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锁连城》 第1章 [古装迷情] 《宫锁连城》作者:于正【完结】 文案 偷龙转凤,只在一夕之间,又是一生的命运换转。 连城,流落民间的格格,本该是出生将门的尊贵,只因女儿身而身陷勾栏,从千金之躯,沦为勾栏妓所的“小骗子”,情牵一世之人,恰恰是偷走自己命运的那个他。 恒泰,平凡人家的小儿,却因换子阴谋,成为将军府的嫡子,坐拥荣华,贵为大清少将军。陪伴一生之人,却并非心中苦苦思忆的那个她。 因果缘劫,命运背离的他与她,终将相遇,相爱,却无力相守。 命运交错,这一盘乱棋终破,当阴谋真相拨开层层迷雾,他将予她一世孤独,抑或是半生三十年的等待。 上卷 楔子 那天月色极好,清凌凌的,像是要将这天地间所有罪孽都照清透了。 “哇哇——”婴儿的啼哭声在这沉寂如水的夜晚里,显得十分清亮和突兀。 月光下,一个老妪弓着身子,脚步仓促慌乱,怀里紧紧掖着一个小小的竹篾编成的摇篮,那啼哭声,便是从那里传来的。 “你别怪老太婆我狠心。”老妪嘴里嘀咕着什么,因为声音压得低,听着有些模糊。 她一路走来,从官道到这荒野处,许是夜深人静的缘故,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她。 老妪抱着婴儿一路走下河坡,月色抖落在河水中,被晓风吹皱的湖面,波光粼粼宛如仙女的薄纱衣,老妪面色有些挣扎,想将那婴儿丢入水里,但许是婴儿哭得太凶,老妪也有些不太忍心。 不远处隐约传来一阵琵琶声,老妪一慌,不再犹豫,直接将那摇篮抛入了水里,她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造孽造孽,下次要投个好人家啊,唉!” 老妪慌慌张张地走上了岸,她极为不忍地回头看了一眼,最终一咬牙,头也不回地没入了月色深处。 那摇篮并没有马上沉下去,冰冷的湖水一点一点地沁入篮子底部,湖面上除了嶙峋的波光,还有婴儿响亮的啼哭声,一下一下,显得凄凉绝望。 那琵琶声越发近了,弹琵琶的人倒是弹得一手好琵琶,或急或缓,娴熟无比。 那是一艘画舫,由远及近地漂过来了,琵琶声忽地就停了下来。 只有婴儿的哭声,听得人心凄凄。 “外面是不是有孩子的哭声啊?”画舫里,有人问了一声,顿时画舫之中就是一静。 那篮子已经沉了大半,婴儿的四肢不住地挥动,眼见着就要没入水中。 然而便是这时候,一双弱若无骨的手,将那婴儿从水中捞了起来。 “真的有个孩子。” 哭声止息,那小小的婴儿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才出生的婴儿分明是什么都看不见的,但那瞬间,那婴儿却像是什么都看见了。 “谁家这样狠心,你瞧这孩子长得多好。”一道低低的叹息声,将这冷夜暖了几分。 连月色也温柔了起来,柔和的月色下,光滑柔嫩的婴儿后背上,一块巴掌大小的红色胎记,也被月色照得无比分明。 第一章 小女姓宋名连城 箭,离了弦,风驰电掣般朝着百米外的箭靶子射去。 “射中了!”军营射场之中,顿时有人欢呼一声,拍着手叫好。 然而射箭的人还没有停下来! 一箭射中,再去一箭,追上第一箭,第三箭又出,追上前两箭。这一下子竟是三箭都正中靶心,一箭三雕! “好!少将军果然威武霸气!”周围的围观士兵,顿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少将军好神箭,少将军好神箭啊!” 恒泰将弓一收,冲着欢呼的士兵挥了挥手,翻身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哈哈,好!果然是我的好儿子!”富察将军一脸骄傲地走上前,伸手拍了拍恒泰的肩膀,“不愧是我的好儿子啊!” “全是阿玛教导有方。”恒泰笑着回了一句。 富察将军笑得更为开怀了。 “好小子。福晋,你真是给我生了个好小子啊。” 一直坐在一旁观看的福晋,此时被贴身嬷嬷扶着走了过来,脸上也洋溢着无法抑制的欣慰骄傲。 “这也是老爷您教得好,加上我们恒泰争气,知道上进。” “嗯。”富察将军点点头,“不过恒泰,你要记住,一日三省,切勿骄傲自满,戒骄戒躁啊。” “阿玛额娘放心,儿子一定更加勤勉!给阿玛额娘争来更多的荣耀!”恒泰抱拳对着富察将军和福晋道。 “这些日子,顺天府通缉王胡子的事情,你可听说了?”富察将军问。 恒泰连忙答道:“儿子正要同阿玛说这件事,那王胡子和那匪徒江逸尘往来密切,若是能抓住他,一定可以顺藤摸瓜地逮住江逸尘,儿子想,若是只依靠顺天府,指不定得多久才能抓住王胡子,所以儿子打算亲自去捉拿他。” “好好,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富察将军显然很满意恒泰的这个做法。 “回阿玛的话,儿子决定今晚就动手。今天乃是元宵节,京城往来人口众多,王胡子定然混在其中。”恒泰道。 富察将军沉吟片刻,缓缓道:“你的想法是好的。不过你也知道今天是元宵节,不要太晚,早点回来陪你额娘吃元宵。” “儿子记住了。”恒泰应声。 富察将军就挥挥手。 “既然如此,你早些准备,确保万无一失,早日抓住这王胡子,也算是除了一个祸害。” “你要小心,我可听说那王胡子乃是凶险之辈,切勿贪功冒进,一切都要有勇有谋。”福晋有些不放心地上来嘱咐。 “你就让他去吧,恒泰这孩子做事谨慎,我一直很相信他。”富察将军将福晋拉到一边,冲恒泰挥挥手,看着他跨上马背,带着几个部下冲出了军营射场,满脸都是笑容。 福晋一直看着将军的脸,只是她的笑容里总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忧郁。 “郭嬷嬷,我头有些疼,你扶我回去吧。”福晋冲贴身嬷嬷说了一声。 郭嬷嬷连忙上前来扶住福晋,富察将军自然是关切地问了一番,最后让郭嬷嬷小心照顾福晋回将军府歇着,请个大夫来瞧瞧。 郭嬷嬷扶着福晋走出一段路,福晋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郭嬷嬷连忙问了一声:“福晋,怎么了?” “你看,老爷这么疼恒泰,我这心里是半喜半忧啊。”福晋低声叹道,“郭嬷嬷你说,要是老爷他知道恒泰并非我亲生,又要如何是好啊。” 郭嬷嬷慌忙扫视了四周。 “嘘,福晋,这话可不能说啊,小心隔墙有耳,叫侧福晋那边的人听去了,指不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福晋啊,嬷嬷劝你一句,从你二十年前那个晚上,抱起这个孩子起,就不能回头了。恒泰是你的儿子,亲生儿子,别的可都不能想了。” “我知道,唉,只是这天底下,哪有这么狠心的人。”福晋说着,拿袖摆擦了擦湿润的眼眶,“好在恒泰争气,比他弟弟明轩争气多了。” “不是我说,侧福晋生的那个儿子,可一点都不能跟咱们恒大爷比,我们恒泰,文武双全,人长得又好,可不把那明轩二少爷甩了十条街吗。”郭嬷嬷说到这个,顿时就觉得扬眉吐气起来,“所以福晋,你无须感伤。” 福晋点点头,这一点的确很是让人欣慰。二十年前,她才有了恒泰没多久,那侧福晋如眉就生了个儿子。要不是有恒泰,怕是如眉早就爬到她头上来作威作福了。如今恒泰更是深得将军喜爱,她这个做娘的,自然也跟着沾了光了。 福晋一路同郭嬷嬷说着些体己的话,上了软娇,直接朝将军府去了。 是夜,京城里处处都是花灯摇曳,洋洋洒洒地铺了十里长街,像是要将十五的夜照成不朽的白昼。 恒泰跨坐在马上,黑丝面黄绒底的披风衬得他多了一丝冷肃出尘的气质,本就十分出众的相貌,在花灯之下,越发显得丰神俊朗起来。 “少将军,这满城的人,一个王胡子要怎么找啊,我们又没见过这人,这海底捞针,也得先有根针啊。”一直骑马跟在恒泰后面的郭孝策马上前,看着满街喧闹的人群有些犯难。 “我们分头行动。郭孝你带人混进人群里,去打听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王胡子这样的人,出现了定会引起骚动的。”恒泰说着,看了一眼两侧的小贩商贾,“记住,不许扰民。” “好了。”郭孝领命,骑马往前走了几步,不放心地说了一声,“少将军,您自己要小心。” “你们也要小心,发现王胡子别轻举妄动,王胡子这人心狠手辣,一旦发现他,先放火流星通知我。”恒泰说着,一夹马肚子,已经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郭孝领着一队人马,自然是遵从恒泰的意思,混进人群里去打探消息。 吩咐了部下去做事,恒泰自己也没有闲着。他骑在马上,小心地在人群里走动,元宵节花灯夜,几乎全京城的老百姓都进城了,这样的热闹一年也不过一次而已,场面可见一斑。 第2章 “救命,救命啊!” 然而就是这时候,一道清丽的嗓音划破这一派祥和的街市,恒泰的手下意识地扣上了腰间的佩剑。顺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就见一个穿着水绿色袄裙的姑娘,满脸恐慌地扑到他跟前。 “有人在追我,快救救我!” 恒泰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伸出了手,他弯下腰,一把扣住那姑娘的腰肢,跟着用力一拉,将她裹进黑披风中安置在了马背上。 “咦,你……”那姑娘惊得愣住了,她从披风里露出一张白皙俏丽的脸来。 恒泰将手指按在唇上。 “嘘。” 姑娘很快反应过来,漂亮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轻轻点了点头,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当真没有说话。恒泰瞧着她那双灵动的大眼睛,不禁有些莞尔。 “你给我站住!跑不掉的你!”两个地痞模样的汉子从人群里追了出来,并且看他们走的方向,正是这姑娘跑过来的方向。 “奇了怪了,我看到她往平安街这边跑的,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其中一个瘦点的汉子,恼怒地吼了一声。他边吼,视线也朝着恒泰望了过来,恒泰淡定地坐在马背上,躲在他披风里的姑娘,此时是大气都不敢呼一个,只有一双眼睛不住地转动。 恒泰嘴角微微扬了起来,只觉得她这眼珠子转得他发痒。 “你做了什么坏事,惹上了这样的地痞流氓?” 那姑娘急急地想解释,但是因为追着她的人就在这附近,又不敢发出声音,只好飞快地摇头,恒泰低低笑出声音来。 “没做坏事,人家怎么会追你,我看,我还是把你交给他们的好。” 姑娘乌溜溜的眸子里就多了一丝祈求的味道。恒泰只觉得这姑娘甚是好玩,将一切心思都放在脸上,想的什么,别人只要看她的表情就能知道。 “怕是往东边跑了!走!一定要抓到她!”另一个胖一点的地痞四处都找了,就是没有发现那姑娘的身影,顿时就拉住了瘦一点的那个朝相反的方向追去了。 听到人走了,那姑娘立马从恒泰的披风里钻了出来,眼瞅着就要跳下马背逃走,恒泰手疾眼快地揪住了她,重新将她按回马背上。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而且姑娘,我刚刚帮了你,你竟然一声谢谢都不说,这就想走啊。” “谢谢公子出手相救!”那姑娘回头说了一声,跟着又想跑。 恒泰起了兴致,反手就是一拉,那姑娘哎呀一声,仍旧被牢牢地按在马背上。 “公子你还想怎样啊!” 她说到这里,忽然嘴角往下一弯,那双古灵精怪、充满灵气的大眼睛,此时也氤氲浮上了一丝水汽,恒泰一瞧,心里一愣,这姑娘怎么说变脸就变脸,连个过渡都没有的? “连公子这样的人也要欺负我吗?可怜小女子爹爹刚死,哥哥嫂子为凑钱缝一床新被子就要把我卖到妓院里面去。”她猛然一吸鼻子,大眼睛里已经注满了泪水,让人瞧了只觉无比心酸可怜,“哥哥嫂子欺负我,若是被抓到妓院里去,全京城的男人都欺负我,如今你也欺负我!” “唉——不是……”恒泰一时间有些蒙了,顿时就显得手足无措起来,“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想欺负你来着。” “可是你现在就在欺负我啊!”姑娘边说边掉眼泪,怎么看恒泰都是把姑娘家惹哭的大坏蛋,“我也知道,我从这儿逃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公子你放我下马吧,我这就回妓院去,呜呜——” “抱歉,我不知道是这样。”恒泰此时满心都是歉意,只觉完全搞砸了一件事。 “有什么是我能帮你的吗?姑娘你别哭了,你哥哥嫂子拿你换了多少银钱?” 那姑娘伸出手来,比画了一个二字,一边哽咽着说:“二十两银子。” 恒泰二话不说,从腰间摘下钱袋子,只是倒在手上,竟然只有五两碎银子,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姑娘一眼,眼瞅着她又要继续哭,连忙说:“有银子有银子,你先拿着这些银子。” 他说着,扣住她的腰将她放到地上,一勒缰绳冲她说:“我去凑些银子来,你在这里等着我,我马上回来,不要乱跑,撞见刚刚那两个人就不好了。” “嗯。”姑娘可怜兮兮地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公子咱们说定了,我就在这儿等你拿银子来啊。你心眼不错,脑筋灵光吧?记得住这里?” 恒泰被她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有些晕,不过并没有深想,虽然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还是策马往前走,去寻郭孝他们凑银子去了。 那姑娘站在原地,看着他渐渐没入人群之中,等到彻底瞧不见了,忽地抬手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袖子拿开,那脸上哪里还有半点沮丧难过? 她掂量了下手里的银子,十分欢乐地揣进了自己的钱袋子里。灯花之下,那张白皙漂亮的脸蛋儿上,如花笑容里满是狡黠之意。她分明和恒泰说好在这里等,只是转眼她就走入人群里去,几个转弯就瞧不见人影了。 等恒泰终于找了郭孝来,这里哪里还有人在? “奇怪,那姑娘明明在这里的啊。”恒泰皱着眉四下巡视了一圈,别说姑娘了,姑娘的头发丝都没见一根。 “什么姑娘?”郭孝满脸疑窦,他家少将军今儿怎么瞧着有些不太正常? “就是刚刚……”恒泰正打算说话,眸光一闪,瞧见边上好几个摆摊的小贩瞅着他偷笑,那笑里还带了几分意味深长的味道。 “这位公子啊。”一个卖糖葫芦的大叔,扛着糖葫芦走到恒泰身边来,看着恒泰的眼神还有些可怜的意思,“你心肠真是大大的好,竟然还回来啊。” “我为什么不能回来?”恒泰此时是满头雾水。 “公子,你被人骗啦!”一边摆梨子摊的老板实在忍不住,围上来说,“那姑娘啊,我们都认识。” “那姑娘可是市井油条,这样的戏码,她一天得演个几出吧?我们都看熟了。上次来了个南方客,她不仅把人家的钱给骗走了,连两筐柚子也给骗走了。”那扛糖葫芦的大叔说到这里,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 恒泰心里一惊:原来竟是个女骗子!张嘴就是谎话,眨眼就能落泪。他这样大户人家的少公子,虽然投身军营还当了个少将军,但是哪里见过这等市井女骗子,此时被人骗了钱,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那两个追她的流氓也是一伙的?一起做戏给我看?” “不不,连城姑娘从来都是单打独斗。追她的就真的是她的仇家了,赌场张大手下的,手黑着呢。”卖梨的老板倒是说了句公道话,虽然说那姑娘骗人,却从没有帮凶一起骗的。 “您说那姑娘叫什么?”恒泰刚刚有些闪神,连忙又问了一声。 “她叫连城,就是价值连城的意思。你不知道,她还有个娘,可有意思了,可宝贝她了,说她家连城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千金不换万金不卖,将来要嫁给好人家去的。” “哦?”恒泰不禁莞尔,“那你们可知道,哪里能找到她?” “嘿!找什么啊。您没事就在这街上转转,保管能遇见她。她今天演什么?演个被哥哥嫂子卖了的姑娘?你下回再来啊,没准还能看到她扮巫婆跳大神呢。她跳大神可好玩了。”卖糖葫芦的大叔打着哈哈说完,大笑着继续扛着他的糖葫芦去叫卖了。 留下恒泰站在原地。他翻身上了马,披风扬起来,他抓住披风的衣摆,脑子里不知怎的,浮现出那姑娘躲在他披风里的样子。 那双灵气逼人的眼睛,在披风里面,在花灯跳动的火光之下,眨着眨着就掉眼泪了。 恒泰笑了笑,策马向前,原来只是个小骗子啊。 不知怎的,明明是被骗了银钱,恒泰却松了一口气,只念着不是真的要被家人卖了就好。 过了元宵节,京城里的人明显就少了很多,好些在大户人家做长工的,也都回去报到了。一时间就显得京城里的街道宽阔了起来。 恒泰这几天一直在京城里转悠,王胡子一天逮不着,他就一天不放心。 只是不知怎的,他转着转着,又转到平安街来了,正站着发愣,郭孝就从远处狂奔而来。 “少将军,少将军,有王胡子的消息了!” “哦?”恒泰精神为之一振,“快说快说。” 郭孝大喘了几口气,缓过了神来才开口道:“这王胡子极是招摇,最喜欢舞姬美人,这京城的几个舞姬美人,他除了一个柳青儿没见着,其余的全得手了。这不,我刚得到了风声,王胡子扬言要在今夜亲自来会一会这柳青儿——我们已经提前找到了柳青儿,准备要她配合我们擒拿王胡子。” “好得很,好得很!”恒泰心里高兴,困扰了几天的事情终于有了眉目,自然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情,“有了鱼饵,就不怕那鱼儿不上钩。” 他正乐着,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恒泰完全是下意识地朝那边看了一眼,然而只是这一眼,顿时就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到。 第3章 他看到她了! 那个骗子! 郭孝困惑地看着恒泰:“少将军,你怎么了?” “你先回去准备,我一会儿就到。记住瞧牢了那柳青儿,能不能抓住王胡子,全看她了。”恒泰朝郭孝挥挥手,脚步却是朝着鞭炮声走去。郭孝揣摩不出主子复杂多变的心思,耸耸肩,走了。 恒泰面上带着一丝笑意,隐在人群里,那是一户人家娶亲,新郎骑在高头大白马上,看上去意气风发,后面抬着一顶八抬大轿。那姑娘此时正拨开人群朝高头大马扑过去。 她今天穿得着实好玩,一身花花绿绿的袄子,肚子里应该是塞着东西,看上去就跟有了身孕似的。她终于挤到了新郎身边,直接扯住人家的袍子,用力把新郎从马上拽了下来,然后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表情之中,啪地就是一个耳光抽了过去! 恒泰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那一巴掌打得可真够狠的。 只见她扯着新郎的衣襟,撇了撇嘴跟着就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扯了人家的喜袍擦眼泪鼻涕。 “沈郎啊,你个死没良心的东西啊,月亮下面说只爱我一个,说完爱我一个,就往我肚子里面揣了一个,揣完了一个,今天又找了一个!沈郎!你到底要几个!要几个!” 人群轰然一阵喧闹声,都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你谁啊,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给我滚开,别挡着我大好的日子。”新郎脸上有恼怒有茫然,他用力推开连城,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哪里来的疯婆子,晦气晦气。” “啊!”被推开之后,连城忽然大叫着伸手朝新郎扑去,“你竟然问我是谁,你能忘了你娘都不应该忘了我!我比你娘还爱你!” 周遭的议论声更加响了几分,然而她丝毫不受影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 “天啊,为什么这世上的男儿,全都是无情薄幸的?” 新郎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也顾不得和她客气了,直接把她狠狠地推倒在地,连城往地上一坐,咳了两声,嘴角边就流了一丝血来,她惊恐地捂住自己的肚子。 “丧尽天良啊,沈郎你不爱我了吗?你也不爱我肚子里的孩子了吗?儿啊,你爹铁了心地不要我了啊!” “噗——”恒泰忍不住笑出了声,刚刚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她摔在地上的时候,偷偷地往嘴里塞了东西的,那嘴边上的血迹,绝对是假的。 这姑娘真是太有意思了。 恒泰索性站在人群里,继续看她打算怎么闹,闹了之后又怎么收场。 就在恒泰十分好奇之时,那停在原处的花轿忽然被人掀开了,顶着红盖头的新娘终于忍不住从轿子里下来了。 新娘直奔连城而去,弯下腰将她扶了起来。 “这位姑娘,今儿是我大喜的日子,你这是闹哪样,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连城还没搭话,新郎先急了,他跑上来要拉新娘。 “如燕你听我说,我不认识这个女人,你听我解释!” “啪——”新娘直接一个巴掌抽了过去,眼神十分失望地看着新郎,“解释什么,不用解释了,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干得好!”围观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鼓掌叫好声。 看热闹嘛,自然是不嫌事大的。 “小女子不幸,遇见这个衣冠禽兽!现下请诸位朋友帮我做证,我跟这个男人的婚事就此作罢,以后我走我的阳关道,他过他的独木桥,各不相干!”新娘说着,将抓在手里的红盖头狠狠地砸在地上,跟着转身就跑。 “如燕,如燕你听我解释啊!”新郎狼狈至极,想要去追,然而新娘已经没入人群里去了,还怎么追得上。 而一直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撒泼打滚的连城,此时忽然停止了哭声,爬起来就要趁乱逃跑,新郎眼尖地发现了她,立马揪住她的手臂。 “你,都是你!你给我说清楚,姑娘你到底是闹哪样!” “我和你之间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连城边说边挣扎,原本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有孕女子,转眼就虎虎生风起来,她一脚踹在那新郎的命根子上,看着因为疼痛缩在地上的新郎,十分得意地拍拍手上的泥土,“沈郎,你这个负心汉,姑娘我也不要你了!” 她说着,眼珠子一转,一边一直注视着她的恒泰心中一动,这姑娘是打算跑路了! 果然,连城飞快地隔开人群,在所有人惊呆了的表情之下,一路狂奔而去。坐在地上的新郎已经整个人都不好了,此时哭笑不得地看着众人。 “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恒泰一撩袍角,暗地里跟着她,因为他也很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看看她这到底玩的是哪一出。 这一路跑出了街市,看方向是朝着渡口去的,恒泰捺着性子跟着,等他追上的时候,正看到连城向新娘摊开手。 “说好的报酬呢?” “哦,我都忘记了,抱歉。”新娘从怀里掏出个钱袋子递给连城,跟着拉着边上的一个男子一起上了渡船。 恒泰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状况,敢情这出闹剧,是新娘和连城一起演的啊。 “以后有什么事记得找我啊!”她还朝着渡船挥了挥手。 船漂在水面上,渐行渐远。连城乐呵呵地将钱袋子塞进怀里,跟着从肚子里掏出个小布包,那隆起的小腹顿时就瘪下去了。她从布包里掏出只烧鸡,抓着就啃,边啃还念念有词,只是恒泰离得有点远,也听不清她在念叨什么。 恒泰抿唇一笑,索性光明正大地走过去,哪想连城看到他,连忙用鸡腿挡住自己的脸,像是这么一挡,恒泰就看不到她似的。 恒泰被她这掩耳盗铃的举动逗得哭笑不得,不过面上却保持着淡定肃然的表情,连城心下一惊,拔腿就要跑,恒泰怎么可能给她逃跑的机会,快步往前一拦,直接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 “姑娘,这是要去哪儿啊。” 连城不搭话,一闷头地只想脚底抹油,奈何她抽不开手来,顿时就有些急了,她抬脚就朝恒泰踹过去,哪想恒泰早有准备,直接把她不安分的腿抓了个正着,连城顿时就重心不稳,哎呀一声笔直朝后仰倒。 “救命啊!”连城下意识地喊了一句。 “哼。”恒泰轻笑一声,松开她的手,手疾眼快地圈住了她的腰,“好你个油腔滑调的小骗子,被我逮住了还想跑?” “呵呵。”连城干笑了两声,“那你想怎么样嘛,你先松手,松手。” “逮住骗子,当然是要送往顺天府了。”恒泰笑得意味深长,“你确定要我松手?” 连城愣住了,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顿时吓得脸都白了。 “别、别、别松手!” 她此时站在渡口边,半个身子探出水面,要是恒泰松手,这春寒料峭的,她非得冻死在水里不可。 “公子,大爷,您行行好放过我吧。好吧,事已至此,我实话实说吧,其实我是……” “别编故事了。”恒泰显然不太有兴趣听她扯谎话,他可还有事情没办完,王胡子还没逮住呢。 “我没兴趣听骗子编故事。”恒泰冷冷地哼了一声,他松开连城的腰肢,在她大叫着往水面坠去的一瞬间,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走吧,女骗子。” “去哪儿?”不用泡冷水了,连城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恒泰拽着连城往前走,无论她怎么扭动挣扎都绝对不松手。 “说了啊,顺天府啊。” “喂,你不会真要带我去顺天府吧!”连城顿时变了脸色,让她气恼的是不管她说什么,问什么,这人都一概不再回答。 连城心里渐渐有些虚,因为恒泰走的方向分明是通向顺天府的! “这位公子,我骗了你五两银子,我还给你还不行吗!”连城都快哭出来了。 恒泰揪着她一路走回平安街,正打算带她去顺天府,就见郭孝十万火急似的朝他奔来。 “不好了少将军,可算是找着你了。” “怎么了?”恒泰站定了,却完全没有松开连城的意思。 “那柳青儿跑了,本来说得好好的,配合着咱们演场戏,逮住那王胡子,可是谁想到……”郭孝急得满头满脸的汗,“一时没留心,就给她溜了,这节骨眼上,到哪儿去寻个柳青儿那样的姑娘去,还得配合着咱把这出戏唱完了。” 恒泰的视线就移到了一直在找机会开溜的连城身上,连城心里一惊。 “你们想干什么?我是个好人,不会演戏!” “吹,接着吹。”恒泰太佩服她的厚脸皮和睁眼说瞎话的水平了,“都老骗子了,得了,我给你钱,一两银子,怎么样?” “这不是钱的事,我是个有原则的人!”连城说得十分有骨气。 “五两?”恒泰笑着加价。 “怎么可能为了五斗米而折腰,你不要再说了!”连城偏过头去表示自己的坚决。 第4章 恒泰忍不住笑出声音来了:“四十两。” 连城立马眉开眼笑地扭回头来:“当然,这个原则,也不是绝对的。” 她果断伸出手摊开:“先给钱。” 恒泰摘下钱袋子丢到她手上:“这是一半,事成后,再给你一半。” 连城抱着钱袋子笑得十分灿烂,这桩买卖简直太划算了!站在戏台上,胡乱跳支舞,引出那个什么王胡子就能拿四十两银子! 不过,一个时辰后,连城就完全笑不出来了。 手脚被绳子捆得跟木桩似的,换谁都笑不出来吧。 一个时辰前,她乐呵呵地答应了恒泰的条件,装作那个什么柳青儿登台献舞,哪知道她还没找着感觉好好跳一曲,就被人大麻袋一装掳走了。 更糟糕的是王胡子竟然一眼就看出她不是柳青儿:“你跳舞跳得太惨不忍睹,怎么可能是柳青儿,你一定是官府派来的卧底!” 所以连城笑不出来啊! 一般自己说出我是卧底的,多半是事成了的,让对方发觉自己是卧底的,可是一点儿都不好玩的一件事情。 “大爷,人家哪里会是卧底啊!人家孤身一人,现在又在你的手里,你怕什么啊?”连城楚楚可怜地说。 王胡子坐在连城对面的凳子上,此时色眯眯地瞧着连城的脸。 “你说得对,长得这么好看,就算是卧底,爷今天也妥妥地办了你!” 他说着,猛然朝连城扑去,连城急忙让了一下。 “大爷,别这么急嘛,不然先松开我,你看反正我也不会武功什么的,松开我,让我好好伺候大爷啊。” “好,就依了你。”王胡子倒也爽快,当下就替连城松了绑。连城活动了下酸涩的手腕,王胡子抓着她就要亲她的脸,连城吓得推开他让了几步:“大爷真是的,这么急人家怎么伺候你啊。” “你想怎么伺候我啊?”王胡子被连城推开,倒也没有恼火。 连城从怀里掏出之前恒泰塞给她的火流星。他要她登台跳舞,一发现什么动静就点上,他会及时赶过来的。她一直揣着,王胡子出现得突然,那会儿她根本没机会点火流星。 “不然我们先放个烟火怡情啊。”连城抓着火流星朝着烛火走去。 王胡子重重地冷哼了一声,长臂一挥,竟然直接将蜡烛扫飞,房间内顿时就黑了下来,王胡子顺势扑倒连城。 “小娘们,当大爷我不识货?也不看看爷是哪路上的,这火流星我可还认得。” 他抓了连城就要往床上拖,连城此时是真的怕了,这完全是在计划之外的事情,她本能地扯着嗓子喊:“救命,救命啊!来人啊!” “叫啊,你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的。”王胡子嚣张一笑,伸手就要扯连城衣襟,“还是乖乖地伺候好大爷我吧,说不定大爷我心情好,收你当个压寨夫人!” “收个骗子当压寨夫人可不好,到时候骗光你家底你会哭的。”一个低沉嗓音硬生生地截住了王胡子的话,跟着紧闭的门扉就被人踹开了,恒泰飞身跃来,一脚踹飞了扑在连城身上的王胡子。 连城得了空,站起来就往外跑,外面郭孝带着一队人马将这屋子团团围住,看起来像是早就埋伏在这里,准备充分,那王胡子就算是插翅也难飞了。 连城有些困惑,她不是没点燃火流星吗?他们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正想到这里,屋子里激烈的打斗声已经停了,恒泰押着王胡子走了出来。连城就问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恒泰笑着指了指地上,连城茫然地看了一眼。 “什么东西?” 只见地上,一条会发光的细线,绵延向远方。 郭孝忍不住开口道:“连城姑娘,我们少将军怕你坏事,偷偷地在你衣服里塞了一把磷粉……” “等等!”连城打断了郭孝的话,“什么叫怕我坏事,为什么不是怕我出事?” “像你这样的大骗子,狡猾得要命,怎么可能出事?”恒泰淡淡地瞥了连城一眼。 说起这个,连城顿时就怒了:“你还说,你们明明只说让我跳个舞就完事的,没说还有被掳走这一茬儿!” “告诉你,你早跑了。”恒泰说完,把王胡子推给郭孝,“押他回顺天府大牢。” 恒泰说着,忽然扭头看连城:“至于你嘛……” “喂喂喂,你不会还要抓我去顺天府吧!”看着恒泰不怀好意的样子,连城防备地往后退了一大步,“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忽悠我这事怎么算。” “我有说要抓你回去吗?”恒泰忍住笑意说,“我是想说,至于你,就算你将功抵罪,不抓你下大牢了。” “这还差不多。”连城摊开手伸到恒泰面前,“剩下的一半银子呢?” 恒泰拍掉她的手。 “没带,下次再给你。下次有机会咱们再合作,和连城姑娘合作,还是很愉快的嘛。” “你休想,下次我可不帮你演戏了!”连城想也不想就说,“这种危险的事你找别人去,银子下次遇见你再跟你讨。” 连城冲恒泰挥了挥拳头,看了看已经不早了的天色,害怕又要被扯进什么奇怪的事情里去,不等恒泰说话,转身就走了。 恒泰这个时候也没有空再管连城,逮住王胡子,自然就要连夜审讯,及早问出江逸尘的下落才是重中之重。 连城哼着小曲往家跑,脑子里正寻思今天要编个什么故事,让娘亲相信她今天没惹是生非,一抬头,迎芳阁的烫金招牌已经横在头顶了。 没错,她家是开青楼的!而她的娘亲丽娘,正是这家迎芳阁的老板娘。 “死丫头,又到哪儿野去了?这几天你天天在外面溜达,娘一直教你,女孩子家,要收敛文静一点,你怎么就不听。”一个穿着湘妃色袄裙、簪着金步摇、握着羽扇的夫人,看到连城就训了一堆话。 连城面上皱了皱,缩着脑袋说:“哎呀娘,我知道啦,我就是……” “别给我编故事。”丽娘干脆果断地打断了她的话,“快去后院待着,这前院哪里是你能待的?” “好。”连城吐了吐舌头,埋头就要往后院走。 然而就在这时候,有个十分轻佻的声音,冲着连城吼了一声:“哟,这妞不错,小爷我今儿就决定要她陪我了。” 青楼里的千金小姐,这条街上的人,可全是这么看连城的。 