉却在结界边界停下。 谢怀瑜不解:“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边界处,水盾中的游鱼依旧在悠闲地游着。 拉着他坐在边界,靠着一旁的树,没回答,斛玉反而问他一个没什么关系的问题: “你知不知道,水盾里的鱼是怎么放进去的?” 他姿势随意,看了他一眼,谢怀瑜不知不觉也变得放松,他坐了下来,回忆着水盾的由来。 据说这水盾是几百年前停云宫修者先祖设置,就地取材引设的护宗大阵。 将溯霭洲江河湖海之灵源汇聚,以成阵法。由于借的是江湖之水,其中不乏跟过来的生灵。 后来为了美观,先祖将那些生灵尽数放回,只留下了相对好看的灵鱼。而那灵鱼常年居于灵气充足的水盾,长久修炼,寿命竟不断延长,最终成为了水盾的又一层加固,也成了停云宫的一道风景。 也就是说,这些鱼在水盾设置的一开始就存在了。 “一开始就在了?” 斛玉笑了笑,他忽然对谢怀瑜道:“看好。” 谢怀瑜不明所以。 他看着斛玉用镯子将指尖割开一道口子,鲜血从指尖涌出,还没等谢怀瑜发问,斛玉便将流血的那根手指按在了水盾之上。 谢怀瑜惊呼:“水盾可是停云宫的第一大阵,怎么能这么……!”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就忽然闭嘴,变了脸色。 只见那被鲜血按过的结界像是突然有了生命,竟张开一道缝隙,将上面的血液全部吞吃了进去! 谢怀瑜难以置信:“这,这……” 斛玉用一块小布条包住手指,点了点谢怀瑜的胳膊:“其实在调查炼器师遇害这件事的一开始,我就有一件事不明白。” 谢怀瑜下意识追问:“什么?” 斛玉淡淡道:“那人如果只是想将我引到溯霭,完全没必要杀那么多炼器师。万一来的不是我,而是其他大宗修为高的修士——就像我师兄,我不认为他会再有机会出手,至少短期内他不敢出现。” 但在发现谢怀瑜的灵水灯里有自己的灵力时,斛玉就知道,将他引来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那位真凶应该真的“时日无多”了。 不同于之前吸取人的灵力,如今他或许更急于要一个可以撑下去的灵根。 他在一步步留下陷阱,引导斛玉来停云。 属于自身的灵力,斛玉作为当事人,一定会去查,那么地下城就是必经之所。 那人或许本来想在地下城动手,却没有想到微鹤知就在斛玉身边。 这是他的第一个失算。 从他开口开始,谢怀瑜就听得一愣一愣,听到这里,他不禁追问:“那第二个呢?” 斛玉道:“虚境的尸体。” 虚境的尸体会涌出来,这显然在那人的意料之外。 尸体横跨几十年,不仅会引起注意,还会让人知道很多线索——渡枫门的尸体,就是斛玉可以确定他失算了的根本原因。 谢怀瑜问:“为什么?” 斛玉垂眸:“之前我最不解的一件事,是他为什么会有我的灵力,并且能将灵力存至你的灵水灯。但通过那些尸体,我知道他曾杀过渡枫门的人,也就是说——他吸取了渡枫门弟子的灵力。” 刚想问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谢怀瑜便听斛玉淡淡道:“渡枫门所有人都吃过我的灵根,有我的灵力,就不奇怪了。” “……” 那一刻谢怀瑜遍体生寒。 他甚至觉得自己没听懂,于是他又问了一遍:“什么叫……吃?” 斛玉看向水盾,眼神像是透过游鱼,看到别的什么东西,半晌,他没有说起细节,只是答:“字面意思。” 谢怀瑜:“……” 随着时间推移,那点血对水盾来说无异于饮鸩止渴,水中的游鱼逐渐躁动。 时间差不多,斛玉转头,看向还在出神的少年,他开口:“我说完了,给你看的也看完了。接下来看你的了。” “?”谢怀瑜愣愣,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我?” “对,你。”斛玉道,“记得我师尊说过的鱼腹?我现在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那灵器如今就混在水盾这些鱼中,灵器认主,找出那条鱼,就离那人又近一步。 你是停云宫少主,只有你和你父亲知道这护宗大阵的阵眼在哪。” 谢怀瑜连忙摆手:“不不不……我毫不知情啊!” 他爹从来没和他说过怎么打开这个结界,更别说把鱼放出来。 斛玉却看着他:“你知道。” 他黑漆的眼瞳直直看着谢怀瑜,没有一点亮光。被他这样看着,慢慢地,谢怀瑜竟还真想起一点父亲和他说的、有关水盾的事。 第47章 谢怀瑜喃喃:“等等,我好像,我好像记得它在,在……” ……在停云宫主殿之下。 来到最大的那座浮岛之下,要去到阵眼中心,谢怀瑜有些踟蹰:“要是将大阵打开,可就很难恢复了……”他爹知道他闯这么大祸,不得把他的腿打折? 斛玉眼睛望着头顶,面不改色怂恿道:“如果你找出那凶手,那百余尸体的问题可就解决了,你爹赏你还来不及。” 想到什么,斛玉随口补充:“哦,还能把我们太初宗送回去。你爹还得再谢谢你。” 谢怀瑜:“……” 来都来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谢怀瑜只能咬牙,凭着当年微弱的记忆,带着斛玉去找阵眼。 天空浮岛,上面流水潺潺,下面却像倒过来的山。 找了半天没找到,谢怀瑜心虚对斛玉道:“我只是有点印象……当年歧奴之灾,我母亲和哥哥都去世了,我当时悲痛过度神魂不稳,父亲将他们葬下后,就带我来了这里,所以也记不太清。” 那时候的记忆很模糊,谢怀瑜只记得自己被牵着手,来到了刻有无数花纹的地方。现在想来,那或许就是阵眼所在。 斛玉无所谓:“慢慢来,我相信你。” 谢怀瑜:“……” 本来就是半夜,只有月光。浮岛之下,被那句话又激励到了的谢怀瑜摸索好久,终于找到了印象中的那个入口。 摸到那块石头时,谢怀瑜眼睛亮亮地转头,他看向斛玉,低声欣喜:“就是这里!” 如果这是一座山,那阵眼便是在山上开了个洞放了进去。 斛玉抬手,那平平无奇的石头没有任何反应,他看向谢怀瑜,自己退后一步。 谢怀瑜咽了咽口水,回忆着谢己当年带自己来时的步骤,他慢慢抬起手,调动体内的灵力。 许久,就在谢怀瑜以为自己失败时,石头上的符纹法阵终于亮起,随后,一道暗门在二人轰然打开。 谢怀瑜赶紧收回手,他惊奇地看了斛玉一眼,没想到误打误撞真的能成功。 两人朝着那暗门里面望去。 黑漆漆的。 谢怀瑜有些发怵,像回到了地下城的那天,他纠结:“进……还是不进?” 身旁的斛玉一脚踏入:“来都来了。” 谢怀瑜:“……” 他跟了上去,两人进门的下一刻,暗门在他们身后又轰然关闭。谢怀瑜吓了一跳,扒拉斛玉的胳膊,颤颤巍巍。 斛玉眼睛瞥他:“这不是停云宫的阵眼?你怕什么?” 停云宫的护宗大阵不会对后人做什么,硬要说害怕,应该是斛玉害怕。 斛玉摸了摸手腕的镯子。 感受上面的纹路,斛玉定下心来。他抬头。 面前的符纹闪烁,照亮了前方的路。 这让他不由得想起当年在那座陵墓群的经历,彼时他被困琉璃珠,什么也做不了。 可今非昔比。 斛玉对谢怀瑜道:“走吧。” 这件事该有个结束了。 暗门只有一条路,直通尽头。 走了没多久,两人就走到了阵眼所在的祭坛。 爬上台阶,谢怀瑜凑近去看。那古朴的祭坛和太初宗的很像,只是落满了灰,无比暗淡,甚至上面雕琢的符文已经变得有些模糊。 谢怀瑜疑惑:“这就是阵眼?不应该吧?” 停云宫水盾这么大的阵法,阵眼都破败成这样了? 斛玉同样感觉有些怪异。 而他想的是,溯霭洲第一宗的护宗大阵阵眼,就在这已经废弃的祭台之上? “轰——” 忽然,一阵莫名的抽拉声响起,不知道是碰到了什么,伴随着符纹流转,那抽拉声竟越来越大。 谢怀瑜一个猛子抱住斛玉的手臂。他还没反应过来,刚想开口问,却发现两人脚下的石块竟凭空消失。 “!?” 抽拉的原来是下面的地砖? 一阵天旋地转,两人同时坠落进了一片冰蓝色的世界。 抱着头,谢怀瑜打滚起身,还没来得及呼痛,在看到四周的景象时,他一顿,甚至惊讶地忘记了喊,而是换成了对周围的震撼:“我的天……这是……这是……” 斛玉抬眼。 冰封的世界。 他们周围的所有方向都是冰封的水盾,整个空间无比空旷,而那些和外界一样的冰盾之中,被冻住的游鱼在冰里瞪大眼睛,僵硬突出的眼珠死死盯着入侵者,密密麻麻,不计其数。 斛玉俯身,用手触摸这冰块。 有灵力波动,还是在水盾的范围内。可为何这里是冰的? 此时,一边默默震惊的谢怀瑜忽然出声:“嗯?那是什么?” 斛玉抬眼。 距离两人很远的地方,有几座台子在视野中慢慢升起。直到一个恰当的高度才停下。 那台子和祭台一模一样,只是上面似乎躺着人。 和谢怀瑜对视一眼,两人朝着那个方向走近。 洞内很亮,也就足够看清上面的人,只是看清的那一瞬间,谢怀瑜猛停住脚步。 他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能出现的东西,整个人甚至下意识开始后退。 而斛玉走到了那几座台子边,在看到最近一座上躺着的少年时,也难得愣怔。 这是…… 匕陶。 春浮寒来溯霭洲找不到的那个人,此时就躺在斛玉眼前。 斛玉本以为自己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但当此刻他看到匕陶沉睡的面容时,他的回忆里竟闪现了不少关于这个人的记忆。 ——年纪不大,脸上有点雀斑,头发总是梳不顺,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傻傻的。当年他遇到春浮寒,就一直跟着。 匕陶总喜欢在春浮寒炼器的时候旁观,也不说话,就静静看着,春浮寒并不搭理他。但偶尔春浮寒炼器时少了点材料,匕陶总会第一时间拿过来,他找的很准。久而久之,春浮寒也愿意接受他的存在。 他印象中,匕陶脾气很好,就算被后山老妪的孙子捉弄了也不生气。 记忆里匕陶唯一一次生气,是在知道春浮寒又一次为了修无情道、自断灵脉重铸之后。 他发疯般摔了春浮寒寻找几年的灵石,大声吼叫。没人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生气,因为彼时春浮寒已经自断三次,对比起其他弟子的修为方式,春浮寒这种已经是程度最轻的方法。甚至微鹤知都默认了他的做法。 而在这件事上,匕陶却在知道以后反应巨大。 但他摔完就后悔了。 因为他意识到了自己并不能阻止春浮寒。而那时近乎惶恐地去看春浮寒,却在看到春浮寒浑身浴血、第一次用那么冰冷的视线看他时,匕陶忽然夺门而出。 从此他再没有回来。 他来得莫名,走得莫名。因为在太初只跟在春浮寒身后,谁也不理,对于他的离去,后来只有斛玉随口问了一次春浮寒:匕陶去了哪里? 而春浮寒也只是停下炼器的灵火,许久才回了一句:“不知,大概回家了。” 那缺失材料的法器最终也没有炼成,被春浮寒丢去了后山。 至此,这就是斛玉关于匕陶的所有回忆。 没想到再次见到匕陶,对方竟然出现在了停云宫,还是在如此隐秘的地方。 毫无疑问,匕陶死了。 在看到那张青白面容时斛玉就知道,他甚至没有了魂魄。而他的身边,躺着同样青白僵硬的三具尸体。 斛玉抬起镯子,用灵力查探过去,不一会儿,他就收回了手。 果然,这四具尸体,没有一具不是被抽干了灵力。 再次将视线挪回尸体,这次斛玉着重看了这几具尸体的面容,越看,斛玉面色变得越凝重。 谢怀瑜很久没有声音了。 斛玉回头,发现谢怀瑜呆呆望着这几具尸体,一言不发,脸色甚至透着青灰。 他这样,和台上的几人更是各有相像之处。没有猜错,斛玉轻声替谢怀瑜开口,说出他未能诉出之言: “……你的母亲,和二位兄长,是吗。” 谢怀瑜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当年父亲告诉他的是,母亲和兄长被歧奴撕毁,没有全尸,他独自将三人下葬,于是谢怀瑜没有机会看母亲和兄长一眼。 可现在,面前的几具尸体却明晃晃告诉他,父亲说了谎。 母亲和两个哥哥根本不是死于歧奴之灾,而是像那些修士一样,被吸干了灵力,失去魂魄,只剩躯壳。 斛玉抬眼。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四周密密麻麻被冻住的灵鱼,竟都僵硬地游了起来。那场面诡异非常,好像死去的人睁开眼坐了起来,在绕着他们不停地走。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鱼群中央,在鱼群的裹挟中而来。 看着冰面,斛玉忽然开口:“果然是你。” 谢怀瑜惊慌回头。 不远之外,谢己站在那里,不知已经凝视他们多久。 第48章 第30章 无论是他做出的第一个法器,还是修炼的速度,都远逊于同龄修士。而不管他怎么努力,最后得到的依旧是:“谢己比他的兄长姊妹都用功,可惜资质平平。” 谢己那时候就在想,可惜什么?即便天赋没那么好,只要他用别人百倍的时间追赶,他不会做的比任何人差。 事实也正是如此,当他爬上和兄弟姊妹相同的位置时,他那时真的以为自己和他们一样。甚至父亲母亲对他都比之前好了许多,这让他有一种跻身于天才行列的自豪。 直到周围有人开始做出近天级法器,那是一切的开端。 越来越多近天级法器出现,那些人已经逐渐开始打出自己的名号,提起他们都有不同的溢美之词,而只有谢己做不出来。 有一段时间,谢己将自己关在山洞,没日没夜修炼,炼器,他的血流了一次又一次,骨头断了一根又一根,当他咬碎牙终于有了点进步,炼出了地级高阶法器,可以开始朝着天才们进发时,他看到了天级法器在自己面前诞生。 那时候灵力还充足,溯霭停云也是鼎盛,可天级法器根本不多,真的在火光中看到意气风发的兄长举着法器,扬起唇角,捧着法器的谢己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原来他资质平平。 原来他资质平平。 所以在灵水灯面世,谢己提前一步到达了那破败的地下城。 他本想看看是怎样的人,能在地下城也炼出天级法器,他的心里还有一丝念头,或许努力真的可以做到,你看,不是也有修士在地下城炼成了吗? 但当他看到捧着法器的是一名年纪不大的少年、他甚至都没有一个合格的炼器鼎时,谢己心中想,他原来也是天才的一员。 从来只有他资质平平。 那是谢己第一次杀人,很没有经验。 所以当他回过神,发现眼前的灵水灯竟然将那少年的灵力吸了进去时,他没有对自己杀了人的惊慌,眼中只看到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康庄大道。 后来,那些曾经天才的兄弟姐妹都消失了,谢己就成了溯霭洲主。 再后来,他的妻儿也死了。 …… 此时,浮岛下的密室中。 看不清他的神情,记忆里,谢己依旧是那样和善的样子,只是此时谢怀瑜却感到无端的恐惧,他颤着声音:“……父亲?” 走出鱼群,谢己朝他伸手:“怀瑜,过来。” 谢怀瑜抖着身体,看了斛玉一眼。 那一眼,斛玉脑海中忽然闪过谢怀瑜曾经和他说过的曾经:【“找回来的一半神魂,和我不是那么融洽……那一半神魂已经在那二十年里长成另外一个人,直到他意外去世,才回到我身上。”】 匕陶的尸体正在身后静静躺着。 他出现在这里,和那几个人躺在一起,只有只有一种可能。 斛玉看着谢己,冷声道:“匕陶的神魂就是谢怀瑜缺损的另一半魂魄,是吗。” 谢怀瑜迟迟不过来,谢己放下手,他看着斛玉,却好像透过斛玉,看着他身体里的天灵根。 此时的谢己和在外良善温和的形象截然不同,他甚至有些阴郁。他对斛玉缓声道:“是,也不是。” 一错不错地看着眼前人,斛玉道:“你杀了那些炼器师……也杀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没否认他前面的话,谢己只有皮在动:“谁说妻儿是我所杀。” “我只是不想他们再受苦罢了……你又懂什么呢。” 谢怀瑜声音带着哭腔:“父亲,你到底在说什么?” 听到他的质问,谢己瞬间却一反常态,回头厉声:“闭嘴!废物!你以为你还活着靠的什么!” 那一瞬间,谢怀瑜感觉耳鸣要刺穿他的脑子,他感觉自己没听懂,谢怀瑜艰难开口:“什么……什么意思?我靠着什么……” 想到那种可能,谢怀瑜忽然感觉胃里翻江倒海,几欲作呕。 那些死去的修士青白可怖的面容近在眼前,匕陶的尸体也就在身后。 他们死前承受者巨大的恐惧,多年苦修的灵力化作养分,成为他人修为的土壤。而这带着腥气的土壤,像腐烂的鱼尸,被谢怀瑜无止无尽吃了进去。 谢怀瑜没忍住吐了出来。 谢己就这么看着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斛玉冷静地望着他,忽然开口:“谢洲主,既然今日已经被你发现,引至此处,想必四周你已经做了万全准备,死之前,让我猜猜不为过吧。” 谢己未答,斛玉自顾自道:“天道有常,因果有定。我猜你隐瞒的第一件事,是吸纳如此多的修士灵力,必定有天道反噬—— 但这反噬不一定在你身上,因为你如今完好无损,所以我猜……那些反噬是在你家人身上。无论是你两个儿子、妻子,还是谢怀瑜的痴傻,对吗?” 谢怀瑜转头,看着母亲和哥哥们的面容,眨眼,一滴泪无端滚落。 “而这一切如果这是真的,那第二件事就很好推测。” 看着谢己的脸色,斛玉这时倒是放松下来,他道:“我猜……这个修炼方法不仅有反噬,还停不下来,一旦修炼,结果只有两个——要么停,要么死。你现在这么着急拉我下水,应该是……快死了。” 他说到死时,谢己反而笑了,谢怀瑜虚惶抬眼,那个死像一座山压在他胸口。 可笑的是即使是现在,他听到谢己会死,还是会惊慌失措,难以接受。他的心里,谢己多年的拳拳父爱和陡然发现真相的愤恨让他痛苦非常。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斛玉看了自己的镯子一眼,继续道:“但你这样的修炼方法我之前从未听闻,毕竟灵力倒行化为己用,往往没有极高的天赋和灵根是做不到的。不过我听说谢洲主你向来资质平庸,不应是用这样方式的人……啊?” 最后一句像是要故意羞辱谢己,斛玉说得轻快,谢己看他,温和笑笑:“你以为这样就能激怒到我?” 斛玉放下手:“怒不怒洲主自己知道就好,我无意于此,只是猜测罢了。” 谢己却不想听他再说。 他向虚空伸手,亮光闪过,一个谢怀瑜和斛玉都再熟悉不过的东西出现在了眼前——灵水灯。 斛玉侧目。 不同于让孩子安睡为出发点的灵水灯,谢己手中的这灵水灯整个灯体被猩红色浸染,里面的灵力流动近乎血液的粘稠,在鱼群围绕下显得妖异非常。甚至斛玉看到了隐隐的怨气附着在灯壁。 谢己这些年杀了那么多人,以他的资质,灵力储存在自己身体里根本消化不及。 寻常的灵水灯当然并不能满足他这样的需求,但这个灵水灯的品级到达了天级。 能在春浮寒做的灵水灯基础上做出更高一阶的、甚至引发天雷的,只有春浮寒炼器天才的弟弟。 斛玉抬眼,望着他,声音倏地冷了下来:“当年杀了谢铭弟弟的是你。” 小小年纪便做出天级法器,若他长大,不知会成为怎样的炼器师,但毋庸置疑的一点,是他一定会像春浮寒一样名满三界。 可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谢己的身体或许真的已经撑不了太久,灵水灯被谢己就地开启,势必要将斛玉今晚斩杀。 趁着开启的间隙,谢己终于有点闲情回答他的问题:“哦?你竟然知道他弟弟?我以为这么多年已经没人记得那对兄弟。” “……” 未答,斛玉面上不动声色。 但他却在想,原来那段记忆不是谢己给他看的。 ……那会是谁? 看着那诡异的灵水灯,谢己回忆起当年派人将那个小孩抓来的场景,或许是今晚将得到天灵根,谢己对斛玉遗憾道: “其实那时我并不打算将他杀了,他的天分那样高,留在身边养一养,会有更高的成就的。” 不听他的虚情假意,斛玉只是问:“你不怕谢铭来找你复仇?” “复仇?可能吧。”谢己忽然笑道,“不过他资质平平,虽不足以威胁,但当年以防万一,我将他一起杀了。复仇,只能下辈子了。” 死了? 斛玉:“……” 他想起来一件一直被他忽略了的事,那就是谢铭的弟弟死后,尸体为什么会在谢铭手里。 谢铭是怎样停云宫将弟弟拿回来的? 霎那间,斛玉想起了太初当时拜天游第二关的白玉台。 彼时他并不知道那是太初的拜天游大选,还对那座制造幻境的白玉法器一直有所警惕。 现在想来,能做出那样真实幻境的法器,炼器师除了春浮寒,不会有别人了。 ……那么那座法器制造的幻境第一次出现,是在什么时候呢? 几十年前的雨夜。 斛玉突然笑了出来,他越笑,越觉得可笑,看他展颜,谢己脸色逐渐阴沉:“……你笑什么?” 笑有人一生被这资质平平困扰,最后却败于对另一个资质平平的人的轻视。 第49章 笑着笑着,斛玉逐渐压下了嘴角。 他余光落在那灵水灯边,谢己朝着他走近,眼睛全然落在他的后背。 谢怀瑜冲上来,要阻止谢己,却被谢己一掌打晕过去,扔在了那几具尸体之间。 谢己多可笑,斛玉想,人死了,还要假模假样将尸体放在大阵之下。 是心虚,还是……恐惧? 谢己落在自己后背的眼神实在是太恶心了,那种被人觊觎着灵根,当作猪牛被剖开剔灵根的感觉如附骨之疽般爬上斛玉全身。 斛玉弯下腰,似乎无法忍受般,低声叫了一声:“师尊。” “差不多了。” 谢己笑容僵在脸上:“你说什么?” 下一刹,斛玉手腕不坠的嗡鸣声,应和着浮岛外濯尘的剑鸣,竟瞬间灵光大作,一道积蓄已久的灵力贯穿浮岛南北,硬生生将浮岛下面整个劈了开来! 轰—— 巨大的灵力冲击,斛玉闭上眼,紧绷的身体放松,任由自己落进微鹤知的怀抱。 看到微鹤知脸色的那一刻,斛玉有些庆幸地想,还好谢己拿出灵水灯的速度够快,不然微鹤知估计就杀进来了。 这一切来得猝不及防,天塌地陷,月光照亮了眼下的一切——当迷雾散去,谢己抬头,面前的空中,是鸦雀无声的溯霭洲各宗宗主。 “……” 春浮寒站在一边,将某个东西从斛玉手镯上摘下来。 谢己僵硬转头,看到自己刚才所做所说的所有,都被铺开在了天幕之上。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原来如此。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宗主第一个开口:“谢己,我宗小弟子……也是你杀的?他才十四岁!” 这一声像是打开了什么阀门。 赶来认领尸体的宗主们没有想到,真凶竟然就在眼前。 谢己倏地转头看向春浮寒,透过春浮寒的眼,谢己忽然想起那个当年被他一起杀了少年兄弟的眼睛。 一切都有了解释,谢己近乎阴冷地对春浮寒道:“……竟是你,你没死。” 春浮寒退后一步,他看向谢己的目光就像看一个死人。 可在意识到谢铭没死这件事时,谢己却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他一把抓住一边晕倒的谢怀瑜。 铺天盖地的灵力朝着他攻来,封住了谢己所有的路。 但谢己没有任何恐慌,而是扬声对春浮寒道:“谢铭!你不是找不到你弟弟的神魂吗?你不是找不到匕陶吗!他现在就在这里!” “?!” 斛玉倏地抬眼。 众多灵力落下,一道金光闪过,斛玉下意识看向谢己,只见他身前,春浮寒不知何时过去,以剑挡下了那灼眼的灵力! 收剑,春浮寒低头,嘴角落下一缕血痕。 溯霭洲宗主们义愤填膺:“春浮寒!你这是做什么!难不成你要包庇谢己?” 春浮寒转身,看向谢怀瑜,他问谢己:“你刚才所说,是什么意思。” 谢己用剑将谢怀瑜死死按在手里,少年昏迷着,不知道自己已然成为筹码。 谢己大笑,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东西,多年筹划毁于一旦,他几乎疯魔,字字诛心:“你听不懂吗?我,将你弟弟的神魂,还有灵根,给了我的傻儿子!” “你那个天才的弟弟,被一个傻子用了灵根!” 一条巨大的腐烂灵鱼从水盾冲出,它来到谢己身下,谢己站上去,他收了笑,忽然好心提醒道: “哦,对了,你可能不知道。这神魂太小,剖出来不稳,所以我当年分了两段,但除了谢怀瑜身上的一段,另一段我怎么也找不到……你猜,我最后怎么找到它的? 春浮寒望着他,谢己笑道:“它本来已经去了别地,但最后竟然自己回了溯霭!谢铭,你竟然认不出你的弟弟吗?” 谢己大笑,春浮寒面色如霜,握着长剑的手逐渐攥紧,直到掌心破裂。 匕陶。 ……那个只会跟在他身后的匕陶。 那个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给过一个笑脸的匕陶。 春浮寒抬眼,再次看向谢己怀中的谢怀瑜时,他的目光中已经没有了刚知道这件事时的波动。 只有滔天恨意。 “咔——” 忽地一声脆响。 谢己收了笑,抬头。 那灵水灯在空中就已经被微鹤知的剑意碎裂,但此刻,其中储存的灵力化竟作流光,在不知不觉中钻入了水盾结界。 谢己面色骤变,他立刻打开了两界虚空裂缝。 有春浮寒挡着,根本没办法近身,眼看谢己就要逃跑,溯霭洲几个宗主大喊:“春浮寒你让开……” 话未说完,停云宫的水盾大阵突然开裂! 谢己脸色阴沉地抬头,只见头顶和四周,水中的灵鱼像疯了一样冲撞在结界,想到什么,斛玉轻点手镯。 银弓在手,水坠为箭,斛玉迅速拉起满月,一箭,射向结界开裂的缝隙! “砰——” 远处,有修士指着停云宫惊呼:“停云宫的水盾结界——碎了!” 满天飞星,霎那间,万千灵鱼磅礴涌出! 一时间,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闻到了一股腐烂的味道,紧接着他们看到,当冲出结界的那一刻,那些灵鱼转瞬化作白骨,竟朝着谢己冲去! 尖锐的冲撞声,谢己被鱼群冲落,身下的灵鱼法器也淹没在了鱼群中。 谢怀瑜从空中坠落,春浮寒上前,将人抱在怀中,带离那片混沌的区域。 停云宫浮岛之间,天空之上,数不清的灵鱼吞噬着谢己的骨肉,将谢己死死包在鱼群中。源源不断的鱼群撕咬,斛玉定睛,在鱼群某一条鱼的眼中,看到了一抹痛苦挣扎的魂魄。 这和那天在祝悬死前,他脑海里的画面完全吻合——那些血色骷髅人影,趴在不知道什么材质的牢笼中,他们挤在一起,尸山血海齐声哀嚎。 怪不得鬼界查不出魂魄……原来那些死去的修士并不是魂飞魄散,而是被谢己困在这水盾之中。 如今他们来报仇了。 血肉横飞,谢己挣扎着想要拿出法器,但他忽然感觉自己完全抽不出灵力,只能任由鱼群撕咬。 他终于感觉到一种恐惧,挣扎之间,他看到像自己妻子的腐鱼,死死咬住了他的灵脉。 谢己一下愣住,紧接着,一阵剧痛袭来,他惨叫出声,再也没有溯霭洲主一贯的温文尔雅。 失去意识之前,谢己垂头,仅剩的一只眼从鱼群缝隙之中,看到了斛玉身后微鹤知的眼睛。 ……虚境的尸体,到底为什么会出来。 有能力操控虚境入口的,只有微鹤知。 他到底为什么要参与进这件事……他在给谁报仇? 就在谢己被腐鱼吃掉最后一口骨头的前一刻。忽然,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身影凭空浮现。他从半空降落,落在了谢己的碎骨身边。 “!” 那人只出现一瞬,却带来无尽的威压,四周所有修士竟都从空中落了下去。 微鹤知俯身拉住斛玉,沉沉压迫之下,斛玉艰难抬眼。 那黑衣人将谢己的魂魄收进什么东西里,转身再次划开虚空。 他对面是鬼界的血池,临走前,黑衣人抬脚的动作一顿,看了一眼斛玉的位置,他嘴唇微动,转瞬之间,便消失在了虚空。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但斛玉终于知道了是谁将自己是天灵根的消息给了谢己。 不知道为什么,斛玉直觉,这个人,就是当时拜天游,给谢怀瑜纸条的那个人。他没有看到身后微鹤知望着天空的眼神,只是在想。 黑衣人究竟是谁?他想做什么? 想起临走前那人的口型。 他说的是:“再会。” …… 谢己杀了众多修士,神魂逃遁鬼界一事迅速在三洲传开。与此同时,将这件事翻出来的斛玉一时也处在三界舆论的风口浪尖。 毕竟太初宗璇霄仙尊小弟子出关,出来干的第一件闻名修真的事就是将溯蔼洲主拉下水,这件事堪称惊天动地。 但此时此刻,风浪还没有到达停云,至少此刻,停云宫除了少了一个水盾,并没有什么大的变故。停云宫弟子闭门不出,昔日繁华的停云,如今死气沉沉。 停云主殿下还有谢己的血,那些宗主正在大殿里为接下来谁主持停云吵个不停。 谢怀瑜坐在床上,神情恍惚。 熟悉的房间,依旧是他的寝殿,只是他一时半会儿根本说不清自己的情绪,只能看着那盏灵水灯发呆。 斛玉靠在一边,许久,他开口问:“接下来什么打算?” 像是忽然长大了,谢怀瑜垂头,低声道:“先将母亲他们下葬。” 整个停云宫只剩下了他一个继承人。 虽然谢己做的事谢怀瑜全然不知情,但父债子偿,接下来必将会有无数明里暗里的腥风血雨。 第50章 不仅是那些宗主,如何服众也是一个问题。谢怀瑜太弱,也太天真。这些年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谢己对谢怀瑜几乎算得上溺爱,什么也没教给他。 谢己最后将谢怀瑜当做挡箭牌的事,斛玉没有告诉他,虽然人终要长大,但这样大的冲击,总要有时间缓冲自己的情绪。 他转身出了房间,给谢怀瑜留一点自己的空间。 春浮寒就站在门外。 两人走到浮岛边缘的亭子。 斛玉趴在栏杆,看着下面人来人往的闹市,似乎并没有因为谢己的死去而有太大变化,但其实溯霭洲上层的那些人,已经乱成一锅粥,只是风还没有吹到平常修士。 微风吹拂,斛玉忽然问春浮寒:“师兄,你觉得谢怀瑜听没听见谢己最后说的那些话。” 那时候斛玉觉得他醒了,可是到底醒没醒,谁也不知道。 春浮寒抬头,看着碧蓝的天,许久,他淡声:“听与不听,又有什么关系。” 斛玉垂眸。 他其实还有话想问,比如那段关于谢铭的记忆到底为什么他会看得见;比如虚境为什么会出来尸体?比如谢己的灵水灯明明是天级法器,为什么会从一开始就吸纳那么多怨气,以至于他回味过来时为时已晚。 是谁做的这一切?春浮寒又在里面是什么角色? 那个雨夜,谢铭当时看了停云宫那么久,那些时间里,他究竟在想什么,又做了什么? 但这些此时已经不重要了。 至少现在所有人都知道,谢己犯了罪,他的一切都建立在了一个叫谢记的天才炼器师的尸骨之上。 斛玉看不到,春浮寒手心正攥着一枚灵水灯的碎片。 灵水灯消散之前,曾有一抹灵力随着腐鱼,扫过春浮寒的耳边。 他听到弟弟稚嫩的声音。 【哥太累了,总是睡不好,我也想做个灵水灯,让他睡得好一些。希望他回来看到不要生气……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就不再炼器啦。】 谢怀瑜在身后的房间痛哭出声。 春浮寒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久久未动,即便神魂在谢怀瑜身上,他也不是谢记。这一点春浮寒分得清。 只是…… 他闭上眼,面前是匕陶离他而去的背影,随着隐隐再次破裂的道心,许久,他对斛玉道:“我会留在停云宫一段时间。” 至少,帮他稳住局势。 黑衣人带来的阴云不散,闻言,斛玉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当年的谢铭那么招人喜欢,他知道大师兄放不下。 只是这无情道要再修一遍了。 有些莫名的累,斛玉抬头,看到一只仙鹤从岛上飞过。 他呆呆看着那鹤路过院外的桃树,惊起一阵落花。 化鹤归来人不识,春风开尽碧桃花。 那十年的记忆里,有什么正在隐隐松动,白发的身影在眼前掠过。 某一刻斛玉忽然有些想去找微鹤知。 当年的闭关……他真的是去闭关了吗? 第31章 从前鬼主为尊,五鬼王势均力敌。后来来了个新鬼,来历不明死因不明,只是竟以一人之力挑了三个鬼王,从此独占三谷。 其他二鬼王见势不好,立马同鬼主联结,与此人分庭抗礼,但吞并三谷后,那鬼却再不出手,于是两边从此保持势均力敌。 直到太初宗出现,那个新鬼的来历也有了出处——他是太初宗三弟子。 但除此之外依旧一无所知。 而那三弟子在沉寂一段时间后,又做了一件惊天地的大事——他打通鬼界三谷,联为一城,名为“爻”。 新鬼王很会收买人心,也擅长治城,并且不抗拒凡间修士入鬼界,于是没多久,爻城便成为万鬼和不少修士都向往的鬼城。 来的鬼越多,鬼城越繁华,直到如今,甚至有爻城的鬼放言说,鬼界已换了主。 对此,鬼主没有任何表示,新鬼主也没有。两边再次陷入对峙,只是天平隐隐有朝着爻城倾斜的趋势。 而此时,爻城下。 一座让鬼可以随意吸阴气的坟店,来了两名凡间修士。 虽然不抗拒凡间修士,但阴阳难调和,甫一进店,那两修士的活人气瞬间吸引了众鬼的注意。 离得近的鬼抱着头惊慌冲进坟里:“要死啦!这么阳,不知道控制着点!” 有鬼笑他:“你本来不就是死鬼,死什么死?” 门外,两修士其中矮一点的少年修士抱了抱拳:“抱歉,抱歉,忘了收。” 对比起他,高一些的黑衣修士显得成熟许多,也冷许多,听到那鬼的话,他只略扫过一眼,便走到坟前台,敲了敲坟外的墓碑。 他动作熟练,以前应该来过不少次鬼界。 少年修士新奇地望着那碑,没多久,一只鬼当真迷迷糊糊从里面爬了出来,看到眼前人,他吓了一跳,两个眼珠登时瞪了出来。 是真的瞪出来。 只见两个眼珠咕噜咕噜,滚了很远,最终滚到了少年修士脚边。 “……” 少年俯身,勾起手指,将眼珠轻轻一推,眼珠子又咕噜噜滚了回去。 墓碑后的鬼这才像是“活”了过来,他爬上碑,一边安自己的眼睛一边道:“谢谢谢谢,两位是住坟啊,还是问路?” 黑衣修士淡声:“问路。” 那鬼问:“去哪里?我们这一城三谷,你想去哪里我都知道。” 少年修士问:“爻城主的府邸,你知道在哪里吗?” “……” 僵硬转头,刚才自诩什么地方都知道的鬼,嘎巴,掉了个下巴。 …… 关上黑漆漆的门,斛玉松了口气。 活人来到阴间,总归有些不适。但……斛玉侧目,望向一边的“燕向居”。 黑衣修士长剑在侧,正在打量这个房间的床铺,冰冷的面容随着他展开被子的动作似乎多了些温度。但对方周身的气质,又着实和鬼界相合,甚至有些过于合适。 斛玉看着他,忽然叫:“师尊在干什么?” 燕向居动作一顿,在外,斛玉依旧是叫他燕向居,但没人的地方,斛玉就只叫师尊,似乎是享受戳破微鹤知伪装带来的那种快乐。 像是不知道他称呼的有些变化,微鹤知道:“阴气过重影响灵根,你的灵根尚恢复,不宜接触阴气。” 手上将符阵落下,微鹤知低下眼睫,“今晚你睡这里。” 斛玉问:“师尊呢?” 微鹤知看向一旁的桌椅。 他本就无需休息。 谢己鬼魂逃往鬼界,那日黑衣人出现威压太过强势,想了很久,包括黑衣人在内的所有,斛玉还是尽数告知了微鹤知。 外界对于带走谢己之人讨论众多,但不知斛玉早已同那人接触。 夜长梦多,于是在离开停云没多久,微鹤知和斛玉便在众人皆不知的情况下,前往了鬼界。 好在见过斛玉的没有几个人。只是微鹤知难办。太初宗外,斛玉好心建议,语气带了点隐秘的笑意:“师尊,燕向居不是也不错么?” 微鹤知:“……” 此时此刻,鬼界为数不多能住修士的客栈,斛玉坐在床上,被子的符阵暖洋洋的,让他有些昏昏欲睡。 刚才问路,没有一个人知道哪里能去三师兄的府邸,只知道三师兄目前不在鬼界。 若之前,斛玉或许还能联系到三师兄,但据微鹤知说,三师兄已经很久没有消息,鬼界脱离其他两界,很难联系到人。 而他最后一面见三师兄,那时三师兄就已经准备动身前往鬼界。 彼时暮归认真对斛玉道:“等师兄回来,给你带鬼界的特产。” 斛玉拒绝了。 他也认真地回:鬼界的特产都是坟里的,他并不是太感兴趣。 于是这次,他除了不抱希望地给暮归传了灵,只能自己去寻三师兄的府邸。 此刻靠在床边,视线总是不自觉望向微鹤知。 斛玉嘴边想问的话滚来滚去,最后还是没能问出口。 微鹤知侧对着他,正在凝神打坐,于是斛玉有机会肆无忌惮地看着微鹤知出神。 燕向居其实和微鹤知还是很像的,之前不觉得,现在看来,眉骨、薄唇、耳垂……斛玉的目光从微鹤知的脸上一一扫过,细数哪里像,微鹤知却忽然睁开眼,那双眼眸转而望向他: “不困?” 没有丝毫被抓包的心虚,斛玉摇摇头。 现在是鬼界的傍晚,客栈位于鬼界和修真的交界边缘,最为热闹,和停云宫下的闹市不同,这里的夜市显然更有人气。 两界修士打成一片,吵闹的声音从楼下传来,看他摇头,微鹤知起身:“下去看看?”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没拒绝,斛玉勾起唇角,他从床上下来,走到微鹤知身边时,忽然说了一声:“师尊,你还哄小孩呢?” 不知道小孩子喜欢什么,以前微鹤知就总带他去各个落脚点的夜市,现在斛玉长大了,他发现师尊依旧还是那个师尊,依旧无趣地可爱。 第51章 他看向微鹤知的眼睛里好像藏了些与平时不同的狡黠。微鹤知却静静回视。仿佛在说,不是吗? 不知道为什么,斛玉默默收回了目光,他错开微鹤知,推门出去:“走吧。” 他脚步轻灵,微鹤知看了一会儿,跟了上去。 从停云宫回来以后。斛玉偶尔会打趣微鹤知。这种打趣以前从不会有。 是哪里出了问题。 即便被斛玉拉着买了一串眼珠形状的糖葫芦,微鹤知依旧冷静地分析。 停云宫唯一出错的就是燕向居的存在。 没有了师徒这一层的关系,斛玉显然看到了另一个角度的微鹤知。这让他有些新奇,甚至有些更奇特的情绪正在跃跃欲试。 譬如此时。 斛玉拿过两个奇丑无比的面具,递给微鹤知一个。 那面具虽不能说青面獠牙,却也算痴傻非常。整个面具外层用蜡封住,只留下歪七倒八的两只眼,更显得诡异。 微鹤知看着那面具,又看向斛玉。他的眼神此刻仿若实质,斛玉将面具一戴,权当看不见:“道友,来都来了,不试试吗?” “……” 闹市繁华,周围修士和鬼魂甚至可以虚空手拉手围着坟头起舞。来这里的修士本就可以算得上修真界的异端,毕竟没有活人能对着两边画着红腮还咧嘴笑的纸人笑得出来。 所以面具丑一些,斛玉很能接受,甚至在微鹤知戴上后,他藏在面具后笑了笑。 很奇怪。 他竟然有些享受微鹤知不是师尊的某些片刻。就像此时,斛玉可以拉住微鹤知的手,而不是只能牵住袖子。 “我们去那里——最亮的地方。” 被带着穿梭过人群,微鹤知垂眸,透过面具。看到两人手心交叠,掌纹缠绕在一起。 他抬眼,偶尔有光闪过,斛玉亮晶晶的眼在火光中格外生动。 从前微鹤知就发现,斛玉嘴上说着不喜欢,其实很喜欢来夜市闹市那种热闹的场合。 在人群边缘看着万家灯火,斛玉会出神很久,也会开心很久。 但他自己并不知道。 最亮的地方是鬼群中心,一座纸扎的陵墓。 那陵墓此刻被点燃,正在向外迸发带着阴气的火星。 火星落在周围鬼的身上,带来一阵舒适的灵力。所以周围聚集的都是鬼,只有斛玉和微鹤知两个活人。 因为微鹤知的结界,两人完全不受阴气影响,只当在看灿如烟火的流光。 烟火太亮,点燃了鬼界的天空,也就遮挡住了两界交汇处,忽然出现的黑色牌坊。 当众人逐渐察觉到的时候,已经不自觉跪了一片。 斛玉回头。 滔天的阴气从天而降,带着属于鬼界大能的威压,即便不在夜市通行,但他出现的那一刻,边缘被扫过的夜市瞬间寂静无声。 若有所感,斛玉盯着那不详的黑牌坊。 万鬼无声地从里面涌出,如同墨般流下。 行至中段,鬼魂消失。一座巨大的轿辇从黑牌坊里缓缓穿出,那轿子浮在半空,血红色的帷幕完全遮挡住了里面的样子,只剩下不容忽视的阴气威压。 阴气强盛,人间修士们躲在鬼后一动不动,而鬼们则后知后觉,忽然齐声欢呼:“……是鬼主大人!” “鬼主大人回来了!” 转瞬之间,欢呼的浪潮要将斛玉淹没,整个夜市阴气大涨,几乎所有人界修士都受不了,从边缘来时路往修真界狂奔。 最后,活人竟只剩下斛玉和微鹤知。但斛玉是不可能走的,他就是奔着三师兄来的。 欢呼声伴随着阴气烟火,造就了此刻荒诞瑰丽的景色,于是斛玉的一声轻飘飘的“师兄”,就被掩盖在了浪潮之中。 但在斛玉喊完之后,那轿子竟真的忽然停了。 斛玉无声笑笑。 他的灵,看来是传到了。 但整个鬼市不明所以,都不自觉安静了下来,它们窃窃私语。 饿死鬼小声问:“鬼主这次怎么突然回来了?是不是饿了?” 溺死鬼说:“是挺突然,鬼主以前从来不走这边……我看,八成鬼主是渴了。” “……” 庞大的轿辇转了个方向。 万众瞩目,那轿子的方向直冲斛玉和微鹤知。 斛玉站在原地,看着前方的鬼分流、轿子离自己越来越近,直到,近在眼前。 万鬼之中,一只苍白到快要透明的手掀开帘子。 半晌,他没有声音,斛玉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戴着面具,因为有轿子遮挡面容,他索性直接掀开。 “……” 轿子中隐隐传来说话声:“……见鬼了,我怎么好像真的看到小师弟了…” 众鬼目睽睽,斛玉探头进轿,看到轿里瞪大眼睛的暮归,他笑起来:“三师兄,好久不见。” 说着,他身后的修士露出了一截熟悉的黑色剑柄。 接到传灵匆忙赶回来的暮归:“……” 我靠。 第32章 那楼约百八十层,直通天际,里面有上千道门,通往爻城各处,其中一道,正通新鬼主府邸。 但这道门只有鬼主打开才能通往正确的地点,其他人来打开,下面只会有翻涌的血池。所以也就没人知道,新鬼主到底住在哪里。 打开那扇门,门后是一条长长的连廊,如果有去过太初,也来过新鬼主府邸的修士,会发现这连廊同太初宗的白玉连廊颇为相似。 此刻斛玉就待在这连廊上。 他一只手扒着连廊的柱子,整个人快倒过来,正在研究连廊下的符阵。 连廊下是一片缓慢流动的碧色冥火。 据说这是新鬼主特意安排,说是风雅故为之。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冥火一旦沾到身上,几乎没可能再灭掉,只能死生生等待被烧死。 并没有对下面吃人的冥火有什么畏惧,斛玉此时上半身差不多都探了下去。 对冥火不感兴趣,他只是想知道,这黑漆漆的连廊到底刻画了多少符阵,才能整个悬空在冥火之上,却并不阴寒? 忽然,一声呵斥,随之而来的,是大力的拉扯: “哪里来的小子!不怕掉下去吗!” 那只手的力气很大,斛玉甚至差点整个人都被提了起来,可呵斥的声音又十分稚嫩,听起来只有十岁不到。 被提着的斛玉不禁回头。 身后,一个面色青灰的小童正拉着他的领子,因为身高不够,故只能拉住一半。此刻,他正狠狠瞪着斛玉。 看向他来的方向,半空中,斛玉随口问:“刚回来?” 小童下意识回答:“嗯,处理谷外那些偷跑进来的死鬼累死我了……” 斛玉点头:“辛苦。” 小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应该的,我……” “……” 小童话一顿,瞬间变脸:“不对,你谁啊?什么就辛苦了?!” 斛玉捏捏他的领子:“不管我是谁,先放我下来?” 他手腕的银镯随着动作摆动,小童被那镯子吸引了注意力,终于放过斛玉岌岌可危的领子,抓住了少年有些骨感纤细的手腕。 冰凉的触感,斛玉坐在连廊,看对方转着他的镯子,半晌,才依依不舍地放开。 小童抱着胳膊,点评:“你这镯子成色不错,要是我的陪葬品,现在估计我的修为还能再高点。” 斛玉将镯子不动声色地送进袖口,漫不经心地拒绝:“不卖。” 小童:“……” 小童气的差点活过来,仿佛被看穿后的恼羞成怒:“谁要买了!” 斛玉睨他:“哦?我还以为你挺喜欢……不过即便是卖,你估计也……出不起价?” 前面还能忍,说到后面,小童可登时就恼了,头发都竖起来: “看不起谁呢?你知道我是谁吗?”他伸出手一指,指着不远处高高的宫殿,又转回来,指向自己暗金纹路的衣服,特别指了指上面的纹样,气咻咻开口: “我可是爻城鬼主的左右手之一的暮不二,不二你知道什么意思吗?就是矢忠不二!对鬼主绝对忠心!而且左右手你知道什么意思吗?就是比判官差一点!一点你知道什么意思吗?一点就是我的能力仅次于鬼主和判官鬼界排……” “……” 斛玉缓缓侧目。 如果一开始知道对方话这么多,他就不会这样试探。 听他说到了第九次“你知道什么意思吗”,斛玉终于没忍住,有些头疼地打断了他:“好的,我知道你很厉害了,暮不二,我相信你有能力可以买下来。” 暮不二“哼”一声,勉强放过了他:“所以要买你这个镯子,我,轻而易举,懂吗?” 他的语气和声音以及那张稚嫩的脸蛋实在不符,斛玉抬眼,慢慢打量着眼前人。 淳朴的长相,鼻子有些扁扁的,眼下有几个雀斑,除此之外最特别的,当属对方胸口赤色的一个洞。 斛玉定睛,那洞就在胸口正中,大约拳头大小。里面流淌着赤色灵力,微微透明,甚至可以看到里面黑色的脏器。 第52章 斛玉好奇,问:“你这里为什么不用衣服遮住?” 暮不二骄傲地扬起下巴:“这可是主人给我做的,谁也没有,我才不会藏起来,我就要大大方方给别人看,看我有多厉害,多受重视……” 斛玉:“主人?” 暮不二话语一卡,眼珠滴溜溜转:“……是新鬼主,你说什么呢?” 看着对方微阖的双眸,里面闪着细碎的冥火倒影,转眼珠的暮不二忽然一激灵,他后知后觉,指着斛玉:“……等等,你是不是在套我话?” 斛玉:“……” 一声叹息。 看了许久的暮归落到斛玉身后,他挂在连廊外的一点台面上,伸手,轻轻抚摸着小师弟的发尾,劝道:“小师弟,别玩了,他脑子缺一块,玩不过你的。” 斛玉仰头,倒着看师兄师姐里已经算得上最温柔的三师兄,反驳:“哪里有玩?我明明只是问了一句而已。” 暮归:“好吧,那是师兄误会了。总之别玩了……” “……主人?!” 忽然,一声呼号打断了暮归的话,斛玉和暮归同时回头。 只见暮不二指着他们,迟钝大惊:“主人?!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他转而又大惊地看向斛玉:“小师弟?你是主人的师弟?!” 斛玉:“……” 斛玉转头认真看向暮归:“师兄,你左右手到底哪里捡来的?下次绕开那里吧。” 对他的话没回应,暮归拉起斛玉,替他整理好衣服的褶皱,又拎起一边张着嘴半天没合上的暮不二,才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为你和师……和燕向居道友准备了酒席,有什么话,酒席上再说吧。” 暮不二大大咧咧:“酒席?鬼也有酒席?平时我们不是都去坟头吗主人?咱们哪有正经桌子,你不要打肿脸充……” “扑通——” 暮归手一松,没等他说完,直接将人扔进一边的冥池,做完这,他转头,对斛玉笑眯眯柔声,好似什么也没发生道:“小师弟,喝酒吗。” 斛玉:“……” 身后是乱扑腾和咕噜噜的声音,斛玉假装听不见,摇头回三师兄道:“可以喝一点,不过要师尊同意才行。” 自从有一次斛玉喝酒多了,缠着微鹤知转了一宿,微鹤知便严格控制斛玉喝酒的次数。 他这样乖,暮归却表示理解,这么多年过去,太初宗的直系弟子和微鹤知还是那样,就很好。 眼角狭长的疤被灵力遮盖,暮归此刻看上去比之前和善许多,但斛玉知道,他这个三师兄其实是整个太初最执拗的,甚至执拗到死后便自己化成了恶冤魂。 这次来到鬼界,他总觉得三师兄有些不一样了,可具体哪里不一样,还有待考证。 同暮归回来时,微鹤知已经等在大殿之中。 大殿百鬼穿梭往来,男人闭着眼,周身清冷,同周围有些格格不入。斛玉坐到他的旁边,等坐好,他才喊:“师尊,我回来了。” 早就知道他坐了过来,微鹤知睁开眼。 他看向一旁,斛玉规规矩矩坐在位子上,正望着他。 微鹤知开口:“玩够了?” 斛玉:“没玩……是洛贝和我说,鬼界的连廊有意思,我才去看看的。” 说到这个,斛玉喃喃道:“也不知道洛贝他自己又跑去了哪里,自从上次我下山,他就没出现过……说好给我当兔子,整天跑没影。” 微鹤知淡声:“需要的时候,他会回来的。” 酒席布置得差不多,暮归挥退了所有鬼,现今整个大殿除了他,只剩斛玉,微鹤知,还有整个人湿漉漉追过来的暮不二。 他是按照修真界的规格置办的菜色,看上去竟不亚于当时在溯霭停云宫的规格。 他们觥筹交错,全场只有暮不二最不自在。 骤然得知斛玉的身份,暮不二后悔莫及。他单单知道主人的师门有个很喜欢的小师弟,所以一直想在那传说的人面前好好表现,但没想到第一次见,被人家套路了不说,还出尽了洋相。 怎么才能挽回自己成熟稳重左右手的形象? 在斛玉拿起酒杯时,暮不二终于找到了机会。他冲上去,主动替斛玉倒上据说整个鬼界最好喝的酒,非常殷勤。 只是想喝水的斛玉:“……” 斛玉正在和暮归说谢己和黑衣人的事,突然面前出现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倒了一杯酒。 看到酒杯里的液体,四周忽然寂静,他不觉看向微鹤知。 “……” 微鹤知果然在看他。 斛玉无声叹了口气,有些失望地准备放下酒杯,就听微鹤知道:“少饮便可。” 斛玉:“!” 斛玉眼睛瞬间亮起来,他抱着酒杯转头:“……好!” 主坐的暮归有些好笑。 接到小师弟和师尊,今天他特意将整个府邸清空,谁也不知道微鹤知和斛玉前来,就是不想有人打扰他们师徒之间的相处,能舒服一些。 现在看来,这决定很对。 暮归看向微鹤知。 趁着微鹤知盯着斛玉的功夫,暮归快速对微鹤知道:“小师弟刚才所说,我会派人去查,但那黑衣人既然将谢己带来鬼界,必定是有藏身之所……” 微鹤知转过头,暮归说的话忽然一卡。 曾经被微鹤知冷气冻出阴影的鬼打了个哆嗦,即便成为了雄霸一方的鬼主,面对微鹤知和斛玉,暮归好像还在太初。 但小师弟在喝酒,他只能硬着头皮独自面对微鹤知继续道: “谢己魂魄还未收回,往生石上只能看到谢己的名字,却不知其魂魄身处何处。” 暮归一顿,道:“最近鬼界阴魂被人频繁窃取,我此次出门便是前去查明原因……但经小师弟提及,我倒想起,那些被窃取的阴魂,似乎亦多残破不全,如果时间对得上……被窃取的阴魂,或许正是谢己杀过的修士。” 阴魂记忆里有死前的画面,谢己将阴魂困于水盾,便是以防鬼界发现他的罪行。 那么现在要找到阴魂窃取之人…… 暮归回头,推了一把刚回来的暮不二,吩咐:“现在立马告诉判官,让他封锁边界,所有鬼魂七日内不可出鬼界,之后我会亲自前去。” 听上去任务挺急还重要,暮不二有了表现的机会,还没来得及放下酒壶,就干劲十足地一口应下:“是!” 转瞬出了大殿,暮归回头,对斛玉道:“封锁这几日,小师弟你就同师尊住下,有消息我会提前派人……” 看到面前的场景,暮归忽然止住了话。 不知道什么时候,或许是暮归同微鹤知说明讨论那一段时间,背着他和微鹤知,斛玉竟然将那杯酒全部喝完了。 此刻,听到暮归的声音,在发呆的斛玉迷茫抬眼,对上暮归的眼睛。 他看不清眼前,与平日里不同,此刻,斛玉沉默半晌,忽然呆呆问:“你是谁?” “……” 一瞬间,暮归头皮发麻,他看向暮不二的酒壶,在看到是什么酒时,暮归迅速在心里问候了暮不二一通。 他拿的那酒是鬼界有名的烈酒,半杯就能醉人,甚至修士无法通过灵力排出体外。 就怕斛玉喝醉,他特意给斛玉面前找了凡间不醉人的果酒,结果一个没看住,暮不二那缺脑子的竟然把他桌前的酒送了过去,斛玉还不知情地喝了一整杯! 在亲眼看到斛玉脸颊酡红,双唇水润,迷迷糊糊爬上了微鹤知的怀里时,暮归已经坐立难安,恨不得自戳双目。他想假装不知,但下一刻,他却直直对上了微鹤知带着寒意的双眸。 暮归:“……” 暮归硬着头皮:“这酒,要挺长时间才能散,我带师尊和小师弟回寝殿休……” 斛玉抬起了手臂。 听不懂暮归说什么,耳边叽里咕噜吵得很,斛玉有些烦地圈住微鹤知的脖颈,轻声确认:“师尊?” 喝醉酒的少年全身都是软的,他晕晕的,根本站不直,只能像小猫一样,用头顶软乎乎蹭着微鹤知的下巴,企图吸引一点注意。 有几缕发丝跳到了微鹤知的唇边。微鹤知握住他的肩膀,确保他不会忽然倒下,才低声答:“是我。” 斛玉很缓慢很缓慢地眨眼,他不知道在想什么,想了半天,终于,在暮归有些惊恐地目光中,他摇摇晃晃起身,然后,“吧唧”一口,亲了微鹤知的脖子一下。 “……” 大殿内是真的死寂。因为死人都不敢说话了。 只有晕头转向的醉鬼抓起酒杯,再次思考半天,才严肃且含含糊糊地问微鹤知道:“你……怎么不亲回来呢?” “……” 暮归恨不能归西。 第33章 台下,宽阔的座位绸垫上,黑衣男人扶住少年的肩膀。 他的骨架比少年大一圈,因为是依靠着的动作,只要换个角度,暮归就完全看不到男人怀里的景色。 但从此刻暮归的角度,看到微鹤知圈着斛玉,这让他不禁想起诸如将军与小姐,亦或皇上与爱妃之流的荒诞场面,一时之间,死了很久的暮归竟然觉得自己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他及时止住了自己发散的思维。 第53章 不对,不对。 这是师尊和小师弟。 虽然从前师尊和小师弟关系就比他们和微鹤知密切,但那时小师弟还小,师尊多照顾一些情有可原。 现在喝醉酒的小师弟和小时候没什么区别,同理可推,小师弟亲了师尊脖子一口也只是喝醉酒的无心之举…… 脑子里过了好几遍,暮归默不作声地将自己劝好,刚准备从座位上起来、下去替师尊将小师弟扶起,还没下去半只脚,暮归便看到微鹤知将醉成一团的小师弟稳稳打横抱起。 伸出一半脚的暮归:“……” 不是他有偏见,只是当年他和辞丹月对酒喝醉,微鹤知路过,可只是叫了人把他俩拖回去。后来还罚他们二人扫了三天山门。 虽然不乏有他们拿了宗门为数不多的灵石偷买酒让宗门差点吃西北风的缘故,但差别是不是太大了? 踏出大殿,微鹤知脚步一顿,他回头,没什么感情地看了暮归一眼。 暮归迈出去的脚还在一半,要落不落,他问:“额……师尊还有什么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微鹤知看他的眼神有些怪,但下一刻,他就知道微鹤知为什么是那种眼神。 余光落在鬼宫九曲十八弯的连廊,微鹤知开口,言简意赅:“寝殿,带路。” 暮归:“……” 他就说对方怎么有一种看心智有障的眼神。 …… 斛玉发誓,他只是想尝尝鬼界酒和修真界有什么不同。 但抿了一口以后,他压根没尝出味道,于是斛玉又低头,抿了一口。 就这么抿一口,抿一口……待回过神时,不知不觉,那一整杯酒竟都被斛玉抿完了。 “……” 等斛玉自己意识到自己喝多,甚至整个人开始发晕时,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千万别做什么丢脸的事。 