说来也奇怪,连城出身青楼,但她娘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一定要把她朝良家妇女的方向培养。从记事起就是《四书五经》,琴棋书画。不过她是那种任人摆布的人吗?显然不是啊,所以从那时候起,她就跟教书先生斗智斗勇,变着法子溜出去玩。 她娘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她能嫁个好人家,清清白白地过一辈子。所以一直以来,丽娘都极少让她跨足前院。这青楼里,前院可都是窑姐接客的地方,丽娘不让她来前院就是怕被人误会连城的身份。 比方说闹出像现在这样的误会。 “这位爷,她跟咱不一样。”丽娘连忙赔着笑脸冲着说话的那位少年公子道,“我们迎芳阁比她漂亮的姑娘多了去了,爷我们再看看别的。” 丽娘说着,扭头就对连城使眼色,要她快些去后院。连城冲丽娘做了个鬼脸,转身正要走,那公子马上就不答应了:“我不,有什么不一样的,这妓院里的姑娘不就是接客的?小爷我有的是银子,把我服侍舒服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就是,也不打听打听,我们佟大爷是什么人。”一边的小跟班,横着脸得意扬扬地说,“看上她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别给脸不要脸,敬酒不吃吃罚酒!” “佟大爷什么样的人物,丽娘当然知道了。佟大爷乃是吏部侍郎佟大人的爱子,这京城里可没人不认识啊。”丽娘连忙道,在这烟柳巷里,像佟家麟这样的纨绔子弟简直太多了,这个佟家麟是最有名的一个。 “知道还不快来陪我!”佟家麟说着,抬脚就朝连城走去,“这青楼里的姑娘,扭扭捏捏的太没有意思了。” 连城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嘴角边已经浮上了一丝笑意。 “哎呀,大爷看你说的,既然大爷看上了我,我怎么能不赏脸呢?” “连城!别胡闹!”丽娘急得满头是冷汗,连城这孩子从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指不定哪天闹腾出什么乱子来,“快去后院待着去!” “哎呀娘,我没事。”连城冲丽娘挤眉弄眼,她上前揪住佟家麟的袖摆,嗲着声音说,“大爷,您跟我来吧。” “哎,嘿嘿。”佟家麟顿时眉开眼笑,对着连城想要动手动脚,连城连忙让开一边,佟家麟有些不高兴,“怎么,还不准我碰?” “别急嘛,看你这猴急的样。”连城嗔怪道,“大爷,今天啊,咱们玩点新鲜的怎么样?” “哦?”佟家麟果然来了兴趣,“你说说什么新鲜的啊,爷高兴了,重重有赏。” 第5章 连城四处看了一眼,正巧瞧见桌子上放了一块黑色的丝帕,她伸手抓过来,笑意盈盈地道:“大爷,来,我来帮你把眼睛蒙上,咱去我屋里好好聊聊。” “这是个什么说法?”佟家麟不疑有他,竟然十分顺从地让连城把他的眼睛给蒙上了。 连城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确定他看不见了,这才伸手朝着青楼里长得最丑的姑娘挥了挥,那姑娘倒也聪明,蹑手蹑脚地走过来,伸手扶住佟家麟。 连城拍了拍双手。 “这叫黑灯瞎火好办事!” “好好好,我喜欢。”佟家麟不知道此时扶住他的不是连城,抱住那丑姑娘就亲了一口,“走,我都等不及了。” “看你急的。”连城忍不住偷笑,转身出了前院走入了走廊。 那丑姑娘拉着佟家麟往房间里走,然而就在这时候,蒙住佟家麟眼睛的黑丝帕滑了下来,佟家麟正巧一嘴亲在那丑女的嘴上,顿时就怔住了。 连城心道不好,转身就要开溜…… 第二章 青楼里的那些事儿 连城心道不好,转身就要开溜,只是这时候佟家麟也从惊吓之中回过了神来,脸上的笑容被怒气取代,他用力推开那个姑娘,撸起袖子就朝连城追过来。 “好啊,好你个不要脸的东西,还想跟我玩掉包计,戏弄我,你给我等着,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啊!”连城惊叫了一声,慌忙夺路而逃。 那边佟家麟气得脸红脖子歪,带着一众手下不肯罢休地跟着后面追。 “你给我站住!你跑不掉的!” “让开!你给我让开!”连城在人群里穿梭着,这一跑,这一路上的摆摊小贩可又跟着遭殃了。不过大家都习惯了,这宋连城,隔三岔五就要这么来一下,要是哪天她不闹腾了,估计大家还会觉得少了点乐趣呢。 “救命啊,杀人啦,强抢民女啦!”连城这一边跑还一边扯着嗓子大叫着求救。 只是追她的人可是佟家麟,这人平时带着一众手下为非作歹,京城里可没多少人敢和他对着干的。 “少将军,那边怎么鸡飞狗跳的?”郭孝扯了扯恒泰的手臂,“要不要去看看?” 恒泰一身戎装,正领着几个部下巡逻,本就是为了维护京城秩序,此时有人扰乱市井,自然要去管一管,他皱眉朝那边看去,跟着他就愣了一下。 “我去看看,你在这里等着我。”恒泰交代了一声,抬脚便朝那边走去。 他刚刚似乎看到了连城,恒泰心里莞尔,还真是哪里热闹哪里就有她啊。 连城正一闷头往这边跑,恒泰直接一把揪住了她的手臂,将她从人群里拖了过来。 “我说,你今天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你这成天扰民,我看把你关大牢里去比较好。” 连城听着声音耳熟,抬头一瞧,竟然是恒泰,不知道为什么,连城心中一松。 “不是的,快帮帮我!有个大爷带着手下人要来抢我,要抓我去陪酒,要调戏我!” “又来这一套!”恒泰笑道,“你这个小骗子,还骗人啊。” “没有没有,这次真的没有骗你!”连城急忙解释。 恒泰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就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叫嚣声。 “我看你往哪儿跑,这京城里,我佟爷看中的人,还没有得不到的!” 恒泰面上一冷,反手将连城拉到身后。 “佟家麟,你要做什么?” 佟家麟见到恒泰也是一愣。 “哟,我当是谁,原来是你啊。我可不怕你,快把那小娘们交出来,这不干你的事。” “哼!光天化日之下你还敢强抢民女,佟家麟你胆子未免太大了!”恒泰怒道,“这京城还不是你佟家麟说了算,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嘁!”佟家麟轻蔑一笑,“甭跟我扯这些,她哪算是什么民女?迎芳阁的一个妓女而已,我要她陪我,她不陪,扫了爷儿们的兴致。恒泰,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可别管这档子闲事啊!” “喂喂喂!”连城听佟家麟这么说,顿时就急了,“你上次还欠我二十两银子,你帮我这个忙我这二十两就不跟你要了!” 恒泰忍不住笑了笑。 “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带你走的。” “这可是你说的啊!”连城立马眉开眼笑,冲着佟家麟笑得万分嚣张。恒泰之前就见识过她的变脸水平,此时看她从狼狈再到嚣张,只觉这姑娘真是可爱。能把一切情绪都放在脸上的姑娘家,可不多见了。 “恒泰你别仗着自己是少将军我就怕你了!”佟家麟冷哼一声,“伙计们,给我上!今天非得把这小娘们带回去不可!” “上啊!”他带着那班手下,疯狗般冲恒泰杀过来。 恒泰将连城推开,赤手空拳就和佟家麟缠斗在了一起。连城双手交握着,不住地拍手吆喝:“加油!揍他,揍翻他!” 恒泰笑着看了她一眼:“你还真是会狗仗人势啊。” “喂!什么狗仗人势,你别拐着弯骂我。”连城双手叉腰怒道,“你还欠着我银子呢!” “哦?”恒泰好气又好笑,“刚刚谁可怜兮兮地求我救她的?” “哎哟!”佟家麟被恒泰一脚踹飞,此时趴在地上捂着心口呻吟,“恒泰你欺人太甚!” “你仗着你爹是吏部侍郎,就无法无天!你那几下子,还要继续在我面前卖弄吗?”恒泰朗声喝道,将近身的恶家丁打趴,扭头看向佟家麟,“我奉陪到底啊。” “你!你给我等着!”佟家麟捂着屁股站起来,被打趴下的这些人,一个个面面相觑没有人敢再冲上来,佟家麟狠狠瞪了连城一眼,“这事没完!我们走!” 一伙人呻吟着互相搀扶着从人群里挤了出去,连城十分得意地走上来,她捶了捶恒泰肩膀。 “不错嘛,你还真有两下子嘛。” “那你要怎么谢谢我啊。”恒泰忍不住想逗逗她。 “早说了啊,那二十两银子不用还了,谢谢啊。”连城说着,挥了挥手,转身就打算回迎芳阁去,刚刚她跑出来,丽娘可还担心着呢。 “等等。”恒泰下意识地喊了她一声,他瞧见她额头上沾着黑灰,抬袖正打算替她擦一擦,然而就在这时,几个小孩子哭着跑了过来,直把连城团团围住,边哭边说话,说了些什么恒泰也没听懂。 “你们说什么?”连城却是脸色急变,“李奶奶又不好了?” 她忽然转身朝恒泰走来,然后在恒泰茫然的眼神中,一把扯下他腰间的钱袋子。 “抱歉,江湖救急,我下次还你!” 她说完,拉着几个孩子就跑,恒泰看着空荡荡的腰间,顿时就怒了。 “你个女骗子!亏我刚刚还帮了你,你真是不知悔改!” “少将军,可找着你了。”郭孝急匆匆地走到恒泰身边,“福晋差人来传话,说是让你回去一趟。” “我现在正忙着,你去同我额娘说一声,我忙完就回去!”恒泰躲开郭孝,拔腿就追连城。 “唉!少将军!”郭孝喊了一声,无奈他根本拦不住恒泰,只好先回将军府。 恒泰一路跟着连城,心生疑惑,这姑娘这次又玩什么花样,抢他的银子抢得很是嚣张啊。他扫视了四周,这里已经是京城荒野之处了,四处长满杂草树木,唯一的屋舍就是一处破旧的茅草屋。 恒泰一撩袍子走了过去,轻轻推开草屋的门,就听到一阵凄然的哭声,他愣了愣神,四处打量了一眼,就见这屋子里比外面看着更加寒酸,一张破床上躺着个枯瘦的老妪,此时看着气丝游离,离死不远的样子。 “李奶奶你别这么说,我们有银子了,我一定能治好你的,我现在就去找大夫!”连城趴在床头,一双眼睛红彤彤的,眼泪顺着脸庞滑落。恒泰心中一动,莫非她平日里坑蒙拐骗,是为了替这个老奶奶治病吗? “李奶奶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们怎么办啊。”一个小孩子边哭边说,“我们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啊。” 恒泰看着围在破床边上的七八个小孩子,眼睛有些发涩,他走进去,柔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连城回头瞥了他一眼,梨花带雨的模样让恒泰有一小会儿的失神。连城没有回答恒泰的问题,只是抓过一只剥了皮的柚子。那躺在床上的老妪缓缓伸出手来,她握住连城的手。 “没用了,奶奶知道自己的身子,连城啊……我……是不行了,多谢你……这几年来对我的照顾。” “我不许你胡说!”连城哭得更凶了,她手忙脚乱地掰开柚子,“你最爱吃柚子了,我给你剥,你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的。” 李奶奶牵强地笑了笑:“不要难过,奶奶很高兴。奶奶最爱看连城的笑脸了,哭花了脸可就不好看了。” “我不哭,我听奶奶的。”连城擦了擦眼泪,却发现怎么擦也擦不干。 第6章 “这才是奶奶喜欢的乖孩子,给奶奶唱首歌吧,奶奶爱听连城唱歌。”李奶奶双目慈祥地望着连城,“傻孩子,真是傻孩子。” “奶奶……”边上的小孩子们哽咽着喊着,就在这哭声之中,连城张了张嘴,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唱,“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一曲还未唱罢,李奶奶的眼睛已经轻轻闭上了。 恒泰走到连城身边,他拍了拍连城的肩膀,轻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要太难过了。” 连城听到他安慰,顿时哭得更大声,她转身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腰间,恒泰愣了一下,张手抱住了她。连城哭着说:“李奶奶人很好,为什么好人总是活不长命?” 恒泰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她,好一会儿连城哭得累了,才松开了抱着恒泰腰的手,她沉默了好久。 “我们葬了她吧,早点让李奶奶入土为安。”恒泰劝了一句。 连城点了点头。 一个时辰后,连城领着那七八个孩子跪在李奶奶坟前,漫天纸钱飘洒,恒泰立在连城身后,想说点什么,但似乎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显得唐突。 连城深吸了一口气,从地上站起来,她掏出一只钱袋走向恒泰。 “这是你的银子,现在已经用不着了,还给你。” 恒泰接过来,忍不住问道:“他们是些什么人,同你是什么关系?” “他们是前年遭了大水逃难来京城的难民,孩子们没了父母,朝廷也管不过来,所以就聚在这里。我和我娘瞧着他们可怜,所以每个月都要拾掇些旁人不用的旧衣裳、旧玩具什么的带来分给他们。”连城低声说着,眼睛又湿润了。 “连城姐姐可好了,有她在,我们就有饭吃。”边上的小孩子哭着说。 “对啊,而且她还给我们带来很多药,救了很多人。”七八个小孩子,立马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恒泰微微有些动容:“这么说,你平日里坑蒙拐骗,是为了这些孩子?” “喂,什么叫坑蒙拐骗啊,别说得这么难听。”连城横了他一眼,“再说了,我骗的都是坏人,上次你看到的那个追我的流氓,他放债打人。还有那个新郎,明明每天来迎芳阁寻欢,却还要装出一副痴情的模样来骗别人的彩礼。我拿他们的钱是为他们积德,免得他们将来进阿鼻地狱。” “哟,怎么做了坏事还有理了?”恒泰眉头下意识地皱了起来,虽然情有可原,但是错始终都是错的,“你这么讲,好像自己处处在理。可我只知道,骗人是错误的,骗子是坏人。骗了坏人的钱,你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连城心情本就十分不好,此时听恒泰这么说,顿时就怒了,她用力揍了恒泰一下,怒道:“你生在富裕之家,衣食无忧,哪里知道穷苦孩子的难处?你看你帽子上的这块玉,就够修一个善堂了。您这样的公子,脑袋里面的对错跟我的对错是一回事吗?” 连城说到这里,一跺脚就要走,恒泰情急之下抓住了她的手。 “喂,你这就要走了?” “不走,等着你这位少将军抓我下大牢吗?”连城愤愤然道。 恒泰连忙解释了一声:“我不是这个意思,刚刚若是有得罪的地方,还望连城姑娘你多多海涵,从小我只当银子金子来得极容易的,没想到几个铜板也能救济孩子。” 他将连城还给他的钱袋子取出来,朝着边上的七八个孩子招了招手。 “来,孩子们,这银子给你们,买点吃的穿的。”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都不敢上前来拿。 连城哼了一声:“你们收下吧,连城姐姐那天为了帮这个有钱的公子抓人,小命差点都交待了。这钱你们拿着,这钱不是他舍给咱们的,这钱是他还给连城姐姐的。” 她说完,用力甩开恒泰的桎梏,扭头就走,恒泰将钱丢给那群孩子,抬脚就追了上来。 “真的要走啊。” “不走干什么,现在你银子还给了我,我们已经两清了。”连城哼道。 恒泰有些无奈:“难道我们之间,除了银子之外,就没有别的可说了?” “说什么说!”连城站住了脚,怒气冲冲地盯着恒泰的眼睛,“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可说的,我是个骗子,我出身卑微,不过是个青楼里的野丫头,和你这样有钱人家的大少爷,有什么可说?” 一大滴泪珠子顺着她白皙的脸颊滚落,恒泰心口微微一紧,像是那里泡了一坛子酸梅,涩得发疼。 满陌的荻花被风吹起,如雪似的舞满了这片荒野,恒泰看得有些痴了,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来,连城蓦地往后退了一步,眼神犹如被惊动的小鹿一般,带着一丝惊慌和无措。 “对不起。”恒泰轻声道,“我不叫你女骗子了。可是我应该叫你什么呢?我叫你女英雄?女大王?女菩萨?可你要不是个最高明的女骗子,怎么能把我给弄得这么晕头转向的?” 连城错愕地望着恒泰,而这时候,他的手也轻轻落在了她的额头上,他好看的嘴边有一丝浅浅的笑容。 “别动,这里有一处脏东西。” “喂。”连城很想躲开,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双腿生了根似的迈不开步子,“没人教你,男女授受不亲吗?” 恒泰放下手往后退了一步:“走吧,我送你回家。” 连城也没有执着去问,只是点了点头,笼着双手往前走。夕阳已经到了西山脚,仍旧不甘心似的,将最后的余晖洒向这朗朗乾坤,漫山遍野的,都披上了一层浅金色。 “不管怎么说,今天得谢谢你了。”连城开口,打破这有些诡异的沉默。 恒泰回过神来,摇摇头道:“不用谢我,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 “这三番五次的,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听他们叫你少将军,难不成你真是个将军?”连城回头看了恒泰一眼。 恒泰笑道:“我姓富察,富察恒泰,我阿玛是将军,所以他们便称我少将军。” “哦。”连城若有所思,“少将军好啊,我今儿得罪了那佟家麟,他少不得要来找我的麻烦,少将军你给我做靠山吧。” “什么靠山不靠山的。”恒泰故意板起脸来,“姑娘家说话满是痞子味,这样可不好。” “你就说帮不帮吧,再说了,那佟家麟也是你打跑的,你可得对我负责啊。”连城哼道,“帮人当然是帮到底,哪里有帮一半的。” “说不过你。”恒泰笑着摇头,“不过你放心,佟家麟这事我会想办法,不会连累你们的。” “这可是你说的。”连城立马眉开眼笑,“我回去了,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否则我就去顺天府告你个言而无信。” 她说完,握拳捶了捶恒泰的肩膀。 “前面就是我家了,明天见了。” 恒泰笑着冲她挥了挥手,看着她蹦蹦跳跳地消失在眼前。 夕阳就是这个时候彻底沉了下去,满天星子摇曳,一闪一闪的,像极了她那双古灵精怪的眼睛。 连城跑回迎芳阁,丽娘正焦急地在大厅里转圈子,她大声喊了声:“娘,我回来啦!” 丽娘沉下脸来。 “你还知道回来,你个死丫头,娘的话不听了是吧!” “娘,我错了,我白天的时候那也是……”连城凑上前想解释,奈何丽娘直接打断了她的话:“是什么是!娘的话你当耳边风,要你不要到处胡闹,你怎么就是不听!” “娘,我真的知道错了。”连城虽然调皮捣蛋,但是丽娘发起火来,她还是很怕的,“娘别生气,气坏了身子多不划算。” “你还说!”丽娘大喘着气地看着连城,“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本指望把你养成个大家闺秀,却没想到养出个混世魔王来。你有本事别回来啊,你给我滚!我没有你这么厉害的女儿!” “娘!”连城脸色猛然一变,双腿一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娘,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下次绝对不乱来了,我再也不忤逆娘了,娘说什么绝对不会不听了,但是娘你别赶我走。” “哼!”丽娘眼里有一丝不忍,但想起白天,连城不听话地去招惹佟家麟,最后闹出那样的事情来就气得不行,她们这样的人,一旦招惹了惹不起的人,一切可就都完了。她怕今天姑息了连城,明天她就能惹出天大的祸事来。 “娘你打我吧,你骂我吧,但是你不能不要我啊。”连城看着丽娘一脸决绝的表情,嘴巴一撇,号啕大哭起来,“要是连娘也不要我,连城就是一个全天下都嫌弃的人了。” 丽娘心里一酸,再也狠不下心来,她扑过去和连城抱头痛哭。 “不是娘心狠,连城啊,你这样的性子迟早要闹出祸事来,你说得罪了那佟家麟,我们不过是青楼戏子罢了,无权无势,这可怎么是好。” “娘,你放心。”连城替丽娘擦了擦眼泪,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没事的,佟家麟不敢再来闹了。” 第7章 “怎么?”丽娘看着连城信誓旦旦、十分有信心的样子,有些困惑。 连城脸上还挂着眼泪,但是已经笑了起来。 “您瞧好吧,明天你就会知道了。” 第二天连城可是起了个早,穿戴整齐站在迎芳阁门口,视线望着远方。丽娘摇着羽扇坐在迎芳阁里面,倒是很好奇连城这鬼精灵说的是什么好办法。 “来了来了!”连城低呼一声,直接朝外面跑去。 就见恒泰手里把玩着一柄折扇,大步往迎芳阁来了,连城看了看他身边,顿时有些不满:“怎么是你一个人来的?你一个人能保护得了我们迎芳阁吗?” “谁说我一个人的。”恒泰忍不住笑了出来,他拍了拍手,郭孝带着五个带刀士兵走了过来。连城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了一步:“喂喂喂,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姑娘不必惊慌。”郭孝握拳道,“我们少将军,吩咐这五个人在这里保护你们,以防止那佟家麟再次上门寻事。” “原来是这样。”连城拍拍心口,放下心来,“可是这样一来,我们还怎么做生意啊。” 丽娘此时已经迎了出来,看到这架势也是吓了一跳。 “连城,这就是你说的办法?” “娘,他是富察少将军,是个好人。”连城连忙介绍道,“他会帮我们的。” “原来是这样,丽娘谢过少将军了。”丽娘福了福身子,给恒泰行了个礼。 连城此时已经围着那五个士兵转了一圈。 “这样不行,你们得换身衣服,否则客人都会吓得不敢上门的。” “什么衣服?”恒泰下意识地问了一声。 连城神秘一笑:“你就瞧好吧。”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五个士兵不见了,迎芳阁里多出了五个打杂小厮,此时被连城急训了一下,站在门口还真像那么回事的。 恒泰见事情办得差不多了,便要告辞离开。 连城连忙追上去。 “这就走了啊,不多待会儿?” “我还有公事在身。”恒泰这倒是说的实话,昨儿那嘴硬的王胡子,被他略施小计,吓得什么都招了,匪徒江逸尘的下落有了眉目,他不能耽搁,要一鼓作气拿下江逸尘,这事才算完。 “好吧。”连城心里生出几丝不舍来,总觉得这人这么走了,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恒泰微微一笑,道:“怎么,舍不得我走?” “呸!我才没有!”连城慌忙否认,脸上却不自禁地红了,“你走吧走吧,别再来了。” 恒泰心里浮上一丝异样的情愫,她这小女儿家的羞态,看得他心里甚是欢喜。 “我明天再来看你,不见不散。” “谁要你来看我。”连城强忍着上扬的嘴角,话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很是高兴,“快走吧你。” 恒泰带着郭孝从迎芳阁离开,郭孝有些犹豫。 “少将军,您私自带士兵来这里,要是将军知道了……” “我自有我的道理。”恒泰折扇啪的一声打开,微笑着走入人群之中。 恒泰才回到将军府,宫里便来了传旨的太监。富察将军领着一家子跪在堂前听旨,李公公扯着嗓子宣读圣意:“皇上圣谕,富察恒泰年轻智广,兵阵娴熟,今东南有凤凰崖隐居匪贼,特令即刻按旨提兵前往剿贼。钦此。” “臣接旨。”恒泰扬手从李公公手中接过圣旨来,心念皇上的消息真是灵通,他们才问出江逸尘的下落,皇上的圣旨就下来了。 李公公高兴地将圣旨递给恒泰,交代了一声:“请少将军即刻起程,去兵部调遣,老奴也好回去复旨。” “可要小心啊,恒泰。”福晋不放心地看着恒泰。 恒泰点点头:“儿子知道。” 同富察将军和福晋交代了一声,恒泰便领着郭孝跟着李公公去兵部调遣人手。 “这次一定逮住那江逸尘。”郭孝满脸期待,这要是逮住了他,可是大功一件。 恒泰笑道:“这次只怕他插翅也难飞了。” 从兵部调遣了一队人马,恒泰便马不停蹄地往凤凰崖赶去,若是那江逸尘听到动静跑了,可就大大不妙了。这次逮住王胡子,可真是不容易。当时若是没有连城帮忙,也不知能不能顺利抓到他。 恒泰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滞,连城古灵精怪的模样已经浮上了脑海。 到了凤凰崖,恒泰并没有急着动手,他让郭孝带着这队人马在崖下埋伏好了,见机行事,而他自己则是乔装打扮了一下,混入了匪寨之中。 为免打草惊蛇,恒泰要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找出江逸尘。这实属无奈之举,虽然这恶霸臭名声是路人皆知,但此人一般都戴着面具,几乎没有人见过他的模样。若是他鲁莽地带着人马冲上来,那江逸尘趁机逃走,这一切可就白忙活了。 只是他着实没料到,这一找竟然找了一夜。这凤凰崖可是土匪窝子,稍有不慎露出马脚,可不是闹着玩的。 恒泰翻身落入匪寨院子里,小心往前走了几步,正要推开江逸尘的卧房门,就感觉到一股凛冽的劲风贴着后背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恒泰飞快侧身,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几乎贴着他的身子撩了过去,刚刚若是他慢一点,绝对已经被那大刀砍中了! 混斗之中,恒泰探手入怀,拿出一颗火流星,火速点燃了。 “怎么,这是打不过我,找帮手来了?”一个带笑的声音传入恒泰耳中,同时那握刀人已经袭到跟前了。 “江逸尘,可算是逮住你了!”恒泰抽出腰间的佩剑,哐当一声架住了江逸尘砍来的那一刀。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朝霞如火似的照得凤凰崖一片明媚。 恒泰打量眼前这人,一脸络腮胡子挡住了大半个脸,只有一双鹰样眼睛露在外面,此时眼神里满是不屑。 “逮住我?你还嫩着点!” “哼!”恒泰冷哼一声,握剑逼近江逸尘,“今天倒要看看,我治不治得了你!” “信口开河!”江逸尘没有一丝惧意,这人能混到如今这样,自然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辈。事实上,在王胡子被擒住之前,他可还不在这凤凰崖,他来这里是因为他听到了风声,朝廷下令剿匪,他是亲自来会一会,这次来剿匪的是什么人。 “还真有两下子啊。”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江逸尘不由得又看了恒泰一眼。这人看上去十分年轻,绝对不超过二十岁,相貌自是不必说,难得的是这么年轻就有这么好的身手,“你是什么人,我怎么好像从未见过你?” “跟我回去我就告诉你!”恒泰大喝一声,心中也是震惊,这江逸尘可比王胡子难缠多了。这一路缠斗着,从院子里打了出去,最终打上了凤凰崖,而此时,郭孝他们也已经看到了火流星的信号,一路跟了过来。 “少将军!”郭孝喊道,“少将军小心,此人十分狡猾。” “放心!”恒泰反手挡下江逸尘的攻击,江逸尘嘴边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意,恒泰心道不好,再闪避已经来不及,江逸尘竟然直接揪住恒泰的手臂,带着他一同跳下了凤凰崖! “少将军!”郭孝脸色惨白,急忙追过去想要抓住恒泰,然而他只扯到了恒泰的袖子,刺的一声扯下了半截袖管,而恒泰已经被江逸尘拽着朝山崖下落去! 第三章 连城本是无根女 连城坐在屋顶上,她手中握着一朵花,只是花瓣已经四处散落了。她看着剩下的一片花瓣出神,日头已经到了西边的屋顶上,再过一会儿便要落下去了。 “不会来了呢……”她神色有些沮丧,“明明说了今天来见我的,太阳都要下山了。” 她扬手将秃了头的花蕊丢掉,站起来看着下沉的夕阳。 “还没有下山,还会来吧……” 丽娘握着羽扇靠在回廊的柱子上,她拉了拉身边的一个姑娘问:“你看,连城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她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哪。” 那紫衫姑娘捂唇偷笑道:“我看连城啊,这是想男人了。” “什么?”丽娘惊得差点摔一跤,“你别胡说八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连城和咱们可不一样,她是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 “没有胡说,哎呀丽娘,你还记得昨天送连城回来的那个少将军吗?我看哪,连城和他八成……” “不可能的。”丽娘打断那姑娘的话,“那公子看上去就是好人家的公子,那身份那地位,连城不是不懂分寸的丫鬟,她自己该明白,她这样的出身,是不能想那样的男人的。” “哎,我这可是说个万一啊。”紫衫姑娘赔着笑脸道,“连城几乎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我们也都念着她好。” 丽娘看着坐在屋顶上的连城,心中若有所思,刚刚这番话其实也并非不可能,想起昨天连城和那公子话别之时的样子,丽娘就越发不确定起来。 “不行,我得让连城这孩子收收心,以免吃了亏,我不能让那公子成为连城日后伤心的根源啊。”丽娘喃喃了一句,“可是该怎么办才好呢?” 第8章 “给她说亲啊。”紫衫姑娘合掌道,“早日将她嫁出去,断了她的念想不就成了。” “嗯,好主意!”丽娘笑了笑,甚是得意道,“亏得我一直都有留意这京城的大户人家,眼下还真就派上用场了。” 于是第二天,丽娘就拽着连城直奔京城最大的一家茶楼,连城边挣扎边问:“娘啊,你这是要拉我去哪儿啊?” “宋媒婆给你相了几个不错的公子,今儿带你去见见。”丽娘替连城整理了一下略有些凌乱的发,“一会儿你相中哪个,跟娘说。” “哎呀娘!”连城皱着眉道,“这都什么呀,我不要相亲!” “不去也得去!”丽娘语气里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十分果断地拉着她上了茶楼二楼的包厢。 包厢里已经坐了六七个公子哥儿,宋媒婆瞧见丽娘带着连城来了,连忙挥着帕子迎了上来。 “哎哟,连城姑娘可来了,来来来,进来坐着,外头怪冷的。” “我走了!”连城看都不想看一眼,转身就要走。 “你走了就别认我这个娘!”丽娘低喝一声,眼神也跟着严厉起来。 连城的脚步就停了下来,她极不情愿地跟着丽娘走了进去,在椅子上坐下。 宋媒婆已经迫不及待地张罗开了,那六七个公子看着连城的眼光显然十分满意,连城的思绪却早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他今天会来吗? 那个不守信用的家伙,昨天明明说了来看她,可是她空等了一天,等到太阳落山他还是没有出现。大概他那样的人,转身就忘记她了吧,想到这里,连城就莫名有些沮丧起来。 不过这个倒不是恒泰故意忘记那天的约定了,而是事出有变,他一时间脱不开身来见连城。 昨天,恒泰被江逸尘暗算,跌入悬崖险些丧命。 关键时刻,恒泰揪住垂在悬崖上的藤蔓,这才免于摔进崖底粉身碎骨的厄运。 好在最后还是他技高一筹,降住了那江逸尘带上凤凰崖。他领着一队人马凯旋回城,正想着先将江逸尘送到顺天府,就去迎芳阁看看连城,哪想还没有喘口气,皇上的手谕就传到了,说是富察恒泰降服江逸尘有功,皇上要在金銮宝殿上亲自召见他。 富察将军乐得合不拢嘴:“真是阿玛的好儿子啊,快去吧,皇上亲自召见,可不能让圣上久等了。” “是,阿玛!”恒泰心中虽然还记挂着和连城的约定,但皇上召见是不得不去的,心里想着改日再去迎芳阁看她了。 去到金銮殿,李公公吩咐他在殿外候着,容他进去跟皇上通报一声,不消多时便回来传召恒泰:“宣富察恒泰觐见!” 恒泰踏着玉阶而上,最后叩拜在殿外:“臣富察恒泰叩见皇上!” “好好,富察恒泰,你抬起头来。”皇上充满威严的声音里,隐隐含着一丝爽朗的笑意。 恒泰闻言抬头,但见皇上一身龙袍加身,龙颜大悦:“果然是将门虎子,一表人才。这一仗你打得好!智擒匪贼王胡子在先,审出凤凰崖贼匪老巢在后,又以少胜多,大破凤凰崖,生擒匪首——果然是英勇无双。” “臣惶恐,此战乃皇上决胜于千里之外,小臣只是代征战,不敢贪天之功。”恒泰道。 皇上大笑出声:“好!你年少有为,立此大功,更难得不骄不躁,虚怀若谷,实为我朝栋梁之材!来啊!赏!” 候在一边的李公公这时候上前一步,扯着嗓子道:“富察恒泰剿贼有功,特赐内造玉爵一对,御制金锞十锭,银锞十锭。宫缎宫绸各八匹。” 恒泰连忙叩谢道:“谢皇上隆恩!” “好了,你下去吧。”皇上的心情显然非常好,遣退恒泰之后,扭头冲李公公道,“摆驾养心殿!” 这一路到养心殿,皇上脸上的笑容都没有消失,一进殿门皇后便迎了上来:“皇上今儿是遇着什么好事了,这笑得都合不拢嘴了。” “这恒泰,还真是少年英俊,足智多谋的栋梁之材呀!似这样的肱股良臣再多几个,朕的江山可以无忧矣!”皇上语气之中是掩饰不住的赏识之意,“朕想了许久,觉得只是一般的赏赐,不足以表达朕对他的器重,皇后你怎么看?” “的确。”皇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将不在多,在于知人善用,皇上如此器重恒泰,何不趁机笼络他一番?” “哦?皇上有何妙见?”皇上接过皇后递过去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但说无妨。” “恒泰是富察将军长子嫡孙,又是一表人才年轻有为,臣妾以为,这样的人若是召为驸马,必定十分合适。”皇后显然是早有算计,此时不过是顺着皇上的话说出来而已。 皇上手下顿了一下。 “皇后觉得哪位格格适合呢?” “自然是皇上十分宠爱的醒黛公主啊。”皇后笑着提醒道。 “醒黛啊,朕的确有此意,但是醒黛这个丫头,自小被我娇宠惯了,宠出了一身娇蛮脾气,若是她不喜欢,肯定得闹个天翻地覆的,这小女儿家的事情,最是难断。”皇上甚是感慨。 “倒也是这个理。”皇后笑道,“臣妾倒有个主意,让醒黛公主自己见一见这恒泰,至于结果如何,得看他们的造化了。” “嗯,还是皇后想得周到。”皇上赞赏地看了皇后一眼,“择日不如撞日,恒泰应该还未出宫,便让醒黛公主见他一面吧。” “皇上放心,臣妾早就准备好了。”皇后信心满满道,“皇上就等着瞧好吧。” 恒泰抬头看了看日头,时辰还早,皇上并未久留他,这倒是一件好事。恒泰心念着此时去见连城,还能守住约定。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连城那双灵气逼人的眼睛,他就不忍心让她露出失望伤心的表情来。 念及此,恒泰便稍稍加快了脚步,正走到宫门口,就听到背后传来宫人尖细的嗓音:“少将军请等一等!” 恒泰脚步微顿,就见宫道上簇拥着走来几个宫人宫女,其中一个宫女手中托着一只鎏金圆盘,盘子里放着一只精致的酒碗。 “奉皇后娘娘懿旨,特赐富察恒泰御酒一碗。”那托着酒碗的宫女上前一步走到恒泰面前。恒泰视线从她脸上扫过,心中有些诧异,这个宫女的相貌气度比起边上的宫女,好得不是一点半点。 他伸手要接那酒碗,哪想那宫女双手一让,嘴边露出一个狡黠笑意。 “皇后娘娘还说,富察恒泰饮完御酒之后,需将玉碗端正安放在玉托盘上,不可倾倒,否则为大不敬!” 一个宫女托着一只玉盘上前,恒泰看着那圆底酒碗,不禁莞尔一笑,他的视线再次落在那个托着酒碗的宫女身上,刚刚她挪开圆盘之时,手腕上的一串珠子便露了出来。 “臣可否提一个无礼的请求?”恒泰心中早有计较,撇开一开始的诧异,此时已经镇定自若。 “你说。”托酒宫女眼神清亮无比,眼底隐隐有一丝期待之色。 “臣想借你手上的珠子一用。”恒泰笑着指着宫女手腕上的那串珠子。 宫女将圆盘递给边上的宫女,当下撸下手腕上的那串明珠递给恒泰。 “少将军请用吧。” 恒泰笑着接过那串珠子,跟着端起那圆底的酒碗,仰头一饮而尽,他将珠子平放在玉盘之上,再将圆底酒碗放在那串珠子之中,珠子正好圈成一个凹窝,将碗平平稳稳地圈在了中间。 “臣已安置完毕。谢皇后娘娘赐酒,臣也要感谢醒黛公主借珠。”恒泰微笑着看着那宫女。 “呀。”只见她面露惊讶之色,“莫非我额头上刻着醒黛二字不成,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恒泰忍俊不禁道:“公主若是下回还要装扮侍女游戏一番,那么千万不要戴如此名贵的串珠才是。臣这就告退了。” 醒黛公主握着空荡荡的手腕,看着恒泰走出宫门,心中不禁有些懊恼:“竟然忘记摘掉阿玛赐给我的明珠了。” 不过—— 她的视线再次挪向恒泰消失的方向,这人生得好,而且也很聪明。让他成为自己的额驸倒也不是一件无法接受的事情。 恒泰挥别了醒黛公主,正想去迎芳阁,然而才走出去不远,就看到郭孝策马而来:“少将军,将军要你现在回家去。” “我阿玛可有说找我回去有什么事?”恒泰此时只想去见连城,可是总有人来打岔,心里便有些急了。 郭孝茫然地摇摇头。 “小的怎么知道,不过少将军还是回去一趟的好,免得将军等久了生气。” 恒泰看着将要落山的太阳,虽然不愿,但也不得不跟着郭孝回去将军府。至于连城那里,真的只有改天再去了。 回到将军府,恒泰一路朝着中厅去,刚跨进屋就听到富察将军的笑声。 “哈哈,恒泰你回来啦,真是阿玛的好儿子,刚刚宫里差人送来这些奖赏,这全是恒泰的功劳啊。” “阿玛言重了。”恒泰视线扫了一圈,发现一大家子的人都在这里,“见过额娘、姨娘。” 第9章 恒泰口中的姨娘,便是富察将军的侧福晋,当年虽然不过是个通房丫鬟,不过因为生了明轩二少爷,便一跃当上了侧福晋。此时侧福晋懒懒地靠坐在软榻上,眼神酸溜溜的,而二少爷明轩此时就站在侧福晋身边,眼神却是直勾勾地瞧着堆在中厅的那一堆赏赐上。 “福晋啊,谢谢你给我生了这么好的一个儿子啊。”富察很是欣慰地对着福晋道,“想要我奖赏什么给你啊?” “老爷能说出这句话,就已经是对映月最大的赏赐了。”福晋笑着说,她的视线若有若无地从侧福晋身上扫过,笑容里又多了一丝不屑。 “老爷,就福晋有功,老奴这些年来带着恒大爷,就没功了?”一直服侍福晋的郭嬷嬷笑着打趣道。 “哈哈,都有功都有功,连你的孙子郭孝也有陪同之功,来呀,皇上所赐的金银绸缎,你们祖孙俩随便拿些喜爱的便是!”富察将军心里高兴,打赏起来也是丝毫不小气。 “谢老爷!”郭嬷嬷连忙福了福身子道。 “阿玛,为什么他们都有赏赐,我也要!”一直眼馋这些赏赐的明轩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原本还笑容满面的富察将军,脸色顿时一沉,冲着明轩厉声喝道:“赏你什么啊?你是文章好还是刀马熟?看来阿玛还是薄待了你?你要是有你大哥一半的好,也不至于天天惹我生气!” “还不是阿玛您!什么都不让做,谁能知道我的能耐。上次练枪,我一下子就把人模子给刺穿了!李太白的宋词我能背六十七阙呢,如果肯让我也出来历练,好歹我也能争些光彩,怎会如今露脸的事情都算在大哥头上!”明轩说着,甚是愤愤不平,“阿玛您啊,真给我机会,我也不会比大哥差到哪里去!” “你——”富察将军被气个半死,正待说什么,就见侧福晋从软榻上站了起来,对着明轩就是一踹。 “你给我闭嘴!人家欢喜人家的,你干吗给我在这儿丢人现眼?李太白写的是宋词吗?李太白写的是孔雀东南飞!赶紧给我滚,滚得远远的!人家是金枝玉叶,天恩眷顾——而你呢,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个妾生的,拿什么比啊!” 这话说着,言语里的酸意和妒忌已经无法遮掩了。 明轩在富察将军这里受了气,又被自己的亲娘这般说,顿时气不过,扭头就走:“你们等着瞧!我一定会比大哥有出息的!” “弟弟!”恒泰连忙上前去拦,却叫富察将军拦住了去路。 “算了,让他去吧,一个爹生的,怎么就——” 他很是失望地看了侧福晋一眼:“他到底哪里像是我儿子了!” “老爷别生气。”福晋劝道,“今天可是皇上封赏的大喜之日,不要坏了兴致才是。” “是啊老爷。”郭嬷嬷也跟着劝。一屋子的人很快便回到了之前的热络喜庆,全将刚刚的插曲给抛诸脑后了。 侧福晋这么看着,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但是自己儿子不争气,她也跟着直不起腰来。到底是自己生的,哪能这么不管不顾,侧福晋跟着明轩走了出去。 明轩心中憋着一股无名火,一口气冲进花园中,正拿拳头往粗糙的树干上捶,侧福晋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捶得满手是血了。 “傻孩子你这是干什么!”侧福晋心疼得不得了,连忙上去抱住他的手臂,“快别敲了,让额娘看看。” “我不要!我没出息,你去疼大哥好了!”明轩一把推开侧福晋,横着脸说,“一个个都只知道恒泰,都是额娘你,什么都不让我做,现在倒好,大家都只喜欢恒泰!” “说的什么傻话,额娘这是在为你着想你懂不懂?”侧福晋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明轩,“刚才那些话,额娘是故意说出来恶心你阿玛的!你呀,别瞧现在你大哥威风,我告诉你,江边淹死会水的!什么战功?自古打仗就是死人堆里扒富贵,鬼门关畔讨生活。你大哥越能打仗,越会打仗,我越是高兴——只等一天他出了事,你阿玛一闭眼,这偌大的家业爵位,不都是你的了?” “我不要你管!”明轩现在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侧福晋的话,“再说了,我要是福晋生的,一定不会有人这么小瞧我,说到底我还不过就是个妾生的!” “啪——”侧福晋狠狠地甩了明轩一个耳光,她当真被明轩气死了:“你这个混账东西,你给我滚,滚!” “滚就滚!”明轩怒红了眼睛,“从今往后我不要你管了!” 他说完,推开侧福晋,扬长而去。 明轩气冲冲地跑出来了,这一跑竟是直接跑进了兵营跑马场。 “我若是能学会骑射,那么阿玛也会多瞧我一眼,我一定要靠自己!”明轩嘀咕着,从护栏里牵出一匹马,用力扯着缰绳将马儿拉出了马厩。 “咦?那不是富察家的二少爷吗?”忽然有人指着明轩喊了一声,“就是侧福晋生的那个。” 那是一顶二人抬的小轿,此时轿帘子被人从里面掀开了,轿子里的人直接就这么跳了下来,这一瞧竟然是佟家麟! “好哇!”佟家麟撩起袖子,笑得很是猖狂,“上次那股恶气我还没出呢,弟弟好啊,弟弟就是要给哥哥当替死鬼啊。去,张温,你问问这小子来这里做什么。” “得了。”那叫张温的下人,立马点头哈腰地去了。 佟家麟上次调戏连城不成,被那恒泰抢尽了风头打了个满地找牙,颜面丢尽不说,他到现在浑身还疼着呢,这梁子结下了,并且结大发了。 “嘿,爷,那小子是来学骑马的。”张温很快问了回来。 佟家麟顿时来了兴趣。 “这可真罕见哪,哥哥是少将军,爹是将军,这小子竟然还不会骑马?” 他在原地转了几圈,眼神十分不怀好意。 “嘿嘿,你们两个,去好好伺候富察家的明轩少爷骑马,教教他这马该怎么骑。” “是!”张温冲身边另一个下人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便笑得猥琐地走了过去。明轩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别人的替罪羔羊,此时正咬牙想爬上马背。 他可没有料到,只是跨上马背而已,就已经让他无从下手了。 “明轩少爷,我们来帮帮你啊。”张温说着,和另外一个人合力将明轩扛上了马背。 明轩手忙脚乱地扶住缰绳,扭头慌忙道:“你们走开,我不要你们帮!” “哪能啊。”张温用力拍了马屁股,马儿吃痛顿时狂跑起来,明轩毫无准备,扑通一声被马儿甩翻在地。 “给我打!”佟家麟围过来,厉声道,“打到他爹娘都不认识他!” “爷,太重也不太好吧。”张温有些迟疑道,“他好歹是富察家的二少爷。” “也对。”佟家麟眼珠子一转,已经有了计较,“他们富察家官可不小,摔他几下就好了,别闹出事来。” 明轩这下子才摔下马,跟着就被人拳打脚踢一顿胖揍,肚子里的无名火还没发泄出去,这又被人不明不白地揍了,更是焦躁难安,奈何他又没有习过武,有火也没处发出。 “好了好了,别打了。”见着揍得差不多了,佟家麟让人收了手,他笑得满面春风,“真是个废物,连你们家大少爷一根脚指头都比不过的东西。” “你是什么东西!”明轩愤怒地盯着佟家麟,“你竟然敢打我,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得了得了,不就是富察家的二少爷嘛。”佟家麟完全无所畏惧,“你家大哥可威风了,连我都敢打呢,怎么到你这儿就这么窝囊?” “哦,我知道了,一定是我大哥打了你,你找我出气来了!”明轩很快想明白了,他倒也不是太笨。 佟家麟冷哼一声:“我哪里是那种好报复的人?只是明二爷你的本事,唉,比你大哥——天地之隔呀!你大哥何等的威风,为了保护一个妓女,竟然每天派几个亲兵在妓院门口站岗,这在京城,早就成为笑柄了!怎么,令尊大人不知道吗?” “不可能!”明轩听他这么说,心头却是极为震惊,“这种龌龊的传闻,哪里当得真?我阿玛自然也没听过!” 佟家麟早就有了算计,此时蹲下身来,放柔了声音:“你若是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啊。你想一想,要是你阿玛知道了……” 明轩若有所思,心念:若是阿玛知道了,不就对恒泰失望了吗?到时候,还不对他高看几眼?想到这里,他也不去计较被人揍出的一身伤,听着佟家麟添油加醋地说起了那档子事。 明轩听完了,毫不犹豫地跑回了将军府,拽着还陷在恒泰被皇上打赏的骄傲情绪中的富察将军,劈头盖脸地就把从佟家麟这里听来的话,全说了出来。 富察将军必然是不相信的,甚至还反过来狠狠教训了明轩一番,让他不要跟佟家麟那样的纨绔子弟混在一起。明轩自然是不服气,最后富察将军被激得喊来了军中人一问,这一问可是把富察将军刺激得够彻底。 第10章 因为那人证实,恒泰的确是差遣了五个士兵去迎芳阁,说是去保护里面的一个姑娘了。 这还得了?富察将军顿时就怒了。 而恒泰此时正拉着郭孝要出门,目的地自然是迎芳阁,前天他已经爽约了,今儿可不得去说清楚嘛。虽然恒泰自己也有些想不透,他为何这么看重这个约定。 “给我回来!”富察将军怒喝一声,“今天你哪儿都不许去!” “哎呀,怎么了这是?”郭嬷嬷扶着福晋,闻讯而来,此时见富察将军正在气头上,顿时上来规劝,“老爷,什么事情啊,要这样大动肝火。” “你给我跪下!”富察将军看都没看福晋一眼,直接冲恒泰怒道,“看来是我太相信你了,我的好儿子,竟然干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情!取我的黑蟒鞭来!塞上嘴,先打十鞭!” “老爷!”福晋听了吓白了脸,“你这是要做什么,你这十鞭子下去,恒泰还能活吗?” “还有郭孝!”富察将军怒目看向郭孝,“一人十鞭子,谁都别想少!” “哎呀,使不得啊老爷!”郭嬷嬷立马给跪下了,“这两个孩子,一个是我孙儿,一个是我带大的,您看在老奴伺候福晋伺候老爷的分上,莫要打这鞭子吧!” “你的好孙儿!他带坏恒泰,竟然跑到妓院,跟个妓女纠缠不清,今天必须好好打一顿!”富察将军怒喝,“鞭子呢?” “请将军验看。”有士兵递过来一根黑色皮鞭。 富察将军握着,就要对着恒泰抽下去,福晋连忙扑身来拦。 “老爷使不得啊,恒泰是我的命根子啊,你要打他就先打死我吧!” “嘿。”侧福晋听到动静也跑来看热闹,此时看富察将军面露不忍,便酸溜溜地开口道,“虽然恒泰丢了您的面子,但他毕竟是昨天才被皇上赏过的有功之臣,这要是宣扬出去……” “你给我闭嘴!”富察将军怒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我还没问明轩怎么跟佟家麟那样的人混在一起,你还跑来添油加醋火上浇油,你给我滚!” 侧福晋被富察将军一顿训斥,面红耳赤又气又羞。 富察将军被这么一激,顿时推开了福晋,执着鞭子,转身就要抽郭孝。 说时迟那时快,鞭子落下来的一瞬间,恒泰扑过去替郭孝结结实实地挡了一鞭子。 “恒泰!”福晋惨呼一声,急忙抱住恒泰,“老爷,你真狠得下心啊!老爷你要打就打我吧,你打死我吧!” “额娘,我没事。”刚刚一鞭子下去,恒泰几层袍子都被抽开了,露出后背一条血肉模糊的鞭子印子,看上去十分恐怖,“您别哭啊。” “你!你这个……”富察将军见恒泰舍身救郭孝,气得整张脸都红了,他用力将鞭子摔在地上,“来人哪,把这鞭子给我烧了!” 他吼完,再也不想留在这厅堂之中,带着怒气拂袖走了出去。 福晋将恒泰扶起来,眼泪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往下滚,郭嬷嬷双腿一屈,扑通一声跪在恒泰面前。 “恒大爷,你这样……嬷嬷我……” “什么也别说,我没事。”恒泰强忍着背后的痛意,他扭头看向福晋,“额娘,儿子去给阿玛赔罪。” “恒泰!”福晋想拦他,但恒泰已经咬牙走了出去。 他稳稳当当地在庭中跪下,铁了心要跪到富察将军愿意原谅他的那一瞬。 他是绝对想不到,在他跪在将军府的同时,迎芳阁内却发生着一件足以改变连城整个人生的事情。 昨天,连城被丽娘强行拉去相亲,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她除了狠狠将那六七个公子戏弄了一番,让人家哭着回去之外,没有别的收获。倒是丽娘气得个半死,更加坚定了要早早给她寻个好人家嫁出去的心思。 是夜,前院迎来送往莺声燕语,连城却有些沮丧。 恒泰就是个大骗子,连城心里狠狠念叨了一声,抱着一摞脏衣服正要往后院走,前院就传来一阵喧嚣的吵闹声。 “把那小妞儿给我揪出来,哼哼,我倒要看看,如今她没了靠山,还怎么逃得出我的手掌心!” 连城脸色大变,这个声音她可还记得呢,不是佟家麟又是谁? 一个时辰前,不知怎么回事,有人来迎芳阁把那五个负责保护她们的士兵给叫走了,这一走就没回来过。如今没有人在这里保护她们,佟家麟不好对付啊! 连城连忙扔掉怀中的衣服,正想跑到前院去看一眼,还没走几步就叫丽娘给拦了下来。她惊慌失措地望着连城:“快逃走,连城你快逃……” “哪里逃!”佟家麟得意地大声笑道,“今儿哪里都别想去,乖乖地跟着小爷我,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 “我呸!”连城怒喝道,“这青天白日的,你还想来强抢的?小心我去官府衙门告你!” “哟,还想告我?”佟家麟轻蔑一笑,“小爷我就是官,给我抓住她!” “连城快跑啊!”丽娘上前一步挡住那几个要上来强抢连城的手下,连城又急又怒。 “去你的,快让开!”佟家麟手下的张温,一把推开挡道的丽娘,只是他手劲儿大,丽娘被他推得摔倒在地,头正巧磕在了楼梯的木脚上,殷红的血顿时就沁了出来,跟决了口的河堤似的,很快就流了一大片。 “娘!”连城心跳一顿,这一变故来得太快,周遭都有一瞬间的失声。 “娘,你怎么样?”连城扑过去扶起丽娘,佟家麟见事情脱控,也是一愣。 “爷我们还是快走吧!”张温眼见丽娘伤得有点重,顿时就慌了神,人可是他推的,这要是闹出人命来怎么交代? “走……走!”佟家麟猛然回过神来,当下带着人仓皇往外跑,因为跑得太快,还踢倒了墙边的灯架,灯油蜡烛点燃了丝幔,火舌轰的一下就烧了起来,迎芳阁里一片混乱,尖叫声、逃窜声凌乱不堪。 连城手脚冰凉地抱着丽娘,她伸手去捂丽娘头上的伤口,可是那血顺着她的指缝往下滴,止不住,怎么样都止不住! “娘,娘啊,你不要吓我啊!”连城虽然平日捣蛋惯了,但是几时遇过这样的变故,此时已经完全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连城快逃啊!火烧起来了!”惊慌之间,有人喊着连城的名字,“快逃命吧!迎芳阁要塌了!” 连城这才稍微找回点理智,她手忙脚乱地将丽娘拉出了迎芳阁,她跪在地上,紧紧抱着丽娘,一身暖袍早就被血染透了。 有一种冷,从心底浮上来,她就这么抱着丽娘,看着那滔天的火烧尽迎芳阁,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家。 而此时,将军府中,跪了一整天的恒泰,终于等来了富察将军。 他弯腰将恒泰拉起来。 “唉,你这个孩子……” “阿玛,你愿意原谅儿子了吗?”恒泰执着地问。 富察将军叹了一口气,眼神却是关切的。 “后背的伤怎么样了?” “不碍事的。”比起这点伤,恒泰更在乎的是富察将军有没有原谅他的所作所为。 “这么多年,阿玛第一次因你而生气,这许多年来,阿玛都是以你为傲的!如今你自己也是个将军了,还挨了阿玛一鞭。这一鞭,就像打在自己身上一样的。”富察将军痛心疾首道,“我之所以生气,是因为佟家那小子为人十分龌龊歹毒,你和他私相殴斗,这不是自跌身份吗?再一个,你啊!太容易感情用事!这样总会误事的。而且下人是下人,作为我富察家的儿子,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你要记着。” “是!儿子谨记。阿玛放心,我一定会抖擞精神,专攻艺业,绝不辜负阿玛的用心良苦!”恒泰听富察将军这样说,顿时就松了一口气。 父子终于和好如初,和乐融融的,感情比之之前更胜一分。 他不知道,在他和自己的爹爹和好如初的时候,连城在经受怎样的苦难。 一夕之间,家没有了,唯一的亲人危在旦夕,而她忽然发现,除去这小小的迎芳阁,除去丽娘,她在这个世界上竟然孤单到这样的地步。 无处可去,无人可以依靠。 连城背着丽娘,更深露浓。这京城如此大,大到容纳了各种各样的恶霸凶徒,他们仗势欺人目无王法,横行市井无恶不作。可是这样大的京城,却独独没有一处是她宋连城可以去的。 曾经是有的,可是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再也没有了。 “娘……”连城碎声喊着丽娘,“娘,你不要睡着,你陪我说说话啊,娘。” “连城你不要哭。”丽娘气丝游离地说,“娘不会睡着,有娘在,娘还在……” 连城是知道的,迎芳阁不是什么好地方,好人家的女儿是不会到这里来的,青楼啊,那是全天下人都为之不齿的地方。 可是不管别人怎样说,她都从未嫌弃过,因为家,从不分贵贱。 第11章 “我带你去看大夫,娘,家没了没关系,你还有我,我还有你,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哪里都是家。”连城喃喃着,像是用尽毕生力气,将一整个世界都背在背上。 “娘好开心。”丽娘嘴角轻颤,泪珠顺着眼角滑落,“娘真的……” 连城嘴角往下弯,她强忍着不哭,好像哭了,她娘便也会随着泪珠子这么去了。 连城费力地奔跑,带着丽娘去最近的医馆,她大声地喊:“大夫,大夫在哪里,快救救我娘吧,大夫!” “是连城啊。”这京城里,其实大多数人都已经认识连城了,此时见她急匆匆的,大夫就急忙放下手中捣药的药杵,上前将丽娘从连城背上扶下来。 丽娘已经昏死过去了,脸上还有未曾干涸的眼泪。 大夫脸色肃然地替她号了脉,却只能在连城无比期待的眼神中摇了摇头:“连城,你娘这伤得太重了,你还是准备准备你娘的后事吧。” 连城如遭电击,整个人都蒙了,她失神地摇头:“不,不会的,我娘不会有事的,大夫你再看看啊,你替我娘开药啊,替她包扎伤口啊,大夫!” “真的没有用了。”大夫眼神颇为不忍,看着这母女两个,狼狈凄惨的模样也是动了恻隐之心,“带你娘回家吧,没用了。” “不会的!一定是你医术不精!”连城蓦地大喝一声,她弯腰背起丽娘,扭头便出了医馆,“娘,我们再去别家找大夫看,娘你一定不会有事的娘……” 娘字喊出口,音已经带了哭腔。 这夜,沉得更深了。 连城不肯放弃,外面是这样的冷,她的心也很冷,但她额头上却在流汗,她就这么背着丽娘四处问医,但是谁都说没得救了,一开始还很有耐心地劝她,到最后都不耐烦地将她轰出医馆。 “为什么?”连城语调极轻极浅,宛如满陌飞舞的荻花,轻轻一碰便散了。 她仰头看着黑黢黢的天空,没有星星没有月亮,黑得让人绝望。 蓦地她眼前一花,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在了她的脸上,跟着凉丝丝地化了。 棉白色的雪花簌簌而下,被冷风吹得漫天飞舞。 京城的春,迎来了新年过后的第一场雪,这场雪下在连城的生命里,透心的冷,冷得她心都颤抖了。 无处可去,没有医馆肯收留她们,连城背着丽娘寻了一处四处漏风的破庙,勉强生起一堆火,她强迫自己微笑,她说:“娘,我们明天继续找大夫,一定有大夫能医得好你的。” “等医好了娘,我再也不惹娘生气,娘要我嫁人我就嫁人,然后带娘一起享清福,你说好不好啊娘?”她说到这里,强忍着的眼泪终于流出眼眶,她抱着丽娘,想这样让她觉得暖和一点。 “连城。”丽娘强迫自己清醒着,费力地开口,她抓住连城的手紧紧地握着,“不要哭,哭肿了眼睛就不好看了,那样就嫁不出去了。” “嫁不出去我就一辈子伺候着娘。”连城哽咽着说。 “傻孩子。”丽娘笑了笑,眼泪却落了下来,“娘有你这句话,这十八年就没有白疼你。” 连城只是哭,哭着将丽娘抱进怀里。丽娘轻声说:“连城,娘有件事情想跟你说。” “等娘好起来再说啊!”连城心中有一种恐惧,她很不想丽娘将这件事情说出来。 “不,娘现在就要说,娘怕不说就没有机会告诉你了。”丽娘说到这里,语气有些激动,她心口剧烈地起伏,猛烈地咳嗽了几下,嘴角已经溢出了一缕血丝。 “好,好,娘你说。”连城顿时慌了神,“我听着。” “连城啊,娘要告诉你的是,其实你不是我亲生的。”丽娘笑了笑,语气微弱。 连城呆住了,跟着她便用力地摇头。 “娘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连城怎么可能不是娘亲生的呢?娘你不要骗我了,不要骗我了,这世上,连城只有娘了啊。” “我知道。”丽娘很是不忍心,但她知道她已经没救了,她必须要把这件事情告诉连城,“娘没有骗你。” “十八年前,娘跟着几个姐妹雇了画舫夜游古城河,然后就听到了你的哭声。我把你从水里抱起来,那么小的孩子还不会笑,只管哭,哭着哭着,这转眼啊,就成了这么漂亮的大姑娘了。”丽娘说着,心中分不清是心酸还是欣慰,“大概娘这辈子最开心的,便是你喊我第一声娘的时候吧。” 她的神志已经开始虚幻不清醒,她甚至透过屋外飞舞的雪花,看到了十八年前的月。 清冷的月,冷霜似的照着这尘世间的一草一木,碧波荡漾的湖面上,被湖水没过大半的摇篮,快要被水没过头顶的小小婴儿,她伸出一双手呀,便是接连了十八年的母女情深。 “娘啊……”她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好像看见了。” “看见你凤冠霞帔,坐着八抬大轿,嫁了个大将军……”她握牢了连城的手,看着她哭成个泪人似的,“答应娘,娘走后,只能伤心三天,过了三天就把这事忘了,娘喜欢的是那个调皮捣蛋的宋连城,你答应娘,好不好?” 连城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地摇头,但是看着丽娘,又将摇头改成了点头。 “娘……” “娘你……不要走好不好?”她几乎泣不成声,“我已经没有家了,你怎么忍心让连城没有娘?” “这世上,连城只有你啊,十八年前你把我抱起来,十八年后你就不要把我放下啊娘……”她将脸埋进丽娘的脖颈间,丽娘握着她手的手,兀地一松,连城慌忙握住,那瞬间,她仓皇地仰起头来,破庙外的那棵桃花树,迎着风雪,颤巍巍地开了一朵桃花。 连城,像风雪中怒放的花朵一样,你在生命的寒流之中,像那朵花一样,漂漂亮亮地,快快乐乐地活下去吧。 丽娘看着连城的脸,努力地对她露出一个笑脸,然后闭上眼睛,去了。 第四章 大清坑爹好狱友 三天后,连城红着眼睛跪在丽娘坟前,她跪了很久,一身白孝衣跟周遭的雪景融为一体,苍茫天地间,她越发显得形单影只。 丽娘的笑容犹在眼前,连城耳边似乎还有她的殷切叮嘱,她说:“连城,娘走之后,你只能伤心三天,过了三天就把这事忘了,娘喜欢的是那个调皮捣蛋的宋连城,你答应娘,好不好?” “好。”她轻启朱唇,对着冰冷的墓碑柔声道。 连城伸出一双冻得通红的手,轻轻将墓碑抱进怀里:“三天了,连城已经可以不哭了。” 她说到这里,音调里已经又带了一丝哭腔。 “娘,我定要为你讨个公道,让你在九泉之下也瞑目。”她低低地喃喃道,“你养我十八年,我不能让你死得不明不白!” 她又跪了一会儿,等到风声止息,她从坟前站起来,抽出白色丝带缠在头上。 跟着她便转了身,面色坚韧地往前走。她去了顺天府,用力敲响了冤鼓:“民女有冤!民女要见顺天府尹!” 她这一敲鼓,顿时引来众人围观,这才过了新春就闹出了冤屈之事,众人也十分好奇。 而佟家麟的家丁张温正巧路过,看到击鼓之人是连城,脸色瞬间就白了,心里已经有了几分计较,连城来击冤鼓,多半是丽娘出事了。张温惴惴不安地回了佟府,找到佟家麟把连城敲鼓的事说了。佟家麟脸色也不太好,不过他平常做的恶多了去了,自然知道如何摆平这种事。当下寻了两个家丁去账房支了两箱纹银,抬着便上了顺天府衙。 这顺天府尹是个爱财之人,佟家麟早就知道了,并且背地里已经帮他摆平了不少麻烦事。这府尹明目张胆地收了佟家麟的银钱,在公堂之上自然是处处袒护佟家麟。 最后惊堂木一拍,只说丽娘的死是她不小心摔的,和佟家麟没有关系,并且直接将不服气要闹起来的连城轰出了府衙。 连城自然是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的,她悄悄潜进了顺天府中,哪想正巧撞见佟家麟同那府尹相谈甚欢,傻子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连城一怒之下,直接扛了锣鼓在府衙前面敲,不多时便引来了众人围观。 连城将丽娘如何受伤,佟家麟如何目无王法,府衙如何与佟家麟勾结颠倒黑白的事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同围观百姓娓娓道来。 她这么一说,众人自然是无比激愤,纷纷叫嚣着说是要打上公堂去,要给连城讨个公道。顺天府尹见事情被连城闹大,顿时气得半死,当下差人把站在府衙门口的连城给绑了,扔进了死囚天牢去。 “喂!你们不能关我,你们这群丧心病狂的浑蛋!”连城又急又怒,偏偏手无寸铁之力无法挣脱,只能任由衙役将牢门锁死,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你别走!你给我回来!”连城看那人走得干脆,连忙大声吼道,“你们放我出去!我何罪之有你们要关我,你们不得好死!” “哼。”蓦地一声冷哼从连城隔壁牢房里传过来,“关在这里的谁不说自己是被冤枉的?屁用都没有!他们早走了!” 第12章 连城愣了愣,扭头朝隔壁间看去,只见一个长发遮面、胡子邋遢的男人坐在地上,看不出年纪看不清长相,只是那语气甚是桀骜不驯。 语气虽然不咋的,但是说得倒也在理。连城嗓子也实在是喊哑了,便学着他的样子,索性往地上一坐,不再言语了。 那人见她如此听话倒是很意外。 “哟,姑娘还真听话,不过看你这么闹腾,你这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啊,说来大爷乐乐,这牢里真是无聊。” 连城怒瞪他一眼:“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娘被奸人所害,我申冤不成,却反被顺天府狗官抓进牢房。你觉得热闹吗?好玩吗?别人的横祸能让你觉得舒服点吗?” 那人嘿嘿笑了笑,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碗茶,跟喝酒似的一饮而尽,最后还故意发出舒服的叹声:“果然舒服多了。因为我不是那个最倒霉的人了,起码我被关到这里,还真就砍过几个脑袋!可你这点事情,原也不是一个斩罪。想来是那狗官关你在这死囚牢,只是怕你四处乱说。” “这里是死囚牢?”连城吓了一跳。 “怎么,怕了?”那人甩了甩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一双鹰样的眼睛露了出来,竟然是那天,恒泰从凤凰崖逮回来的江逸尘! “我怕什么怕!”连城嘴硬道,“我没有犯法,狗官昏官,你放我出去!” 江逸尘看着精神气十足的连城,嗤笑了一声:“到底年轻力壮,嗓子亮堂。你继续骂,我可要睡觉了。” 他说要睡觉,直接往后仰倒,不消多时便传来一阵呼噜声,连城抓着牢门使劲地晃,使劲地喊,大有一种不把府尹喊过来不罢休的架势。 这边连城被逮进死囚牢,那边府尹也是松了一口气。佟家麟更不用说了,摆平了一桩人命案,心情也是无限好。他带着张温正要回家,却正巧撞见妹妹佟毓秀,佟毓秀看到佟家麟一把揪住了他。 “哥哥,我听人说你被人告了,这是怎么回事?” 佟家麟心虚,佟毓秀和他可不是一路人,这事要让她知道了还得了,少不得去佟大人面前告状,那他可就要遭罪了。 “还能有什么事啊。”佟家麟想着一不做二不休,便添油加醋地将恒泰如何欺负他,那连城如何刁蛮可恶,颠倒了黑白和佟毓秀说了一番。 当然,他的说辞里,那连城完全就是个讹人的骗子,自己死了娘还要往他头上赖的市井无赖。佟毓秀听完果然怒了。 “好个富察恒泰,他竟然敢打你!” 佟家麟连忙撸起袖子,让她看自己还青紫的手臂。 “你看啊妹妹,那富察恒泰就是仗着自己武功好,欺负人。” “你放心!”佟毓秀完全听信了佟家麟的一面之词,此时已经怒不可遏,“我一定替你讨回来!” 她说完,甩袖就走,佟家麟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十分诡谲狠辣地笑了。 “富察恒泰,你想和我斗,嘁!” 再说佟毓秀,她自小也学过几天拳脚架势,她换了身男儿衣裳,直奔军营练武场,打算去跟富察恒泰算账去了。 恒泰这几天哪儿都没去,前几天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他再想跑出去也得避过风头。他心里有些挂念连城,这许多日子没见,也不知道她最近可好。 恒泰想到连城,便有些分心。就是这时候,佟毓秀已经提枪杀来,恒泰连忙侧身让过。 “什么人?” 