然而总是事与愿违。 来到暮归特意准备适合凡间修士居住的寝殿,微鹤知关上门,轻轻将人放在床上。 起身时,发现斛玉的胳膊还挂在他的脖颈。 维持着起一半的姿势,微鹤知垂眸,和斛玉因为喝了酒而带着水光的眼睛相对。 显然,斛玉不想休息,于是他瞪着大眼睛,直直看微鹤知,好像怎么也看不够。 微鹤知没动,因为离得近,他的视线不觉落在少年的唇边。 斛玉亲过来时双唇贴在肌肤的温热触感还带着余温。 平日里除了在他面前,在其他人面前时,斛玉向来从不会说什么软话,所以除了微鹤知,没人知道斛玉不仅话会软,唇也是柔软的。 许久,以为他不想自己走,微鹤知开口安抚道:“我就在一边。” 话没起作用,少年还是一动不动。甚至得寸进尺地蹭了蹭微鹤知的胸膛。 对醉鬼没了办法,只能任由他动来动去,就在微鹤知准备主动拿开他的胳膊时,斛玉终于不动了。 他看着微鹤知的眼睛,在微鹤知的注视下,少年突然开口:“唔……师尊,我是不是给太初……惹麻烦了?” 他问得莫名其妙又含糊不清,微鹤知却猛抬起眼。 房间落针可闻。 “……你说什么?” 看不见的阴影覆盖过床幔,微鹤知像被什么狠狠钉在原地,让他平时里毫无波动的神色竟带着阴鸷。 他喉结滚动,好像咽下了利刃,撕开了五脏六腑。危险的气息触碰到了斛玉的额头,微鹤知开口,发现声音沙哑到无法出声。 半晌,他无声道:“……没有。” 得到回答,也忘记了自己问了什么的斛玉好像终于困了,他缓慢地眨眼了两下眼睛,头一歪,蹭靠在微鹤知的肩头。 呼吸逐渐变得绵长,少年毫无心事地睡了过去。 他的手松开微鹤知的脖颈,垂落在了黑色的枕面,陷入其中,像压出一道浅浅的白痕。 “……” 许久,微鹤知起身,替斛玉拉好床幔,他走到门外,暮归就等在外面。 看到微鹤知出来,暮归垂手,上前一步:“师尊,小师弟睡着了?” “嗯。” 不知道在想什么,微鹤知神色淡淡,暮归刚想再说,却忽然看到男人的黑发控制不住地变白,暮归皱眉,抬眸呼唤:“师……尊?” 发尾一瞬间变得全白,微鹤知回头。 “……” 那一眼,暮归双手不觉颤抖。 如果说微鹤知的修为是半步化神,那么心魔加持之下的微鹤知,或许已经是化神。 不知道微鹤知为何突然被心魔影响,说错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暮归斟酌开口:“……师尊,小师弟已经回来,我们都看到了,之前的一切,或许真的只是你的心魔梦境……” 微鹤知逼近他:“梦境?” 微鹤知:“那你说,你的修为,春浮寒辞丹月的修为,甚至太初宗的灵力,是从哪里来的?” “……” 此时微鹤知双目已经变得如墨一样黑,瞳孔周围渐渐浮现起红色的痕迹。暮归暗道不好,立马飞身到宫殿之外的冥火之中。 他的决定是对的,因为下一瞬,他就被微鹤知的威压直接从空中压下,狠狠压进了冥火之下。 确保离宫殿足够远,暮归才挣扎挤出声音道:“……师尊,心魔再不控制日后你必受反噬,届时即便想压制也再没有机……” 话被微鹤知压在胸口,无法说出一个字,只剩最后一点抬手力气的暮归,袖子里滑出什么,他一把将那东西拍在微鹤知胸口。 是一块白色的玉石。 那是一块再正常不过的白玉,甚至里有瑕疵,在微鹤知的灵力冲撞之下根本不可能完好无损。 但就是这样一块平平无奇的白玉,竟瞬间让微鹤知的灵力压下大半。 暮归松了口气,他知道微鹤知醒了。果然,片刻之后,他放开了压着暮归的手,闭上眼,微鹤知低声快速道:“封印我的五感。” 没有任何犹豫,暮归聚起手边的冥火,灵力夹杂着阴气瞬间冲撞起微鹤知全身的灵脉。 冥火对于未死之人的魂魄,无异于剥皮抽骨,微鹤知却面不改色,承受着这灼身之痛。 太初宗直系弟子都知道,微鹤知曾经独下鬼界,一人于深渊万顷冥火中待了整整十天十夜,只为找到那一捧叫做“斛溪云”的魂魄。 但结果是,没有。 不仅鬼界,哪里都没有。 如今小师弟不知怎么起死回生,暮归等到微鹤知完全压制住心魔,才缓声说起今日来找微鹤知的真正意图,转移微鹤知的注意: “师尊,在鬼界这些年,我查了几万次,往生石上的确没有小师弟的名字——直到今日小师弟说起那黑衣人,我才怀疑,是否是往生石上……有人做了手脚?” 往生石是鬼界镇界之宝,上面记录着所有死去的修士凡人以及灵兽的名录,是自天地初生便有的东西。 谁能在往生石上做手脚? 微鹤知抬头,眼前逐渐恢复光明,也让他看到鬼界漆黑的天幕。 没有回答暮归的话,半晌,他突然道:“今日溪云问我,他是不是给太初惹了麻烦。” 暮归一愣,摸着眼角遮盖的疤痕,他低头,一言不发。 握住身侧佩剑,微鹤知冷静对暮归说:“溪云一直以为自己在闭关,可今日他所言,却是我去极北冰原前一晚说的话。” 那个时间,在斛玉的认知里,他应该已经去闭关了。他不可能记起那段回忆。 但今日他却说了一模一样的话,是否代表着,斛玉的记忆正在复苏? 脑海里回想起那晚少年极力隐藏却又藏不住的哀伤神情。 微鹤知垂眸。 ……他怎么会给太初添麻烦。 太初明明是斛玉的家。 可那时候的斛玉总是不知道。 …… 斛玉醒了。 他醒得很彻底,包括怎么亲了微鹤知一口又扒拉着人不让走的全过程,都跟着一起醒了。 “……” 每一步都清晰可见,斛玉捂着脑袋,头痛欲裂——在看到微鹤知坐在一边时,他的头痛达到了顶峰。 他现在能不能再装睡? 可惜微鹤知没给他这个机会。 感觉到身旁呼吸频率变了,微鹤知回头,看到捂着脑袋的小弟子,他只是倒了一杯水递过去,问: “有没有哪里难受?” 低着头接过水,斛玉摇摇头,他的眼睛从杯壁边缘露头,衔着杯子,少年有些心虚地看着微鹤知。 微鹤知拿过他早就喝空了水杯,看他一眼,明知故问:“怎么?” 斛玉目移:“……没什么。” 但他目移的位置不对,竟目移到了微鹤知的领口。 领口旁边就是脖子。 于是又想起自己所作所为的斛玉:“……” 莫名的尴尬流淌在房间每一个角落,斛玉低头,攥住被子,难得在微鹤知面前不自在。 第54章 可有些事越不去想,越能清晰地回忆。 比如贴上微鹤知脖颈时的温度。 ——比嘴唇凉一些,可能是因为紧贴着青色的血管。 猛回神的斛玉:“……………………” 他,在,想,什,么。 像是没看出他的不自在,微鹤知不动声色地替斛玉转移话题:“妖界灵兽近日频频躁动,修真界灵兽伤人,妖王亲到鬼界取冥火镇压。现今已经到了主殿。” 松了一口气,顺着台阶,将有些事掩耳盗铃般埋在台阶下,斛玉下床,准备去见见这位妖王。 他迅速穿好衣服,转头对微鹤知道:“妖王为何亲自前来?” 冥火危险,却也不是没有法器可以用。 斛玉立刻找到了重点,微鹤知语气中有些赞许,他答:“妖族灵兽血脉,即便死去依旧能感知到同族魂魄。此次躁动,或与爻城下镇压的妖兽恶魂有关。” 妖兽恶魂镇压本在六座鬼谷中间的位置,后来暮归接手三谷,妖兽一脉经妖王默许,顺带着划给了暮归。 “……所以妖王顺便来看看恶魂哪里出了问题?” 接上微鹤知的话,斛玉起身,身上的衣服不知道谁整理过,一丝褶皱都没有。 想到什么,他假兮兮道:“我直接去会不会不太好?万一三师兄和妖王谈正事,我……” 微鹤知打断他的戏:“不会,想去就去。” 待二人来到大殿,斛玉果然看到了两道身影。 其中一道自然是暮归,但另一道……斛玉打量着那道挺拔的影子。 拜天游匆匆一眼,他没有太过关注这新任妖王,如今一看,妖王身量竟同三师兄差不多高,白色滚毛边大氅披在身后,显得他高大的背影更加辽阔。 此时,他正和三师兄说着什么,姿态散漫,明明是在鬼界,却像回了自己家一样自然。 斛玉对这位妖王更好奇了。 能御万兽者,不说修为,心思也不会浅到哪里去——洛贝那样的,可能只能在妖王面前打个杂。 他本打算在殿外先观望,可惜暮归看到了他。 三师兄挥手,朝妖王背对着的方向打了声招呼:“小师弟,你醒了?” “小师弟”三个字一落下,斛玉看到,妖王的身影不知为何,忽然直得像一根棍子。 斛玉轻轻挑起眉。 压根不知道洛贝没和斛玉说自己的身份,暮归无知无觉地招呼:“小师弟,你看谁来找……” 电光火石,背对着斛玉,妖王忽然一把捂住暮归的嘴。 暮归:“???” 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妖王深吸一口气,放手,转头。 靠近的斛玉脚步一顿。 ——面前是一张清冷出尘又有些妖异惑人的脸。这面容难得让人觉得,即便他的眼瞳是异于常人的浅红,也不会显得突兀。 斛玉知道妖族向来注重容貌,化形之后大多倾国倾城,而作为妖王,显然是妖兽中最出彩的皮相。 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但斛玉不知道,此刻,最出彩的妖王已经费尽力气才能堪堪维持笑容,而身后手在朝着暮归疯狂打手势。 僵硬着笑容,看向越来越近的斛玉,待人走近,妖王非常热情且刻意地主动开口: “我与道友虽素、未、谋、面,但看着道友,总觉得亲切,一见如故……暮城主,介绍一下?” 暮归:“?????” 第34章 但由于对这个行为诡异的妖王只是好奇,并没有深交的打算,斛玉随便找了个位置,和微鹤知坐在一起,对前面两人道:“如果打扰,我可以离开。” 妖王微笑:“不打扰。” 刚说完这句话,紧接着,他就拽着暮归跑到一边——那是一个离斛玉不远不近,但刚好是听不到声音的距离。 “……” 斛玉目光落在那白色的大氅。 终于可以说话,暮归整了整衣襟,回头看了斛玉一眼,转回来问洛贝道:“你还没告诉小师弟你的身份?” 洛贝冷笑:“怎么告诉,告诉他你当年养的兔子化成人形,比你都高?” 显然,兔子形态的洛贝和人形态的洛贝完全两模两样,在人时,洛贝是妖界之主;但在兔子时,他只是斛玉的兔子。 两者之间的差距他心知肚明有多大,但和斛玉之间,洛贝永远只想保持最基本的纯粹。 暮归鼓掌:“想的不少,没用的挺多。在我看来,若小师弟知道你骗他,他或许比知道你是妖王更……” 洛贝垂眸,一言不发。 于是接下来的话暮归也没说。 他知道洛贝懂。 在妖界称王这么多年,洛贝的心思早已不如从前。且不光是他,暮归自己也是,春浮寒也是……他们都变了,却在斛玉面前保持着当初的样子。 就像他在鬼界杀出三谷,哪有什么捷径可走,不过是手下尸山血海累累白骨摞起来的王座。而洛贝在妖界,一只兔子想将妖界握在手里,与人界制衡,他杀的异党一样多。 但这些,现今没人想在斛玉面前提及,洛贝是单纯不想破坏自己的形象,可他们太初宗的三个直系弟子不同,他们想的和微鹤知大差不差——小师弟这次回来,只要平安就好。 不想再提这个话题,洛贝摇摇手,皱眉:“想什么呢?赶紧找个借口,让我出去。” 再和斛玉共处一室,他怕自己控制不住露馅。 还好当年和斛玉的灵兽血契没来得及结,不然此时洛贝想藏也藏不住。 ……他们没结契吗? 洛贝脑子忽然卡了个壳,有什么一闪而过。 为什么他记得,他明明和斛玉曾结过呢? 所有修士都知道,灵兽血契其实对灵兽不太公平——灵兽死了,修士最多修为受损,但若修士死了,灵兽必定会跟着离去。 所以他之前提过和斛玉结契,斛玉揉着他的脑袋拒绝了。 那想来,是没结过的。 找好借口的暮归扬声:“妖王这边请,我让人带你去灵兽魂魄处,想必一定可以找出原因。” 洛贝正色,淡定地“嗯”了一声,披着大氅朝门外走去,他的仪态端正,路过斛玉时还点了下头。 但出了门,在斛玉看不到的拐角,洛贝抖着耳朵拔腿就跑。 “……” 回头,斛玉支着脑袋问暮归道:“三师兄,妖王有名字吗?” 暮归撒谎已经非常自然,他回:“没有,无人知道妖王叫什么,只是叫妖王罢了。” 斛玉沉默一瞬,又问:“那妖王是什么灵兽?” 暮归目不斜视:“谁知道呢。” 斛玉:“……” 有蹊跷,但直觉告诉他,这件事没有深究的必要。 而且今天来,不仅仅是想看看妖王,还有一点。 斛玉起身,走到暮归身边,问:“师兄,谢己的名字是否还在往生石上?” 这事其实昨天他就想问,可惜喝酒误事,他愣是没机会说出口,直到现在。 暮归未回答,大殿的角落,一道熟悉的声音幽幽出声:“……在,我昨天去找到了。” “……” 斛玉回眸:“暮不二,你在那里干什么?” 如果不是他出声,来大殿这么长时间,斛玉甚至没看到他在。 从角落里出来,暮不二挠挠后背,“我是主人的左右手,左右手不该在主人身边吗?” 很有道理,就是没回答到斛玉的问题上。 谢己的名字在转生石……斛玉看向微鹤知:“听说,往生石上记载的名字,会有最深刻的一段记忆承载。” 一旁的暮归摇头:“对大多数人来说,那段记忆会是死前,没有什么参考意义。” 毕竟当死亡逼近的那一刻,往往是人死前最恐惧的回忆。恐惧催生刻骨,而谢己死前就在斛玉面前,谢己看到的,应该和斛玉看到的没有区别。 斛玉却道:“不一样,即便是同样的经历,不同的人看到的,细节也会不同。” 暮归还想说什么,只见微鹤知径直走到二人面前,他道:“去看看。” 所有的话吞进肚子,暮归眉心一跳:“……行。” 在没人看到的角度,斛玉忽然低头,兀自笑了笑。 这个世界会没有理由地支持他决定的,只有微鹤知。 ……而他无条件相信的,也只是一个微鹤知罢了。 …… 静静独自伫立在彼岸河旁,往生石是块比太初宗山门前那块石头大十几倍的灵石。 因为形状圆润,整个又呈现淡金色的透明状,远远看去,像一个巨大的金茧。 数不清的黑色红色金色的名字在石头里飞速穿梭,迅速投往不同的位置。鬼界一日处理的亡魂不计其数,大部分依仗这块存在不知多少年的往生石。 彼岸河流经三谷外围,于是这块往生石,也是在爻城之外,斛玉一行赶到时,已经脱离了爻城的保护范畴。 第55章 虽然隔得不远,但毕竟是在现任鬼主的地盘上,对于三师兄和现任鬼主的关系,斛玉只听当时客栈坟头的鬼说过几嘴,具体的,斛玉只能委婉问当事人:“三师兄,我们贸然来此,不需要和鬼主……打个招呼?” 暮归已经踏上往生石边的台阶了,闻言,他左手拍了右手,轻飘飘的语气,他肯定道:“有理,我这就说一声。” 还没等斛玉反应过来,只见暮归迅速扯出一缕阴气,对着快速说了一句“借往生石一用”,便将那阴气放开。 他松手后,那阴气如同离箭之弦,“咻”一下,就没了影子。 斛玉:“……” 看来不需要问了。 斛玉抬头,看向这天地的产物。 三界之中,因为负责生死,接纳一切生灵,鬼界是最接近天道的地方。而往生石与四周漆黑血红的环境截然不同,散发的光芒之中饱含神性。就像天道借这块石头,俯瞰着众生魂魄。 “很美吧?”暮不二走到斛玉身边,也抬头看着那块石头,感慨:“每次来这里都会感觉很舒服,看着那些魂魄转世投胎,就像看到蝴蝶破茧而出迎来新生一样。” 斛玉喃喃:“破茧而出……倒是很贴切。” 暮归提前上去,已经找到了谢己的名字,调出谢己的回忆只需要一点灵力,但缺点是,给出灵力的人需要完全进入谢己的视角,也就意味着如果是濒死的体验,那人也需要同样感受。 微鹤知上前一步:“我来。” 早就知道是这样,斛玉甚至没有费力气去说自己去,毕竟他的灵根刚恢复不久,识海也在修复,经不起这折腾。 他只是在离开之前,拉住微鹤知的衣袖,低声道:“师尊,看到的记忆,记得送到识海。” 他说得模糊,微鹤知轻轻点头。 两人识海有共通,微鹤知看到的,斛玉同样可以看到。 暮归带着暮不二和斛玉退后。 整个往生石周围只剩下微鹤知一人。彼岸河波涛汹涌,却没有一点水声。 四周安静,谢己的名字悬在眼前,微鹤知抬手,灵力从指间滴落。 叮,咚—— 斛玉闭上眼,神识浸入识海。下一刻,属于谢己的记忆将他拉回谢己临死之前。 铺天盖地的鱼群,斛玉皱眉,眼前完全被鱼群和鲜血覆盖,谢己的这段记忆很模糊,因为被撕咬,他的大多记忆都是疼痛。 有微鹤知在前,斛玉完全感受不到那份疼痛,于是他更有机会仔细观察谢己的视野。 他看到属于谢己妻儿的腐鱼咬住谢己的手腕,看到不远处的自己和谢怀瑜,还有……斛玉忽然瞪大眼睛。 所有人身后,角落里,一道黑色的模糊影子悬在空中,正静静看着谢己。 那是那位黑衣人的影子。 他原来在谢己还未死的时候就在了。他为什么不出手? 斛玉死死盯着那道身影,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那道影子转向了他。 ……不是转向谢己,是转向了斛玉。祂透过谢己,看着斛玉的神魂。 一种难以言明的寒意将斛玉裹挟,漆黑的斗篷之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那寒意似乎要将斛玉拖下去,可另一道带着冷意的力量却将斛玉稳稳定在原地,斛玉知道,那是微鹤知的灵力。 两种灵力拉扯,谢己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他好像没有看到黑衣人的存在,随着谢己死去,记忆逐渐消散,当黑色蔓延至眼底,斛玉感觉一股大力忽然突破微鹤知的灵力,直接将他扯到了另一个空间—— 依旧是谢己的视角,不过是在一片雪地之中。 眼前是无尽的雪白,斛玉精神一振。 ……竟然有两段记忆? 晃动的视线之中,衣袖染血的谢己正拿着一柄形状诡异的天级法器,朝着某个方向去,他脚步很轻,落在雪地甚至没有留下痕迹。 斛玉看到,此时谢己露出的衣服,是斛玉闭关之前盛行的款式,也就是说,这段记忆发生在十年前。 而且不仅有谢己,几个斛玉从见过的修士渐渐出现在了余光。 他们身份各异,有的拿着符咒,有的牵引着灵兽,但无一例外,从谢己的感受之中,斛玉断定,他们的修为不会低于此时的谢己。 谢己的修为明明已经很高,如果修真界十年前就有如此多大能,斛玉不会一个都没见过。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为何心跳加快,明明这段回忆此刻并没有任何让人记忆深刻之处。 直到,谢己在一棵松树面前停下脚步。大雪压着松柏,遮盖出了一片阴影,却没有遮住鲜红的血迹。 他听到谢己轻笑一声:“小友,出来吧。若你再这样躲下去,最迟今晚,你的师门就会……覆灭。” 谢己周围的修士朝着松树靠拢,形成包围之势。 让这么多大能包围,树后到底是什么人? 很快斛玉就知道了。 松树上,一只手扶住了树干,那手布满血迹伤痕,散开的衣袖之间,一段残缺的银色虚虚挂在手腕腕骨之上。 “……” 斛玉瞪大眼睛,张口,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他看到,大限将至的自己从树后踉跄走出,面容灰白。 踩在雪地时,不知道踩到什么,整个人狠狠摔进了雪中。 第35章 他撑着地面的手臂微微颤抖。若不坠未断,或许还能替他支撑一段时间。但现在只剩自己,斛玉向后倒,虚虚坐靠在松树边, 通过谢己的眼,虽然此时谢己眼中的斛玉已是强弩之末,但他并没有丝毫放松警惕,手中的法器依旧尖锐地对准斛玉的眉心。 雪地中,斛玉擦擦嘴角不觉流下的血,不太能聚焦的眼瞳望向前方。 数风洲辽阔,最北为一望无际的冰原,最南竟可抵温暖的群山。 只是斛玉没想到,他从太初一路奔逃,最终还是被挡在了极北冰原之外——离微鹤知最近的地方。 他抬起手臂,捂住自己的眼睛,大限将至,体内灵根催动,没多久,头顶便暗中集聚起滚滚乌云。 模糊的声音从很远处,穿过大雪传来:“小师弟……” 是暮归的声音。 斛玉睁开眼。 显然,谢己也听到了这声音,他回头,和所有人一起望向百丈以外,那个意外出现的身影。 谢己眯起眼,透过他的眼,斛玉看到暮归接近透明的身体和怒火中烧的眼。 平日里三师兄大多温文儒雅,像个优雅落魄的贵族。他从来没有现在这样,这样一幅磨牙吮血恨不能将人全部变成亡魂的样子。 斛玉挣扎起身。 不仅斛玉看到了暮归,暮归的视线也穿过人群,落到了行将就木的小师弟身上。 他目眦欲裂,手臂不停颤抖。 看到他如此,谢己一旁有人嗤笑:“谁去灭的太初?怎么还有一条小鱼?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 挣扎的身躯一颤,斛玉费力起身,难以置信地望向说话那人,喃喃重复:“……灭?” 事至如此,已经没有回头路,那人索性直接道:“难道你真以为,我们会留下你的宗门向全修真通风报信?天真。” 斛玉:“……” 实在听不下去,暮归闭上眼,那只因为愤怒而抖着的手,用力向天空一握—— “以我之魂,召故国英灵,助我……” 轰隆隆—— 阴气从四面八方涌来,有鬼修面色一变:“不好,他在献祭唤阴!” 献祭才能召出来的阴魂,最少也是厉鬼,虽不难处理,但数量过多,拖延时间,天灵根定有变数。 没有犹豫,谢己几乎是立刻将手中的法器扔到天空,但他没想到,下一瞬,未等他回头,剧痛便攀爬到了他的身后。 谢己大惊,他回头,只见刚才还气若游丝的斛玉,竟不知何时扑到了他的后背,用残缺的银镯,狠狠扎向了他的脖颈! 鲜血淋漓,而那银镯刺穿的,不仅是谢己的脖子,还有斛玉自己的掌心。斛玉自己身体里已经没有多少血,剩的时间也不多了,他只能借助谢己的血。 他一定会死,但至少暮归能活。 头顶的云层迅速积厚,古老的血阵顺着他和谢己血落下的痕迹逐渐成型,在场的所有人都像忽然被什么压在身上,一动也不能动。 手中的阴魂无端消散,暮归瞬间回头,因为损耗太多灵力,他无法动身,只能远远悲恸地看向斛玉,祈求:“小师弟,别……” 因为距离谢己很近,斛玉听到自己轻轻笑了一声,手中却越发用力,像是要自己和将身下人所有的血尽数放出。他仰头,看着黑沉沉的天空。 ……可惜,在这里停下了。明明他还想再见微鹤知一面,问问他当年说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不过也好,有些问题永远不知道答案,或许就是最好的结果。 灵根在身后被天道剥离的痛苦让斛玉差点失去意识,在谢己身体的斛玉仿佛也感同身受,他甚至能听到此时的自己几乎发不出声音的喉咙,最后叫了一声。 第56章 微鹤知。 远古的天雷落下,滔天的灵力如山般从四面八方落下,将除暮归之外的所有生灵尽数湮灭。 谢己的视线再次变得黑暗,斛玉怔怔望着半垂着脑袋的自己,在斛玉逐渐灰败的眼睛里,他看到了两道黑影。 一道是远处风雪中刚从冰原出来,浑身都是血,不知道拿着什么的微鹤知;一道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躲在树后,静静看着他死去的黑衣人。 视线全黑时,斛玉被某种力量一把拉出了往生石。 微鹤知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溪云,静心!” 愣愣望着微鹤知,斛玉下意识静心,却半天没回神,直到微鹤知用拇指擦去他脸上的水痕。 斛玉眨眨眼,一滴十年前的眼泪终于落在了微鹤知掌心。 他用力攥住微鹤知的胳膊,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微鹤知像是没察觉到他异常的情绪,但却在背后伸手,稳稳支撑起他清瘦的后背,让他不至于跌倒。 温暖的触感终于将斛玉拉回现实,这时候斛玉才注意到,本来就安静的四周此时更是鸦雀无声。 斛玉抬头,只见前方暮归走过来:“小师弟。” 那双悲恸的眼睛还在眼前,斛玉此时不敢看三师兄,怕露出什么异常。他只能低头听暮归替他说明刚才的状况。 原来刚才微鹤知进入往生石谢己的回忆不久,很快就从里面脱身,但奇怪的一点是,共享识海的斛玉却一直紧闭双眼,甚至在微鹤知下了台时,斛玉竟不受控制地主动朝着往生石走去。 所以待众人看到斛玉身上一道浅浅金线连接到往生石时,暮归当机立断道:“我去找鬼主。” 往生石驻守鬼界多年,很少会出现活人与往生石生出阴阳线,但一旦出现,就只能由鬼主切断。 暮归去请鬼主,微鹤知便守在斛玉身边,必要时,也只有微鹤知有能力斩开往生石——只不过若是如此,鬼界所有亡魂都将从往生石逃窜阳间,阴阳两界必将大乱。 好在鬼主此时并未外出,很快赶到。 暮归说完,斛玉才刚刚注意到一边沉默高大的身影。 说来奇怪,明明是鬼主,那身影周身气质却好像消弭无形,就好像如果他隐藏在人群之中,谁也不会发现这个人的存在,除非他主动出声。 上次拜天游鬼主并未到太初,这是斛玉第一次见这鬼界之主。 ——黑红交织的长衣,脸上戴着比斛玉那天拿的还要青面獠牙的面具,让人不得窥其貌,只有颈侧一道白骨有些抓眼。 看到有外人在,斛玉略松了点抓住微鹤知的力气,但还是没松手。他虚虚牵着微鹤知的衣袖,看了一眼暮归,才对那鬼主道: “……多谢鬼主相救。” 和外在有些反差的温和声音从面具后传来: “阴魂失窃之事我已听暮城主说过,目前鬼界全面封锁。往生石虽记载死者魂魄去处,但命数交织,理清过程繁杂,来前我已吩咐人在府内准备好酒宴,各位可前去稍作等待。” 他一句话就交代了所有,进退滴水不漏,斛玉看着这位平平无奇的鬼主,眨眼,好像看到了另一个三师兄。 刚才暮归传信,斛玉以为两人关系不好,现在看来鬼主甚至相邀,又不像是不好的关系。 很奇怪。 不动声色看了没什么表示的暮归一眼,斛玉回头看向微鹤知:“师……你,觉得如何?” 他差点忘了,此时微鹤知还是燕向居的脸。毕竟若璇霄仙尊亲自去到鬼界,有心之人或许都能传出微鹤知和暮归要将鬼界收入太初囊中的谣言。 见他可以站稳,微鹤知轻轻松了手,回道:“你决定就好。” 他们二人一来一回,不知道在交流什么。 只知道斛玉是城主小师弟的暮不二挠挠头,不解:“你问他干什么?这不是你做决定么?他是你的道侣吗?” 微鹤知:“……” 斛玉:“……” 暮归扶额,一把拉住暮不二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嘴:“……闭嘴,赶紧走。” …… 来到鬼主洞府,斛玉才觉得自己真正到了鬼界的深处。比起眼前所见,斛玉竟觉得师兄的那个府邸略输一筹。 并不是外在造型或者造景设计上,单纯是因为三师兄的府邸不够“鬼”。 虽有冥火,但三师兄府邸终究大多数朝着人界靠拢。而鬼主府邸位于三谷腹地,除了四面八方都布满血池以外,就算是通往府邸大门的路边,都是整整齐齐的人脚。 那些人脚形状各异,但都是反着长在腿上。 斛玉想起,这是曾经在这里居住的某任鬼主设置的逆足界道,而这些脚,都是入侵洞府的外来者留下的。 长长的界道不知道有多少只脚,不知道埋葬了多少人。 斛玉只是看着,没说话。 他和微鹤知两人走在最后,见状,微鹤知抬手,微凉的指尖轻轻碰了一下他有些红的眼角:“怕?” 斛玉一愣。 他其实是在想刚才所见谢己的第二段记忆。或许别人会怀疑刚才梦中只是一场坠入往生石的幻梦,但斛玉不会。 可微鹤知忽然问他,他还在思索如何求证,确认之前,他不会将这事告诉微鹤知,不过是多一个人担心罢了。于是斛玉只能点头:“有一些……” 微鹤知看他乖乖的发顶,眼前闪过小时候斛玉曾抱着枕头找他说自己害怕睡不着的情景。 彼时斛玉在装害怕,其实只是怕微鹤知跑了,想和他一起睡。 他撒的谎在微鹤知面前向来一眼就被看出来,但彼时微鹤知没有揭穿,让他进了房间。 现在亦然。 昏沉的界道,一道泛着金光的柔软结界忽然落在斛玉眼前,灵力波动,鬼气森森的逆足界道尽数变成了模糊的影子。 随着结界落下,耳畔传来太初宗大雪压群松时的簌簌雪声,那是斛玉最熟悉的声音。 斛玉:“……” 微鹤知总是这样,很多人都以为第一仙尊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但斛玉知道,对自己,这么多年,微鹤知从没缺席过他的任何一段需要守护的时光。 微鹤知是全天下最好的师尊。 ……所以斛玉更需要查明那场本不该出现的、谢己死前的回忆。 斛玉几乎冷漠地想,如果是真的,那黑衣人,他必须亲手了结。 命运循环,只有当事者可以插手自己的命数。 “到了,各位请便。” 中断思索,随着微鹤知一起落座,看到酒宴上的内容,斛玉动作一顿,他轻轻侧头,看向坐在鬼主正对面的暮归。 不知道是不是鬼界风俗,鬼主此时桌台上所有东西的规格,竟同暮归昨日所为他和微鹤知设的,一模一样。 但表面上,三师兄和鬼主到现在不说交流,甚至没有一点眼神接触。 斛玉视线落在鬼主的面具之上,越看,他越觉得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看到过。 盯得入神,殊不知在他人眼里,斛玉的眼神有些过于直白了。 一边的微鹤知忽然出声:“喜欢?” 瞳孔微动,斛玉收回目光,没察觉到微鹤知话里微妙的不同,他忽然凑近,小声对微鹤知道:“师尊,你记不记得当年我们掉进溯霭数风交界,那里有一座陵墓群?” 微鹤知垂眸,看着斛玉正覆盖在自己衣摆上的衣袖:“……嗯。” 两人此时距离很近,只比昨日醉酒时远了一点。 微热的风拂过耳畔。但斛玉此刻脑海里正在交织脉络,于是没有察觉,他只是思索道:“鬼主面具上的纹样,很像当时皇帝墓室棺椁上的花纹。” 微鹤知稍微侧过一点头,让风吹在肩膀:“你怀疑他是那位皇帝?” 缓缓摇头,斛玉看了一眼对面一言不发的暮归。 ……三师兄的城叫爻。 斛玉轻声道:“不,我怀疑鬼主是灭烄国的……尤国国君。” 第36章 但三师兄眼角那道狭长的裂痕刻在眼前。 斛玉不想问。 至今太初也没人知道暮归是怎么死的,但若提起这件事会让暮归再次回忆起自己的死亡,斛玉宁愿不知道。 说完,准备回自己的位置,斛玉这才发现,自己此时距离微鹤知有些过于近了。 探过去的少年身体一僵,不动声色地缓缓后退。 微鹤知睨他一眼,垂眸,假装没有看到。 台上,鬼主举杯道:“阴魂可用作的地方不多,但经过之处痕迹明显,离开鬼界便会被发现。窃取之人既然携数道阴魂逃窜至鬼界,短时间内,若不是将阴魂销毁,不会离开。” 阴魂销毁不易,除非天雷或自爆让人灰飞烟灭,否则借外力、如此多的阴魂,几乎没可能以一人之力毁掉。 听着他分析的斛玉忽然开口:“其实还有一种办法。” 他一开口,全场都莫名安静下来。 第57章 恍惚之间,暮不二还以为整个酒宴是斛玉开的。 安静之中,只听斛玉淡淡道:“阴魂入虚境。” “……”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斛玉感觉鬼主的面具向他转动一瞬,青面獠牙的面具之下,灼灼的目光如有实质,斛玉迅速朝着目光回望,那视线却在某一刻完全消失。 “……” 不管斛玉这个结论是哪里来,暮归自然要替斛玉撑腰,一直没说话,此时他却接道:“虽有可能,但活人入虚境,有去无回。” 鬼主缓缓开口:“暮城主在外许久,或许不知,一个月前太初宗门拜天游大选,百余弟子坠落虚境,幸得获救——那百余修士,皆安然无恙出境。” “后判官前去查探,发现那虚境裂缝为天雷所开,又以天雷重启。璇霄仙尊修补裂缝,至于修士谢一……至今,倒是没有消息。”说完,鬼主慢慢补充了一句:“……至少未在鬼界见到。” 自拜天游大选后,修真界暗中已经派出不知多少人寻找谢一下落,但此人就像人间蒸发,慢慢地,众人前前后后都反应了过来—— 是有人在藏着谢一。 而最受怀疑的非太初莫属。 大约了解全情,听到天灵根,暮归轻轻掀起眼,朝着对面隐晦望了一眼,在看到对方眼神时,他大体明了。 目光未同鬼主接触,暮归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坦然道:“的确不知,如此看来,虚境的确有小师弟所说的那种可能。” 暮不二:“可是虚境里呆不久,我……” 一道尖锐的笑声忽然插了进来,大有人未至声必须先到的意味。 这笑声太过尖锐阴森,暮不二瞬间翻了个白眼,闭上了嘴。能让暮不二闭嘴,斛玉有些兴趣,他朝着大殿门口望去,只见—— 身姿曼妙的白衣女鬼如蛇般趴在门边,她勾着木柱,眼睛却笑嘻嘻且直勾勾望着斛玉,她先朝着鬼主打了个招呼,才对斛玉道:“百闻不如一见,你就是璇霄仙尊小弟子吧?” 斛玉:“……” 斛玉有些好笑,百闻不如一见像是所有人知道他身份统一的第一句话,他有些好奇,不在的这些年,他在修真界究竟是怎样的形象? 低头,那女鬼不知何时竟已经爬到了眼前,她没有贴在地上爬,准确来说,是飘过来的。 身旁的微鹤知并没有什么动作或提醒,斛玉便放下心来,看着那白衣飘飘的身影,随口答:“是我,你是?” 听到他承认,女鬼“戚戚”地笑,捂着嘴:“原来你是这个样子,上次拜天游我可是特意到你的行宫去,都没有见到你呢?只见到一只笨兔子……哈哈。” 斛玉挑眉:“拜天游你也去了?” 女鬼终于站起来,她用手将自己的头发扬了扬,妩媚:“当然,我可是代表鬼界去的。” “……” 沉默半晌,斛玉迟疑开口:“……判官?” 眼前的女鬼笑得花枝乱颤:“呀,你猜对了。” 可判官明明是男鬼……像是看出他的无言,判官坐在桌上,抿嘴一笑,下一刻,他轻轻一拉自己的头皮——一张属于男人的面容和身体转瞬出现在了斛玉眼前。 而那张女皮则被身体中央的裂缝包裹进体内,最终像窗户一样在斛玉面前盍上。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斛玉还没来得及看清,只觉得后背微鹤知轻轻拉了他一下,下一刹那,面前刚想说话的判官便整个鬼飞了出去。 咚—— 落地有声。 死寂。 判官落的地方正好是暮归的旁边,暮归朝着一边侧了侧,才笑着看向面前倒仰着的脸,友善提醒:“你不是我的判官,你的鬼主在那边。”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爬起来,判官扶着差点又掉了的脑袋,难以置信地望向斛玉:“……刚才是你把我打飞的?” 斛玉面无表情地扯谎:“没错,我不适应别人离我那么近。” 判官:“……” 他的视线落在斛玉身旁那个离得很近黑衣修士,两人几乎靠在一起,判官转回脸,控诉的目光虽无声却如实质扎向斛玉,好像在说,那身边这个你给个解释? 不和他对视,斛玉低头,假装没看见。 判官:“……” 就离谱。 什么毛病? “好了,”起身,鬼主终于开口,阻止了这场闹剧:“让你来,是要你将各位贵客带至寝宫,不可无礼。” 鬼主都发话了,判官只能皮笑肉不笑道:“……是,我一定好、好、带。” 最后几个字大有一种要报复的味道,但很可惜,在场的除了那个黑衣修士和暮不二,没有一个他惹得起。 去寝宫的路上,暮归没有在这里留下的意思,走到一半,他便对斛玉低声: “今晚我回爻城一趟,我准备独自排查虚境边界……这次往生石偏偏对你生了阴阳线,我总觉得有蹊跷,师尊在这里我放心,明早我便回,留暮不二在这里供你驱使。” 不太赞成这个分配,斛玉拒绝了:“虚境边界太长,多一个人更快,有师尊在这里,师兄你更需要人手。暮不二还是跟你回去。” 太初弟子向来不会为这些事推脱,暮归无二话应下,待进门后便没了影子。 整条路只剩下带路的判官,和斛玉微鹤知。 暮归在,判官不敢造次,毕竟当年暮归收三谷时他不是没有看到。 可此时身后只剩下两个小修士。 其中一个虽不知修为,但好像并没有什么威胁到人的地方;斛玉则更加熟悉。 于是在寝宫门口,判官忽然转身,堵住了两人的去路。 斛玉轻轻挑眉。 判官凑近,但没太近,他忽然笑眯眯望着斛玉:“还不曾问,你是修什么道的?” 这个判官想做什么?斛玉挺想看看,于是他便答道:“弓。” 没听说太初还有这个门脉,判官挠头,疑惑:“弓?太初还有弓道?” 斛玉抬眼:“没听过便觉得没有,是你疏漏寡闻罢了。” 这个语气……灰白的眼睛一动,判官忽然笑了:“你似乎对我有些敌意?” 小小打了个哈欠,斛玉:“是你挡住我休息的路。” “……” 许久,判官终于舍得挪开自己庞大的身躯,他抱歉地躬身:“……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走之前,他看了斛玉进门的身影一眼。 微鹤知和斛玉并没有被安排在一个房间,好歹一界之主,虽然被暮归分去了一半,但总归默认的鬼主还是那位,自然不会让客人睡一间房。 独自坐在桌边,半夜,斛玉把玩着桌上的杯子,杯中倒了一点水,此刻随着斛玉的动作,映照出不同的光彩。 鬼界没有黑夜白日之分,外面只有冥火带来的光,都说人的肩头有三把火,那冥火又是从何而来呢 突然,斛玉放下杯子,轻轻叹了口气:“我到底哪里让你这样注意,竟要在半夜来我的房间偷看?” 还是说鬼界风俗就是如此? 他话刚落下,影子便像是等待已久般,从墙壁缓缓滑落,如同粘稠的血。 判官落地,又变成了女鬼的样子,它笑着坐在斛玉对面,指指点点:“可不是我在意你。虽然我的确对你有些兴趣,但想要这时候见你的,不是我。” 早知道有这一段,没有丝毫反抗,斛玉起身:“我大约猜到是谁——当然不怀疑是你。” 没想到他这么自然就接受了,以为要费一番功夫的判官瞪大眼睛:“哦?这么厉害?” 斛玉径直伸手。 在判官还未反应过来时,斛玉轻轻替他将乱掉的袖子整理好。 在判官沉沉的目光中,斛玉微勾起唇角,忽然道:“其实璇霄仙尊不仅会剑,还会符阵炼器和弓,我的弓道便承自仙尊。” 判官不解:“……什么意思?” 斛玉看着他的眼睛:“弓道一脉最重要的是专注,和对如牛毫般万物的绝对观察。” 他松开手,道:“你和你的主子还是太明显。” 斛玉:“现在你既知太初有弓,便带我去见鬼你的主子。” …… 幽游冥河,幽幽冥火,魂归佩摇,人过奈何桥。 脚步声接近,奈何桥上,戴着面具的鬼主转身,望向斛玉,像是不意外他会来:“你来了。” 斛玉仰头,看向桥头。 之所以确认鬼主一定是国君,其实就是从他的语气捕捉。 常年在上位者的君主,对所有人都会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这种感觉绝非傲慢,而是一种上对下常用的话语掣肘。 冥河带来的阴风有些冷,身后的判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只剩下斛玉和鬼主面面相觑。 许久,斛玉试探叫出一个名字:“杯尤?” 难得从面具掩盖下看出一丝愣怔,像是很久没有人叫过这个名字,以至于斛玉叫出来时,戴面具之人竟有些恍惚。 第58章 想到什么,鬼主略显僵硬地转过身:“……是他告诉你的?” 不用说,斛玉就知道这个他是谁,斛玉摇了摇头,反问:“不是。莫非在你眼里,我师兄就是这样的人?” 鬼主看着他,认真道:“当然不会,但我私以为,只要你问,他会告诉你的。” “……” 莫名的语气,不知道对方发什么疯,斛玉抱着胳膊,学他的话: “可我私以为,我师兄和你的事不会是什么好回忆,所以我也不会问。你不了解我,但我知道你,只是因为曾经偶然落入古烄国墓群,在壁画上见到而已。” 鬼主扶着奈何桥腐朽的栏杆,感慨:“烄国……真是很多年没人提过了。” “不过,那陵墓群我也去过,却没看到壁画有这样的记述,”半晌,鬼主缓缓转头道,“那凶阵可还在?” “……” 斛玉放下抱着的胳膊,眼神微冷:“你知道……那凶阵和你什么关系?” 鬼主叹息:“别误会,凶阵不是我所布。” 并不信他的鬼话,斛玉直直看他的面具,片刻后,他像是要揭穿对面人两层皮般道: “……但当年你去到那里,知道凶阵会让里面魂魄千年不得出,是一个极恶的阵法,你也没有动手毁掉它,不是吗?” 虽然不知道这位鬼主和三师兄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斛玉觉得: “你真虚伪。” 冥河水在桥下翻涌,这位多少年没有心绪波动的鬼主静静站在桥边,许久,他忽然伸手,摘下戴了不知多少年的面具。 斛玉眸光一动。 剑眉星目,一身帝王气的,鬼主面具之下,竟是这样一张正气十足的脸。此刻他正笔直地站在桥头,看过来时,狭长的眼睛中带着春灵石一样的绿色。 身后是悬挂的冥火,微弱的光下,鬼主正幽幽望着他,像是要透过斛玉,看到别的什么人。 他颈侧的森森白骨斛玉之前就见过,在冥火照耀下,斛玉这次看到的,是鬼主的眼角。 ——那里竟有一条比三师兄眼角还长的裂缝。 他为什么突然对着他摘下面具? 斛玉直觉警惕,但被面具下的人吸引了注意,他没有看到,面具摘下的下一刻,他的身后,一道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悄声接近。 “当——!” 等反应过来时,斛玉猛然回身,灵器相撞,濯尘和不坠同时挡在他的身后。 “!” 不知何时赶来的微鹤知揽住斛玉,抬眼冷冷望着不远处的黑衣身影,不知不觉间,他的周身竟弥漫出斛玉从未见到过的杀气,这杀气似乎要将周围地底的阴气都翻涌出来。 片刻未有犹豫,只见微鹤知挥出长剑。 下一瞬,万顷冥河水瞬间掀起巨浪,携同灵力一起,前仆后继地向黑衣人斩去! 第37章 在要攥住他的胳膊那一刻,微鹤知突然回身,以灵力朝着对方胸口而去。 但鬼主并不后退。 斛玉眼神一沉,对方这是铁了心要将他推向那黑衣人。 不知道两人之间做了什么交易,竟让鬼主不惜和太初反目成仇。 要知道,若今日斛玉出事,不仅微鹤知,暮归更不会放过他。 他到底想做什么? 鬼主想做什么暂且不知,倒是在灵力和阴气冲撞之间,斛玉终于知道那黑衣人窃取阴魂究竟是为何—— 在张开结界反击的同时,那黑衣人在斛玉的注视下,竟将数百阴魂尽数吞吃入肚! 鬼魂乃阴寒邪性之物,以阴魂修行的邪修大多没有好下场,也不可能到达对面黑衣人那样的修为威压。 他到底是怎么承受这些阴魂的!? 数百阴魂化作灵力灌入黑衣人的胸膛。 瞬间,黑色的迷雾自他身后缓缓展开,斛玉这才发现,他们所处的位置,正是虚境和鬼界的边界。 随着他的布阵,虚境的黑雾如同巨大的绒布,迅速将奈何桥边所有的生灵吞入其中,斛玉紧紧抓住微鹤知的手臂,两人在黑雾中迅速靠拢。 将濯尘剑定在泥中,微鹤知灵力造就的结界将他们二人与黑雾完全隔开。这是虚境的黑雾,一般结界在黑雾之中只会迅速消解,但微鹤知的结界却毫无变化。 此时,微鹤知站在斛玉背后,对这黑幕恍如未见。 他将一抹灵力点在斛玉眉心,两人识海相接,斛玉听微鹤知低声道:“无论看到什么,静心,记住你是……斛溪云。” 斛玉一愣,下一刻他就知道微鹤知为什么这么说。或许是时间不多,再拖下去会引起注意,只见那位黑衣人伸手,将虚境完全打开,手中的灵力和从不知何处来的冤魂聚集在一起,飞速在空中交织起幻境。 他将泥土、阴魂、冥河水同天空相接。 上穷碧落下黄泉——这是一场不惜代价的、以天地为布所织就的幻境。 人入此等境界的幻境,若识海在幻境消亡,外界的肉身便只剩躯壳一幅。 他要在幻境杀了我。 这是斛玉的第一个念头。 但当天地灵力在面前,浩瀚无垠的天空近在眼前时,那黑衣人遮住的斗篷却忽然掀起一道缝隙,黑色的发丝落了几根出来,透过那缝隙,斛玉一瞥,动作忽然顿住。 ——一张有些悲伤和思念的少年面容出现在了斛玉眼前。 “……” 虚空之下,斛玉缓缓瞪大眼睛,少年算得上想念的眼神本该让他毛骨悚然,但斛玉非但没有恐惧,反而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怀念。 为什么……? 疑云重重,但只有一点,在看到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容时,斛玉潜意识直觉,对方并不想杀他,他内心的声音甚至非常笃定。 可紧跟着,斛玉便想到了这浩荡的幻境,如果不是为了杀他,那这场幻境的目标是…… 斛玉猛回头,看向自己身后的微鹤知,他用力推了微鹤知一把,却根本无法将对方推出幻境。 斛玉大喊:“师尊,你快出去!” 他用力挣扎,微鹤知却轻轻牵住他的手腕,俯身低声:“……我知道。” 一顿,斛玉看向他的眼睛,那三个字像温柔的水流,将他莫名的焦躁悉数压下。落进幻境之前,微鹤知只对他说:“别怕。我相信你。” 黑衣人既然不想杀了斛玉,只对微鹤知动手,那他为什么还要将斛玉拉入幻境? 只有一个可能…… 他要借斛玉的手,杀了微鹤知。 …… 斛玉睁开眼。 面前是垂落的珠帘,天色已晚,室内点燃了烛火,让眼前一切都有些朦胧。 见他醒了,一旁等待已久的小童立马将早就温着的帕子递过来,道:“烄君,该动身前往前殿了。” 接过温暖的帕子敷在脸上,斛玉坐起身,拥着被子,他眨眨眼,恍惚想起,自己是一位国君。 烄国国君。 可惜,这国君的位子他并没有坐多久,只因烄国积弊,遇到外敌入侵时,仅三个月便亡了国。 即便他为了子民主动受降止战,可死去的烄国旧部依旧有许多许多。 最近这一个月来,他强撑着身体处理各项政事,头顶还要背负亡国懦夫的恶名,身体早已油尽灯枯,只每天吊着口气,坚持到敌军入京的最后一天。 而今天就是那个日子。 他彻夜未眠,只有在窗外透出一抹晨光时才稍稍闭上了眼,又一整天迟迟未动,等到了如今天色,对方派人询问,他才起身。 再拖下去也无用。 不得不动身,斛玉将帕子放回原位,温声对面前的小太监道:“已经没什么事要做,你走吧,给你准备了盘缠,从宫门后出去,我已受降,你岁数小,他们不会为难你。” 他的身体支持不来他说这样的话,只能断断续续说完。 小童听完,却一下子跪了下来,他头磕在地上,哭着喊:“不!我不走!我的命是烄君给的,我的名字是烄君起的,大不了到了底下,我还陪着您。” 他这么一说,斛玉想起来,他是给对方起了个名字,叫暮不二。 当时只是取着好玩,没想到对方真用了。斛玉捂着嘴,虚弱笑笑:“你这个年纪,下去也不能陪着我,小孩子走得慢。还是回家吧。” 暮不二一动不动。 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他犟声道:“皇宫就是我的家。您别赶我,大不了到了底下我跑快点,一定能追上烄君。” 唉。 斛玉闭上眼,许久,他缓缓起身,走到那个傻小子面前。 将人扶了起来,他的手已经瘦骨嶙峋,握着小少年的胳膊都有点膈人。 斛玉替他整理好衣襟,没了办法:“那就一起去。” 眼睛瞬间亮了,暮不二用袖子使劲抹了把脸,刚哭完,脸还红彤彤的,眼睛也红,像只兔子。 两人出了寝殿,慢慢走着,斛玉看他,打趣:“下辈子要是还能遇见你,你指不定是个兔子精。” 第59章 小心扶着人,暮不二无所谓:“兔子精可好,烄君做我的主人,我每天吃吃喝喝,什么也不用做,就等着烄君宠幸我。” 斛玉拍了一下他扶着自己的手:“……胡说。” 此时日将落,还有余晖,仿佛在为烄国最后的君主送行,日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倒映在长长的石板路。 顺着连廊,经过某处大殿,斛玉侧头。 那是一座流光溢彩的琉璃宫,因为材质上乘,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过路人的影子。儿时父皇曾带着他走到这里,告诉他:“常常自省,心若琉璃。” 那句话斛玉记了很久,以至于现在还能清晰回忆起父皇说这话时的神态动作。 为太子十七载,为君六载,斛玉常常在半夜扪心自问,自己到底是不是个好皇帝。问政,他已将新政推行到极致;问勤,他夙兴夜寐烧灯续昼,从无一日未到早朝,几乎所有的折子皆亲历亲为。 但国之将颓,他一人,拉不住。 琉璃镜中,他面色苍白,羸弱不堪,仿佛风大一点就会被吹倒,唯有脊背挺直。眼底青黑,本该是风华谦谦君子,如今这样强弩之末丧家之犬的样子,让敌军看了,不知道要如何笑掉大牙。 他本不降,可死去的百姓越来越多,成万成万的尸骨将他的脊背压弯,他只能降。 斛玉转身。 繁华的皇宫此刻只剩萧条,残阳如血,宫殿内的东西基本被搬空,到处都是杂乱的景象。他在这里生,在这里长,看着繁华落幕,一辈子没有踏出过宫门。 唯一不同的,大抵只有…… 终于走到前殿,门外站着的,都是面带戏谑望着这位亡国之君的士兵。 他们的眼神像是戏弄濒死的宠物,但碍于自己的首领在,他们没有出声,只是让出一条路,让他能看清前殿的景象。 斛玉踏入大殿。 高台龙椅边,背对着他,高大挺拔的男人正低头看着龙椅。 他一身戎装,身披甲胄,伟岸若英雄,周身帝王之气已经无法掩盖。 走到大殿中,斛玉开口:“我来了。” 不同于他的淡然,他身边的暮不二显然愤怒得多,他咬着牙,昂着头,像一只狼崽子,死死瞪着台上的男人。 今日是来写降书的。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东西写不写根本无所谓,但台上之人还是坚持要有,于是便有了今日一幕。 闻声,龙椅边的男人转身,斛玉抬头,那双熟悉的眼眸正正撞入斛玉瞳中。 视线时隔十年相接,他们谁都没说话。 是了。唯一不同的,只有他。 对方在烄为质十年,每日斛玉都会同对方讨论军法、政事,将他当作手足。甚至在对方离开的那一天,他还带着酒,亲自去到这人的寝殿,月下对酌,替他送行。 那时候他真的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对方攻破边防。 如果回到那段时间,斛玉其实想问问,当你同我约定,回国劝说国君停战,他们二人共创盛世,哪句是真的? 但此时结果已经如此,斛玉也活不了多久,问这些问题,就算得到了答案,也没有了意义,斛玉。 不知道为什么,斛玉总觉得台上之人今日有些不同,或许是知道他要死了,所以柔和了一些,不像进宫门时,骑在马上,连不远处站着的斛玉都没看到。 他不由叫出对方的名字:“杯尤。” 男人走下台阶,踱步到他身边。 视线落在这人瘦弱的身躯和面容,许久,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道:“……受降书在桌上。” 他们此时离得很近,斛玉攥紧手中的尖锐,忽然抬头,问:“新政……你会继续推行吗?” 杯尤身体一怔,紧接着,他坚定说:“会。” 斛玉点头,又道:“烄国百姓无辜,他们只是一时接受不了,但日子总要过,他们会慢慢忘记的,你不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杯尤道:“我会。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斛玉深吸一口气,脑海中,不知哪里来的声音叫嚣着,告诉他,此时就是最好的时机,杀了杯尤,很多问题就能解决。 ……的确。 毕竟烄国旧部并未全部被斩杀,有相当一部分逃跑隐居,而尤国之所以能势如破竹,九成功劳来自于眼前人。 他最是知道烄国哪里布防,用军如何,知道烄国积弊,也完全了解斛玉会出的应对政策。 只要杀了他,烄国就能活,虽然只是时间问题。 杀了他? 斛玉转头,他看向气得发抖的暮不二。 暮不二也不该死在这里,他的人生才过了十三年,他还有大好的日子没过。 杀了他。 手攥着匕首,握得生疼,这是父皇送他的匕首,只要趁着对面不注意,扎进他的喉咙,这一切就迎刃而解。 他该这么做。 ……可是,可是。 斛玉看向男人身后。 他的士兵荣光焕发,听说尤国新政以来,上下一心,日益富庶,子民同烄国子民平日天差地别。 “……” 许久。 当啷。 匕首落地。 斛玉无力垂手,他闭上眼,想,罢了。 这场战该结束了。 日后史书说他是懦夫也好,昏君也罢,他全盘接受,不过身后名。而此刻,他只要百姓不再受苦。 战火燃烧下,唯百姓的颠沛流离,夜夜让他痛不欲生。 父皇当年对他说,他适合治国,却有些心太软。 彼时斛玉并不这么认为,直到今天。 ……他果然不适合做个君王。 匕首落下的瞬间,数十把长刀指向斛玉的头颅,斛玉岿然不动,君王的稳重让他的声音较平时没有丝毫变化,他只是把暮不二推给杯尤:“……让他好好活着。” 这是他最后的请求,对方不会不同意。 果然,对方看着地上匕首,又看向他,最终缓缓点头承诺:“好。” 暮不二在男人手下挣扎:“我不!我要跟烄君一起,我不想……” 声音戛然而止,斛玉侧目,暮不二被杯尤打晕,此刻倒在了地上。 降书很好写,也没人在意这份降书到底写了什么,但是斛玉还是一笔一划。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直起身,看向杯尤,冷静问:“我该什么时候死?” 无语回望,杯尤启唇:“今晚。会有人送给你一杯毒酒。” 将笔轻轻放下,斛玉整了整衣袖,道:“知道了。不必今晚,就现在吧,拖下去,对你我都没什么益处。” 杯尤:“……” 杯尤抬手:“所有人都出去。” 士兵很听话,毕竟留下这么个羸弱的皇帝也没什么威胁,士兵走之前,还将地上的暮不二拖走。 大殿内很快只剩了斛玉和杯尤二人。 斛玉冷淡望着对方,只见刚才还一身疏离敌对的杯尤忽然俯身,对他说了句听不懂的话: “溪云,醒醒。” 第38章 杯尤望着他,半晌,他轻轻叹了口气。 幻境将斛玉识海覆盖,微鹤知可以很清楚看到斛玉识海外的那一层黑雾。 对方显然是非常熟悉斛玉的人,方才幻境起的一瞬间就将斛玉识海屏障化解。斛玉灵根不稳,在幻境记不起来很正常,方才微鹤知叫他,只是确认,却并不强求斛玉醒过来。 毒酒就在受降书旁边, 杯尤常年拿刀,手指有茧,端起酒杯递过去时,手上的茧同斛玉的手指短暂接触,带来一阵粗糙的摩擦感。 斛玉轻轻皱眉,面对死亡,他并没有任何恐惧和犹豫,作为国君,他会和逝去的烄国一同埋入地下。 就在酒杯要碰到嘴唇时,杯尤忽然按下他的手,开口:“毒酒入体,会灼烧五脏六腑,令人痛不欲生。你真的想好了?” “……” 斛玉一饮而尽。 辛辣的味道让他眼角洇出一道红痕,此时大殿无人,也就没人看到,这位烄国国君眉心时有时无的红痣。 “……” 唯一看到的微鹤知神色不变。果然,幻境对斛玉不可能一直控制,织出幻境之人坚持不了多久,现在只需要的是拖延时间,等待斛玉清醒。 毒酒入喉,不一会儿,晕眩袭来,斛玉伸手扶住桌边,眼前所有都开始模糊。但很奇怪,对方所说的剧痛并没有出现。 昏睡过去的最后一点记忆,是杯尤走过来,将他温柔地拉进怀中、不至于跌倒的画面。 …… 烄国被尤国所灭,归属于尤国的旧烄国领土通通被新政整改,通商之路在两国之间迅速搭建。而另一则消息更令人震惊——尤国攻下烄国的国君,在处死烄国国君三十日后,处理好所有政务,主动退位于其兄长,归隐山林。 新国君几次派人寻找,无果。 国君曾入烄国为质十年,卧薪尝胆,又用兵如神,百姓皆以为其要成为下一个千古明君,但其却在此时急流勇退,令人费解。有人传言,为质十年,国君曾与亡烄国国君同窗,两人私交甚笃,亲手将故人毒杀,国君悲痛欲绝,故隐退宁心。 第60章 众说纷纭,而被所有百姓和官员讨论的国君,却正带着一人,坐在一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上,向着距离尤国都很远的某座山进发。 