佟毓秀不搭话,只是发狠地朝恒泰杀去,一心只想给哥哥报仇。 恒泰什么样的身手,他能将江逸尘抓住,身手自是不凡,佟毓秀哪里可能是他的对手,几下子就被恒泰打倒在地了。 恒泰长枪一甩,从马背翻身而下,佟毓秀惊得避让,却不想头上的公子帽滑掉了,一头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恒泰回头一瞧,却是一愣,不禁有些莞尔:“原来是个姑娘家。” 佟毓秀技不如人,还被人识破了女儿身,自然是又羞又怒:“姑娘家又怎么了!我哥哥佟家麟,我是他妹妹佟毓秀!你是富察恒泰,知道你这人霸道,上回还打了我哥哥!我不服你!来,我们再打过!” “原来是佟家麟的妹妹。”恒泰眉头皱了皱眉,他不喜欢佟家麟,连带着对眼前这个不分青红皂白就袭击他的佟毓秀也没好感,“令兄行事,多有无赖,所以我上回小示惩戒了一番。毓秀姑娘,这里是军营重地,我不和你动手,你请回吧!” 佟毓秀哪里肯听,当下一个驴打滚从地上跃起,不死心地提剑来杀,恒泰被迫和她交手,不过知道她是女儿家,手脚之间还是放轻了不少。 佟毓秀久攻不下,心中已是极为懊恼,但一来二往,她看着恒泰的脸,竟然越看越喜欢,这人比起她那不争气的哥哥,可是强了不止一点半点。 正分神,佟毓秀觉得手臂一麻,跟着手上一空,她的剑已经叫恒泰夺了过去,恒泰冷声道:“姑娘何必如此,今日之事我不和你计较,你走吧!” 他说着,将剑狠狠地摔在她脚下。 佟毓秀愣住了,一颗心突突突地狂跳不已,她下意识地喊住了他:“你给我站住!” 恒泰皱眉回头。 “姑娘还想如何?” “我……”佟毓秀心中有些慌,她下意识地急道,“我要嫁给你!你打败了我,就得娶我!” 恒泰吓了一跳。 “姑娘莫要开此玩笑,我一介男儿,被毓秀姑娘调笑,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刚才的话,姑娘你说,那是活泼天真,心直口快。若是我军营里面的将士说给某位小姐,那就是登徒子,我当赏他鞭子。恒泰还有公务在身,请毓秀姑娘不要再纠缠不清。” “你!”佟毓秀一时间想不到要说什么,刚刚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话,叫人这般回绝,羞怒不已,“我到底哪里配不上你!” 恒泰自然是甩头就走,只觉这姑娘无理取闹,的确是一点都不可爱。 他出了军营射场,策马往将军府走,他走了几步忽然喊了声郭孝。 “你去迎芳阁看看连城姑娘近来可好,看到她就说我这几天脱不开身,等过几日我再去看她。” 郭孝偷笑一声:“好了。” 恒泰回了将军府,正要去找将军,途经一处假山之时,忽然听到一声奇怪的笑声。 “哎呀,二爷,痒……”一个嗲嗲的女声道。 恒泰面上一红,用力咳嗽了一声,虽然没有看见,但是想也知道假山后面在发生着什么样不堪入目的苟且之事。 他咳嗽之后,假山石后便是一阵惊慌失措的声音,跟着他就看到二少爷明轩,整理着袍子从假山后面走了出来,另一个姑娘正是府上的丫鬟春喜。 “是你!”恒泰见是明轩,顿时就愣住了,他只以为是府上的下人在此苟且,怎么会料到竟然是自家弟弟,“你在干什么?”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明轩嘀咕道。 恒泰颇为无奈,他这个弟弟真真是扶不上墙的阿斗。 “春喜是府上的丫鬟,为人温和良善,你要是喜欢,就收了房也无不可,只是这光天化日的,怎么好做这样的事?要是被阿玛知道了,还不又是一通火?” “这能有什么?我心里明白——不过就是玩玩,哪里就需要收房了?你莫要摆大哥架子来训我!”被恒泰这么说,明轩脸上就有些挂不住。 恒泰听他冥顽不灵,很是气怒:“你好歹也是富察家的二少爷,怎么能……” “我不要你管!”明轩怒道,“就你好,你好别为个妓女争风吃醋啊!” 他说完,甩袖就走,留下恒泰站在原地是哭笑不得。正要走,就见一个下人急匆匆地过来了。 “大爷,大爷有您的信。” 恒泰顺手接了过来,然而打开来扫了几眼,他就果断将信揉了丢在了地上。 写信的人是佟毓秀,那姑娘刚刚被他说了一通还不知悔改变本加厉,信上竟然是约他今晚马甸小栈不见不散,简直是有辱斯文。 他摔信而走,明轩正巧折回来,瞧见他丢在地上的信,眼珠子转了转捡了起来,寻了处没人的地方铺开了信纸。 “好哇,这才有了个妓女,又惹上了个私相授受的。”明轩冷笑一声,他将信丢进暖炉里烧着了,“恒泰,你也有今天,我让你处处出我风头,这次你就等着当只满头绿的乌龟吧!” 于是天一黑,明轩就穿戴整齐地去了马甸小栈,找到了信上说好的房间,却见房间里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见。 “这到底什么地方啊,怎么黑黢黢的。佟毓秀?你在哪儿呢佟毓秀?”明轩嘀咕着,正打算找到火烛点上。 “可算是来了,让人家好等!”一个糯软的声音响在明轩耳边,跟着他就叫人抱住了,温香软玉在怀,明轩却是大为吃惊。 “你要干什么?” 佟毓秀直接吻住他的唇,用力将他往后推,最后他腿碰到一样东西,身子猛然往后倒去,后背软绵绵的,竟是一张香床! 第13章 “死呆子,你是没看过《西厢记》,没看过《牡丹亭》啊!”佟毓秀嗔怪道。 明轩早已心猿意马,此时嘿嘿笑了起来。 “你可真是孟浪啊。” 言罢,一个翻身,直将佟毓秀压在了身下,这黑灯瞎火的谁都看不见谁,就剩春光无限好。 这边温香软玉,连城可是一点都不好受。 白天,佟家麟打赢了官司得意地回了佟府,只是想起连城那张漂亮的小脸就难自持,屁股还没坐热就又去找了府尹,目的嘛,自然是让他说服连城不要再反抗,乖乖地跟了他。 于是到了晚上,府尹便赔着笑脸带着两个衙役来死囚牢见连城。 “哎呀!宋姑娘啊,你看你看,前些日子在大堂上,也没说个明白,下官哪里知道你是佟家大爷心坎上的人哟!这些日子,你受苦了,受苦了!下官今儿是给你说媒来了,佟家大爷一表人才,你要是跟了他,别忘了帮我跟他美言几句啊。”府尹涎着脸道。 他不说还好,一说连城自然是怒不可遏。 “你给我滚!你这个狗官,你不为民做主,竟然干起这种不要脸的勾当来了。” “怎么能这么说呢,这说媒的事怎么能叫不要脸的勾当呢。”府尹听连城这么说,倒也不恼,“这女人嘛,最重要是上对花轿嫁对郎——佟家大爷看得上你,你这辈子都不愁啦!连城姑娘你可想好了,想好了我改天再来看你。” “你这个畜生!”连城气得脸红脖子粗,“他佟家麟害死我娘,烧了我的家,我恨不得抽他的筋扒他的皮!还有你,你这个狗官也不得好死!” “你……你……”府尹被连城抵死不从的态度吓到了,往后退了几步,“再容你考虑考虑,若是再冥顽不灵,你料到我会用什么手段对付你!走!” 府尹带着衙役走了出去,连城刚刚的气势瞬间就蔫了,她顺着牢门滑倒在地,嘴角撇了撇,眼圈已经红了:“娘啊,他们没一个好东西,都在欺负女儿,逼迫女儿,那个仇人还要女人嫁给他!” 她努力吸了一口气。 “不能哭,答应了娘不能哭的。” “女儿真没用啊,娘,不如女儿也死了算了,咱们做一对厉鬼,咬死那狗官和佟家麟!”连城喃喃嘀咕着,她站了起来,咬了咬牙,竟是真打算寻死! 她往后缩了几步,疾步朝对面的墙壁上撞去,眼见着就要撞上去了,隔壁牢房里又传来了一阵嗤笑声。 “撞啊,撞啊,我都好久没见人寻死了。” 连城就顿了一下,扭头看了江逸尘一眼,就见这人十分欠揍地扒在隔壁木栅栏上,兴致勃勃地看着她,一副等着看她撞死的场面。 “别看我啊,撞啊。”江逸尘嬉笑道,“姑娘,可得使大劲喽!还得瞄准了呀!哎,知道撞哪儿吗?天灵盖,就脑袋上面还软乎的那块,朝着个墙角,有多大劲使多大劲,往死里磕。” “你!”连城瞬间就怒了,她双手叉腰走过去,气呼呼地对着江逸尘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我都要寻死了,你不是应该劝我别死吗?” “我这叫助人为乐好不好。”江逸尘毫不在乎地耸耸肩,“我听说啊,洛阳有个人,劲儿没用够,角度也没找好,撞上去却没死成,嘴歪眼斜,大小便失禁的,还喘气。跟你说那才叫个惨呢!” “你闭嘴!”连城怒道,“被你这么一打岔,我都不能好好撞墙了!” 江逸尘愣住了,跟着就毫不客气地爆发出一阵狂笑。 “有意思,姑娘你真的太有意思了。” 连城都快哭了,这人还笑得出来。 江逸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跟你说姑娘,我都好久没这么笑了,你真是太有本事了。” 连城决定彻底无视这个坑爹的死囚狱友。 她深吸了一口气,打算重新酝酿撞墙的情绪,过了盏茶的工夫,那种悲愤欲绝生不如死的感觉果然又回来了,连城憋足了劲儿朝墙壁撞去。 “哎,你还来啊。”江逸尘强忍着笑道,“好吧,看在你让我笑得如此畅快的分上,我还是再给你说个故事吧。” 连城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抓狂了,她都要崩溃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你知不知道酝酿情绪很不容易啊!” “曾经啊,有这么个人。”江逸尘无视张牙舞爪的连城,自顾自地往下说,“也跟你一样,亲人被人害死了。死之前,比你还恨呢,发了那么多毒誓,要做厉鬼,要报仇,要杀人,要把仇家都给灭了。那天老天爷也助兴,那么大的风雨,那么厉害的闪电,还以为,真能变成厉鬼复仇了,可是呢……” “可是怎么样?”连城充满期待地看着江逸尘。 江逸尘耸耸肩道:“可是他们家的仇人啊,后来身体健旺,加官晋爵,妻子贤惠,儿子孝顺。人家过得才好呢。厉鬼?那是懦夫,胆小鬼还有糊涂蛋安慰自己的话。不敢活着报仇,只好死了逃避。你以为这样就保住自己的清白了?才不呢。人们会说这个诬告官家的妓女,自知罪深,已经自尽了。” 连城听了江逸尘的话,顿时就十分沮丧起来。 “可是我没有办法啊,你也看到了,我一个人怎么和他们斗啊。” 她说完,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在和刚刚嘲笑她的人说话,立马就站起来。 “我的事情不要你管,我……我再去想想要不要死。” 江逸尘见她的态度反复无常,倒也没有在意,姑娘的心思你别猜,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的。 连城缩在墙角,她知道江逸尘说的是对的。静下来想想,刚刚想寻死的举动还真是愚蠢至极。 辗转反侧,一夜都没有好好睡。 而另一边,马甸小栈里,明轩抱着佟毓秀睡得可香了。 直到一声鸡鸣声,佟毓秀才睁开了眼睛。她扭头看着整个人都蒙进被子里的明轩,笑得十分得意,昨天不是很得瑟吗,不是不要她吗,到最后不还是乖乖上了她的床? “喂,醒醒。”佟毓秀推了推明轩,见他哼哼了两声,不肯醒来,嗔怪道,“死鬼,还睡,别睡了,快回家准备聘礼去,我还等着你来娶我呢。” 她说着,一把掀开明轩盖住头的被子,骤然而来的冷意刺激得明轩一个鲤鱼翻身坐了起来。 他显然还有些茫然,慢慢回过头来,看着佟毓秀。 佟毓秀心底咯噔一声,跟着便迸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同时一脚将明轩踹下了床。 “你你你是谁!你不是恒泰!” “我当然不是恒泰。”明轩捂住被摔疼的屁股,有些莫名其妙,“我是他弟弟,富察明轩!” “哈?”佟毓秀如遭电击,整个人都蒙了,“你不是恒泰!哎呀错了,弄错了!” 明轩急匆匆地穿衣服,他之前完全不知道佟毓秀是谁,但是这大白天看到佟毓秀的脸,自然想起来她是佟家大小姐,自己稀里糊涂地把佟毓秀给睡了,这要是让人知道,这还得了? 佟毓秀比他穿得更快,她懊恼极了,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只能是便宜这小子了。 “今天这事,你敢说出去,我立马宰了你!”佟毓秀穿完衣服,恶狠狠地对明轩道。 明轩早就吓破了胆儿,顾不上搭话,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连城看着头顶天窗,她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撞墙自杀。 就算她没有办法替娘讨个公道,但是最起码可以守住自己的身子不让佟家麟那个畜生碰!死算什么,不过一闭眼,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想到这里,连城果断站了起来,她在撞墙之前还特地看了江逸尘一眼,见他仍在睡觉,顿时就放心了。总觉得这人醒着,一定会捣乱的,到时候她又没有办法成功撞墙自杀了。 只是这次没等到江逸尘阻止她,府尹大人就带着人来了,一看连城要撞墙,一身冷汗都吓出来了。 “哎哟喂,连城姑娘,你别想不开啊!” “你给我滚!”又一次撞墙失败,连城觉得自己已经处于爆发的边缘了,“我想不开关你什么事情,我死我的,你继续为非作歹去吧,老天爷有眼,迟早会有人对付你!” 府尹赔笑道:“连城姑娘,有话好好说,死多不值当啊。放着荣华富贵不去享,简直是太暴殄天物了。” “你爱你去啊!”连城怒道。 府尹嘿嘿笑了两声:“可是佟大爷看上的不是我啊。” 连城看着府尹,彻底无语了,索性往角落里一坐,不再理会他,任由他磨破了嘴皮子也不搭理一声。府尹见她不理不睬也没办法,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江逸尘却是早就醒了,看这连城和府尹这么你来我往的倒也有趣。 这日子渐渐往后滑过,一过就是三四天,顺天府尹还是每天孜孜不倦地来找连城“谈心”,当然每次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佟家麟等得甚是焦急,这日他照例来找府尹,言语里已经很不耐烦了:“怎么交代你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这都多少天了!” 第14章 府尹立马赔小心道:“佟爷您有所不知啊,这宋连城脾气甚是倔,怎么都不肯松口。” “倔强好啊,我就喜欢倔强的。”佟家麟满脸淫笑道,“让我收拾她,看她柔情似水的伺候我,想想就很带劲。” 他扭头瞪了府尹一眼。 “再去说,我限你三天内让她点头嫁给我!” “是是是,下官一定照办。”府尹只得答应下来,但是想到连城那个样子,他心里就有些发虚,总觉得她不会轻易就范。 连城可是连命都不要了,就范了那还是连城吗? 连城骂走了府尹,正觉得神清气爽,才松了口气,就听到隔壁间那个家伙,凉凉道:“这都四天了,精神劲儿还这么足啊。” “不要你管!”连城气呼呼地瞪了江逸尘一眼。 江逸尘笑道:“如果我说,我有办法让你报仇呢,还要我管吗?” “你有办法?”连城下意识地问了一声,不过扭头看了江逸尘一眼,这人自己都是个死囚犯,怎么可能有办法帮她啊。 感受到连城完全不信任的眼神,江逸尘笑意更深了。 “你只要愿意按我说的做,那我就告诉你怎么做。” “你真有办法?”连城狐疑地望着他。不过在她自己毫无办法的情况下,死马当活马医也不是不可以啊。这么想着,连城倒也愿意听他往下说了。 江逸尘点头道:“我有办法,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连城问道。 “这首先嘛,就是你别想着去死,要让你的仇人去死,而不是你去死。”江逸尘道,“然后按照我说的去做,我保证你大仇得报。” “你接着说。”连城看他也不像是闲得无聊来忽悠她的样子。 “最重要的一点,姑娘,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忍耐。俗话说得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性子太急了会坏事。”江逸尘神秘一笑,“你要报仇简单得很,你假装答应那佟家麟的亲事,先出了这天牢,然后大婚的时候逮着个能杀人的东西藏进袖子里,在只有你们两个人的时候直接捅死他。” “不行!”连城想也不想就拒绝道,“就算是假装嫁他也不能忍!” “我是怎么说的?想报仇就得忍耐。”江逸尘笑笑,扭头看向天窗,那里有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一只飞蛾落在上面,扑腾着翅膀想要飞走,“主意我已经告诉了你,怎么做那是你的事情。” 连城沉默了,她心里其实已经在仔细考虑江逸尘的提议,只是她不明白。 “你为什么要帮我?” 江逸尘的视线一动不动地看着那飞蛾,就见那飞蛾挣扎着,最终挣脱了蜘蛛网的桎梏,重新展翅飞翔。 “大概是因为我闲得太无聊。” 连城就不再说话了,这人她看不明白,不过怎么想都不会害她吧,况且他已经是个死囚了,离死不远了,难道这就是常言说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不过这个方法的确可以一试,连城眼珠子转了转,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她决定等府尹来了,就顺水推舟地假装答应了佟家麟。 不过府尹今天却没有来,他是叫富察将军绊住了脚。 那天恒泰要郭孝去找连城,郭孝去了迎芳阁,哪想见到的不是热闹非常的青楼,而是一处废墟,残垣断壁还有被火烧的痕迹。郭孝大惊,问了边上的人才知道,佟家麟带人来这里闹事,一把火烧了迎芳阁不说,丽娘还被打死了。 得了这消息,郭孝可谓是马不停蹄地就回了将军府,他一字不落地告诉了恒泰,恒泰听完那还了得,当时就怒气冲冲地要去找佟家麟算账,只是还没跑出府门就叫富察将军给喝退了。 恒泰和富察将军争论了很久,最后将军气得够呛,直接把恒泰给关禁闭,哪里都不许去。 不过连城这事,富察将军也觉得颇为可怜,加上佟家麟是什么货色他还是清楚的。他不想让恒泰去招惹这件事情,是因为皇上前几天才跟他透过话,说是醒黛公主到了适婚年纪,他很器重恒泰。这话已经说到明面上来了,富察将军自然是不能再让恒泰和其他姑娘不清不楚,尤其那姑娘还是青楼里出来的。 当然,富察将军也不是那铁石心肠之人,这事知道了,自然要去找顺天府尹交代一番。府尹见到富察将军也是吓了一跳,不过听他言语里也没有什么强势的意味,只是要他秉公办案,然后就走了。 府尹为这事也是一天没吃得下饭,心中忐忑莫非富察将军知道了什么,不过富察将军也没什么后话,府尹也渐渐放下心来把这事给抛诸脑后了。 连城在牢里又等了两天,府尹才来,府尹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毕竟这么多天了,连城死活不松口他也很难办不是? 不过显然是他想得太多,连城今儿一反常态道:“要我嫁也不是不可以。” 府尹愣住了,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耳边产生幻觉了? “连城姑娘,你刚刚说什么?”府尹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声。 连城瞥了他一眼,冷冷道:“我说要我嫁,也不是不可以。我宋连城一介女流,被你们逼到这个地步也认命了,不答应你难道要老死在这牢里?我可不愿意。” “哎哟,想通了就好,想通了好啊!”府尹高兴得都有些语无伦次了,“我这就去告诉佟大爷去!” “慢着!”连城又大喝一声,“我这么嫁,总觉得有些不服气,你跟佟家麟说,要是真想娶我,就三天后,凤冠霞帔八抬大轿来抬我。这样我才能咽下这口气,这辈子好好跟着他过日子。” “好,我这就给姑娘传话去。”府尹知道她答应了,哪还管那其他的,当下乐得合不拢嘴地找佟家麟说道去了。 “不错啊。”江逸尘一直在旁观,此时人都走了,这才开口道,“只是你要三天后是什么道理?” 连城哼了一声:“这你就不懂了吧,要是直接答应那太假了。这样一来他佟家麟才能放下防备啊,觉得我是真的咽下了这口气肯嫁给他了。” 江逸尘不由得有些意外,他冲连城竖起大拇指。 “厉害,孺子可教也。只是这前前后后,你在这牢里都关了快十天了,你还真沉得住气啊。” “反正都这么多天了,再多几天没有什么区别,不是你说要忍耐的吗?”连城直接现学现用。 那边府尹得了好消息立马去告诉了佟家麟,佟家麟听了也是甚为激动,高兴之下也就不在乎多等三天了,反正来日方长,三天算什么? 三天的确不算什么,似乎转眼就过去了。 第三天晚上,府尹带着人抱着一堆凤凰霞帔来见连城。 “姑娘,这就跟我走吧,咱们去厢房更衣?” “好。”连城站起来,走到牢门口。 衙役走来就要开牢门,隔壁江逸尘忽然大笑起来。 “你个蠢货,当时捐了多少银子当的官儿啊?你若请她出了这个牢门,她要是逃了或者寻死又怎么办?” “什么人!”府尹吓了一跳,顺着声音看到了江逸尘,“你个死囚死到临头,先管好你自己再说吧!” 他说完,却也迟疑了,这江逸尘说得也有道理啊,之前他不就撞见宋连城想寻死吗?这要是放出来她跑了,他要怎么向佟家麟交代啊。 “大人,这话有理啊,她要是跑了,佟大爷岂肯善罢甘休?”有士兵凑过来小声道。 连城急了:“你别听他的,你快放我出去!” “你看,你看她这不就暴露了?”江逸尘连忙道,“我看啊,这人不能放。” “那可怎么办是好啊。”府尹急了,这人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我倒是有个办法。”江逸尘这个时候,悠闲地道,“大人要不要听一听啊?” “你说。”府尹此时没了办法,也只好听一听江逸尘的说法。 江逸尘笑道:“这事好办!你把我和她关在一个屋里,我来帮你看着她,你大牢一锁,逃是逃不出的,若是死了,你可以把一切都推在我身上,这不是妥妥的?” “你这死囚……”府尹顿时就要开骂。 “死囚才好啊。”江逸尘打断了府尹的话,“你想想看,我手脚都戴着镣铐,还能有什么事情?这囚牢里没酒没肉的,这事我帮你做成了,你给我来顿酒肉再送你家大爷上路,我酒足饭饱知足了,你神不知鬼不觉完工。不是挺好的吗?” 府尹和手下的衙役互视一眼,都在想江逸尘的话是否有可行性。 “听起来有点儿意思。”府尹道,“那就这么办,你可别想歪主意,明儿一早花轿就在外面候着,到时候我们可得看到换好衣服的连城姑娘。” “放心吧。”江逸尘道。 府尹就示意衙役开门,将连城拉出来,关进了江逸尘那一间,最后大锁一上,留下衣服,走人。 “喂!你什么意思啊?”人一走,连城就忍不住怒道,“你这是要帮我还是要害我?你怎么能拆我的台?” 第15章 “哎,那计划还不完整。”江逸尘神秘兮兮地道,“你倾耳过来,我告诉你啊……” “嗯?”连城不疑有他,凑过头去,不料后颈一痛,跟着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江逸尘冷笑一声:“告诉了你,这计划可就不灵了。” 第五章 谁怜旧人换新人 第二天一大早,府尹便乐呵呵地打开了牢门,只见连城已经换上了凤冠霞帔端坐在了牢里,而江逸尘则趴在草堆里,显然还在睡觉。 “来,扶连城姑娘上花轿!”府尹招呼一声,让人上前来扶连城。 “可小心着点儿,别把盖头碰掉了,那可不吉利!”府尹不放心地吩咐着。 连城被扶着走出了死囚牢,在一阵喧闹的鞭炮声中上了花轿,佟家麟甚是得意地骑在高头大马上,满面春风的。这小妞儿他想了快一个月了,现在可算是弄到手了。 轿子从顺天府衙一路往佟府走,人群里郭孝一直跟着走,他急得要命,他甚至寻思着要不要去劫了花轿。作为手下作为兄弟,郭孝哪里不懂恒泰对连城的感情。若是眼睁睁地看着连城被佟家麟娶回家,那恒泰那边可怎么办才好。 他还在纠结着,那边花轿忽然爆裂开来,周围的围观人群顿时发出一阵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就见一个穿着凤冠霞帔、顶着红盖头的人从轿子里飞跃而出。 那人扯下盖头,哪里是连城,分明是一脸胡子的江逸尘! 郭孝心道不好,那江逸尘是恒泰好不容易才抓住的,怎料到竟然用这一招从死囚牢里逃了出来。 骑在马上的佟家麟彻底蒙了,他呆呆地看着江逸尘胡子拉碴的脸,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不是连城,连城呢!谁把我的新娘给换了!” 郭孝顾不得去管连城了,当务之急他必须回府通知将军和少将军江逸尘越狱这件事情。 佟家麟骑着马掉头就朝顺天府大牢走,府尹还不知所以,看到佟家麟气急败坏地回来了还觉得奇怪。 “怎么,佟大爷又回来了?” “不对,新娘不是连城,连城哪里去了?”佟家麟逮着府尹就问。 府尹一听就愣住了,随即反应过来大事不好,急忙跑进死囚牢,看着趴在地上像是在睡觉的江逸尘,翻过来一看,那哪里是江逸尘,那分明是应该穿着嫁衣上花轿的连城啊!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府尹急得满头冷汗,江逸尘是朝廷治下的死囚,这丢了他难辞其咎。 佟家麟哪管他什么江逸尘,他见连城还在牢房里顿时就放下心来。 “好得很,好得很,连城没跑就好,来人哪,为了防止她给我玩花样,给我捆了带走!” 手下张温拿了绳子就要捆人,府尹急忙上去阻拦。 “使不得,使不得啊,原本你要带走这宋连城,极是容易。可如今要犯江逸尘越狱,这宋连城显然脱不得干系啊!你要是带走了她,叫本官如何是好?我原是要说他们同谋越狱的。” “啊呸!”佟家麟甚是不耐烦道,“你怎么不说爷也是同谋越狱的?” “下官不敢,只是这江逸尘乃是死囚,这丢了不好交代。”府尹急得宛如热锅上的蚂蚁。 佟家麟冷笑一声道:“别以为爷不知道你们大狱里的猫腻——有钱的你们能死罪变活,没钱的你们能活罪打死。逃个犯人又怎么了?随便找一个,蒙上脑袋砍了不就得了?到时去我佟府拿银子便是!” “下官不敢,只是……”府尹还待说什么,直接叫张温给推开了:“啰啰唆唆的,平常我们爷给你的好处还少了?” “带走。”佟家麟看都不看府尹一眼,只迫不及待地看向连城,“嘿嘿,美人还在,不枉费爷一番苦心啊。” 佟家麟捆了连城出去,只是这光天化日的捆个人回府实在不经考究,佟家麟直接让人抬来一口大皮箱,直接把连城塞了嘴巴,丢进了箱子里去。 佟家麟便大摇大摆春风得意地朝佟府走,连城被困在箱子里,晃晃荡荡走到一半的时候,醒了过来。入眼就是黑暗,连城发现自己无法动弹更是不能说话,她心道这是被江逸尘算计了,正寻思她这是在往那里走,就听到外面传来佟家麟的声音。 连城惊得用力挣扎起来,箱子一时间被她折腾得东倒西歪,佟家麟冷笑道:“你最好别乱动,否则一会儿有你好受的。” 此时已经进了佟府,佟家麟看向张温道:“直接抬我屋里去。” “站住!”然而就在这时候,一道威吓声响彻佟府。 就见由远及近,佟大人满面怒容地来了。 “你那箱子里藏着什么东西,这一天到晚不务正业到处闯祸,你就不能给我省点心?” “阿玛,这箱子里什么都没有,儿子觉得总是游手好闲也不是办法,于是从朋友家借了许多书来,儿子准备好好读书,这样也给阿玛您多长些脸面。”佟家麟有些慌了神,满嘴扯谎道。 “哼!”佟大人重喝一声,却是完全不信佟家麟的说辞,“说得倒是好听,你几时这么上进了?” “阿玛,你这么说儿子可伤心了。”佟家麟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小声地辩论着。 “咦,哥哥,你去哪儿啦,你这箱子里什么东西?”佟毓秀这时候跟着佟夫人游园走到这里,撞见佟家麟便上前搭话。 “妹妹,是书。”佟家麟急忙道,他这妹妹实在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嘁,骗谁啊,你怎么可能好好看书,快给我看看这箱子里什么东西。”佟毓秀说着就上前要动箱子,佟家麟哪里肯,一时间两人完全纠缠在了一起。 “你们!你们给我住手!”佟大人气个半死,吹胡子瞪眼道,“我怎么生了你们两个没用的东西!” 连城困在箱子里,外面的事情听得一清二楚,此时她用力地用手肘撞击箱子,咚的一声巨响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佟家麟的脸都吓白了。 “给我打开!”佟大人早就怀疑箱子有鬼,此时听到里面有声音,哪里还肯放佟家麟抬箱子走。 “是,老爷。”下人上前要开箱子,佟家麟急急地推开了那下人。 佟毓秀趁机打开了箱子,一时间院子里安静极了。 佟大人气得都说不出话来了,箱子开了,里面哪里是什么书,那分明就是个被五花大绑的姑娘家! “你……你这个畜生!”佟大人总算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走上前就要抽佟家麟,佟毓秀站得近,伸手就要去拦住佟大人,然而她才伸手就觉得胃里一阵抽搐,跟着侧身就捂住心口一阵干呕。 “怎么了?”佟夫人急忙问道。 “不知道,就是忽然反胃。”佟毓秀不在乎地挥了挥手,“估计是吃坏了肚子吧,这几天一直这样。” 佟夫人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古怪,佟大人皱眉道:“不舒服就找个大夫瞧瞧,别成天到处乱跑。” “还不快走。”佟夫人上前拉过佟毓秀,“走,我们听你阿玛的,找个大夫回来瞧瞧。” 佟夫人拉走了佟毓秀,场上一时间就只剩下了佟大人和佟家麟。 “老爷,这要怎么办?”下人指着箱子里被捆得结结实实的连城,佟大人一阵心烦气躁,这光天化日的,自家儿子捆了个姑娘回来这要是传出去,成何体统? “这事不要声张,听到没有?”佟大人到底是老谋深算,对着周围仆人冷声喝道,“今天这事要是传出去,有你们好果子吃。” “阿玛……”佟家麟小心地看了佟大人一眼,他这回算是碰在刀口上了。 “别叫我!你这个畜生!”佟大人虽然这么说,却也不得不想办法解决此事,“你给我回屋去待着,哪里都不准去!至于这位姑娘……先把她带下去,我自有主张。” 佟大人看了连城一眼,心情越加烦躁,只能祈祷这姑娘是个见钱眼开的,到时候拿点银子打发了,不然若是个烈性的,怕是…… “你真是个畜生!”佟大人越想越火大,扬手就扇了佟家麟一个耳光。 佟家麟虽然在外面胡作非为,但是在家里还没那个胆子反抗佟大人,此时被扇了耳光,也只能乖乖听话回房待着去了。下人连忙将连城抬着往佟家后院走,这等丑事传出去,连累的可是整个佟家。 这边事情暂时压下去了,佟夫人那边却又出事了。 佟夫人拉着佟毓秀回了佟毓秀房间,将门窗关好之后,佟夫人就拉着佟毓秀的手问她:“你这几天怎么回事,一直是这么干呕?” “是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佟毓秀说着胃里又是一阵翻滚,转身就干呕起来。 佟夫人脸色越来越难看:“是不是还觉得头有些晕?” 佟毓秀点点头,这干呕得她都说不出话来了。 “是不是还不能吃油腻的东西?”佟夫人又追问道。 “是啊。”佟毓秀难受得紧,“额娘你问这些做什么,我都难受死了。” 第16章 “你这个月葵水来了没有?”佟夫人沉声问。 佟毓秀愣住了。 “好像……没有……” “你!你这孩子!”佟夫人一听,惊得站了起来,“你这是有了啊!” “有什么了?”佟毓秀皱眉茫然不解,“额娘你今天这到底是怎么了啊。” “我怎么了,你这是有了身孕了!你告诉额娘,你跟谁干的混账事!”佟夫人又气又怒,“你个姑娘家,怎么能!” 有了身孕?佟毓秀脑中轰然一阵巨响,她猛然想起半个月前,在那客栈里,和明轩睡了一觉的事情,她都快忘记那件事情了,毕竟那实在不是什么值得铭记的好事。 “是……是富察家的二少爷。”佟毓秀心里也是怕的,她可从没想过要弄个孩子出来。 “你啊真是!”佟夫人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事已至此,佟毓秀已经有了身孕,这已经是不洁之身,日后还怎么嫁人?事已至此,唯有把佟毓秀嫁给富察家二少爷了。 “算了,已经这样了,怪你也无济于事,额娘这就去找他额娘,商议你们的婚事。”佟夫人很快拿出了决断来,这种事拖不得。 “什么?”佟毓秀一听却不干了,“额娘啊,我不要嫁给他,那小子丑陋如猪,卑鄙如狗!女儿嫁给他,这辈子就算毁了!” “你给我闭嘴!”佟夫人本就心烦至极,“不要,不要你就别做这等丑事啊!肚子里都有东西了,你叫我怎么办!你先躺着,等我琢磨琢磨。” 佟毓秀想反驳,佟夫人已经走出去了,她气得拿被子蒙住自己的脸,事情跟她预想的,根本就是完全相反的两种极致啊! 佟府这里一团混乱,事事都是棘手的烦心事,富察家倒也好不到哪里去。 郭孝跑回富察家,找了将军和少将军来,将街市上所见的跟他们讲了。富察将军也是极为震惊,江逸尘跑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那是个穷凶极恶的恶徒,这要是放虎归山还了得? 恒泰却更多的关心连城的下落,此时听郭孝这么说,已经替连城捏了一把冷汗,如今江逸尘跑了,连城呢?连城又在哪里? 这几天他被禁足,无法去救连城已经让他心烦气躁了,如今还出了这样的事情,让他如何保持冷静? “阿玛,儿子想带一队人马去捉拿江逸尘,他刚刚越狱应该还未走远,等他逃出京城可就难找了。”恒泰连忙对着富察将军说。 富察将军脸色阴晴不定,皇上才因为恒泰抓住江逸尘一事龙颜大悦器重有加,这才过了还没一个月就生了变故,皇上若是知道了又要怎么想,事到如今似乎也只有让恒泰去追拿江逸尘。 “你去吧,去兵部领一队精兵,一定要抓住江逸尘!” “儿子领命!”富察将军松了口气,恒泰心口的石头落地,立马带着郭孝冲出了将军府。 恒泰出了将军府,却是直接冲向顺天府衙,郭孝不解地问:“少将军,我们不是先去兵部吗?” “先去问问连城的下落。”恒泰低低地道。 郭孝心中了然,这几天恒泰为连城担心,他可都看在眼里。 一路冲进顺天府衙,恒泰揪了府尹就问:“我问你,连城姑娘呢?被你收押的宋连城她现在人在哪里!” 府尹见恒泰如此模样,心就有些慌了。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下官不知,这宋连城是您的朋友,要是早知道,就卖我几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碰她啊! “别说废话,她人呢?”恒泰怒道,“你最好老实告诉我!” “被……被佟大爷带走了。”府尹结结巴巴地道。 恒泰脸色一沉,用力甩开府尹。 “若是连城姑娘有什么闪失,我要你好看!” 恒泰带着郭孝从顺天府衙出来,马不停蹄地去了佟府,但他实在不适合堂而皇之地去佟府要人,万一佟家抵死不承认,他也毫无办法。 恒泰心烦气躁得紧,明明知道她在那里却什么都做不了的心情,实在是糟糕至极。 “少将军,不如您去追拿江逸尘,我偷偷潜进去看看。”郭孝给恒泰出了个主意,“我会注意不让佟家人发现的。” “事已至此,只能这样。”恒泰道,“你千万要保护好连城姑娘,我这就去调兵,希望来得及堵住江逸尘。” 话已至此,自然是分头行动,郭孝寻了处无人的角落,翻身跃入佟家,恰巧佟夫人从佟毓秀房间出来,行色匆匆似乎有什么急事。 佟夫人的急事,自然是去富察家寻明轩额娘一事。 富察家二少爷,其实是个庶出,佟夫人自然是不愿意自己女儿嫁给个庶出的,但是现在完全没了办法,只能如此。 她实在不方便直接登门拜访,便提前差遣了一个下人去富察家传话,说是越了福晋和侧福晋一起去京城玉佛寺上香去,这新年伊始,唯有这个理由是最为理所当然的。 她差遣轿夫将她送到寺庙后山的凉亭之中,有些焦急地等待富察家两位福晋的到来。 等了盏茶的工夫,佟夫人便看到有人往这边来了,她连忙站起来迎了迎:“两位姐姐可算是来了。” 福晋看着佟夫人微微一笑:“倒是叫佟夫人久等了。” “今天约两位姐姐来,其实是有件事情想同两位商量商量。”佟夫人想着说辞,尽量委婉道。 侧福晋哂笑一声:“哟,佟家姐姐何必这么客气,有什么事情,尽管说便是。” 佟夫人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这妾就是妾,无论怎样都登不得大雅之堂,她笑笑道:“那我就直说了。我呢,有个女儿,叫佟毓秀,相貌和身段倒也还好,福晋是瞧见过的。” 福晋心中一愣,这佟夫人特地约她们出来,说的却是女儿家的事情,莫非…… “去年元宵节倒是见过,是个标志人儿。”侧福晋抢白道。 佟夫人心中已有几分不悦,不过良好的涵养让她仍旧保持着微笑。 “如今呢,也到了待嫁的年纪——我们佟府,倒是想和你们富察府结一个亲家。” “哦?”福晋刚刚便是寻思这件事,只是,恒泰那边已经有一个醒黛公主了,这佟家这个节骨眼儿上来说亲,自然有些不便。福晋心中已经在想拒绝的说辞,面上却不动声色。 “哟,这是说给我们恒泰大爷的吧。”侧福晋的口气已经带着点儿酸溜溜的味道了。 “你们府上的恒大爷,文武全才,自然是人中的龙凤,可是,他的八字与小女的八字一合,却有些妨碍。”佟夫人摇头道,“倒是明二爷的八字,最与小女相合,所以,我是想将小女许配给明二爷,也不知道你这个做额娘的答不答应?” 侧福晋甚是意外,她本是断定这佟夫人是想将女儿嫁给恒泰了,但是哪想到这事竟然说到了她的头上,这惊喜叫她很是高兴激动。 “呀,原来是瞧上了我们明轩,不过这事,还得问问我们福晋呢。” 福晋此时却是一颗心落回了肚子里,她原本还搜肠刮肚想说辞来拒绝,忽然之间不用了,顿时就放下了心来,她知道侧福晋是什么德行,若是不顺着她,少不得酸言酸语膈应人一番,她是不介意佟夫人把女儿嫁给明轩,只是…… “这做大哥的还没娶妻,做弟弟的怎么好先娶妻啊?是不是不合规矩呢?”福晋看向佟夫人,她唯独在意这一点。 “这倒不是这样说,缘分到了,却也不按这个排序,天下弟先娶兄后娶的事情尽有,倘若做长兄的一日不娶,做弟弟的便要扛着不娶吗?福晋也知道,没有这样的道理的。”佟夫人见福晋语气并不坚决,便劝道。 侧福晋自是极为赞同这件亲事的,此时也极力地劝说福晋,福晋瞧见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是铁了心地要定亲,也就不去做恶人了。 “既然你们两个当娘都这么说了,我便也不阻拦了,如此便这么定下吧,我去同老爷说说。” 佟夫人和侧福晋同时松了一口气,心底的石头落地,一下子就安心不少。 佟夫人搞定了亲事,便要急着回府去同佟大人说,毕竟这亲事是不能瞒着佟大人的。当下三个各怀心事的人互道再会,佟夫人上了软轿回府。 而此时郭孝也把佟府转了个遍,终于在佟府后院的杂物房里看到了被捆得严严实实的连城,郭孝想救人,却无法靠近被众人把守的杂物房,没有办法,只得先去找恒泰商量。 恒泰领了一队人马正巧巡逻到了平安街,郭孝急匆匆奔来,跟恒泰说了连城的事情。恒泰本就心神不宁,带着人马找江逸尘也找得心不在焉,如今听了郭孝的话,哪里还有心思继续找江逸尘,当下领着人马要去救连城。 郭孝慌忙劝道:“不行啊少将军,你这么做,佟大人是朝廷命官,您为了一个姑娘包围他的官邸,要是老爷追究下来……咱们可怎么交代啊!” “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连一个姑娘都保护不了,何谈保护国家!”恒泰是铁了心要救连城,此时就算天王老子跟他说话,他都未必会听。 第17章 郭孝害怕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偷偷差遣了一个士兵赶紧回将军府去跟将军通报一声,希望来得及阻止恒泰。 恒泰带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围住了佟府,佟大人闻声出来,自然是不肯让恒泰搜救连城的。这要是让他搜出个姑娘来,那他佟家的声誉可是全毁了。 “恒泰啊!你也是个将军,应该知道朝廷的法度。如无旨令,哪有人能带人搜我家的府院?小儿虽然不成器,但自有我来教训,至于强抢民女,也只怕是以讹传讹吧!”佟大人只能安抚恒泰。 “请世伯原谅小侄无礼,今天小侄无论如何也要进去查探一番,否则不能安心!”恒泰怎么可能由他一两句话打发掉。 佟大人也失去了好好说的耐心,此时脸上一冷。 “富察恒泰!就是你爹,也不敢搜我的府啊!你也太大胆子了,我要是让你今天搜了府,我的颜面何存?要是闹到皇上那儿去!那可是祸灭九族的大事啊!” “佟大人,对不起了!”恒泰不想再和他废话,万一他是打算拖住他,偷偷把连城转移地方那就糟糕了。 他带着一队人马,直接冲入佟府,直奔后院杂物房。 佟大人面色铁青,匆忙跟在后面。就在这时,佟家麟不知怎么听到了动静,打了看守他的家丁从房间里跑了出来,见恒泰已经朝着杂物房走去,当下就急了。 “你住手,你给我站住!我不许你动我的连城!” “你这个畜生!”佟大人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佟家麟一眼,气得说不出话来。 “给我打啊!打跑他!”佟家麟完全无视佟大人,招呼人的时候自己也没闲着,不自量力地朝恒泰打去。恒泰轻松躲过,两三下便制住了佟家麟。 他用力推开杂物间的门,连城就昏睡在其中。 那瞬间,他的心脏像是被重物猛然击中,一阵尖锐的钝痛沿着心口蔓延向四肢百骸。他轻轻踏进去,然后在她面前蹲下。眼前依稀浮现的,却是那日灯花节,她藏在他黑色的披风里,只露出一张透白清秀的脸来,眼波流转,水汽氤氲,美得不可方物。 可是才一个月而已,她变得如此憔悴,像是曾经的那个古灵精怪的丫头在一夕间死去,活下来的不过是个躯体一样。 恒泰原来从不知道,人的心真的会疼,并且疼起来会让人无法站直了腰。 “连城……喂——”他伸手触了触她的脸,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声音温柔到疼痛的地步,“醒醒啊,女骗子,我来见你了,你睁开眼睛啊。” 然而连城听不见,这些日子她几乎都没有好好地合眼睡一觉,她实在是太虚弱了。 恒泰抱起连城走出杂物间,佟家麟一看顿时就眼红了。 “你给我放下她,你放下我的连城!” 恒泰刀样的眼光朝佟家麟射去,他拔出身边士兵的佩剑,唰的一下朝佟家麟抛去,佟家麟往前跑的腿顿时中了一剑,鲜血直流。 “你!你敢伤我儿子,我跟你拼了!”佟大人终于缓过了劲来,却正巧看到恒泰伤佟家麟的一幕,已经失去理智的佟大人手脚并用地朝恒泰扑过来。 郭孝哪能让佟大人伤了恒泰,当下将他摔了出去,佟大人摔在地上,摔得一脸血,他气得浑身发抖。 “富察恒泰!你带兵闯府,伤我爱子,殴打朝臣,我要和你没完。我要和你没完!我要告到皇帝那儿去!要你一家子都倒霉!” 恒泰根本不想听他说下去,他抱着连城大步走了出去,他将连城安置在马背上,然后策马往前奔去。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没用,连一个姑娘都保护不了,还口口声声说要报效国家! 恒泰带着连城一路飞奔,不知不觉中竟然走到了荒野处,就是在那里有一间茅草屋,他撞破她行骗秘密的地方,那里生着成片的荻花,这时节,微风一吹,便是漫天荻花飞舞。 连城这一路颠簸,也终于是醒了,此时坐在马背上怔怔地瞧着恒泰。 这瞬间,荻花舞满天空,恒泰的脸逆着光,看不清表情是怎样的。恍惚间,连城有种错觉,像是一切还在元宵节刚过的时候,那时候满街都是花灯,迎芳阁还在,丽娘也还活着。 可是一转眼啊,便是物是人非了。 恒泰见她醒来,翻身将她抱下马来,他拥着她坐在荻花丛里,他柔着声音问她:“还记得我吗?” “记得啊。”连城喃喃道,“拉我上马的公子,救了我好几次的公子。” “对不起,对不起连城……”恒泰听她声音破碎得厉害,心中那隐隐的疼又浮了上来,“最应该救你的时候,我却不在你身边,对不起连城,我来晚了。”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她清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他从她的眼底,看到了一脸无措的自己,“你有什么错呢?你是有钱人家的少将军,我不过是青楼里的野丫头,是个没爹没娘的野丫头,你不需要跟我说对不起。” “不要这么说自己!”连城低喝一声,用力将她抱进怀里,“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 “你凭什么不允许呢?”她声音仍旧是那样破碎的调子,听得人心里发酸,“你不知道啊恒泰,我什么都没有了,家没有了,娘没有了,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啊。” “你还有我啊。”恒泰低低地凑近她耳边道,“就算你什么都没有了,但是我还在这里,你还有我。” 连城心口一颤,不知怎么的眼睛一热,泪珠子便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从她跪在丽娘坟前说不再伤心的那一日起,她就收起了全部的悲伤。 她以为她能藏一辈子,可是这人一句简单的你还有我,就让她全部的悲伤化作热泪夺眶而出。 像是只要这人在这里,她全部的委屈就可以说出来,她呜咽着说:“为什么没有来,为什么要失约,为什么我这么难过,恒泰,你说我这么难过,这辈子还会好起来吗?” “会的。”恒泰低声道,“我陪着你,就一定会好起来。你娘若是还活着,定是不愿意看你这般伤心,答应我,今天大哭一场,然后就忘记所有不快乐好不好?” 她眼中还有泪,她怔怔地望着他认真的脸,然后她撇撇嘴,号啕大哭起来。 “娘……我想我娘……” “乖。”恒泰拍着她的后背,像是哄着最珍贵的珍宝一样,耐心地哄着她。 “哭吧,我在这里。” 荻花如雪,洋洋洒洒地飘在半空,这仍旧有些清冷的初春午间,似乎极其安静地,在某个人的心中,开出了生命里第一朵艳丽的花。 富察将军得了士兵的传话,顿时惊得脸都白了。恒泰竟然不由分说地带人去搜佟府,这事若是传到皇上的耳里,他富察家都吃不了兜着走啊! 大惊之下的富察将军,当下让人备马,急匆匆地赶往佟府。 佟大人刚刚才擦过脸,嘴角边青一块紫一块的,得半个月不能见人,佟家麟腿上那一剑,直接刺入血肉,大夫说了,这伤没两三个月好不了,万幸是没伤着筋骨,否则这条腿算是废了。 佟大人心里已经将恒泰恨之入骨了,此时见了富察将军更是怒不可遏。富察将军一开始还极为好言好语地赔罪,但佟大人始终不领情,富察将军说到后面也是怒了,把佟家麟做的那些“好事”全抖了出来,两人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 佟夫人的轿子在佟府门前落了下来,她才和富察家的福晋说好了亲事,这一回府就看到富家将军和佟大人打成了一片,顿时又急又惊。 “快住手,哎呀别打了,自家人啊都是!”佟夫人连忙差遣下人上去拉架。 佟大人听佟夫人这么说,很是愤怒。 “什么自家人,谁和他是自家人!” “就是,我富察家,怎么可能和你们佟家是自家人!”富察将军自然也极为不能接受佟夫人的说法。 佟夫人急得半死。 “哎呀老爷,你们先别打了,这里面一定有误会,你先听我说,我刚刚同富察家福晋说了亲事,把我们佟毓秀嫁给富察家的二公子。” “我不同意!”佟大人抢声怒道。 “你不同意,你也要为女儿想想啊!”佟夫人眼尖地瞧见佟毓秀躲在众人后面,连忙一把将她拉了过来,这么大的动静,佟毓秀在房里肯定是待不住的。 “她怎么了?”佟大人瞥了佟毓秀一眼,“她又闯了什么祸?” “不是,她有了!”佟夫人见下人拉劝不下,害怕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也顾不得去管佟毓秀的名节了,反正亲事已经定下了,“佟毓秀她怀了富察家二少爷的孩子!” “什么?”佟大人和富察将军异口同声道。 佟夫人当下就只好把事情都说了出来,当然也包括刚刚找富察家两位福晋的事情。 “不行,我不同意!”佟大人吹胡子瞪眼道。 “老爷,晚了,你想女儿一辈子就这么毁了吗?”佟夫人劝道,“如今,两家就结为亲家息事宁人吧,富察将军,你怎么看?” 第18章 富察将军冷笑道:“这还要看佟大人是否愿意了。” 佟大人自然是十万个不愿意,这仇结大发了,但是自家女儿不争气,他这个当爹的也不能真就这么不管她。 “冤孽啊!冤孽!这儿子、这女儿,竟无一个能让我省心的!唉!” “那我就等着当爷爷了。”富察将军大笑着回府,留下佟大人一脸憋屈地站在原地。 富察将军虽是大笑着回府的,但是到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明轩叫来狠狠教训了一番,侧福晋自然是处处维护。事实上她是高兴得不得了,能娶上佟家的千金,这可真不容易,尤其明轩只是个庶出。 恒泰将连城安顿在一处静谧的院子里,又陪了她一个下午,直到她情绪稳定下来,又吃了点东西,这才回了将军府。 他擅自领兵去搜佟府,这事他得回去领罪。 他踏进书房的时候,富察将军正在跟明轩训话,恒泰双腿一屈跪在将军面前:“儿子不孝,儿子擅自动用人马去搜佟家,请父亲责罚。” 郭孝站在一边,见恒泰如此这般,连忙上前替他开脱:“少将军是您的儿子,知子莫若父,今天的事情,虽然我们的确是兵也调了,人也打了,但这也是少将军疾恶如仇,他见不得那佟家麟如此欺负一个弱女子,他恃强凌弱,少将军好打抱不平,这才引出来今天的一段事情。” 富察将军哼道:“这些我知道,否则你以为我能让你们进这个家门?” “起来吧。”他冲恒泰道,“今天这事我就不追究你了。” 恒泰甚是意外,富察将军今日这般好说话,很是出乎恒泰的意料。富察将军又随便问了几句,最后问了恒泰如何处置那个姑娘,恒泰便说是给了点银两,打发她去投奔亲戚了。富察将军对此倒也颇为满意,没有再继续追问。 明轩站在一边很是愤愤不平,恒泰今天闹出这等大事,最后在富察将军这里不过三言两语就完事了,怎么想都觉得不过瘾。 “阿玛,你不会就这么算了吧……” “你给我闭嘴!你都是要当爹的人了,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你赶紧滚出去准备你的婚事去。”富察将军这偏心是明面上的,毫不掩饰的,他就是不喜欢明轩这个儿子。 “怎么?”恒泰很是茫然,怎么他出去了一天,一切都好像过了一年似的。 “你问问他做的好事!”富察将军实在嫌难堪,甩袖就走。 明轩完全不觉得这事有什么丢人,很是得意扬扬地跟恒泰炫耀了一番。 明轩说了半天,恒泰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府上的丫鬟春喜可是一直和明轩不清不楚的,这明轩要娶佟毓秀,那春喜又怎么办? 恒泰问了明轩这事,提议让他顺便纳了春喜,哪想明轩却冷冷地丢下一句我自有主意,不要你管就走了。 佟毓秀是双身子的人,这亲事可拖不得,当下两家人也顾不得去细算什么,只请人掐了个日子,直接迎娶佟毓秀进门。 只是成亲当天,将军府后门却有人抬了口棺材出去,恒泰正巧巡逻路过,一问之下竟然是丫鬟春喜,说是今早春喜迟迟不去吃早饭,等到快中午的时候,大家觉得不对劲,推开她的房门才发现她已经上吊自杀了。 恒泰忽然想起那天明轩的态度,心中隐约觉得春喜的死应该有隐情,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实在不适合去追究这件事情。 恒泰策马让棺材过去,等棺材抬远了才策马往前走。走了一段却正巧遇到佟家花轿来了,鞭炮声中,佟毓秀一身凤冠霞帔被扶了下来,明轩一脸高兴地牵着喜球领着佟毓秀走进将军府。 一片喜气洋洋,脸上找不到一点悲伤。 恒泰忽然觉得有些沉郁,明轩怎么说也和春喜在一起那么久,可如今春喜死了,在他脸上根本瞧不出丁点的难过之情。 棺材和花轿,多么可笑的两种存在,却一进一出都发生在将军府。 恒泰猛然一拍马屁股,骏马飞驰着踏尘而去。他一路跑出了街市,最后在连城暂住的小院门口停下来。 连城听见马蹄声,心中一喜迎了出来,恒泰翻身下马走了过去。 他完全不知道他的行踪早就被人发现了,发现他行踪的人正是江逸尘。 江逸尘一路尾随而来,此时见恒泰来这里竟然是见一个女子,顿时有些莞尔,这富察少将军还真是风流。 但是等那女子抬起头来,江逸尘就愣住了。 怎么会是她? 第六章 只羡鸳鸯不羡仙 “你好像不高兴?”连城看着恒泰的脸,他虽然什么都没说,但连城像是能听到他心里的声音似的,就是觉得他有心事。 恒泰本在帮她搬柜子,听她这么问了一声,手下的动作顿时就顿住了。 “没什么,我没有不高兴。” “你骗人!”连城稍微抬高了声音道,“你明明就有心事。” 恒泰心中一软,忽然觉得若是有个人,能看穿你一切的伪装,轻而易举看破你心中所想,这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而让他欣喜的,是看透他的这个人,是连城。 他将柜子放下,拉着连城走出院子,他摸着马儿的鬓毛,忽然说:“陪我骑会儿马吧。” 不等连城回答,他长臂一伸,直接扣住连城的腰将她捞了起来扔上马背,而他也跟着翻身上马,连城坐在他怀中,这样近的距离,可以听得见他怦怦怦的心跳,还有略微紊乱的呼吸声。 连城的心中,一丝丝地渗出甜意,她缩在他怀里,看着无数因为马蹄而起舞的荻花,谁都没有说话,连城回头看着恒泰的脸,同一时间,像是有所感应一般,恒泰低头看了连城一眼。 然后便再也挪不开视线。 他在她的眼中,读出了同他一样的心情。这种默契让他高兴又害怕,他想起春喜的那口棺材,他慢慢地勒住了缰绳,马儿停下来,四处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与喘息声。 “哪,恒泰……”连城轻声开口,“恒泰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恒泰心口颤了颤,他一时间不知道,他对她的好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只是觉得无力和彷徨,他说:“连城,如果有一天,我没有办法再照顾你,你会伤心吗?” 连城怔住了。 “为什么忽然这么说?” “总有一天我要娶妻,到那时候我就不能再这样照顾你了。”恒泰声音里满满都是失落沮丧,“我是府中的嫡长子,婚配之事,必然由父母制定或是皇上恩典……” 恒泰说到这里却说不下去了。 连城本就是极聪明的姑娘,听恒泰说到这里,哪里还不明白? 她从马背上滑下来,飞快地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她回头,稍稍仰头看着恒泰,她的眼神有些气恼。 “富察恒泰,你现在跟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我……”恒泰慌了手脚,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解释起。害怕自己自作多情,又怕自己并非自作多情。 “你这样比那佟家麟还要可恶你知道吗?”连城眼底渐渐浮上一丝水汽,“他不过是想抢我的身,可是你呢,你抢了我的心,抢到了就想丢掉。” “我没有!”恒泰急道,“连城,我不希望你难过,我只是不想你难过。” “大骗子!”连城冲他喊道,“是谁说,就算全世界都不要我,他也会在我身边不会不要我,会一直陪着我的。明明说得那样认真,认真到我不小心当了真,可是现在你却告诉我,你有一天会没有办法照顾我,你是大骗子!” 她说到这里,眼底的水汽已经凝满了,像是下一秒就要滑落眼眶。 “你怎么能在我已经喜欢你的时候,跟我说这样的话啊。”她嘴角撇了撇。 她一无所有的时候,他出现在她面前,让她有种错觉,有种这辈子他都会在的错觉。可是这果然只能是错觉吧,连城想。 恒泰心中激动不已,他为她牵肠挂肚,为她紧张为她心疼,他一度以为这只是自己的单相思,可是原来她也是一样的心情,在悸动着的,不是一颗心啊。 他从马背上跳下来,快步走向她,在她眼泪夺眶而出的瞬间,将她拥进怀中,他说:“连城,我对你的心意,不比你对我的少。” “那为什么……”连城下意识地问。 “你若是跟了我,最好也不过只是做妾,一辈子未必能有什么名分。或者只能像现在这样置个外宅……所以我常常想,若是能给你找个好人家……”他说到这里,却不忍往下说。因为单单只是说,他就已经觉得心痛无比,他甚至没有办法想象,有一天,连城穿上嫁衣嫁给其他人。 “你以为我会在意什么名分?”连城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你觉得我会像那些大户人家的姑娘一样,在意那些东西吗?我出身青楼,最不在乎的就是名分了。如果那个人是你,又有什么关系?” “连城。”恒泰的一颗心,因为春喜而漾起的那份难受,此时被她三言两语就抹去了,他想要抓住这个人,想要永远地将她留在身边,“我绝不辜负你。” 第19章 “我信你。”她只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便将自己的心,完完整整地双手奉上。 是夜,连城蹲在丽娘的牌位前傻笑,她说:“娘,连城也不知道这么做到底对还是不对,但是我知道,如果我不这么选择,一定会后悔,我不想后悔,所以我想用尽全力去喜欢他。” “呵呵。”她抱着丽娘的牌位,将脸贴在牌位上,“娘知道了,一定会骂我没出息吧。” 恒泰回了将军府,才坐下喝了一口茶,郭孝就来传话,说是富察将军在书房,让恒泰过去一下。恒泰心生疑惑,今天是明轩和佟毓秀的大喜日子,这宾客才散完,富察将军找他是有什么事情呢? 带着困惑,恒泰踏进了书房,富察将军正背着手在书房来来回回走动,见恒泰来了,这才停止兜圈子。 “回来啦?” “是的阿玛。”恒泰向富察将军行了个礼站定了,“不知阿玛深夜找儿子,可是有要事相商?” “的确是件要事。”富察将军道,“今天皇上召我进宫,言语中的意思,是想提拔你进宫当差,我找你来便是问问你,这事你怎么看?” 恒泰没料到竟然是这事,一时间也有些蒙了,去哪里当差都没有区别,但如今他和连城已经互赠真心,若是他进宫当差,必定不能天天去见她,想到这样的分别,恒泰就有些犹豫起来。 “若是皇上的意思,儿子定当遵从。”恒泰却只能这样说。皇上器重他,这是整个富察家的荣耀,他不能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不顾富察家。 富察将军点点头:“我还要同你说一件事。” “阿玛你说便是。”恒泰道。 富察将军盯着恒泰看了一阵,他是怎么看怎么满意这个儿子,相貌人品没有话说,难得的是有一颗赤诚之心。 “皇上这几次召见我,多次跟我提起醒黛公主。醒黛公主是皇上最宠爱的公主,我想皇上的意思,你应该明白吧。” 恒泰愣住了,他想起之前被皇上召见,醒黛公主出来刁难他的那件事情,只不过他从未往深处去想过,如今想起来才觉得那件事情极为不寻常。醒黛公主无缘无故,的确是不会来捉弄他的。 他也是极聪慧之人,哪里猜不出富察将军话中的意思,这皇上大概是想让他成为醒黛公主的额驸,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皇上要招他入宫当差了。 虽然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但恒泰未料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快到让他觉得措手不及。 “你去休息吧,明早还要巡逻。这件事情,我们改天再说。”富察将军见恒泰一脸黯然的样子,只当他是太累了,挥手让他去歇着了。 恒泰有些失魂地回了房间,连城说她不在乎什么名分,只要他在身边就足够了,但是他还是不想她受委屈啊。她只说了三个字:我信你。可他知道,那是怎样决绝的心意。 半夜,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成眠,脑子里满是连城的脸,或笑或哭,或娇或嗔,每一种表情都让他欣喜不已,原来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是想和她一直在一起。 在百里之外的连城,此时也同样睡不着觉,为什么,明明之前不会觉得一个人的院子这么寂寥,却在认定了那个人之后,方寸之地都觉空旷。 今夜,大概注定是个无眠之夜,除去恒泰连城之外,将军府中还有人未眠。 这未眠的人,却是本该洞房花烛夜的一对新人。新房内不见旖旎,倒是一片狼藉。 明轩跌坐在地上,看着刁蛮任性的佟毓秀手中抽出一把匕首,眼见着就要朝他刺来,明轩一边后退一边惊慌失措地问:“你要做什么?” “当然是比武啊,我告诉你,打不过我,休想我当你老婆!”佟毓秀想嫁的人是恒泰,哪里是明轩,不得不嫁给他,哪里能够称心如意? 她拿着匕首追着明轩砍,明轩连马都不会骑,怎么可能打得过佟毓秀?佟毓秀看他这副狼狈的样子,越发气怒,下手也就越发狠起来。 这一夜折腾,旁人只当新婚夫妻精神好,哪里想得到明轩完全是活在水深火热中。 第二天一大早,明轩就跑去侧福晋那儿哭去了,他狠狠告了佟毓秀一状,哪想到素来疼他的额娘竟然没站在他这边,反而要他忍耐,说什么佟毓秀的爹是吏部侍郎,要和佟毓秀好好过日子,指不定以后这岳父大人提拔他呢。 明轩心里直犯嘀咕,自己亲爹官位可是比吏部侍郎要高的,自己爹都不提拔他,更何况一个外人?不过他也没说出来,他娘没有害他的道理,她这么一劝,明轩也稍微消了点儿火气,不再对佟毓秀的野蛮耿耿于怀。 但明轩不计较,这不等于佟毓秀不计较,尤其是她一考验才发现,这明轩不但是手无缚鸡之力,其他更是一塌糊涂,竟然没有一样拿得出手的本事。这叫佟毓秀这样心高气傲的如何接受得了?但是嫁已经嫁了,自己肚子里可还有这人的种,这发生了的没法改,没发生的总还有改的机会吧。 佟毓秀眼下能做的,就是让明轩有出息,要有出息,就必须严厉地训练他。这下可就苦了明轩了,每天天还不亮就被佟毓秀拽起来习武读书,他们这一折腾,将军府里天天是鸡飞狗跳的。 而恒泰那边,皇上也正式和富察将军提了,要恒泰不日去宫里当差上任。恒泰这几天一直有空就往连城那里跑,想要趁着还能脱身多多陪着连城。 他也没有瞒着连城关于他要去宫里当差的事,连城也不是柔弱没主见的姑娘,对恒泰去宫里当差是没有任何异议的,除了心底那份不舍之外。 正式来下圣旨的,还是李公公,他握着圣旨,尖细的嗓音,声音压得平平的,宣读完圣旨就走了。 圣旨内容说的却是皇宫近日来连遭刺客,要富察家派出一个人入宫去乾清门做总领侍卫,三日后便要去上任。 这事本来妥妥当当的是让恒泰进宫,这也是皇上本来的意思,哪想侧福晋一房听了圣旨却兴奋起来,一个个跳上跳下地跟富察将军说让明轩去上任。 “老爷你可别偏心,恒泰已经够荣耀的了,这差事就赏给明轩吧。”侧福晋拉着富察将军一直念叨,“都是你的儿子,老爷你这心,可是偏到天上去了!” 富察将军怒中带着无奈。 “宫里的差事,万万不能办砸了。他的武功那么差,如何去得?” 侧福晋自然是不满意富察将军的说法的。 “宫中差事能有多危险?大内侍卫武功一个比一个厉害,这份值夜的差事无非是个恩典,真要有事,哪轮得到明轩动手?” 富察将军被吵得头疼,直有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 “几时轮到你在我跟前胡说八道?我说了恒泰去,就是恒泰去!” 富察将军这一锤定音,侧福晋心中憋屈,明轩自是不必说了。 侧福晋拦住怒气冲冲走出将军府的明轩安慰他:“这次不成,不是还有下次吗,说不准下次的差事更好呢?” “哼!再好的差事也抵不住阿玛偏心!”明轩愤愤不平道,“这都是一个爹生的,凭什么我就处处比不上大哥?” “你当然比不上他,你这个废物!”佟毓秀沉着脸走过来,她听说了富察将军让恒泰去宫里当差的消息,心中也是气恼不平,“不过,谁让我现在嫁了你,你等着,这份差事看我给你抢回来。” “哎,佟毓秀你要干什么?你是有身孕的人,可不能胡来。”侧福晋急道。 佟毓秀冷哼了一声:“我不胡来,跟着这个废物能有什么出息?” 她说完,直接不再理会明轩和侧福晋。 要让富察将军改变主意怕是不可能了,为今之计只有让恒泰主动放弃这个差事,到时候这好事不就落到明轩头上了吗?佟毓秀是打的妥妥的主意,抬脚便朝恒泰的院子走。 恒泰此时正和郭孝说话,郭孝递给恒泰一盒上好的胭脂,笑道:“少将军,这可是上好的货色。” 恒泰接过来,打开胭脂盒却不小心沾到了手上,郭孝连忙道:“少将军可小心,这卖胭脂的说,这胭脂沾上衣服很难洗掉的。” “不错,颜色艳丽,气味芬芳。”恒泰就这手上的胭脂捻了捻,“郭孝你这差事办得不错。” 恒泰买胭脂,自然是要送给连城的,他之前虽然和连城提过要进宫的事,但真正要分别了还是极为不舍,遂决定今天抽空去见她一面,便让郭孝去买了一盒上好的胭脂,打算带过去给连城。 “那少将军,我先下去了。”郭孝被夸奖了,也是极为高兴。 “去吧。”恒泰应了一声。 郭孝走后没多久,佟毓秀就来了。她毫不避讳地推开恒泰的房门,恒泰脸上就是一沉。 “弟妹,你这样成何体统?” “哎呀,何必这么见外,都是一家人了。”佟毓秀像是没看到恒泰一脸不悦,径自走了进来,恒泰将胭脂盒放下来,冷声问道:“你来做什么?” 第20章 “我听说,宫中有个好差事,阿玛是让你去的。”佟毓秀边说边仔细看着恒泰的脸色,“但是恒泰你哪里会在乎那样的差事?不如让给明轩如何?” 恒泰虽然隐约猜到佟毓秀来做什么,但此时听她说得这么放肆,心里十分不愉快。 “不成。” “怎么就不成了?”佟毓秀见他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心中气恼,“怎么就不成了?哪里不成?你怎么永远这样别扭?就是因为你,我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你是大少爷,是少将军,我配不上你,所以我嫁给明轩我认了。可如今明轩好不容易有个机会,你何必抢他的?今天你让也得让,不让也得让!” “简直不可理喻!”恒泰瞥了佟毓秀一眼,转身就要走。 哪知道佟毓秀这个时候忽然诡异一笑:“今天这个差事,你不让也得让!” 恒泰皱眉:“你要做什么?” 他很快便知道佟毓秀要做什么了,只见她猛然扯开自己的衣襟,用力撕开自己的衣衫,边撕边喊:“来人哪,非礼啊!恒大爷非礼弟媳啊!” 恒泰被她气得哭笑不得,他也没上前阻止她,只是站在一边冷眼看着。 佟毓秀这么一喊,将军府里就热闹了起来,将军和两位福晋闻言而来,明轩更是握着棍子气势汹汹而来,看样子像是要找恒泰拼命。 “怎么回事?”富察将军上前一步,一把揪住了明轩摔过来的棍子,横眉怒目道,“恒泰,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做?” 恒泰淡淡道:“没有。” 富察将军点点头:“我相信你。” “阿玛!你这样未免太偏心了吧,你为什么信他不信毓秀?”明轩当场就不干了,“你处处偏心大哥,有好差事不给我也就算了,就连我媳妇受了这样的委屈你都要站在他那一边!” “明轩这一定有什么误会,你大哥不会做这种事情的。”福晋皱眉解释。 “怎么不会!”侧福晋激愤道,“衣服都扯成了这样,还能有什么误会!” “就是啊阿玛!”佟毓秀哭哭啼啼道,“我嫁进你们家,才一个月而已,就处处欺负我,我如今受了委屈你们就这么对我,阿玛啊,你怎么能只听恒泰一面之词?” 