外面快要入冬,风渐渐变得寒冷,因此马车上垫着厚厚的软垫,还放着暖炉,确保马车内的温暖。 蹲在马车车厢台阶下的角落,暮不二拢拢衣服,看一眼昏睡的烄君,又迅速看一眼靠在窗边不知道想什么的黑衣男人,欲言又止。 就这么看着看着,直到黑衣男人转头道: “拉上帘子,他要醒了。” 暮不二:“……” 马夫是对方的人,烄君还在对方手里,暮不二忍气吞声,起身放帘,边放边嘟囔:“我告诉你,我现在听你话只不过是因为烄君在你手里。而且烄君没死也算是你出了力,但是我们烄国可不会就这么向你这个暴君低头,等烄君醒了你就等着吧,要是烄君没醒我就跟你同归于尽……” 杯尤:“……” 好在他说话的时候也干了活,待所有的帘子都放下,马车内变得昏暗,只有沉沉睡着的那人头枕在杯尤的腿上,呼吸清浅,并没有什么变化。 其实马车里有枕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睡梦中的烄君就是睡在杯尤腿上才安心。这也是为什么暮不二忍住了没带烄君偷偷跑。 自他说完,又很久没变化,暮不二忍不住,刚想开口,只见烄君眼睫忽然动动,像蝴蝶一样扑闪两下。 暮不二瞬间收声,和黑衣男人一起看着烄君。 挣扎许久,许久未见阳光的双眼,终于迟迟打开。 此刻马车已经进山,山路崎岖,再好的车也会有些摇晃。晃动的车顶上刻着属于尤国的龙纹样,斛玉眼神混沌,显然还没有从睡梦中反应过来。 等斛玉的眼神向下,落在眼睛亮亮的暮不二身上,他才恍惚开口:“暮不二……?” “嗯……嗯!”暮不二红着眼疯狂点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很久没开口,斛玉的嗓音有些沙哑,身后人将他扶起,靠在温热的什么上,一个杯子体贴递了过来,这让斛玉回忆起来某杯毒酒,于是他下意识仰头,朝着身后看去。 “……” 安静,举着水杯的杯尤和那天大殿内的男人重合。 头还在仰着的斛玉喃喃:“……我是死了吗?” 将水放在他的掌心,杯尤淡声:“没死,那杯毒酒是假的。先喝口水。” 下意识接过茶杯,斛玉一愣。同受降那日的满心悲怆不同,睡了许久,此时斛玉感觉自己的情绪淡下来不少,那个叫嚣着杀了眼前人的声音也沉寂下来。 “……” 局面未清,斛玉低头,选择先喝水。 清水流过嗓子,并没有很难受,想必是睡着期间一直有人给他喂水,斛玉慢慢想,应当是暮不二。 但这个结论很快被推翻。 因为胡乱想着,没注意,一滴水从杯口滑落出,顺着斛玉的下巴滴落。 斛玉立马放下茶杯,只是还未等他动作,身后人却熟练地拿过一旁准备好的手帕,折成一角,轻轻将他下巴上的水痕擦拭。 被抢人了活,暮不二幽怨的目光如有实质:“……” 斛玉:“……” ……喂水的,或许另有其人。 睡了很长一觉,亡国的一个月没睡的都补了回来,此刻斛玉全身发软,没什么力气。但因为陡然放松下来,他积压的大病小病又全部反了上来,让他虚弱不堪。 车内点着香炉,飘出一阵药香,经过暮不二转述,大约知道了此刻是什么情况,靠在靠枕,斛玉垂眸淡淡道: “……尤君何必如此,我本就没有几日可活,拿药吊着并无多大用处。” 斛玉没抬头,按经验,此刻杯尤应该说点什么,或者驳他两句。 但等了很久,斛玉都没听到有什么后话。 他不禁抬眼看向马车的另一边,却见男人穿着朴素的黑衣,正在慢慢烹茶,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煞是好看。 “……” 斛玉有些疑惑。 杯尤此人,他向来了解,同窗十年,杯尤虽为质子,却常年穿着皇帝钦赐的锻锦,只为将那些想来看笑话的烄国贵族子弟堵得哑口无言。但这样并不能完全杜绝,长公主庶子就不在乎,常常来折辱于杯尤。于是在衣服外,杯尤又配上了太子斛玉给他的玉佩。 而这样的习惯,让他即便回了尤国,依旧喜欢穿一些有纹样的衣服,穿搭佩饰皆很讲究。但眼前之人,全身上下,什么也没有,衣服就是最普通的布衣,材料甚至比不上斛玉的靠枕。 但此时不是问这个的时候,强行压下疑惑,斛玉继续道:“……且你贵为一国之君,也不该和我这样的亡国之君多往来,我活着,只会带给你数不尽的麻烦……” 角落偷听的暮不二欲言又止。 新沏的茶还冒着热气,男人将茶稳稳端在离斛玉远一些的地方,才开口:“我并非一国之君。” 斛玉下意识皱眉,“你怎可说这样的话?尤国百姓和烄国旧民都等着你的太平盛世,你……” 直接打断他的设想,杯尤道:“新政推行大半,后续如何我已经交给兄长。外建城墙,内开运河,百年之内,基业定稳。只要有人做,是谁都可以。兄长治国之能高于我,你知道的。” “……” 见斛玉还没反应过来,暮不二只能硬着头皮小声提醒:“那个,烄君,他,他就是……真的好像已经让位给尤国大皇子了。” 斛玉:“……” 此时他甚至怀疑杯尤是不是换了个人,他的野心斛玉最知道,怎么会放下皇位……? 像是知道斛玉在想什么,杯尤径直看向他,淡淡开口:“想知道原因?” 斛玉还没说话,杯尤便自顾自道:“你没想错,是为了你。” “……” 自杯尤说那句话开始,一直到山上的庄子,斛玉都没再说一句话。他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情偶尔闪过迷茫。 下马车时,暮不二先一步跳下车,想要来扶斛玉,可杯尤紧跟着下车,并且还站在一边。 暮不二以为自己没有机会了,有些怏怏不乐。 ——一只白皙如玉的手伸到了暮不二的面前。 暮不二猛抬头。 斛玉正扶着车柱,望着他。与此同时,杯尤也看向这个方向。 有些故意闪躲的意思,斛玉看天看地看暮不二,就是不看杯尤。杯尤动作一顿,他自然转身,对马夫说:“马送去后院。” 马夫应下,斛玉下车,艰难站直。走了几步,看到庄子的暮不二突然停下,不明所以,斛玉跟着仰头,望向眼前的庄子。 “……” 斛玉瞳孔一颤。 ——这是烄国京城外庄子的风格,因为尤国与烄国风俗习惯都很不同,所以两国合并以后,烄国的建筑会越来越少。 但这个庄子雕廊画柱,门口就讲究到竟让斛玉产生了一种还没有亡国的错觉。 许久,身后的杯尤开口:“今日开始,你便是庄子的主人,名为溪云。” 这样是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不知道为什么,斛玉听到溪云二字,心中一动,他看向杯尤:“……为什么是溪云?” 杯尤看着他,没回答,而是道:“今日开始,我亦不叫杯尤。” 暮不二疑惑:“那你叫什么?” 忽然刮起一阵风,杯尤低头,将还带着温度的大氅披在斛玉的身上,道:“微鹤知。” …… 斛玉躺在榻上,感受着宁静的风,看忙忙碌碌的暮不二走来走去,难得失神。 死而复生,按他是国君来说,他应该誓死不从,和杯尤同归于尽,以命祭奠旧国亡魂。他之前的确是这么想的,但睡了一个月,脑海中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松动,杀了杯尤的意愿越来越弱,甚至有隐隐压过去的势头。 拿被子捂住眼睛,斛玉叹了口气。 终于把平日里国君用的东西整理好,暮不二擦了擦汗,转头看见国君忧虑过度而消瘦的脸颊,暮不二又开始絮絮叨叨劝: “烄君,虽然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也很想杀了他,但我们目前还要仰仗他,而且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但是只有活下去,不做无谓的死,才能东山再起,死灰复燃……” 挥手打断他,斛玉头更疼了:“乱用词,而且我……不是在想这些。” 定定望着烄君,暮不二想了想,走到烄君膝下,他坐下来,像平时一样,将头放在斛玉的腿边,蹭了蹭:“好吧……总之您活着就好。” 斛玉摸摸他的头发,两人一趟一坐,竟慢慢都静下了心来。 傍晚,一道阴影从窗口打下。 斛玉抬眼,杯……微鹤知从窗外探身进来,他视线扫了一眼靠在斛玉腿上的暮不二,转头问斛玉道:“你平时吃的药我已差人调整,最近几日,莫要食辛辣之物。” 第61章 快睡着的暮不二“切”一声:“……烄君本就不食辛辣。你和烄君同窗这些年,竟不知吗?” 斛玉沉默。 他原来……不吃吗? 斛玉又恍惚了,他怎么记得他喜欢辛辣的吃食?但暮不二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不会连这个都搞错。 怎么回事? 他的表情很明显,微鹤知清楚看到对方眼底的动摇。 一个月过去,幻境对于斛玉的控制明显减弱,再一个月,差不多斛玉就该醒了。 但醒了以后,他不会记得幻境任何关于自己和微鹤知的事,他的记忆里只会剩下杯尤和烄君——这个幻境就是基于两国国君的往事,外来者的记忆出去之后就会被清除。 这也是黑衣人所希望的,斛玉在里面杀了微鹤知,出去甚至不会记得微鹤知是如何死的。 可惜,他算错了微鹤知,也算错了微鹤知对于斛玉的了解。 这十年,微鹤知重复了斛玉短短的一生数万次,这样的重复,让他也发现了许多之前没有观察到的一切细节,这样的细节可以让斛玉记忆恢复地更快。 ——比如斛玉喜欢吃辣,但是微鹤知对此无感,他就会说自己也不喜欢,骗了微鹤知很久。 小骗子。 若不是斛玉在幻境身体的问题,微鹤知不会限制他吃辛辣的食物,但这个身体是肉体凡胎,且刚从死亡边缘救回来,故还需仔细斟酌。 微鹤知叮嘱完就走了,只剩下半夜睡不着的斛玉在床上辗转。 外间守门的暮不二已经睡出了呼噜,斛玉披着衣服走到他身边时,对方甚至都没有醒。 不打算吵醒他,斛玉放轻脚步,走到门外。 整个庄子寂静无声,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来小雪,给园子盖上一层白纱,一切色彩都在变淡,显得不远处亭子中独酌的人愈发显眼。 斛玉视线一顿。 或许是为了清净,也或许是少一个人就少一分暴露的风险,整个庄子没几个仆人侍童在。 月光和雪色交织,是专门为斛玉布置的酒席。斛玉坐到亭中,发现座上的垫子很厚,也不凉,好像知道他会睡不着,特意提前准备好了,只等他带着月色而来。 “……” 此时此刻,这场景如同当年斛玉带着酒去找杯尤送行的夜晚,只是提起酒杯,里面的酒变成了温养的药茶。 那茶味道很淡,斛玉举起杯子,抿了一口。 今晚他吃得很少,胃里空空,本来有些刺痛,此刻喝了一点热的,舒服不少。 但这让斛玉眉头更加紧皱。 他有一种被对方完全摸透了的错觉,就像一张结结实实的网,将他笼罩其中。斛玉不禁抬眼,对视的瞬间,斛玉下意识影子一抖。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杯尤竟然就一直在看着他。 看着他因为温茶暖胃而舒展的眉头,看着他因为不解情绪而又打结的眉头。 亭子的桌下有暖炉,一点也不冷,可是斛玉还是双手冰凉。 他们一句话未言,无论是杯尤退位还是烄国亡国,今夜都没有人谈论。 就像那个月夜,他们谈本心谈到天亮,不知疲惫,不接尘世。 但今晚有些不同,因为斛玉觉得自己是被动的,这个被动在微鹤知起身拿出一个雕满花纹的银镯时到达了顶峰。 斛玉像受惊了的猫,在微鹤知要将镯子套在他的手腕时一把甩开,斛玉瞪大眼睛:“……这是什么?” 银白的镯子被甩出了亭子,在雪地里“骨碌碌”滚了几圈,最终落在一株梅树下。 “……” 亭中寂静,未答,微鹤知只是起身,将那镯子捡回来,放在手心,重新捂热。 心魔在疯狂叫嚣着。 微鹤知垂眼,其实之前斛玉也问过微鹤知这个问题。去极北冰原之前,微鹤知将镯子交给斛玉,彼时斛玉也问这是什么,花纹是什么意思? 那时候微鹤知没回答。 但此时,凝望斛玉漆黑的眼眸、在注定会忘记的幻境,半晌,在斛玉有些颤动的眼神下,微鹤知终于说出答案: “这是我出生之地的银饰,若长辈送给小辈,意寓平安顺遂;若兄姐送给弟妹,便意寓前途似锦。” 知道他没说完,维持那个姿势,斛玉屏息,静静等着,果然,微鹤知停了许久,最终缓缓接上未说完的话: “……若送给相守一生之人,便意寓白头偕老。” “……” 斛玉落荒而逃。 他身体不好,踉踉跄跄跑回房,连撞掉了装饰的折扇都没发现。 “咣——” 闻声,暮不二瞬间惊醒,他迷茫地,眼睁睁看着自家身上还带着未化雪花的烄君扑到床上,拿被子团住自己,暮不二清醒过来,连忙着急地在被子外呼唤:“烄君怎么了?怎么出去了?是不是身体哪里不适……?” 他问来问去,许久,被子里才发出一点闷闷的声音:“……无事,你去休息吧。” 暮不二哪敢去休息,想来想去,余光忽然瞥到不远处亭子的人人影。那里坐着的男人一动不动,正望着这个方向。暮不二立马冲了出去,跑到亭子边,恶狠狠地瞪着黑衣男人:“你对烄君做了什么?我告诉你,士可杀不可辱,我……” 放下茶杯,微鹤知淡声道:“送了他个银镯,他没要。” 暮不二:“你不要以为我们烄君被你救了你就可……额,啊?你说什么?” 微鹤知垂眸,望着茶杯,自语自答般:“他不想要……罢了。” 只不过当一辈子师尊,总好过他难过。 微鹤知闭眼。 ……罢了。 …… 接下来十几天,斛玉都没有见过杯尤。甚至他的药都是有专人送来,杯尤连个影子都没有出现。 那天晚上他说的话一直在斛玉耳边回荡,他不想去想,可是那些话好像魔咒,让他反反复复回忆。与此同时,他的脑海还出现了一些不属于这里的画面,一个气质和杯尤差不多的模糊面庞在斛玉脑海逐渐清晰。 不能再这么下去,喝完药,斛玉终于决定拉起一边吃得都胖了一圈的暮不二:“出去逛逛。” 身体不好,他的活动范围基本集中在庄子附近,但最近那个药不知怎么改的,斛玉精气神比两个月之前好很多。 下山不能,最多只能在庄子外一些的地方看看风景。 慢慢走着,看着四周的景色,偶尔有上山打猎的猎人,斛玉就和对方随意聊两句,大体知道了新政推行地不错、国泰民安,斛玉也渐渐放下心来。 扶着他的暮不二在一边不服气地嘟囔:“切……不过是仗着烄国当时一群吃里爬外不敢战的叛徒多才赢了,不然谁是主还不一定呢……” 拍拍他的手,斛玉仰头看天:“新政推行需要两方合力,就算当时烄国胜了,新政也不会这么顺利推行下去,最后苦的还是百姓。” 暮不二似懂非懂点头,他们走了很远,直到看到一个休息的亭子,想来是上山的旅人修建、给后人歇脚的。 是时候该歇会了,暮不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毯子,转头对斛玉道:“烄君,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把那里扫一下。” 直接坐下来寒气太重,斛玉点点头,他看着暮不二蹦蹦跳跳跑去收拾,还是那个小孩子的样子。他的视线又落在山下,百姓安居乐业。 他又想起微鹤知的话。 罢了,或许尤国……听命该胜吧。 斛玉垂眸,轻轻勾起唇角,难得有一丝轻松。 这是他亡国之后第一次笑。 ……希望以后真的可以如那人所说,盛世太平。 暮不二朝着他跑过来,斛玉想通了一些,于是也笑着挥了挥手回应。 直到一柄尖刀突然穿过暮不二的胸口,开出了一个血洞。 “……” 暮不二低头。 那尖刀退出,又重新捅了进来。 “……” 血花四溅,暮不二抬起头,睁大眼睛,望着斛玉的方向,努力想发出声音,最后却只能无声直直倒在雪地。 血流如注,大片的血迹在雪地晕开,像枝头盛放的梅花。 甩刀,一队富家子弟打扮的少年从树后出来,嬉笑:“这里竟然还藏着一只烄狗,幸亏你眼尖,看出他的簪子不同,不然这功劳可就错过了。” 斛玉视线愣愣落在那支干干净净的簪子上,那是这两天斛玉因为杯尤心烦意乱而雕出来的,沿用的是烄国皇宫的样式。 他知道暮不二放不下烄国,他也放不下,于是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暂且怀念。 得到簪子的暮不二自然欣喜非常,爱不释手,恨不得每天擦上一遍,走起路来都格外有力气。 ……可最后这簪子,竟成了他的催命符。 斛玉一动没动,像是没反应过来。他本想再过几年,等暮不二成家,他就自刎向故国谢罪。 可他竟连这一日也等不到了。 第62章 刀尖还在沥血,几个子弟从树后转出来,看到斛玉,一惊,紧接着是狂喜:“哎?你们看!是不是烄狗的贵族!杀了他,我爹是不是就不计较我偷家里钱的事了?” “……” 斛玉两眼空空,自语般喃喃:“烄国国君受降,烄国旧土归属尤国,便算作一国,你们这样做,无视皇诏……” 杀了暮不二的子弟朝着他走近:“我就是在履行皇诏啊?你不知道啊,皇上下了诏书,杀一个敢反抗的烄狗,就赐一两银,杀一个烄狗贵族,就得一两金!看你这样的,怎么也是个王公……” 同样的雪天雪地,差不多的围攻,尘封的记忆隐隐浮出,脑海的嗡鸣声大作,斛玉突然捂住头,那记忆就像恨意的导火索,迅速燃烧了斛玉的眼睛。 “轰——” 空间剧烈波动。 等微鹤知赶来时,斛玉已经站在血泊,手攥长刀,僵直许久。 因为人数不少,于是他的脸颊和手上、衣服上都布满了鲜血,回头时,面色宛如修罗。 “……” 微鹤知看着他淡紫色的眼眸,此时的斛玉不仅仅是烄国国君,大部分的神识已经接近斛玉自己。所以他知道怎么挥刀。 看着面前冠冕堂皇的男人,斛玉哑声:“杀一人,得一……金?” “……” 走之前微鹤知没有下这样的诏令,但幻境基于现实,如果这件事真的存在,只能是本来的“杯尤”做的。 ……可他现在就是杯尤。 微鹤知终于知道那黑衣人底牌安放在了哪里。 它不仅了解斛玉,更知道斛玉的极限在哪。 不远处,暮不二的尸体死不瞑目,微鹤知收回视线,回望斛玉。 一行泪从斛玉的脸颊滴落。 无视他的长刀和带血的眼神,微鹤知慢慢走到斛玉身边,他伸手,轻轻拉过斛玉未提刀的胳膊,手心还带着银屑。 这几日他一遍遍将镯子打磨,直到最好的状态。 伴随着长刀穿破皮肉的声音,微鹤知将手镯稳稳套在斛玉的手腕。鲜血从微鹤知的嘴角滑落,他却面不改色,抱着几乎要被两种情绪拉扯逼疯了的斛玉,安抚: “他无非是要你杀了我。别难过,溪云。” 混乱之中,镯子碰到了刀柄。 当啷—— 一声脆响,斛玉停下挣扎。 刀身整个没入胸膛,血顺着刀流下,滴在地上,融进土中,落进斛玉掌心。 微鹤知听到斛玉抖着声音叫他:“……师尊…?” 微鹤知手没放下,依旧轻抚着斛玉的头发:“嗯,别难过。” 幻境里,如果其中一人醒过来,那么幻境的一切都无法伤害到他,但只有一个例外——那个人是自愿的。 微鹤知自愿被长刀穿透,只希望他的小弟子别那么难过。 “……” 天雷滚滚,斛玉麻木仰头。 他竟然要突破了。 如果刚才他没醒过来,微鹤知真的要被他亲手杀死在幻境。 好在他在刀身没入的那一刻清醒过来。 此刻斛玉才知道,进幻境之前,微鹤知对他说的那句“我相信你”,这四个字有多重。 两道天雷滚滚而下,体内结丹,斛玉却突然一口咬在微鹤知肩膀。 他咬的力气很重,发了狠。 只是有些哽咽的声音出卖了他。 第三道天雷之前,微鹤知听到他的小弟子对他说:“……微鹤知,能不能别吓我?” …… 鬼主洞府之外。 漆黑的石牌坊突兀出现在了天空,千丈高的鬼使从牌坊里破开天空,直抵鬼主洞府外的阴气结界。他们面相狰狞,阴魂在他们体内冲撞,巨人大声吼叫,他们手中拿着巨大的石锤,伴随着怒吼一挥而下,碰到结界时,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声。 “吱……嘭!” 遮天蔽日,巨人源源不断出现,黑压压将整个鬼主府层层围住—— 鬼界三谷外的其他小鬼望着远处的可怖景象,在家内瑟瑟发抖。 半柱香前,铺天盖地的阴灵威压横扫鬼界,有点修为鬼修们皆倒地不能,疑惑非常。 直到漆黑的石牌坊出现,他们方才意识到事态严重性。 有鬼修抱着头大喊:“完啦!爻城终于来攻打剩下三谷挑战鬼主啦!” 而此时,鬼主洞府,逆足界道头顶,巨人之间,一座轿子悬停在正中央。 层层阴云随风掠过,坐在轿子里的男人岿然不动,面色却比冰还冷,他死死盯着洞主府,眼角的裂纹再次出现。 “城主,”小鬼默默来到男人的身后,低头恭敬道:“鬼主派人传信,贵客远来,未曾准备,还请稍等片刻。” 暮归视线落在面前那道结界:“……好。”他停顿片刻,就在小鬼以为他要说再等等,只听暮归开口: “准备强攻。” 刹那间,四周所有的巨人都动了起来,阴灵动荡,属于爻城的冥火迅速开始包裹整个鬼主府。 第一道冥火撞击,裹挟着阴灵,直接冲向了鬼城的最中间! 结界下的阴魂纷纷逃窜,暮归抬手,“继续。” “暮,归!” 一声厉喝,下面不知何时来的、苦苦支撑结界的仅剩的两位谷主望向云端之人,几乎一字一顿: “……你疯了吗!鬼主实力不比你差,等鬼主回来,便叫你没命回去……!” 暮归冷声喝道:“继续!” 两方已经交战,便不能停下。 结界下数千阴魂厮杀,鬼主迟迟不出面,暮归不能再等,他双手按住轿子,巨人们像是得了什么指示,正准备一锤下去—— 破空声起,一阵碎裂的声音响起。 “咔!!” “……” ……结界,破了? 不可能!!震惊夹杂着难以置信的目光,结界里的鬼修纷纷朝碎裂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柄长剑直直插在了之中。 长剑漆黑,蔓延着浑厚的灵力。 “……” 濯尘剑。 暮归靠在轿子边,终于松了一口气。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这把剑,下一瞬,电光石火间,只见一道黑衣斗篷的影子又撞在结界,金色的羽箭随之而来,蕴含着灵力,将他死死钉在结界之上! 黑色裂纹伴随着金色的灵力炸开,结界碎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是,是璇霄仙尊!”有鬼修惊叫出声。 此时,伴随着结界和黑衣人的出现,鬼主也终于现身。 他依旧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站在黑衣人身边,望着的,却是暮归的方向。 两方大能对峙,而暮归则转身。 他的身后,是正收回长剑的微鹤知,和…… 因怒而第一次带着杀意的斛玉。 第39章 结界随着长剑的灵力扩散而逐渐破碎,最后化为虚无。 现在四个方向的路全部被堵死,整个鬼主府被从四面八方围了起来。 ——前面,是暮归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的远古巨人,多达数十只,被浓烈的阴气裹着,甚为可观。 后面是璇霄仙尊微鹤知和爻城城主暮归守住退路。而左边,撞到结界掉在地上毫无反应的黑衣人和一动不动的鬼主显然在同一战线。 只有右边,拿着一把银弓神色冷淡的少年修士独守一方。 众人视线在他身上停留太多,少年面色不变。 随着黑衣人下落,金色羽箭化作流光水坠,飞回到斛玉胸口。众目睽睽,片刻没有犹豫,斛玉再次搭弓放箭,只不过这次对准的,是鬼主的位置。 幻境里突破结丹,斛玉的灵根几乎是转瞬之间将所有的伤痕掩盖,流转的金丹疯狂吸纳着四周的灵力,将整个幻境的灵力都化为己用——甚至包括那黑衣人的部分修为。 天灵根就是如此不讲道理,天地之间,只要有灵,突破时,都会被天灵根所用。 而从斛玉幻境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那个黑衣人。 不论之前为什么感到熟悉,此刻都无关紧要,斛玉只有一个念头—— 长弓拉满,斛玉眼神锁定鬼众之上的杯尤,一箭射出! 那箭对准的是杯尤的眉心,杯尤微微仰头,在长箭要到眼前时,忽然,一道看不到的阻隔布在眼前。 长箭硬生生止住,悬停在杯尤面前。 斛玉眯起眼。 挥落阴气结界,杯尤淡淡道:“小道友,只有一只箭,你未免太看不起我。” 银弓在斛玉手里转了一圈,最后停留在手臂一侧。闻言,斛玉侧目,冷声道:“你说对了,我的确看不起你。之前说你虚伪,现在我依旧这么觉得……尤君,你的伪善只能骗过你自己。” 他声音清亮,足够在场的所有人听清,自鬼主杀掉上一任鬼主,又打服六谷谷主上位后,还从来没人敢对着鬼主指着鼻子骂。 四周无声,阴气扩散,鬼主府的鬼修都能感觉到,虽然没说话,但鬼主有些生气了。 第63章 忽然,当——咔! 长剑碎裂杯尤身后的结界,杯尤立刻转身,只见微鹤知站在比他高一些的位置,俯瞰着他,他手中的长剑正对着杯尤。 原来这才是斛玉的第二只箭。 看来传闻微鹤知对小弟子珍视有加,竟是真的。 自知对上微鹤知毫无胜算,杯尤立刻后退三步,一掌按到地下。 站在地面的鬼修只觉得轰隆一声。他们低下头,发现地面泥土里瞬间开出了无数骨花,骨花生长,合拢,最终拼成一只手的样子。 寂静一瞬,刹那间,像是得到了呼唤,数以万计的骨手争相从地下钻出,连带着血红色的泥土,大片大片地覆盖住了整个鬼主府的地面。 “这,这是什么……东西?!” 暮归冷眼望着那些骨手。 他人不知,但那些骨头一露出来,暮归便瞬间知道他们是谁—— 当年尤国的铁骑,杯尤最衷心的部下。 今日之前,曾经暮归以为,至少杯尤会让这些人转世投胎,毕竟没人愿意困在鬼界这种地方千百年。 但他完全想错了,杯尤自始至终,先是千古帝王,然后才是将军、皇子、和杯尤自己。 从一开始,他认识的,就是伪装出的杯尤。 一旁的暮不二凑过来,小心翼翼,或许是看到了无数故时魂魄,暮不二难得忘了管住嘴,他低声叫暮归:“烄君……” 摸摸他的脑袋,暮归落下视线:“我没事。都过去几百年了,我早已放下。” 欲言又止,暮不二低头,最后选择闭嘴。 而其他人可就没这么淡定了。 退守鬼主府门外,众鬼修有些惊恐地互相看看,他们在鬼主府住了这么久,竟然从来不知道,鬼主府下是这些怨气冲天的东西。 阴魂也分三六九等,这些骨花释放出来的气息,显然是怨气最重的,在鬼界亦让人退避三舍。 只见那些骨手互相紧握,霎时间鬼主府阴气大盛。 狂风紧跟着冲向四面八方。 暮归挥手,立刻将自己的人带离那片土地,远远望去,只见虚空之中,一个骑着马的将军虚影逐渐成形,那虚影比山还高,鬼修在其脚下如同蝼蚁。他对着暮归的方向,缓缓落下长刀—— 滔天的压迫笼罩住暮归一方,站在虚影前,鬼主岿然不动,丝毫不受狂风影响,静静看着对面的暮归。 黑衣人还在鬼主的护佑下,斛玉搭箭,对一边的微鹤知道:“……师尊,替我我斩开条路。” 濯尘剑出,像是一道信号,被快被虚影劈个正着的暮归抬手,从空中抓出一截断骨。 那断骨看似一折就断,却竟硬生生抗住了虚境的长刀! 有些意外,杯尤看着那断骨后暮归的眼睛,他视线落在那道狭长的裂纹。 对方眼角的裂纹流动着赤焰冥火,远远望去。像流动的血。 暮归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竟然又上了一层境界。 杯尤想起,当年在学堂里,太子就是最聪慧的。 而这一切暮归都听不到,他只是在微鹤知斩下的那一刻,借灵力乱流掩饰身形,瞬间靠近,一拳冲向了杯尤面门! 两路兵力,一边死死压着阴气,一边,杯尤望着眼前不过二指距离的拳头,道:“这一拳,你是不是早就想打我了?” 灵力碰撞,天昏地暗,微光中,暮归无声笑笑:“杯尤,你还是太看得起你自己,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这次若不是为了我小师弟,除了夺走你鬼主之位前,我定不会再和你有任何交集。” 最后,他终于说出很多年前想说的话:“毕竟……你算老几啊?” 面具下的眼瞳一颤,杯尤看着暮归眼角的裂痕,缓声道:“虽你定不会信……但,同窗的十年,我的确将你当知己。” “咣——” 一拳打碎他的面具,召唤爻城守军英灵,暮归冷笑道:“别恶心我。” 另一边,在微鹤知斩向虚空的巨人那一瞬间,斛玉一箭射向垂着头失去意识的黑衣人,他当然不会认为对方就这么死了,所以在黑衣吞噬了斛玉的长箭后,他丝毫没有惊讶,而是一握拳。 在黑衣人体内聚拢的水坠带着黑衣人飞速朝着斛玉前来。 在对方靠近的刹那,斛玉手中银弓忽然变幻,换作一柄银色长枪。 斛玉将银枪对着黑衣人的胸口狠狠扎下—— 嗤! 像是穿破纸皮的声音,斛玉迅速抬眸,只见对方的斗篷完全落下,那张少年的脸完全暴露在眼前。 ——乌黑的发,如血的唇,以及和斛玉几乎相同的淡紫色眼眸。 一惊,斛玉迅速后撤,只有长枪还扎在那人的胸口。 像是感觉不到痛,明明被银枪穿透,少年却气息未乱。他伸手,似乎是想要握住他握着银枪的手。 斛玉却立马收回,警惕望着他。 这样看,少年只是身量比斛玉高一些,但长相偏向稚嫩。 他看着斛玉,片刻后,突然开口:“你为什么没有杀了他?” 这个他是指谁斛玉心知肚明,他冷眼回望:“你应该问,我什么时候杀了你。” 身后是血战一片,少年却像看不到一样,自顾自说着:“其实我本来不想让你动手,在停云宫时我想过杀了微鹤知,可是我没想到,你竟然在他身上下了禁制……我想不通,你怎么会为他做到这样?” 他说的斛玉完全不知情,银枪转了个方向,从后朝着少年袭来,少年身影不动,在银枪即将触碰到身体时忽然消失。 斛玉立刻反手向后,但对方动作太快,斛玉只感觉一只冰凉的手死死攥住他的手腕,少年空洞着胸口,附在他耳边低声道: “你在他身边,只会一遍遍死去,但只要你杀了他,一切就解决了。” 侧目,微微眯眼,斛玉嗤道:“你的意思是,你还是在帮我?” 少年叹了口气,如同鬼魅落在斛玉身前:“你不相信我很正常,但我可以告诉你——你已经为他死过一次,往生石不会无缘无故对你产生阴阳线,这就是……” 嗤! 没听他废话,银色长枪毫不留情地扎破少年的脑袋,将他从空中狠狠贯穿在地面,砸碎一大片白骨。 轰—— 只剩一只眼可以睁着,少年仰头,还想说什么,却听斛玉忽然道: “你可能不知道,我自小亲缘浅薄,那时候有人给我算命,告诉我此生注定什么也得不到。 可是后来他出现了。” 少年沉默下来,他听斛玉轻声道: “……微鹤知是至今我唯一守在身边的,他给我带来师兄师姐,给我一个叫太初的家,他让我知道天底下还是有好东西会独留给我,他告诉我放心去做一切有他……你知道吗,” “……” 少年定定望着他,只听斛玉珍重道:“从来……从来没有人会为了我停留这么长的时间。” “他是唯一一个,我也只有这一个。” “所以在幻境醒过来却看到他要死了,你不知道,那一刻我简直想将你剥皮抽骨,碎尸万段?” “你——算什么东西?” 那声音是咬着牙,几乎一字一顿,字字恨意,字字泣血。 从来没有见过斛玉用这样的眼神望着他,少年瞪大眼,因为被钉在地上,他无法抬头,只能扬起一点声音: “所以呢,就是因为这样,你就可以不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还是要守在他身边……即便是为了他去死?” 在银枪刃摸了一把,手心顿时血流如注,放任那些血流入少年的眼眶,斛玉冷声道: “除了你,谁都不会死。” “我知道你不是本尊,只放了个替身过来。但今日之后,你永远别想再逃走——” 斛玉:“我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第40章 天灵根至纯之血,能洗清天地间一切污浊。此刻它如同烙印,狠狠打在远方王座之上的魂魄胸口。 透过少年的眼,魂魄无声望着斛玉的脸,好像怎么看也看不够。 消失之前,斛玉听到对方最后一句呢喃:“那我呢?” “……” 替身消散,眼前只剩下一滴浅浅水痕。站在原地,还在思考对方最后那句话,突然。 “破——破了!” 一阵惊呼,斛玉立刻转头,只见不远处,虚空中的微鹤知收回长剑。 其身后的虚影轰然倒塌,连带着一地枯骨化作白色的飞沙,扬起满天白雾。 微鹤知衣角未乱,神色冰冷如霜。 而另一边,之前为了将微鹤知逼进幻境就费了不少力气,此刻被暮归压在地上,杯尤面具碎裂一半,他侧过脸,道:“……我们谈谈。” 暮归还未答。 只听少年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我来和你谈。” 杯尤抬眼,看清是谁,他侧目:“你?” 长弓在手,斛玉冷冷望着他:“不然,你还要在我师兄面前,用那些所谓的情谊恶心他多久?” 第64章 本鬼界其他两谷是被逼至绝境,方才投靠鬼主,三方合力方抵挡住暮归的攻势,这些年看上去安然无恙,实则攻守之势早已定下,如今加之微鹤知的到来,两方势力悬殊。 之前对于暮归吞吃鬼界领土,杯尤只是看着,从未阻止,而今却成了束缚他的枷锁。 对于斛玉的说法全然无视,事到如今,杯尤依旧坚持道: “我只和他谈——如果你还想知道关于那个黑衣人的事。” “……” 金色的长箭箭头对准杯尤的眼睛,距离他的眼瞳不过一指距离。 杯尤面色未变,只是看着暮归。 按下斛玉的手,暮归上前一步:“我和他谈。小师弟,你刚突破,现在要缓一缓,不可再用灵力。” 抓住暮归按着他的胳膊,斛玉轻轻皱眉:“我不需要,可是师兄你……” 暮归看着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忽然温柔笑了笑。 斛玉几乎是立刻回忆起了幻境之中至死为了百姓的烄君。 “……” 知道三师兄有自己的回答,斛玉垂头,许久,金色长箭重新回到他的胸口,他转身,在暮归耳边低声: “……师兄如果不想谈了,随时叫我。” 说完他便走了,像个怏怏不乐的小孩。 暮归失笑。 他转过身,视线落在地下躺着的人,随着斛玉的离去,他面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居高临下,如同当年杯尤于他,暮归没什么感情地开口:“不是要谈?走吧,你最好能说点有用的。” 被阴灵压制,跟在暮归身后,杯尤沉默不语,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跟上斛玉的微鹤知。 鬼主府此刻被暮归暗中接管,外界还不知鬼主已经被爻城主暮归押下,只有鬼主府里里外外的鬼修大换水。此刻守在里面的都是自己人。 激战一场,的确如暮归所说,斛玉刚突破,经不起长时间的疲惫,即便是天灵根也不行。 走到鬼主府的某处院墙外,一直身姿笔挺的斛玉晃了一下。 他立刻想要去扶住一边的墙壁,却因为视线模糊扶了个空。 就在要跌倒的那一刻,一只手及时伸过来,将他稳稳拉住。 清了清神,斛玉回头,只见微鹤知俯身: “我送你去休息。” “……” 从微鹤知手中抽出自己的胳膊,斛玉摇头:“……我自己去就好,师尊也累了,应该去休息。” 微鹤知:“我不需要。你……” 斛玉却不听他说完,他转身,只给微鹤知留下一个背影,重复了一句:“不用了,我自己就可以。” 很明显的拒绝,如果此时微鹤知还没有察觉到斛玉的异常,那他枉为师长这样久。 “……” 伸出的手还在半空。 凝望着那道身影越走越远,一直没有回头,微鹤知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神色难明。 …… 确认微鹤知没有跟过来,关门倒在床上,呼出一口气,斛玉闭上眼,准备睡一觉。 但睡着还没没多久,他的眼前忽然被一片血红覆盖。 本来就是浅眠的斛玉瞬间睁开眼。 “……” 眼瞳颤动,面前依旧是鬼主为他准备的房间,一切都没变。 但又好像一切都变了。 就像幻境之中,即便知道微鹤知未死,但那个场景就好像是真的发生过,此刻斛玉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微鹤知倒在血泊的样子。 ——如同拜天游那天,天道亲临,斛玉透过天道看到的景象。 两个场景里的血色逐渐融合在一起,斛玉抱着头,半晌,在床上逐渐蜷缩成一团。 这个姿势他背弓得很紧,甚至突出的脊骨都在衣服上若隐若现。 额头渐渐冒出虚汗,金丹在体内疯狂冲撞,又很快被天灵根压下,如此反复,斛玉全身汗湿,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他的意识逐渐模糊,直到识海里一声:“溪云。” 门不知何时开了。 察觉到斛玉识海异常的微鹤知走到床边,不顾斛玉的推阻,他将手直接抵上斛玉的后背。 灵力温和,像轻柔的毛刷,一点点捋顺斛玉体内躁动的灵力。随着微鹤知的灵力,那弓着的背逐渐放松。 灵力的交融,斛玉呼吸逐渐稳定。没那么难受以后,斛玉呆呆靠在枕头边,望着微鹤知。 他不说话,只那么看着。 此时门开了条缝,有风吹进来,吹动微鹤知额前的一缕碎发。 风吹回神,微鹤知收回手,亦沉默。 两人一坐一卧,气氛凝滞。 若是之前,至少微鹤知会问起斛玉,或者透过识海检查他的身体,但今日他坐在床边,什么也没说。 许久,微鹤知忽然道:“……幻境之事,你没有忘。” “……” 明明是问斛玉,用的却是确定的语气。 脸颊一半在被子里,斛玉垂眸,眼睫上还带着一点湿润。 因为出了汗,不舒服,斛玉扯了扯衣领,一大片白在微鹤知余光闪过,他听到斛玉肯定的回答: “嗯,没忘,那幻境不全。” 银镯此时就在两人中间,回答完,室内的气氛更加沉默,甚至于降到冰点。 在斛玉的身后,看不到的位置,微鹤知垂眼,定定看向那银镯。 他做过很多法器,却只有这一对银镯最耗费心血。 ——上面的每一条纹路都是在斛玉睡着后,借着微弱的月光,一点点刻下。 刻下的时候想了什么,微鹤知如今已经记不得了。大抵是有关诀别痛苦之类,和如今的心境微妙重叠。 半晌,微鹤知抬眸冷静道:“……既然不全,幻境之事,皆为虚妄,有些事有些话,不必……当真。” 压抑许久的情绪忽然破开,。 斛玉瞬间起身,质问微鹤知:“为什么不能当真?是我亲眼看到的,那就是真的。” 微鹤知不看他,只是道:“幻境有时扰乱人心,往往做出的选择不是基于理智。” 斛玉嘴角下压一点:“那师尊也会失去理智吗?师尊明明比起我清醒更早。” 如果是平时的微鹤知,一定可以听出来此时斛玉语气的波动,但此刻,微鹤知僵硬的手指压住了一切。 他只是道:“会。” 但凡人,皆有七情六欲,微鹤知不是无情道,他也会有失去理智的时候,也会有想要掩饰过去的时候,只是这些从来不会展现在斛玉面前。 斛玉儿时的经历让他极度没有安全感,微鹤知向来知道,所以他从不会将这一面翻出来。 但这一面依旧存在。 就好像此刻,微鹤知也会后悔。 如果在幻境,他没有说出银镯的含意,至少他还能以师尊的名义去看一看,斛玉有没有受伤。 可他现在被钉在了一个很远的位置,一个距离斛玉很远的距离。 得到回答,斛玉点头,气极:“所以失去理智,就是让我亲手杀了你,以换取我的清醒?如果是这样,我不接受。” “……” 杀你,清醒? 微鹤知僵硬的眼神一动。 就好像马上要溺亡的人得到一根稻草,他抬眼,喉咙里好像有刀在刮,他听到自己问: “……你说的,是出幻境杀我的事。” 斛玉皱眉,呼吸有些乱,他不解:“就是这件事,难道我说的有丝毫错吗?还是师尊有别的解释?” 看着他的眼睛,许久,微鹤知终于确认:“……你不记得银镯。” 不明所以地举起手,斛玉:“银镯…不坠?不坠怎么了……等等,我说的事还没完,今日我出……” 一阵温柔的风掠过,本来在床边距离他很远的微鹤知忽然抱住了他。 “?!” 斛玉一愣,忽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本来还有满心的委屈,此刻皆被微鹤知的拥抱容纳进怀中。 他两只手僵硬着,不知道放在哪里。 感觉到微鹤知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之上,耳边的位置。维持这个姿势,斛玉听到微鹤知说: “幻境之事,是我之错。” 斛玉眼睛缓缓瞪大。 微鹤知,向他……认错了? 背后,微鹤知闭上眼,一句像是对两个人的承诺轻轻落下:“我有错……再不会有下次。” “……好。” 斛玉终于用力回抱住微鹤知的肩膀。 在微鹤知周身清爽又有些温柔冷冽的气息中,斛玉深吸一口气。 那些雪色与血色都逐渐褪去,只剩下太初宗松柏和群山,被微鹤知带了过来,安抚失而复得又视若珍宝的小弟子。 斛玉早就累了,只不过撑着一口气,如今这口气散了,他靠在微鹤知的肩膀,终于沉沉睡去。 “……” 月至中天,微鹤知白发落在床头,他的眼底血红一片,此刻若有人踏入,转瞬就会被撕成碎片,被心魔咬得鲜血淋漓。 第65章 识海被一次次撕裂又重组。 许久,微鹤知睁眼,明明知道会更加痛不欲生,男人却依旧抬手,只为用最轻的力度,替少年拂去一滴眼睫上扰清梦的水珠。 甘之如饴,大抵不过如此。 …… 鬼主府主殿,坐在鬼主的椅子上,暮归挥手,将众人摒退。 一时之间,空荡荡的室内只剩下他,杯尤,以及暮不二。 都是百年前见过的孤魂野鬼,暮不二也不客气,在所有人出去的那一刻,趁着杯尤被阴灵锁着手脚,他直接转身一拳过去,直打在杯尤的腹部。 “……” 没躲,杯尤一动不动。 暮不二还想再来,却听到暮归道:“不二回来,你伤不到他。” “……切。” 暮不二可惜:“怎么璇霄仙尊不直接杀了他……晦气。” 杯尤淡淡提醒:“你或许忘了,若不是我,你现在还没机会见到你的主子……你该感谢我。” 暮不二咬牙:“真不要脸。如果不是你,当年烄君也不会……” “好了。” 扶住额,暮归打断,他加重了些语气:“今日不是来叙旧的。” 目光转向杯尤,暮归直接道:“你有什么要谈的直接说,我不会等你很久。” 望着他,脸上的面具缓缓落下,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杯尤缓声道:“你想问什么?” 暮归:“黑衣人是谁?” 杯尤:“不知道。他只是来找我,并没有说自己身份。” 暮归:“你的性格应该不会和这样来路不明的人交往……他到底许诺了你什么?” 本以为眼前人还会绕点弯才会回答,没想到杯尤却直接道:“他说,他可以回溯。” “?” 暮归皱眉,觉得自己好像没听清:“……你说什么?” 杯尤望着他,一字一顿道:“时间回溯。可以回到任何一个想回去的时间。” 荒谬。 暮归看着他,冷声:“你疯了。唯有时间不可回溯,是谁都不行,我以为你做了鬼主,应该知道这件修真界刚入门的修士都知道的事。” 杯尤却反驳道:“我本来的确这样认为,但那个人让我知道,的确有人成功过——只不过是时机和修为问题。” 预感不妙,暮归顿了一刻,问:“……那个人是谁?” 轻笑,对方口中吐出一个暮归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杯尤:“微,鹤,知。” 第41章 杯尤举起手,上面的阴灵依旧压制着灵力,“证据自然有,但现在可拿不到。” 抱着胳膊,暮不二立马嗤笑:“谁会上你的当?” 杯尤举着手,只看向暮归,无声等待。 半晌,暮归起身。 手下意识放下,暮不二惊诧叫:“烄君…?!” 低头解开阴灵枷锁,暮归道:“无事。凭他自己跑不走。” 他说的轻描淡写,杯尤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他活动活动手腕,起身,杯尤道:“东西在主殿下的血池,我带你去。” 没被邀请的暮不二嘀嘀咕咕:“血池还在主殿下,变态……” 暮归拍拍他的头,跟了上去。 血池从前是鬼界用来惩戒罪大恶极之魂的刑场,每个谷都有设置。后来有人意图利用期中亡魂扰乱秩序,血池便从各谷收回,只在鬼主手下使用。 故如今除鬼主府的血池,外面的血池基本用于震慑恶魂,而鬼界真正聚集恶魂的血池,只有眼前这一处。 暮不二也是第一次见,他看着翻涌着的、小小的一方池子,有些难以置信:“……这,这就是万鬼血池啊?” 面色被血池映照,一片红光,暮归道:“血池可以扩大,本体太大了不是什么好事。” 打开血池上的结界,凄厉的哀嚎瞬间翻涌上来,暮不二捂住耳朵:“我还是出去呆着吧,这太吵了。” 根本就不是人能听得了的动静。 万鬼血池,普通人一旦掉入其中,转瞬之间就会被厉鬼撕咬地渣也不剩。 里面充斥着怨气、恨意、恶……世间所有的污浊,大抵都在这里。 杯尤却直接伸手,面不改色地将手放进血池中央。 血池惧怕鬼主。 眼神随着对方的手臂,等在一旁,暮归听到杯尤忽然道:“……你不问我,为何要时间回溯?” “没有意义。”暮归抬眼,催促:“还没找到么?” 他确信此人跑不了,但对于对方拖延时间的行为,暮归还是保持警惕,暗中给微鹤知发了个信。 发完,他抬眼看向前方容貌未变的男人,发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 “……” 多年之前,在他死的那一刻,或许也没想到,百年过去,兜兜转转,烄尤两国皇室剩下的,竟还是他们二人。 那东西还需要一点时间才可以浮上,杯尤直起身,踱步向暮归走来,他接着刚才的话题道: “意义的确不重要。就像当年你我立场不同,所做选择皆是出于时局。但两国国已无,如今故人只剩亡魂,我想……” “现在你我依旧不同。” 被毫不留情地打断,杯尤脚步一顿:“……” 只见,暮归退后一步,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才道: “至少我不会让旧国的铁骑埋在府邸之下供我驱使。” “……” “你是帝王,而我是君主,”暮归抬眼,道,“所以从一开始便不是立场的问题,归根结底不过是我识错人罢了。” 他划分界限的意味太过明显,“……”,杯尤道,“当年同窗,你我对于盛世太平所取之政相同。彼时你我相称知己——那也是你识人不清吗?” 看着那双眼睛,许久,暮归开口:“不是。当年我的确曾将你当做知己。但有件事后来我才想明白——知己之外,你首先是质子。” 杯尤:“……什么?”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也没什么需要再掩饰的必要,暮归垂眸,道: “我是太子,你是质子。你我政见相同,很多时候不过是你基于当时的情况做出的选择。你需要通过我知道烄国布防和兵力,所以你不得不和我政见相同……我说的对吗。” “……” 没看到对方的神色逐渐变得阴沉,暮归轻声: “而且,正是作为知己,所以我更知道,你确将我作为知己,但更多时候,你在嫉妒我—— 杯尤,你是希望我去死的。” “……” 半晌,杯尤忽然笑了起来,他弯下腰,笑声越来越大,笑得眼泪都要出来。 他以为他掩盖地足够好,毕竟连他自己都骗了过去。 可他原来……都知道。 一朝入烄为质子,说没有恨意,那是杯尤劝慰自己忍下来的话。 在异国他乡,作为地位低下的人质,尤国皇室没人愿意,所以最后,独独出身不如其他皇子的杯尤被派了出来。 他恨。不仅是恨自己被作为质子,更恨烄国要质子才肯停战。他要亲自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样恶毒的君王,做出这样的决策。 这样的恨意支撑着杯尤跨越千里,活着来到了烄国。当城门打开,见到敌国太子,杯尤将那些恨意全部压下,他走到太子马下,献上自己国家的宝物。 太子从他手中接过,又将他亲手拉起。 杯尤抬眸,撞入了太子温和的笑眼。 “……” 入京为质,杯尤同样需要和王公贵族子弟一起学烄国的文化,但作为敌国质子,受到其国王公贵族的羞辱和蔑视,也同样是家常便饭。 太子不忍,将杯尤亲自带在身边。 好在二人志趣相投。 朝夕相处,渐渐地,杯尤意识到,原来太子那日并不是装出来的性情温和,是真的谦谦君子,兼具太子的傲骨和气魄。 即便是对他国质子,亦能做到同等对待。 所以学宫里没有不喜欢太子的。 杯尤也是。 但杯尤的喜欢里会掺杂一些别的情感。 对方确实是个好储君。 所以当对方毫无保留、坦坦荡荡地将治国理念将给他听,那一刻杯尤甚至有些动摇—— 是不是烄国真的是最适合一统天下的国家?入京为质是不是真的可以保天下太平? 可惜,这个念头很快就随着故国的一封书信而彻底打消。 为质第八年,烄国皇帝忽然动手。 他先斩后奏,截杀尤国皇室十二人,割了尤国五座繁华之城。 消息传来,那一天是这么多年来太子第一次主动来质子宫找杯尤。 他悲伤的眼睛那么好看,说出的话却那么让人怒火中烧。 太子对杯尤道:“皇室派人暗杀,企图将我父皇葬亲征路上,那些人不得不杀,但我可以保证,你的父皇母后一定没事……” 这些年因为有暮归在,杯尤并没有受到多少歧视,反而顺带结交了一些他国质子。 第66章 但这件事发生后,他的情况急转直下。那些所谓结交的“好友”,此刻皆都站在光风霁月的太子大人身后,说着和太子一样的话。 学宫书桌边,许久,在众人的注视下,杯尤终于抬起头。 他笑着说:“是啊,如果他们不反抗就不会死。真蠢。” 所有人都笑了,只有暮归没笑。 那是他最后一次得到故国的消息。 为质十年,回到故国前一晚,暮归来给他送行了。 太子提着酒,穿上了最朴素的衣服,在半夜敲响了杯尤的门。开门的一瞬间,杯尤恍惚了一下。 月光之下,一身白衣,温润如玉的青年太子展颜,相比之下,月光都逊色几分。 太子什么也没说,只是道:“十年之谊,我来送送你。” 那一晚他们聊了很多,从来没那么畅快,直到天亮时分。 暮归看着隐隐的天光,对杯尤说了最后一句作为友人的话:“对不起。许多事,我做不了主。但有一件事,我可以向你保证,” 杯尤转头,只见太子举起酒杯,在他的酒杯上碰了碰,又转而举杯向朝霞,神色严肃,面色庄严,同天地立誓: “天地见证,若我登基,将永不会要质子来京。” “……” 再后十三年,两人之间毫无联系。 直到烄国城门被尤国铁骑踏平。 大军入烄国都城那一天,杯尤余光看到有一道身影站在城楼,远远望着他,身形削瘦,和记忆里的一点也不一样。 但杯尤没有回头。 坐在烄国国君的龙椅之上,俯瞰整个宫城,此刻他再也不是跪在台下等待恩赐的敌国质子,而是这里的主人。 而那些或许是恨又是遗憾的情绪,在暮归死后,也消失殆尽。 那时候杯尤真的以为自己放下了,甚至下意识告诉自己,他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新皇推行新政,斩杀烄国旧部,尤国一片叫好,呼他万岁。 但不知道为什么,杯尤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畅快。 或许是唯一一个应该看到今日之景的人已经不在了,杯尤有些索然无味。 于是他找到了烄国的陵墓群,拆开棺椁,将一些骨头捡了出来,磨成粉,洒在了宫城最高的宫灯之上,日日燃烧,直到,杯尤寿终正寝。 成为鬼主的第二年,杯尤在鬼界再次见到暮归。 “……” 熟悉的阴影又回来了。 太子依旧是那样意气风发,谦谦君子,依旧是那样善于收拢人心,除了眼角的疤痕,没有任何的缺点,还是那么完美。 明明已经死了,烄国尤国也都没了,但那一刻杯尤下意识想,真是阴魂不散。 就该将他挫骨扬灰,让他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想到这里,杯尤猛然发现,他竟然在…… 嫉妒。 原来他肚量是这样小,嫉妒到狠毒,嫉妒到牙痒,甚至嫉妒到百年无法释怀、在对方出现的一瞬间,就已经擅自回忆起了曾经的所有和对方相处的所有细节。 杯尤恨死暮归了。 正因为他知道对方没有错,才更加恨——凭什么暮归就是这样的人? 于是在黑衣人找到他,要和他做一笔交易,如果能将微鹤知拖进幻境,便可以有一次时光回溯的机会时,杯尤嗤笑:“我一生无有回溯之事,你另寻他人吧。” 斗篷之下,黑衣人道:“如果能回到他死前的那一晚呢?你没有什么想做” “……” 此刻,血池边,已经不是太子的暮归,像当年对欺负杯尤的人说放手一样,将杯尤这么多年、以为自己隐藏很好的事,轻飘飘地说了出来。 他说,你嫉妒我,杯尤,我知道。 “哈哈哈……” 从笑中抬头,看着对面的人,杯尤逐渐收起了笑,他保持着弯腰的姿势,转而咬着牙,几乎一字一顿: “真厉害,好太子。看着我嫉妒,还要装作不知道,继续和我周旋那么多年,真是为难你了,你果然是个好储君……” 充耳不闻,看着对方慢慢发红的眼眶,暮归沉默。 其实他本可以不说,现在说这些,或许是出于残存的故交情谊,也或许是出于当年未尽的某些情绪,也或许…… 是他真的某一刻把对方当做过最重要的人。 有些事,做不了假。 但这么多年过去,暮归已经有了新的家人,他也已经渐渐放下,准备向前走。 可杯尤没有,他还被某些执念困在百年前。 许久,没了声音,暮归转头问道:“……东西找到了吗。” 一截断剑扔了过来。 暮归伸手接住。看到上面的样式和干涸的黑血,他微微瞪大眼,这是…… “濯尘剑。做微鹤知的徒弟,你不会认错——这是十年前的濯尘剑。” 已经撕破脸,杯尤不再是那样伪装的帝王样子,而是冷冷直言:“微鹤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小心吧。” 将断剑收好,暮归转身:“轮不到你来说。” 他走得干脆。 看着那道背影,杯尤恍惚看到了当年给他送行离开时的太子殿下,也是那样干脆。 血池翻涌,杯尤忽然开口:“如果赐给你毒酒那天晚上,我没有亲自去,你还会执念不散,化为恶鬼吗?” 暮归脚步一顿,他没有回头,只是说:“还是那句话,你太看得起你自己。” “……” 写完受降书的那天晚上,是要赐给暮归毒酒自尽的,但那晚杯尤还是提着剑来了,他说是亲自来送暮归一程。 但是是来送故人,还是抱着怕自己假死逃走、亲自来看看才放心的心思,暮归不知道——或许杯尤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在刚入鬼界,暮归曾听闻鬼主魂魄里有一道疤痕。 那疤百年也没有消除,甚至外化到了体外,化为一片森森白骨。 这道执念到底是亲自杀了故人的苦痛,还是别的什么,如今也谁都不再知。 百年过去,尘归尘,土归土,即使高山流水,也总有山移水涸之时。 只是暮归眼角的疤,却是再也没能除去了。 …… 重新将阴灵枷锁套在杯尤手脚,回到鬼主府,暮归拿着那截断剑,没有去微鹤知的房间找人,而是直接敲响了斛玉的房门。 轻轻敲了两声,一道门缝悄然打开。 没看室内的景象,暮归只是低头:“师尊,是我。” 待微鹤知出来,两人去到远一点的地方,暮归才将那截断剑拿出来,递给微鹤知。 “师尊,已经开始有人知道您回溯到十年前。”暮归皱眉,“若那人还知道归灵阵之事……” 端详着那截断剑,许久,微鹤知道:“无妨,这些事他本就知道。” 暮归心里一惊,他猛抬眼,惊疑不定地看向微鹤知,迟疑问:“…师尊知道……那黑衣人是谁?” 微鹤知不答。 