恒泰自始至终都站在原地看着,没有争辩什么,眼见着他们越吵越凶,恒泰也觉得心烦气躁,他没料到佟毓秀竟然是这样的人,他给她留脸面,她却蹬鼻子上脸。 他走上前,摊开手来,就见他满手的胭脂,正是之前打开胭脂盒不小心撒出来的。恒泰冷声道:“我顾忌你脸面,不愿多说什么,但是你这样步步相逼,我便不能再忍了。” 众人都停止吵闹,纷纷看向恒泰,恒泰缓缓道:“我刚刚无意间,染了一手的胭……颜色,若是我碰了弟媳,她衣服上定会染上颜色,可你们看她的衣服上,哪里有一点颜色?” 所有人都愣住了,看向佟毓秀的眼神就带了点复杂的意味。 佟毓秀脸色瞬间红透了,心中羞怒万分,她见事情已经没办法圆回去,便猛然跺脚道:“你、你们都欺负我!我要回家去,我再也不要待在这里了!” “毓秀!”明轩追着佟毓秀跑了出去,这场闹剧终于草草收场,富察将军叹了一声家门不幸,转身也走了。 恒泰转身走回房间,抓起桌上的胭脂盒,决定去见连城。 他一路策马到了连城的院子,然而四处寻遍了却不见连城的身影。 连城此时的确不在小院中,她正在平安街的一处裁缝店里,恒泰要进宫当差,她想亲手给他缝一件披风,但是她自小调皮捣蛋,哪里肯好好学裁剪绣红,没有办法,只好现学现卖。 在裁缝铺子里一待就是大半天,连城收了披风走出裁缝店,正打算回小院去,走到半路上却瞧见有家染坊在招工。 她凑上前去看了看,招工的是佟家的染坊,连城想了想,觉得自己日日待在院中着实无聊得紧,她之前可是市井中横行的人物,就算后来生了那许多变故,她还是闲不住的性子。 “让一让让一让。”连城凑上前,挤出一条道走到招工的人面前,硬是插队让人家记上了她的名字,这只是报名,会不会录用,那还得三天后染坊的负责人来定。 报完名,连城兴致变得极好,抱着披风在人群里走着,可这时候有个不长眼的家伙迎面急匆匆撞上了她,连城抱在手中的披风就被撞掉了,她慌忙去捡,撞她的人也弯下腰来。 “怎么走路的啊。”连城嘀咕着将衣服捡起来。 那人微微愣了愣,只觉连城声音十分耳熟,连忙抬头看了一眼。 “咦?”连城看到那人抬头,顿时就觉得眼熟。 那人眼神闪烁了一下,扭头就走,步伐很快,眨眼就没入人群中去了。 “哎,你等等!”刚刚惊鸿一瞥,她可是认出来了,这人不是当时顺天府死囚牢里的那位狱友吗!她可记得呢,这人当时忽悠她接受佟家麟的提亲,却在最后一步的时候摆了她一道。她本来还以为这辈子没机会找他算账,没料到竟然会在这集市上碰见了。 连城连忙跟了上去,一路尾随江逸尘,只是他脚步越来越快,走的地方也越来越偏。连城一咬牙,从地上捡起一块板砖,留着防身用。 前面那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发现了她的跟踪,不时地回头看,连城这一路跟得可谓是有惊无险。终于走到一处荒僻地郊外破屋处,连城快步绕过去,然后在那人惊得回头的时候,板砖呼啸而至,猛然被砖头拍中,那人顿时就晕了过去。 “哼,今天非得报仇不可。”连城丢掉板砖,寻了根绳子将江逸尘五花大绑了。 江逸尘倒没晕多久,醒来发现自己被人捆了也不急,他看了连城一眼,眼神蓦地一亮:“哟,是你啊。” “你这个大骗子!”连城叉腰怒道,“你上次骗了我,我今天要跟你算总账!” “嗬。姑娘我不叫大骗子,我叫李大。”江逸尘轻笑道,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字,“连根绳子都捆不紧,你还要跟我算总账?” 说着,他两三下便将绳子解开了,连城看得目瞪口呆。 “怎么可能!我明明用力捆紧了的!” 江逸尘看着她抓狂的表情,心情不知怎么的就格外好。 “姑娘,你混江湖,还缺点经验。我这样的人,你看着我就得跑啊,怎么还上来寻仇了?我可不怕你寻仇。我日子过得有今天没明天的,人头别在腰带上,什么时候不是一个死呢?只是我不愿意别人误会我。” “误会你什么?你关在死囚牢,就是坏人!”连城怒目瞪他。 江逸尘摇摇头。 “要真这么算,姑娘岂不是也是坏人?你也是死囚牢里关过的啊。” “我、我那是被那狗官冤枉的。”连城连忙道。 江逸尘笑道:“我也是被冤枉的啊。那天我抹了一个大官的脖子,从他袍子里面翻到百官行书。我朝当政的一百零八位官员之间的姻亲联系,黄白交易,彼此间的官司庇护,都写在上面。我要把它交给皇上,要明君重整朝纲,谁知道刚到顺天府,就遭人陷害,投入死牢!你的仇人是一个,我的仇人是一百零八个,你说,咱们谁跑了比较值?” “你胡说八道!”连城不相信他的话,这人之前就骗了她,她怎么知道他现在说的是真是假。 “姑娘,你爱信不信,我现在就要潜进皇宫去见皇上。”江逸尘说着,转身就要走。 “不准走!”连城喝住他,“你、你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没有忽悠我?” “你信和不信,这不重要。”江逸尘耸肩道。 连城有些犹豫,看他说得义正词严又不像是假的,她想起在死囚牢里的日子,这人虽然最后算计了她,但在她要撞墙的时候,也是他说服她活下去的啊。 “你等等。”连城咬了咬唇,轻声道,“皇宫里大内高手如云,你这么去岂不是送死?” 她想起恒泰不日就要进宫当差的事,若是这人说的是真的,那么让恒泰帮忙把罪证递上去,岂不是一举两得吗? 连城立马就和江逸尘说让他暂时不要冲动,她有个朋友也许能帮忙。江逸尘自然甚是高兴,和连城约好了明天在野竹林等她和她那位朋友,到时候他会带着罪证去和他们细说。 目送连城离开的背影,江逸尘眼神蓦地一冷,跟着又叹了口气。 “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姑娘,竟然跟了富察恒泰。” 连城看看日头已经不早了,不再耽搁直接回了小院,才走到门口,就看到恒泰冲了出来,他用力把她抱进怀里,声音有一丝急躁:“你去了哪里,怎么一句话不说,一整天都不回来?” “对不起,我……”连城正想跟他解释,恒泰又说:“你知不知道我会担心,万一那佟家麟又找你麻烦怎么办,找不到你,我到处都找不到你,我担心得要命!” 第21章 连城从他怀抱之中挣脱开来,一把将抱在手中的披风丢给他,恒泰接在手上有些不解,连城嘟着嘴道:“你只说你担心我,你又不问我这一整天都去了哪里。” “这是?”恒泰看着手中披风问道。 “我亲手做的,你不喜欢可以丢掉啊。”连城说着,错开他走进院子里,她本来无比期待恒泰看到这件披风的表情,可是哪里知道一回来就要面对恒泰的责怪。 恒泰心中一阵感动。 “怎么会不喜欢,你亲手做的,我很喜欢。” “哼。”听恒泰这么说,连城心情稍稍有了缓和,不过面上还有些不悦。 恒泰探手入怀,拿出那盒胭脂来,拉着连城的手在榻上坐下。 “是我不好,不问青红皂白就怪你,来,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他认了错,连城也不是那小心眼的人,气也消得差不多了。 恒泰打开胭脂盖子,轻轻用指腹给她抹上胭脂。 烛花摇曳,她的脸娇俏可爱,恒泰抹着抹着便弯下了腰,他轻轻吻了吻她的唇,胭脂盒滚了下去,胭脂撒了一地,谁都没有去管。 第二天,连城和恒泰说起江逸尘的事情,恒泰听完不置可否,到了约好的时间,连城就拉着恒泰去了野竹林,只是等了一阵还是不见人来,连城心念莫非他已经擅自闯进皇宫去了吗? 就在这时候,连城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还在想这是什么,只觉得腰间一紧,整个人被恒泰抱起来,朝半空跃去,同时,她站着的地方,轰然炸开一道火光。 “啊!”连城惊呼一声,将脸埋进恒泰怀中。 恒泰面上一沉,抱着连城朝边上跃去,爆炸还在继续,他点足落过的地方,都炸开一串火花来。连城惊叫着紧闭着眼睛不敢睁开,直到她双脚落在地上,她才惊得回头去看,就见他们刚刚站着的地方,已经被炸出了一个深坑。 “怎么回事?” “看来,我们是被人算计了呢。”恒泰沉声道,“你说的那个李大,看来想要的是我的命啊。” “怎么会这样……”连城犹在心惊,她此时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我……我是不是给你捅了娄子,惹了麻烦?” 恒泰抱住她拍了拍她后背。 “你要是不善良冲动,那就不是你。你要是不闯祸找麻烦,那也不是你。不过没有关系,一切由我来摆平。” 连城心中感动,她反手抱住恒泰,安心地窝在他怀中,只是想到那个坑爹狱友的脸,她的心情就沉重起来。 为什么他会算计到她头上来了呢?今天若非恒泰机警,恐怕后果不堪设想吧。 江逸尘一直躲在暗处看着,他的确是故意找上连城,目的嘛,自然是为了将恒泰引出来除掉,只是没想到这计谋竟然会失败。他本想出去和恒泰拼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连城也在这里,他就迟疑了,最终只是愤愤然甩袖走了。 恒泰将连城送回小院,便要回府去准备进宫事宜。 恒泰才走到大厅,明轩就朝他冲过来,那表情像是还想找恒泰拼命,恒泰连忙让开一步,明轩愤愤不平道:“全都是你,你自小就比我受宠,武功也比我好,也比我聪明!什么都高过我一头。阿玛每次夸你,就一定要骂我。你就是大娘生的,我只可惜是个妾生的,总之是比不过你,我认了,可你为什么不断地要挑起事端?连毓秀也被你气得回娘家了。” “弟弟,我没有……”恒泰心情变得烦躁起来,看着明轩,恒泰只觉得心烦意乱。 他这个弟弟,从小被侧福晋惯坏了,处处护着,到如今惯出了一身骄横,但是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他的弟弟啊,恒泰的心蓦地一软,的确,平日里阿玛是忽略了明轩了。 “算了,乾清门的差事我不去了,你去吧。”恒泰放柔了声音道,“好好做,过几天去佟府把弟媳接回来吧,再怎么说,你也是我的弟弟。差事给了你,去历练历练也好。只是乾清门守卫职责重大,千万马虎不得,否则又会连累咱家。” 明轩未料到恒泰会这么说,一时间倒也迷糊了。 恒泰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好了,早点去歇着吧,明天我会亲自去同阿玛说,不要觉得委屈了,都是成了亲的人,再过几个月就要当爹了,也该有个当爹的样子。” 恒泰交代完了,便回了房,留下明轩站在原地,眼神恍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二天,恒泰果然去找了富察将军,将他把差事让给明轩的事情同富察将军说了。富察将军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明轩也是他的儿子,况且恒泰都开了这个口,再不让明轩去,这就说不过去了。 明轩意外地接过了这个差事,自然是满面春风地去上任了。上任第一天精神气就十足,把手下的侍卫差遣得团团转,大内侍卫愤愤不平,上头竟然调了这么个草包来当侍卫总领,但是看在他是富察将军的儿子的面子上,倒也没有和他计较。 醒黛公主本打算来好好会会恒泰,看看他够不够资格当自己的额驸,哪里料到来当差的压根不是恒泰,而是这么个草包,顿时就郁闷得不行。 “这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倒是来了。” 皇上会下旨让富察家派人来宫里当值,其实说白了就是想让醒黛公主近距离地接触恒泰,但又不好明说,所以下旨的时候便没有指名道姓,但是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如今弄成这样略显荒谬。 不过醒黛公主是什么人,整个皇宫里皇上最宠爱的公主,平日里能把宫里闹腾得鸡飞狗跳的,她怎么可能容忍明轩在这里,自然是往死里整他。 可怜明轩根本不知道这里面的缘由,只以为自己不知道那里得罪了醒黛公主,才当值了三天,就已经被醒黛公主折腾得快崩溃了。 他得意扬扬地去宫里当差,可不是为了受折磨的,于是第四天他就打死不肯进宫了。恒泰无奈,将军无奈,所有人都无可奈何,没有办法,恒泰只得替明轩去当差。 佟毓秀回了佟家,本来听说明轩去当差了还一高兴差点回将军府,哪想到才三天就听到明轩缩在家里不肯进宫的消息,当下气得是再也不肯回将军府,正巧佟家染坊最近生意火爆,人手忙不过来,佟毓秀便主动去染坊管事去了。 恒泰穿戴整齐跨上马背去宫里当值,而这天,也正巧就是佟家染坊正式选人做工的日子,连城收拾妥当,也跨出家门朝染坊走,心里只念叨一定要被选上才好。 第七章 芳心暗动赠良人 先说恒泰替明轩去当值,心中一直在警惕着。 毕竟能把明轩吓成那个样子,这乾清门的差事该是有多可怕?他挎刀夜巡,才走了几步,头顶就兜下一张大网,恒泰被网了个正着,正疑心有刺客闯入宫中,就听到边上有人娇喝一声:“哈哈——逮住啦,想想今天要怎么捉弄这小子?” 恒泰觉得这个人声音很是耳熟,他抬头朝声音的方向望过去,只见醒黛公主满面笑容地站在城楼上,正招呼手下往城楼下跑。 恒泰心中已经明白明轩为何不敢再进宫,敢情是被这个公主捉弄怕了。 可惜他可不是明轩,怎么可能任人捉弄呢?恒泰点足从地上一跃而起,在半空将兜在身上的渔网用刀割破,醒黛公主一看就震住了,心里念叨这小子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厉害了。 她直接抢过一边侍卫手上端着的御赐的枪械,这玩意儿是别国进贡给皇上的,皇上素来疼她,所以转手就赐给了她,如今拿来捉弄明轩再合适不过。 她端着枪对准恒泰就要射,然而就是这时候,恒泰从天而降,低头瞬间,醒黛公主连忙将枪撇向头顶,砰的一声巨响,将子弹放向了半空。 “怎么是你!”刚刚瞬间她瞧清楚了恒泰的脸,原本以为是明轩,怎么忽然变成了恒泰。 “臣富察恒泰见过醒黛公主。”恒泰走到醒黛公主面前,向公主行了个礼。 醒黛公主很快镇定下来。 “不用多礼,我刚刚……只是想试试你的身手而已。” “臣明白。”恒泰笑笑,心下了然,这“试试身手”只怕是假,捉弄错了人才是真。 “今天怎么是你当值?”醒黛公主问道。 恒泰忙道:“启禀公主,臣弟富察明轩身染重病,不能入宫当值,所以臣奏知了侍卫处,代弟入宫当差。” “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醒黛公主松了口气,“那从今往后都由你当值吧。” 恒泰应了一声,便领着人巡夜去了。 他心中忽然想到连城,也不知她现在在做什么呢,今天一整天未见,她可有想念自己呢? 连城这日倒还真没时间去想恒泰。 她今天一早便去染坊外面等着见染坊的管事了,三天前她虽然报了名,但那时候也说了,要今天才能定夺到底能不能被录用。 好巧不巧,佟毓秀回了佟家接管的正是这个染坊。她姗姗来迟,染坊外面早就等了好些人了。 第22章 佟毓秀瞧着连城有些面熟,但又不记得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两个月前,佟家麟抬箱子回府那会儿,连城才从死囚牢里弄出来,脸上脏兮兮的人又瘦,佟毓秀哪里会把眼前的连城和箱子里的姑娘联系在一起? “这么些人啊。”佟毓秀眉头皱了皱,语气略有些不耐烦,“周伯,你来挑人吧,挑些年轻力壮的,那老的弱的就别要了。” 周伯正是那天负责登记的人,此时听佟毓秀发话了,连忙点头。 他按照佟毓秀的要求,点出了录用的人,连城自然在年轻力壮这个类型之中,很快便被点了出来。 上工第一天,佟毓秀给所有人来了个下马威,在染坊里训了半个时辰的话,无非就是不许偷懒,不许手脚不干净,发现了马上滚蛋之类的。 连城暗自吐了吐舌头,训话结束,自然是要开始上工了。 连城抱着一堆湿布,走入中庭,要往晒衣杆上晾,眼尾忽然扫到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粗布短打,此时正从一个叫做小豆子的童工背上往下卸布料。 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人不是那个李大吗! 连城放下手中的湿布,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看到角落里有块砖头,她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弯腰捡起砖头,走到李大身后就要抡起板砖拍他。 江逸尘正巧回了头,看到连城有些意外,他扣住了她的手腕,拿掉了板砖。 “怎么还来这一套?” “我到处找你,原来你躲在这里,看我不揍翻你……”连城怒不可遏道。 江逸尘看了看四周,警惕地冲连城嘘了一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一把揪住连城的手臂,连拖带拉地将她拽出了染坊,染坊后面是一片荒山,江逸尘把她拉到隐蔽的角落才松开了手。 “你找我,我还在找你呢!” 江逸尘抢在连城前面开口道:“姑娘,你要是记恨我在牢房里面借你脱身,我江逸尘一个人承担!为什么上次我们约好在野竹林见面之后,你指使官府在那儿预先埋伏下了炸药,要把我炸死,若非我跑得快,怕是现在已经死了!” 连城蒙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而且…… “你不是叫李大吗?你怎么又变成江逸尘了,你到底是谁?”连城逮住他话里的漏洞问,“再说,你说我指派官府害你,你是不是搞错了,那天差点被炸死的人是我啊!” 江逸尘扭头看向连城,他盯着她的脸看了一阵,忽然摇了摇头。 “不是你,你没那么大的本事,应该是别人。” “你还没回答我你到底是谁。”连城追问道。 江逸尘笑道:“李大是我给自己起的一个诨名,你知道的,我这样的人在刀口上讨生活,怎么能告诉别人真名,我看你人挺好才告诉你我真名叫江逸尘的。” “就算是这样,那你的话又是什么意思?你在怀疑是我这边的人向官府告发你的?”连城对这一点很是耿耿于怀。因为知道这件事情的,除了她就只有恒泰。 江逸尘点头道:“对啊,比如说和你一起的那位大人。” “不可能!”连城果断否定道,“他一直跟我在一起,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半步!他是怎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他是否狡诈凶狠,由不得你说!” 江逸尘听她这么说,心中就有些不是滋味了,觉得这世上,若是有个人能这么死心塌地地相信你,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富察恒泰凭什么得到连城这样的信任呢? 他沉默了一阵,开口道:“往事不提。咱们两个又在这个染坊见面了,说起来也蛮有缘分。不过话我说在前头,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谁也别理谁,谁也别多嘴。谁也别误谁的事成吗?” “你放心,我绝对当你是空气。”连城冷哼道,转身往染坊走。 连城才回到染坊,便听到染坊里传来佟毓秀的训话声,她抓着那个童工小豆子,问道:“小豆子,你自己说说你犯了什么错!” 连城连忙让到一边,避开佟毓秀的视线往里走。 小豆子很是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刚才没留神,把东家的‘软烟罗’刮坏了……” 连城才来染坊不到一天的工夫,自然不太知道这软烟罗是什么东西,佟毓秀那边却已经嚷嚷开了:“软烟罗这样的上品丝绸,都能刮坏,什么‘没留神’,就是不用心!你是认赔还是认罚?” 连城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佟毓秀这么大个人,怎么会跟个小孩子过不去? 小豆子都快哭了。 “赔不起,我认罚。” “把手伸出来!”佟毓秀低喝一声,拿着竹板就要抽小豆子,底下工人都是一阵吸气。但是没有一个人肯上前去替小豆子解围。 “住手!”连城连忙大喝一声,“你何必为难一个孩子?” “你是什么东西?”佟毓秀眯眼朝连城看过来,她上下打量了连城一番,“这里轮得到你说话?” 连城笑道:“自然是轮不到我说话,但连城至少懂得尊老爱幼的道理,小豆子做错事,但你这样打他又是何必?” “你也说他做错事,既然做错了就要认罚有什么不对?”佟毓秀全然不觉得自己有错,只觉得连城忽然冒出来出头,看着很是不舒服,“怎么,你还想替他做主吗?” “做主不敢,但是我今天在这里,是绝对不会让你打他一板子的!”连城说着,将小豆子拽到身后,一副今天这事她管定了的架势。 佟毓秀其实还没嫁出去之前,就一直在这染坊里管事,后来嫁人才腾出手,如今回了佟家,自然是继续揽手染坊的生意,这从来还没人敢和她这么呛声,佟毓秀顿时就是一阵气郁,当下喊人来要打连城,然而便是这个时候,江逸尘跑出来拦住了。 佟毓秀是气得脸都红了。 “你又是什么东西!” 她板子一丢,飞身朝江逸尘攻来,江逸尘这样的身手要对付一个小小的佟毓秀,那自然是再简单不过,但他却并没有伤她,而是小心与她周旋。 佟毓秀暗暗心惊,这人竟然深藏不露嘛。 “你到底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小人叫李大,是染坊的普通工人。”江逸尘一边让招一边回道,“大小姐,小豆子做了错事,这丫头也出言不逊,你且大人大量,得饶人处且饶人,工友们自当更努力打工。您要是不让份儿,我李大自当带着工友们先走,到时候您这染坊别说软烟罗,就是破抹布都弄不出来。看你身手不错,算盘也扒拉得过来吧?看看怎么合适?” 佟毓秀被他气笑了,不过他这话中,有褒有贬,倒是让她听得极为舒服。 “你这人,嘴巴倒是挺甜。” “小人只是实话实说。”江逸尘说着,故意滑了一跤,输给了佟毓秀,“大小姐功夫好,小人自愧不如。” 佟毓秀最爱听人家赞她武功好,如今江逸尘这么说,她心情顿时就好了。 “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今天就饶了她。不过不罚以后就没了规矩。传我的话——所有人罚饭一天!干活,干活,下次再有谁敢顶撞我,我可绝不再轻饶了!” 连城拉着小豆子,很想去跟佟毓秀理论,江逸尘拦住了她,让她少安毋躁,不要和她计较。连城想想也对,她跟个刁蛮小姐计较个什么。 吃午饭的时候,连城拿了个鸡蛋在后山小河边找到了江逸尘,她将蛋递给他。 “今天算是谢谢你替我解围了。” 江逸尘接过连城递过来的蛋,有些好奇地问道:“你哪里来的鸡蛋?” 连城在他身边坐下,神秘兮兮道:“小厨房里偷偷拿出来的,里面多得是。等晚上没人,我再去拿点馒头包子什么的带出来,分给大家吃。东家不是小气嘛,看看谁斗得过谁。” 江逸尘盯着手中的鸡蛋却没有吃,他侧头看着连城。 “宋连城,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啊?”连城有些困惑,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说,“我怎么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明白的,虽然我救了你,但是我们有过过节,你怎么可能转眼就忘了?”江逸尘完全不相信有这样的人存在。 连城耸耸肩不在意地说:“我告诉你,我不是傻瓜,过节什么的我也还记着呢,但是我至少知道有恩必报的道理,你虽然算计过我,但是也帮过我这个不假。这没有什么矛盾的不是吗?就像你,今天不是也帮了我吗?” 江逸尘正要说话,忽然腿上传来一阵刺痛,他哎呀一声,低头去看,闪电般从枯草中抓出一条蛇来,用力甩出去很远。 “怎么有蛇。” 连城吓得站了起来,她看着江逸尘迅速肿起来的腿,脸都白了。 “喂,你有没有怎样啊……” “我没事。”江逸尘应了她一声,将裤腿撩起来,只见肿起来的腿上,两只牙印子黑黢黢地留在那里。 第23章 “这蛇有毒,这蛇毒必须尽快弄出来。”连城连忙蹲下身来,双手抱住他的腿,然后在江逸尘发愣的空当里,猛然低头,张嘴替他吸毒。 “你干什么!”温热的触觉让江逸尘迅速回神,“你走开,我没事!” “别动!”连城吐掉嘴里的毒血,继续替他吸毒,“这毒不吸出来你是想死吗?” “那也不关你的事情!”江逸尘说着,用力将她推开,连城从不是半途而废之人,哪里肯走开,自然是他推开她就再走上来,执着地帮他把毒都吸了出来。 这三番五次,江逸尘也没了力气,他忽然笑了起来。 “你这个人,真是讨厌……” “你这人不这么较劲,活得能自在点。你在牢房里面说的那个亲人被害,仇人升官发财妻贤子孝的,那人不就是你吗?你宁可被毒死,不要报仇了吗?”连城一边念叨一边撕下一块衣摆,转身替他包扎起来。 也不知是哪句话说错了,江逸尘忽然冷下脸来,用力将连城推了出去,他满面狰狞冲连城吼道:“你给我滚!滚啊!” “什么人啊!”连城冷不丁被他推倒在地,也是极为恼火,“好心帮你,简直不可理喻!” 江逸尘手在地上乱抓,慌乱中抓住一样熟悉的东西,一瞧却是连城给他的鸡蛋,他握着鸡蛋就要朝连城砸过去,连城却已经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草屑走开了。 他就怔在了原地,看着她渐走渐远的背影,干涩的眼睛里猛然一阵疼,他将那鸡蛋敲在了身边的石头上,然后剥了,一口一口地吃了下去。 什么东西落在草地上,留下一道深灰色的印子。 江逸尘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斜阳下,他似乎抬起手背,飞快地从眼前掠过去。 看来,他应该离开这个地方了。 是夜,江逸尘换上夜行衣摸入了染坊的库房,他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当个小伙计的。他的手下查出这染坊的交易都为黑幕,收入的银两全是不义之财,他来便是为了将这些不义之财盗走的。 这两天混进染坊来的人已经摸好了点儿,江逸尘就决定今夜动手,盗了银子就走人。 库房里七八个守卫在看守着,此时用海碗倒着酒喝。 江逸尘倒吊在房梁上,他从怀中抽出一捆细线,慢慢放下去,再倒了一点迷药,顺着细线滴入酒坛子里,一切都搞定了,江逸尘就缩在上面,等着他们睡着就成。 这个等待并未持续很久,七八个守卫很快被放倒了。 江逸尘嘲讽一笑,从房梁跳下,飞快地将一早就看到的银两银票之类的装进一个包袱之中,他掂量了下包袱的重量,大笑着就要去开门,然而这时候门却从外面被推开了。 “什么人?”门外是个守卫,手中抱着一坛酒,估计是来送酒的,却没料到正巧撞见江逸尘来偷银钱。他一紧张,手里的酒坛子就哐当坠地了,这响声惊动了好些人,江逸尘心道不好,急忙推开那人往外走。 江逸尘这一路逃出了库房,一闷头扎入了花园中,没料到佟毓秀这个时候竟然还手持长剑在园中练剑,边练剑边念念有词,神神道道的也不知道在念些什么。 “糟糕,怎么这个女人在这里。”江逸尘视线一转,正巧瞧见园中有棵大树,他点足跃起,错开佟毓秀的视线,将包袱塞到树上的一个鸟窝之中。 他落地的时候,佟毓秀终于被惊动了,她提剑对着江逸尘:“什么人?” “大小姐,小人是李大啊。”江逸尘只得和佟毓秀周旋一番。 佟毓秀正要问话,就听到由远及近的呼喊声,依稀可辨说的是抓贼。佟毓秀飞快地朝江逸尘刺去,江逸尘灵活地闪避。 “这大半夜你出现在这里,莫非你就是那个贼!” “大小姐就是他!”刚刚打破酒坛子的守卫指认江逸尘道,“我看到他偷走了一个包袱的银子。” 江逸尘很是无辜地看着佟毓秀。 “大小姐,你看我两手空空,哪里有什么包袱?” 佟毓秀见他坦然的样子,有些迟疑。 “你们给我搜!” 追过来的守卫便压住江逸尘,将他浑身上下搜了个遍。 “大小姐,什么都没有。” “咦,那里有人!”忽然有人指着一个方向大叫一声,顿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挪了过去,就见连城背上背着个包袱,正猫着腰偷偷摸摸地往前走。 江逸尘微微一愣,心中惊讶这宋连城半夜不睡觉出现在这里做什么。 “好哇,居然是你!”佟毓秀见到连城扛着包袱,自然将她当成了偷库银的贼。 连城哪里知道这之间有这样大的误会,她不过是因为晚饭没吃饱,摸进了厨房打算找点吃的,后来发现吃不完,索性用包袱兜了,打算带回去大家分着吃。 守卫全都朝连城追来,连城只以为她偷吃的被发现,连忙拔腿就跑,江逸尘看了连城一眼,眼神迟疑了一瞬,不过也只是一瞬间而已,他趁着所有人去追连城的空当,转身就走。 那边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追着连城,她走投无路走进了染坊,大大小小的染缸摆满了,连城扛着包袱没留意脚下,不小心踢中了一根竹竿,背上的包袱直接摔飞出去,扑通一声掉进了染缸里。 而这时候,追她的人也都追到了屁股后面,连城完全是有理说不清。佟毓秀之前就因为小豆子的事情而很不待见连城,此时见她还偷东西更是讨厌得紧,连城抵死不承认偷了银子,加上佟毓秀他们也找不出包袱下落,便吩咐下人将连城捆了关进柴房,先找到包袱再说。 这边连城是惊天动地地闹了染坊,那边恒泰却撞见了要往内宫去的醒黛公主。 醒黛公主本来戏弄了恒泰回到寝宫,但却怎么也睡不着觉,屏退了左右,去御花园走走,正巧遇到了巡夜的恒泰。 “这么晚了,不知公主要去何处,宫里已经到了宵禁时分,是不能再往内宫走动的。”恒泰走上前拦住了醒黛公主。 醒黛脚步微顿,淡淡道:“本宫只是随处走走,你不要拦着。” “但皇上有令,宵禁即到,还请公主回宫。”恒泰坚持道。 醒黛眉头皱起,已经有了一丝不悦:“大家都知道,我只是想去冷宫走一走。” “那臣更不能让公主去了。那可是皇宫中的禁地,万万不能进的。请公主千万不要和臣说笑。”恒泰心中起疑,这大半夜的,公主要去冷宫做什么,还是她爱捉弄人,这是她在捉弄自己? 醒黛顿时就不高兴了。 “谁有那个闲情和你说笑?我额娘就被关在冷宫,我怎么就不能进去了?” “公主的额娘?不是皇后娘娘吗?”恒泰诧异道。 醒黛哼道:“皇后娘娘不是我亲生的额娘,我额娘是慧妃娘娘。” 恒泰有些困惑:“皇上既然对醒黛公主宠爱有加,又怎会把公主的额娘关入冷宫呢?” 醒黛看了恒泰一眼,脸色很是黯然,语气之中透着一股哀伤:“因为我,我额娘才会被关入冷宫,都是我的错。” 她走到亭中坐下,也不知是这夜太温柔,还是因为眼前的人是恒泰,醒黛将埋在心中很多年的事情缓缓说了出来。 慧妃娘娘会被关入冷宫,是因为幼年时候的醒黛,将领着皇上去看慧妃和另一个戏子良工私会,小小的醒黛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她只是想皇上去听额娘和那个戏子唱歌而已。那时候的她不知道,那良工原是额娘的情人,受不了相思之苦混进宫来见慧妃。 皇上看见了自然龙颜大怒。良工害怕连累慧妃,竟然当场自杀。慧妃心灰意冷便要皇上赐死她,皇上恨极了,哪里肯让她这么死了。从那之后慧妃便被打入冷宫,并且要人看着她不准她自杀,还将醒黛公主交给皇后养育。 这是藏在醒黛心中多少年的心结了,每个午夜梦回都折磨着她的心。 “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醒黛泣不成声,“额娘不会被关进冷宫这么多年。” 她站起来看着冷宫的方向喃喃道:“就在那里,我额娘发了疯,总是哭闹!每次想到这里,我心里就特别难受。虽然这许多年来,皇后娘娘待我如同己出,但我……依然好恨好恨,恨自己为什么那么不懂事,害了额娘一辈子。你说,我是不是很坏?” 恒泰心中也是无限感叹,他没有想到,平日刁蛮任性的醒黛公主,竟然也有这样隐晦的伤心秘事,他轻声安慰她:“公主不坏。” 他侧过身来,柔声道:“请公主起驾,去冷宫。” 醒黛公主怔住了。 “你让我去冷宫?” “臣听闻公主心事,无能为力,但送公主一程还是能够做到的。”他微微笑了笑,“走吧。” 醒黛脸上还挂着泪珠,但是她却笑了,梨花带雨地在月光下,美丽无比。 她轻声说:“谢谢你恒泰。” 冷宫之中,萧条冷落得紧。 第24章 醒黛手执木梳替慧妃梳头,慧妃已经痴呆了很多年了。此时坐在那里仿佛谁都瞧不见,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但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发着呆。 “以前我小,来不了这儿。再说那时冷宫也把守得特别严格,苍蝇都飞不进一只。最近两三年,不知是皇阿玛渐渐忘了,还是觉得没有必要了,反正这冷宫都没什么人守着。我每个月,都要趁着夜深,来这里看我额娘——这宫里冷冷清清,没吃没穿又少人伺候,我就有空带些好吃的点心啊,还有暖和的衣服什么的,送来给我额娘,她只要欢喜些,我就能稍稍安心一点——唉,因为她之所以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全是为我所害。”醒黛边梳头边道。 恒泰听她说得凄然,心中也很是不忍,他上前一步,正打算安慰醒黛,却见慧妃忽然冲他扑过来。 “良工,是你吗良工,你终于又回来找我了吗?” 醒黛和恒泰都愣住了,恒泰看着静静抱着他的慧妃,不知如何是好,他扭头看向醒黛,醒黛只是无奈地笑了一下:“我额娘有些疯癫,你多多担待一点,她定是将你当做了当年那个人了。” 恒泰无声地点点头,慧妃的眼神温柔起来,她痴痴地望着恒泰的脸,颤着声音问:“良工,你能再陪我跳舞吗?” 恒泰拉起慧妃的手,带着她轻轻旋动。 醒黛站在一边只是静静地看着,眼泪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将慧妃娘娘哄着睡着了,恒泰自然要护送醒黛回宫,醒黛很是感激恒泰让慧妃这么开心。恒泰却有些忧心忡忡,醒黛这一次两次的没关系,但总有一天会叫皇上知道,到时候只怕又要伤心了。 “公主,可有想过救你额娘出冷宫?”恒泰问道。 醒黛苦笑着:“不可能的,皇阿玛不会允许的。” 恒泰却不这么认为,这么多年过去了,皇上的怒气也应该消得差不多了,加上皇上很是疼爱醒黛公主,若是醒黛用对了方法,也未必不能将慧妃救出来。 醒黛听恒泰这么说,顿时就有些激动,恒泰提醒醒黛公主,这两日快到圣皇太后的忌日了,皇上必定要去祭拜圣皇太后,若是醒黛以孝感动皇上,皇上说不定一个感动就将慧妃放出来了。 醒黛觉得恒泰说得还挺在理,便决定明天去找皇上试试。 将醒黛送回了寝宫,恒泰自然是继续夜巡,夜深人静,恒泰坐在长亭中望着天边月亮,连城这个时候可有休息,或者也和他一样坐在窗边看着同一轮月呢? 连城此时倒还真的没有睡着,她被捆在柴房里,此时趴在窗台上,一双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天边圆月。 像恒泰思念她一样,她也同样在想着恒泰。 夜里有些凉,她此时是多么想念恒泰怀抱的温度,她喃喃地呼唤着:“恒泰,你在哪里啊。” 这夜,似乎也因为她的呼唤而变得多情起来。 江逸尘坐在一家客栈里,他面前已经堆了好些空酒壶,但他仍旧在喝酒。他想借着酒忘记一直浮上脑海的那个姑娘,却发现喝完酒之后,她笑起来的样子越发清晰。 “宋连城,你这个讨人厌的家伙。”他仰头喝尽一碗酒,万般情绪却笼上心头。 夜越发深了,这一夜无眠的人似乎变得多了起来,然而不管怎样,晨曦终将归来。 醒黛公主掐准了时辰去找了皇上,陪着皇上在御花园中散步,皇上果然同醒黛说起了圣皇太后忌日之事宜,醒黛怀着忐忑的心情,按照恒泰的主意跟皇上提了慧妃娘娘的事情,皇上脸色顿时就变了,醒黛以为这次又失败了,然而没想到皇上竟然同意将慧妃从冷宫放出来。 醒黛自然是极为高兴的,第一时间便去找恒泰道谢。 如今恒泰在宫中当差,要找他倒是极为容易的,等到恒泰来当值,醒黛就去找恒泰。 “真是太谢谢你了,皇阿玛真的将我额娘放出来了!” 恒泰有些意外于醒黛的速度,不过慧妃从冷宫出来,这倒是一件叫人欣慰的事情,恒泰笑道:“这是公主思念慧妃娘娘的孝心所致,金石为开,臣给醒黛公主道喜了。” 醒黛微微有些不好意思:“这回真多亏了将军你,帮了我额娘,还解开了我多年的心结。” 恒泰不禁莞尔:“公主,其实人一生要做很多很多的事情,有的事有意,有的事无意,有的做得对,有的做得错,太复杂了。所以将心比心,没有人是完人,这样想想,也许会快乐许多。” 醒黛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恒泰俊俏的侧脸,不由得有些痴了:“将军什么事情都能想得通吗?” 恒泰想了想,摇了摇头:“当然也不是,我也有很多烦恼,不过我相信,施比受有福,能够帮助别人,就是快乐。” “将军之言,醒黛一定会记在心中的。”醒黛轻声道,“恒泰,你知道吗?我每次做梦,都很灵验。” “哦?”恒泰微笑着问,“不知公主做了什么梦呢?” 醒黛看着恒泰的脸,心中却是越发觉得欢喜,宫门外她假扮侍女戏弄于他,便已经芳心暗许,他深夜解开她的心结,如今又帮她救出额娘,更是情根深种。 她抿唇一笑,转身往前走去,几步之后又停下来,她回头望他,眼底已经露了几丝情意:“我梦见啊,将军要交好运了。” 她轻笑着走开,被召为额驸,在世人眼中,这大概便是极大的好运了吧。 连城被关在柴房中,到了早更天的时候终于睡了一会儿,还未睡足就被人给喊醒了。 佟毓秀带着几个人来审问她,这架势像是不问出个所以然来决不罢休。 “你说,你把偷的那些金银都藏哪儿去了?”佟毓秀厉声喝问。 连城彻底清醒了,她咬牙道:“我早就说了!我没有偷!你们丢了金子银子,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还嘴硬?”佟毓秀狠辣一笑,“反了天了你!你以为我抓不到贼赃,就拿你没辙是不是?告诉你,别给脸不要脸,我的手段多着呢。乖乖招了,免得吃苦头!” “我呸!”连城啐道,“从头到尾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你诬陷好人,还想屈打成招。我知道你手段多,可是你就算是打死我,我也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佟毓秀怒红了眼,当下怒道:“从后门走,把她给我丢到乱葬冈去。随便先刨个坑,肯招,就赏她一条小命,把她再给我拖回来!要是嘴硬不肯招,就给她塞坑里活埋了。像这种死不悔改的家伙,就是死了也不可惜!” “是!”手下连忙道。 连城想反抗,奈何手脚都被缚住,而且她一介女流之辈,如何能从这么多家丁手上挣脱? 连城一路被拖到了乱葬冈,两个人按住她,剩下的人都去刨坑了。 而此时,江逸尘再也坐不住了,他狠狠砸掉了酒瓶子,根本没有用。无论他怎么喝,连城的身影还是挥之不去。 他想起她笑起来的样子,就觉得心里暖暖的,想起她不顾他的无礼也要固执地帮他吸毒,心里就隐隐作痛。那样的人,他竟然将她当做了替罪羊,让她去面对佟毓秀那群人。 他站起来,飞快朝外走,他不能放任她不管,他试过不去想她,但是没有用,他试过,但是现在他放弃了。 与此同时,郭孝慌慌张张地进了宫去找恒泰,恒泰瞧见他慌张的样子训斥了他一番。 郭孝顾不得反驳,喘着气道:“不好了,我刚刚听说,连城姑娘去佟家染坊做工,被当成偷金银的家贼,关起来了!” 恒泰脸色瞬间就白了,当下也顾不得巡逻,直往外跑,他让郭孝去帮他告假,而他自己,已经迫不及待地奔向连城了。 第八章 不知故人知不知 连城心中焦躁万分,她眼睁睁地看着那群人刨开了一个坑。 “我说姑娘,坑已经刨好了,我看你还是招了吧,我看你长得如花似玉的,这么被活埋了岂不是可惜了?”一个守卫流里流气地要拿手碰连城的脸。 “我呸!”连城狠狠地吐了他一口吐沫,“姑娘我什么都没做,凭什么要我招?我告诉你们,你们这么做是犯法的,让衙门知道了是要吃牢饭的!” “哎哟,嘴还硬。”另一个家丁讪笑道,“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和她废话什么?把她推下去!”那守卫喝道。 连城挣扎着却无可奈何,被他们一把推进了大坑之中。 再说江逸尘,他终于决定来救连城,一口气跑回染坊,逮住一个管事便威胁他说出连城的下落。管事被江逸尘一吓,顿时什么都招了,只说连城被拉去了乱葬冈。 江逸尘一听顿时无比后悔,他不再耽搁,直奔乱葬冈,正巧看到连城被守卫推下大坑的那一幕。 “你们放开我,让我上去!”连城怒喝着,试图爬上去,然而才爬了一步就被人又推了下去,上面的人顿时发出一声哄笑,表情都是嘲讽的。 第25章 “伙计们,填土!”那守卫招呼了一声,家丁便拿起铁锹往连城头上埋土。 江逸尘一看顿时怒火中烧,飞身上前踹飞了两人,伸手就要去拉连城上来。 “怎么是你!”连城看到江逸尘,惊讶的同时却也松了一口气,她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你是来救我的吗?” 江逸尘正要说话,忽地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呼喊声。 “连城,连城你在哪里!” 江逸尘脸色一沉。 连城已经高兴地笑了起来。 “是恒泰!恒泰,我在这里!” 江逸尘咬了咬牙,站直了腰,他不能让恒泰看到,他现在可还是逃犯呢。只是为什么同样是来救她的,他来的时候,她没有笑得这样高兴,明明是他救了她,她却没有那么高兴。 而这个人,只是传来一声呼唤,她就已经高兴得像是获得了世界上最美丽的珍宝似的。 “算了,我还是成人之美吧,再见,我们后会无期吧!”江逸尘低声道,转身就走入了后面的山林之中。 连城还陷在恒泰来救她的喜悦之中,根本就没有注意江逸尘的离开。 这个世上总有一个人,他的出现会让你彻底忽略整个世界,恒泰对于连城来讲,便是这样的存在吧,可以忽略全世界的存在。 “恒泰!”连城扯着嗓子喊,边喊边往地面爬,她站起来的瞬间,正巧看到恒泰朝她飞奔而来,而跟在他后面的不是佟毓秀又是谁? “哎呀,我怎么知道连城是我们恒大爷心尖儿上的人啊。”佟毓秀的声音十分张扬地传来,“这事给闹的,说起来都是一家人,我也是辛苦赚钱,银子丢了心疼,万请你不要怪罪我呀。” 连城完全无视了佟毓秀,在她眼中佟毓秀是谁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恒泰在这里,就在她的眼前。 恒泰上前来,轻轻擦了擦她脸上的尘土,眼神中满满都是心疼。 “对不起,我来晚了。” 好像他总是来晚,之前连城被佟家麟陷害如此,如今被佟毓秀陷害又是如此。 连城抿唇摇摇头:“还好有人救我,不然你就真来晚了。” 恒泰愣了愣:“是谁救了你?” “是他啊。”连城回头去看,这才注意到江逸尘已经不在这里了,“咦,奇怪,他刚刚还在的啊。” “算了,改天遇到了,再谢谢他吧。”恒泰此时不关心其他,只关心连城,“我送你回家去吧。” 他说完,想起佟毓秀还在边上,便扭头朝佟毓秀说:“今天这件事情,我就不跟你追究了。弟妹,你这娘家也回得够久了,赶明儿,还是回府吧!再怎么说,到底也都是一家人,这样折腾何必呢?” “我知道了。”佟毓秀咬牙应了一声,她站在边上看着恒泰对连城关心的样子就觉得妒火中烧,想当初她送上门他都不要,却偏偏对这个穷酸野丫头。 恒泰交代完了,再也不理会佟毓秀,带着连城就走了。而山林里,江逸尘悄然缩回脑袋,满面无奈,为什么在他和要对付的人之间,要隔了一个宋连城。 而宋连城的心中,又偏偏住着一个富察恒泰。 恒泰一路护着连城回了小院,一回去他就关上了院门,他拧了毛巾替连城仔细地擦着脸。 “你呀,我才一两天没看到你,又把自己陷入了乱七八糟的事情里去了。” 连城傻笑几声,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的,你不是在宫中当差吗?” 恒泰边替她擦脸边跟她讲事情的经过。 原来恒泰从宫中出来之后,一口气直奔染坊寻连城,却意外发现染坊的负责人竟然是佟毓秀。 佟毓秀一开始是不承认连城在她那里的,恒泰忙找来几个做工的人当面对质,佟毓秀只好说她昨晚抓了个贼,并不知道那是连城。恒泰不理会她的胡搅蛮缠,只要她交出连城来,佟毓秀却不答应,一口咬定连城就是偷金银的贼。 恒泰相信连城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被佟毓秀说得没有办法,便答应找出真正的贼人,到时候佟毓秀就得乖乖放了连城。 事情紧急,恒泰直接从自己帐中牵来两条猎犬,这狗颇通人性,见过的人闻过气味就不会忘记,恒泰牵着两条狗来,目的便是让狗闻了那偷东西的人的气息,然后循着气息去追拿贼人。 佟毓秀甚是不屑地看着恒泰牵来的两条狗:“单凭两条狗,就能抓贼取赃吗?” “这是西域进来的金鼻神犬,嗅觉之敏锐,无可匹敌。更何况你们家放金银的柜子还不是普通的樟木榆木,而是金丝楠木,有一种淡香味道,里面的金银搁久了,也会沾染这种气味——除了皇家,哪里还有人敢用金丝楠木?一会儿将狗放出去,必然能够寻到贼人的所在,那么贼赃自然唾手可得。”恒泰看着眼前的柜子,视线不由得严厉了几分。 佟毓秀心中一虚,连忙道:“恒大爷少给我们佟家增添罪名,你这话不就是说我们佟家私用金丝楠逾越礼制嘛!告诉你,这是皇上当年赐给我爹爹的!这个罪,你还挑不着!” 恒泰实在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跟她废话,加上他知道这个女人有多胡搅蛮缠。 “弟媳你多心了,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拿贼!” 恒泰牵着两条狗,快步走在前面。 佟毓秀也跟了上去,她倒是要看看这恒泰到底在搞什么鬼,又要用什么办法找出贼人来。 恒泰牵着狗一路越跑越远,越跑越偏僻。佟毓秀心生狐疑,难不成她真冤枉了那宋连城?但她是亲眼看到她偷包袱的,这又怎么会假呢? 恒泰牵狗出来的时候,是带了十几个手下一起来的,此时那群手下早就朝着狗跑的方向去了,佟毓秀和恒泰要稍微慢一点。 又走了一阵,恒泰便看到山头上有匪寨林立,两条狗顿时撒了腿狂奔而去,恒泰撒手让狗往前跑,而他自己也加速往前,佟毓秀咬牙跟着,这么一跑她也是满头大汗。 山上土匪此时正在吃着烤肉喝着酒,冷不丁跑出来两条狗纷纷吓了一大跳。 山头上顿时大乱,先来的十几个手下和山上土匪打成一片,而那些匪徒见无法抗住这群士兵的攻击,竟然点燃了炸药包,直接和这群士兵来了个同归于尽。 恒泰赶到的时候,山上已经炸开了花,侥幸没死的士兵跑来跟恒泰汇报:“报告将军,匪贼的尸首与贼赃已经找到,但最先杀入的兄弟们,也已经阵亡了。” 恒泰心中一沉,这些兄弟都是和他几番出生入死的手下,如今全都折损在这里,恒泰只觉得心情沉痛无比。 佟毓秀见包袱就在眼前,已经知道连城确实是被冤枉的。 江逸尘是怎么也想不到,他昨夜顺手将包袱带出染坊送到这山头上来,会害死这么一群兄弟。等他再次回来,只能面对染满鲜血的山头和被炸药炸得七零八落的匪寨了。 “弟媳,如今人赃俱获,你肯放人了吗?”恒泰沉声问佟毓秀,若非她执意如此,他又何必带一干兄弟来这里找她失窃的金银? 佟毓秀连忙赔着笑道:“放,当然是要放啊!既然真贼都被一网打尽了,哪还有扣押着连城姑娘的道理?还是大哥你厉害!哎——我说呢,原来大哥你早就有了红颜知己了,怪不得什么女人也都看不上。我那时还自不量力,现在想来还真是羞愧——只是这连城姑娘的事,阿玛和额娘知道不知道……” “弟媳,我要是你就把嘴闭好。我今天既然能来救连城,就不在乎他人指责。倒是你,官宦背景,私营买卖。事情说出去,咱们看看谁的麻烦大。你说呢?”恒泰直接打断了佟毓秀的话,所谓打蛇打七寸,要堵住一个人的嘴就一定要掐住这个人的死穴。 果然佟毓秀变了脸色:“哎哟!大哥这说的是哪里话?大水冲了龙王庙,咱说白了到底也是一家人——来来来,我叫人带你去找连城姑娘,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如此这般,佟毓秀终于肯带着恒泰去救连城了。 连城听恒泰说完,暗自觉得心惊,她抓紧了恒泰的手,像是害怕他会从眼前消失一样。 “对不起,我总是让你这么担心。” 恒泰刮刮她的鼻子,温柔道:“说的是什么话,我不关心你,谁关心你呢?” 连城心中一甜,这两天受的委屈也在此时烟消云散了,她偎依在恒泰怀里,只觉得足够了,就这样靠着他,只是这么静静地依靠着,就已经足够了。 “连城,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恒泰想了很久,终于开了口。 连城眯起眼睛,柔着声音道:“你说。” “我想把你接到府里去,只有在那里我才能安心。”恒泰说,“我不想你再陷入危险,我不怕一次一次救你,我只是害怕一次一次来晚了。” 连城心中微微动容。 “可是……我们现在这样不好吗?顶多我以后不出去了,我就在这里待着,我不会再扯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里去,这样……不好吗?” 第26章 “不行,我担心。你要是只蝈蝈,我就把你拴到竹叶上,装到笼子里,塞到袖口里,恒大爷上哪儿你去哪儿,我就没别的担忧了。偏偏你是个闯祸精,我可真不放心。我要跟额娘说,要把你接到府里去。”恒泰说得极其认真,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你知道吗?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你,巡逻的时候,操练的时候,杀敌的时候,满脑子都是你,那种想找你却找不到的感觉,真是太糟糕了。” 连城怔怔地望着恒泰,她从不知道,在恒泰的心中,她原来是这么重要,这么重要的存在。 好久好久,她笑了,轻声说:“好,我全听你的。上穷黄泉下碧落,只要你让我去,我便去。” “那我、那我这就安排。我也出来大半天了,皇宫里还告着假呢!我这就走了,你在这儿好好的,等着我。”恒泰不放心地交代她,“好好的。” 连城推了他一把。 “你就放心吧,快去快回。” 这边其乐融融雨过天晴,江逸尘却是坠入地狱一般。 到处都是尸体、血和燃烧的匪寨。 江逸尘看着一个个熟悉的兄弟横尸遍野,心中的愤怒之火就越发炙热。 “怎么会这样……”他喃喃着,一个一个查看尸体,他不过才离开了一天而已,为什么一切变成了这个样子? 忽地有个尸体动了一下,还没有死透,江逸尘连忙走过去扶起他。 “告诉我,怎么会这样?” “是……是富察恒泰。”那人说了这句便侧头断了气。 江逸尘眼睛通红,他整个人都迸发出一股肃杀的怒气,富察恒泰,又是富察恒泰! “我错了,我错了。我没想到是这个样子,我一定要报仇,报仇。对,姓富察的,咱们旧仇不尽添新仇,我要让你们一家血债血偿。”他仰头长啸,山野之中,他的声音徘徊着久久不散,就像他心中的恨意一样。 他恨,他为什么要去救宋连城,他救了富察恒泰的女人,付出的代价却是这满山的兄弟啊! 江逸尘彻底被激怒了,埋在骨子里的旧仇加上如今的新仇,彻底灼烧了他的理智,他要报仇,要向整个富察家复仇! 恒泰前脚才回宫,后脚就有人给他道喜来了,恒泰有些茫然,不知道这喜从何来。 “富察大人,看您这样子,还不知道吧?皇上已经赐婚,把醒黛格格许配给富察大人,您啊!现在已经是额驸了!”有手下快言快语道。 “传旨的公公早就奔你府上去了,看样子您是没碰上。刚才上头已经交代下来了,您已经成了额驸,尊贵无比,这总领侍卫的差事,自然就取消了。来啊!大伙儿再给额驸道喜!”守卫都围了上来,纷纷给恒泰道喜。 恒泰却是愣在了原地,耳边的道喜声也渐渐远去了,赐婚?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皇上要给他赐婚? 可是皇上赐婚了,连城要怎么办? 他才许诺将她接回将军府,他要如何面对连城?对,他是说起过他的婚事是由旁人做主,连城也表示她不在意什么名分,但是这不代表他就可以让她受到委屈啊。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只有他,如果他都没有办法护她周全,那么这个世上,她要对谁说满腹委屈与辛酸呢? 恒泰失魂落魄地往外走,醒黛公主拿着西洋镜趴在城楼上偷看恒泰的反应,见他一瞬间失了神只当他是太高兴了,根本不知道恒泰此时心里已经冷如冰爽了。 恒泰一路走回将军府,府中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圣旨下来了,将军府自然是一片喜庆的。 恒泰跨进家门,这满目的喜庆热闹,恒泰只觉得烦躁难安。 富察将军倒是一直在等他回来,见恒泰走进来,大笑着走上前去:“天子赐婚,乃是我们做臣子的最大的荣耀,也是我们富察家最大的喜事。恒泰,你当了额驸,皇上自然会格外器重你,将来的前途,那真是不可限量啊!映月啊!这回的婚礼操办,得按照‘和硕公主禧降事宜’来办理,有些应用物事,宫中很快就会送来……哈哈哈——” 侧福晋此时酸溜溜地道:“哎!我说怎么把佟家大小姐给了我们明轩了,原来恒泰这是真正攀上了高枝啊!” 富察将军本是极为高兴的,听侧福晋这么说就有些不悦:“你少在这儿说酸话!毓秀回娘家也有一阵子了,这回皇上赐婚,家里人都得到齐,否则皇上怪罪下来,谁也担待不起,你们母子俩求也好,拜也好,赶紧把毓秀给接回家来。” 侧福晋见将军动怒,连忙拉了明轩应了声是。 恒泰冷眼看着他们闹腾,只说了声身体有些不舒服便回了房间。 福晋一直看着恒泰的表情,她直觉恒泰应该有什么事情瞒着大家,此时站起来不动声色地跟了过去。 郭孝猜到恒泰此时心里定然不好受,早早等在恒泰房前,只希望能安慰下自家主子。 “真是好巧不巧,偏偏在这个时候皇上赐婚了,我本来今天还想和额娘说说把连城接进府的事情,这横着一道圣旨,真是为难。”恒泰这些话,也只有对郭孝说一说。 郭孝知道恒泰心烦,只好劝慰他。 “皇上赐婚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连城姑娘再好,那也绕不过圣旨不是?” “这我知道,但是我心里只有一个连城,这要我怎么同公主完婚?”恒泰心烦得不行,语气也是急躁得很。 郭孝正要说什么,郭嬷嬷忽然扶着福晋走了进来。 “什么连城?恒泰,你今儿是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额娘?” 恒泰吃了一惊,他完全没料到福晋会跟着过来,他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让福晋知道连城的存在,他想要找一个适合的机会让福晋见一见连城,可是现在一切都泡汤了。 “额娘……”恒泰忖度着该如何开口,“是这样的,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郭孝,可有此事!”福晋扭头便问郭孝。 郭孝只好全招了,当下把前些日子,恒泰和佟家麟打架那件事情,和上次搜查佟家这件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福晋未料到事情会是这样,一时间也蒙了。 “你可知道,你如今已经被皇上赐婚了,再有什么姑娘,这都是要掉脑袋的!况且你怎么知道,那姑娘不是为了你的钱财跟你的?” 恒泰走到福晋身边,轻声问她:“额娘,你觉得你儿子真的是个草包吗?除了势力、钱财和名声,就一无所长?不会有一个心地善良、不贪图富贵的好姑娘爱上我?” 福晋被恒泰问住了,她看着眼前眉目英挺的儿子,自然是不愿意相信这样的恒泰,是不能吸引到女孩子喜欢的,只是就算那姑娘出淤泥而不染,但是青楼就是青楼,那样的出身如何配得上恒泰? 郭孝一直在帮着那姑娘说话,福晋听在耳朵里越发为难起来,怎么看那姑娘似乎都是个好姑娘,若是放在以往,让恒泰娶回来当个妾也不是不可以。 可是如今恒泰要娶的是皇上的公主,这要如何是好呢? “儿子,回头我跟郭嬷嬷亲自去见一见这个姑娘,但是接她进府这事可暂时不能再提了。皇上将醒黛格格赐婚给你,荣耀门庭先不去说——你要是一意孤行,咱们富察家可就要大祸临头了。”福晋叹了口气道,“无论同意与否,都会给你一个答复——郭孝一会儿带路。恒泰,你不许去,你得在家好好准备准备大婚的事情。” 恒泰心中一喜,福晋肯去见连城这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而且恒泰有信心,只要福晋见了连城,也一定会喜欢她的。 “谢谢额娘!”恒泰连忙道。 话已至此,福晋也不耽搁,直接就让郭孝带路去见连城。 连城听见敲门声,只以为是恒泰回来了,正高兴,开门却发现是两个妇人。 郭孝连忙介绍道:“连城姑娘,这是我们福晋。恒大爷的额娘。” 连城吓了一跳,哪里能想到站在面前的竟然是恒泰的额娘,顿时就跪下行了个礼。 “连城给福晋请安。” 福晋瞥了她一眼,也未说话,只是径自走进了院子里,最后踏进厅堂,在软榻上坐下了。连城也不在乎,站起来就连忙去给福晋倒水。 福晋终于开口道:“你放下吧,别忙了,我来,是有几句话想问你。” 连城便在一边的圈椅上坐下了,顺手拿起给恒泰做的衣衫,一针一针地缝。 “福晋你问吧。” “听恒泰说,你们俩已经私订终身了?”福晋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就问了。 连城素来是个直来直去的人,福晋既然这么问了,她也没什么好掩饰的,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一声是。 福晋沉默半晌,才道:“咱们开门见山,不管你们之间至今为止发生了什么,请到此结束,彼此放手。” 意料之外的,连城并没有惊慌失措,反而像是早有准备听到福晋这么说,此时很是镇定地笑了笑:“福晋来这里就是同连城说这句话的吗?我也跟福晋开门见山,恒泰要怎样,要他自己跟我说。至于我,我不放手。” 第27章 福晋愣住了,她看着连城的脸,心中也有些不忍:“连城姑娘,你这又是何必?你可知道,皇上已经给恒泰赐婚,到如今,他的婚事就是我们做父母的都不能左右了,你跟着他什么都没有,‘名分’这两个字你现在也许会嗤之以鼻,到了以后就会发现,男女之情终究会被岁月冲淡,能够给你保障的还是‘名分’。姑娘,我谢谢你厚爱我的儿子,我也希望你能够厚爱自己,选一条聪明的路,选一个合适的人,走了吧。” 福晋说着,示意郭嬷嬷给连城留下了三张银票,她不忍心再看连城的样子,的确如恒泰所说,这是个好姑娘,有些人你见一眼便能明白,连城就是这样的人吧。 这样的一个姑娘,真真可惜了。 连城坐在原地很久,她其实都快哭出来了,但是她一直强忍着,直到福晋走出去,她才猛然回过神来。她抓起桌上的银票跟了出去,大声说:“福晋,我知道你们是高门大户,我高攀不起。可我也是个人,有感情,有尊严,您这钱给我,是买我呢,还是买我心里的恒泰呢?你又觉得我能把哪个卖给你呢?钱您拿回去。我还是那句话,恒泰想怎样,要他自己跟我说。连城绝不放手!” 福晋越发为难,她好说歹说,这姑娘就是倔强得很,根本听不进话。 “随你怎样吧,总之你好自为之。” 郭嬷嬷扶了福晋出了院子,福晋也不知怎么的,心中却越来越难受,她喃喃道:“倒是个好姑娘,模样好,就是这个脾气倔了点。” “福晋,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姑娘有点像一个人?”郭嬷嬷一直在观察连城,第一眼见就暗自心惊,只觉得真是太像了。 “谁?”福晋反问了一声。 “老奴是觉得,这个相貌,这个身量,这个性子脾气,倒是很像福晋你年轻的时候。”郭嬷嬷和福晋都是几十年的主仆了,说话间也不会刻意顾忌什么。 福晋心中一震,事实上她也有这样的感觉,总觉得这姑娘模样气度总有些熟悉,此时郭嬷嬷一说,她才反应过来,之所以觉得熟悉,是因为太像她的缘故。 “我也真是为难。”福晋叹息道。 郭嬷嬷想了想道:“老奴倒是有个主意,若是这姑娘对大少爷是真心,那日后慢慢想办法再说,总有解决的法子。若不是真心,怕是过段时间自己也放弃了。眼下之计,是要稳住大少爷。” 福晋点了点头:“这样倒也可行。”打定了主意,二人便回了将军府。 再说江逸尘,一夕之间死了那么多兄弟,他心情郁闷便跑去了春风楼寻他的老相识百乐喝酒去了。 说起来百乐跟了他也有些日子了,对他也算得上是情深义重。 “哟,你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了?”百乐提着酒壶过来给他倒上,“怎么了这是,闷闷不乐的?” “寨子没有了,兄弟们也不在了,除了你这儿,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江逸尘仰头喝掉了一杯酒,抓住百乐的手吻了吻。 百乐抽回手来,嗔道:“我总是最后被你想起来的一个。当初在寨子里,你要我来京城做内应,我领命来了,以为能跟你多一点相处的时间,可是你每次都行色匆匆。你说怕别人心存怀疑,我就认命了。我等啊等,盼啊盼,就等你来京那么一刻,可是结果呢,寨子没有了,我这个假老板娘也变成真掌柜,你倒是来了,却只看这窗外,没有眼前人。” 若摆在以前,听百乐这么说,江逸尘就该不耐烦了,可是也不知是因为寨子没了兄弟死了伤心,还是认识了宋连城之后自己稍微有些改变了,此时听百乐这样讲,他心中就隐隐有些难过。 他抱住百乐,低头想吻她,百乐却推开了他。 “你当我贪图和你这一夕之欢?” “那你要什么?”江逸尘问道。 百乐伸手抚上他的胸膛,感受到他强有力的心跳,温柔道:“你一直都知道的,我要的,是你的心。” “可惜我的心早就没有了。”江逸尘讽刺一笑。 这话百乐也不是第一次听了,她只是笑笑也不以为意。她走到窗户口,正巧瞧见大街上人潮涌动,皇宫内许多内侍和宫女走在街道上,或手捧各式皇宫嫁妆,或两人抬着描金大箱,看上去十分热闹。 “什么事那么热闹?”百乐好奇问道,“这宫里的人,怎么会跑出来啊?” “哦?”江逸尘若有所思地走过去,“这是要抬去哪里?” 百乐站着看了一阵,忽地想起一件事来。 “估计是将军府吧,我听说皇上把公主许配给了你的死对头,富察恒泰,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大概这是在张罗着办喜事吧。” 江逸尘面上一动,心中已经计较起来:“这么说,将军府近日走动的人应该会很多。” “是这样没错,你想做什么?”百乐认识江逸尘不是一两天,自然知道他话里有话,“你不会是想趁机……” “没有,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江逸尘淡淡道,他将空酒杯递过去,“再陪我喝一杯吧。” 百乐到嘴边的话就咽了下去,江逸尘不喜欢别人干涉他的事情,也不喜欢别人过问他的想法,他不说,她便不再问。 “好啊,莫说一杯,陪你喝一辈子都没问题。” 江逸尘笑笑,心中已经有了主意,喝完一壶酒,江逸尘丢下酒杯离开了春风楼。其实百乐猜得没错,他的确是打算趁机混入将军府。 平常将军府守卫甚严,他要进去自然也要花费一些工夫,如今这么好的机会,他可不想白白错失了。 他轻巧地混入了筹备婚礼的队伍,跟着进入了富察将军府。 此时将军府中,将军正和恒泰说话:“恒泰啊!马上你就要当额驸了,虽然是荣耀,但这娶了和硕公主,与寻常权贵之家相互婚配极是不一样的。毕竟她是君命,你是臣子,这夫妻二人是以君臣名分为前提而成的。按我大清礼仪之制,做额驸的要与公主见面,先得屈膝行礼;若是公主有什么赏赐,你还是得要叩首谢恩。民间有一句俗语,叫‘娶妻得公主,平地起官府’,意思就是这样,严格得很,一点也不能乱——莫说是你,就是她赏赐了阿玛我,我也得谢恩。” 恒泰心中不愿娶公主,但将军如此细心叮嘱,恒泰还是恭敬地应了一声:“知道了,阿玛。” 这时侧福晋带着明轩还有佟毓秀正巧走了过来,那天恒泰在乱葬冈让佟毓秀回来,佟毓秀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竟然真的乖乖回了将军府。 此时佟毓秀见到将军,面色就有些难堪,毕竟她之前走得可一点都不光彩。 侧福晋拉了拉佟毓秀示意她开口,佟毓秀只好笑道:“阿玛,我回来了!之前是我不懂事,您千万别见怪。” 富察将军笑着点头道:“嗯,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恒泰已经被赐婚,要做额驸了!现在家里最要紧的,就是把这场大婚给办好!” 侧福晋稍稍有些不高兴,但她不敢表现出来,只是将佟毓秀拉回了身边。 佟毓秀嘀咕了一声:“凭什么好处都让他得了去?” 她想起在乱葬冈的时候,恒泰紧张连城的那副样子就觉得心中堵得慌。 侧福晋听到佟毓秀的话,只好酸溜溜地安慰道:“唉!你是不知道啊!人家又是长子,这回又踩着龙尾巴上了天,当了额驸。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了,看来我和你们小两口,还是夹着尾巴做人吧!咱哪惹得起他这尊贵的额驸?” 将军听到侧福晋的话,眉头一皱甚是不悦:“还在那儿嘀咕什么呢?赶紧进去歇着吧。恒泰,你也去,三天后公主进门有得忙了,趁现在有时间多休息,把精神养足。” 恒泰很想离开这里,此时听将军这么说,连忙应了声是便走开了。 侧福晋拉着佟毓秀跟着朝内院走。 此时江逸尘混在人群里,眼见着庭院中只剩下了富察将军一个人,忽然将手中圆盘一丢,飞身朝将军扑来,他混进将军府要下手的对象竟然是富察将军! 富察将军连忙闪过,二人顿时就是一阵激斗,缠斗之中,富察将军扯下了江逸尘的一截衣袖,就见江逸尘的手臂上露出一块形状极为奇怪的伤疤。 将军一愣神,手下动作就迟疑起来。 恰此时恒泰听到院中动静折回来,刚刚走开的人也都回到了院中。 江逸尘心中愤恨却只能暂时离开,恒泰抬脚便要去追,却叫富察将军拦住了去路,恒泰急道:“阿玛,现在追还来得及!” 富察将军面色有些古怪,他说:“不过是个小毛贼而已,不要追了。” 恒泰心中讶然,富察将军向来疾恶如仇,怎么今天忽然转了性子? 富察将军转身朝大厅走,他脑中不停地闪现江逸尘手臂上的那块伤疤,被封沉的那些往事,终于挣破枷锁浮上了心头。 他步子一踉跄险些跌倒,还是福晋手疾眼快地扶住了他。 第28章 “这是怎么了?老爷你怎么看上去心神不宁的?” 富察将军挥了挥手,对福晋笑了笑:“我没事,大概这几天太过高兴,没有休息好,所以有些头晕。你去忙吧,这几天家里的事就拜托你了。” “说的哪里的话。”福晋嗔怪一声,给富察将军倒了杯水便下去了。 富察将军端着参茶却没有喝,他站起来缓缓走入内庭,最后推开书房的门,从暗阁中取出了一幅画。 画像打开,上面绘着一位形容美丽的女子。 女子妙目流转栩栩如生,富察将军眼底渐渐浮上一层水汽来,他喃喃道:“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买杏花。” “杏雨,我好像看到他了。”富察将军将画像挂到墙壁上,“怎么会这么巧呢?那样的伤疤……是他吗?” 