他手心微微用力,那截带着血的残剑转瞬之间化为齑粉。 粉末从指尖流下,微鹤知垂眸,看着来自十年前断剑的灰烬,对暮归道: “过几日,我要带溪云入极北冰原。” 暮归:“现在?会不会操之过急?” 看向天空的阴云,微鹤知道:“之前他的灵根还未修复。” 而如今已至金丹,有些属于斛玉的东西,该拿回来了。 “……” 或许是今日难得回忆起旧事,暮归没抬头,忽然问了一个很久之前就想问微鹤知的问题: “小师弟那段过去,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如果小师弟想起来,不会太残忍吗?” “……” 阴风因这句话而突然静止,过了很久,等到血池都停下了翻涌,暮归以为微鹤知不会回答了,他才听到对方轻声开口: “溪云不会愿意忘记所有,稀里糊涂地活着。” 暮归没了话。 其实他何尝不知,微鹤知才是最不想让斛玉想起来这些事的人。 这些年,亲眼看着为改变斛玉的死,微鹤知独自一人回到十年前数万次,一遍遍亲历斛玉的死亡。 暮归无法想象,是怎样的执念,让微鹤知不惜次次穿过血池万鬼撕咬,也要奔赴一个已知的结局。 ——回溯时间的最后一道门,需要穿过鬼界的血池。 而微鹤知穿过数万次。甚至有时刚出来就又转身进去,不知疲惫,不知痛惧。 如果斛玉没有回来,暮归不知道微鹤知还要去多少次。 或许直到再也没有任何力气、甚至爬不起来的时候,微鹤知才会停下。 暮归垂手退下:“……弟子知道了。” 暮归走后,微鹤知又回到寝殿。 他彻夜未眠,而斛玉还在熟睡。因为熟悉的气息离开,少年睡梦之中轻轻拧着眉,很不安稳的样子。 将自己的手放在枕边,果然,没一会儿,少年的眉眼便舒展开。 第67章 微鹤知眼角处弯了个几乎看不清的弧度。 ……还和儿时一样。 若微鹤知再自私一些,他的确会如暮归所说,不让斛玉回忆起当年的事。 可他不能。 深知斛玉脾性,让斛玉的死成为一件连斛玉本人都不记得的事…… 微鹤知伸出手指,轻轻刮了一下斛玉长长的睫毛。 他舍不得。 …… “舍不得杀?” 斛玉支着脑袋,昏昏欲睡:“我觉得不是,三师兄不是那样的人。” 余光落在一边某个人身上,暮不二“哼”了一声,明显不服: “那你说,烄君为什么不杀了他?留他在,不是给那两个跑了的谷主希望东山再起?要我来说,直接扔进血池得了,好不容易打下来鬼主府,以后鬼主这个位置肯定非烄君莫属,这时候要是不杀了他……” 斛玉点头:“对,对对,你说得对。” 暮不二:“……你怎么那么困?” 打了第三个哈欠,斛玉揉揉眼睛:“可能是金丹突破的后遗症。” 为了清醒一些,斛玉今日特意少穿了件衣服,寄希望于冷冽的阴风。可惜创业未半中道崩殂,被微鹤知发现,斛玉只能回去穿上厚厚的外衣。 确实温暖,于是斛玉愈发困倦。 他只能将视线落在自己的银镯上,转移注意力。暮不二凑过来:“你这镯子真挺好看。看过那么多鬼的陪葬,你这样式我都没见过。” 斛玉:“……” 斛玉:“告诉你个秘密。” 暮不二拿出面对大事的神色严肃:“你说,我这人口风最紧,什么秘密都能给你保住。” 斛玉轻声复述:“这个镯子……若是长辈送给小辈,便意寓平安顺遂;若兄姐送给弟妹,便意寓前途似锦;若送给相守一生之人,便意寓……白头偕老。” 暮不二表情一言难尽:“……这叫什么秘密?” 斛玉轻笑了声,没解释,他将镯子一收,摆摆手:“这可是个大秘密——记得替我保密。” “小师弟。” 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两人同时回身,斛玉看向三师兄,和一旁的微鹤知,起身问:“师兄。虚境边界怎么样了?” 暮归实话实说:“不太好,昨晚又推进了十里。” 自虚境降落,相对修真界,鬼界一直被虚境影响比较小,就连当年歧奴之灾,亦没有波及鬼界。 但自黑衣人消失开始,鬼界的虚境忽然极速扩散,短短三日之内,便吞吃到了冥河边。 一边疏散边界的鬼修,一边将六谷的边界阵法扩大,这几日暮归几乎没有休息过。 而微鹤知则暂代爻城主,镇压新接手的鬼主手下三谷。 暮不二是今日刚休息了下。一会儿还要出去散鬼修。现在最闲的,就是被勒令修养的斛玉。 等黑衣修士走近,他抬头,眼巴巴看着微鹤知:“师尊,我不能帮忙吗?” 因为困,说这句话的时候,斛玉好几个字连在一起。 可惜微鹤知此时是个冷漠无情的师尊,他拒绝道:“不能。” 斛玉:“……” 还相守一生之人呢。 他一头撞在微鹤知的肩膀,又轻了一点力气再次撞了一下,微鹤知没给任何反应,斛玉泄气,泄气,然后…… 睡了过去。 目睹一切的暮不二:“……这什么技能啊?” 看到微鹤知熟练地将斛玉抱起来,暮归眉心一跳:“撒娇。” 暮不二:“……” 平稳走在路上,窝在微鹤知胸口,斛玉闭着眼,忽然开口:“师尊,我想去趟虚境。” 微鹤知:“……” 微鹤知脚步未停:“理由。” 眼睛睁开一条缝,斛玉低声道:“我能感觉到,那个黑衣人去了虚境。” 黑衣人心口有斛玉的血,什么也抹不去,不用灵力还好,一旦动用灵力,斛玉便能感知得到。 斛玉笃定:“他真身在虚境。我猜,鬼界此次虚境的祸事,是他在虚境里带来的。” 这人只要在一天,斛玉心里便不得安生一天。 那个在雪中死去的梦最近越来越真实,黑衣人说,他已经为微鹤知死过一次。 斛玉不信什么命中注定,他要亲手把那个人抓出来,或许一切便真相大白。 微鹤知沉默。 他本就要带斛玉去极北冰原的虚境,但不是在鬼界,现在。 ……罢了。 或许冥冥之中,有些结还是需要自己解开。 不知道多少次为小弟子妥协,向来以不近人情著称的璇霄仙尊低头: “好,我陪你去。” …… 璇霄仙尊将携小弟子进虚境以阻止鬼界虚境扩散的消息不知道怎么传了出来,待准备好进虚境的那天,妖王得了信,匆匆赶来。 人挺多,背对着斛玉,他一把扯过暮归:“怎么想的进虚境……微鹤知脑子终于坏了?” 对比之下,暮归反倒是气定神闲:“又不是小师弟一人去。有师尊在,你怕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心口突突跳,洛贝想了想:“不行,我要跟小玉一起进去。” 暮归:“……” 暮归拉住他:“虚境压制,妖进去一定会保持不了人形。所以你只能以兔子的形态进去,且进去没多久,你的灵力就要缓慢被压制,直到变成一只真兔子。” 暮归沉吟:“你说,小师弟带你这只兔子进去,是为了给自己带块口粮吗?” 洛贝:“……”死鬼还是那么不会说话。 但兔子的预感不会错,这样的预感救过洛贝很多次。他想了半天,忽然转身,找一个非常矜贵的姿态,走到斛玉身边。 斛玉转头,看到一只像花孔雀的妖王。 “……” 虽然对妖王没什么敌意,但对方几次三番举止怪异,斛玉眯起眼,总觉得有些方面,这妖王的和自己家的兔子有点……像。 比如此时,心里憋着什么坏的时候,兔子的眼睛总会挑高一些。和妖王此时一模一样。 但妖王把一个东西拍在斛玉的胸口,打断了他的奇思妙想。 斛玉垂眸,发现是一根纯白色的脚链。 没等斛玉问,妖王便飞速道:“听闻太初要去虚境探查鬼界此次祸事,我与爻城主私交甚笃,这根脚链乃我族灵物,不受天地压制影响,你……既你为鬼界前去虚境,就借你用用。” 斛玉:“……” 抓着那根毛绒绒的脚链,斛玉抬眼,幽幽看了一眼妖王,又幽幽道谢。 “多谢……妖王。” 东西送出去,洛贝迅速跑到了暮归身后,差点就没崩住表情。 妖王离开,另一边,暮不二还是有点担心:“虚境这个地方我一靠近都不舒服。你真要去啊?” 将脚链勾在手心,斛玉安抚他:“放心,很快就回来。” 暮不二闷闷不乐。 他看向前方,只见灵力运转,法阵将成。 狂风大作,阴沉已久的鬼界忽然金光闪烁,如开仙门洞府。 金光之下,微鹤知回头:“溪云,过来。” 斛玉立刻上前几步,不像之前抓住微鹤知的袖子,这次他抓住的是微鹤知的手。 “……” 微鹤知动作一顿,但时间已到,微鹤知回头,抬手,黑色长剑带着天地间的灵力,如浩浩荡荡的江水—— 一剑,开虚境! 暮归护法,将虚境外防止歧奴跑出来的结界再次加固,直到两人的身影没入黑雾。 守在一边的洛贝喃喃自语:“会没事吧。” 看着眼前张牙舞爪的雾气,暮归垂眸,道:“一定会。” …… 第二次入虚境,斛玉再次见到这片荒原,不同于上次被迫进入,这次有备而来,斛玉心境安定了不少。 他打量着这片荒原。 萧条,死气,沉寂。 但或许是因为处于鬼界,这里的虚境和之前斛玉看的到的略微不同。 比如本该褐色的泥土,在这里则完全变成了黑色。 比如…… 斛玉低头,水草在水底轻轻触碰他的脚踝。 一旁的微鹤知收剑,率先踏出水潭,回身,仙尊向斛玉伸手。 搭着微鹤知,斛玉小心从水里跋出来。 奇怪。 斛玉看着自己的鞋。 ……那水潭的水,竟一点都没有沾湿他的鞋袜。 甚至,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次来虚境,和上次来感到压抑截然不同,斛玉竟然感觉比在鬼界,体内灵脉更加舒畅。 “……” 斛玉不禁回头,望向那小小的水潭。 难道是水潭的问题? 小小水潭,最外面是一圈爬满了红色的枝条的白色的石头,形状不规则。 而内部,被石头包围的绿色水潭,整体形状则像一个狭长的梭子。 水下长满了不知名的水草。 那些水草没有别的特色,只是奇长无比,它们向中间延伸,一直长到最中央黑漆漆的洞里。 第68章 水潭倒映中,斛玉一瞥倒影,对上了自己的眼睛。 斛玉动作一顿。 他终于知道这个水潭像什么——一只布满血丝、瞪大的眼睛。 “……” 准备将这个发现告诉微鹤知,微鹤知忽然道: “歧奴来了。” “……” 斛玉立刻噤声。 “虚……”像是回应微鹤知的话,歧奴低吼的声音回荡在风里。 斛玉迅速回头,不知道何时,歧奴悄无声息地闻声而来,包围在他们的后方。 前面也有歧奴逐渐靠近。 这数量……粗略扫了一眼,斛玉微微皱眉。 至少两百只。 怎么会这么多? 但不是没有做好和歧奴战斗的准备,斛玉手中长弓迅速幻化。 他搭上弓,却发现本该抽出剑的微鹤知一动不动。 斛玉低声叫他:“……师尊?” 微鹤知忽然压住他的手:“等等,不太对。” 不解,斛玉顺着微鹤知的视线望去,发现一只歧奴竟然停下,正直勾勾望着他。 “……” 若有所感,斛玉抬眼,朝着四周望去。 只见下一刻,数百只歧奴竟同时停下动作,朝他看来。 “……” 场面诡异,安静。 一只歧奴突然朝斛玉蹲下身。 斛玉一愣。 因为他发现,那是个标准跪拜的动作。 像是得到了什么信号,这两百只歧奴竟然接连跪下。 微鹤知手握长剑,若有所思。 斛玉手指一抖:“什……” 腐烂的泥肉蠕动,在小小的水潭周围围成一圈。 牠们匍匐着,头的部位扣在地上,似跪拜,又好像忠诚的侍卫,在坚定不移地守护着中心的…… 王。 第42章 为什么歧奴会如此姿态? 保持警惕,斛玉退后一步,微鹤知将他护在濯尘能保护的范围内,冷冷淡淡地望着面前可怖的景象。 单看他的表情,根本无法想象,前面是数百只连脸都没有、蠕动的腐肉。 突然,一只歧奴站了起来。斛玉视线跟着他一动。 只见牠摇摇晃晃,主动朝着斛玉的方向迈了一步。 “!” 微鹤知挡在身前,斛玉从其背后探出一只眼睛,屏息,仔细观察着面前的歧奴。 对比起其他歧奴,这只站起来的大了不少,若在动物的世界里,牠应当算得上头领。 ……牠想要做什么? 歧奴很快给了斛玉答案。 只见牠抬起了“手”,指向两人东方的某个位置。 斛玉游疑朝着歧奴指的方向回头。 一株参天的枯树被掩盖在了山包之下。 那枯树像是两棵树缠绕生长在了一起,高大非常,树枝繁茂,只是已经枯萎不知多少年,独自静静伫立在荒原,日渐衰败。现在只剩了一点外壳挺立。 牠是要斛玉过去看看。 心里直觉那里有关于虚境的一些东西,斛玉下意识拉住微鹤知。 还未说话,微鹤知便心领神会,他对斛玉点头。 围成一圈的歧奴自发打开一条道路。 从歧奴身旁擦过,腐烂的味道没有消失,但却缺少了歧奴该有的攻击性。 牠们“注视”着斛玉,毫无动作。 万万没想到入虚境会是如此景象,斛玉低声:“如果不是亲手劈开虚境,我会怀疑这里是鬼主造的幻境。” 实在是诡异。 从两人朝着古树的方向去,濯尘便一直没有收回剑鞘。 在虚境唯一能依仗的,便是濯尘和不坠两把灵器。此刻,有些无聊的濯尘在斛玉身边绕着圈,偶尔碰一碰斛玉手腕的不坠。 索性将手抬起来给濯尘玩,斛玉闭上眼,又瞬间睁开,眼底淡紫色褪去,斛玉道: “黑衣人的气息就在这附近,但虚境灵力压制,我确定不了位置。” 微鹤知:“知道在虚境就够了。他引你来虚境,不会不现身。” 虽是如此,斛玉还是不觉皱眉:“可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又费尽心思地引我来这,我确信对他毫无印象……” 一点清凉抚上斛玉的眉头。 斛玉抬眼,发现是微鹤知将他皱起的眉心抚平。 微鹤知垂眸:“船到桥头自然直,有我。” 斛玉:“……” 从被接回太初宗的那天开始,斛玉就听微鹤知对他说“有我”。 那时候他不信。 可这么多年过去,微鹤知还是这句话,只是在现在,斛玉已经可以随着微鹤知的话放下心来。 因为微鹤知从来没让这句话落空。 正是这样,斛玉侧目,视线落在和濯尘碰撞的不坠上。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在有些事上如此怯懦犹豫。 在幻境窥得微鹤知情感的一隅时,斛玉第一个反应不是厌恶恐惧,而是疑惑和震撼。 疑惑微鹤知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想法,震撼自己竟然毫不排斥,甚至想到相守一生,他理所当然地想—— 这本来就是他想要和微鹤知做的事。 或许是儿时的经历,在斛玉的世界里,微鹤知已经占据绝大部分的位置,所以他想不到和微鹤知分别的未来。 可如果这就是情,斛玉分不清。他对微鹤知究竟是爱情,还是师徒的亲情? 在学习很多东西上几乎是天资卓然,但感情上斛玉却一团糟。 不是没有看过凡人百年白头的夫妻,斛玉也会为这样的情感动容。 但这份情感如果放在微鹤知身上,斛玉就会一躲再躲。 因为他既想要和微鹤知做一生的师徒,舍弃不掉微鹤知小弟子的这个身份,也不想换掉身份,看到微鹤知身边有他人和他一样的位置。 他想要微鹤知永远只有他,就像他于微鹤知一样。 “……” 这个想法一蹦出来,斛玉自己心里先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 如果爱情是书里所言相敬如宾白头偕老,那这又是什么情? 越想越乱,斛玉不擅长处理感情,可那是微鹤知,他又需要小心处理。 想不通,斛玉下意识抓住微鹤知的手。 微鹤知垂眸,看了一眼两人相贴的手掌。 反应过来的斛玉低头,也看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刚才心里蹦出来的那句话,斛玉像被烫到,他迅速将手收回,神色难得有些慌乱。 之前不是没有握住过微鹤知的手,为什么这次感觉这样奇怪? 斛玉别过脸,以为自己掩饰地很好,却不知表情早已经出卖了他。 看着少年的眼睛。微鹤知沉声:“怎么了?” 两人此时已经走到了离古树很近的地方,斛玉主动停下脚步,他低头,忽然问:“师尊,你会永远留在太初吗?” 微鹤知:“……” 微鹤知:“为什么忽然这样问?” 斛玉抬眼看着他:“师尊先回答我。” “……” 扫视了一眼四周死寂的荒原,视线又落回少年的眼睛,微鹤知明知道他在期待着什么答案。 但心魔至此,微鹤知不想骗小弟子。 于是他第一次给了斛玉否定的答案:“不会。” “……” 斛玉眼睛缓缓瞪大,他停下脚步,几乎是急切地,难以置信地问:“……为什么?” 濯尘停在半空,不坠也停下了作响。他们都在等微鹤知一个回答,半晌,微鹤知还是没忍心,他只能换了个说法: “再过几年,我或许就要下山游历渡劫,准备飞升。” 这是事实,但在飞升前,微鹤知需要祛除心魔。 心魔不除,无法稳定道心,亦无法飞升。 但只要他还活着,还有执念,心魔便不可能消除。 ……所以注定,微鹤知此生与飞升无缘。 而若心魔压制不住,微鹤知也已做好废掉修为重来的准备。 但那需要很长时间,所以无论如何,他一定会离开太初,今日借这契机,微鹤知便当提前做了铺垫。 可这些无法对斛玉说。 飞升。 犹如当头一棒,斛玉抓住微鹤知的衣袖,他想说的很多,最后却只能无力地垂着头: “……师尊,师尊可不可以等一等我?出去之后我会努力修行,我还……” “溪云。” 荒原阴云下,微鹤知的声音竟显得温柔地不像话,斛玉听微鹤知道:“即便不是为了飞升,我也不会永远待在太初。” “……” 发丝垂落下,斛玉眼眶浅浅红了,胸口像堵了一团棉絮,拉扯的线割着皮肤,隐隐传来钝痛。 他想让微鹤知再等等,或说点什么,可喉咙里却被那团棉絮堵住,竟让斛玉无处开口。 但下一句,微鹤知又将斛玉从地狱拉了回来:“……可我会永远陪着你。” “!” 第69章 斛玉猛然抬头。 无声叹息,终究不忍,不过是他多受点苦,微鹤知抚摸斛玉的发,承诺:“即便有时要离开很久,但无须担忧……” 师尊,总会回来的。 心中的杂乱瞬间被抚平,斛玉咬着舌尖,忍住酸意。 微鹤知总是用水流一样的温暖,将斛玉所有的困顿化解。 他伸手抱住微鹤知。 想不通就不想。 亲情也好,爱情也罢,只要微鹤知在身边,分不分得清,没那么重要。 他只知道,他要微鹤知,他只要微鹤知。 曾经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都离他而去,而最后这一点属于斛玉的,谁也别想夺走。 …… 古树到了。 近距离看这古树,才发现他到底有多大,斛玉和微鹤知两人站在古树前,像树下的两只蝼蚁。 不知道为什么,还没走到古树边时,那些歧奴便不敢靠近,此时只远远注视着斛玉的方向,在外围等待。 古树中央,有一个黑漆漆的洞。 那洞恍若外界狭窄的山洞,只能堪堪容纳两人并行进去。 和微鹤知对视一眼,斛玉会意,镯子转了几转。 银弓握在手中,蓄力搭弓,对准洞口,然后凝神,下一刻,金色的水坠一箭,射向洞中! 只见那金箭在进入洞中时光芒大作,但却无法照亮四周任何位置。 哪里都是漆黑一片。 水坠向前走了很远,斛玉闭上眼,感受着灵力牵扯的长度,直到快要感受不到水坠的位置,斛玉才将水坠收回。 他转头对微鹤知道:“里面深不见底,什么也探查不到。” “嗯。” 没意外,微鹤知仰头,打量着这棵巨大的枯树,他突然道:“古树扶桑。” 扶桑?! “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居水中。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 扶桑怎么会出现在虚境的荒原里,还是如此枯败之相? 但古树显然承认了它的身份,因为就在微鹤知叫出古树名字的下一瞬,黑色的洞口在斛玉面前眼睁睁开裂,缩小成了两个一模一样只是小了些的洞。 “……” 那洞像有特殊的吸引力,看着看着,斛玉迷蒙抬脚,朝着其中一个走去。 微鹤知一把拉住他,“溪云。” 斛玉身体一抖,清醒过来,但下一瞬,黑洞里忽然出现一根人粗的藤蔓,竟转瞬间伸出洞口,将斛玉和微鹤知绑在一起,朝着洞口拖去! “师尊!” 濯尘出鞘,一剑斩断了藤蔓,斛玉瞳孔骤缩。 这枯树竟有策略,斩断的藤蔓只是掩饰,真正绑住斛玉和微鹤知的,是下面的枯枝! 两人同时被拖入洞中。 漆黑一片,进入洞中的那一刻,斛玉忽然感觉身旁的微鹤知消失了。 他大声呼唤:“师尊?!” 被枯枝带着在洞中疾行,一路没有任何阻挡,斛玉咬牙冲破这枯枝,却不想眼前黑暗骤然驱散。 “!” 一惊,眼前大亮,斛玉眯起眼,看到眼前景象,眯起的眼睛陡然睁大。 ——巨大的山洞中,成千上万发着光的球状荧光,正不停在模仿黑夜坠落,永不停歇,恍若白昼,震撼非常。 而其上,一座山高的人形玉雕隐藏树干中,虽然看不清细节,但从树中伸出的那只无力的手,能看出来,他是在拼尽全力,扑向坠落地面的流光。 那一瞬间,斛玉脑海中忽然回忆蹦出一件三界曾发生的、令天地失色的大事—— 千年前,万星陨落,天道崩塌。 第43章 整个过程除了有些狂的风,几乎没有什么不适。 斛玉拿起长弓,迅速起身。 静静环视四周。 扶桑内部的风格与虚境隔绝开来,如同一个全新的空间,上不见顶,下为松散的土石,十分干燥,又布满枯树叶,踩上去一阵脆响。 凭着回忆,斛玉转身,准备先去寻方才经过的星陨之景。 他总觉得那里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在看到的第一眼就有这样的直觉,且越来越强烈。 依照枯枝的速度,斛玉以为自己离开那里足够远,却不想仅仅转过一道枯木,就再次回到了那星陨的高洞。 “……” 那片星陨还在不停地重复,不知重复了多久。 斛玉仰头,望着这流光。 星陨是一场被所有古籍记载在册的劫难。 千年之前,星陨未至时,三界灵力繁盛,修炼高峰时,飞升之人甚至百年便可有一个。 彼时虚境亦未降临,所以无论是人界还修真界皆无隔阂,甚至修者可与人族、妖族混居住。 三界往来频繁且交好,人族大城有百万之数的居民。 夜游溯霭,朝行数风,天道冥冥,降福泽于万物。 那是如今三界所有生灵都无法想象的盛景。 而这一切的崩塌,伊始,自于一场异常惨烈的人族战乱。 四国互相交战,死伤几十万百姓,战火燃尽了山川河流,将四国内的生灵尽数湮灭。 没有灵力,死魂堆积,遍布尸体的疆场,便催生出了一道数千年未见的魔气。 魔气诞生第一天,便瞬间将四座城池化为乌有。 第二天,城池周边生灵无一幸免,皆化为魔气养料。 第三天,天道亲临。 昼夜颠倒,众生障目。 仙魔苦战三天,最终天道得胜,魔气消散,三界重回安宁。那时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已经解决,便放心地重回故国。 但若从如今的记载来看,这一切不过是风浪前最后的宁静。 星陨,已经是天道崩塌的最后一日。 在这之前,三界已经经历了妖族灵力消散回到原型、鬼修灰飞烟灭等等的恶事。 所以待星陨降临的那一天,三界所有生灵只能看着天空中星相继陨落,却毫无办法。 星陨第二天,虚境从天而降,迅速吞吃了三界小半领土。凡被虚境裹入其中,无一幸存。 自此,三界各行其是,人族与修真界分居两地,由修真界居于虚境边缘,控制虚境扩散,人族退而去其下,一旦有虚境降临,周围便立刻由修真界接手。 如此往来千年。 对于那场星陨,后人只能通过一些模糊的记载来追溯,但没人知道千千万万的星辰陨落是什么样的景象。 如今斛玉见到了。 “溪云。” 识海中,微鹤知的声音忽然出现。 看得出神的斛玉肩膀一凛,他立刻回复:“师尊?你在哪里?” 应当是在一个空旷之地,微鹤知的声音带着点回音,他缓声道:“树洞的某一处……溪云,不要来找我——我们现在不在一个空间。” 刚想离开的斛玉,听到这,他听话地停下脚步:“是刚才进来时看到的那两个树洞?” “嗯,”微鹤知冷静道,“扶桑已枯,灵力几近于无,破开只是时间问题。” “保护好自己,最多一个时辰,我会找到你。” 微鹤知说一个时辰,就不会多哪怕一刻,斛玉低声道:“好,我等着……师尊也保护好自己。” 识海的声音消失。 斛玉闭眼,感受了一下黑衣人的位置。 睁开眼,斛玉沉吟。 奇怪。 黑衣人竟不在扶桑内,而在一个离扶桑很远的位置。 也就是说,将他带到这里来的,不是那个黑衣人。 那会是谁? 若有所思,斛玉仰头,转而看向树枝之间掩埋的巨大玉雕。 扶桑树乃上古神树,其中是天地生灵的来源,为什么会有一个这样的玉雕卡在其中? 斛玉观察着,那玉雕的姿势很怪,像是趴在什么上,看着下面的,伸出手又无能为力。 玉雕无比逼真,且传神,虽然仅仅只是露出一只手,斛玉却仿佛已经代入其中,隐隐感觉到了那种绝望。 “……” 很不对,斛玉迅速转开眼,强迫自己静下心,思索。 玉雕之人看着的是星陨,那说明至少,他是仙界的人物。 古来飞升的大能皆跻身天界,但曾有飞升大能传梦回后人,告知天界之上,还有仙界。 远古上仙同扶桑树同生,代扶桑树掌管天地生灵。那是修真界没人知道的领域,甚至没有任何描述记载。 不再抬头,这次斛玉走到洞边,他扶住树干向下看。 悬崖峭壁,下面是无尽的黑暗,荧光落入下方,转瞬便失去了光亮。 但也不是完全没路,斛玉定睛。 虽是悬崖,其侧却有一条破败的栈道,不知谁人修建。 扔一块枯枝下去,栈道没有丝毫晃动。 斛玉又将不坠飞了下去,摇晃了几下。 确认能站住人,斛玉顺着一旁的藤蔓,慢慢滑到了栈道之上。 “咔咔啦……” 第70章 锁链晃动,四周没有可以扶着的地方,斛玉只能靠着自己保持平衡,待稳定下来,他缓缓朝着那玉雕的方向走去。 只是越往前走,斛玉却发现,自己离那玉雕越远。 当意识到不对,斛玉立刻停住脚步,他侧目。 此时,他已经非常接近那些荧光的星,甚至有些荧光就在他的耳边擦过。 这让他可以清楚看到那些荧光里面包裹着的东西。 斛玉皱眉。 男人、女人、孩童、老人…… 荧光之中,无数魂魄的一生倒映其中,像流动着的走马灯。 “……” 斛玉不是没有见过往生石里面魂魄的轮转,只是他从没想到,有东西竟能连魂魄的一生都裹在其中。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里面是真的人的魂魄,还是只是一场幻境? 就在斛玉准备上前一步仔细看看时,脚下稳稳当当的栈道却突然凭空断裂。 “咔!” 一脚踩空,斛玉迅速抓住一旁的藤蔓,但于事无补,深渊像是一定要他下去,甚至不坠都无法将他拉上来。 “!” 迅速下落,黑暗像要将一切吞噬,斛玉背对深渊,随着流光,终于在没入黑暗前,看清一点玉雕的模样—— 那是露出的半张残缺的脸,神相虽只窥得一眼,却足以感受到威严。 一滴泪被雕刻在玉雕紧闭的眼下。 极速下坠,看到那张脸,斛玉呼吸颤抖着,他的瞳孔定定望着上方。 忽然,他放弃挣扎,放任自己落进了黑暗。 …… 微鹤知走在一条由藤蔓编织的栈桥之上。 这条栈桥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只有栈桥自身微微发出光亮,通向未知。 微鹤知已经在这栈桥走了一刻钟。 他被枯枝裹挟,一瞬间就被放在这栈桥之上。 一眼便知,这是一道很普通的幻境,只需要找到破阵之阵眼,但微鹤知还是在上面不紧不慢地走着,他看着一旁栈桥的藤蔓锁链,神色淡淡。 又走了一刻钟。 一道暗门终于出现在了眼前。 那道暗门只是一道再普通不过的石门,它静静伫立在栈桥中间,后面什么也没有,诡异非常。 微鹤知却毫无波澜地伸手推开。 “轰隆隆……” 石门在身后关闭。 微鹤知抬头,一座黑色雕像堵住了去路。 好在微鹤知也并没有向前。他只是注视着雕像。 黑色雕像不知道用的什么材料雕刻,千年不曾蒙尘,多年未见,依旧崭新如初。 如果这黑色的雕像不是和微鹤知的长相一模一样,或许他还会多看一会儿。 但此时,对那雕像,微鹤知只是淡淡开口,像问候许久未见的友人:“还活着吗。” 他问完,便静静等着。 半晌,雕像眉心终于发出一点微弱的光芒。 那光芒黯淡到几乎捕捉不到,微鹤知看着那微光,直言: “溪云那边,是你引他过去的。” 安静。 光芒闪烁,微鹤知不知何时已经冷了声: “虚境变故杂多,你不该这么快将他带过去。至少等到他恢复,去极北冰原。” 光芒快要消失了,这也是微鹤知为什么来这里的原因。 这或许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见到。 那黑色雕像眉心的光芒积攒光晕,一道模糊的魂魄从其中脱出。 因为没有多少灵力支持,那魂魄断断续续。 如果此时有人来看,会惊讶地发现,微鹤知面前浮着的魂魄,赫然是“微鹤知”。 只是不同于活着的微鹤知,浮着的魂魄表情和棱角要相对更加柔和一些,也更沧桑一些。 对他的怒意毫无反应,魂魄注视着微鹤知,开口道:“……我知道你会保护好他。但我快要消散。我只想再见见他。” 微鹤知冷脸以对,没有任何回答。 两人僵持,许久,微鹤知才道:“……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以后,我就会去找他。” “别忘了,他已经不是你记忆里的那个人。” 一言不发,魂魄顺着藤蔓的方向,消失在了原地。 微鹤知垂眸,将濯尘立在了雕像一旁。 …… 斛玉落到了一个柔软的地方。 是藤蔓织成的网,交错将他稳稳接住。 斛玉坐起身,却并没有着急站起来,而是静静思考。 虽然刚才看到的东西他还无法消化,但令人错愕的一点是,他竟无比平静,甚至比刚看到星陨时的波动要静百倍。 不知道过了多久,斛玉忽然开口:“出来吧,不论你是谁。” 随着他的呼唤,过了大约几个呼吸的时间,一截莹白透明的衣摆,出现在了斛玉眼前。 斛玉抬眼。 虽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真的看到眼前人,斛玉面色不变,背后却已经缓缓握紧拳头—— 和白玉雕一模一样的、仙气飘飘的“斛玉”带着光落在斛玉的面前。 “……” 虽然长相和斛玉一样,但比起现在坐着的斛玉,魂魄“斛玉”显然更加稳重,也要成熟地多。 斛玉静静打量着他。 ——额心坠着琉璃,身上的长衣如同白鹤流羽,光彩照人,好像世间所有的光都聚集在他一人身上。 白衣仙人神色温和,梦幻到似乎一碰就碎。 他对着斛玉温声开口:“第一次见。我这样,吓到你了?” “……” 斛玉张了张嘴,没说出一句话。 失笑,仙人缓缓走近斛玉,俯下身,他轻轻抚了抚斛玉的发顶。 看着斛玉呆呆的表情,白衣仙人没忍住弯起眼,他笑得温柔:“别怕,我只是个将死之魂罢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斛玉忽然一阵心痛。 第44章 那时白昼黑夜交织,生灵随处生根,天地间一片混沌,直到,天地之灵孕育而生。 天地之灵自出现起,便将白昼黑夜一分为二,因始于混沌,夜先于昼降临。 后,昼夜二灵借扶桑神树之力,共建仙界秩序与世间法则,方始创如今之局。 再后。 天道崩塌,众星陨落。 仙界一片崩坏,只有扶桑树下,还残存些许昼夜之灵。 手从斛玉发顶离开,仙人温声道:“我便是——昼。” “……” 斛玉仰头看着他,许久,他才问:“那你为什么会和我长着一样的脸?” 未答,昼笑了笑:“介绍完自己,我再和你说说今天找你来的缘由。” 斛玉:“……” 斛玉:“你说。” 昼飘在他身边,轻声道: “其实本应我上去找你的,可那玉雕压在上面,我去不了其他地方。不过也幸亏了它,我才能有机会在千年后和你这样谈话。” 他说话声音娓娓道来,像温柔的水波。不知道为什么,斛玉本应该警惕,但此刻他心里没有丝毫敌意。 昼转头道:“今天叫你来,其实是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斛玉看向他,只听昼云淡风轻道:“我想一会儿借你的身体一用,只需要半个时辰,我便会还给你。而作为交换,我会告诉你两个秘密。” 秘密? 昼竖起一根手指:“一个,是关于那个黑衣人的身份。” 斛玉立刻正色。 见此,于是昼举起第二根手指:“还有一个,是关于……你的记忆。” 听到这,斛玉没忍住问:“什么记忆?” 冰冰凉凉的手指抵在斛玉唇边,昼笑笑:“别问,总之你看不到,但我可以清楚看到,你的这里,”他伸手点了点斛玉的眉心:“有一道天道压制。” 斛玉:“……” 昼朝他俏皮地眨眨眼,像挑逗家里的小辈:“这里只有我能解开,机会只有这一次——怎么样,条件是不是很优渥?” “……”半晌,斛玉抬眼:“可我拿什么信你。” 昼弯起眼睛,笃定:“没什么能让你信我……但我相信,你会信我的。” 斛玉:“……” 两人对峙一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许久,斛玉深呼吸几下,他下意识摩挲手上的镯子,昼向下看了一眼,笑意加深:“半个时辰后,我保证,你就可以见到你的师……尊。” 说到师尊,他顿了一下,像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声音里带着点笑意。 斛玉嘀咕:“……你都要魂飞魄散了,还笑得出来。” 昼倒是很豁达:“其实我在千年前就该魂飞魄散了,现在还能有意识,已经是得上天眷顾。” 斛玉:“……那你借我的身体做什么?” 昼又不说话了,只看着他,温温柔柔笑着。 被看得有些心烦意乱,斛玉低头,抿唇。从理智上,他不该就这么轻易将身体借出去——对方显然疑点重重,虚境,枯树扶桑,一缕残魂,莫名其妙的星陨…… 第71章 斛玉闭眼,实在是太可疑了。 可…… 挣扎半晌,斛玉闷闷的声音终于从低着的头下飘来:“我可以借给你,但你要告诉我,你要我的身体做什么?” 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昼笑着摸摸他的脑袋,柔声细语:“只是想最后见一位故人。” “我们已经上千年没见。我很想他。” 可他出不去,那人进不来。 被扶桑树保护在这根部,若想要留有意识,昼残存的魂魄只能日日夜夜待在扶桑树下。 但万事终有声尾,他时间不多了,最后这点时间,他唯一想的,还是见见那个人。。 还好斛玉来了,不然可要成为死前一大憾事。 斛玉抬头看他:“……要我怎么做?” 昼低声:“闭上眼,接纳我。” 眼前一片黑暗。一抹莹白的光闪烁几息,慢慢浮现在了斛玉的识海。 说来奇怪,明明是他人魂魄,进入斛玉的识海,他却没有半分排斥。 只是随着身体易主,斛玉的意识逐渐模糊。但他知道自己在走,甚至他感受到了自己顺着藤蔓向上的力度。 昼的速度很快,像是在脑海里模拟了千百遍,他娴熟控制着斛玉的身体,转过某个方向时,昼忽然停下了脚步。 之后的声音斛玉听不清了,只能淡淡感觉到两个人在说话。 意识里,最后的一点触觉,是唇角的一点清凉。 “……” 半个时辰,斛玉准时睁开眼。 触觉还在,他不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昼的声音从一旁传来,还是那样温柔:“谢谢你,身体还给你了。” 意识到什么,斛玉转头,果然,此时昼的身体几乎透明。 而他们此时所处的位置,竟是又回到了星陨的那座悬崖边、斛玉下去的栈道之上,也就是斛玉最初看到玉雕的位置。 对方透明得太快了,斛玉自己都没意识到语气里的急切:“怎么这么快就变成这样?有没有,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缓一缓?” 昼无奈地笑笑。 这半个时辰后,他的笑明显比之前多了些沉重,但依旧语气温和: “我本就是要离开的人……别怕。” 瞬间,斛玉所有的话堵在喉咙里。 昼走到他身边,“时间不多,跟我来。” 他们再次来到了栈道之上。 只是这次,不像斛玉之前怎么也走不到玉雕,他们只走了几步,便到了玉雕的面前。 直觉在脑海中嗡鸣作响,好像打开了那道压制,很多事就将不再受斛玉控制。 斛玉深吸一口气,竟有些难得的怯。 但他还是顺从地让昼牵起他的手,将手放在了玉雕之上。 触碰到的一瞬间,一阵灵流涌过。 “!” 身后是万千星辰陨落。 因为空旷而显得神性的声音在洞里回荡,回荡到斛玉耳畔:“调息,闭眼,静心,凝神。” “天道压制烙印源于你的识海和灵根,一会儿可能会有些痛,忍一忍。” 斛玉点头。 因为闭着眼,他也就没有看到,此时昼的身体已经消散了大半。 仙人用自己的灵魄画着繁杂的符纹,他自己就在消散,脑海里却还在回想刚才那人消散的场景。 即便只剩下一缕魂魄,那种锥心刺骨的痛却如影随形,扎在胸口。 仙人看着斛玉有些发红的眼尾。 原来自己刚才,竟是用这样的表情送那个人离开的吗? ……可真不是一次好的告别。 符纹将成,仙人魂魄也几乎透明到看不见,走之前,他低声对斛玉道:“麻烦你,那黑衣人若你再见到他,替我向他说一句话。” 斛玉:“……” 剧痛袭来,斛玉说不出话,只听虚无缥缈的声音模糊说了一句什么。 听不太清,斛玉皱眉,刚想再问,便听到那声音道:“时间已至,我走了。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留在识海……照顾好自己。” 咔! 斛玉猛睁开眼,只见面前,他手触碰的玉雕裂开一道极大的裂纹。 斛玉迅速退后到悬崖上,仰头,巨大的玉雕竟在一瞬间开裂—— 轰隆隆! 惊天动地的碎裂声,星陨的光芒刹那间消失,斛玉身体一歪,身边没有可以扶着的东西,眼看就要跌倒。 一只手从黑暗中出现,稳稳握住了他的手臂。 微鹤知! 斛玉惊回眸,视线对上,两人还未说一句话,面前的玉雕忽然全然崩塌,块块白玉随着逝去光芒的陨星相继坠落谷底,再也找寻不见。 就像斛玉睁眼后再也没有找到那缕魂魄的一丝痕迹。 轰—— 四周都是崩塌的声音,扶桑树内部一部分开始毁坏。被微鹤知带着疾行,靠在微鹤知的肩膀,斛玉闭上眼。 识海中,一道刻在灵根之上、斛玉之前感受不到的封印此时被被彻底打开,只等他的主人开启其中隐藏的秘密。 打开之前,斛玉勉强睁眼,对微鹤知道:“……师尊,给我一炷香凝神的时间。” 未问缘由,微鹤知只是应下:“好。” 不知道微鹤知做了什么,四周忽然寂静。 沉入识海之中,少年推开那道尘封的门。 光芒大作—— 斛玉睁眼,他环视四周,发现自己站在了太初从前宗门的山门前。 “……” 斛玉愣愣仰头。 十年前,太初,大雪。 积雪覆盖不住,从山脚到宗门,到处都是死去的太初弟子,尸体的血将积雪染成粉色,斛玉一路踉跄前行,他视线左右摇动,定不到一个点上。 直到在演武台上看到一道半依着剑的青衣身影。 “……” 是春浮寒。 意气风发的炼器师,此时却垂落着凌乱的发丝,身上都是干涸的血迹。 平日里嬉笑打闹的演武台上,如今只有一把支撑着身体的长剑,和一具失去呼吸的尸体。 “……” 雪花飞舞,斛玉抖着手,想要触碰大师兄的肩膀,却直直从中间穿了过去。 斛玉看着自己的手。 ……他只是回忆的旁观者,什么也做不了。 “砰!” 刚想到这一点,身后又是一道坠落的砸地声。 斛玉身体一颤。 他缓缓转头,只见死不瞑目的二师姐,正死死看着大师兄的方向,她口中,大口大口的鲜血落下,被贯穿的胸口慢慢沉寂,直到再没有了呼吸。 “……” 太初宗,灭门。 大师兄和二师姐尸体的四周涌上来不少修士。 斛玉看向他们的服饰,这些修士来自修真界各宗,各自交错嗤笑着,甚至有人意犹未尽,踹了一脚春浮寒僵硬的尸体。 “什么破烂宗,出了个天灵根还敢不交出来,非要送死,这下好喽……” 斛玉目眦欲裂,他一次次穿过那踩在春浮寒肩膀的脚,一次次扑了个空。他将自己盖在二师姐的身上,却挡不住有些人的手。 魂魄哀鸣。 有修士见状,挠挠头:“这么干是不是有点不好啊?那个天灵根的小子不是说,从极北冰原回来就把灵根给我们,让我们别动太初吗?这……” 一旁的人唾弃:“不全杀了他们,难道等他们将这件事传遍三界……你现在怎么回事?怎么和那天灵根的小子一样单纯?” 那人便不说话了。 斛玉麻木的视线落在那人的脸上,他死死将那人的长相刻在脑海。 大雪纷飞,眼前的画面一转。 斛玉抬眼,他从太初来到了极北冰原的松林。 这里,斛玉在往生石时,通过谢己的回忆见过。 但此时的时间,应该已经是谢己当时逼他出来,自己以身唤天雷后面发生的事。 微鹤知虽赶到,却无法阻止天雷剥离斛玉灵根,他来时,只能接住斛玉柔软无骨的身体,感受着小弟子的骨头在体内寸寸断裂。 这是斛玉第一次看到微鹤知脸上如此慌乱的表情,也是最后一次。 斛玉的血流干了。 周围所有生灵都化为粉末,他眼神模糊地看着微鹤知,一句话也说不出。 微鹤知抱着他,几乎算得上冷静到冷漠道:“溪云,撑住,一会我会将我的灵根剖给你……” 斛玉嘴唇动动,像要说什么。 微鹤知颤抖俯下身。 只听耳边,小弟子微弱的气音道:“……师,尊,师尊……别这样……没用的。” 微鹤知身体僵硬如冰雕。 斛玉呼吸逐渐微弱,身体消散,就在即将消失的前一刻,少年眼底突然划过一抹淡紫色的流光。 “……”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忽然,斛玉一把抓住了微鹤知的胳膊,他拼命仰着头: “师尊……师尊……我都记起来了,我想起来……你一定要活着,等我,等我回来……” 第72章 就在他说这句话时,已经暗中看了很久黑衣身影,终于出现在了二人眼前。 时间静止,万物无声。 越过微鹤知的肩膀,濒临消失的斛玉看着那黑衣人,突然笑了笑。 他说了什么,一向冷静的黑衣人面色忽然剧变。 那些话因为禁制,微鹤知听不到。 但此时在一旁旁观的斛玉,却清清楚楚、完完整整地听到了,他听到自己说: “天地为鉴,昼以伊始天道的名义立下咒约,以神道魂魄,换天地重来……此后,十年。” “我天灵根未散之灵,尽归……太初弟子。” 消散之际,最后,斛玉声音模糊道:“……而今此一切,众生皆忘。” 斛玉灰飞烟灭。 黑衣人站在微鹤知身后,久久未回神。 他以为微鹤知看不到他,却不想微鹤知突然转过了头,直直望着黑衣人方向。 “……” 和黑衣人一样,斛玉瞪大眼睛。 只见微鹤知本漆黑的眼瞳,此时完全被血覆盖,血泪从微鹤知的眼角滑落,他定定望着一动不能动的黑衣人。 “……” 忽然,眨眼间,天地失色,日月无光。 只见一片毫无征兆的黑夜迅速吞吃掉了天地间一切光亮。 白昼死,暗夜生。 斛玉怔怔望着微鹤知的眼睛和转瞬白了的长发。 ……微鹤知竟以天灵根至净之体,入魔化神了。 第45章 天昏地暗,一道道魔气自四面八方而来,冲击着微鹤知的身躯,将他的灵骨烙上黑色的印记。 周围所有的生灵都化为飞灰。 上一次引起天地动荡的魔物出世,还是千年之前,四国之战的魔气。 极北冰原所有的落雪都随着狂风飞舞起来,形成巨大的风暴。 漩涡中心,微鹤知掐着黑衣人斗篷下那段脆弱的脖颈,手指收拢用力。 “咔!” 斛玉听到一声骨头裂开的声音。 黑衣人的脖子完全断裂,只剩下一层皮支撑着,他的脑袋在随风晃动,却还是没有死。 他笑着对微鹤知道:“这只是我的分身,你杀不了我。但你魔气入体,很快就会爆体而亡。” “你救不了他,也救不了你自己……” “嗤!” 长剑贯穿过黑衣人的胸膛,暴雪之下,微鹤知两行血泪触目惊心,他缓缓对黑衣人道: “天灵根之事,是你告诉三界各宗的。” “……” 此次围剿太初宗,几乎修真界所有宗门都参与其中。 但太初自微鹤知走后便封锁山,那一开始的消息,又是谁传出来的? 黑衣人一声不吭。 微鹤知执着望着他,重复,他笃定: “我已用心头血覆盖住了他的本命灵器,他的灵根不会有人知道……只有你。” ……心头血。 斛玉呼吸一停,他难以置信地望向雪地中断掉的镯子,和早已不知哪里去的水坠。 ……心头血? 人一辈子,只有三滴心头血可以取出来,微鹤知却将两滴给了……他? 胸口剧烈起伏,斛玉忽然咳嗽起来,控制不住地嗓子发痒,感觉胸口被什么堵住。让他没办法呼吸。 识海之外,沉睡着的斛玉忽然一口淤血吐了出来。 褐色落在了他和微鹤知的衣襟。 “!” 微鹤知迅速点住斛玉的灵脉穴道,但也只能做这一件事,斛玉魂魄还在识海,身体无论发生了什么,微鹤知都只能静静等待斛玉自己苏醒。 识海回忆中,听到他这样说,黑衣人终于开口: “是我又怎样?我只是将这件事告诉了几个人。可这消息为什么最后传遍三界,又为什么引发围剿,你该去问问那些人,毕竟人欲无穷……” 他面露讥讽,像是要把刚才在斛玉面前受的气都还回来。 没有听到他后来的话似的,微鹤知只是问:“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与他有冤仇?” 这也是斛玉想要问的。 ……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让他被众人围剿,太初被灭门,甚至于让斛玉最后的家人也要毁掉? 看微鹤知已经要控制不住长剑,黑衣人笑得开怀,他大笑道:“……不,这一生他都没有见过我——我们素昧平生。” “……” 微鹤知抬起胳膊,一剑挥下。 他沉默着。 随着他的动作,黑衣人被微鹤知一剑一剑砍成了碎块,此时微鹤知已经没有什么理智可言,外人来看,他现在不过是在虐杀一段早就没了呼吸的尸体。 但即便如此,黑衣人依旧没死,他畅快地看着微鹤知,忽然道:“其实不是我,而是你——是你害死了他,从前就是,现在也是。” 暴风雪之中,黑衣人扬声:“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极北冰原!因为你算出他是你的死劫,所以你自己来这里等死!可你发现自己根本没死……哈哈哈……” 微鹤知动作不停,血泪已经流干,他眼神空洞,一剑插在了那分身的眼睛。 越痛,那分身越开心,他好心情地对微鹤知说:“我告诉你个秘密吧?” “……” 黑衣人笑出眼泪:“当年你算出的死劫,是我放在你的命阵里的,哈哈哈哈哈……微鹤知,你不知道吧?其实你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死劫!” “死劫是假的!” 风雪骤停,四周猛然寂静,只有黑衣人的大笑声在空旷的冰原回荡。 斛玉上前,他想要去捂住那人的嘴,却怎么也碰不到,斛玉嘶吼着: “别说了!别说了!闭嘴!闭嘴!!!” 但什么也改变不了。 一身魔气的微鹤知忽然调转长剑,一剑刺中自己的胸膛。 天光大亮,斛玉抖着身体回头。 曾见过的噩梦再次出现在了眼前。 黑衣人的分身已经死了,没了声音。 雪原中,只剩下微鹤知一个人。 他不知痛般,一剑一剑,一剑一剑地刺向胸口的位置。斛玉扑上去想要阻止,却听微鹤知喃喃自语: “是…错了…回来…” 就在他无法忍受,要退出识海时,像是算好了时机,斛玉眼前的画面再度一转—— 时间后退。 这次,他回到了微鹤知去极北冰原的前一晚。 “……” 斛玉怔怔抬眼。 月至中天。 太初宗旧宗,微鹤知的住所,今晚不止有微鹤知一个人。 窗影倒映,两个影子一左一右,僵持许久。 坐在桌边,微鹤知淡淡开口:“不行,你不能去。” 早知会得到如此的回答,斛玉低声,“……师尊,我留在太初,才是给太初惹麻烦。” 因为斛玉的天灵根,在微鹤知前去极北冰原的这段时间,需要将整个宗门封禁,所有弟子不得离宗。 “……” 放下茶杯,微鹤知垂眸:“我并没有强行要求,你可以去太初弟子堂问,他们皆是自愿留下保护你。” 斛玉:“我知道,可一但我渡劫引来天雷,那……” 不知为什么无比笃定,微鹤知一口打断他:“不会。” 斛玉:“……” 再没有任何理由,斛玉垂着脑袋,许久,他轻声道:“那如果只是我……想跟师尊去呢?” “……” 视线落在窗外的月上,微鹤知冷漠道:“极北冰原常人不得入,以你的修为,去了也无法长久居住。” “……” 他侧目,看向自己最小的弟子,沉默半晌,才终于决定开口: “而今天道既命定于我半月后渡劫,此去冰原或无归期。 在之后的日子,你同师兄师姐潜心修炼。 其余的,就莫要执念,溪云——天道如此。” “……” 此刻,看着这一切的斛玉后知后觉,其实微鹤知根本没有什么渡劫,不过是此时微鹤知以为天道降于他的死劫降至。 命盘反复推演,降下的结果都是微鹤知会死在斛玉身边,斛玉是他的死劫。 斛玉聪明,微小的不同便能察觉到本质。 若一但微鹤知死劫真的在斛玉身边降临,斛玉便会将立马知道死劫和他有关系。 无论之后微鹤知是否活着,斛玉后半生都将陷入无限的痛苦。 微鹤知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所以极北冰原,微鹤知必须去,而且只能一个人去。 他翻阅古籍,才找到了一种或许可以将死劫提前的禁术——但既然是禁术,就有极大灰飞烟灭的风险。 ……所以无论结果如何,微鹤知都做好了安排。 回来最好,一旦微鹤知死在极北冰原,斛玉也只会以为他渡劫失败。 而这些,斛玉都不需要知道。 死劫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太过沉重。既作为师尊,只要他还活一天,便不会让这份沉重落在小弟子的肩头。 第73章 “……” 旁观的斛玉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微鹤知总是这样,总是自己做了很多事,却从来不让他知道。 ……他怎么能这样呢? 此时的微鹤知还不知这死劫不过是虚无缥缈的假象,所以他只能保持自己的冷漠,对斛玉眼中的悲伤和委屈视而不见。 许久,垂着头的斛玉抹了把眼睛,闷着声音道: “……我知道了,我会在太初,等师尊回来。” 这是唯一一个微鹤知从小就守在身边的弟子,终究不能彻底狠下心。 无声叹了口气,微鹤知伸手,轻轻触碰斛玉的发顶: “极北冰原有一种花,封在冰层百年不会褪去颜色。” 斛玉抬头,盈着一瞳水光,他看向微鹤知,不明所以。 触碰斛玉发顶的手一顿,异样的情绪掠过心头,微鹤知稳定心神,柔声对斛玉道: “听说那花很好看。等从冰原回来,我带给溪云看看。” “…!” 斛玉咬住嘴唇,迅速低下头,不想让微鹤知看到他眼眶红了的样子。 可此时,一旁看着这一切的斛玉,眼泪却无端掉了下来。 “……” 无论是被第一个师父骗走所有钱财,独自一人艰难生活的时候;还是被差点被渡枫门夺去灵根、关在水牢半年的时候,斛玉都没哭过。 但看着微鹤知此时温柔的眼睛,斛玉却终究没能控制得住。 刚才一次次用剑刺穿自己胸膛的微鹤知,究竟在想什么呢? 天灵根被迫暴露,为了不连累师门,斛玉向极北冰原逃走,这一路上躲过了追杀、忍受了颠沛流离,可就在最后距离极北冰原只有一点点的距离的时候被逼了出来。 千里奔波,斛玉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他只想在死之前再看微鹤知一眼。 可就因为那莫名其妙的死劫,未想真的天人永隔。 斛玉死,微鹤知生。 在看到斛玉灰飞烟灭的那一刻,微鹤知会不会想,要是走之前不对小弟子那样冷漠就好了? 是不是再多待一天,情况就会有所不同? 是不是……他这个师尊,做得太差了? 即使知道触碰不到回忆里的任何东西,斛玉还是蹲下来,他虚虚伏在微鹤知的腿边,对微鹤知哽咽道: “不是的,不是的,师尊,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师尊,没有人比你对我更好了。” 冰凉的眼泪干涸在斛玉的鼻尖,他闭上眼。 再睁眼,斛玉发现自己被微鹤知半抱在怀中。 他们此时在濯尘的结界中,因为只是一柄灵器,濯尘的结界很小,只能将两人堪堪塞进去。 斛玉还没完全醒过来,他望着微鹤知的眼睛,眼角还有未干的泪。 他哽咽着问:“师尊,你是不是都记得?” 斛玉灰飞烟灭那一刻,他的咒约便全部成功,可也正是那一刻,微鹤知入魔化神。 化神者,不受仙界咒约桎梏。 斛玉抓住微鹤知不知道什么时候变白的头发,声音里坠着哭腔: "这十年,只有你没有忘,是不是?" “……” 许久,在斛玉眼底闪动的水光中,微鹤知终于开口:“是。” 斛玉用胳膊盖住自己的眼睛。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不停抖着的手死死抓住微鹤知的衣襟,暴露了他的情绪。 “轰!!!!” 扶桑树内部终于变为灰烬,这棵屹立不知多少年的神树,如今是真的只剩下了躯壳。 “…了他……” 轰鸣声中,斛玉说了句什么,微鹤知没听清,他低头凑近。 眼泪之下,斛玉咬着牙,全身紧绷。 他字字泣血。 “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第46章 倒塌的灰烬在空中化作灵力散开,又很快被虚境的黑雾吞噬。 从微鹤知怀中起身,斛玉自己慢慢平复着呼吸和起伏的心绪。 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斛玉抹了把脸。 再抬眼时,只剩眼眶的红证明刚才的一切真实发生过。 他做这些动作时,微鹤知就站在一旁。 看着他的侧脸,视线落在那点红上,微鹤知斟酌开口道:“溪云,你的识海恢复了。” 斛玉一愣。 但他几乎立马反应过来是谁做的。 ……昼。 斛玉闭上眼,果然,眼前不再是模糊一片,而是广阔的识海空间,属于斛玉的识海完完全全修复,和灵根金丹融为一体。 除此之外唯一不同的,是识海的角落,多了一个被特意留下的小小光点。 斛玉伸手触碰,光芒大作。 “……” 待光芒完全消失,斛玉睁开眼,轻轻吐出一口气。 此时他是垂着头的姿势,背对着微鹤知,白皙的脖颈线条流畅优美,随着脊背渐渐滑入衣襟。 微鹤知上前一步,走到了斛玉身边。 万籁俱寂,两人谁都没说话,十年的记忆太多,可能需要消化很久。 寂静中,斛玉突然问微鹤知:“……累吗?” “……” 没等微鹤知回答,斛玉自己先点了点头:“肯定会很累。一边要压制魔气,一边要承受那些谁都不记得的记忆,谁都会受不住。” 微鹤知唤道:“溪云。” 斛玉自言自语:“我死后,师尊一定会想要给我报仇,但是那黑衣人的行踪没人找得到,所以这些年,师尊是不是自己去了很多地方?” 许久,一声轻叹。 “是。”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微鹤知一向对这个执拗的小弟子没任何办法。 斛玉敏锐又执着,他想要知道的,即便微鹤知不说,斛玉也一定会自己找到答案。 但有些事知道了只有难过。 斛玉没再出声。 他的眼前出现了微鹤知一人负剑行走于群山之间的模糊影子。 ……形影单只,从数风洲的极北冰原,到最南边溯霭洲的群屿——周围是万家烟火的时候,微鹤知是一个人;太初宗弟子相继成长离开,微鹤知依旧是一个人。 微鹤知很强,强到没有人能跟上他的脚步,所以微鹤知会更清楚地知道,他找不到的,三界不会有人找到。 就这样寻了十年。 直到斛玉从虚境的缝隙落在微鹤知的面前,微鹤知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 斛玉后知后觉,所以才会自他回来那一天,微鹤知就再没有离开过他的身边。 其实说来从前也是这样的,微鹤知身边总有一个斛玉,走到哪里,微鹤知就带到哪里。 ……只有去极北冰原的那一次。 那是微鹤知第一次将小弟子留在了他以为最安全的地方,只因为自己要孤身前去赴死。 却不想那竟也是最后一次。 极北冰原外,天雷之下,两人再见,只剩死别。 “……” 怕自己声音走了调,斛玉启唇,好几次失败后,才终于有了点正常的声音: “……师尊,我是不是回来得,太晚了?”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微鹤知心头。 微鹤知垂眸。 晚吗? 微鹤知似乎想说什么,但刚开口,斛玉就听到扶桑树外忽然一阵巨响。 “轰——” “!” 斛玉顺着声音侧目,眼前浮现那个黑衣人的狂笑,他忽然想起,此时此地显然不是适合再问下去的时机。 收敛了有些失控的情绪,斛玉回头,没看微鹤知的眼睛,只是低声道: “师尊,那黑衣人的身份,你是不是有猜测了?” 微鹤知只说了两个字:“天界。” 昼不是没有将黑衣人的身份留给斛玉,就在方才识海的光中,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一道莫名的屏障将这条信息隔开。 或许是因为那黑衣人的神格,斛玉只是凡界之人,所以天地法则压制,斛玉难窥其貌。 想到什么,微鹤知忽然开口:“昼和你……” 斛玉知道他想问什么,他转头望着已经化为灰烬的玉雕,轻声道: “昼已经死了,我不是他,也不会是他。” “……” 就像昼没有回答为什么会和斛玉长着一样的容貌,因为他们都清楚知道,斛玉和昼是两个人。 斛玉有着自己的人生,昼也有自己的过往。 唯一分不清的,或许只有……那个黑衣人。 斛玉拉住微鹤知的手,没回头,他快速对微鹤知道:“去找他之前,我想先去个地方。” 没问要去哪里,微鹤知只是道:“好。” 斛玉收紧手心,好像这样才能从十年前的那场阴霾中回到现实。 他们一路来到了扶桑树的最底。 漆黑一片,这里是扶桑树的根部。 扶桑虽已经枯萎,但作为神树,它的根部依旧有少量的灵力聚集。 第74章 当时昼将他带到的地方应该是这里的上面一些。 回忆着识海中昼留下来的位置,斛玉举起水坠,微弱光亮下,他的视线从纵横交错的树根上一一扫过,在看到某一根塌陷的枯木时,斛玉视线停下。 就是这里。 他走近几步,蹲下,握着那粗壮的树枝,斛玉手下微微用力。 一点光从树根之下闪过。 斛玉向微鹤知借来濯尘剑,将剑顺着树根的边缘放进去,他用力一撬。 "咔!" 终于,整截树根断裂。 下面的东西也完完全全展现在斛玉面前。 ——一支流光溢彩的羽箭。 千年过去,被压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这样久,羽箭上的灵石竟还是那样光彩夺目。 属于天界的气息缓缓荡开,斛玉屏息,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那支羽箭。 像是认主,眨眼之间,只见那羽箭忽然化作一道流光,最终变成和斛玉胸口水坠一样大小的彩坠,轻轻落在斛玉的掌心。 “……” 脑海中回想着羽箭的形状,斛玉心念一动,果然,羽箭又重新变回流光溢彩的样子。 “……昼走之前和我说,这是他要去见的那人送给他的,如今他用不到了,就送给我。” 看着那些灵石,斛玉忽然笑了一声。 好似是在对已经消散的昼神悄声说话,他嘟囔:“……送礼的那人,品味也太差了吧。” 十八颗不一样颜色的灵石,竟被放在一支箭上。 或许那个人想要把好的都送出来,但组合在一起,总有种眼花缭乱百花齐放的喜庆。 昼说他之后会有用到这支箭的时候,但没说是用来做什么。 斛玉低头,索性将那水坠和微鹤知送给他的串在了一起。 做完这些,斛玉起身,将断根放回原位,才对微鹤知沉声道:“走吧,师尊。” 是时候去找那人算算账了。 天界果然受扶桑树影响。 甫一出了扶桑,斛玉便发现外面的天空变得更加阴沉。 如果说之前的虚境是雾蒙蒙的阴天,那么此时的虚境,更像是风雨欲来前的黑暗。 荒原无端刮起风,斛玉眯起眼,动作忽然一顿。他身后的微鹤知随之出来,看到眼前之景,也沉默下来。 “……”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所有的出口都布满了歧奴。 如果此时有外人来看,眼前的场面可怖到堪称头皮发麻。 因为歧奴的数量太多了。 牠们密密麻麻,将视线内的荒原全部占领。 聚集在扶桑树边,牠们静静趴伏着,相同的姿势,一直铺到了远处天际线以外的位置。 因为知道了昼的存在,斛玉此时并不是很紧张,只有了然。 虚境既然是从天界而降,那这些歧奴,或许是将他认成了昼。 不知为何,斛玉直觉,此刻在眼前的,或许就是虚境所有的歧奴。 牠们在等什么? 是昼吗? 扶桑树已死,昼最后一缕魂魄灰飞烟灭。牠们还在等谁? “虚……” 最前方的一只歧奴忽然出声,斛玉下意识朝着那边看去。 就在他看向歧奴的第一眼,一道垂垂老矣的声音骤然在他的识海响起: “昼大人……” “?!” 饶是今日见闻足够多,斛玉还是瞬间愣住。 他望着那只出声的歧奴:“是,你…?” 那歧奴站了起来,他的声音再次出现在斛玉的识海:“是我,大人。” “……” 因为识海相通,微鹤知也能隐约听到对方的声音。 他侧目看向斛玉,对方很久未出声。 而此刻,一个猜想正在斛玉脑海中迅速成型。 少年忽而抬眼望着这数以十万计的黑压压一片的歧奴。 ……歧奴自虚境出现,由腐肉组成身躯。 无脸无肢体,亦杀不死,没人知道他们是什么东西。 所以三界皆设立了法阵,想方设法将歧奴圈在了虚境之内。 就算是这样,歧奴依旧总向外逃窜。 谁也不知道他们出来到底要做什么。 但如果现在有人说,这些歧奴都是……人呢? 斛玉瞳一颤。 落叶不能归根,魂魄被困于腐烂的身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耳畔,像是应和他所想,老者的声音缓缓道: “我等受于天界控制,少则几年……多则千年,日日徘徊于冥界与人界之中,不得出……” “今日终得清醒…也终得见大人……望大人救我等于水火,放我等前去往生……” “……” 千年囚梦,今日方醒。 那黑衣人本就濒临溃灭,或许扶桑树死让他的处境雪上加霜,已经没有余力去控制歧奴,所以歧奴今日才会清醒。 斛玉还未答,又一道声音传到了斛玉脑海,那是一个嚎啕大哭的男人的声音:“即便不能往生,也求大人今日一定要杀了我。” “十年前歧奴之灾,我妻儿父母都死在我的手下,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 尖锐的女声叠了过来,她喊道:“也求大人杀了我,我杀了我的姐姐和姐夫……” “我吃了我的孩子……” “我杀了对我的最好的大伯……我想死…我该死……” 斛玉捂住脑袋,此时他的识海中是无数声音的交叠。 有愤怒,有惊诧,有悲哀……但无一例外,都充着着痛苦。 而这些痛苦,此刻都传递给了斛玉。 就在他头痛欲裂之时,一道灵力突然从识海内部过来,将斛玉的识海牢牢保护起来。 “师尊……” 声音终于消失,斛玉大汗淋漓,他大口喘着气,眼神失焦。 那些无尽的痛苦一瞬间加在了斛玉的身上,快要将他撕裂。 而这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微鹤知的声音在一边适时响起:“十年前的歧奴之灾,至今无人知道的唯有一点——那些歧奴并不是见到人就杀,而是有目的地去了很多地方。” “每一只都是如此。” “……” 歧奴的修为也会增长,这是多年调查出来的结果。 但歧奴是怎样增长的修为,没人知道。 斛玉呼吸越来越重。 天界控制,吃食血亲之人以增长歧奴修为,将数十万的生魂困在虚境供自己驱使…… 识海之中,斛玉轻轻推开微鹤知给他的护佑,在声音涌进来的那一刻,他扬声道: “我不会杀了你们。” “……” 万千声音忽然停住。 识海寂静,只有偶尔几声的啜泣。 斛玉闭眼,在众人询问前开口道:“你们不想知道是谁将你们困在虚境吗?” “……” “是谁控制你们杀了你们的血亲,是谁让你们这样不人不鬼……你们不想报仇吗?” “……” 斛玉睁眼,眼睛已经完全变成了淡紫色,他望着眼前纷纷抬头的歧奴,开口:“扶桑树死,他已经没有控制你们的手段。” 他轻声问:“……若此时就这样死去,不会觉得太冤了吗?” “杀了他……” 许久,一道声音响起,紧接着,好像浪潮起伏,越来越多的声音紧跟着喊:“要……杀了他!” “杀了他!!” 声浪回荡在死寂千年的荒原,斛玉咬牙,握紧拳头。 那黑衣人做的恶,必须一笔一笔,都还回来。 灵根之血的烙印在快速移动,或许是知道自己已经暴露,那人并没有继续呆在虚境,此时他正向着鬼界进发。 既然那人能吸取魂魄的力量,那他此去鬼界,定是为了恢复扶桑树死带来的损耗。 鬼界有难,需要尽快回去。 有人扬声:“我们愿追随仙长!求仙长带领我们手刃仇人!” “报仇!” 斛玉抬头。 乌压压一片。这样多歧奴出虚境,一时之间鬼界不见得能容纳得下,斛玉双指抵住额边,定声道: “修为高于元婴者,先行同我一起出虚境。” 他低声道:“……我不是什么仙长,故也做不到什么带领。但我唯一可以向你们保证的是,出虚境之后,你们的魂魄我会悉数告知鬼主,让你们……转世轮回。” 斛玉垂眸。 这是他做下的承诺,就一定会做到。 就当……拿了昼的箭的回礼。 他说的话很短,却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下面的歧奴不禁仰望着、追随着狂风中那道修长的身影。 而只有身后的微鹤知看着他,眼神沉沉。 忽然之间,斛玉好像已经不是当年只会跟在他身后的孩提,他已经在微鹤知不知道的时候变成了一个已经可以独当一面的修者。 有时候微鹤知也会恍惚,他究竟是以什么理由继续陪在已经不需要陪伴的斛玉身边? 第75章 这样想着,忽然,斛玉转过头来,他对微鹤知道:“师尊,这次回去之后,给我讲讲这十年你去了哪里吧。” 望着他的眼睛,微鹤知缓声问:“……为何?” 黑发飘在眼前几缕,斛玉伸手拂去,他低头,不好意思地笑笑: “今日见到了这么多人,听到了这么多声音,方才发现前半生所见的天地不过一隅——我和师尊一起去过的地方也太少了。” “之前一直想着变强,最好强到能和师尊站在一起,于是居于太初日日修炼,不敢懈怠,不去游历……但见今日之人,回忆起昔日困境,方知未来之不定数。” 斛玉抬眼,眼中好像有一汪温柔荡开的水波:“我只是不想再错过和师尊的每一天了。” “……” 那双眼中的波光落在眼底,忽然之间,微鹤知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停了一拍。 许久,他错开斛玉的视线,状似沉稳地开口答道: “……好。” 不到半个时辰,出虚境之人已经准备好。 斛玉跳下扶桑。 转头再看了一眼这棵神树,不知下次再见是何时。 但总之希望是虚境消失以后。 先前对斛玉第一个开口的老者走上前,他身后还跟着不少人,皆是元婴修为以上。 或许是知道自己现在样貌可怖,老者和斛玉保持了有些远的距离,他行了一个礼,斛玉在书中见过,这是千年前答谢人的古制。 老者感谢道:“我等深知那人的强大,不敢奢望能敌过此人,只求能起点拖延的作用,也算是报了仇。” “……”心中凝涩不能言,许久,斛玉坚定道,“此事过后,我一定将你们的魂魄送去转世轮回。” 老者好像是笑了:“多谢仙长……落叶归根,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们所求,不过是不以怪物之身活下去继续为祸人间。 斛玉错开视线。 静下心,那黑衣人前去鬼界,不知会对三师兄做什么。 斛玉沉声:“我们即刻启程。” …… 斛玉预感不错,鬼界此时的确已经一团乱。 先是往生石停止转动,生魂死魂混在一起;而后血池忽然爆发,其中恶鬼一半逃出血池,虽暮归及时赶到,但恶鬼仍有逃窜。 而最棘手的,是冥河水无端倒流。 冥河围绕着鬼界与三洲边境,接纳的是来自三界的魂魄,是所有魂魄入鬼界的第一道门。 而除此之外,冥河之下还镇压了无数未来得及分罚的恶魂,有的已经甚至已要变成恶鬼。 其倒流,不仅让从三界来的魂魄无处可去,不少已经开始折返三洲,更致命的一点是将这些恶魂悉数放出。 数量太多,鬼差根本来不及一个个收回。 鬼界六谷中央,暮归站在冥河上空,衣袂纷飞。 亲眼看着他上去的鬼知道,暮归已经在上面待了一个时辰有余。 但他还不能下来。 手指在空中如弹琴般不停地拨动,青年眉头紧皱,因为是鬼身不会出汗,但通过他的表情,已经可以感受到他此时的艰难。 身旁突兀飞来一人。 未睁眼,暮归冷声:“如果你要在此时作乱,不如直接跑,省得我分心处理你。” 杯尤不语,只是看了看他的手指。 他人看不到,但作为前任鬼主,他可以很清楚看到暮归手指挂着的上万条阴阳线。 暮归正在尽最快速度将魂魄收拢归位,暮不二之流也正在修补边界结界,减少暮归的压力,但杯水车薪,倒流的冥河水不停冲撞着,很快就又放出恶魂。 再这样耗下去,暮归很快就会力竭。 不理会暮归的话,杯尤抬手,直接从暮归手下扯过了一半的阴阳线。 “……” 男人眼底划过流光,沉吟,杯尤闭眼,眼前瞬间浮现出鬼界六谷的全部景象! 两人迎风而立,将大半鬼魂收拢。 他们身下的位置,暮不二正抓狂地回着修真界派来的使者骂: “都跟你们说了!是虚境里面出了问题!第一段开始倒流的冥河就是从虚境边界开始的!我们根本没有准备,你现在有这个质问我的功夫不如叫人来加固结界!” 修真界来人捋了捋胡子,嗤笑:“你们以为封锁消息我们就不知?明明是你们派人进入了虚境!虚境出的问题,和你们脱不了干系!” 暮不二简直要气笑了,他手下还在一手一个地吸纳恶魂,胸口的血洞都在飞速运转阴气。 听他这话,暮不二好笑道:“脱不了干系?你知道是谁去的虚境吗?” 那人自然不知,他来自溯霭洲,其实并不代表三洲。 近日由于谢己的事,引发了溯霭洲不少动荡,虽然有春浮寒不知为何前来停云宫坐镇稳住局面,但防不住有些宗门里应外合,想要将整个停云宫吃下。 这次提前三洲一步前来鬼界,其实就是想要借机敲鬼界一笔,壮大势力。 他刚想继续逼问,突然,一道灵力劈头盖脸地砸下。 那人惊怒回头:“是谁干的……出来!” 一掌抡开碍事的人,洛贝一振衣袖,冷笑:“你祖宗我。” “……” 刚从地上爬起身,看着满天的灵兽,那人愣住,一动不敢动。 ……竟然是妖界的人先到了。 不去管下面那跳梁小丑,情况危急,洛贝下令:“动作快的抓捕恶魂,肉厚的去堵住结界。” 不同于人族勾心斗角,妖兽只看实力,洛贝一声令下,妖兽便一语不发,迅速各司其职,前往冥河附近。 待所有妖兽离去,洛贝才有些忧心忡忡抬眼,望向远处已经完全变了样子的虚境。 ……不知道斛玉如何了。 斛玉在虚境里感受到虚境变暗不是错觉,其实在外面看,虚境的变化更加明显。 整个虚境边界都开始灵力波动,并迅速扩展到三洲和鬼界的交界处,再这样下去,不仅鬼界守不住,三洲修真界和人界也要大乱。 唤来传音鸟,洛贝传音给听昀洲的某人:“通知三洲,立刻派人来鬼界,要完蛋了你们还坐得住。” 传音鸟振翅消失在了半空,洛贝拿出一截兔毛编制的手链。 给斛玉的脚链还好好待在斛玉身边,第不知多少次感受着对方的生灵之气,洛贝稍稍放下心来。 斛玉目前应该还算安全。 接下来…… 在斛玉出来之前,他需要先替对方稳住局势。 洛贝闭上眼睛,白色的睫毛落下。 再睁眼,妖王的眼中竟瞬间变成了血红妖冶的颜色! 他抬手,妖力迸发,一把扯住了倒流的冥河! 第47章 洛贝冷笑。 雕虫小技。 一手抓住冥河,洛贝伸出另一只手,一把折扇凭空出现在他的手心,他用力一扇。 无风浪起! 冥河瞬间被一层看不到的屏障阻隔。 灵力未停,天生受天地法则宠爱的灵兽有独一套修行的体系。只见洛贝手心暗中发力,再次向扇中注入灵力。 此时他和冥河水浪的距离不过几尺。 两方僵持,一刻钟后,半空中,洛贝的位置开始一点点后退。 洛贝冷冷抬眼,眼中的红愈发浓烈。 很明显,是有人在背后操控冥河水,且洛贝清楚感知到自己同控制河水的这人实力悬殊——对方掀起冥河的同时,还在不停从阴魂中吸纳力量。 再这样下去,两人将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敌暗我明,洛贝咬牙,只能放松一些控制冥河的灵力,转到眼前的屏障,他斥道:“龌龊!” 余光中,天边闪过一阵金光。 洛贝瞬间抬眼,在看到来人时,明亮的眼瞳很快暗下去一个度。 但也没有完全黯淡。 毕竟有总比没有强。 洛贝松了点力气,冥河水瞬间朝着他的面门袭来,就在要触碰到他的一瞬间,一道金色的巨阵随浪展开,将汹涌的浪潮再次拦截! 冥河水后的力量稍微减少了一些。 撑得手骨发麻,看着眼前人越来越近,洛贝不轻不淡地嘲讽:“还以为你们修真界三洲明年才能赶过来呢。” “……” 最前方,悬在法阵之上的男人用金色的鲛纱蒙着双眼,只露出半张脸。他身着鎏金火纹锦袍,衣褶整齐。 男人抬起手,灵力溢出,空中源源不断地浮现金色的阵法。 ——听昀洲洲主止淈,和其宗赫曦墀下的弟子。 赫曦墀弟子刚到便开展阵法,此时抓捕逃窜的恶魂,阵法是最具效率的东西,他们一来,鬼界减轻了不少压力。 对洛贝的嘲讽充耳不闻,止淈朝妖王的方向一点头:“这里交给赫曦墀。” 闻言,没有丝毫客气,洛贝转手就收了妖力,回身向虚境边界方向去。 此时,三洲虚境和鬼界交界的边缘。 第76章 听昀洲因日光强盛,阳气充足,故结界边缘目前还没有被冲破的迹象。 但溯霭洲和数风洲显然不行。 两洲一个依靠水源,一个依靠山石,故在面对如此多的阴气时,结界早已岌岌可危。 暮归和杯尤在控制归拢恶魂,此刻唯一能随机应变的只有洛贝。 就在洛贝准备一手数风一手溯霭时,溯霭洲的边界忽然出现了熟悉的气息。 洛贝回头。 果然,是春浮寒。 不仅有春浮寒,他身边还跟着谢己的那个儿子,叫什么来着……洛贝懒得想,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气质大变样,整个人和春浮寒差不多一样冷嗖嗖,但好歹带来了修士。 洛贝扬声对春浮寒道:“我去守住数风洲,你在这里没问题?” 他不是没听说春浮寒的无情道似乎出了点状况,但在春浮寒淡淡开口道:“足矣。”洛贝就知道,他不是在逞强,而是真的可以。 目前只剩数风洲。 数风洲直到现在还没来人,其他两洲赶来的修士不明所以,又没人能问。 但知情人皆知,数风洲能来的人此时还在虚境,现在出来的可能很小。 只能拖。 身后是混乱的景象,头骨和恶魂纷飞,鬼界第一次这么符合它的名字,四处喷溅的血水将六谷染成尸山血海的模样。 有后来的修士一边撑着结界一边怒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冥河怎么突然倒流?” 旁边的修士道:“听说是有东西从虚境逃窜……” “虚境的东西?歧奴?歧奴能掀起冥河水?” 众人沉默。 他们都意识到,能掀起冥河水的绝不会是什么好解决的东西,而这东西已经从虚境里出来,他仅仅只是经过鬼界,就差点将三界覆灭。 ……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洛贝也想知道。 妖兽不同于修士,妖兽的直觉和天道并行,所以在对方破开虚境的一瞬间,洛贝便察觉到了异样。 这也是他为什么可以第一个赶到。 有了溯霭洲和听昀洲的帮助,众人堪堪稳住边界。 但一道比一道高的冥河浪正持续地、如破军之刃般冲向结界,不知停歇,不知疲倦。 这样下去不行。 再次撑起一道法阵,止淈鲛纱下的眉皱起。 人总会力竭,冥河却无穷,拦不住,最后都要死在这河水之下。 且不仅仅是恶魂和冥河水,更棘手的是,从虚境出来的那东西不知道做了什么,整个鬼界的阴气竟向四周大开,甚至已经开始从边边角角渗透到人界。 这是要将整个三界毁掉。 就算此刻能将冥河水压下,逃窜的恶魂和阴气以及虚境的扩散也无法控制。 逐渐都意识到了这点,有人不禁停下了灵力。 洛贝回头怒呵:“停下来做什么?撑住一时是一时!” 迫于妖王的压力,修士只能又咬牙撑起结界,手臂却因脱力而不停地颤抖。 整整三个时辰。 源源不断的修士赶来,又相继力竭。 此刻他们才意识到,鬼界的确该独占一界。 因为亡魂实在是太多了。 往生石和冥河出了问题,其他两界本该轮回的亡魂也逃了出来。 那些亡魂或许知道这样逃跑的机会不可多得,追随虚境出来的那东西方有机会逃脱,所以冲撞结界时更加卖力。 又一名修士倒下。 他撑住的是数风洲的角落,此刻他被迫离开了阵法,而身后已经没有人可以补上他的位置。 他的离开只是很小的波动,一开始并没有人注意到,所有人依旧在苦苦支撑,直到结界从角落里开始一点点地溃散,才有人惊觉:“结界阵法要破了!” “什么…?!” 冥河水再次以同样的力量高高抬起,用力撞向那岌岌可危的边界! “咔!?!” 完了,完了…… 跌坐在地上的修士看着眼前滔天的血浪,他面如死灰地闭上眼,颤抖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忽然,“呼——砰!” 破风声长鸣。 镶着十八颗灵石的羽箭从天而降,气势磅礴,灵力横过,瞬间斩断万里冥河! 轰!!!! 尚有意识的众人顺着流光望去—— 只见那气势磅礴的冥河水,竟硬生生被一支羽箭截断了! “……” 瞠目结舌的死寂,众人瞬间齐刷刷回头,只见一名少年站在不远处,正缓缓放手。 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少年一顿,他随手用银弓末梢扫了扫发尾,动作好看地让人移不开眼。 少年打了个招呼:“有谁能帮我把上面的灵石抠下来吗?” 众人:“……” 这谁? 洛贝勾起唇角。 他就知道斛玉能及时赶回来。 但高兴还没多久,下一刻,他脸上的笑容陡然变得僵硬。 只见斛玉身后的虚境里,正出现密密麻麻的歧奴。 那些歧奴的修为皆高于元婴,甫一出现,便带来了十足的压迫。 “……” 几乎是本能,洛贝刹那间向着斛玉的方向飞去,在对方有些诧异的视线中,洛贝看到了他身后的第一个出现的微鹤知。 洛贝瞬间收了灵力,停在原地。 “……微鹤知?” “璇霄仙尊……?!” 这是怎么回事? 叮嘱斛玉一句,濯尘剑兀自向前破开浊浪,带着十足的杀意,直冲冥河之后的方向。 微鹤知独自直冲那背后之人而去,只见他冲入冥河,控制冥河的可怖气息转瞬便被压下一大半! 四周的阴气在向冥河中心聚集,不可避免地拉扯着虚境不断向前—— 有撕心裂肺的呼喊声:“虚境要冲向修真界了!” 来不及解释,微鹤知已经开始和那人交战,斛玉扬声:“所有人,拉住虚境!” 众人一愣,不知道这少年在对谁下命令,可接下他们就都知道了—— 那些不断涌出的歧奴,竟相继扑向了虚境边界的恶魂! 牠们撕咬着恶魂,拉扯着虚境的黑雾,被雾气碎裂后又重组成新的腐肉,再次撕咬起来。 这场面简直是匪夷所思又可怖非常。 歧奴不对修者动手,竟然还在维护……修真边界? 对局面掌控,春浮寒第一个开口,他转身道:“停云宫修士,协助歧奴,将恶魂、阴气、黑雾尽数赶到一条路上。” 瞬间明白他要做什么,斛玉看了大师兄一眼,又看到他身边正望着他的谢怀瑜。 对方轻轻对斛玉点了下头,斛玉立马转身对妖王道:“让所有妖兽散开生灵之气,将退路封堵住。” 对斛玉的命令,洛贝下意识答应,回答完了,他才想起来,自己这次应得太快了。 “……” 熟悉的巴掌不轻不重地落在后脑勺。 洛贝回头,他愣愣望着眼前斛玉的背影,只见少年背对着他,道: “傻兔子,回去再跟你算账。” 洛贝张了张嘴:“……哦。” 越过众人,斛玉顶着众多打量的视线,独自走到止淈面前。 三洲之中,他对这个听昀洲的洲主最不熟悉,所以在他说出,要将阴气和黑雾,以及恶魂全部引向听昀洲时,斛玉并不确定对方会答应。 但目前只有听昀洲常年被日光笼罩赫曦墀能接收这样多的阴气。 斛玉沉声道:“洲主只需开一条去听昀的法阵,歧奴自会将虚境雾气归拢。届时我会提前到达赫曦墀,控制雾气和阴气扩散。” 止淈紧闭的眼睛望向斛玉的方向。 这的确是目前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像在思考他话中的可信度,许久,止淈道:“……抱歉,我拒绝。” 第48章 止淈道:“近十年,听昀日光日渐逼近地面,赫曦墀只能设光障结界,令修者居其上,凡人其居下,方能平衡两方存活。” 止淈:“故听昀洲并无边界,一旦打开通路,届时凡界无法承受阴气,必将大乱。” 对听昀洲的修炼方式,斛玉略有耳闻。 三洲之中,只有听昀洲很少接纳新修士,不仅是因为符阵难修,更是因为听昀洲居于高原,是离日冠最近之处。 前去修炼的修士若非意志坚定,很难在听昀洲的日光下修行超过半年。 常年直视日光,使得听昀洲修士的眼瞳呈现不正常的玉白色,通透非常。 这也使得修者的修习更为艰难,因为能看到的越来越少,所以只能通过感受四周灵力来补足。 有曾到过听昀洲的修士传言,听昀洲之人皆可听光辨声。 而因光线太过强烈,修者尚且如此,凡人更是无法在其下生活。 赫曦墀本是为了减轻凡人负担而设,却未曾想这么多年过去,听昀洲竟然已经完全被赫曦墀分成了上下两界。 第77章 这的确是个难题。 但如今之局面再拖下去,不说听昀洲的凡人,整个修真界都会被虚境和阴气笼罩而沦陷,必须要在黑衣人恢复前将阴气和黑雾移走。 斛玉沉声:“我以璇霄仙尊直系弟子的身份保证,绝不会让阴气汇入凡界,还望洲主再考虑考虑,事关全修真的安危。” 止淈转向他,眼前鲛纱随着动作而微微拉扯晃动。 他道:“从个人来说,我可以相信你。但我作为洲主,身后是整个听昀洲的凡界,数十万的性命。我依旧认为,无论修真界命运如何,都不该由我一洲凡人承担。” 止淈说的没错,斛玉深吸一口气,准备再寻寻办法。 突然,一道刺耳的兵器交接声传来。 “!?” 斛玉立马回头,只见冥河之中,几乎所有的阴魂都被那黑衣人吸纳进了体内,他像是一个无底洞,源源不断地将鬼界的阴灵化为己用。 灵力碰撞,空中的微鹤知再次挥剑,两人交手的动作极快,饶是在场有不少大能,亦无人能看清。 局势愈发紧张,抽身过来的春浮寒走到斛玉一旁,看到斛玉眼中的担忧,春浮寒问:“那人是谁?” 知道他问的是黑衣人,没必要隐瞒,斛玉沉声道:“……天界之人。” 天界?! 此话一出,不仅春浮寒,偷听的洛贝、一边的止淈等人,皆望了过来。 难怪能掀起冥河。 只是天界之人为何要到下界来? 和斛玉一起看向灵力聚集到可怖的天空,春浮寒道:“歧奴又是如何?” 斛玉道:“他们都是被那人操纵的凡人或修士,此次随我出虚境,是为向那人报仇。” “……” 歧奴是……人? 一时之间,四周得到这消息之人皆瞠目结舌,瞬间哗然。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引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斛玉的视线定定落在天空中若隐若现的身影。 ……如今还能势均力敌,但再打下去,微鹤知体内的魔气势会控制不住。 届时整个局面会更加不利。 那黑衣人是要将虚境扩展到三界,以此恢复自己的灵力。 一旦他得逞,所有人都要死。 所以听昀洲这条路,必须开。 “……” 看出他的意图,春浮寒不动声色地扫了洛贝和谢怀瑜一眼。 几乎是在斛玉拿出银弓的同时,春浮寒的长剑落在了要出手的止淈身前。 谢怀瑜迅速补上止淈身后的结界,洛贝将灵力扩散到了几人的四周,形成一层暗中的结界。 “……” 还在抵御阴气的修士们不知自己身后已经是怎样的剑拔弩张,清楚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止淈冷声对春浮寒道: “若将阴气引入听昀洲伤及凡界,我必与太初不死不休。” 春浮寒淡声道:“天界之人一旦得势,不止听昀洲,整个三界都会覆灭。你救得了听昀百姓一时,难道之后还能扛得住天界的威压?” 让出身前的位置,春浮寒让止淈清清楚楚感受天空中两道灵力碰撞的余威。 他的意思是,孰轻孰重,不该如此死板。 止淈一言不发,手下灵力聚成法阵:“……” 时间越来越少,不得不做出选择,斛玉咬牙,就在要放箭强行破开的那一刻,一道带着太初标识的金光法阵忽然浮现在他的眼前。 “!?” 不仅是斛玉,连止淈都被这法阵惊了一惊。手下的灵力瞬间散开。 暮归的声音自天边遥遥传来:“小师弟,尽管开,听昀洲有人接应!” 斛玉猛然抬头。 只见眼前打开的灵阵迅速运作,转眼间便开出了一条宽广的通道。 通道尽头,一人站在听昀洲凡界京都的城墙,手持数张鎏金符纸,正铺开防御结界。 符纸在她手心迅速化作飞灰,她却面不改色。 察觉到熟悉的气息,止淈眼睛深深朝着法阵尽头“望”了一眼。 那人发带随风飞转,看到斛玉的第一时间,城墙之上的人明艳一笑,她荡声道: “小师弟,想做什么就去做,师姐替你守门!” 不知为何,斛玉眼眶一热。 再没有犹豫,斛玉拉起圆弓,手中的长箭勾起一缕阴气,目标落在法阵。 放手的霎那,阴气随着金色的流光,瞬间涌向金色的通道! 其上,半空之中。 同黑衣人交手的第一时间,微鹤知就知道这次对方来的是本体,且状况很不好。 他这样着急地出手,甚至走到了明面上,说明他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再做什么,急需大量的灵力恢复。 鬼界是阴灵最多的地方。 濯尘和微鹤知同时出手,与此同时,冥河水翻涌着无数尸骨向微鹤知而来。 微鹤知一剑斩断,紧接着是另一重恶魂的攻击。 攻势无穷无尽。 冥河之下,无数道影子自微鹤知眼前闪过,直到一道影子出现,和微鹤知识海中某道影子重叠。 “……” 忽然间,微鹤知用上完全不同于刚才的灵力,一掌将冥河水推向百尺之外。 天昏地暗,微微的魔气之中,微鹤知声音夹杂着冷意,他对那人道: “我曾见过你——在他儿时,是你,杀了他的至亲。” 冥河水后,巨浪忽然停下。 “……” 微鹤知握紧濯尘,眼中好像结了冰。 果真,是他。 其实斛玉以为与微鹤知的初见,和微鹤知第一次见到斛玉的场景并不一样。 微鹤知见到斛玉要更早一些。 彼时斛玉以为是那天晚上微鹤知才到他的居所,但其实在那之前,微鹤知已经到达斛玉附近五个整月。 命盘推演,天道引这他向着既定的方向前去,因为命盘呈现凶相,曾引他入门的长老临终前劝微鹤知: “鹤知,莫要执着,天道命盘向来公平,改变不了什么,有时还会害了自己。” 但微鹤知还是去了。 他寻了大约三年,才找到了差不多的位置。 命盘所显的确为凶,因为就在微鹤知去到那个镇子的前一天,他便目睹了一场凶案。 ——屠夫暴起伤人,将入城替家中孩子买布做衣的夫妻当街斩首。 无端发狂之后,那屠夫也挥刀自尽。 因为事发突然,微鹤知到时,只看到了三人的尸体。 其中两人的头颅被斩下,瞪大的眼睛死死望着天空。屠夫亦失去呼吸,尸体横在两人身边。 围着尸体,一旁有人唏嘘:“这屠夫不知怎的发了狂,一言不合便杀了人,像被鬼附了身一样……” 因为这句话,微鹤知特意停下,但察看过后,并没有发现有附身的痕迹。 于是他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但之所以微鹤知没有忘记那个屠夫的身影,是因为在他找到斛玉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被砍死的那对夫妻,正是斛玉的父母。 那屠夫,是斛玉的杀亲凶手。 将那夫妻的眉眼继承了七七八八,坐在门槛的小孩眼睛像黑李子一样又圆又亮。 他哼着歌,摇晃着腿,在门口看一本修者最入门的典籍。 他安静等待着父母归家,或许正期待着父母替自己做一身漂亮的新衣服。 但微鹤知知道,他只会等来两具无头尸。 三日后,斛玉亲自为父母下葬。 哼着歌的小孩神色死寂地坐在坟头,而微鹤知则站在山林坟旁的某棵树后,静静望着他。 此时微鹤知已确认,天道指引他要找的人就是斛玉。 所以他并没有离开,而是暗中观察着这个小小孩提。 他看到对方在坟头坐了三天,直到被上山的猎户发现,抱了回去。 他还看到斛玉拒绝了猎户的收养,执意下山去寻找那个微鹤知一眼便知是假修仙的“师父”。 在发现对方已经离开时,斛玉沉默许久,最后独自一人回到清冷的家中。 那之后,斛玉像是想通了什么,他替自己找到了很多可以干的活计。 这样的年纪,别人还在学堂读书,斛玉已经开始为了生计奔波。 命盘不再转动,没有找到离开的时机,微鹤知索性在客栈住下,他每日去林间练剑,其余时间便观察斛玉的动向。 因为不想留下痕迹,微鹤知并没有以本貌示人。 事情发生改变是某日。 在微鹤知又一次练完剑回到客栈,他在客栈看到了斛玉的身影。 回到客栈时,斛玉正踮着脚,趴在柜子上,同和老板讨价还价: “我替你送一趟只需要两个铜板,他们要三个。” 老板有些头疼:“不是钱的问题,是你太……太小了,我要送的东西都是需要专人保护的,你不行。” 第78章 斛玉人不大,眉却皱得很紧:“我怎么不行?之前给别人送的你也看到了,从来没有出问题……” 磨了这么久,老板终于不耐烦了,他挥挥手:“就是不用你,行了吧?快走快走,我还要做生意呢。” 斛玉:“……” 他转身离开了柜台。 走到门口,斛玉经过微鹤知身边,因为是垂着头,微鹤知清楚看到了他眼底强压着的水光。 “……” 不知为何,想起坟头的身影,微鹤知忽然听到自己开口道:“等等……我这里有个东西,需要你帮忙。” 斛玉一愣,下意识找声音的来源。 他费力仰头,还没看清身边人的长相,就看到高大的男人已经拿出五个铜板,交到他的手心。 既然已经将人叫住,便不能搪塞。 微鹤知淡声道:“三个是给你的,其余两个……替我去街角买一杯凉茶来。” 斛玉攥紧铜板,他看了看街角,那边距离根本就不远。 对方在帮他。 他应该拒绝的。 可是斛玉再不吃饭就要饿死了。 于是斛玉什么也没说,闷头跑去了街角。 微鹤知坐在大堂等着,一边的老板知道他在上面直接买了好几个月的房,于是和他攀谈起来:“这位客官,不是我多嘴。只是今日你帮他一时,又不能帮他一世,” 老板唏嘘:“你来得晚,可能不知道——那小子之前可是镇上有名的小神童,但爹娘死了,他又不跟人,非要自己活,你说,这小神童怎么就想不开呢?” 微鹤知视线落在门边不知何时回来的斛玉的影子。 “……” 他不说话,待老板说完觉得无趣走开,斛玉才走进来。 小少年小心将凉茶放在微鹤知手边,待放完茶杯,他又在微鹤知手边放了一个很小的糖人。 “……” 微鹤知眼神一动:“这不是我的。” 斛玉低声道:“糖人只要一个铜板,很便宜的,我说了,我跑腿只要两个铜板。” 说罢,不等微鹤知说话,他便跑出了客栈,转瞬没了行踪。 “……” 糖人很甜。 而微鹤知决定出现的契机,是发现斛玉自学修仙也可以很快掌控灵力。 没有缘由,微鹤知认为他的天赋不该埋没在这乡间。 至少,他该把人带到修真界。 那里会有斛玉的同龄人,他们会一起修行。 那时微鹤知还未意识到,他已经无意识地参与进了斛玉的未来。 ……且一发不可收拾。 …… 回到此时,鬼界。 在黑衣人手下众多阴魂中看到那屠夫的碎魂,微鹤知瞬间想起了那时的场景。 甚至没有反驳,黑衣人嗤笑:“那又如何?我不仅要他失去至亲,我还要杀了你!” 濯尘剑在空中发出刺耳的嗡鸣,它疯了一样地随着微鹤知进攻,几乎每一剑都要将眼前人碎成片。 可黑衣人来自天界,他能调动的灵力不是修真可以抗衡。 微鹤知眼底的红逐渐蔓延上眼瞳,手心的魔气将阴魂隐隐向自身的方向聚拢。 忽然,一瞬间,两人之间,像漏了口的水桶,阴气如水流般,兀自朝着某个方向流去。 “?!” 黑衣人神色一僵。 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了一股强盛的日光,正猛烈地打在虚境的黑雾,洗涤着黑色的雾气。 ……竟真的开了听昀洲的通路。 不再恋战,当机立断,黑衣人迅速回身,一道金光闪闪的门在天空中突兀打开,他闪身进门。 他的动作已经在足够快,却还是被微鹤知一剑斩断了半个臂膀。 好在将阴魂吸收得差不多,只要虚境继续扩散,整个修真攻下不过时间问题。 被一群凡人逼到如此境地,黑衣人阴郁道:“半月之内,三界必亡,你的命,我亲自来取。” 一支金色的长箭穿破阴云,狠狠将黑衣人的衣袖钉在了金色的门边。 “!” 那力度几乎要将黑衣人贯穿,趁此机会,微鹤知再次挥剑,可惜黑衣人已经回到了门内。 “当——” 门关上,声音如同僧侣撞钟声,久久回荡在鬼界的上空。 冥河水骤然落下。 阴魂被悉数压下,暮归迅速控制起鬼界边境。 半空中,因为用了魔气,微鹤知的神思并不那么清明,只是没人发现,他们都以为璇霄仙尊在判断那人逃跑的方向。 只有斛玉能知道,微鹤知此时识海的雪原正隐隐开裂着。 浪潮翻涌之间,清亮的声音忽然进入微鹤知的识海,将微鹤知拉回清醒。 “师尊……微鹤知!” 微鹤知睁开眼。 ……斛玉只叫过三次微鹤知的名字。 第一次是微鹤知要将斛玉交给渡枫门,斛玉要跟着他走,无果,在微鹤知独自离开前,斛玉带着愤怒叫他“微鹤知!” 第二次,是在去极北冰原的前夜,彼时斛玉趴在他的膝头,半梦半醒之间,压着痛和满腔苦涩,斛玉轻轻念了一声,“……微鹤知。” 第三次便是现在。 微鹤知回头,远处,听昀洲热烈的阳光穿过鬼界的阴色,轻轻落在斛玉身边。 微鹤知忽然有些恍惚。 好像只是一瞬间,当年那个小小的孩提,就长成了轩如霞举意气风发的样子。 可在斛玉清透的眼眸中,微鹤知却仿佛再次看到了当年父母去世,在床边偷偷哭着的小斛玉。 ……曾是惊鸿照影来。 暂时稳住了局势,斛玉扑上来,后怕似地抱住了他。 心口的魔气不停翻涌,微鹤知没有表现出来,他只是收紧双臂,安抚地回抱住了他的小弟子。 第一滴冥河雨落下。 微鹤知仰头,看向天空。 ……天地之战,要来了。 第49章 即便鬼界新鬼主暮归很快派人回收了阴气,但虚境的黑雾却依旧很难控制,已经向着四面八方涌去。 虽听昀洲在此之前已经接纳了不少黑雾,并靠着阵法将黑雾堪堪停在距离听昀洲凡界村庄外的十几里处, 但谁都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 自星陨以来,虚境之所以令三界闻风丧胆,不仅仅是因为其中歧奴。 更因为黑雾还会将四周的灵力皆吸纳走,导致虚境周围根本没有生灵可以存活,这才是大忌。 而自那日虚境扩散开始,仅仅过了三天,溯霭洲三处境内湖便被污染,而数风洲甚至一整条山脉都被吞噬。 三洲之中,只有听昀洲仰仗日光,受虚境影响相对最小。 所以此次三洲会晤,就定在了听昀洲。 巨大的阴影自头顶经过,留下一片阴凉,数十座大如城池的浮舟在天空中隐隐约约浮现。 下方的听昀洲修士缓缓抬眼,白色的眼瞳和日光交织,在眼中形成白玉一般的质感。 微小灵力自四周划过,属于三洲不同地域的灵力在片刻内悉数被听昀洲修士捕捉。 有人说听昀洲是一个无声之洲,这不是谣传。 因为需要听灵辨景,在听昀洲内,修士大多不会大声交流。 就像此时,他们沉默望着头顶成群的浮舟,其实已经开始无声交流着,讨论着浮舟群最前方的位置,那一座显然比其他大许多的浮舟。 不仅仅是大小,这座浮舟最引人注目的,是虽同样以白玉为底,却额外在白玉底上镶嵌了密密麻麻五光十色的灵石。 那些蕴含无数灵力灵石整齐分布排列,使得浮舟即便在空中,也如同在水流里般畅通无阻。 属于数风洲太初宗的雪纹鲜明地印在其上。 正因为如此,这座浮舟周围几乎没有浮舟愿意靠近。 “怎么这次太初宗的浮舟这样大?” “听说是璇霄仙尊在上面……” “…可以前璇霄仙尊不都不用浮舟的么?” 有知情的修士对同伴低语:“璇霄仙尊这次是亲携小弟子前来,听说小弟子刚突破,身体不太好,所以连上面的香炉用的都是数风洲的耀石篆刻,一块就能抵上千块灵石,就为了出香平和……” 一旁,闻言,有闭关一半被叫出来的修士连连咂舌:“这也太娇贵了,什么花瓶草包,这么奢侈……” “闭上你嘴吧!” 突然,带队的长老一巴掌拍在刚才那个修士的头上,他恨铁不成钢:“你还有脸说别人,你要是能一箭把冥河劈个对半,你叫我花瓶,我叫你师父都行!” 像是以为自己听错了,那修士瞠目结舌,问:“冥河……对半!?” “……” 长老不语,神色高深莫测。 他想起冥河中的长箭,那长箭至今伫在冥河正中,将本一条的冥河断成了两截,谁也拔不走。 拜天游夺魁,杀谢己,开冥河,换鬼主…… 第79章 这个前十年从未出现的太初小弟子,一出来,便是惊天动地的几件大事。 其他太初直系弟子,诸如春浮寒暮归之类,大多不太与修真界其他宗门接触,故修真界只知道他们修为层次已经到了屈指可数的境地,但并没有与其交往。 但这个小弟子却不同。 他修为并不那么高,也没有什么踪迹,却行事完全无所顾忌。 ——归根结底,其实他是下意识没把修真界其他人放在眼里。 这并不是那小弟子主观所为,而是性情如此。 而像这样性情的人,活了两百年,长老只在修真界见过一个—— 璇霄仙尊微鹤知。 无情,专情,绝情。 捋了捋胡子,沉吟半晌,长老转身,对自己的弟子叮嘱:“以后若见到那斛玉,切记,定要离得远一些。” …… 不知道自己被怎样编排,此时最上方,最大的浮舟,靠窗的某个房间内,斛玉正靠在窗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手中瑟瑟发抖的兔子,面带沉思。 因为今日要去相对重要的场合,斛玉穿了一身之前不太穿的月白色雪纹锦衣,此刻坐在窗边,日光洒在侧脸,将他侧颜漂亮的轮廓完全勾勒出来。 本该是清冷出尘的模样,眉心的小痣却为他增加一抹亮色,使得斛玉不像冷玉,更像是月下的粉莲。 ——微鹤知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斛玉。 “……” 他动作一顿,停在了门边,久久未动。 耳边是风声,没有听到开门的声音,斛玉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回宗修养的这三日,三师兄已经基本将鬼界整理完毕,恶魂大多回到了血池,而怕造成不必要的恐慌,出来的歧奴则暂时退回虚境和鬼界边境的位置,等待斛玉的召唤。 故除了往生石受天界管辖无法运转,其余大多短暂回到了正轨。 而经此一役,鬼界没人再质疑暮归上任新鬼主。 至于前鬼主的去处,没人敢问。 斛玉倒是听说,杯尤以和黑衣人勾结的罪名,被镇压在血池炼狱之下。不过据暮不二说,暮归身边,偶尔会出现个帮忙处理事务的讨厌判官。 至此,那是谁,又究竟如何处理,斛玉便没有再问。 毕竟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 天界。 黑衣人。 半月之内。 显然,对方给出的期限不是空穴来风,虚境已经扩大到了各洲修真界许多地方,隐隐有将三界灵力抽空的架势。 目前唯一的解决办法只有控制虚境,毕竟唯一的好消息是,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对方只通过虚境吸收灵力。 这也是这次为什么独独要来听昀洲。 既要控制虚境,法阵,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斛玉揉了揉眉心。 与此同时,因为虚境的扩散,修真界许多修士不得不去到下界,同凡人一起居住。这也导致了凡界同修真界一般,人心惶惶。 希望这次去听昀洲能有解决的办法。 而除了控制虚境的问题,挡在斛玉面前的,还有打开天界通路的困难。 从凡界去天界,若非飞升,凡人几乎不可能做到,即便有海量的灵力,也要承受天道法则的反噬。 就在他紧锁眉头时,忽然,一点清凉落在眉心。 斛玉睁开眼。 像之前的每一次,微鹤知俯身,轻轻将他皱起的眉心揉开。 微鹤知道:“若实在没有退路,我未尝不可与他一……” “不行。” 想都没想,斛玉直接否决,他神色忽然冷了些,微鹤知叹了口气,坐在他的身边,缓声解释道: “天灵根与天道同存,我本就半步飞升,以天灵根之体去天界杀了他,我再适合不过。溪云,你不信我?” “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不看微鹤知,斛玉错开视线,低头道:“那如师尊所说,若天灵根便可,我为什么不行?” 微鹤知道:“你的修为不如我。” 斛玉笃定:“可他不会杀我,但他一定会想要杀了你。” “……” 这段对话在这三日已经重复了几次,皆无果而终。 半晌,微鹤知先退一步,绕过这个话题。 他抬手替斛玉倒了一杯滋养的灵茶,后问:“金丹调养得如何了?” 暗中松了口气,斛玉打起点精神道:“……挺好的。没什么感觉。” 微鹤知点头。 二人没再说话,斛玉有些莫名的心烦,于是他使劲撸了一把兔子。 手下的兔子抖抖抖。 斛玉:“……” 昨天,微鹤知告诉他,十年前他死过一次的事,只有春浮寒、暮归、辞丹月知道,洛贝并不知情。 因为这只傻兔子在知道他死了以后,去找那些人同归于尽,差点连魂魄都差点没剩下,所以微鹤知并没有选择告诉他。 斛玉同意微鹤知的做法,如果是他,他也不会告诉洛贝。 兔子开心吃萝卜就好了。 而斛玉只是因此忽然想起,自回来以后,竟再没有再听说过,那些曾参与灭太初的宗门的消息。 斛玉去查了他们的死因。 巧合的一点,除了谢己,那些人其余基本都死在了歧奴之灾中。 微鹤知对他说这是因果终有报。 但斛玉没信,于是出发前一日,他特意去查了修真各洲卷宗,发现那些人的确都死了。 全部,死了。 ……如果是因为歧奴之乱,那么就算死,也不会死得那么干净。 斛玉并不同情那些人,他只想有些知道,那些死去的人中,死在太初、他的师兄师姐,以及微鹤知手里的……会有多少? 这些年师兄师姐走遍三界三洲,又是为什么不回宗门? 另一边,不知斛玉在想什么危险话题,被摸得如鲠在喉,洛贝颤颤巍巍出声抗议:“……我能换个姿势吗?” 他好歹算个妖王,换个姿势不为过? 没想到斛玉拒绝了他:“不能。在你想好怎么和我解释你是妖王却不告诉我这件事之前,你都只能一个姿势趴在我的腿上。” 洛贝:“……” 闻言,微鹤知目光落在对方的衣摆,又很快收回。 继续趴在斛玉腿上,洛贝悲愤地想,都怪微鹤知,斛玉现在和他越来越像,整个人都跟着变坏了。 静心沉绪,不知过了多久,微鹤知站起身。 “听昀洲到了。” 一片劲风掠过,带起一阵沙尘。 浮舟最终落在了一片空旷的平地之上。 听昀洲的确日光强烈,因为甫一下浮舟,斛玉便感受到了高温的炙烤。 而不同于其他修士,除了日光,斛玉还感觉到有许多莫名试探的视线,正陆陆续续落在自己脸上。 “……” 抱着兔子,斛玉冷冷回望。 那些视线的确瞬间消失。 ……转而变成了偷偷摸摸的观察。 斛玉:“……” 不等他发问,突然,一声嘹亮的:“小师弟!!!”自头顶传来。 斛玉立刻回头,只见不远处,笑容灿烂的辞丹月正笑着向他挥手。 “……” 不论时局如何,二师姐依旧那样明朗。 心中莫名放松了一些,斛玉微微弯了眼睛,刚要回应二师姐,他的视线却忽然停在了某个位置—— 辞丹月的手腕处,正落着一套金色的锁灵符阵。 “……” 目光落在辞丹月的身后,鲛纱遮盖着半张脸,闭着眼的止淈从阴影里缓缓走出。 日光毒辣。 收起了笑,斛玉眯起眼,仰头望着止淈,许久,斛玉让人听不出情绪地问: “……止洲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50章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太初小弟子一下船,就要和听昀洲的洲主大人剑拔弩张。 ……莫非果然如传闻所说,小弟子不鸣则已,一鸣则喜欢找这些大人物的事? 众人暗中议论纷纷。 而面对他的质问,止淈只是淡声道:“擅自打开两界通路,有违听昀洲律法。” 所以,必要锁灵,即便辞丹月是听昀洲乃至三界首屈一指的符阵师,但只要在听昀洲,就要守听昀洲的律法。 “……” 全场只有被抱着的洛贝清楚感觉到,斛玉的手心在慢慢变冷。 他有些担忧地看了微鹤知一眼,示意他出来控制一下局面。 ——在这打起来,对双方都没好处。 微鹤知终于上前一步。 站在斛玉身边,他先是问辞丹月:“还好?” 辞丹月摆摆手,挡住身后的止淈,对微鹤知恭敬道:“是,师尊,弟子自愿戴上锁灵阵。” “……” 说罢,她立刻转头给止淈使眼色,忘了止淈看不见,她又立马回头,看向自己那看起来马上要过来把锁灵阵替他粉碎的小师弟。 第80章 挠挠头,辞丹月笑笑:“小师弟,舟车劳顿,来师姐住处一叙?” 虽然戴着锁灵阵,但辞丹月看起来依旧悠闲自得,除了当年被围攻太初的宗门一剑贯穿,斛玉就没见辞丹月急过。 和辞丹月对上视线,又看了一眼没有反对的微鹤知,斛玉手掌慢慢回温。 洛贝松了口气。 跟着微鹤知走到辞丹月身旁,斛玉冷冷瞥了一眼止淈的位置。 对于这个听昀洲洲主,他在拜天游尚还有些好感,但如今想想,他对对方唯一的印象只剩下死板。 而作为一洲之主,死板不该出现在他身上,这似乎很矛盾。 三洲会晤,首先要告知各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微鹤知坐在那里就代表了太初宗和数风洲,故斛玉自然是不需要和那些不知道修炼多少年的老东西一起讨论的。 但他还是跟在微鹤知身后,没想到这次却是微鹤知先对他道:“这里一时半刻无法结束,你先去找师姐,结束后,我会去寻你。” 斛玉动作一顿,看了看四周越来越多的修者,他垂下视线,问:“……师尊是怕他们将虚境之人出现之事和我挂上联系?” 被轻轻触碰了下指尖,斛玉听到微鹤知低声道,像是在哄他:“并非怕,只是他们向来叙述繁杂,说得尽是些无用之言。若他们将矛头指向你,虽然无用,却惹人心烦。” 斛玉:“……” 斛玉知道这不是真正的原因,可他没有问,只是将睡着的洛贝放在微鹤知身边,自己独自逆着人流走出大殿。 大殿门在身后关上时,斛玉回头看了一眼。 大殿肃穆,微鹤知已经完全收了情绪,眼中冰冷。 …… 斛玉跟着辞丹月去了她的居处。 令人意外的一点是,辞丹月并没有住在修真界,而是住在赫曦墀之下的凡界——不是什么交汇,而是彻底的凡界。 甫一入界,斛玉便明显感觉到灵力的稀少。 修真界之所以会选择某一地居住,无非灵力是否充足,适合修行。 大多数时候来说,适合修行的地方会水草丰美一些,但修者向来庇佑凡人,所以凡人几乎没有怨言,尽数将洞天福地拱手相让。 但这条铁律在听昀洲显然不合。 因为在斛玉刚出现的那一刻,数不清的恶意的目光,就落在了他和辞丹月身上。 “……” 对辞丹月还少一些,但对斛玉,那几乎算得上敌对。 手上还带着锁灵阵,辞丹月又不能带斛玉飞过去,于是两人只能在路上慢慢走着,被动承受着那些视线。 万万没想到听昀洲凡界是这样的局面,斛玉暗中侧目,默默打量着四周的景象。 不同于亮到耀眼的赫曦墀,赫曦墀之下的凡界几乎没有阳光,阳光大多被上面的结界隔断,只有零星光斑落下。 城池则有些像斛玉见过的,溯霭洲停云宫下的地下城,只是更原始一些。 而也是由于没有阳光,导致居住在这里的人,大多都拥有异于常人的、苍白的皮肤,和有些瘦弱的身形。 此刻,这些人死气沉沉的眼睛望着斛玉,眼神在斛玉看过来时也毫无波动,像被光障结界一同收走了光。 “……” 这和斛玉想象中的听昀洲完全不同。 古书中记载,因为修习符阵,听昀洲最重法度,治理井井有条,虽不如溯霭富庶,却更加安全和谐,每个人在这里都能得到应有的公平。 “和想象中不同吧?”走了一会儿,辞丹月突然出声,斛玉回眸,看到辞丹月对他眨眨眼。 二师姐穿着的依旧是当年那一身色彩缤纷的彩衣,据辞丹月说,这上面的颜色是所有可以画符阵的材料,多发现一种,就多添一笔。 如今她身上的彩衣已经有一百多种颜色。看来这些年,辞丹月也去了不少地方。 闻言,斛玉摇头,“何止不同。” 简直天差地别。 扑闪着大眼睛,辞丹月蹦蹦跳跳,在大片的阴影下,她像一只格格不入的、雀跃的蝴蝶。 辞丹月解释道:“其实之前听昀洲不是这样的。当年的日光还没有那么强,凡人也可以接受……但这些年,由于日光,凡人大多迁居赫曦墀下,许多生产也停了,修炼只能靠修者的接济度日,便成了现今的样子。” 这还只是赫曦墀之下,若听昀洲其他地方,斛玉不敢想有多萧条。 像是知道他所想,辞丹月点头:“是吧,你看,你就来了这一会儿,就能看出来这些,可那些人硬是装看不到。” 斛玉:“那些人?” 辞丹月指了指手腕的锁灵阵,无声示意。 “……” 修者垄断了大部分的日光资源,又掌控着凡人的接济,其中多少龌龊,以及有多少见不得光的交易,显而易见。 但想到另一边,辞丹月又无奈叹了口气:“可你说修者待在上面就是享福?其实也不是。没有那些修士驻守赫曦墀撑起光障结界阻隔日光,凡界几乎也没有活路。” 所以对于凡界如何抗议,修者一概是不听的。 他们认为自己拿命保护凡界,本就该多得一些好处,且他们已经付出了代价——失去看到世界的眼瞳,此后只剩感知。 斛玉沉默。 这的确是难以化解的矛盾。 凡人不可能和修者感同身受,毕竟被压在下面的是他们;而不知情的修者也觉得凡人难以理喻,能活命就不错了,为什么还想要更多? 斛玉看向已经对视线免疫的辞丹月:“……所以这就是师姐住在凡界的原因?” 试图从中找到解决之道? 辞丹月摸摸鼻子:“一部分吧,还有一部分是因为我懒得在上面看他那张死人脸,烦。” 斛玉:“……” 死人脸是谁根本不用猜,非止淈莫属。 对于他们二人,斛玉有些莫名的感觉,于是他问辞丹月:“师姐和洲主认识多久了?” 如果是别人,辞丹月会信口胡说他们刚认识,但一转头看到小师弟澄澈的双眼,饶是已经消化很久小师弟死而复生这个事实,辞丹月还是恍惚了一下,才实话实话道: “不长吧,大概……八十年?九十年?” 斛玉:“……” 说着,他们走到了一个小土房子边,这里已经是靠近凡界的边缘,甚至不用眺望,就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城墙。 虚境目前就被控制在城墙外。 而相比起太初宗的白玉宫、溯霭洲的浮岛、鬼界的鬼主殿,师门之中,只有辞丹月住在了凡人都觉得差的小屋中。 辞丹月却不觉得有什么。 她兴冲冲推开门,转头时,眼中闪着光。她对斛玉道:“看,小师弟,有没有感到很熟悉?” 的确是很熟悉。 斛玉四周看着。 这里几乎和当年太初辞丹月住处一模一样,甚至各处的摆件都一一还原。 当年他时常去找辞丹月学阵法,对这个院子,他记忆犹新。 辞丹月在院子里原地转了一圈。 她有些感慨道:“当时太初要搬走的时候,我其实是想带点什么走的,可看来看去哪里都舍不得,索性一起缩在了法阵,扛过来了。” 斛玉眉心跳跳。 也就是说,这不是复刻,这就是当年辞丹月的院落…… 刚想问什么,辞丹月却停住脚步,她忽然转身,轻轻抱了抱斛玉。 斛玉一愣。 辞丹月比斛玉高一点点,这个姿势抱着刚刚好。 这个拥抱很突然,就像很久没见的家人见面的拥抱。斛玉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辞丹月道:“小师弟,我猜他们两个一定都没有和你说过,师尊是怎么告诉我们十年前的事?” 斛玉眼神怔忡,如果“他们”指的是春浮寒和暮归,那的确没有。 他没想到是辞丹月最先说起这个话题。 知道他所想,辞丹月低声回忆道:“其实当年你‘闭关’以后没多久,我们就觉得不对劲,因为灵力增长得太快了,几乎像是有人特意将灵力送过来。” 直到微鹤知找到他们。 那天是个雪天,数风洲已经下了半个月的雪,他们到时,微鹤知已经站在斛玉的院落,不知站了多久,他落了一身的白。 微鹤知告诉他们,现在他们身上的每一分灵力,都是斛玉。 一开始没人听得懂。 辞丹月闭眼道:“后来听懂了,又不想听懂——你说我那么有天分的小师弟,怎么就全散成灵了呢?” 斛玉沉默。 他张了张口,不知道怎么回答。 从背后拍拍他的后脑勺,辞丹月继续道:“……这些年,我们各自修炼,也去了很多地方,师尊告诉我们你回来了的那天,我其实很想回太初,但我最后还是没敢。不仅我不敢,暮归也不敢。” “……” 视线落在地面,斛玉目光一动不动,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第81章 他听到辞丹月说:“……我们受之有愧。” 斛玉几乎是立刻反驳:“不是的!我…” 他没有忘记当年太初被灭门时春浮寒和辞丹月的尸体落在眼前,死后散灵归于太初,只是他想尽力弥补,并不是想让师兄师姐知道或愧疚。 辞丹月却打断了他:“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你大师兄三师兄也知道。” “……但我们终究是活着的人,小师弟,那些十年前的死和我们没有关系,死的只有你,小师弟,只有你。” “……” 所以斛玉回来,他们都想尽力弥补斛玉,可是怎么做都觉得有些不对,怎么做都觉得差点什么。 好在他们已经变得足够强大。 说了这么多,辞丹月终于绕回了正题:“所以小师弟,这次替你将虚境引渡至听昀洲,师尊替你在会晤出面,你都不需要觉得愧疚,或者觉得给师尊师姐添了麻烦,这是我自愿的,也是师尊自愿的。” “……” 无言,斛玉闭上眼,眼睫微微颤动。 师门之中,辞丹月是那个最不拘小节的人,她随性,恣意,开朗,说谁有什么忘记带了,他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辞丹月。 ……但当年被微鹤知救回来的第一个晚上,午夜梦回渡枫门而惊醒时,辞丹月也是第一个推开了斛玉的门,替他贴上了安心咒。 而这次,也是辞丹月最先察觉到斛玉莫名不安烦躁之下的原因。 所以她才说了这么长的话。 许久,斛玉睁开眼,这次他终于放松了眉头。 斛玉语气中带着点零星笑意:“师姐,若三师兄知道你这样善解人意,他一定会原谅你当年将他的头盖骨全都炸碎了的。” 辞丹月:“……” 一把推开斛玉,辞丹月冷酷开门:“哼……好汉不提当年勇,他提着个头盖骨到处晃,我炸了难道不是为民除害?” 斛玉短暂地背叛了一下三师兄:“……是,当然是。” 进门,斛玉视线落在那锁灵阵上。 虽然辞丹月行动完全不受限制,但斛玉还是问:“这阵能破吗?” 总戴着锁灵,万一有什么事,根本来不及反应。 没想到走在前面的辞丹月突然回眸一笑。 她悄咪咪将斛玉拉进房间,小心关上门,才神神秘秘转身道:“你看。” 咔哒。 在辞丹月手指的轻点几下之后,锁灵阵轻巧地落了下来,化为虚无。 斛玉:“……” 辞丹月扬起笑,语气中是对自己地位的信心十足: “虚境进听昀洲这么大的事,总要有个人出来表态,用阵法锁着像我这样级别的符阵师,才是最有说服力的,不是吗?” 斛玉:“……那止淈?” 辞丹月眨眼,她拉长声音:“他也不是那——么,不知变通的啦。” 斛玉:“……” 赫曦墀,大殿之上,止淈忽然摸了摸耳朵。 热意过去之后,他才转头“看”向刚才发话的某个宗主:“方才,你说了什么?” 众目睽睽,那宗主憋红了脸,才重复了一遍: “我说……既然那黑衣人是朝着璇霄仙尊小弟子去的,那我们把他交出去不就好了?” “……” 冰冷的视线落在后背,那宗主一抖,转身,不意外对上了微鹤知漆黑的眼瞳。 第51章 被微鹤知看得浑身发凉,那宗主慢慢转过身来,语气莫名有些心虚:“什么……什么然后?” 止淈道:“将璇霄仙尊弟子送到那人手中以后,你准备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面?” 接下来的局面? 接下来能有什么局面?无非是恢复三界秩序,处理灵力,控制虚境…… 想到这里,那宗主忽然沉默。 知道他反应过来,止淈方才抬手,随着他动作,流转的繁复符阵从六个角落接连展开,转瞬之间,一座金色逼真的修真地图便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除了微鹤知,众人皆望向中央的地图。 很明显,金色的部分代表修真地界,而周围黑色的雾气,则代表虚境。 止淈收回手,道:“这是之前的修真。”随着他话音落下,地图从底下翻了上来,重新规划了黑色和金色的部分。 这次对比相当明显了。 黑色正从各个方向涌来,打算将金色的修真界整个围在其中。 止淈:“这是如今的修真。” “这……” 有人犹疑出声,但止淈却没有停下,他再次翻转了符阵。 而这次,黑色的虚境仅仅处在边缘的位置。 “?” 面向众人,止淈解释道:“这是七百年前的修真。” “……” 大殿内,鸦雀无声。 众人不约而同且面色凝重地望着那地图,眼看着随着时间,黑雾逐渐将修真界的大部分领土据为己有,感同身受般的窒息逐渐笼罩在座各位身上。 趴在微鹤知身边的桌子,洛贝掀起一边眼睛。 三界一退再退,妖界是最先受影响的,灵力对妖来说就是立身之本,没有灵力,修士会变成凡人,而妖没有灵力,则会溃散——会死。 那地图进展地差不多,是时候出个声了。 伸了个懒腰,从桌上跳下来,洛贝躲到大殿柱子后,微鹤知眼神未动。 果然,没多久,那只雪白兔子再出来,转眼就变成了风姿不凡的妖王。 “妖,妖王?” 不管周围人因为自己突然出现而惊奇的视线,洛贝兀自慢慢走到地图边,他伸手拨弄了一下,那地图又变回如今修真所剩无几的样子。 收手,洛贝嗤笑:“我不是人,就在这里直说了——即便没有这次的事,诸位觉得,三界还有多少年可活?” 落针可闻。 谁也不敢回答,只有止淈淡淡给出了精确的数字:“按照虚境之前的速度,最多,八十年。” 八十年。 还是连带着鬼界一起。 众人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也是洛贝最讨厌这些人的地方——那种即使知道有大难降临,依旧做缩头乌龟,等着别人来救的窝囊样子。 于是他冷哼一声:“八十年,诸位八十年以后是打算不活了,还是准备也变成歧奴、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一辈子?” 歧奴是人变的这件事,虽然明面上没有消息,但在座的早已通过各种渠道知道,此刻被洛贝毫不留情地指出来,有些人脸上挂不住。 可上面是止淈和璇霄仙尊,下面站着妖王,谁也得罪不起,只能憋屈忍着。 许久,一位听昀洲的宗主叹息,“我等惭愧,虚境一事,还得仰仗各位仙长指点。” 终于没人再出来跳来跳去,一只手撑着头,微鹤知屈指在发间轻敲了两下,他之所以没有让斛玉留下,就是不想让对方见到这些人的嘴脸。 终于结束了无谓的讨论。 微鹤知起身,迎着众人的目光,他淡声道:“以虚境为攫取灵力的通道,控制虚境扩散只能减缓他的速度,但改变不了结果。” 洛贝随便坐在一边的桌子上,开始思考一会儿去哪里找斛玉。 止淈适时接声:“仙尊认为,如何改变结果?” 像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惊天动地的谋划,微鹤知面不改色道: “对峙——在虚境建灵台,展开结界,再派人看守维持。灵台越多,他越无法应对和控制虚境,越力不从心。” “!” 有人立马反对:“仙尊,且不说派谁去看守、守多久,单布置灵台,就需要相当的灵力和人力……” 微鹤知打断他,他说: “我去布置灵台。” “……” 声音在殿内回荡,足够所有人听懂微鹤知说的是什么。 半晌,刚才反对现在傻眼了的那人问:“……那,那看守呢?谁去看守和维持结界?” 虚境内没有灵力,谁能长时间待在里面,还灵力十足? 垂眸,微鹤知道:“歧奴。” 安静几息,大殿内瞬间一片哗然。 “歧奴?歧奴怎么能去?” “且不说如何能沟通,歧奴本就不受控制,万一他们反水,岂不是功亏一篑……” 莫名的直觉,洛贝忽然往后一闪。 果然,就在大殿乱哄哄的下一刻,濯尘剑骤然出鞘,一剑贯穿了地图,定在大殿的正中央! “?!” 大殿中央的男人甚至没有出三成力,其释放的威压便让在场所有人无法出声。 半步飞升,修真界第一仙尊。 男人抬眼,冷声提醒:“关于这件事,只是告知各位一声罢了。” 同不同意,并没有那么重要。 …… 微鹤知那边还没结束,斛玉先和二师姐去了当时鬼界打开的裂缝处。 那里的虚境黑雾最为浓郁,加持的阵法也最多,是最适合观察的地方。 来到城外,没几个人,辞丹月显然轻松不少,她一一给斛玉介绍: 第82章 “小师弟你看这里,这几个是隔绝两界的符阵,有二十九道;这边,是用来防止虚境再扩、止灵的阵法,因为虚境边界有点长,所以我画了七十多个……” 随着辞丹月的介绍,斛玉大约知道了怎样体系的阵法正在控制,短时间内能画这么多复杂的阵法,斛玉由衷赞叹:“师姐的符阵又精进了。” 辞丹月一抹眉毛,仰头:“那当然。等师姐到出窍巅峰,可以同时设三百个法阵,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去,给太初画个百八十个聚灵阵去……” 斛玉无奈笑笑。 这已经是城墙外很远的地方,因为虚境的突袭,虽然黑雾已经被辞丹月控制住,但保险起见,还是让周围村庄的百姓迁进了城内,在城内官府找到的庄子里暂时居住。 所以在一个影子扑过来的时候,斛玉根本没想到这会是个凡人。 他下意识挥手,手中的长弓幻化,直接向着那东西扑来的方向砸去。 但在转身看清对方的模样的时候,斛玉手中的弓硬生生转了个大圈,砸在了斛玉自己的胳膊上。 “!” 疼痛加持,斛玉瞬间踉跄后退,那人也因为躲闪而摔倒在地,灰尘四起,辞丹月的符阵还没来得及出手,就连忙回神去看斛玉的伤势。 因为用了力气,斛玉的半边肩膀很快红肿了起来,大有要变成一大块淤青的架势。 疼痛让斛玉的脸色苍白几分,硬生生接住那一下,斛玉缓了一会儿,才安抚拍了拍辞丹月的胳膊,示意自己没大事。 抬眼,斛玉望向那个让他收住攻势的影子。 ……是个瘦骨嶙峋的半大孩子。 灰黑色的衣服破破烂烂,脸色蜡黄,因为瘦,两只大眼睛已经深深凹进了眼窝,本该稚嫩的脸却是一片粗糙的皮肤。 此刻他正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拿起手中的砍刀,想要再次捅向斛玉。 辞丹月一掌拍向他的手腕,刀应声落地,她厉呵:“闹够了没有?!” 被牢牢抓住,那男孩无法,只能在地上尖叫:“去死,去死,你们都去死……!” 和辞丹月对视一眼,斛玉忍着痛走到他身边,开口: “……你是凡人,一定知道无法偷袭修者,但你还是来了……你是故意,故意想死在我们手下?” 不答,那男孩只“呸”了一口,差一点就要吐到斛玉的脸上。 退后一步,斛玉垂眸看着他: “我猜猜……你的衣服上有六处不同的补丁,却皆针脚极密;可方才我看过了你的手,骨节僵硬,不是能织出这样针脚的手。这定是你的亲人替你缝的。” 看到对方忽然停下了的动作,斛玉知道他猜得没错,于是继续道: “无端偷袭修者,按听昀洲律法……” 他看向辞丹月,心领神会,辞丹月挑眉补充:“入牢,父母亲人后代皆不可入修真界,且还要替官府耕耘三年。” “……” 男孩不再出声,斛玉转身望着他:“现在可以说说为什么了?” 许久,停止挣扎的男孩抬眼,通红的眼睛望着辞丹月,问道:“……我听说,你是听昀洲最顶尖的符阵师?” 辞丹月不置可否。 那男孩忽然就哭了:“我还听说,你住在凡界,替凡人解决生计?” 辞丹月认真回答:“是。” 男孩大哭:“那我能不能求求你,去和官府说说,别送我母亲去虚境,我去,我去行不行?我求求你了……我母亲已经重病,去了那鬼地方只有死路一条……” 这里面的信息太多,斛玉心头一跳,他立刻看向辞丹月,果然,辞丹月也眼瞳震颤: “……你说什么?官府送凡人去虚境?” 男孩哽咽,涕泗横流:“他们说……虚境是天罚,要用活人祭天,前去平息天怒……可我母亲什么也没做…我只是想替我母亲……” “……” 迅速安顿好那孩子,朝着官府去,辞丹月罕见地没了笑意。 斛玉跟在她身后亦不语。 待到城内官府衙门处,辞丹月直接一脚踹开了官府的门。 里面,高台上坐着的人闻声大惊,没看到是谁,便立马对着他们二人呵斥:“来者何人?擅闯官府可是大罪……啊!” 一道符阵将他牢牢扣在椅子上,这下知道来的人的修真界的人,那人立马笑得谄媚:“哦……原来是辞仙长,误会,都是误会……” 手中符阵收紧,辞丹月直言道:“我问你,送人去虚境祭天是谁传出来的命令?” 那人惊讶地都忘了合嘴:“仙长竟不知?是那黑雾亲自说的!” “……” 竟然连修真界都没有得到消息,那狗官瞬间眉飞色舞起来: “说来也巧,就昨天晚上,听昀洲各个衙门里的人都听到了那黑雾的传话,说只要将人送进去,送多少,黑雾就退多少,但若不送,就要立马把我们都吞了……” 辞丹月稳住呼吸,还在和他缓声道:“那你就可以……不论真假?” 那人一拍大腿:“因为昨晚就有人已经试过了,送进去一人之后,黑雾果然退了一点!唉,真是危险,要是再晚一步,说不定今日死的就是整个城啦!” 终于还是忍不下,辞丹月手下用力,抓着他的衣领,咬牙: “可那是人!活生生的人!” 那人却忽然好笑地看着辞丹月:“……仙长,先不把凡人当人的,不是你们修真界吗?” 辞丹月瞬间愣住。 而那人像是被什么蛊惑,笑得见牙不见眼:“而且不止是赫曦墀下,现在全听昀洲都开始送人进去啦……” 阴沉着脸色,斛玉掰过他的脸,果然,透过那狗官的脸,他看到了那黑衣人的影子。 黑衣人透过凡人的躯壳,对斛玉低声道:“……你看,凡人想活命,即便是还未到的危险,就会不惜将同类送出去替自己受死。” “你说,如果听昀洲被送进虚境来的凡人越来越多,这时候我再和他们说,只要送一个你,就可以停止这场恶事……他们会不会,把你送到我的身边?” 辞丹月一拳打在那影子上,那黑衣人的影子瞬间消散。 知道对方听得见,辞丹月大骂:“畜生,妖言惑众,老娘迟早上去杀了你!” 说罢,辞丹月转头,却看到斛玉若有所思的神色。 心中莫名一慌,辞丹月立刻抓住小师弟的手:“……小师弟?” 第52章 瞧见辞丹月不无担忧的目光,他笑了下,师姐无非是担心他被影响,真的如那人所说前去天界。 对于这件事,斛玉当日没有给出答案。 但是事态发展显然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 先是凡界选人去虚境祭天被修真界所知,听昀洲派修者前去一一阻止。 一开始,事情还控制得住,但随着虚境某一晚忽然推进凡界地界三里,一切便一发不可收拾。 最先出事的是赫曦墀外很近的一处凡界城镇。 那里被听昀洲一些蛀虫克扣救济已久,本就苦不堪言。 这次被众人选出投进虚境的,还是个小孩。 前去的修士刚控制好局势,正准备将孩子拉出,只是还未来得及退,就连小孩一起,被忽然猛推进十几尺的黑雾吸了进去。 “上天震怒啊!是上天震怒!上天不满!” 尖叫声四起,同去的修士立马要扔符去救同伴,却发现自己被人莫名推了一把,险些摔进虚境,这次不仅没救回来人,自己也差点命丧黄泉。 那修士大惊转身,竟发现是刚刚被救出来的那孩子的父亲。 被他盯着,男人又疯了一样推了他一把,哭着怒吼:“反正谁都可以祭天,你去陪我的孩子好了!你们这些酒囊饭袋,我们将日光都给了你们,你们呢,连黑雾都要靠凡人去死才控制得住吗……” 修士和凡人打在了一起,还是处理虚境事宜要回宗的听昀洲主路过,才止住这场恶事。 可这件事只是微小的一点火苗。 更大的火势紧随其后。 整个听昀洲都笼罩在阴沉之下。 即便是将鬼界渡来的黑雾一直控制在原地,辞丹月也被人拿了出来,狠狠钉在了罪业墙上。 赫曦墀,洲主殿内。 “发展到现在,已经不仅仅是因为虚境。”站在大殿中央的斛玉沉声道, “灵力虚空,天地间浊气日益增加,人心的恶念会随着浊气的扩散而不断增长,这不是凡人可以抵挡得住的。” 就连一些修为低微的修士都已经开始有感到莫名烦躁,何况凡人? 知道他说得没错,止淈沉吟道:“璇霄仙尊已经前往虚境设置灵台,想必可以多压一些时日。” 背对着止淈,靠在桌边,跟来的辞丹月也对小师弟安慰: “还有时间,目前已经让听昀洲所有修士都看住了虚境边界,其他将洲也在陆续分人过来,基本不会有后继伤亡,待灵台设置完毕,我们便可着手驱散虚境……” 第83章 斛玉一声不吭,待辞丹月说完,他才道: “……人心有惧怕,才会有失去理智的行为,即便派人看着边界,又怎么能完全将想要送死的人拦住。” 斛玉:“虚境逼近对他们来说就是天罚,现在得知唯有活人祭天才能活命,这样又如何停?” “……” 止淈朝着辞丹月的方向微侧过头,示意她来讲,却发现辞丹月正望着窗外出神。 半晌,辞丹月喃喃答道: “小师弟,你说的没错,可师姐也是人,我也有私心——若是将你送到那人手里才能止战,不知道别人如何,至少我不会做。” “凡人的命是命,你的命也是命。等师尊布置完灵台再说,好吗?” “……” 傍晚,斛玉独自去了虚境。 一入境,便有闻到他气息的歧奴凑了过来,他们像是知道斛玉来的目的,直接将斛玉带到了一块高地上。 歧奴道:“璇霄仙尊马上就会来此处。” 斛玉道谢。 坐在高地的崖边,空中晃荡着小腿,斛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远处的景象。 短短一日而已,虚境竟已经大变样。 数不清的法阵流转在上空,将灰蒙蒙的虚境照亮如外界白昼。 而视线可以看到的范围,几百座平地起的高台上,每个的中央都放了一块黑色的灵石。 斛玉知道,那是数风洲特有的耀石,可以锁住海量的灵力。只是对设置的人要求也很高,一旦控制不好,耀石就会立马作废。 劳心劳力劳神。 如歧奴所说,斛玉等了没多久,微鹤知便来了。 斛玉抬头。 长空之上,玄衣男人站在剑上,他抬手,只见眨眼间就在虚境的无端拔起了高耸的石台。 轰鸣声中,他的动作很快,几息之内,无数的石台便在他附近升起,逐渐合成一座石林。 而这些画面不止斛玉看到,外界对微鹤知的谋划表示怀疑的人也在偷偷看着。 在过去的时间里,除了歧奴之灾那次,微鹤知其实没有过用十成的力出手,所以对于他的修为和灵力,后来许多人并没有真切感受。 直到看到对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筑起密密麻麻的灵台,甚至每一座灵台的耀石灵力都在其掌控之中,他们后知后觉,堪堪切身感受到了自己和微鹤知的差距。 微鹤知一个人,几乎抵得上半个修真的战力。 原本还在反对的声音随着一座座高台的拔起而逐渐销声匿迹。 只有斛玉在他停手后呼唤: “师尊。” 微鹤知回头,发现小弟子正坐在断崖边,朝着自己的方向挥手。 符阵的金光之下,斛玉的眼睛亮亮的,在虚境这样荒凉的地方,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微鹤知朝着他的方向飞去。 待今晚安排歧奴分守好灵台,微鹤知便要动身前往数风洲和溯霭洲,以及鬼界的虚境,再次着手布置灵台。 因为虚境还在那黑衣人的掌控之下,整个修真界,能无视黑衣人的控制而建灵台的,只有微鹤知。 所以也只能他去做。 飞身到斛玉身旁,斛玉抬眼,刚想说什么时,他忽然一愣。 ……微鹤知呼吸竟然有些乱了。 斛玉第一次感觉到,微鹤知累了。 不是大战以后的累,而是那种被慢慢消磨掉精气的疲惫。 ……也是。 在这么短时间就将听昀洲的灵台布置好,微鹤知不可能不累。 而过了今晚,他又将奔赴其他两洲和鬼界。 要维持这样高强度的灵力运转至少三天,且在这期间,还要控制布置好的灵台结界,拖住虚境,维持法阵运转…… 斛玉都替微鹤知觉得累。 闭上眼,斛玉低头,他轻声对微鹤知道:“师尊,让我去吧……我一定会活着回来。” “……” 呼吸一顿,在看到斛玉闭上了眼睛不同他对视,微鹤知眼底慢慢结了冰霜。 转身,克制住自己的语气,微鹤知只是道:“不行。” 斛玉低声问:“师尊,你不累吗?” 没等微鹤知回答,斛玉便自己答道:“你累,不仅仅是因为虚境,还有各方对你的压力。” 如今三洲大约都知道了,只要将斛玉交出去,虚境就会停止扩散。 这是一种很卑劣的手段,却也是最有效的。 因为当没人知道自己对抗的东西是什么,而未知和未到的危险,都会将人逼疯。 斛玉不会怪任何一个要将他送出去的人,他觉得这是很正常的。 即便这件事放在他身上他不会这样做,但斛玉不会觉得,那些不认识的人会像师门一样,替他承担这份危险。 或许他对太初来说不可放弃,但对其他人,他只不过是个会带来危险的陌生人,所以根本谈不上高尚或者大义。 多活一天是一天本就无可指摘。 微鹤知凝望着他的眉眼,斛玉依旧是双眼紧闭,。他对微鹤知道:“师尊,如果你相信我……你相信我,我会有解决的办法。” 虽然这个办法有些危险,但斛玉确定自己不会死。 只是他明白,微鹤知不会接受斛玉再在自己面前失去性命,或者灰飞烟灭。 最难受的是失而复得后再次失去。 果然,微鹤知不为所动:“不行。” 斛玉叹了口气,对微鹤知道:“若虚境扩散下去,三界才是真的无路可走。” 微鹤知淡声:“我会控制虚境。” 斛玉睁眼回望微鹤知,他声音慢慢扬了起来: “不说三界范围有多大,运转这样多的灵台,没多久你就会油尽灯枯。” “……” 微鹤知垂眸,一幅没得商量的表情,他只是道:“天灵根吸收灵力很快,只要三界尚有灵力,便不会走到那一步。” 斛玉忽然起身,一把将已经枯萎的耀石摔在脚下:“现在已经需要开始替换耀石,这就是你说的不会到那一步?” 微鹤知抬眼:“你太激动了。” 斛玉眼睛已经有些泛红,他忍着声音,终于将心底的话问出口: “……可你现在这样做,和我踩在你的命上活没什么区别,师尊。” 微鹤知掷地有声:“那就这样活。”他说,“我是你的师尊。” 斛玉大声道:“可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无辜的人替我去死,我不愿意吸着你的血去活命!” 自微鹤知将斛玉从渡枫门带回来之后,斛玉从来没有和微鹤知吵任何一次架,只有这一次。 他知道自己去天界生死未卜这件事对微鹤知来说很残忍,但他更不想微鹤知因为这些灵台而枯竭。 这件事很矛盾,可总要有人站在最前面。 而谁都知道,这个位置,斛玉来站最合适不过。 他说了这样多,微鹤知一言不发。 斛玉平复着心绪,他想向微鹤知好好谈谈,可是刚才那一通又无法收回,就在斛玉想要重新捡起那块耀石时,微鹤知却望着他,坚定道:“你不能去。” 斛玉:“……” 斛玉走了。 待对方的背影离开虚境,微鹤知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微鹤知俯身,捡起了那块被斛玉扔在地上、已经失去灵力、无比黯淡的耀石。 耀石尖锐的部分刺在手心,微鹤知抬头,眼中浮现出三洲的地图。 丝毫未停,他立刻飞身前往剩下两洲一界的虚境。 …… 辞丹月一见到斛玉,就知道他情绪不对。 虽然没得什么外露的表情,可从周身气质来看,斛玉显然在气头上。 因为是不坠打的,很难恢复,斛玉身上的淤青在他坐下来时发出撕裂的疼痛,可斛玉却像感觉不到。 他只是直直望着远处的赫曦墀焰阳阶。 上面的修士正在吸纳日光,这样的暴晒之下,即便是修士,也浑身大汗。 斛玉知道,这是听昀洲夜晚到来之前的最后一点日光,待日光落下,修士们就要前往不同的虚境边界,看守巡逻。 辞丹月的小屋依旧是那么冷清,不过比起平时,今日多了一位小客人。 那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只是因为摔倒,膝盖上都是血痕。 辞丹月正在用药草覆盖上去,她哄着要哭不哭的小孩:“忍着点,就一下,马上就不疼了。” 小孩忍住了哭声,虽然草药放上去的时候很痛,可不一会儿,膝盖竟然真的没感觉了。 斛玉看到那小孩欣喜地抱了一下辞丹月,说了谢谢,然后蹦蹦跳跳出了小院,心里也微暖了一下,不过很快被情绪覆盖。 辞丹月起身,给斛玉倒了杯茶,打趣道:“怎么,和师尊吵架了?” 她只是随口一说,没想过斛玉真的能和微鹤知吵起来。 毕竟当年那么久的日子,斛玉都没和微鹤知红一次脸。 第84章 面前的斛玉沉默。 辞丹月惊诧瞧过去:“……真的啊?” 斛玉低声:“师尊不同意我去天界,和那人交涉。” 闻言,辞丹月立刻举起杯子,斛玉知道她要说什么,提前一步道: “师姐,你来凡界这么久,有什么进展吗?” 动作一停,辞丹月低头想了想:“……至少他们不向我扔石头了?” “……” 斛玉:“我听说师姐在凡姐做的事很多,平反冤案,帮人修缮种田,救治难民……” 斛玉转头看她:“可现在仅仅只是不扔石头?” 辞丹月摸摸鼻子:“这不是上面改起来有点慢嘛……只要一天没有日光和资源,修真界和凡界的矛盾就不可能调节——当然,我可就是奔着这个不可能来的。” 撑着胳膊,斛玉道:“若此时有人告诉师姐,只要取走止淈的性命,一切便迎刃而解,师姐做还是不做?” 辞丹月想也没想:“不做。” 斛玉一愣,辞丹月抱着胳膊道:“因为如果真的有这个方法,他肯定第一个就死去了,不用等我取他性命。” “……” 半晌,无声笑了一下,斛玉问:“那师姐,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不行呢?” 辞丹月:“……” 没想到小师弟在这里挖了个坑,辞丹月揉了两下自己的脸,忽然道:“小师弟,跟我来个地方?” 没有拒绝的理由。 两人从凡界一路到赫曦墀,洲主殿,又一路跑去了洲主殿后的一个有些古朴的小院。 不知道辞丹月的意思,斛玉沉默跟在她身后,打量着这个小院。 那是一个斜顶青瓦院,在听昀洲这样本就不多雨的地方,这个院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小院岁数应该很大了,虽然干净,但到处都是陈旧的痕迹,而最显眼的,是里面有一棵巨大的海棠树。 在听昀洲这个阳光下,几乎很难有植株存活,可这棵海棠树却屹立在小院中央,枝繁叶茂,花叶交错间,有微弱的光落在斛玉脚下。 没解释什么,辞丹月兀自走到树下,她直接蹲下去,开始着手挖下面的土。 因为用了几道符阵挡住了泥土的下落,很快,辞丹月就挖到了想要的东西。 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木质盒子。 亲手将盒子带了上来,拍拍上面的脏污,辞丹月将盒子递给斛玉,自己把土填回去,才从斛玉手里打开盒子。 斛玉低头。 那盒子设置了简单的符阵,没有腐烂,里面东西很少,只有一对雕刻精巧的玉镯。 那玉镯雕琢得巧夺天工,上面刻着繁复的法阵,算得上极品。 可惜其中一个已经开裂,上面还有着没清理的污血。 辞丹月拿起那个完好无损的玉镯,对斛玉道: “这是当年父亲母亲还没去世之前留给我的,后来离开家,我就把这个玉镯放在了这里。” 另一个呢? 辞丹月拿起那碎裂的玉镯的一段,对斛玉解释道:“而这个,是留给当时父亲母亲收养的义子。因为玉镯上雕刻了法阵,再做一个很困难,所以父亲母亲把我的玉镯先给了他——严格来说,这个也是我的。” 拉着斛玉坐下来,辞丹月神神秘秘问:“别看这玉镯旧了,你知道这个玉镯代表着什么吗?” 看小师弟摇头,辞丹月笑着,云淡风轻道: “代表着,如果我想要听昀洲,只要拿着这个玉镯,所有宗门都要听我号令。” 斛玉:“……” 辞丹月俏皮地对斛玉眨眨眼:“你师姐其实是洲主的女儿,没想到吧?” “……” 斛玉的确没想到。 在他的印象里,因为修习符阵不可有半辞差错,听昀洲极其重视法度规则,修士大多固执死板,一言一行几乎都按照尺子走,偶有几个不守规矩的,在听昀洲待没多久,就要动身离开。 而辞丹月就好像完全是听昀洲的反义词。 她不喜循规蹈矩,不喜平平淡淡,随性而为,不在乎礼节和生活的方式。 和听昀洲比起来,她更适合待在鬼界之类的地方。 实力至上,没有任何阻碍。 且当年在太初,辞丹月是带着斛玉闯祸最多的弟子。 无论是烧了暮归的灵牌,还是将大师兄刚打好的法器浇上水,都少不了辞丹月的踪迹 而斛玉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辞丹月曾想自创法阵,擅自修改了千年沿用的某个近天级阵法,差点将自己炸死。 那时候的太初还没有多少可以用的灵源,即便有微鹤知在,辞丹月还是经历了一次九死一生。 彼时斛玉守在辞丹月床边,是第一个发现辞丹月醒过来的。 他永远不会忘辞丹月醒过来的第一件事,竟是抓起枕头下的符纸,再将那阵法画一遍。 她的眼睛明亮,好像破开那重重叠叠的符纹,就能看到新的世界。 因此,斛玉也曾问过辞丹月要不要去听昀洲学习一下。 辞丹月晃着包成粽子的胳膊,严词拒绝:“小师弟,你还是莫要害我。我这样的去了,听昀洲会以为来了什么异端。” 所以斛玉一直不觉得二师姐和听昀洲能有什么关系,即便这次回来,听说二师姐在听昀,斛玉也只是认为二师姐只是去听昀洲办事,总呆不久的。 ……可现在辞丹月说,她来自听昀洲。 看斛玉愣怔的样子,辞丹月哈哈大笑:“小师弟,你这是什么表情。” 笑完,辞丹月又道:“不止我呢。还有个人,你一定认识。” 辞丹月:“我父亲母亲的义子。” “?” 斛玉简直满头雾水,辞丹月抱着胳膊,手里抛着那断裂的玉镯,提醒:“号令听昀洲。” 斛玉脱口而出:“止淈?” 止淈是…… 辞丹月点头,逐渐收敛了一点笑意:“这个小院,就是当时我练习符阵的地方。” 她娓娓道来的语气,慢慢抚平了斛玉心中的焦躁。 当年在知道父母收养了个孩子的时候,辞丹月还是挺包容的。 她家是听昀洲洲主家,无非是多个人吃饭罢了,能有什么大不了? 但没几天辞丹月就发现,问题非常大,且不能了。 因为无论辞丹月怎么示好怎么贴过去,止淈都是一副面无表情的脸。 他甚至不会回答辞丹月的话,显得辞丹月很倒贴。 彼时年轻气盛,作为洲主之女,辞丹月符阵修习得优秀,有大把弟子求着她请教符阵,她也自认为没时间浪费在对方身上,加之有点赌气的成分在,所以从某天开始,就再也没主动过去过。 虽然后来母亲让她费心照顾一下止淈,说是从万人堆里救出来的挚友之子,很是可怜,但辞丹月不这么认为。 她对母亲严正道:“万人堆里出来,也不代表他可以对别人如此无礼。” 说完,辞丹月转头就走。对上坐在角落不知道什么时候听着的止淈,也是淡淡看了一眼就走。 她问心无愧就行。 她不管止淈,父亲母亲也忙于符阵整修和洲事管理,所以渐渐地,没有多少人知道止淈在干什么。 只是偶尔回家路过,辞丹月能见到对方一点模样。 止淈很刻苦,听昀洲所有能修炼的方法他都会做,但他的天分不如辞丹月。 所以即便拿着那块镯子,止淈也不会成为洲主。 可辞丹月这样的性格注定要和听昀洲主之位背道而驰。 她先是和母亲吵架,后又和父亲对峙,质问对方为何将一部分凡人迁居赫曦墀下。 ——日光越来越强盛,虽然这件事没办法解决,但迁居地下这个做法,是辞丹月最不能接受的。 因为她深知这就是个隐形的炸药,虽然可解一时之急,却总有一天会爆发。 但除了她,听昀洲的修士似乎都同意了这个做法。 争吵越来越激烈,且没有结果,一气之下,辞丹月在某日拿好行李,离开了听昀洲。 她要去游历,去见识,去找到解决之道。 离开前,辞丹月看了看自己的小院,毅然转身。 和那天一样,她身后是面无表情的止淈。 此时因为长久的修炼,止淈的眼瞳已经变得有些白,但也不是完全看不到。 他一个人拦在辞丹月身前,问:“你要去哪里?” 辞丹月越过他,一句未答。 走出没多远,止淈又出现在了眼前。 这次他手中法阵浮现,辞丹月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父亲母亲都拦不住我,你觉得你可以拦得住?” 止淈还真差点拦住了。 要不是第五次爬起来后被辞丹月打晕,他真能将辞丹月带回去。 离开听昀洲,辞丹月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鬼界。 她隐姓埋名,去看,去问,去寻找心里那个苦寻不到的东西。 第85章 就这样过了很久,某天,一道噩耗传来——听昀洲未迁居到地下的凡人伙同部分修士,刺杀洲主和洲主夫人于府中。 知道这个消息时,辞丹月还在鬼界某个破房子里画符。 她画得很费劲,总觉得有哪里不通。 手腕的镯子发出声响,辞丹月惊奇低头,第一次发现这镯子还能传音和定位。 她想要抬起手,却不小心将画的符全部毁掉。 辞丹月心中一空。 回到听昀洲时,父亲母亲已经下葬,听止淈说,对方用了大量符阵,显然蓄谋已久。 因为对方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周围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连一边的止淈都差点没命。 他说得没错,因为辞丹月看到他时,向来注意外在礼仪的止淈,竟全身都是炸裂的伤口,站也站不稳。 而辞丹月和父母见的最后一面,是争吵。 拒绝了洲主之位,止淈被迫继任洲主,每日处理无数事项。 只有在很少的时候,止淈可以见到灵堂里跪着的辞丹月。 而经此一事,听昀洲修真界终于意识到,只要凡人还在其上,他们就会反抗,无法接受落到下方。 可只有迁居地下,方能彻底截断日光对凡界的腐蚀。 一开始将道理讲给凡人听,凡人都能接受。 但后来,这件事逐渐变了意味——修炼修者借此机会,在修真准备的救济资源递给凡界的过程中,层层剥削,那点资源到凡人手中时,已经所剩无几。 而这些,是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很久的辞丹月不知道的。 她只是一直在看书,终于,在看到有古籍记载,心头血画血祭召阴阵,带着亡人之物穿越鬼界炼狱血池,便可回到当年,或许有改变曾经的机会。 辞丹月便动身去了。 显然,因为不清楚触发的隐性条件,辞丹月失败了。 被止淈从血池里捞出来时,她第一次看到对方有那么大的情绪波动。 止淈抓着她的领子怒吼:“你疯了吗?!” 辞丹月浑身是血,她笑着说:“可能是吧。” 她还想再说什么,却发现对方的眼下突兀流出了血泪。 因为跳进血池救她,止淈瞎了,手腕的镯子也裂开了。 哪个,都修复不了。 这件事里面有多少遗憾和悔恨,辞丹月都没说,此刻,她只是将那个完好无损的镯子递给斛玉,像是已经释怀般对斛玉道: “其实现在我也不觉得我有错,你看,现在的听昀洲,就是当年迁居的反噬。” 辞丹月笑笑:“但……有时候午夜梦回吧,的确还是会有那么点遗憾……就想着,我怎么就没和父亲母亲再好好说说,怎么就没多看看……止淈那双眼。” 可惜只有时间,上天入地,谁也追不回。 两人久久未言,看着头顶的海棠,辞丹月忽然转头对斛玉道:“师尊也去过血池。” 猛然抬眸,斛玉抓住玉镯的手莫名一紧。 离开那座小院,斛玉走得很急,他耳边还是辞丹月的声音。 “师尊是最知道过去无法改变的,但仗着天灵根,他总想试一试,这十年,他或许已跳进血池上万次……之前我们还记着,后来谁也不知道他去过多少次,谁也劝不住。” “……小师弟,看在师尊找了你这么久的份上,给师尊点时间,也给你自己一点时间。” “有些事不是一定要争个对错黑白。” 斛玉背影转眼消失在了视线。 叹了口气,辞丹月起身,准备将那镯子放回原来的位置。 镯子反光倒映,却映出了身后屋脊上止淈的身影。 “……” 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多久,辞丹月动作未停,只是默默将那盒子原原本本放了回去。 拍好土,她起身,再次沉默离开了这个多年未敢踏进一步的小院。 辞丹月知道,自己看似大胆,其实本质上是个胆小鬼。 毕竟她连一条刻有符阵、全新的鲛纱都不敢亲手送出去。 还要偷偷放在盒子中,等某个人在她走后重新挖出那盒子,才堪堪摸到。 “……” 海棠树下,摩挲着鲛纱,许久,止淈解下头上绑着的那条,仔仔细细将手中换下来的鲛纱叠好,才换上新的。 做完这些,他摸到盒子下端,手指轻扣盒子的底部。 “咔哒。” 盒子底开了。 这是止淈的盒子,所以有辞丹月不知道的位置。但里面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只是放了十条一模一样、但符阵愈发精妙的鲛纱罢了。 …… 日光消散,暗夜降临。 从辞丹月那里离开,斛玉一口气跑到了虚境那个断崖边,发现微鹤知早已不在听昀洲。 他抓住一个守着灵台的歧奴:“璇霄仙尊呢?” 歧奴嘶哑声音道:“仙长已经前去鬼界。” “……” 斛玉点了点头,却没有动。 刚才一时冲动,现在还有一点时间,他需要好好想想,到底要和微鹤知说什么。 而这一想,便是一整夜。 天光再次落在听昀洲时,斛玉隐隐约约听到外界什么关于璇霄仙尊的字眼。 想要听得更清楚些,他踉跄起身。 因为一夜保持着一个动作,他的走姿有些僵硬,不过很快就恢复过来。 他本想听完就去鬼界,是如此打算,只是还未出虚境,天边一道流光,便落在了斛玉的身边。 ……是微鹤知。 愣愣望着发丝微乱、满脸疲倦的微鹤知,斛玉张了张口,发现自己设想了一夜的话,此刻竟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还停留在和微鹤知争执的回忆中。 可微鹤知却俯身,像以往一样,轻轻抹去了斛玉脸颊不知何时沾染上的一点泥渍。 他听到微鹤知低声道:“昨晚我已将三界所有的灵台设置完……天界,师尊陪你去。” “……” 许久,一滴眼泪落在了微鹤知的手心。 斛玉拉下微鹤知的肩膀,在微鹤知有些错愕的眼神中,他踮起脚,在微鹤知唇边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第53章 对微鹤知是这样,对斛玉亦然。 不知过了多久,退回到之前的位置,斛玉轻轻呼吸,他低着头,感觉四周的空气都是死寂的,无声的,炙热的。 吻的温度还停留在两个人的唇角,直到褪去,微鹤知都没有任何反应。 就在斛玉抬头,准备向微鹤知索要回答时,一只大手才将斛玉的头顶微微压下,让他看不到微鹤知此时的表情和神色。 斛玉头顶传来微鹤知有些诡异到平静的声音: “……我是你师尊,这是我应该做的,如果是感谢,你不需要这么做。” 斛玉:“……” 忽然泄了气,斛玉有些想笑。 拨开微鹤知压着他脑袋的手,斛玉抬头,直视微鹤知的眼睛,认真且一字一顿道: “师尊觉得,我这是表达感谢?” “既然如此,那我是不是应该再去亲大师兄,或者三师兄?回来这么久,我也挺感谢他们的。” 微鹤知垂眸,不同他对视:“……如果你想。” 斛玉深吸一口气。 对师尊,这世间他是最了解的人。 故斛玉索性直接握住了微鹤知冰凉的手,攥紧微鹤知的手掌,他开口道:“不是感谢。” “……” 少年别过脸,后知后觉般,他的脸颊红如晚霞。他低声:“……是我喜欢师尊。” 微鹤知:“……” 从来没有这样的经验,斛玉像是要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微鹤知看看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跳动真心: “我是想要,和师尊度过一生的……我既没办法接受和师尊分开,也没办法接受师尊找道侣。” 斛玉问:“师尊说银镯是送给相守一生之人的,难道以为我忘了,就可以全不做数了吗?” “……” 或许是没想到他还记得,微鹤知更加沉默。 ……原来是从那时起,他便知道了。 斛玉还想再说什么,忽然,一声歧奴的嘶吼打断了斛玉那些直白又热烈的话。 “……” “……先去看看。” 像是终于找到了机会,微鹤知迅速转身,语气平静到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可……斛玉低头。发现微鹤知虽然没有回答,却也没有甩开自己的手。 “……” ……这简直是个惊天大发现。 但这个发现却让斛玉胸口莫名闷堵。 这个银镯,是十年前,微鹤知离开前,亲手替他戴上的。 现在想想,离别那晚,微鹤知到底在想什么,才会在自己可能回不来的离别里,依旧将这银镯送给了他? 毕竟那个时候微鹤知可能根本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将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讲给斛玉听。 第86章 他或许只是想,如果他死了,这份情谊将永埋冰原之下,若他没死,这手镯便代他护佑小弟子,直到他回宗。 永不求回报,永不求回报。 “……” 斛玉似哭非笑。 他想问微鹤知,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可他怕问出来,自己先受不了。 所以最后他只敢问:“……微鹤知,血池疼不疼?” 这次他没叫师尊。 闻言,脚步一顿,微鹤知停在原地,不自觉收拢了下手指。 “……” 他未回头,许久,微鹤知只是低声轻斥:“……没大没小。” 血池将人撕咬地体无完肤,可却总是不会如亲眼看着斛玉魂飞魄散痛。 以为此生不能再见,所以此后每一天,都如行尸走肉,不知痛,不知苦。 直到再见,才得以重回这红尘间。 …… 虚境带来的代价不仅仅是边界的蚕食,还有各种天灾。 首先爆发的,便是溯霭洲。 凡界涨潮,且河水全部倒流,若不是溯霭洲主及时赶到,几千个凡人都将死在逆流的河水中;数风洲则是连下几天暴雪,几乎将山体都掩埋,生灵死绝一片。 鬼界虽受暮归控制,且因为之前冥河水被闹过一通,现在还在沉寂,但涌动的冥河水如暂时熄灭的火山,不知何时,就会再次爆发。 而妖界的灵力减损是最为致命——因为灵力不足,妖兽接连化为原型,维持不了血契。 与修士签订的契约相继断开,两方俱受到严重的反噬,妖王将所有变回原型的妖兽暂安置于听昀洲赫曦墀,才勉强压住,但谁都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 虚境包围三界已久,之前缓慢吞吃领土,带来的灾祸亦是缓慢,所以无人出声。 如今加快速度,天灾频降,有人便按捺不住,直接将矛头指向太初宗的小弟子——若不是那小弟子,天界何至于对三界如此? 即便知道虚境是那人所降,即便知道歧奴是凡人修士受尽折磨而来,即便知道没有斛玉,虚境也会侵占,直到三界消亡,可没人傻到去和天界对抗。 ——璇霄仙尊修为再高,也不能同天界相提并论。 那小弟子,如今是用来推卸责任最好的替罪羊。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众人要去太初要个说法时,一向闭门不出的太初宗,竟然在此刻全盘出动了。 短短半天。太初弟子,有一个算一个,上从春浮寒,下到外门学堂弟子,竟皆下山入世,驻扎三洲两界的虚境边界。 若有人问起,太初弟子只答——我等皆为我宗弟子斛玉而来。 他们并不是说空话做样子,而是真的以血肉之躯,将虚境控制在了原本的位置,再未进一寸。 而与此同时,璇霄仙尊一天一夜,便将近万座灵台布满虚境,此刻,太初宗用无声的行动,隐隐同天界形成对峙之力。 这还并没有结束。随太初后,溯霭洲停云宫虽是第一个出事的,洲主却是第一个站出来,同太初宗站在一起。 洲主号令,将停云宫六百年积累的法器全数拿出,分发溯霭洲各宗,共克天灾。 三界皆哗然。 六百年的法器!甚至不少天级法器和灵器! 这和掏空家底没任何区别。 至此,对太初宗的讨伐,还没开始,便被绝对的实力镇压。 各界再次暂时安稳下来。 此时,听昀洲,洲主殿。 三洲地图。 四面八方的黑色雾气涌来,最终被堪堪控制在某个线上。 众人围坐,斛玉弯起手指,轻轻扣了扣听昀洲边界某处的位置:“这里……为什么没有雾气侵染?” 很突兀,像是一个莫名的凹陷。 他观察许久,这里的确没有任何变化。 没看就知道他说的哪里,止淈淡声:“这里是邻水焰聚集之处。邻水焰得日光炽火,邻水而居,水近之则盛,水远之则熄,可以洗涤浊气。” 听昀洲符阵其中一脉,便是以邻水焰为符阵灵源,灼世间污浊,便是邻水焰的标志。 敲着桌边的手指一停,斛玉抬头,望向止淈:“我猜……不仅仅因为邻水焰?” 止淈不语。 他不说,总有人说。 比如刚从凡界回来,进门听到邻水焰的辞丹月。 她大手一挥,直言:“因为邻水焰就是个外面的壳子,真正起作用的是,下面的炽翎伞。” “炽翎伞?” 喝了几口茶解渴,辞丹月无声叹了口气,道:“小师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知道炽翎伞是什么做的吗?” “凤凰骨和翎羽。” 星陨落下的天界神器,炽翎伞乃天界之物,不说别人,就连止淈靠近,都会瞬间烧成灰。 且那东西在火浆之下,穿过那带有灵力的火浆,人就渣也不剩了。 斛玉却莫名道:“……天界,星陨落下?” 辞丹月强调道:“凤凰翎羽!小师弟,除非你是凤凰本人,不然你凭什么能下去?” 她转头看向一边的微鹤知,企图受到微鹤知的支持,没想到一向对斛玉涉险持反对意见的微鹤知,今日却格外沉默。 辞丹月:“……” 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斛玉却笑道:“当然不是我去。我只是在想,既然那凤凰翎羽能让虚境无法接近,那是不是……” 那个黑衣人,也无法靠近。 当时在虚境的扶桑树里,那黑衣人明明就在虚境,却距离扶桑树很远,像是忌惮着什么。 虽然散发着天道赋予的气息,可斛玉总觉得,他不像真的属于天界的人。 ……古籍中,凤凰伊始自扶桑树随日光而降落。 既然凤凰翎羽可以烧穿虚境黑雾,没理由烧不穿那黑衣人。 现在只需要一个将他带到那里去的机会。 斛玉抬眼,看向微鹤知。 …… 虚境遏制住的第三日,璇霄仙尊直系小弟子斛玉,只身前往虚境。 虽虚境如今已经被无数灵台占据,加之歧奴看守耀石,虚境再也不是以前黑沉沉的样子。 但即便如此,虚境依旧不属于修真界。 所以在斛玉来到听昀洲的虚境边界内时,黑雾便化作一条尖锐的矛,迅速突破灵台结界,向斛玉而来。 面对铺天盖地的黑雾,斛玉眼也不眨,他只是拉起弓,一箭流光射出,便将黑雾扑在了灵台下。 黑雾一顿。 斛玉不轻不淡道:“既然要我,至少让你的真身出来。” 像没听到,黑雾再次扑了过来。 斛玉继续一箭将他钉在了地上。 如此反复,四次。 第五次,斛玉冷声道:“最后一次,过了这一次,我保证你再也见不到我。” “……” 许久。 忽然,狂风大作,斛玉四周。大约几十座灵台的耀石的光骤然熄灭。 带着威压的、阴冷的气息从上方袭来。 斛玉感觉有什么东西慢慢攀附在自己的后背,最后紧紧抱住他的肩膀和腰身。 一道近乎痴迷的声音落在斛玉的肩窝,带着眷恋:“……你怎么敢自己来见我?” 斛玉声音淡淡,语气听不出情绪:“不是你要我来的?” 扩大虚境范围,逼凡人献祭,降下天灾。 他一面疯狂吸收着灵气,一边将斛玉逼在了不得不出来的绝境。 忽略身上的黑雾,斛玉兀自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条。 那是当时拜天游谢怀瑜给他的。 彼时斛玉并不知道带自己回来的谁,一度想要找到那人。 可如今知道了,却再无半点解开疑惑的欣喜。 斛玉扬起纸条,问:“你是在哪里找到我的。” 感受着他温暖的心跳,黑衣人低声道:“天界魂魄会重生在死去的地方,这是约定……所以我在极北冰原找回了你。” 想到什么,黑衣人忽然笑了声,他语气笑嘻嘻说:“……有人日日去极北冰原的虚境,却只有那一天,十年里,只有那一天,他没有去,你就被我找了回来。” “你看,你们注定没缘分的。” 第54章 不同于以往,这次黑衣人来时,斛玉已经很明显能感觉到对方身上,那种大限将至的气息。 对方的时间不多了。 他话音落,黑衣人状似很伤心地叹了口气:“别对我这么有敌意?” 斛玉:“……” “我只要带你回天界,”黑衣人伸手,想要摸摸斛玉的手臂,斛玉默默侧身躲过,黑衣人手一顿,若无其事地继续道,“去了哪里,你自然会想起来的。” 冷冷的视线落在身边蒸腾的黑雾,斛玉神色未变,不语。 他大约知道自己和昼神有那么点联系,但昼神已死,面前人似乎并不知道,他依旧执拗地认为,斛玉就是昼神,只要斛玉想起来昼神的记忆,就能达到他想要的目的。 第87章 可悲,可恨,又可怜。 或许是为了减少消耗,也或许是为了引起斛玉的回忆。 说完,黑衣人便退回黑雾,没多久,一只黑猫从雾气中跳了出来。 “……” 他轻灵地跳在斛玉的肩膀,没有问微鹤知在哪,也没有问斛玉为什么突然想开了找到他,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只要斛玉在身边就好。 眼前开出了一条裂缝,和当时停云宫前,他开的裂缝一模一样。 算了算时间,微鹤知和辞丹月那边还要准备,斛玉敛眸,跟着黑雾的指引,他一脚踏进了天界的裂缝。 金光大作。 少年的身影凭空消失在了虚境。 …… 收回望视,微鹤知转身。 他不说话,辞丹月只能小心翼翼凑过来,离微鹤知大约四五个人的距离,她才开口: “师尊,你就这么放心小师弟和那人去天界?” 天界是微鹤知唯一无法掌控的地方,一旦出了什么事,上去救都来不及。 这个问题微鹤知自然想过。他沉默几息,道:“不放心。” 那还…… 辞丹月想接着说什么,瞧见微鹤知眼底的神色,又慢慢咽了回去。 师尊是不会同意的……一定是小师弟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保证,不然,辞丹月笃定,微鹤知绝不会放人。 走之前,小师弟说会自己把人带过来,届时需要在短时间内拔出凤凰骨,连带着翎羽——这件事只能微鹤知来做,所以微鹤知被留在了听昀洲。 而翎羽出世,四周必然会被波及,需要布置结界阵法来控制范围。 所以辞丹月和止淈来了。 微鹤知已经设置了众多灵台,正克制虚境,四周阵法一事,只能让别人来完成。 虚境都没办法吞噬的地方,显然,这件事极度危险,但这的确也是为数不多了结虚境的机会,止淈自然知道,所以他来……可也只有他来了。 让听昀洲普通的修士来这里,很大概率是来送死,作为洲主,止淈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周围是黑漆漆的雾气,唯有他们所处的位置是一片金红。 千年过去,凤凰翎羽依旧在不停在地空中扫着,带着滚滚热浪,将人逼在很远的位置。 它波动的浩荡灵力,瞬间就将度过来的虚境狠狠驱逐。 果真如辞丹月所说,烧得渣也不剩。 唯有濯尘剑悬在凤凰骨的上空,不受任何影响。 望着那把漆黑的长剑,辞丹月想起来,濯尘似乎是自她被微鹤知捡回去,就跟在微鹤知身旁了。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做的,不仅自己生灵,还不受凤凰的影响? 不知道辞丹月在想什么,巧合的是,此时微鹤知也正望着空中逐渐引起四周山石震颤的濯尘。 其实并不是他找到的濯尘剑,而是濯尘剑找到的他。 甫一触碰濯尘,这把剑便属于微鹤知。 如果之前不知濯尘来历,那么在鬼界的虚境,见到那巨大的神树树干时,微鹤知便已经知道了答案。 ——扶桑木。 扶桑,凤凰,天界。 微鹤知抬眼。 那个千年前逝去的鼎盛时代,似乎正在以最后的遗骸告知后人——诸事未了。 …… 斛玉还未遇到微鹤知时,曾经在凡间的书中看到诸如“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之类关于天界的描绘,彼时他还在替人抄书,写到这里,斛玉总是会停下想一想那样的天界,虽然很遥远,可斛玉直觉,天界的宫殿,一定和凡界的宫殿差不来多少。 ——毕竟仙人们也是要与时俱进的不是么? 总不能千百万年过去,仙人们还是住着山洞。 那时候他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真的能到天界。 所以当斛玉踏入天界领土,透过精心设置的云层,看清眼前的景象,他想,之前凡人描绘的,大约是基于天界曾经繁盛时的样子。 而如今,整个天京已经破败到根本看不出原貌。 十二楼五城大概是有的。 不仅有这些,仙山琼阁、万丈高的神树倚在楼边,无数的白玉宫殿悬在其旁…… 从破碎的九色琉璃瓦和断了的古神树,斛玉勉强能想象出一点当年繁华天京的盛景。 可惜,星陨过后,天界荒芜。 黑猫跳下他的肩膀,默默在前面引路,他留给斛玉观察的时间,让他好好看看他的故乡。 碎裂的白玉洒了一路,这么多年过去,白玉早已不再有灵气,但上面雕刻的纹样,依旧让人不由得赞叹。 斛玉本以为,太初宗的白玉宫和白玉连廊,已经是三界中最为奢靡的建筑。 可看到天界的白玉宫,他方知自己见识之浅薄。 最初建天京的人定用了不少心思,从各处调来的神物不要钱一样地从天上地下落在天界,组成了浩浩荡荡的宫殿群,有不周山下高不见顶的神树,亦有海底上古空间里找来的透净如水的石头。 ……都只剩残垣断壁。 斛玉无端心口一痛,不由出声:“……当年星陨,天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 黑猫转头,望着他的眼睛:“昼夜相交,天塌地陷。” “昼夜,相交?” 黑猫仰着脑袋说:“天地一开始,就将昼夜分成了两端。” 昼神执掌白日,夜神执掌夜晚。 “昼夜里的星官可以往来,昼夜里的云也可以触碰,但这天地间,唯一不能接触的,就是昼夜二神。一旦相触,黑白便混为一谈。” 黑夜随时降临在白日,日光又不分时候地吞噬了黑夜。 天地法则大乱。 想到什么,黑猫转头,似笑非笑:“你知道吗,如果不曾相见,你是不会那么痛苦的。可他非要来招惹你。” 斛玉:“……” 对方说的应该是昼神。 但现在说自己不是昼,必定会激怒对方。 目前还不能激怒他,斛玉只能换了个问题:“……那你呢,你又是什么?” 天界是黑猫的地盘,他放松了许多,闻言,他只是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随口说:“我是你的小狸奴啊?” 斛玉沉下脸:“……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一跃,黑猫跳上他的肩膀,安抚:“别生气,因为我也不知道我算什么嘛。” 他凑到斛玉耳边,低声道:“四国相战,魔气生,你不记得当年是你将我带回来的么?你坠入凡间以后,天界只剩下我,无论昼夜,皆入我手——所以你说,我是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是打开锁的最后一把钥匙。 钥匙轻轻转动。 咔。 斛玉识海中,那个昼留下的光点骤然打开。 曾经斛玉想要打开时,总是被一层屏障阻隔。 如今,这屏障自己开了。 熟悉而又陌生的记忆涌入斛玉的识海,他闭上眼,神识混乱,斛玉踉跄退后几步,站不太稳,眼看就要摔倒,黑猫化作黑衣的少年,将斛玉稳稳接在怀中。 他静静地望着怀里昏睡的人,轻轻将自己的耳朵贴在斛玉的胸口。 砰砰,砰砰。 胸腔内依旧在不停地跳动,让人无比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斛玉嘴边漏出一个名字。 “……重,续。” 黑衣人抱住斛玉的手瞬间收紧,他浑身发抖,几乎要落下泪来。 “先生……” …… 光落在树上人长长的眼睫,在他眼睫上轻灵地跳动,像是调皮地拨动琴弦。 许久,那眼睫微微颤动,过了一会儿,一双淡紫色的眼眸轻轻睁开。 斛玉醒了。 作为昼神并不用睡觉,但斛玉喜欢在日光里小憩,那种感觉悠闲又温暖惬意,很令他着迷。 所以他的寝宫,就矗立在了天京最高的地方。 建在这里,其实也是不想让人打扰。 活了不知道多少年,斛玉早已不再掺和天京事宜。 飞升的修者,同诸天星官,如今已经将天界管理地整整有条,除了前些日子四国之战引发的魔气需要他出手,其余的,斛玉一概不过问。 不过说到四国之战…… 眼前划过一片黑色的衣角。 很久没见过那人了,那日一见,还没来得及叙旧,便出现了分歧,最后两方只能不欢而散。 想起那个人黑沉的脸色,斛玉无声叹了口气。 本来就执掌黑夜,再黑着个脸,不是黑上加黑了么? 难怪他身后的星官都板着脸,在那人的手底下,一定很难笑得出来。 耳边是打翻什么东西的声音,已经习惯,斛玉头也不抬,只是叫:“重续,过来。” “……” 两息过后,一只被五花大绑的黑猫悬浮在斛玉眼前,它面露凶光,身上的魔气都要控制不住,张牙舞爪。 而斛玉只是轻轻弹了一下手指。 第88章 啪。 魔气如泡泡般消失,没多久,一脸迷茫的小黑猫抬眼,和斛玉面面相觑。 “……” 知道他清醒过来,斛玉伸手,解开他身上的束缚,将他抱在怀里温柔地抚摸。 不一会儿,小黑猫就化成了一滩柔软的黑猫饼。 一道闷闷的声音从斛玉手下传来:“对不起……我又没控制住。” 斛玉揉揉他的小耳朵,声音温柔:“你自恶念生,控制不住,不是你的错,无需自责。” 小黑猫把头钻进斛玉的手掌心,蹭了蹭:“……可是我想和你在一起。” 被可爱到笑了声,斛玉握住他的爪子,哄着他:“现在你不是就和我在一起?” “不是的,不是的,”黑猫挣扎着抬起头,若他化作人形,眼中的痴迷或许会更加明显,他刚变成人,说话还颠三倒四: “人人都厌我恨我,只有你……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我们,两个人。但你不喜欢魔气,魔气会伤害你。” 斛玉“哎呀”了一声:“竟然这么有责任心?那现在给你个机会,要不要和我学怎么控制住魔气,不让他影响你?” 刚被斛玉带回来时还龇牙咧嘴的魔神,此刻甘愿化为斛玉手下一只柔软的黑猫。 定定望着斛玉,没有犹豫,他乖巧低头答:“要。” 斛玉思索道:“嗯……那首先要给你捏造个身份…” 黑猫歪头。 这么乖,就做个小徒弟吧。 日影斑驳,扶桑树下的昼神神色温柔,眼角带着点零星的笑意: “从今天起,我便是你的先生了。” “先……生?” 第55章 看了看位置,台上人道:“借扶桑枝,遮六寸日光。” “是。” 前一位离开,又一位星官走上前来: “夜神,那四国魔气虽被昼神带在身边,但昨日星官探查,发现其身仍有魔气,若一直这样下去,是否……我们应该将那魔气投入扶桑?” 玄衣夜神垂眸,视线扫过那星官。 星官仰头,不卑不亢。 许久,夜神开口:“再等一年。” “……是。” 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星官叹了口气,退下去。 第三位星官上前。 不同于之前两位星官,这位甚是面无表情道:“夜神,昼神来信。” 静止许久的夜神终于有了点动作,他微微起身道:“……信呢。” 垮着张脸,星官不情不愿:“送信之人执意要亲手交给您,我拦不住。” 说完,他退开几步,身后露出了大门外一脸不屑的重续。 “……” 虽然化为小孩,但重续的表情堪称阅尽千帆般的丰富,特别是在看到万千星辰涌着的中央,那玄衣男人时,他直接连翻了三个白眼。 把信从怀里拿出来,重续先是对那个说要把自己投进扶桑的星官重重“哼”了一声,才举起那张纸,对夜神道: “先生的信,你下来拿。” 旁边的星官脸顿时就黑了,立马要上去收拾这个没大没小的臭小子,夜神却一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 “哒。” 整个大殿没有墙,内部完全在星辰之中。 四周是无尽的黑夜,只有星光闪烁。 身后是千万星,夜神踏下一步,便带动一片星河起伏。 直直盯着他,重续眯起眼。 ……这就是夜神。 送信的机会是他好不容易求来的。 昼夜二神虽不能相聚,却经常书信往来,这是整个天界都知道的事。 来送信的通常是两神的心腹,这次重续来,也是昼神力排众议才得来。 他就是想来看看,夜神真身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看完,重续想,不过如此。 根本配不上昼神那样好的神。 夜神走至身前。 重续抬眼,回望着这个执掌黑夜的神明。 他将信纸递过去,夜神并不避讳他,而是当着他的面打开。 重续皱眉。 半晌,不知道看到什么,不苟言笑的夜神竟然低低笑了一声。 放下信,他垂眼对重续道:“劳烦告诉他,我亦然。” 重续:“……” 重续气冲冲走了。 他离开的背影隐入黑夜,根本藏不住情绪。 摩挲着信纸,夜神再次低头,仔细看着那封“信”,好像怎么也看不够。 若有人来看,会觉得夜神一定是眼睛出了什么问题,才会对着这样一封信看了又看。 毕竟这么大的一张纸,上面却只有三个字。 【我想你。】 …… 听昀洲,斛玉前去天界的第二日,赫曦墀主殿外。 众多修士聚集在门前,他们手持符纸,严阵以待,几乎每个人都满头大汗。 谁也没想到,修者和凡人之间,最先爆发的不是河水倒流的溯霭洲,也不是无洲主镇压的数风洲,而是此时有无数大能镇压的听昀。 听昀洲凡界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路子,竟然破开凡界和修真界的屏障,一路向着赫曦墀而来。 他们的人数足足有上万人,无一例外,每个人都灰头土脸,带着一身被烈日灼烧的伤,乌压压一片跪在听昀洲洲主殿前。 为首的凡人向着修者们不停叩首:“我们真的不想死,求求洲主,洲主……” 修者身后,从中间开出的路,被叫回来的止淈快步走上前,他面带鲛纱,一身仙气,却亲自俯身,将那痛哭流涕的凡人扶起。 他直接问道:“发生了什么?” 虽为洲主,止淈主管修真界,于凡界,则由听昀洲专门设置的醒世堂负责连接两界事宜。 大多数醒世堂,是由人间衙门和修真界的小宗共建,这些年处理凡界之事,也由醒世堂上报给止淈。 而这次这样大规模的凡人涌上修真界,竟然没有一处醒世堂上报。 止淈轻轻皱眉,他的灵力微微向后,“望”向身后随之而来的辞丹月。 两人来的皆是分身,他们依旧要守在凤凰翎羽身边,一旦斛玉回来,就是将那人推进凤凰烈焰时。 濯尘剑已经将那凤凰骨挖得差不多,只差斛玉将那黑衣人带到。 半点心神都不能分出来的情况下,此时凡人涌上修真,简直是一场灾难。 被洲主扶起,那凡人或许是有了点希望,他立马抓住洲主的手,另一只手颤颤巍巍指向身后,他指着每一个人,“洲主,这是三个城,三个城剩下的人了……” “……” 三个城? 即便是听昀洲最小的城,一城也至少有两万多人。 止淈侧头,身旁心腹的修士立马上前,拿出一本册子: “洲主,方才已经做好核对,这些凡人的确来自持焰、火簇、滞炬三城,派去查探的修士还未回来,三刻钟内应该有回复。” 转头,止淈对那凡人道:“方才你说救你,是为何?” 像是想起什么很可怕的事,那凡人抖着声音,半晌才颤颤巍巍道: “是,是歧奴从虚境里冲出来!牠们几乎把城里的人都吃干净了,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醒世堂的大人们也死光了……” 跟过来的辞丹月顿时一惊。 她几乎要脱口而出不可能,她方才去看,歧奴依旧正在虚境里看守灵台,怎么会攻击凡人? 但一个可能忽然冲进她的脑海,生生止住了她的话。 “……” 莫不是…… 辞丹月看向止淈眼睛上的鲛纱,显然,对方也想到了这一点。 ——是那些最近被凡人自己投进虚境的人,又变成歧奴,重新回来了! 黑衣人逼近虚境,一方面是为了逼斛玉出来,另一方面,他最近吸收了如此多三界的土地,灵力尚够,于是此刻又可以重新控制歧奴。 可没有人死在虚境,他又从哪里控制? 于是,他盯上了听昀洲的凡界。 听昀洲的凡人,是最好得到的。 他们没有阳光,惶惶度日,对修真界毫无信任,一点点威胁就能让他们听信,并迅速瓦解,然后,心甘情愿,将人送进虚境。 当死去的亲人以歧奴本能重回身边,只剩屠杀。 没有犹豫,辞丹月立刻对止淈道:“下发号令,马上派修士接管那三城。我怀疑看守那三城的太初弟子也已殒命,当务之急,是将所有凡人接来修真暂避……” 听着她说,握住那凡人满是伤痕的手,半蹲在地上的止淈没有动作,也……没有出声。 “……” 辞丹月难以置信地叫他:“止淈……?” 气氛逐渐有些凝重。 就在辞丹月说完那一刻,四周站着的修士似乎都在看着她,以一种沉默,来对她的话表达态度。 坐在地上的凡人脸上透露着迷茫,左看看右看看,一句话也不敢说。 “……” 辞丹月沉声:“止淈,现在不将凡人接来修真,接下来等到的,只会是凡界全灭,你很清楚。” 第89章 止淈当然清楚。 可……止淈起身,他冷静分析道: “那你有没有想过,一旦凡人来到修真,所有听昀洲的修士都要来撑起光障结界?你我要守住凤凰骨,修士撑结界,彼时修真将无一人可用——那谁来应对新的一批歧奴,又有谁来负责修士们的安全?” “修士若受到歧奴攻击,光障结界下的凡人立马就会死。” 止淈一句一顿:“届时,不仅是凡界,整个听昀洲修真界,亦要死在这里。” “……” 他太绝对,辞丹月张了张口,刚想要说什么。 一道忽然声音打断了他们之间的争执。 “我来负责修士的安全。” 妖王自天空落下,一挥手,身后是几千只尚能保持化形的妖兽。 他的目光落在止淈身上:“这样,洲主可否同意?” 止淈抬头,漫天妖兽散发着可怖的威压。 没想到妖界竟然会在此时前来。 牠们是天地灵力的汇聚,是最干净的灵。 修者有时会看不起妖兽,总觉得是得了天地赏赐的畜生,但三界之中,唯有妖界,对妖王忠心耿耿,从无二心。 这也是洛贝此时站出来,却没有人质疑的原因。 “……” 听昀洲凡界迁居修真界下八十多年。 许久,在辞丹月和妖王绝对的保证下,止淈终于下令。 “……两日之内,将凡人尽数归于修真界安置。” 洛贝和辞丹月对了一下目光,辞丹月心领神会。 这次来相助,洛贝是为了小师弟。 洛贝同太初的人没什么感情,能当上妖王也不过是修为强大后的顺手为之。 只有在斛玉面前,这随性而为的妖王才会变得乖顺,他会当妖王,也不过是当年和斛玉儿戏般的承诺。 一辈子只认一个主人的兔子至今不知斛玉曾死过一次,也至今不知道,他曾和斛玉有过血契,却因为斛玉的死而生生断了。 即便和斛玉之间现在什么契也没有,他还是像十年前那样,义无反顾地站在斛玉身后。 “……” 这次事了以后,得把这件事告诉他,辞丹月想,没有一只喜欢主人的兔子愿意忘了他的主人也是那么喜欢他。 此事暂时有了处理方法,她戳了戳止淈的后背,转身:“我们回凤骨。” 走了两步,止淈却忽然道:“等等。” 辞丹月回头:“怎么?” 止淈缓声,如同自语:“虚境有新的歧奴,为什么不先攻击灵台?” 灵台才是对那人压制最大的。 歧奴怎么会先出来攻击凡界? 攻击凡界对那人来说应该没什么好处,除非……他是为了转移注意。 一点就通,辞丹月瞬间瞪大眼睛。 她快速道:“不好,快回真身……” “!” 顺着声音转头,洛贝登时一惊。 止淈和辞丹月竟然同时吐出一口血来。 真身被重创,两人的分身迅速消散,回到凤凰骨附近。 视线内都是黑雾,辞丹月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雾气,她艰难抬眼。 止淈同她一样。 而虚空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黑衣人,正和另一边的微鹤知相对而立。 ……他发现微鹤知在这里了。 空气中的炙热要将人烤化。 躲在斗篷下,没有受到半点影响,黑衣人手里转着一把眼熟的银色长弓,他感慨道:“终于让我找到机会了。有先生在我总是不好下手——他太护着你了。” 手持长剑,微鹤知盯着那黑色帽檐,声音像是结了冰:“他人在哪?” 提起斛玉。 黑衣人柔了声音道:“……当然是在他该回的地方,我把他送回家,睡了一觉。” “而等他醒来,他将不会记得在凡间痛苦的一切,包括……” 黑衣人笑了:“你。” 第56章 重重的脚步声,好像要把扶桑树枝踏断。就知道对方又生气了,躺在扶桑树上,斛玉不由得笑了一声,又摇了摇头。 小孩子脾气。 魔神也好,恶念也罢,只是未经人教化的新生命罢了。 出生便遵循本能,重续不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所做之事亦并非他所想,所以相应的罪业,也不该一个未开化的孩子承担。 至少斛玉是这样的想的。 虽然许多关系不错的星官都劝他放手,还是放弃恶种来得轻松,但他觉得,现在这样的重续其实就不错,可以控制住魔气,也能压抑住欲望。 除了…… 摸了一把整个趴在自己腿上的脑袋,斛玉不解:“你怎么那么讨厌他?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让你记恨到现在?” 天界下凡收服魔气,自然是昼夜都去了,斛玉和夜神各自负责不同的领域,故头两天和魔气交战,大多是夜神率人前去。 彼时斛玉在处理凡界事宜,当他去时,魔气已经是受到了夜神的重创的样子。 难道是因为这个? 重续未搭话,却见一向沉默的扶桑树竟主动伸出一根树枝,直接将斛玉腿上的人扫了下去。 又被扶桑赶下去的重续:“……” 听着斛玉哈哈大笑,他也生不起对一棵树的气,重续低头拍打着身上的树叶,嘟囔着没好气:“他?我才不会记住他。” 若说是因为当年被夜神重创,重续当然不会记恨到现在。 又没有死,有什么好记恨的? 他讨厌那个乌漆嘛黑的人,完全是因为…… 重续抬头,树上的斛玉正笑着对他伸手,重续眼睫轻轻颤动。 他将自己的手递出去,任由斛玉将自己拉回身边。 重新靠在斛玉的腿边,重续不由得想,或许他真的是天生恶念—— 他从心底想要夜神死掉,最好是谁也救不回来的那种死,最好是斛玉再也见不到的那种死。 作为昼神,斛玉自然受飞升新仙和星官的尊敬,但他又不像夜神那样亲力亲为,他向来不太管天界事,也没有什么架子,于是和很多星官关系都很好。 但重续知道,斛玉和那些星官的好,同和夜神的好是不一样的。 斛玉不会摩挲着别的星官的信一整夜都看着天边,也不会昏昏欲睡时叫出别的星官的名字。 他是恶念的聚集,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感情。 爱是恶念的来源之一,有些人扭曲的爱就是重续曾经的养料。 但那也是爱,重续想,就像他想要夜神去死,不过是有些扭曲的爱,因为他接受不了斛玉会把注意力给别人,而且是以那样的情感。 可要说重续自己喜欢斛玉? 他并不这么觉得,他只是想要斛玉永远看着他,陪在他身边,不会投入别人的怀抱。 这样的要求再简单不过,重续自认为自己还是改变了许多,就像如果是之前的他,或许还会想把斛玉吞进肚子里。 现在已经不会了。 斛玉自然不会知道他以为的从良的小魔神在想什么,他只是提起另一个话题:“信送到了,他没说什么?” 重续一板一眼:“没有。” 斛玉:“……” 日影偏移,受不了斛玉一直盯着他,重续闷声快速说了句什么。 斛玉让他大声再说一遍。 重续又又翻了个白眼:“我说,他让我告诉你,他也是!” 然后重续就不意外又看到斛玉低头笑了。 他垂下眼睛,眼尾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笑得脸颊都是粉粉的,透明一样。 真好看。 像一株刚开的桃花。 重续抬头看了眼太阳。 从前他不喜欢日光,因为魔气会被日光吞噬,在身上灼伤很痛。 但现在他喜欢得不得了。 因为只要有一天日光,黑夜就永远到不了昼神的地盘。 “续……重续?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 重续回神,他浅浅回忆了一下斛玉刚才对他说的话:“……今晚要去扶桑里面?去做什么?我也能去吗?” 斛玉跳下树,扶桑稳稳扶住了他,树下斛玉对重续眨眼道:“我好歹是个昼神嘛,总要干点活的。” “你当然可以去,今晚我来接你。” 而去扶桑树里做什么,斛玉没说。不过黑夜很快到来,重续也就知道了他神神秘秘的原因。 那是一条通天的光柱。 上通扶桑树顶,下通扶桑树根。 据说扶桑树树顶有几千里,树根可以蔓延到海下。 重续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夸大成分,但他此时可以确定,扶桑树一定是个两面派。 对他是两面派,对昼夜依旧如此。 因为那道光柱背面竟然就是无尽的黑夜。 随着斛玉走近,重续好奇问:“这是什么?” 斛玉说得模糊:“天地,昼夜,黑白……总之是中间的那一条界限。你可以叫他昼夜线之类的……没什么特别的名字,因为我没取。” 第90章 “……”,重续道,“那我们是来做什么?” 斛玉伸手,轻轻触碰光亮的一面,解释:“扶桑说最近星图有些不稳定,所以来看看。” 扶桑还会说话? 祂什么时候和斛玉说的话?今天下午? 当手完全没入光亮,斛玉侧头,对重续道:“重续,退后。” 听话退到很远的地方,重续仰头,发现自从斛玉将手触碰到那光柱,光柱便越来越亮。 而与之相对的,黑色那面也越来越暗。 “……” 重续想都不用想。 光柱对面一定是那张黑沉沉的夜神脸。 斛玉让重续退开,是怕光柱影响他,重续刚控制得住魔气,还承受不了这样的光亮。 而还有一个原因…… 斛玉低声:“……你在哪?” 没有回答。 两方带起的灵力波动,让整个扶桑都颤动起来,斛玉闭上眼,感受着白昼之中发生的一切。 花在开,树在长,水在流,凡人在生活。 昼没有问题。 出问题的是夜。 不知道多少次,他尝试伸手触碰黑夜那端,但刚一触碰,一阵灼痛便顺着神识落在识海。 斛玉闷哼一声,差点跌倒在地。 在他低头时,一道不属于白昼的气息骤然出现,它包裹着斛玉刚刚触碰到黑夜的位置,将那一段狠狠收回,离斛玉很远很远。 斛玉深吸了一口气。 调整好识海,刚想退开,忽然,一点温热的触感落在他的嘴唇。 斛玉:“…!” 他还没来得及回味那蜻蜓点水的吻,就立马低声斥道:“……你疯了!” 他刚才只是轻轻触碰就痛不欲生,对方要多痛,才能隔着白昼触碰到他? 对面没有声音,像是悄无声息地离开。 斛玉却确信,他一定没走,只是可能痛到无法出声。 千万年,斛玉低头,慢慢红了眼角。 千万年,他们相知相识千万年,天地初生,只有他们二人,就这样相伴千万年……却从来无法相通。 不知道过了多久,光亮减弱,斛玉轻声道:“我走了,有什么问题可以写信给我。” 斛玉带着重续离开了扶桑。一路上,斛玉没说话,重续也没有。 他们在想着不同的事。 ——在光柱外等了两个时辰,重续当然没有错过对方那个大胆的吻。 直到回到了斛玉的寝宫,重续忽然问:“先生,那光柱是通向哪里?” 一日为师一辈子为师。斛玉勉强打起点精神:“凡界有诗,上穷碧落,下黄泉,差不太多。” 那光柱下通的,正是鬼界往生石。 人的一生,不过是由无数昼夜组成的生死。 所以昼夜的界限,就是上通生,下通死。 倚在白玉塌,斛玉抬眸:“问这个做什么?你想去看看?” 重续摇摇头:“就是好奇。” 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斛玉招招手,重续乖乖走过来,坐在他腿边,听斛玉慢慢道: “奈何桥,孟婆汤,往生石。凡人一生结束,轮回,总是会忘记前生,空空如也来到今世。” “但总有人喝了孟婆汤也忘不掉,走过奈何桥也忘不掉,最后进了往生石,什么都模糊了,转世依旧有模糊的直觉,能让他再次回想起曾经的某些事,某个人。” 重续抓紧他的衣摆,看着他的侧颜:“……为什么?” 斛玉仰头,看着寝宫外天将明,昼夜交替的模糊边界,喃喃:“谁知道呢……或许是执念未了,尚有遗憾吧。” …… 烈焰下,辞丹月勉强画出三张符纸,一张通知洛贝守住听昀洲,另外两张则通往鬼界和溯霭洲。 符纸迅速燃烧,半日之内,暮归和春浮寒应该都可以赶到。 但还是要看微鹤知能不能撑住半日。 修为差辞丹月一个小境界,一旁的止淈已经陷入了昏睡。 辞丹月抬头,望着高空之中激烈交战的灵力,发现自己连凑近都做不到。 缓慢恢复着灵力,辞丹月只能寄希望于那人说得是唬人的话,或者小师弟可以尽快赶下来。 不然…… 控制灵台,加之心魔阻碍,微鹤知此刻拥有的灵力和那黑衣人差了一大截,但微鹤知未退,反而将那黑衣人逼退了几尺。 重续伸手,身旁又有源源不断的灵力向他涌来。 天界只剩他,那么他,便是天道。 天地都为他所用,微鹤知区区凡人,又怎么能和他一战? 重续笑了,白发在空中纷飞,这样看,他和微鹤知竟然很像。 他扬声:“你活不过半个时辰了,微鹤知,你的魔气已经冲向识海,我看得到。” 根本不需要动手,微鹤知会被自己的心魔折磨致死。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吗? 掀起又一层雾气,重续这次直接冲着微鹤知的面门而去。 此时微鹤知身上已经到处都是血痕,脸颊上溅着零星的血。 他像不知道痛,提起濯尘剑,再次迎了回去。 一边招架,重续一边不停道:“等你死了,他也忘了你,你所有的一切,和他经历的一切,我会都会尽数拿走……你什么也不会留下。” 辞丹月呼吸急促,握紧拳头。 上面又是一次猛烈的爆炸,什么也看不清。 ……最痛苦的,不是恐惧对方的强大,而是自己无能为力。 就像微鹤知曾经亲眼目睹斛玉的灰飞烟灭。 就像此时的辞丹月。 所以当那道熟悉的气息出现时,辞丹月几乎是瞬间就抬起了眼。 硝烟散去,天幕之上,一身朱衣的斛玉缓缓落在微鹤知和重续的中间。 他收回手,两方的灵力同时散去。 是小师弟! 辞丹月几乎要喜极而泣,却在触及到斛玉冰冷的眼神时,生生被其中的杀意惊在了原地。 笑意僵在脸上。 辞丹月忽然遍体生寒。 醒过来的…… 是谁? 第57章 高空之中,因为斛玉站在两人中间,重续也收了手,看到微鹤知不知死活地伸手,重续好笑:“你以为他还记得你?” 置若罔闻,微鹤知还是那样的姿势,他叫道:“溪云。” “……” 半晌,垂着头的斛玉终于有了点动作,他伸出手……一把将微鹤知扔下了虚空! 辞丹月:“!” 她难以置信地望向斛玉的背影,好像对这个师弟忽然摸陌生了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 因为灵力透支,落地时没有站稳,靠着濯尘支撑了一下,微鹤知再次抬头,望着斛玉的背影。 只见下一刻,斛玉将另一边的重续也重重踹出了视野内。 他回身时,在下方的微鹤知,得以短暂触碰到了斛玉垂下的目光。 淡漠,疏离,冰冷…… 仿佛一切不在他眼中。 微鹤知持剑的手微微颤动。 他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他也曾经历过,在斛玉灰飞烟灭后。 ……是神格。 神格降临在了斛玉体内。 正如微鹤知所想,逐渐地,天空中出现了古神的气息,并顺着云层蔓延到了四面八方。 紧跟着,轰鸣的天雷便滚滚而下,电光直接劈在了斛玉的灵根上! 电闪雷鸣,风雨大作。飞沙扬砾打在脸上,刺得人生疼。 被这上古的威压所迫,辞丹月根本没办法睁开眼,她只能凭记忆将一边的止淈拉进怀中,就再也无法做出其他的动作。 凤凰的火焰随着天空的电光卷上沉沉的黑云。 一重天雷——元婴。 斛玉松手,银弓从他手中掉落,落在了微鹤知身边,一动不动。他仰着头,任由灵根疯狂涨大。 两重天雷——出窍。 四周灵力转瞬便被吸纳殆尽,濯尘插在泥中,堪堪保持着同微鹤知最后的链接。 三重天雷——化神。 重续擦擦嘴角的血,痴迷的眼神落在空中的身影,全然不顾自己身前可怖的凹陷。 ……待斛玉的身体完全降临神格,他就可以将昼神带回,届时,他又可以做回昼神的重续。 他又能见到他了。 而随着斛玉的修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提升,微鹤知的脸色却逐渐沉下。 即便拥有神格,斛玉依旧是凡人之身,天灵根也无法承受接连的突破,最后只会识海爆裂而亡。 四重天雷…… 一道阴影打下,斛玉淡漠的眼神微微偏移,落在了眼前人身上。 只见天雷和斛玉之间,微鹤知挡在他的面前,生生替他接下了第四道天雷。 “……” 斛玉伸手,又要将微鹤知扔下,却被微鹤知抓住了手掌,紧紧相贴。 动作一停,温热的触感让斛玉多看了他一眼,不过很快便看不清了。 第91章 因为他无视微鹤知的挽留,再次伸手,主动接住了第五重天雷—— 大乘。 修真界至今修为最高者,不过微鹤知化神巅峰,半步飞升。 而大乘已然是飞升前最后一关。 ……不能再突破下去了。 即将失去意识的辞丹月只听得到耳边一道刺破什么的声音。 下一瞬,天地之间的声音都消失了。 万籁俱寂。 重续呆呆仰头,望着天空之上的二人。 艰难睁开眼,辞丹月也抬头望去,却在看到虚空的景象时,喉咙好像被人掐住,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她竟难以相信眼睛亲自看到的事。 “……” 斛玉身前,僵硬着手臂,微鹤知抬起血淋淋的手,将一截脊骨剖出来的灵根,轻轻按在了斛玉的灵根之外。 又是那样温热的触感。 没了天雷,斛玉终于开口,抬眼,他问:“你是谁?” 他好像不需要回答,接着道:“这样你会死。” 背后是血红一片,许久,微鹤知才抬眼,定定望着他的眼睛,他抬手,小心替斛玉掉下来的一缕发丝别在了耳后,像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他只回答了他第一个问题: “……我是你的师尊。” 如果世间有什么东西可以阻隔天道和神格的气息,大抵只有天地造化下孕育而生、不受天道法则桎梏的天灵根。 而如果世间有谁原因为了另一个人生剖灵根,那大抵也只有微鹤知了。 重续落到了斛玉身边,望着斛玉周身的气息,他低声喃喃:“怎么会,怎么会停下……不会的……” 或许是觉得他太吵,斛玉随手一拨,重续低头,发现自己胸口被开了一个大洞。 “……” 本就是恶念魔气所生,重续并不会因为身体被洞穿就死去,但此刻他全然不在乎自己会不会死,他只想知道,神格降临被强行中断,是否还能重新开始? …… 有昼夜二神在,天界运行一切如常。 唯一受争议的四国魔气,在昼神手下几年,竟也变得越来越收敛。 ——直到现在。 星官之一,也是和斛玉关系不错的破军,绕着自己耳下的流苏,眨着和行事作风完全不同的纯澈大眼睛,惊奇望着乖乖站在斛玉身边的重续,啧啧称奇: “别说,现在确实一点魔气都看不到了。难道扶桑还有净化魔气的功效?” 当年和这魔气打得天混地沌,破军刚开始也不赞成斛玉将这样的东西带在身边,毕竟由恶念催生的魔,从根上来说,改变很难。 但现在,她愿意收回之前的话和根深蒂固的印象,重新审视这位据说在天界已经很受欢迎的魔神。 闻言,斛玉笑了笑,他道:“扶桑可没有这个功效。有这个功效的是他自己,他很努力。” “……” 身后的重续低声说了句什么。 破军眼睛瞪得更大了,她哈哈大笑,虚点着少年的脑袋:“小东西,你把刚才说的再说一遍?” 重续自然不会害羞,他大大方方,扬声又说了一遍: “是昼神净化了我,才让我改邪归正。” 斛玉捂住眼睛,耳边是破军离开前的放声大笑:“昼神啊昼神,你的孩子挺喜欢你呢?真有福气啊!” “我才不是孩子……” 嘀嘀咕咕的声音。 放下手,被嘲笑一通的斛玉面无表情:“你就每天胡说八道吧。” 重续自然知道斛玉没有生气。 他像之前一样凑到斛玉腿边,被一手推开也不恼,而是问:“今日昼神要去哪里?” 早就知道斛玉要出门,重续表面上答应斛玉不带着自己,实则还是不死心。 斛玉睨他一眼,抱着胳膊,冷酷拒绝:“别问,说了你不能去。” “……” 重续笑应,乖巧懂事:“……好啊。” 可斛玉一走,他便悄无声息跟了上去。 不知道是天界的人太纯粹,还是斛玉太放松,平日里斛玉并不会将自己的神识外放,所以也就没有发现,自己的身后跟着一个小尾巴。 斛玉一路来到了扶桑树下,当时带着重续来的光柱前。 躲在扶桑树枝外,重续偷偷望着斛玉的背影。 昼夜线依旧平稳运转。 但若仔细看,那道线的平衡已经不在——白昼已经隐隐有压过黑夜的趋势。 将手放在其中,斛玉低声,好像自语:“…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之前星位偏移仿佛一个预兆,这几年,每当夜降临人间,人间的灵力就会莫名失调。 轻则是几个修士的修炼失败,重则是半个城的灵力失控,妖兽失灵回归本性伤人,修士狂性大发屠城。 星辰运转是灵力保持最重要的一环,此刻,斛玉即便去不到那边,也能隐隐感知到某些前来的星官,身上的气息已经乱了。 ……而这一切都会和夜神自身相交。 他已经很久没有接到过夜神的来信,对方越是沉寂,斛玉越是不安。 天地初生时相知相识,昼神夜神之间的联系是天地给予的礼物,或许就是为了在某一方艰难之时能感受得到,好施以援手。 那边还是没有声音。 于是斛玉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他脱离了神识,附在了扶桑树干上。 这也是他今日为什么不同意重续来的原因——他要通过扶桑树,前去夜的领域。 这是违背天地法则的事,多一个人知道,日后承受代价,就要多一个人受罚。 所以斛玉只能自己来。 但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把握。 昼夜不能相触,但扶桑树有昼夜两面,只要神识不脱离扶桑,斛玉便可全身而退。 作为天地之灵,扶桑树很快就接纳了他,甚至温柔地将他亲自送到了夜的领域。 神识只能待在扶桑树。 睁眼,斛玉抬头,在扶桑树枝叶间,孤独的昼神企图透过无边的黑夜,找到那一颗星。 ……但很快他这个微小的愿望就破灭了。 不知何时起,无数星辰在空中飞速移动起来,天空逐渐变得混乱一片,仿佛天上的星星都坠落下来,互相碰撞着,引发着三界新的动荡。 斛玉面色冷肃凝重。 他只是知道夜出了问题,却不知道对面已经是这样的局面。 不知道乱了多久,忽然,天边而来的一道神灵落在了群星之中。 好像定风针,祂甫一落下,乱动的星辰便瞬间止住了动作,静止在了原位。 “……” 斛玉眼神一动。 只见,扶桑树下,堪堪止住星辰乱流的夜神胸膛起伏,调整着呼吸。 他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刚处理完那边,又马不停蹄地来到这边,眼底尽是倦怠的神色。 双手不停按动,将星辰回归原位,大约一个时辰后,所有的星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而这一个时辰,夜神的神识就没有停过哪怕一刻。 “……” 或许是暂时没有星乱的迹象,一个时辰后,奔忙一夜的夜神终于坐下,他靠在扶桑树下,满身疲倦。 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从怀里拿出了一张信纸。 【我想你。】 摩挲那三个字,夜神低语:“……我亦然。” “……” 心脏好像开裂,巨大的疼痛,斛玉不禁伸手,企图触碰那背影,给他传送一点灵力,却陡然被一道力猛拉回了神识。 重续低声,压抑着自己的怒吼:“你疯了吗?昼夜相触神识散开你会没命的!” 睁眼,许久,斛玉开口:“……让你待在寝宫,你怎么跟来了。” 重续动作顿住,他松开拉住斛玉的手,磕磕巴巴:“我……我只是……” 斛玉起身那一刻,重续看到了他眼底的血红。 重续忽然止住了话:“……” 他艰难开口:“是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回答,斛玉沉默转身。 出了扶桑,他飞到了扶桑外很高的地方,直到足以俯瞰整个天界。 跟出来的重续仰头。 只见空中,第一次在重续面前完全展露神格的斛玉抬手,他不顾天地法则的反噬,竟硬生生将三界白昼,拉长了一个时辰! 第58章 能帮上一点忙……也是好的。 眼前闪过扶桑树下那道玄衣的身影,斛玉闭眼,第一次对天地不仁有了如此直接的感受。 ……世间难解之痛,大抵不过如此。 …… 辞丹月有些头疼,她支着脑袋,面色凝重。 暮归也有些头疼。 但他的头盖骨被辞丹月当年全炸没了,只能臆想着头痛。 只有春浮寒喝了口茶,淡淡开口:“那恶天道呢?” 既然天道曾有昼夜二神,那重续便算不得正经的天道。于是他便称呼其为恶天道。 第92章 这个称呼得到了包括暮归和辞丹月在内的两个太初直系弟子的赞赏。 辞丹月闷声:“跑了。小师弟神格降临一半就停了,他估计回去找办法了。” “也就是说,我们要在他再次回来之前叫醒小师弟。” 暮归叹了口气:“怎么叫?现在小师弟不认识你我他,他连师尊都不记得了。” 整个鬼都有些疲惫,暮归道:“我查了小师弟的神魂,他的识海很抗拒神格。但神格毕竟是天界的东西,凡人之躯很难抵抗神的产物,所以他的识海形成了一个保护层——现在就是,这层东西将小师弟困在里面,一旦放开,小师弟就会被神格完全占据,而不放开,小师弟永远也……” 也不会想起来曾经的一切。 他的一半神魂将被永远禁锢。 但若神格真的降临……现在的斛玉,只是失去了凡界的记忆,但他还是他自己,可一旦神格出现,斛玉这个人都会被完全抹杀。 微鹤知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太初的这几个弟子也不会同意。 大殿内一时沉默。 没人说话,一旁的止淈才开口道:“恶天道吸纳灵力的速度加快了。” “……” 辞丹月当然知道。 且不仅是听昀洲,三界的灵力都开始极速消退。 微鹤知灵根断一骨,导致灵台里有几十座都失去了控制,天界不断向三界施压,仿佛在让凡人放弃挣扎,等死就好。 没有再比如今差的局面了。 暮归和春浮寒都是匆匆而来,今夜过后,他们又将回到自己的位置,支撑起一方天地。 这一团混乱,都不知道从哪里处理得好。 许久,春浮寒起身,踱步走到大殿边,望着不远处的日光,他终于开口: “如今天界已然同凡界撕破脸,一退再退,只有死。” 他回头,神色淡淡,说出的话却语不惊人死不休:“不如,我们不退。” 暮归:“……” 辞丹月低头,没有出声。 春浮寒也没有再说,只是望着远处的山脉出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辞丹月忽然开口:“……大师兄,你知道当年你我同时入宗,为何我同意你当大师兄吗?” 止淈微微侧头,听辞丹月道:“因为我觉得你和师尊很像。” 执着,坚定,最重要的是,有一样的狠劲。 说出来就好继续了,于是辞丹月直接举起手:“我举双手赞成喽。” 止淈:“……” 旁边的暮归扶额:“唉,鬼界刚安顿好,哪里来的鬼去对抗天界……”他再次叹了口气:“……看来只能问问那些恶鬼了。” 止淈:“……” 太初宗从出世开始,走得就是不一般的路——镇压歧奴之灾。所以作出这样的决定,不奇怪。 他察觉到了辞丹月暗戳戳的视线,但听昀洲这样多的凡人,和天界开战,必定死伤无数。 像是知道他所想,春浮寒对他道:“若不战,连修者都要死。” 等到灵力消失,届时,只要是三界里的生灵,都不免一死。 止淈垂头。 如今,他还要任由太初在整个修真界掀起一场对天之战吗? 面前是鬼主暮归,半个溯霭洲主春浮寒,和……辞丹月。 他知道,不用问妖王,妖王也是势必站在太初一方的。 所以现在只剩自己。 “……听昀洲,任凭号令。” 椅子的木扶手边,辞丹月攥紧的手陡然松开,留下木椅扶手的残渣落下。 止淈走到大殿中央,没头没尾地对不知谁说了一句:“……毕竟我只算半个听昀洲主。” 辞丹月眼神一动。 她以为,从她逃出听昀洲后,就不算听昀洲洲主殿的人了。 原来她还在吗? 暮归揉揉自己的眼角,将开裂的部分按了下去,说出来最后一个问题:“那这期间,小师弟怎么办?” …… 听昀洲洲主殿不远处的别院,亭中,微鹤知将几枚丹药用瓷白的小瓶装好,送到斛玉手边。 他起身道:“你的灵根无法承受大境界的接连突破,需要调养。” 桌边正襟危坐的斛玉一言不发。 因为他正仔细观察着手中的银弓。 坠落又被微鹤知捡回来,这长弓被重续拿到手,后来又回到他的手里,但奇怪的一点是,曾在里面活跃的灵,此刻竟然沉寂了。 斛玉想要调动灵力,问候一下里面的灵,刚举起手,就被一边的微鹤知压下。 斛玉抬眼。 微鹤知望着他。 从前的斛玉看向微鹤知时,他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仿佛藏了许多话。 所以很多时候,斛玉犯了错,微鹤知一看到他的眼睛,就没有办法狠下心罚他。 ……可如今,那双漂亮的紫琉璃眼睛,只剩微鹤知无从说起的淡漠。 没有移开视线,微鹤知道:“最近不要调动灵力,否则识海会破裂。” 对他的叮嘱没有回应,斛玉只是问:“你在透过我看着谁?” 微鹤知说:“没有透过你看谁。” 斛玉看了他一会儿,点头:“好吧。你没有在撒谎,我能看到。” “……” 他的境界如今已经高了微鹤知一个境界,已然大乘,身体里又有神格,自然能知道微鹤知有没有说谎。 但其实他并不需要这些东西才能看的,斛玉想,他好像很了解对面的人,甚至只需要一个眼神,他就能知道了。 终于放弃折磨手中的长弓,斛玉又将视线落在微鹤知身边的濯尘。 被抹去了记忆,斛玉现在仿佛初生的孩童,除了对灵力晋升的天然渴望,其余的,便是好奇心有些过于旺盛。 能控制住他不再突破的只有微鹤知,而能抑制住他好奇心的,也只有微鹤知。 于是微鹤知将腰侧的长剑拿出来,放在斛玉的手心。 任由斛玉将濯尘转来转去,坐在斛玉的身边,微鹤知轻轻吐了一口气。 ……失去一段灵根,对他的影响,还是超出了微鹤知的预先设想。 就像木桶少了一段木板,灵力像木桶里的水一样,慢慢在流逝。 不用多久,微鹤知就会支持不住那些灵台。 即便如此,可那段灵根,微鹤知从来没想过要拿回来。 转着濯尘,斛玉忽然道:“如果你死了,而我又记起了一切,我会伤心欲绝吗?” 微鹤知:“……” 没有抬头,微鹤知张了张口,还未回答,斛玉自言自语道:“我觉得会的。” 斛玉:“不然,我为什么会有眼泪?” 动作一顿,微鹤知缓缓转头,发现斛玉正一脸淡漠地哭着。 “……” 那些眼泪像是身体里的斛玉在沉默落下。 微鹤知的心脏抽痛一下,他伸出手,仔仔细细将斛玉的泪痕拭去。 在他动作期间,斛玉一动不动,任由他温柔的动作落在眼底。 他说:“你现在身边都是眼泪。” 微鹤知垂手,他说:“陪我去个地方?”斛玉还没有回答,微鹤知便道:“你会喜欢那里的。” 斛玉:“……” 站在濯尘剑上,斛玉低头,望着脚下的山川河流,他已至大乘,世间万物似乎都在他的神识内。 他可以触碰到任何地方的树叶和溪流,于是也失去了对世间生灵最基本的情绪。 这次出来,倒是有些不一样的感受。 比如他可以通过神识触碰到流水,但流水经过时的声音里不会有鸟鸣和风过的气息。 他的世界是单一的集合,如今多了许多重叠的色彩。 斛玉问微鹤知:“这就是你要我出来的目的吗?” 自从神格降临,斛玉说话直白了很多。 微鹤知道:“只是巧合。” 斛玉摇晃着脑袋:“哦。你在撒谎。” 半晌,微鹤知道:“……到了。” 落地,斛玉抬头,眼前巨大的石头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太初宗”三个字,斛玉点评:“这字真丑。” 收起濯尘,站在空荡荡的山门前,微鹤知面不改色:“嗯,你儿时写的。” 斛玉:“……” 面前是数不尽的黑石台阶,两侧的青松抖落下积雪,落在树下,掩盖住了台阶本来的颜色。 一层薄薄的积雪,踩上去很快就化成水,化作两人的脚印。 斛玉低头好奇看着,他的头顶,忽然,一只闻声而来的松鼠在树上探头探脑,它静静站立,小心看了斛玉几眼,转身掏出家里囤积的松果,权衡再三,最终害羞且悄咪咪将最大的那个扔在少年脚边。 “……” 捡起那个松果,斛玉抬头,和树上的那只毛茸茸的松鼠对视。 不是妖兽,只是最普通不过的松鼠罢了。 一旁的微鹤知替他抖落松果上雪屑:“它很喜欢你,从前就经常给你送松果,没有恶意。” 第93章 于是斛玉就抬手,摸了摸松鼠热乎乎的后背。 好软。 收回手,斛玉回头,发现微鹤知手里还攥着自己的松果。他问:“松果可以给我了吗?” 微鹤知递给他,听到斛玉说:“其实我知道的,它喜欢我——我还知道,你也喜欢我。” 微鹤知:“……” 呼出一点白气,白气朦胧了微鹤知的眼睛。 许久,他压抑着声线里藏着细微的颤抖:“……当然,从来如此。” 第59章 大抵是知道护山大阵没人能破,于是整个太初都前去看守虚境,此刻太初山竟一个人也没有剩下。 旷广寂寥,群山细雪。偶有鸟鸣声回荡在长阶外,更显得四周空寂。 手里捧着那颗松果,跟在身后,斛玉默默看着前方微鹤知的背影。 时不时,会有什么熟悉的感觉从心间闪过。 那些感觉告诉他——他好像曾这样,一步步跟着微鹤知走过这长长的台阶许多次。 从仰望着大宗的浮舟,到后来的太初,而唯一不变的,只有前面宽厚的肩膀。 这次出门,斛玉以为微鹤知会带他去什么特殊的地方,让他的神格消失。 但他没有想到,微鹤知带他来的是太初宗。 斛玉记忆里是有太初宗的概念的,但是关于太初经历的一切,都被悉数封存。 所以当微鹤知带他来到错落的白玉连廊,斛玉甚至有些惊奇地望着这精巧的连廊。 抚摸着那白玉,他下意识开口:“不爱去弟子堂的弟子如果有这个,一定会很幸福。” 冬天没有雪,夏天也不热,可以随时移动到各种地方,不用走崎岖的山路,不需要急急忙忙赶路。 说完,斛玉自己先愣了一下。 弟子堂……什么弟子堂? 一旁,闻言,微鹤知回身的动作一顿,许久,他开口:“……嗯。” “……” 后知后觉,斛玉转头:“这是你做的?” 呼出口气,微鹤知道:“不是,是你的大师兄,春浮寒做的。” 斛玉又问:“他是给我做的吗?” 他太敏锐,微鹤知只能答:“是。” 斛玉没有回来的这十年,春浮寒几人总是日日懊悔,总想着等斛玉回来,做点什么送给斛玉。 所以随着他们修为的提升,太初也越来越奢靡,逐渐变成外界惊叹的样子。 但他们不知道,最开始,这些其实只是给太初小弟子的一份礼物罢了。 摸着那灵力充足的白玉,斛玉问:“那你送给我的呢?” 因为微鹤知替自己挡了天雷,斛玉对他很感兴趣。 而他如今又已经知道微鹤知对自己是什么感情,所以更加好奇。 “这么多年,你是怎么思念我的……做灵器?画符纸?” “……” 不知道过了多久,微鹤知转身,望着他的眼睛:“……这只是很微小的一部分。” 斛玉觉得微鹤知说话也变得直白了。 他想问还有什么?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接着问,微鹤知却忽然俯身,封住了他的唇。 斛玉:“……” 一只手轻按他的脖颈后,微鹤知的动作很温柔,不带一丝情/色。 当他吻下来时,斛玉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正在疯狂跳动,以至于他完全不能动作。 直到微鹤知撬开他紧闭的牙关。 风雪缱绻。 温热触碰,斛玉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融化,落在心口,堵住了通往四肢百骸的灵脉。 水珠划过斛玉的眼角,他快要喘不过气来,只能用手无力地抵住微鹤知的肩膀。 这时候斛玉才发现,微鹤知的身体是那么热,甚至有些灼人。 这个吻像是微鹤知情不自禁,又别无他法,想要将自己的情感全部渡给斛玉,好让他知道,自己的思念从何而来,又有多少。 可惜,无论多少情感,在他退开的那一刻,斛玉的心瞬间就变回空荡荡。 “……” 他的嘴唇有些亮光,微鹤知垂眸。 身后是洁白的玉与雪,斛玉的脸蛋却红红的,显得更加明艳。 修真界唯一的大乘,竟然被修真界唯一的化神逼在了角落,呼吸交错,他们靠得很近,微鹤知摩挲着他的脸颊,将额头放在他的肩窝,许久,他低声说: “溪云……快些想起来吧。” “……” 斛玉眨眼:“……好哦。” …… 在被虚境吞噬的第十日,三洲修者迎来了新的指令——停止控制虚境扩散,所有修者将本洲灵力,聚集在祭天台。 ……而凡人则皆护佑在祭天台下,等待。 至于等待什么,上面并没有说? 但此消息一处,三洲修者都或早或晚意识到了上面的大能们要做什么。 “……” 他们沉默着,对于对抗天界存在着天然的恐惧,就像曾经从未见过的虚境降临,半个修真界都惨遭覆灭,让人感到窒息。 ……要同这样的天界为敌? 可虽这样想,但,令人惊诧的一点是,修真界竟没有几人提出异议。 或许有不参与者,但终究是极少数,剩下的,大都被这几日被天界轮流打压,窝囊憋在心里,早已怒气横生。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 虽没有万全的把握,但至少不会比如今的境况更差。 既然大能皆如此,他们还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于是,若此刻有人来看,整个修真界像是被一股莫名的火点燃,并且迅速有燎原之势——即便只是一道指令,代表着却是修真界上层的一致态度。 而更振奋人心的,还有关于歧奴死守灵台的消息传出。 本以为歧奴的消息会引起恐慌,暂时不可公之于众,但未曾想到,有惊鸿一瞥认出恢复意识歧奴身份的执拗修者,背着修真界独自前去虚境,回来后痛哭流涕。 至此,越来越多得到消息的修者前去虚境。 虽然不可久待,但只要去见到守着灵台歧奴的,便没有人再对歧奴的存在置喙。甚至有传言,只要天界倒,歧奴便能恢复原身。 预料之中,辞丹月点着三洲地图:“祭天台分别于三洲最高处,本意为接应天道,如今将灵力聚集至此处,倒方便了我们动手。” 暮归叹了口气:“可惜鬼界没有祭天台,只有血池。” 辞丹月惊奇望着他:“……祭天?你们鬼界拿什么祭天?鬼魂?” 暮归安抚:“只是个玩笑。” 辞丹月:“……哈哈。” 止淈微微勾起嘴唇。 他没见过这样鲜活和同宗弟子逗趣的辞丹月。 原来太初里,都是这样相处的吗? 说起了无关话题,春浮寒习以为常,淡声打断:“好了。” 辞丹月和暮归噤声。 春浮寒道:“收集灵石需要耀石,但耀石时限短,所以收集完灵力需要马不停蹄运输到各宗祭天台,且,这些事都要在三天之内完成。” 辞丹月挠挠头:“三天不够吧?修真界的灵力分散,很难收集。就拿听昀洲为例,整个听昀洲依靠的是日光,灵力皆来自于此。收集日光之灵……想想都知道很难。” 春浮寒抬眼,迅速看了她一眼。 就这一眼,突然想到什么,辞丹月未说完的话尽数卡住,她难以置信地望着春浮寒:“不会是……那个…吧?” “……” 春浮寒沉默。 暮归也直起身,不太赞同:“可师尊如今断了一截灵根,不一定可以拿起那么多聚……” 春浮寒打断他:“师尊可以。” “……” 他看着两个师弟妹,几乎一字一顿:“天灵根并不是主要的东西。如今这个状况,只能借助……” 魔气。 最后两个字,春浮寒没有说,暮归和辞丹月却瞬间读懂。 愣愣支着脑袋,辞丹月喃喃:“那万一控制不住……” 春浮寒起身,分析:“有小师弟在。即便没有记忆,师尊也不会对小师弟下手。” “……” 他有理有据,甚至将后续的可能摆在两人面前,但并没有一口应下,暮归和辞丹月只是各自沉默。 他们不是无情道,没有春浮寒如此快能狠得下心。 知道他们的顾虑,春浮寒并不催促。 他只是独自走到了大殿外。 妖界的仙鹤掠过上空,他们正抗起结界,以防日光对凡人损伤。 ……怎么会没有顾虑。 只是春浮寒知道,有些事不狠下心来做,或许后半生都要后悔。 他曾经赌过,心软了,所以他输了。这次,春浮寒只忠于最理智的答案。 止淈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他只是直觉,这是属于太初宗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一旦被揭开,必将掀起轩然大波。 可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所以即便如此,太初也要做。 第94章 会是什么? 半晌,辞丹月开口:“三师弟,师尊如今在哪里?” 暮归仰头:“太初。” 辞丹月:“……” 站起身,辞丹月握紧拳头:“……明天,明天再去找师尊。” 暮归没说话。 辞丹月低声:“至少留给他们一点时间……留一点吧。” …… 不知道师兄师姐做了什么决定,斛玉只是被微鹤知牵着手,一起回到了白玉宫。 白玉宫还是斛玉离开前的样子,毛茸茸的毯子,熄灭的香炉,倒扣的茶杯。 对这些全然陌生,斛玉四处看着,他任由微鹤知将自己用毛毯子包裹起来,然后将恢复成银镯的长弓套回他的手上。 斛玉低头,闷声:“我现在用不了它。” 这个银镯现在并不能为他所驱,只要神格未除去,他的气息就会被覆盖。 闻言,微鹤知点头,并未说什么。 斛玉摸摸胸口挂着的水坠,忽然问:“我知道了——你的第三滴心头血在这里,是不是?” 修者此生一共可取出三滴心头血。 斛玉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都给了我,所以你不是不飞升,是此生不能飞升。” “……” 微鹤知整理他衣袖的手停在半空。 第60章 斛玉歪头,不解其意。 微鹤知却没有再说了,他只是将一旁温热的茶递到斛玉手中。 刚才斛玉一直靠在白玉连廊上,难免有些凉意。 其实对于如今的斛玉——大乘修为,白玉连廊那点凉对大乘修士根本不构成任何影响,但微鹤知却还是将他的小弟子当成易碎的琉璃,处处都要考虑周全。 温热的水汽弥漫在两人之间,朦胧而又梦幻,坐在斛玉身旁,微鹤知缓声道: “……下面的宝库你也去过,那里是我收集和做的一些宝物珍品,以后需要什么去里面找就好,水坠就是钥匙。” 他又说,太初如今不比当年,常年下雪,偶尔雪太大,斛玉若记不得回白玉宫的路,可能会在冰天雪地里迷路,届时用手镯触碰随意一处地砖就好。 太初每一块地砖,微鹤知都设置了符阵。 还有…… 关于太初和斛玉,微鹤知说了很多,他的神色温和,话语间无比细致,就像是, 斛玉想,就像是将死之人,要将一切都安排好,然后就可以安心撒手人寰。 “……” 这样的想法越来越有变成现实的趋向。 终于,在微鹤知说到白玉宫如何可以化为天级防御法器时,斛玉打断他,开口:“我知道这些做什么?” 微鹤知:“……” 斛玉的心里莫名烦躁,语气也连带着焦躁和不耐起来。 就好像他说得不耐烦些,就可以避免什么不愿意面对的东西。 斛玉道:“有你在,我为什么需要知道这些东西?”直直望着微鹤知,斛玉说:“你又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 握着他的手,默了默,微鹤知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道:“……濯尘也会听你的话,记得带着它。” 一把掀开身上的毯子,斛玉扬声:“我为什么要别人的灵器?!” 对他的发怒早有预料,微鹤知叫他:“溪云。” “……” 两人无声对峙,沉默化作水波荡开。 微鹤知静静望着他的小弟子,他的眼睛里好像沉着数风全部化不开的雪:“……祭天台需要灵力,只有我可以将修真灵力聚集到一处。” “我的灵根一半在你身上,你知道,没了灵根的修士只会日渐消散灵力,我不会等到那一天,也不会让他活着。” 他是指谁不言而喻。 ……重续。 只要重续活着一天,不仅是微鹤知,对如今三界无论是谁来说,都是一场劫难。 斛玉忽然捧住微鹤知的脸。 他眼底是阴沉的气息。神格将他内心最激烈的情绪都激发出来。斛玉一字一顿,冷声重复:“我不会让你死。” “重续,我来杀。” “……” 微鹤知淡淡道:“弑神是什么代价,你不知道吗?” 魂飞魄散。 斛玉依旧是凡人之躯,就逃不开弑神的反噬。但只要有重续在天界,此时谁都无法飞升,又成了一个悖论。 即便是飞升,没了扶桑树庇佑,要杀了重续,依旧会受到天地法则的反噬。 闻言,斛玉回:“那又如何?只要我全盘接纳神格,杀他,我不会有任何影响。” 眉心一动,微鹤知道:“但那就不是你。如果是这样,我不会拿走我的灵根。” 他触碰脸颊边发抖的手,清楚感觉到斛玉的骨节,在对方即将爆发前,微鹤知说:“所以现在只有一个解决办法。” 斛玉:“……什么?” 不加掩饰地望着斛玉的眉心痣,微鹤知说:“……你突破神格,想起来从前的一切……再将我的灵根带回来。” 斛玉终于知道微鹤知之前的那些话,是什么意图。 ——他是明明白白告诉斛玉,如果你回不来,我也不会活着。 只有斛玉想起来,或者,微鹤知死。 浑身冰凉,斛玉咬牙,眼眶慢慢变红:“你在逼我?” 摩挲着斛玉眼下的红润,微鹤知淡声说:“是。” 微鹤知:“所以你一定要想起来,然后回到我身边。” 斛玉一把推开微鹤知,夺门而出,头也不回地离开。 “……” 伸手的动作还停在那里,如今手心的人走了,微鹤知也未改变动作。 斛玉走了,没了结界,身后的风雪便趁机钻进了室内。 几个雪片落到了微鹤知的发间,像是让他多了几缕白发。 微鹤知垂眸,斛玉走后没多久,一滴血便落在手边。 两滴,三滴…… 直到没血了,微鹤知才擦了擦嘴角,将铁锈的味道尽数吞了回去。 这世间最不想逼斛玉的就是微鹤知,他也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因为他舍不得。 如果时间允许,微鹤知会慢慢守着他捧在手心的小弟子变得强大,直到神格在漫长的时间里消失。 ……但微鹤知的时间不多了。 天灵根就像压制身体内迅速增加的灵力的门,如今这门开了,体内的灵力充盈又无法得到运转,只能在四肢百骸碰撞。 微鹤知的灵力正在飞速流逝。 重续还没有死,微鹤知不放心他的小弟子,所以他只能用自己来做筹码,来赌一场只有一次机会的局——他要赌斛玉能压过神格,清醒过来。 之前鬼界幻境前,微鹤知便从不怀疑斛玉能醒过来,这次亦然。 有东西进入了太初结界,微鹤知起身,一道符纸从天边飞速传来。 微鹤知随手点开。 他听到辞丹月低低的声音:“……师尊,真的要启用聚灵阵吗?” “聚灵阵的位置叠加起来,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太初之前想做什么。” 知道这只是二弟子要掩盖真实想法的一个借口,微鹤知没有回答,果然,下一刻,辞丹月慢吞吞说:“……你的灵根也会尽断的。” 微鹤知:“……” 看了一眼白玉宫外,没有斛玉丝毫的痕迹,微鹤知回头,他垂下眼,答复二弟子:“启用,你们只要准备好祭天台。” 符纸燃烧殆尽,微鹤知将小弟子的毯子叠好。 没有告知,他独自出了太初宗,向山下走去。 …… 而彼时夺门而出的斛玉,此刻在山林间漫无目的地游荡。 其实斛玉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的心里也没有之前的生气。 斛玉承认,他只是不想和让自己心绪起起伏伏的人待在一个地方罢了。 因为他再也不想听的微鹤知一个关于“死”的字眼。 好像一听到这个字,斛玉就会剜心得痛。 边走边克制着,斛玉一路来到了太初宗山顶。 这是太初宗最高的山,入目便是一片断崖,和一棵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矮树。 那树似乎很老了。 长得歪歪扭扭,叶子和树干,都是斛玉没见过的样子。 这让斛玉有些好奇。 到底是什么树,才能经得起太初峰顶连年的暴雪? 他走上前,围着树四面转着,这一转,还真让斛玉找到了点东西。 是一张被石头压在树下的红布。 扫掉积雪,抖落枯叶,因为时间久远,斛玉只能仔细辨认着红布上的字。 【小弟子斛玉……七年前得此树枝,不忍抛弃……遂植于太初,今日移至太初新址,望小弟子…见此树……得以归家…师尊……微鹤知。】 读到最后一句,斛玉攥紧手中的红布,本来停下波动的心又开始乱了起来。 “……师尊。” 下意识喊出微鹤知的那一刻,几个碎片的记忆像沙子一样忽然将斛玉的识海搅动,他的眼前闪过曾经太初平凡一天的某一段记忆。 第95章 【辞丹月:“小师弟,你拿这么个破树枝回来,是想要告诉师姐,再穷也不能忘记捡破烂?” 斛玉说不是的师姐,是我觉得咱们宗就跟这树枝一样半死不活,我想救救试试。 辞丹月:“……” 看到辞丹月无语凝噎的表情,斛玉就笑了,他摸摸小树枝,解释:“……其实是我父母坟前的树枝。昨日和师尊回去看他们,发现它兀自从我父母亲的坟前长了出来,我左看右看它没人照顾可怜,就想着,带回来养养。”】 而斛玉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唯一替斛玉记着将这树枝养下去,直到真的成活的,竟然当时没有说一句话的微鹤知。 “……” 记忆中断,斛玉捂住脑袋,跌坐在峰顶的暴雪堆中,他用力呼吸着,痛着,识海和体内的神格不停撕扯。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触碰隔空落在斛玉的神格上。 祂如水流,慢慢安抚着躁动的神格,像安抚自己调皮的孩子,不厌其烦。 “!” 察觉到某种熟悉的气息,斛玉猛然睁眼。 像是难以置信,斛玉手颤抖着,轻轻用手指尖触摸着那段细弱的树枝,感受树枝里的灵力流动。 一块树皮随着他的动作啪嗒掉落。 “……” 像是一个信号,斛玉愣愣抬头。 只见,透过繁茂的树叶,久违的阳光跳动着落在了斛玉的发顶,也落在了已经完全褪去一层皮的歪树上。 生机盎然,金光落下,恍如春日。 斛玉望着那棵树根都被掩埋在雪下的古树,喃喃: “是你吗……扶桑?” 第61章 少年仰头,出神望着稀疏的枝丫,眼角周围的皮肤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变红。 ……天地初生,扶桑为先。 昼夜二神诞于扶桑树下。扶桑赤阳烈焰,阳面即为昼,阴面即为夜。 昼夜界限,就在扶桑树中。 看似平常,但这条黑白分明的界限却好像是一切的平衡,只要这条界限还在,天地的运行法则就可以畅通。 所以在这条界限混在一起的那天…… 万星陨落,天塌地陷。 所有飞升的神官在烈阳中化为飞灰,而天地孕育而生的星官,则身体块块碎裂,落在天地间各处,怨气久久不能散,化为吞吃天地的虚境,将一切裹挟其中。 ——虚境里梭子长型、若眼睛一般的水潭,枯树下血褐色的泥土,黑色连起来如发丝的尸牙织梦……以及歧奴对斛玉天然的敬畏。 而扶桑,当黑白界限一消失,扶桑的根部转瞬就被天地吞噬,失去了所有的灵力。 斛玉咬牙,他紧紧握住扶桑的树干。 雪又开始下了。 斛玉体内的神格逐渐被扶桑拔走,随之而来的,是昼神在扶桑里残留的一缕灵忆。 …… 重续拉住斛玉的手,额头青筋跳动,他的神色隐忍,仿佛压抑着什么: “你不能去。” “……” 因为将白昼拉长一个时辰,斛玉的身体已经开始受到天地法则的反噬。 世间万物,大抵只有时间是拖不住的,若强行更改,必定要付出代价。 斛玉付出的代价,就是自己的神魂,脊骨和眼睛。 随着维持白昼的时间延长,斛玉的脊骨已经逐渐开裂,眼睛也日益模糊,渐渐泛白。无论重续再怎么替他修补,也赶不上天地法则的速度。 想到斛玉背后已经露出骨头的划痕,重续声音重重落下:“今天我不会让你出门。除非我死。” 斛玉:“……” 斛玉叹了口气。 回头,斛玉脸色苍白,他抬手,拍拍重续的头发,因为要和身后的痛作斗争,斛玉能用的力气不可避免小了一些。 落在重续头顶,像是飘落一片云朵下来。 重续:“……” 重续倔强的眼神中终于闪过一抹微光,不想让斛玉看到,他立刻低下头,闷声道: “我不管他的死活,我只要你活着。如果你死了,我一定……” 一定重新变回魔气,吞吃掉天地间的一切。 但后面的话,重续没有说出口。 只要斛玉还在这里,他就不会将自己魔性的一面展现出来。 但养了重续这么多年,斛玉怎么会不知他的未尽之言。 轻轻弹了一下重续的额头,斛玉淡淡说:“胆子大了,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重续扭头,一言不发。 他的手还牢牢抓着斛玉的手,一副说什么也不会放开的样子。 斛玉无奈:“那我去找星官也不行?” 重续抿唇,保持沉默。 ……不行。 他此刻去找星官,要说什么不言而喻。 斛玉想要救夜神一把,那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将白昼压缩到黑夜的边缘,献祭斛玉昼神之躯,以稳定乱动的星辰。 昼夜二神皆清楚知道,星辰乱动,其实只是天地不仁的一个开始。 昼夜之神执掌黑白数万年,自天地孕育,将天界和下界治理得繁荣昌盛,使得无数凡人飞升。 这也就使得天地间灵力为凡人所用居多,而其他生灵可用的越来越少—— 但天地间大多数的生灵,并不是人。 于是这次乱动,就是天地对于生灵平衡的维护,和占据绝大多数灵力一方的清洗。 天地要重回伊始的平衡。 夜神逝去后,就是昼神。 所以无论如何,斛玉都无法活太久。 ……斛玉想,既然如此,为何不用他的命,换夜神活下来。 而夜神亦是如此想的。 故夜神并未告诉斛玉星辰乱动之事,甚至不让星官往来通报。 如果不是斛玉这次只身前往夜神的领域,他或许会在无知无觉中,失去心底那个埋的最深的人。 那一定很痛。 痛不欲生。 斛玉静静望着重续,叮嘱:“我走了,你记得维护好扶桑,祂其实并不讨厌你,你知道的……” 重续一把紧紧抱住斛玉,他咬牙,打断了斛玉托孤一样的话:“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 摸了摸重续的后脑勺,斛玉仰头,看着掉了许多枝丫的扶桑,他笑了一声,没有说不信,只是道:“……这么厉害啊?” 重续几乎是瞬间落下泪来。 他哽咽祈求:“……别走,至少今天,陪陪我,可不可以?” 斛玉没回答。 重续闭上眼,压下心底的暴戾。 如果斛玉依旧要去拉长白昼,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去杀了那个夜神,然后带着斛玉进入自己的魔气。 天地间唯一不受法则制约的,或许只有他的魔气。 他会杀很多人来维持魔境,让斛玉活下来。等到最后一个人都死光了,他就去杀天地的生灵。 既然天地不仁,重续不介意和天地较量。 只要斛玉还活着,重续一定会回到他的身边,无论是以什么形态。 知道这样斛玉不会愿意,但此刻重续想不了那么多了。 此刻,斛玉的神魂性命,才是头一位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重续一动不动的身体太僵硬,斛玉终于答应下来: “……好。那就陪陪你。” 于是这一天,重续重新获得了斛玉完整一日。 他给斛玉修复脊骨,修复眼睛,牵着斛玉的手去看扶桑。 他们躺在扶桑上看阳光落在树叶上的光斑,一如斛玉曾经带着他做的每件事。 趴在斛玉的腿边,重续望着斛玉昏昏欲睡的侧颜,很久很久,他才做了一个决定,重续对斛玉说: “等我半个时辰好不好?我有个东西想给你。” 斛玉轻哼一声。 重续独自来到扶桑树里。 他知道扶桑不喜欢自己,但是没关系。重续想,扶桑一定也是不想斛玉死的。 走到黑白界限边,凝望着已经开始互相渗透的昼夜,重续莫名嗤笑一声:“……算你命好。” 可以和昼神一起诞生,久久相伴。 这世间最没道理的就是先来后到,先来的人永远比后面的人多一段不可复制不可取代的经历,以后的人再好,也不会有之前人的回忆和时间。 只有经历过的时间和回忆无法倒退。 所以先来的人才无可取代。 深吸一口气,重续扬声:“扶桑,你在吗?” 扶桑树内空荡荡,什么声音也没,重续却知道,扶桑一定是在的。 祂不喜欢自己,所以不和他说话。 重续自顾自说:“我生于天地恶念,整个世间的恶念都由我掌控。所有恶念都包含着不同的灵力……我代替昼神死了,是不是能回馈天地灵力?” 扶桑依旧没出声,只是掉落一片树叶。 重续心里忽然涌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皱眉抬头。 只见树叶晃晃悠悠,从扶桑树里落下,最终落到了他的身旁。 第96章 重续伸手,接住那片叶,看清叶子的那一刻,不好的预感全部成真,重续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叶上只写了两个字—— 已晚。 万事已晚。 瞬间变了脸色,重续用最快的速度冲出扶桑,但扶桑说他已晚,所以待重续来到斛玉躺着的位置,发现斛玉已经睡了过去。 “……” 重续轻轻呼唤昼神:“……昼?” 死寂,回答他的,只有斛玉微弱的呼吸。 重续抖着手,发现金色的灵力开始从斛玉的四肢百骸渗出,逐渐融入了扶桑。 想也没想,重续立刻抱起斛玉,回到了扶桑内部。 他的脸色黑沉可怖。 黑白界限正在互相溃散,重续一把抓住这条看得见摸不着的光柱,咬牙,生生将这条界限扯了出来! 既然天地要平衡,留着这条界限又有什么用? 只要这界限消失,他辅助昼,压过夜域不是问题。 这样至少可以让斛玉恢复很长一段时间。 果然,如重续所想,沉睡着的斛玉猛吸一口气,瞬间清醒过来。 属于昼神的神力逐渐回到他的身体,重续手中鲜血淋漓,他望着睁开眼的人,几乎要喜极而泣。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在将黑白界限扯出来下一刻,他们身后的夜竟然完全消失了。 重续一愣。 ……怎么会? ……这是怎么回事?! 想到什么,重续身体一僵。他颤抖着眼睛去看怀里的斛玉,发现刚才还清醒一瞬的斛玉,此刻竟然完全失去了呼吸。 “……昼?” 没有任何回答,连清浅的呼吸都消失了。 天地间只剩耀眼的白昼,殊不知太阳已经陨落。 ……白昼占据天地一切时光,天地平衡本慢慢在消磨平衡,如今一方独大,整个世间的灵力都集中在了斛玉这一处。 斛玉此刻就是那个天地之间唯一的活靶子。 于是。 天塌地陷,世间万物重组。 待扶桑树开始坠落时,重续恍惚想:夜为何会消失? 难道是夜神在献祭自己的途中,因为黑白界限消失了,而消散于天地间? 可为什么斛玉也要死? ……天地法则,还是天地法则。 所有的克制化为飞灰。 重续抱着斛玉冰冷又即将溃散的身体,目眦欲裂,眼眶好像要盛不住他的恨意。 而随着魔神神思的崩塌,重续身上的魔气几乎是眨眼间荡开,魔气化作铺天盖地的大雾,在天地法则之前,将天地法则平衡的一切都笼罩保护其中。 坠落的星官,消散的飞升修士…… 掺杂着黑雾的虚境降临在了世间。 而死去的一切天界生灵,都被黑雾化作往生石上的名字,归于往生石。 鬼界往生石。 浑身浴血,神色癫狂,作为如今天界唯一的活人,重续不眠不休,在往生石里找了三天三夜。 终于,第四天清晨,他双手捧出一抹微弱跳动的神魂。 ……是他。 终于找到了。 神魂虽然只有一缕,但也够了。 眼里都是血的重续用脸颊蹭了蹭那抹温热,好像当年趴在斛玉的腿边:“我说过……我会带你回来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胸口好像被人开了个大洞,如今也不知道用什么填才好了。 …… 斛玉睁开眼,眼角不知何时落下一行血泪。 朱红落在雪上,砸出一个浅浅的坑。 手边多了一截散发着金光的枝条。 捡起那枝条,斛玉起身,踉踉跄跄朝着山下走去。 神格消散,他都想起来了。 需要立马告诉所有人……不能,绝不能攻打天界。 天界如今真正的掌控者,根本不是重续,而是吸收恶念平衡天地灵力的恶天道! 祂无声地,俯视着,在背后看着,操纵着一切。 ……直到天地所有灵力聚集在一起的那一天。 等到凡界攻上天界的那一刻,祂就会将一切灵力都夺走,将一切生灵都湮灭,然后…… 重开天地,回到天地初生伊始。 ……所有人,都会死。 第62章 和辞丹月一样,暮归躲在阴影下,他默默望着祭天台上的微鹤知,神色飘忽不明。 只有春浮寒站在微鹤知身后。 如同当年天雷落在太初宗那晚,亲眼见着微鹤知掌控数万聚灵阵,只是后来斛玉回来了,春浮寒便以为那些聚灵阵会就此沉寂,不会再有重启的机会。 却没预料到如今的境地。 世事无常难测,春浮寒拾阶而上。 他面色毫无波澜,仿佛面前不是惊涛骇浪,而不过是从前太初宗最平常的一天。 其后很远的地方,谢怀瑜死死盯着他的背影,捏着椅子的手用力到泛白。 待到微鹤知身后,春浮寒方仰头,他淡声说:“师尊,我可启用聚灵阵。只要五个时辰便足矣。” “!” 闻言,靠着墙偷听的辞丹月瞬间直起身。 暮归也轻眨眼,似乎要上前一步。 却听微鹤知说:“我一人足矣。” “……” 许久,春浮寒沉默退后。辞丹月也靠回墙边。 望着台上的微鹤知,她问一旁的暮归:“……连大师兄都没办法接手。你说,那些聚灵阵到底布置了多少?” 暮归摇了摇头。 只有春浮寒知道微鹤知聚灵阵的事,他们都不知道。 或许是春浮寒修无情道,所以最不会对微鹤知的行为有任何阻拦。也或许是春浮寒的无情道不受心魔的影响,微鹤知才允许他参与一二。 凝望着春浮寒退下来的背影,辞丹月心中莫名空了一下。 ——她亲眼看到了微鹤知将天灵根剖出,那日以后微鹤知的身体必定已经受到了不可逆的损伤。 如果此时重启海量的聚灵阵,微鹤知……还能活下来吗? 即便活下来,他身体里的魔气怎么办? 但在场的太初弟子都知道,这个问题,他们不能问——唯一能问的、能劝阻的。 只有斛玉。 从前就是这样,只要是微鹤知决定好的事,除了斛玉,谁都没办法动摇。 但偏偏斛玉如今……没有记忆。 以祭天台聚灵开天路直会天道,对整个修真都是最好的选择,但唯独对太初是死局。 春浮寒扶住身侧的长剑,站在祭天台下,替微鹤知守住最后一道结界。 而台上正中心,面对烈阳,微鹤知抬起手,乌云逐渐聚集,隐隐有雷声从天边滚来。 四周寂静。 如今三洲祭天台和鬼界的往生石附近,都聚集着有头有脸的修者,其中数听昀洲最多,无他,只是微鹤知下令,要其一人独启灵台。 从前开启祭天台,大都需要三洲洲主同在,如今微鹤知一人便可聚起三界灵力,谁都想看看,璇霄仙尊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于是在微鹤知抬手的瞬间,周围瞬间沉寂下来。 三界的修者皆屏息。 只见微鹤知放下手的那一刻,数万个巨大的聚灵阵,忽然从三洲三界的各处地底浮现! “!!!” 地面震颤,所有修者都低下头,震惊望着脚下,只见光芒足够将整个三界颠覆的金光缓缓升起,下一刻,三界灵力尽入祭天台! 聚灵! 而看到听昀洲下聚灵阵的那一刻,止淈几乎是瞬间从离祭天台不远的位置上坐起来,他鲛纱下的眼睛睁开,空无一物黑漆漆的眼眶直直对着辞丹月的方向。 发现对方也是一脸震惊,止淈一顿,他缓缓回头,望着祭天台上那道仿佛顶天立地的黑衣身影。 修真第一,璇霄仙尊。 这些聚灵阵……都是微鹤知的。 他在悄无声息时,将三界灵力握在了手中。 ……可这么多年,他布下如此多聚灵阵不用,直到今日才拿出,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如此修为,难道依旧需要天地的灵力来做什么? 还是飞升?成神? 没人想得通。 但没有异议的是,微鹤知这样的行为,勾起的因果是已经定下的——无论要做什么,微鹤知的行为,都是代表着想要将三界灵力化为己用。 三界哗然。 而一旁,不远处,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震惊,辞丹月只是抬眼,眼神中轻轻晃过波动。 别人不知,太初却懂。 ……如此多的灵力,当然是有用的。 比如可以用来落下如果被人知道会立刻列为禁术的大阵,收集起什么人魂飞魄散曾四散开的灵力,然后…… 将时间拖回十年前,去救下那个千万次回溯都想要救下的人。 聚灵阵,就是微鹤知这十年做的最多,也最难熬的一件事。 微鹤知的脚步遍布三界,他曾经过三界每一处山川湖海风花雪月。 第97章 他也曾见过那么多人和滚滚红尘。 却只有在夜深人静、亲手布下一个聚灵阵时,才敢在心里念一声斛玉的名字。 “……” 而如今得偿所愿,怎么又会是这样的局面呢? 辞丹月失神地想,天道果然本就不公。 三洲正中,黑沉的天幕缓缓拉开,有站不稳的修士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仰头,望着天空,低声喃喃:“天路,天路……” 开了! …… 斛玉回到白玉宫,发现白玉宫已经空无一人。 神格降临在灵根的这段时间,斛玉的记忆很模糊,他不知道微鹤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记得那个在白玉连廊的吻。 气息和温度都那么让人留恋,就好像微鹤知知道,经此一别,再见就是另一番局面。 斛玉扶住白玉宫的门框,手心紧紧攥着扶桑留给他的树枝。 微鹤知的灵根还在他的体内维护着他丹田的运转。 神格消失,修为并没有消失,斛玉闭眼,几乎是一瞬间就洞察了三界百态。 熙熙攘攘的人群朝着修真界奔去,曾经和微鹤知住过一段时间的草屋被莫名的大雨冲垮,在虚境苦苦支撑的歧奴…… 唯独哪里都没有微鹤知。 哪里都感知不到微鹤知。 好像有什么东西拦在他面前。 那东西将他和微鹤知完全隔开,一如当年直到最后也无法见面的昼夜二神。 斛玉睁开眼,面前是一片虚无的白。 成群的仙鹤从头顶掠过,最后飞向了看不到的光明彼岸。 日光耀眼,却在转瞬之间变成漆黑一片。 昼夜在这片空间颠倒轮回,几乎是几个呼吸之间,昼夜轮回了几千次。 只有斛玉手中的扶桑还在发出淡淡的金光,替他守住最后一点本心。 轮转终于停下,斛玉呼吸微乱,他在这沧海桑田的世间一抓—— 一片雪花落在了他的掌心。 手即便再冰冷,也不该雪花落上去也不化。 意识到什么,斛玉死死盯着手心的雪花,咬牙,沉声叫出祂的名字: “……天、道。” 【昼。】 空灵如风,如水,如树的声音,携带者千万年的缥缈,最终落在了斛玉的耳边和识海。 那声音乍听温和,实则极具穿透力,随着时间的拉长,那声音越来越刺耳。 六角的雪花在斛玉的手心轻轻转动,转了一个角的弧度,堪堪停下。 祂说:【你回来了。】 晃了晃脑袋,保持着自己的清醒,斛玉回道:“你记错了……我不是昼。昼神已死。” 斛玉想自己已经说得够清楚,没想到祂却坚持道:【昼即为你,你即为昼。】 斛玉吐出一口气,重复:“……我不是昼。他有他的人生,我有我的。” 天道亦再次重复。 昼即为你,你即为昼。 捂住发痛的眉心,斛玉缓慢眨了眨眼睛。 他好像知道了。 或许在天道眼中,昼神一样不过是祂操控天地的一个傀儡,所以无论是斛玉,还是昼,只要体内还有天道种下的痕迹,并没有区别。 ……死去的昼在祂眼里,只是失去了一段记忆的斛玉。 那昼夜二神曾经的一切,又算什么呢? 像是知道他所想,一阵灵力忽然刺入斛玉的识海。剧痛袭来,像是当时在林石镇的阵痛,斛玉瞬间满头大汗。 模糊之间,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婴儿。 婴儿初生,洁白无瑕。 斛玉勉强定睛,发现唯一跃动着的,是其身体中有一个光点,正随着婴儿的长大而慢慢变大。 ……那是,魂。 从婴儿,到长大成人,再到死亡。 魂随着脑海的成长逐渐成型,它像套着的壳子,一层一层,套在身体里。 从中间的最小,然后往外扩散,直到充满整个身体,而当长大成人之后,斛玉发现,此时,魂的大小几乎再无改变。 就好像人一生的识海定下之后,就很难接受新的东西,灵魂已经定型,此后再有变动,就只能面目全非。 原来这就是天道看到的东西。 祂要告诉斛玉的是,在祂眼中,斛玉和昼的魂魄形状一模一样,他们就是一个人。 斛玉望着眼前洁白的魂魄,忽然讥讽笑了一声。 这一声像是闸门,开了以后,斛玉的笑声越来越大,回荡在这虚无的空间,说不出的讽刺。 笑到一半,他忽然止住笑,他对天道说:“这就是你的道?真可怜。” 【……】 斛玉直起身,开口:“如果你这样看来,天地间转世轮回的每个人,其实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对吗?” 天道无言。 斛玉对祂说:“……你看不到,生灵一生,都会接触数不清的因果,这些因果像线一样密密麻麻捆在魂魄之上,死了,这些线就都断了,再捆上新的线,又是不同的交织。” 【……】 他说:“所以你也看不到,每个人每一世每一生的不同,你看不到,你都看不到……你只能看到最底下那点东西,就这样的你,如何配称天道?” 就像平衡天地灵力。 天地法则是天地孕育,而催生的天道不过是大道运行同世间万物因果交织的产物,负责维持天地运行。 可无论怎么运行,都不该是这样运行,强行平衡天地灵力。 对斛玉的话,祂并不反驳,许久,祂说了这次让斛玉来的目的: 【天地重开,需你植扶桑,于重生天地内。】 扶桑是天地灵力的根基,无论重开多少次,只有扶桑一定要屹立在这天地间。 想到什么,斛玉忽然问:“……为什么是我?” 【扶桑所选。】 斛玉:“……” 果然。 半晌,深吸一口气,手中的扶桑枝条温热,好像长辈轻轻牵着斛玉的手,给了斛玉拒绝的底气。 于是他抬头,平视天道。 他说:“既然如此……我拒绝。” 第63章 三洲和鬼界天路大开,天界同凡界靠着祭天台一一连通,没多久,天空便携带着数不尽的雾气一起压下,转瞬之间就覆盖了所有的光线。 光线消失的那一刻,辞丹月立马抬手,巨大的结界符阵落在众人上空。 她最后看了一眼微鹤知踉跄离去的方向,毅然转身,朝结界下众人喊到: “雾气伤人。修士在外,凡人在内,全部归拢于结界!” 又一波雾气冲下,止淈挥手,金光流转,抬起了另一边的结界。 周遭的凡人几乎没有犹豫,因为有辞丹月在,他们都听说过这些年辞丹月为凡人做了什么,所以即便对修士依旧抱有恨意,但此情此景,大部分凡人都选择了冲进结界,就算有少数不信任修士的,也相继被周围人带进了结界范围。 修士紧随其上。 乱动之中,止淈站在角落,忽然轻轻扯了下嘴角。 因为起伏太小,笑又在他脸上实在不常见,所以没人注意到止淈这个已经接近于偷笑的弧度。 当年的天级符阵师,她的选择没有错,止淈一直知道,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说。 所以此刻,即便好像辞丹月才是听昀洲主,而止淈像跟在辞丹月身后的尾巴,他亦甘之如饴。 另一边,暮归早在聚灵阵起时就闪身回了鬼界。 周遭没了灵力,鬼界的恶灵果然挣脱血池束缚,牠们无一不想去黑色雾气最浓郁的地方,天地恶念对恶灵来说是最好的的养料,不需要灵力就可以饱腹,让无数恶灵趋之若鹜。 血腥气蔓延,暮归挡在冥河前。 他的身后是空旷的荒原,前方是数不清的恶鬼。 曾经的帝王,如今的鬼王,猛然一振衣袖,刹那间,只见已经被截断的冥河如冰般寸寸断裂,化作无数飞针,尽数朝着面前的恶灵而去—— 轰! 躲过断裂的山石,洛贝落在太初的山顶。 视线在山下围过来的雾气上扫过,越来越多的妖兽在雾气的围攻下逐渐后退。 像斛玉曾经做过的一样,洛贝眯起眼,挥手,妖王的灵力瞬间回荡在生灵间! 万兽齐鸣,天道亦要低头。 溯霭洲,空中浮岛,春浮寒将早已存好的灵水灯扬在半空。 看了一眼已经离开很远的谢怀瑜,下一瞬,春浮寒一挥剑,剑意扫过,上千个装满灵力的灵水灯尽数爆裂,储存好的灵力化作甘霖,将停云宫外的雾气层层逼退! 灵力四散,三界三洲竟同天界隐隐相持。 但此时虚境内,一只稳住灵台的歧奴却忽然倒下。 “!” 如同天界降下的信号,来不及反应,很快,第二只,第三只…… 无数只歧奴倒下,爆裂,消散。 ……直到化为飞灰。 “虚……” 第98章 那个曾和斛玉约定投胎转世重回人间的歧奴,甚至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他无力地抓了抓天空,转瞬就化为了齑粉。 “啊…!啊……” 嘶哑的悲鸣在荒原游荡,一个接一个,他们没有死在虚境,也没有死在守护灵台,却死在了即将解脱的前夕。 至死未得解脱。 而这一切,被天道尽数倒映在了斛玉的眼瞳。 “……” 目眦欲裂,眼睛里似乎有血落下。 死死攥住手心的扶桑,斛玉咬牙,声音从快要咬碎的牙间挤出来,他重复道:“我、拒绝。” 【……】 半晌,一个带着血色的人影,如同断线的风筝,轻飘飘落在了斛玉面前。 “……” 麻木着一张脸,斛玉僵硬转头。 “……” 看清楚来人的脸,少年瞳孔骤缩,随之而来的,是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 ……是微鹤知。 斛玉早就能想到,微鹤知开完聚灵阵,体内的魔气一定无法控制,而他又失去灵根和太多的灵力,可以说,此刻微鹤知的甚至不如刚修炼的修士。 所以魔气冲撞着,会将微鹤知四肢百骸的灵脉都冲成碎片。 只是他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见到微鹤知。 师尊。 他明明在叫微鹤知,可斛玉的嗓子就是发不出一点声音,连带着他的脚也无法抬起,好像走过去,就触碰到冰冷的尸体。 如果不是微鹤知此刻胸膛还在微弱起伏,斛玉甚至会以为微鹤知已经死了。 ……师尊。 斛玉脚下一顿,如当年在极北冰原外,他狠狠摔在地上。 白皙干净的脸颊被地面的血迹蹭上了暗红色的印记,斛玉仰头,好像不知道痛。 “师尊。” …… 微鹤知踉踉跄跄走着。 他的意识已经很模糊,魔气在体内搅动着,碎裂着,而剩下的,别人看不到的四周,布满着斛玉求救的声音。 心魔难解,其又在天地恶念之上更进一层,本来微鹤知用灵力压制已经无比费力,如今的状况,他只能任由心魔在识海蔓延。 好在至少是斛玉的声音,就像刀尖上的蜜也是甜的。 微鹤知侧目,一边有个胸口开了个大洞的“斛玉”正在哀求微鹤知,看他看过来,那心魔更加哀恸:“师尊……好痛,救救我……” 微鹤知:“……” 另一边,崩溃的“斛玉”趴在微鹤知肩膀啜泣,他哭着说:“师尊,你不要我了吗?” “……” 轻轻皱了下眉头,微鹤知呼出一口气,低头,继续走着。 即便对心魔视而不见,但心魔就是心魔,是来自微鹤知心底的东西,所以在听见斛玉问自己不要他了的时候,微鹤知自己的心口好像也被人开了个洞,呼呼漏着足以彻骨的寒风。 四肢百骸之痛,不足以抵换万一。 微鹤知喃喃:“没有……” 没有不要你。 微鹤知一路回到了太初。 他经过洛贝附近,看到妖王正将雾气逼退,微鹤知脚步未停,直奔白玉宫而去。 推开门,斛玉果然不在。 无数心魔却在白玉宫内各个角落出现。 有怒,有悲,有喜,有哀。 他们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如同蝼蚁,啃食着微鹤知千疮百孔的胸膛。 “……” 若是之前,微鹤知或许会痛不欲生,被心魔制掣,但可惜,此时微鹤知的心头血已经给了出去,所以如今再痛,微鹤知也分得清真正的斛玉到底在哪。 太初宗,峰顶下的某个林间。 因为大雪,到处都是雪窝,微鹤知找到斛玉在的那个雪窝时,斛玉已经躺在那里,脸色青白地昏睡了大半天。 他还穿着微鹤知给他的大氅,手心正紧紧握着一截金光熠熠的枝条。 他安静窝在雪中,眼睫上落了几片飞雪,如同妖界雪中成形聚灵的精灵,漂亮又恍惚没有人气,好像不曾存在于世间。 “……” 找到了。 微鹤知俯身,将斛玉抱起来,起身时,他的脚步很稳,一点不像之前踉跄那般虚弱,好像专门留了点力气,都放在了这里。 不需要查,只是看到他手心那枝条,微鹤知就知道斛玉从哪里下来。 扶桑如今已经长成,只等待斛玉的到来,他一定会让斛玉找到。 微鹤知亦知,这天地间能驱动扶桑的,也只有斛玉。 扶桑只认一个主。 天道不行,夜神不行。 只有与扶桑相伴同生的斛玉可以。 而已经接触了扶桑的斛玉,此时应当已经恢复了记忆,他如今的昏睡,不过是被什么东西将识海拉到了另一个空间。 ……比如天道。 靠在转瞬之间长大一倍的扶桑树下,微鹤知抱住斛玉的肩膀,将斛玉整个拢在怀中,他将小弟子乱掉的发丝整理好,又替他将大氅系好,一切整理完毕以后,微鹤知才低头,对待珍宝般,在斛玉的额头轻轻印上一个吻。 他低声叫:“溪云。” “……” 没有任何反应,于是微鹤知又一次叫了斛玉的名字:“……溪云。” 斛玉终于动了一下手指。 当年为斛玉取字时,斛玉曾经问微鹤知,为什么给他取溪云这个字。 微鹤知告诉斛玉:“溪为地上云,云为天上溪,无拘无束,为师望你此生,如溪云自在逍遥。” 可惜斛玉心有所牵挂,于是总是不得逍遥,甘愿落在红尘滚滚中,不得其法。 “溪云。” 微鹤知声音越来越低,识海越缩越小,随之取代的,是斛玉的体温慢慢回升,面色越来越红润,意识和识海也逐渐回归。 当斛玉的识海同微鹤知的识海断开连接的那一刻,斛玉终于挣脱天道束缚,回到凡尘。 当—— 如晨钟作响,斛玉睁开眼,迷茫地望着眼前大片的雪白,和头顶已经快如天高的扶桑。 他眨了眨眼,发现自己并不冷,也没有倒在地上,好像身后有什么东西支撑着他,为他取暖。 斛玉转过头,发现是微鹤知正撑着自己。 “……” 微鹤知好像睡着了。 他靠在斛玉的颈窝,一动不动,斛玉小声呼唤他:“师尊?” “……” 微鹤知没有任何反应,好像已经陷入昏昏沉眠。 扶桑繁茂,大雪纷飞,天地茫茫。 有冷雪随风吹过,斛玉微微侧过身,将脸埋在微鹤知怀里。 抱住微鹤知冰冷的身体,许久,斛玉声音里藏着的咽不下去的哽咽: “……怎么不理我呢,师尊。” 第64章 积蓄的阴云笼罩着魔气、阴气,以及世间一切的恶念,给予曾经的魔神重重一击。 本该被重续吸收的恶念好像不再认重续为主,牠们叫嚣着,冲击着世间的一切,包括曾经的主人。 牠们从天界流入凡界,无处不在。 将化形后体内又重新碎掉的血和骨头吐出来,重续撑起身体,再次尝试握住了那段伤他几百次的黑雾,不过这次却和从前有了一些不同。 “……昼。”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感受过昼神的气息,重续有些恍惚,竟隐约觉得这雾气里也有昼神的影子。 他起身,摸索着,一步步向前,直到走到云端的边缘。 下一步就是凡界,若他掉下去,就再没有上天界的机会。 但就在迈出那一步的那刻,重续却忽然定住了脚步,迷茫的瞳也恢复了真实的清醒。 将迈出的脚收回,重续稳稳踩在云上。 “……我是四国交战而来的魔气…你的手段,我都会。” 引诱,坠下,最简单的手段,最残忍的方式。 重续全都知道。 他甘愿走到这里,不过是手心昼神的气息还有一丝慰藉。 可现在还不到最后的时候。 他低声问:“……如今你和当初的我并无区别,也能称霸这天地法则?” 重续又问:“当年生生逼死昼夜二神,难道也是天地法则的指引?” “天地法则到底是为了什么?” 天道无言。 祂如同摸不到看不见的巨人,从天上人间扫过,一片黑雾经过,就是一片生灵涂炭。 如直觉,意识到什么,重续忽然扬起头,语气中带着一点幸灾乐祸,他说,并且越说越快:“你这个时候重回天界……一定是他拒绝你了。不仅是他,扶桑也拒绝你了,所以你现在没有任何……” 一道黑雾忽然穿破重续的胸膛。 “……” 没有刺穿皮肉的声音,那黑雾只是正好堵住了重续的喉咙。 半个胸膛化为乌有,重续咧开嘴,半晌,他艰难吐字:“……原来如此,你有了情绪,有了恶念……你的时日无多了。” “他不会救你,扶桑不会救你……那我,也不会。” 第99章 …… 白玉宫,斛玉将微鹤知放在床上,金光流入微鹤知体内。 许久,待金光完全消失,斛玉起身,他手中还握着微鹤知冰凉的手指,斛玉喃喃,不知道说给谁听: “师尊,一定要醒过来,要来找我……一定要来找我……你说过的。” 回答他的只有微鹤知紧闭的双眼,和突然跳出的一道被微鹤知识海压住的记忆。 如今微鹤知识海同斛玉断开,曾经压住的东西自然也就浮了出来。 斛玉起身离开的身影一顿。 冷泉,濯尘,伤疤…… 他忽折身,将微鹤知胸口的衣襟轻轻下拉。 “……” 在眼神触碰到那交错的数道剑痕时,斛玉紧紧捏住微鹤知的衣领,没有再向下看。 那晚的记忆被斛玉压在了心底。 斛玉走向门外。 他现在没有时间和微鹤知一一对账……但他们有很长很长的未来,可以留在以后慢慢说。 现在先要解决的,是这天地间最大的劫难。 白玉宫外,斛玉仰起头。 他眼底由漆黑的眼瞳,化为淡紫色的流光,后慢慢变深,直到瞳孔外圈渡上了一层金光。 长发束在脑后,斛玉笔直又有些单薄的身形如竹,任由四周狂风大作,斛玉踏上台阶,一步步,一步步,登上了太初峰顶。 天雷在云端盘旋,紫色的光泽和斛玉眼中别无二致。 扶桑树已经长得极高,像是要将这天捅个窟窿。 斛玉神识落在四面八方。 溯霭洲,听昀洲,数风洲,鬼界…… 遍地哀嚎,尸横遍野。 斛玉屏息,不知道过了多久,带着血腥气的人影骤然从天而降,落在了斛玉的身边,斛玉骤然睁眼。 “昼。” ……是重续。 瞪大着眼睛的重续,在太初峰顶粉身碎骨。 努力撑起头,重续看向了斛玉的眼睛。 流光,流转,包容天地,却不放进万物分毫。 直到这一刻他依旧不愿相信,明明一模一样,怎么会不是他,又怎么能不是他? 重续想要爬起来证明,但他的身体在溃散。 这些年,为了将那仅剩的一点神格给斛玉,重续以恶神的形态控制着整个天界,已经要油尽灯枯。 可每次都会有各种意外降临,让他不得其所望。 现在想来,当是背后的那双属于真正天道的眼睛一直望着他,所以无论轮回多少次,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达不到他的目的。 天道没想要昼神复活,就一定不能复活。 夜神亦然。 在重续执拗的目光中,斛玉蹲下身,经受了微鹤知的离去,此刻斛玉心口已然麻木如石,他淡淡对重续再次道: “我不是他。” 重续:“……” 就在重续要扑过来的前一刻,斛玉开口:“但我见过他,就在鬼界虚境的扶桑树下。他还有一点神识,只是你畏惧从前,这么多年从不靠近扶桑——不然,你是有机会见他最后一面的。” 重续想要爬起来,可他的身体已经消散一半,他死死抓住斛玉的衣袖,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他张了张口,眼里布满了血丝——他的眼中竟然带了些恳求。 看了他许久,斛玉才说:“他让我告诉你一句话。” 重续所有的动作忽然停下。 他屏住呼吸,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只听斛玉轻声开口:【小重续,这么多年,辛苦你。】 “他不怪你。” “……” 天地间唯一在人间成型的魔神消失时,竟然只给这世间留下了一道尚且温热的水迹。 虽九死,其犹未悔。 半蹲在那里,斛玉久久未动。 昼神其实将重续教得很好,只是后来这些年,天地恶念越来越集聚在天界,所以重续的性格也越来越偏执激烈。 所以这一切错的是谁? 天道? 天地法则? 斛玉闭眼。 谢己,杯尤,止淈,重续……天道让他亲眼看见的,都是欲。 贪欲,妒欲,全欲,爱欲…… 阶层,战,嫉妒,憎恶,人欲催生了凡间的王朝,天上的仙界。 外面天塌地陷分崩离析,内里还在勾心斗角冥顽不灵……人欲永不消失,于是天地法则,降下了平衡人欲的罚。 微欲罚其身,轻欲而罚其国,重欲而罚万万人,如此反复,千万年里,终于构建起此间上下。 这就是天地法则? 斛玉喃喃:“人喜怒贪嗔痴,有了欲方能向前,难道想要飞升就是错?妖族想要化形就是错?” 【……】 天地法则不允。 ……既如此,那错的最大的,就该是天地法则。 斛玉说:“你也有欲,你想将世间一切推倒重开,继续在你的法则之下运行。可你没有问过这世间千万年里的生灵它们愿不愿意要你这样的平衡,你的法则只有你自己满意。” 看看这世间。 一切生灵都在对抗这天灾。 当天地生灵一心,那么说明这天地法则早已经不被天地接纳。 斛玉闭眼:“……你该下台了。” 天雷大作,传到了三洲三界。 待暮归他们赶来时,太初宗最高的峰顶,当年一箭把冥河射了个对半的少年重新拉起圆弓,衣袖纷飞,直指天道。 他直面这天地的力量,仿佛雷一落就化为飞灰的身躯悍然站在了扶桑树上,不动如山。 四周的灵力化作结界,将他笼罩其中,辞丹月扔了张破阵符纸上去,竟撼动不了分毫。 斛玉吸收着世间的一切气息,化作羽箭的灵力,扶桑树枝做的箭头散开金光,替他转化着灵力。 数风洲的修士在远处不敢靠近。 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太初山下,修真界说的上来名字的大能竟齐聚于此,鬼主,妖王,洲主…… 只是他们止步于峰顶的结界外,不能踏进半步。 拍打着结界,辞丹月扬声:“小师弟,让我进去……师姐绝不拦你,进去帮你行不行?” 同这天地法则抗衡,必定受到反噬,唯有同归于尽一条路可走。 斛玉知道,所以提前设了结界,谁都进不来。 见他不为所动,一边的洛贝简直要破口大骂:“斛玉!你这时候逞什么英雄!天地灵力全掏干净了你也挡不住,我是妖兽,我能受天地保护,你让我去!” 激将法没用,可到这时候,谁有什么法子都毫不犹豫用出来,万一哪个就奏效了呢? 斛玉听得见一切,但一个也不回应。 他静静注视着天道,好像看见了重重乌云后的那道神识在快速穿梭。 他现在就是要找到那抹神识。 而他只有一次机会。 斛玉额角落下一滴汗水。他的衣服好像要被汗水濡湿,又因为扶桑的温度很快蒸发变干。 他察觉到什么东西进了结界,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回头。 结界外,暮归愣怔的目光落在前方的黑衣身影上。 微鹤知换了最繁复的一套祭典的玄衣,那是斛玉送给微鹤知的,挑选了很久,因为心意很珍贵,微鹤知几乎没有拿出来穿过,怕什么东西不小心污了斛玉的礼物。 “……师尊?” 脚步一停,刚畅通无阻穿进结界的微鹤知回头。 聚集在太初之下的修士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微鹤知的瞳孔竟变成了耀眼的金色。 如同他身后的大树发出的光泽,本就极具威慑的眼神更添一份属于天界的威严。 看到这样的微鹤知,辞丹月竟有些陌生,只有一旁的春浮寒越过结界,仔细打量着微鹤知身后巨树树枝。 如果他没感知错,微鹤知身后缺损的灵根,是被扶桑补足了,不然以灵力流逝的速度,此刻微鹤知应该已经没了性命。 ……是斛玉。 春浮寒直觉,斛玉和扶桑之间,有一道不可撼动的连接。 因此当微鹤知转身轻而易举进入结界时,春浮寒只眼神轻轻波动了几下。 …… 斛玉手臂一松,他感到有什么将他拢在怀中,察觉到熟悉的气息,直到这时,斛玉呼吸才有些颤抖。 “……” 他不敢回头,怕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如同知他所想,亦怕惊扰了他,微鹤知只是拉起斛玉的手,将人拢在怀里,调整着他的姿势。 仙尊声音温柔,像多年前第一次教导斛玉那样:“……不是说,要这样才能用出全力?” 斛玉瞬间红了眼眶。 他闭上眼,天道之下,他终于透露出一点属于斛玉自己的脆弱。 斛玉没有问微鹤知是什么时候醒的,只是如从前般轻声呼唤道:“…师尊。”好像这样,才能真正将神识从方才微鹤知冰冷的身躯里脱出。 第100章 “师尊……微鹤知。” 微鹤知摸摸他的发顶,坚定地握着斛玉的手。 攥紧长弓,斛玉重新睁开双眼,里面的紫光要比天雷更盛! 一息,两息…… 第九息,斛玉手中的羽箭瞬间射出,分毫不差地向着天幕正中射去! 呼啸声长鸣,整个修真的修者皆不受控制地仰头,他们清楚看到了太初峰顶上斛玉的面容,也清楚看到那箭的轨迹—— 一箭破云,两箭碎天。 天地屏障寸寸碎裂,天地神识在乌云中疯狂移动,化为无数个分身,铺陈在了天界。 斛玉拉弓,眼瞳完全变成紫金色—— 第三箭! 第65章 海到尽头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 他早就受够了。 天幕开裂的那一刻,黑沉的阴云像洪水般从天空流下,伴随着一声尖锐的鸣叫。 斛玉冷冷抬眼,是和身后的微鹤知如出一辙的表情,他望着在箭下挣扎的天道—— 可怖,丑陋,扭曲。 这就是主宰世间万物的天道,多可笑,以为自己高高在上,殊不知外人眼中,祂已经腐恶非常。 镶嵌着十八颗灵石的羽箭曾是昼神给斛玉,如今钉在这扭曲的天道之上,如同昼神亲眼见到曾让天界陨落的罪魁祸首伏诛,倒也算没有白费。 祂一直挣扎着,身上的箭却一动不动。扶桑不愿帮祂,天地自然也不会帮祂,所以祂挣不开。 阴云落在地面迅速消散,辞丹月呆呆望着眼前微鹤知和斛玉的身影,久久不能回神。 ……此时的小师弟,还是她认知里的小师弟吗? 没等她回神,只见下一刻,困扰修真界长达千年的虚境竟一瞬间被清空,显露出来的荒芜遍野,和外界之间有一道鲜明的分界。 “!” 世人哗然。 天幕被掏空,已经露出白色粲然的一片。斛玉飞身前去,半空中却忽然顿了一下,他回头,望着身后的太初。 站在最前端的春浮寒将长剑拔出,像之前安抚斛玉般:“这里,你放心。” 即便如今斛玉身上已然发生巨变,但无论是春浮寒还是暮归辞丹月眼里,斛玉依旧是太初的小弟子。 所以放心。 太初守得住。 斛玉垂眸,嘴唇微动,说了句什么,回神的辞丹月忽然笑了笑,挥手:“行……早点回来。” 穿过天幕,斛玉顺手将那扭曲的东西从箭上拔了下来。 如今祂已不被扶桑认可,所以实力大不如前。一同前来的微鹤知看向他的手心:“你想怎么做?” 斛玉仰头,凝视虚无一片的远天,他说:“……我想这世间的秩序平衡,不再这么无理。” 微鹤知“嗯”了一声,并不觉得他的希冀有多么不可思议。 他只是道:“那就去看看。” 看看这天道,到底能不能为我所用。 因为有扶桑的支持,斛玉抬手,只一抓,远天就近在眼前。 斛玉眼中的紫光渐渐黯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 随着他瞳色的改变,手中的天道逐渐变得不再挣扎,像是被抽取了重要的什么东西,慢慢变得虚弱。 闭眼。 寂静刹那,斛玉眼前忽然出现了三千世界的光景! 饶是做好了准备,斛玉还是被冲击地回不了神。 他看到了无数光怪陆离的地方,无数从未见过的人,也有他此生没有见过的景象。 ……这就是三千世界。 每个都是和修真界完全不同的世界,而唯一相同的是,每个世界都有一层为主为王的气息笼罩。 每个世界都有主宰。 斛玉回头,发现此刻修真界已经失去了这层气息。 而重新集聚的那层灵光,慢慢,慢慢,竟汇聚到了斛玉的身边。 “……” 许久,斛玉低声:“我是凡人,如何能当主宰?” 【……】 赤子之心难得,比曾经的天道还要珍贵。 若能从一而终,凡人又如何? 或许曾经天道也有赤子心,只是后来变了,所以三千世界容不下祂。 如果斛玉也变了,三千世界亦会选下一位主宰。 睁眼,斛玉轻声对着虚空道:“好……我知道了。” 并不知斛玉见到了什么,在微鹤知眼里,斛玉只是闭眼了几息,但在斛玉睁眼后,他便感觉到忽然有一股莫名的气息重新连接了他和斛玉的识海。 “……” 这气息来自于他认知的所有之外,让微鹤知难得愣怔。 斛玉突然转头,对微鹤知道:“……我和祂做了个交易,我替祂掌管天地,祂许我一次机会。” 微鹤知眼神一动:“什么机会。” 斛玉吐出一口气:“……让枉死的魂灵,得以归家。” …… 自天道陨落,三界百废待兴之后,陈崖就乖乖待在松岚门,替师门处理相关事宜。 当初祝悬的尸体从溯霭洲运回来时,师尊好是伤了道心一把,也逐渐放手了师门的事宜,全权交给了陈崖。 虽然后来停云宫也斩杀谢己,也易了主,但松岚门整个宗门,都对停云宫没什么好印象。 所以在停云宫派人前来说送一份大礼时,陈崖一摔笔,当即冲了出去。 松岚门山门外长着一片松柏,如今距离天道陨落已过去八年,灵力充足的情况下,当初被天雷劈毁大半的松柏又重新长了回来,恢复了郁郁葱葱的样子。就如同如今的修真界,大多都回到正轨。 除了有些失去至亲之人。 比如陈崖。 越过山门,陈崖眯眼,只见高大的松柏下,停云宫的来人正站在树下,手中抓着一个已经被掏空的松果。 他细长的手指上戴着一枚古朴的储物戒,看那样式,应当是很多年前的款式。他的穿着低调,但衣服料子又都是好料子。显得整个人矛盾非常。 冲了一半的陈崖狐疑停下脚步,他远远开口:“……你是停云宫的哪位?” 揉搓松果的手一顿。 那人转动肩膀,回头,一张和某个陈崖曾经见过一面的人有八分像的面庞出现在他的视野。 陈崖一愣,脱口而出:“春浮寒?” 预料之中,来人还是轻轻笑了一声,摇头:“不是,我叫谢记。” 陈崖挠挠头,不解,甚至一时忘了把他赶出去:“哦……谢记,你来松岚门干什么?” 谢记:“来送礼。” 陈崖瞬间想起来自己冲出来的目的,他立马变了脸色:“哦?我记得我们松岚门和你们停云宫可没什么礼……” 他情绪太激动,看起来有滔滔不绝之意,终于,在他已经把账翻到了祖宗辈时,谢记扶额打断他:“那个……不如你先看看?” 说罢,不等陈崖拒绝,他便侧身,让出了身后的位置。 一个一直被他挡在树后的人影慢慢走了出来。 “……” 随着那人的出现,陈崖身体逐渐僵硬,许久,在那人要走到他身边时,陈崖才喃喃出声:“……师兄?” 祝悬摸摸脑袋,不好意思笑笑:“师弟,我回来晚了,师尊还好吗?” “……” 完成任务,谢记孤身乘上浮舟,却没有去停云宫,而是飞向了不远处太初的方向,他点了点手上的戒指。 没多久,春浮寒清冷的声音从戒指里传出:“送到了?” 谢记雀跃“嗯”了一声,“本来他的身体我都修复好了,只是有些僵硬。好在魂灵还在,只是日后我可能要多几次去一趟,看看他身体融合得如何。” 察觉到他的心思,春浮寒轻笑一声,夸道:“行,真厉害。” 谢记摇头晃脑:“哥,我去太初找你玩啊?” 春浮寒淡声:“你现在不是已经在前来的浮舟上了?” 谢记嘟囔了句什么,春浮寒点了点另一边的戒指,像是轻轻敲打了一下弟弟的额头:“不过小师弟和师尊并不在,你要见小师弟,这次可能没机会了。” 说来,重生的谢记能和斛玉玩在一起是春浮寒没有想到的。毕竟如今的斛玉已经和他们不同,而谢记又脱离世界太久。 大概是两人都有颗清澈见底的心,所以才能一见如故。 闻言,谢记果然“啊”了一声,有些可惜:“他们又出去云游啦?” 春浮寒倒了两杯茶,仰头望着已经接近的浮舟,眼底浮现出零星的笑意:“嗯……从前失去的时间太多,自然要补回来的。” …… “师尊,我总觉得有人在念叨我。” 揉揉鼻子,已经连续打了三个喷嚏的斛玉伸了个懒腰,像一只惬意的猫,缩在躺椅,小声嘟囔。 阳光正好,落在斛玉的指尖,在他指尖无声轻轻跳动着。 闻言,正在一旁替斛玉画下远处山水的微鹤知笔尖一顿。 依旧是那身黑衣,好像这么多年他一直是这样子,从未改变。 第101章 微鹤知淡声开口:“溪云觉得是谁?” 脑子没转,刚想秃噜出一堆人名,斛玉忽然福至心灵,于是他又话头一转:“我觉得吧……” 余光落在微鹤知停下许久的笔尖,斛玉憋笑,把自己蒙在毯子里抖抖抖。 他拉长声音:“我觉得吧,应该可能,好像是……” “……是师尊你吧。” “……” 听出他语气中的揶揄,微鹤知手停住,半晌,他放下笔,起身,走到躺椅旁边。 察觉到危险将近,斛玉立马整理好表情钻出来,只是笑是藏不住的,越藏越明显。 最后他还是哈哈大笑:“哈哈哈……师尊,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还有这种心思……哈哈……” 他笑得眉眼都舒展开,微鹤知眼角也好像被他的笑感染,逐渐舒展开。 不过斛玉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微鹤知的手落在了他肩窝处,那个昨晚留下淡淡痕迹的位置。 “……” 本来正常的氛围因为微鹤知的动作而陡然改变。 斛玉眨眨眼,准备往毯子下面缩。 他们此刻正在一艘谁也看不到的浮舟上,浮舟静静停在水面,路过的游鱼碰到了什么,改变路线,又朝着远方游去。 天道易主,如今整个修真界都在斛玉的掌控之下,他知道自己有私心,人心易变,故斛玉也不敢放言说自己永远不会变。 所以他没有留在天界,而是留在了让他能保持道心的太初,只在必要时回去处理一些星官无法解决的杂事。 至于其他,船到桥头自然直,有微鹤知在,斛玉没什么好怕的。 斛玉还是被微鹤知从躺椅里挖了出来。 明知外面没人,也听不到里面的声音,斛玉却依旧压低声音,微鹤知抬眼,他偏头吻住斛玉的喉结,如愿听到对方一声控制不住的喘息。 微鹤知附在斛玉耳边,低声:“说得没错,的确是我。” 说罢,微鹤知垂眸,手下掀起沉沉如海的私心与欲望。 …… 修真历法纪。 璇霄仙尊微鹤知,逍遥仙尊斛玉,于太初一十七年,数风万山之巅,破云碎天,斩杀天道,解修真劫难,又设斩恶司于醒世堂,护佑人间安宁。 仙尊二人功德圆满。 后三十年,太初弟子春浮寒、辞丹月、暮归,溯霭停云宫宫主谢怀瑜、听昀洲洲主止淈接连飞升,修真空前繁盛,三界太平。 后又七十年,太初一百一十七年,冬。 太初遭逢百年雪患,一修士于太初山下遇难,幸得二位云游修士出手相救,得以还生。 欲问其名姓,回首不见二人。 唯见太初细雪,松柏,群山。 ——正文完——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雪泥鸿爪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