富察将军就想起来,那真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那时候他还没有娶现在的福晋,杏雨是他心爱的姑娘。 阳春三月杏花如雪,杏雨就坐在杏花树下替他缝衣裳,杏雨收的干儿子奶声奶气地要跟他学练剑,他拿竹竿当长剑,舞着舞着,便是二十多年时光如剑。 再回首,杏雨不在了,当初跟着他学剑的干儿子江逸尘也不知道去了何方。 “会是他吗?”富察将军失神地喃喃。 那时候五岁的江逸尘手臂上,便有那样一个烫伤,是不小心烫在卖烧饼的火炉子上而来的。而今天在院子里,和他缠斗的那个人,他手臂上同样有那样一个疤痕。 福晋这时候推开书房的门走进来,见他正盯着杏雨的画像看得入神,心中不禁有些凄然:“老爷,怎么把它拿出来了?” “没什么,只是恰好碰到了,便取出来清清灰尘罢了。”富察将军轻声道。 也许在他心中,年少时的那段感情,是最不能触碰的伤口,碰着了便会隐隐约约地疼。 “死者已矣,请老爷莫要伤怀。还是想一些愉快的事吧,很快就是恒泰的大婚了,您早些休息!”福晋走过去将画像仔细地卷好又放了回去。富察将军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止,只是眼神恍恍惚惚的,怕是又想起了过去的那些时光吧。 江逸尘其实并未离开将军府,只是趁乱躲入了假山之后。 此时风声过去,他便想走出来。 然而未走几步就听到假山那边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跟着有人急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何不告诉我?” 说话的人是富察恒泰,跟在他后面的正是郭孝。 郭孝此时很是后悔,他没忍住将福晋和连城说的话告诉了恒泰。那天福晋进了院子并没有让郭孝跟进去,不过他还是听到一些的。福晋让连城离开恒泰,他听得还是很清楚的。 恒泰一听这还得了,当下有些急了:“不成,我心里难受。什么额驸,我才不稀罕,我要去见连城。” 福晋后来回府,同他可不是那样说的,她满口答应恒泰以后会接连城进将军府,但这完全和郭孝说的是两回事。 “少将军,福晋都已经让步了,你又何必再起波澜呢?万一要是把事情给闹大了,到手的好事不说,还要连累府上这么多人,就连那连城姑娘,也有干系啊!你就听我一次,乖乖地在房里躺着吧,挺过这一阵就好了。福晋不是答应你把连城姑娘接进府吗?你这是又想着让我挨揍啊!”郭孝心里也急,他真是不想主子这个时候去见连城。 恒泰站住想了想,郭孝说得倒也不是没有道理,他只是心中挂念连城,加上听了郭孝的话就急了,不过福晋也不是那种两面三刀之人,她和连城那么说,许是为了考验连城对他的心意呢。 想到这里,恒泰努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身走回房去。 江逸尘一直在假山后面,将郭孝和恒泰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一计不成,心中已然有了其他的想法。 富察恒泰既然已经被赐婚做了额驸,而他又对连城如此用情,要是娶亲当日,他不出现,这不是欺君之罪? 江逸尘想到这里,蓦地冷笑起来,这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第九章 明朝深巷买杏花 连城关上院门,染坊的活计是做不成了。忽然清闲下来的连城,似乎就有更多的时间去想她和恒泰之间的事情。 福晋的话她听在耳中,疼在心上。 她不是不懂事的人,她爱着恒泰,她也希望恒泰能够幸福。福晋让她离开,若是她能管住自己的心该多好?可她不能,她不想走,她想留在这儿,留在这个充满了她和恒泰回忆的小院子里。 其实就算他成亲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已经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了,想他想得厉害的时候,偶尔拿出来想一想,心中的难受就会缓解一些,便也不会觉得时间有多难熬不是吗? 也许这样就能守一辈子呢? 连城胡思乱想着走回屋中,才碰到门扉打算关上,院门就被人拍得哐当作响。 “谁啊!”收起那些莫名的情绪,连城满心疑窦地走过去,打开门,却没有人在。连城心中一惊,莫不是佟家麟那个家伙又来找她麻烦捉弄她来了? 然而她回头的时候,却瞧见一封信落在她脚边上。 信封上没有署名,她拆开来,信纸上只有一行字:今夜子时,江边一会,万勿失约。 字迹看不出是谁的,连城心中想了好久,莫非这是恒泰写的,约她去江边小会? 可是这不应该啊,若是恒泰,他为何不直接来见她,丢个信封过来,不是多此一举吗?连城将信纸翻了个面,却找不出一丝蛛丝马迹,她将信纸揉成团丢在了地上,转身回了屋子。 她蓦地笑了,她忽然发现自己最近有变笨的趋势,要知道是谁写的,只要去江边看看不就知道了? 深夜之时,江边十分宁静,只有江水拍打岸堤的声音。 连城手中握着根火把,四处张望着。可是这岸堤上,别说人了,连会跑动的动物都没有,难不成真有人吃饱了撑着捉弄她? 忽然,静谧的夜空亮起一两道光点,跟着在头顶爆裂开来,竟然是有人在岸边放起了烟花。 连城心中一喜,难道真的是恒泰约她来这里,想要给她一个惊喜吗? 正想到这里,黑夜里有人吹起了长笛,笛声悠然,烟花耀眼,这个长夜温柔得不可思议。 “恒泰?是你吗恒泰?”她呼喊了一声,丢掉火把往前跑去。 天气虽然已经转暖,不再是开年时候的春寒料峭,但这江边还是有些凉的。连城的脸冻得有些红,她仓皇地寻找着,终于在不远处,她看到有个人背对着她,手执横笛慢慢地吹。 “恒泰!”她走过去,一把拍在那人肩膀上。 那人吹着笛子微笑着回过头来,连城一下子愣住了,狂喜的心跳也在这时候,忽地就停了下来。 “怎么是你?” 眼前吹笛子的人哪里是恒泰,分明是江逸尘! 看到她眼中迅速熄灭的火光,江逸尘心底隐隐有些发涩,原来在她眼中,除去恒泰之外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让她感觉到惊喜吗? 而他,不过是包括在这任何一个人之中的一个,无关痛痒,在她心里没有特别的位置,普通得和路人一样。江逸尘蓦地一怔,为什么他会如此在意,连城心中他是什么样子的? 似乎从认识她开始,他破了很多先例,不会去救谁,不会去记挂谁,不会费尽心思地想要忘记谁——而忘记,不正是因为已经在心里留下了某种痕迹吗? “见到我,让你这么不高兴吗?”他的声音里,或许他自己都未觉察的那种落寞和无奈,如此明显,“你以为在这里等你的是富察恒泰吗?恐怕如今能坐在这里等你的,只有我了。” 连城转身往前走了几步,是啊,恒泰要娶醒黛公主了,这个时候的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呢?连城苦笑了一下,果然,没有期待便不会有失望。 “连城……跟我走吧。”有那么一瞬间,在这烟花里,在这江风中,他想要忘记一切过往,带着她远离这里的一切。 连城惊讶地回头:“你说什么?” 他猛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江逸尘也没有丝毫窘迫,他轻笑道:“富察恒泰马上要娶公主,即将成为额驸了,你还惦着他,他是个什么人啊?他是负心汉!你呢?你就是个笨蛋!” “关你什么事?我就算笨到无药可救,那可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们似乎不太熟。”连城只觉得十分莫名其妙。 那句不太熟,刺得江逸尘几句发怒,他压下心中怒气,冷哼道:“我们不太熟?宋连城,顺天大牢里,你要撞墙是谁让你有活下去的勇气的?染坊之中,是谁在佟毓秀要打你的时候救你的?乱葬冈上,是谁推开要埋你的恶徒的?在你眼里,我们的关系,就是不太熟吗?” 连城心中微微一颤,似乎她刚刚那样说,的确有些伤人,但是江逸尘搬出这套说辞,她就怒了:“你还好意思说?顺天大牢里,是谁算计我,自己逃出去却让我陷入佟家麟的魔爪?染坊外,是谁被毒蛇咬,我帮忙吸毒却不知好人心?你骗我带恒泰去野竹林,是谁埋下炸药要害死我?难道这样算计我的人,我也要记挂在心中吗?” 第29章 她的步步逼问,他一步步往后退,他蓦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最后他索性躺在了地上,仰面看着漫天烟火。 “所以宋连城,我们这辈子注定没有办法扯平了,你骗我,我骗你,我欠你,你欠我,这许多,已经扯不平了。” 连城看着江逸尘的脸,初见这个人,是在死囚牢里,他邋遢的样子几乎看不到脸,的确如他所说,他们之间已经扯不平了。 “既然你找我没什么事情,我就走了。”她轻声说了一声,扭头便走。 江逸尘也没有去追,他只是静静地盯着烟花,像是陷入某种回忆之中。 连城往前走了一段路,忽地后颈一痛,跟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百乐拍拍手从远处走来,刚刚她丢出去一枚石子,正巧打中了连城。她走过来蹲下身,抬手就要去碰连城,江逸尘忽地开口道:“别伤她!” 百乐心里一丝尖锐的痛,她强迫自己笑道:“你慌什么,我不过是打晕她而已,我们不是早说好了吗?” 江逸尘走过来,稍稍推开百乐将连城抱了起来,的确引连城出来不过是个计划而已。 百乐看着江逸尘小心翼翼的样子,心中更加难受,她跟了他那么久,却从未见他如此温柔过,她不由得问了一声:“江逸尘,你该不会是对她动情了吧?” “动情?”江逸尘看着连城的脸,轻轻笑了笑,“怎么可能呢,我恨都还恨不过来呢。” 百乐很想相信他的话,可是他的微笑太深情,他的声音太温柔,恐怕他也在自欺欺人吧。说什么恨,也不知是想让她相信,还是想让他自己相信。 连城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此时离恒泰娶亲,不过剩下了一天的时间。 她有一瞬间的茫然,不知道身在何处。双手双脚都被绑着,此时酸麻地疼。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顺天府的大牢里,而之后的那些事情,是不是都是黄粱一梦,包括和恒泰相爱,包括恒泰要娶醒黛公主。 “醒了?”一道清冷女声响起来,将她从茫然拉回现实之中。 连城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一个蓝衫女子坐在长凳上,身后的桌子上放着一碗米饭一碟青菜,还有一碗清茶。 “这是什么地方?江逸尘呢?”连城连忙问道。 蓝衫女子正是百乐,她听连城张口就问江逸尘,压抑在心中的忌妒就化作了愤怒,她站起来,尖着声音喝道:“你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男人,还这么念念不忘地记挂另一个男人做什么!” 连城被百乐吼得莫名其妙,皱眉道:“姑娘你是什么人,我并不认识你,也不曾得罪过你。”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百乐冷笑道,“来吧,吃饭吧。” 她转身端起饭碗凑近连城的嘴巴,连城歪过头去。 “我不吃,你让江逸尘来见我!” “你不吃?我喂你吃!”百乐心中一狠,直接将饭硬塞进连城嘴里。 “住手!”江逸尘大喝一声,他正巧来看连城有没有醒,才到门口就看到这样一幕,他走过去夺下百乐手里的饭碗,脸色沉得可怕,“你要做什么?” 百乐愤愤然道:“这么在意她做什么?我又没有害死她,只是让她吃饭而已。” “你先出去吧,我有些话要和她说。”江逸尘冷淡地对百乐道。 百乐心中气闷不已,她摔门而出,心中的委屈瞬间化作了热泪。为什么呢,自己一直陪在他身边,花尽心思让他开心,可是为什么,他从来都看不见。 江逸尘放下饭碗,走过去在连城身侧坐下,连城瞪了他一眼,稍稍挪开了一些,江逸尘笑笑不在意。 “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你这么费心思把我弄到这里来,到底想做什么?”连城很是烦躁地问。 江逸尘漆黑的眸子里,隐藏着一丝忧悒,他忽然放轻了声音,他说:“连城,你愿意听我说一个故事吗?” “我不愿意。”连城果断地道。 江逸尘却像是没有听见似的,已经缓缓地说起了那段,湮灭在了红尘中的往事。 他的故事,开始于二十年前,那时候他还是个无父无母、无家可归、只能沿街乞讨的孤儿。 那天他从一个沿街卖唱的姑娘那里抢走了一把铜钱,却被听姑娘唱歌的路人逮住狠狠揍了一通。他只是太饿了,想要偷几个铜板去买个热馒头暖暖肚子。 那群人对着他拳打脚踢,那时候小小年纪的他已经能够明白死亡的恐惧,他想他大概会被打死吧,死了之后,像其他乞丐一样,被抛尸荒野,尸体或者烂掉,或者被野兽吃掉。 然而在他绝望的时候,那个唱歌很好听的姑娘开了口,她走过来拉开了还在殴打他的那些路人,她蹲下身将他抱在怀里,他仰着头看着她好看的脸,她的眼睛很好看,尤其是阳光落在里面,就像是会发光的星星一样。 “小女子杏雨,谢过诸位老少爷们!诸位给我捧场,又见有人偷钱,仗义相助,杏雨感激不尽。只是这孩子瞧上去也怪可怜的,想来也是饥寒所致,杏雨想要帮帮这个孩子,情愿给他些铜板,也请诸位看在杏雨的面上,就饶了他这一回吧!”她求着周围的人放过他一马。 人群散去了,她用温柔清冽的嗓音问他:“小弟弟,你怎么不回家去呢?下次可不要再这样了,遇到坏人可就糟糕了。” 他就摇了摇头,从未觉得伤心过的他,第一次有了想哭的感觉,他委屈地摇摇头:“我不知道要回哪里去,我没有家啊……” 他看到那姑娘怔住了,她眼中的神色分明是慈悲和怜悯,她抬起袖子替他擦了擦脸。 “我给你上点药吧,不然这伤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 他总是羡慕那些有爹娘的孩子,他总是无法想象出娘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可是看着眼前,小心翼翼地替他擦脸替他上药的女子,大概娘亲……就是这个样子的吧?那瞬间,满心的苦楚和无辜,全都化作了眼泪,他号啕大哭地投入她的怀中。从此以后,他不再是街上的小乞丐,他成了她的干儿子,有她一口饭就有他的一口,有她一件衣服,就冻不着他。 后来她带着他去了富察将军府,那里有她拜过了天地的相公。可惜那时候她的丈夫已经是个将军了,住在将军府中,寻常人是见不着的。 她一路卖唱,只为筹得银子来找他,可是那一天,他们被拒之门外。 “我们将军早就娶了尚书大人家的小姐了,你怎么可能是我们将军的发妻呢?赶紧滚开。”那些士兵嘲笑他们,然后在这嘲笑声里,他看到了由远而近的香车宝马。 他和杏雨狼狈地站在路边,看着华贵无比的马车被引入将军府,他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有些人的世界,是他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企及的。 不过那天,富察将军还是来找了他们,他将他们带到了客栈之中,他拉着杏雨的手,说着自己的无奈,说着自己的抱负,说什么一有机会便接他们回将军府,说什么从未忘记过自己的发妻。 杏雨信了,或者说那时候的江逸尘也相信了。 杏雨为了不耽搁富察将军的前程,相信他许的那个虚幻的未来,带着江逸尘踏上了返回家乡的路。 故事到了这里,或者如果没有那样的意外,他的人生也不会变成这样。就算富察将军不认他们也没有关系,他会照顾杏雨,在一个无名小村里伴她终老,或者他会娶一房妻子,相貌平平但性子温婉,可能还会有一两个孩子。 可惜凡事如果都尽如人意,那么他也不会成为手染鲜血的匪寨头子了。 那天将军并没有来送他们,而是随便差遣了个士兵来,说是将军夫人知道了他们的存在,正在大闹,将军走不开无法来送他们。 杏雨那时候还是满心地为将军着想,她说:“务必要保全将军的前程啊!劳烦你和将军说,就说我们等多久都成,只要不耽搁他的事情。” 然后她就带着他上了船,船到江心,艄公却忽然拔下了船上的一个塞子,跟着就跳下水去。 江逸尘永远都不会忘记他说的那句话,他说:“对不起了!我这也是奉命行事,冤有头,债有主,实在是你们的存在妨碍了人家,这才派我来送你们上路!你们若是告到了阴司衙门,可不要怪我啊!” 接着便是漫天的大水,他用力地拉着杏雨,可是水流那样湍急。 那天的江水有多冷,那天他们在江面上喊得有多用力多绝望,那么大概他对富察将军的恨便有多深。 后来他和杏雨被匪寨的大当家救了上来,可惜杏雨已经没有了呼吸。 无论他怎么喊怎么摇,她也没有睁开眼睛过。 他恨,他痛,可是他无能为力。 那时候将他从江水里救上来的大当家对他说:“男子大丈夫,只能流血,不会流泪。要有什么委屈,就拿刀子说话——今后你就跟着我,记住!以后不可以再哭!” 第30章 他懵懂地点头,而大当家四岁的女儿百乐,偷偷从大当家身后探出一张脸来,她在冲他笑。 这笑啊,从他五岁那年,一直陪伴到了如今。 到如今,大仇还未报,新仇又已添。 连城怔怔地望着江逸尘的脸,他已经说完了故事,她从一开始的抵触不想听,到后来随着故事的起起伏伏,跟着心惊跟着难过。 “原来……你和富察家有这样大的深仇大恨。” 江逸尘替她解开手足的桎梏,他像是还陷在江水的冰冷之中,语气冷得让人心底发寒:“何止是深仇大恨!我干娘被富察老贼给害死!而我一众兄弟数十人,都死在那个富察恒泰之手!这是血海深仇!” 连城心中一震,想起他掳她来这里,已经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你要做什么?你不会是想用我来对付恒泰吧?” “我?我想怎么样?很简单,我要去杀了富察恒泰,为我一众兄弟报仇。再把他的人头带给富察老贼,让他尝尝丧子之痛的味道。我不杀他,可我要他知道儿子因他所死,我要让他一辈子活在痛苦之中!”他说得清淡,甚至说到这里还笑了笑,“杀人诛心,想想都快活啊!” “不行,我不能让你这么做!”连城站起来就想往外走,“我知道这不公平,但是我就是不想让你伤害恒泰!” “那他们伤害我的时候,谁站出来保护我?”江逸尘冷冷地道,“你也知道这不公平,凭什么呢?凭什么被伤害了的那一个,还不能去报仇?宋连城,你到底还有没有心?” “我不管!”连城大喝道,“就算他得罪了全世界,我也要保护他,我不许任何人伤害他!” 她边说边往外走,江逸尘想要来挡,忽然他面色发青,浑身针扎似的疼,跟着就轰的一声栽倒在地。 连城已经一脚跨出了房门,此时见江逸尘昏死过去,犹豫很久,最终一咬牙又折了回来,她拍了拍他的脸。 “喂,你给我醒醒,你别用这样的方式拦住我,喂!江逸尘你怎么了?” 她喊不醒他,心中有些焦急,她用力喊道:“来人哪!快来人,江逸尘昏倒了!” 百乐本来就没有走远,此时听连城的呼喊声,已经飞快地冲了进来。她推开了连城,将江逸尘扶上了软榻,她差人请了大夫来,连城就这么站在一边愣愣地看着。 大夫很快就来了,把了脉说是上次毒蛇咬了之后余毒未清,用金针引出了毒血就没事了。 百乐怕连城逃走,重新将她绑了起来,江逸尘醒来的时候,天空已经黑了。 他让百乐出去,只留下连城在房里。 沉默和黑夜一样浓,好一会儿,江逸尘忽然笑了起来。 “你不是要跑吗?为什么没有跑?” 连城淡淡道:“我只是不想你死在我面前。” 江逸尘也不恼,只是笑得更欢了:“所以说,在你心里,我是特别的不是吗?” 他走过去蹲在她面前,连城不说话,只是这么看着他。江逸尘忽然道:“你不去找恒泰报信,你不怕我去杀了他?你本来有机会杀了我,可是你不杀我,是给我机会去杀恒泰吗?” “我不会让你伤害他的。”连城冷冷地道,“就算他手无寸铁,你一刀刺过去,我也会挡在他前面。我今天救你,是我跟你的事情。真有那么一天,我要替恒泰挡刀,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 江逸尘一手卡住她的脖子,他咬牙切齿地问:“你告诉我,我有哪一点比不上他,为什么你要对他那么死心塌地。他已经娶公主了,他不要你了。你还惦念他做什么?他有哪里好?你再看看我,我也是堂堂正正的一条汉子,有血性有担当,只要你肯跟了我,我保证我这辈子心中都只是你,只有你!” 连城错愕地望着江逸尘,她不知道原来他对她…… “不可能的。”连城苦笑了一下,“你不明白,真正喜欢上一个人,是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再喜欢上另外一个人的。” 江逸尘忽然扑过去抱住她,然后在连城目瞪口呆之下,吻住了她的唇。 他其实吻得很轻很慢,但是连城感觉到了绝望。 他很快放开了她,他转过身去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她听见他对百乐吩咐,让百乐带她去洗个澡,接着便要开始他的计划。 百乐走进来,拿刀子抵着她,将她推到了后山的瀑布下。 她泡在水中,百乐拿着刀子站在一边看着,看着看着,她嗤笑了一声:“你长得的确有几分姿色,难怪他这么记挂着你。” 连城此时心中很乱,她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江逸尘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但是她却觉得很难过,他经历的那些,其实也是很不公平的。 但是她又不能让他伤害恒泰,她说不清对江逸尘到底是什么感觉,而他们之间是什么呢?若说是陌生人,这算是什么陌生人,若说是朋友,但这又算是什么朋友? “其实我很讨厌你,我真的恨不得一刀杀了你。”百乐低低地道,“我从小就喜欢他,可他对我总是那样不远不近的……而你,也不知道你是怎样就蛊惑了他的心,如今他的心里,就只有你。你说我该有多么恨你?其实我真的很想就这样一刀把你给杀了,但我知道,若我这样做了,他一定会杀了我的……所以我真是又恨你,又羡慕你!不过啊,也说不定哪天我一高兴,在你脸上划上几刀,也是个办法!” 她说着,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她笑了起来,语调很温柔:“他就跟着我爹四处闯荡,渐渐地长大了,他人又英俊,又豁达,武艺也好。最讲义气,最受兄弟们拥戴。后来我爹爹死了,江逸尘就当了大当家的,总是在外面跑,我总也难得见他一面。我一直看着他,这么多年来,为什么他从不肯回过头来看看我呢?” 连城心中一颤,忽然之间,这个姑娘似乎也并不是那么不可理喻。 因为都喜欢着一个人,所以能够明白因为喜欢对方,可以为了对方做一些牺牲的感觉吧。 江逸尘出了房门,跨上一匹快马直奔将军府。 今天是富察恒泰迎娶醒黛公主的日子,也是江逸尘计划实施的日子。 恒泰此时站在院子里,再有一会儿吉时就要到了,那时候他就要跨上白马去迎娶他的公主。虽然他最想迎娶的那一个,也许是他这辈子都无法这样光明正大地去拥抱的。 所有人都言笑晏晏,然而就是这时候,一支羽箭呼啸而来,所有人尖叫一声,恒泰手疾眼快地抓住了那支羽箭,羽箭上绑着一封信,恒泰急忙拆开了,跟着他的脸就白了。 字条上只有一行字—— 欲见连城面,速来栖霞峰。 “怎么回事?”所有人都围了过来。 恒泰飞快地将字条团起来捏在掌心,然后他翻身跨上大白马,用最快的速度冲了出去。 福晋急得满头是汗,她喊:“吉时就要到了,恒泰你要去哪里!” 然而恒泰没有时间回答。 他此时满脑子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连城出事了。他一口气策马上了栖霞峰,可是栖霞峰上空荡荡的,只有夕阳无限好,他大声喊着:“连城!连城你在哪里?” “她在这里。”忽然有人大喝一声,飞身上了栖霞峰。 恒泰回头看来,就见上来的人竟然是江逸尘! “怎么是你!”恒泰心惊,之前江逸尘利用连城逃狱,但后来顺天府接管此事,说是已经将江逸尘捉拿归案,并且拉到菜市口斩首示众了。 他哪里想到江逸尘竟然还活着! “你不是早就被顺天府衙门给处死了吗?你怎么还活着!”恒泰喝道。 江逸尘冷笑一声:“我当然不会死!我死了,谁来给我那么多的兄弟报仇?” “是你挟持了连城?”恒泰已经把事情想了个大概,此时已经笃定了连城就在他手上。 百乐拉着连城走上栖霞峰,恒泰本能地往前走,江逸尘喝道:“站住!你再往前一步,我便杀了她!” “你要怎么样!”恒泰和江逸尘交过手,知道这个人不好对付,他们身手在伯仲之间,他上次能逮住他,应该有一点侥幸成分在里面。并且此人穷凶极恶,被逼急了,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江逸尘瞥了连城一眼,冷冷地道:“你立刻就挥剑自刎在我面前,我就放了她!” “你休想,我要活着看着连城。再说,我要是自刎了,连城一定不会独活!”恒泰喝道。 江逸尘笑了笑,眼神狠辣:“好霸气啊,少将军!我就最恨你这样的心高气傲。好,你不用自刎。但你杀了我那么多的兄弟,我这口恶气怎么出?!我看在连城姑娘的面子,给你条活路——你快快用你身上的剑,在自己身上刺出透透的洞,你刺完了,我就放人。” “不要!”连城大喝一声,想要上前,却被江逸尘用刀架住了脖子。 “别过来!”恒泰连忙喊了一声,跟着他从腰间拔出佩剑,对着自己的手臂就是三剑下去,“我按照你说的做了,你是不是应该放人了?” 第31章 “果然够霸气!”江逸尘大笑着,猛然用力将连城朝恒泰推去,“连城还给你!” 恒泰看着连城踉跄而来,伸手就要接住她,然而就在此时,连城忽然从袖子里翻出一把匕首,直接对着恒泰的心口就扎了下去。 恒泰手疾眼快地躲过,并且借势攻向连城,最后一脚将她踢到一边,连城口吐鲜血,顿时倒地不起不知死活。 “富察恒泰!”江逸尘怒喝一声,“你发现了?” 原来刚刚根本不是连城,而是百乐。之前连城被百乐拉到飞瀑下洗澡换衣,便是为了这一计谋。 百乐在连城身上捆了炸药包,并且威胁她,若是她不乖乖合作,就拉动绳索让她死无葬身之地,若是还想活着见到恒泰就必须扮作百乐。 连城无奈被迫接受,百乐便易容成了连城的样子,为的就是在那瞬间刺死恒泰。可是谁能料到他们精心谋划的计策,竟然被人一眼识破了! “虽然她们身材服饰都很像,但当你深爱着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会分辨出她的气息,她的动作习惯,她走路的速度,脚步的轻重……又有怎么不好分辨的?”恒泰哼道,“江逸尘,你快告诉我连城在哪里?” “恒泰!”刚刚百乐差点刺中恒泰,连城已经心惊不已,此时已经顾不得其他,冲着恒泰大叫了一声。 恒泰见连城没有受伤心中一松,然而此时,江逸尘一把抓住朝着恒泰跑过去的连城。 “不许去!” “你放开我!”连城挣扎着,恒泰冲上前去抓住连城一只手臂,江逸尘见状心中已是大怒,他一把扯住炸药包的拉线,冷冷地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同归于尽吧!” 恒泰心中大惊,而连城已经倒吸了一口气,她用力朝江逸尘撞去,江逸尘完全没有防备,此时被连城一撞,顿时就带着她朝栖霞峰下坠去。 “连城!”恒泰惊呼一声扯住连城的手臂,恒泰死死地拉着连城不肯松开。 “恒泰你快放手啊!”连城焦急道,“我身上有炸药,你快放手!” “倒是一对痴情种,我们一起死吧!”江逸尘说着,同时扯动炸药的拉线,跟着连城就觉得眼前一花,温热的液体喷了她一脸。她错愕地看着江逸尘,他扯住她手臂的那只手,活生生地被砍掉了,此时正往悬崖下坠落。 恒泰丢掉手中的佩剑,用力将连城拉了上来,他手忙脚乱地替连城解下身上的炸药,这一天一夜的担心和紧张,此时全都化作了泪水。 恒泰用力将她拥进怀里,这种惊心动魄的惊吓之后,他已经手脚冰凉,他害怕刚刚任何一个闪失连城都可能没命。 “对不起,我再也不离开你了,再也不了!”他在她耳边反复说着。 只是谁都没有注意,被恒泰打死的百乐,她的手指在夕阳下,几不可见地动了一动。 “我也不要离开你了!”连城哽咽着说,“你不知道我多么害怕,我害怕再也见不到你,我害怕你被江逸尘害死,我真的好怕。”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恒泰吻了吻她脸上的泪水,柔声安慰她,“我富察恒泰对天发誓,从今往后,绝对不让宋连城这样担惊受怕,也不会让你再离开我。” 他就这样拥着她,好久好久,连城才渐渐平静下来。 她猛然想起一件事情:“不对,恒泰你不是要迎娶公主吗?哎呀!你跑出来救我,那迎亲的事情谁去做——要是皇上怪罪下来,那可不是好玩的!” 恒泰本来都快忘记这件事情了,此时被连城提起来也是变了脸色:“糟糕,我差点忘了。连城,上马。我先送你回家,然后我再赶回去迎亲。” 恒泰将连城抱上马背,夕阳之下,大白马快速地奔跑,只是这一路跑下去,迎接到的不是黎明,而是黑夜。 大概属于连城和恒泰的黑夜,从这一刻起,才真真到来了吧。 黑夜终会过去,晨曦也会到来。而连城和恒泰,他们的黑夜会走向永恒,还是冲破一切,迎接最美丽的朝阳呢? 第十章 拨云见日花开早 月上树梢,张灯结彩的将军府,此时却是急坏了众人。 恒泰下午跨上白马之后,一去不复返,到现在都寻不到人影,而且吉时早就过了。本来富察将军想了个法子,编了个借口说恒泰身体染了重疾无法下床,让明轩代替恒泰去迎亲,哪里想到请示公主之后,公主死活不允,非要见到恒泰不可。 此时公主就在将军府,众人陪着她就要往恒泰房里去。 可是谁不知道恒泰一去不回啊,这要是去了就该穿帮了。这要如何是好? 所有人都是心惊胆战的,富察将军甚至做好了被圣上怪罪的准备了,可是哪里知道,到了恒泰房里的时候,恒泰竟然已经回来了,此时正虚弱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 醒黛公主见恒泰这般模样,已经是心疼得不得了:“恒泰你怎么了?面色这么不好,这大夫可有说是什么重疾?” 富察将军和福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茫然,他们都不知道恒泰是何时回来,何时躺到床上的,但是这样一来倒是圆了富察将军的谎,众人见此都是松了一口气。 “多谢公主,但臣的身子臣最清楚,最多也就明天,想来也就可以痊愈了,吉时一到,臣即迎娶公主。”恒泰轻声道。 醒黛公主满目担忧,她哪里会怪恒泰? “好!你先休息着,明日咱们拜堂也成,后日也成,怎么都成。咱们两个有一辈子呢。可你要先养好身子,行了,瞧见你了,我也就放心了些,我这就回房了!”醒黛公主说着,便有嬷嬷上来陪着公主走了。 这公主下嫁,将军府中自然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直接整了一个公主楼出来,专门给公主和恒泰住的。 富察将军屏退众人,上来问话:“这是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你今天差点害死这一大家子的人。” 恒泰连忙坐起来,福晋看到了很是心疼,又将他按了回去。 “哎呀老爷,你看恒泰这样,你就别怪他了。” “我明天再问你!”富察将军重重哼了一声,甩袖便走了出去。 房内无人了,福晋才坐到恒泰床边,她心中隐隐有种预感,这怕是和那连城姑娘有关系。 “你告诉额娘,到底是怎么回事?”福晋问道。 恒泰也没有瞒着福晋,毕竟她是知道连城存在的,并且连城想要进入将军府,也必须有她的帮忙才行。恒泰便把事情的经过同福晋说了一遍,福晋叹了口气,也是跟着捏了把冷汗。 “唉,你啊你!叫额娘怎么说你才好,你们两个这样天崩地裂的,实在是太危险了。我先前说找个机会把连城接进府来,原本也不着急,但看现在这个状况,若不快些接进来安顿好,今后在外面还不定闯出多大事来呢!”福晋念叨了一声,“你容我想个周全的法子,我同郭嬷嬷商量一下,这事要怎么办才不露马脚。” “谢谢额娘!”恒泰心中大喜,这大概便是因祸得福了。 福晋站起来,吩咐他早点休息,便去找郭嬷嬷了。 恒泰心中欢喜,他望向窗外的月,喃喃道:“连城,我们很快就能在一起了。” 福晋说要找郭嬷嬷商量,倒也没有骗恒泰,并且为了以免节外生枝,第二天一大早就让郭孝去接连城进了府。 正巧富察将军也在,郭嬷嬷便将连城带着去见了富察将军。只说连城是她的一个远房亲戚,老家发大水一家人死完了,剩下她一个,怪可怜的才投靠她,要将军看在她的面子上,让连城留在将军府,当个丫鬟就好。 这种将军府里的内务,富察将军素来是交给福晋的,连城既然是郭嬷嬷的远房亲戚,那么留下倒也没有什么问题,索性就一并交给福晋去处置了。 福晋便趁机说:“公主楼那边得调些精熟人去伺候,我看这孩子,就先留在我那房里吧。” 郭嬷嬷连忙推了愣在原地的连城一把:“还不快谢谢福晋!你呀!这是交了好运,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伺候福晋,旁人想都别想呢!” 连城这才反应过来:“连城谢谢福晋!” “郭嬷嬷,你带她去住处吧。”福晋直接吩咐道。 “是的,老奴这就去。连城,跟我走吧。”郭嬷嬷拉了拉连城,将她带出了大厅,直接朝下人房走。 恒泰此时十分想来见连城,奈何他此时脱不开身,被将军关在书房说话。 说的自然是昨天他忽然走开的事情,这过去了一晚上,恒泰早就想好了说辞,只说是匪徒猖獗来信挑衅,他看时机难得,便策马去擒匪徒去了。 将军虽然仍旧气怒,但是听到恒泰的解释,气也就消了大半,想起今天恒泰还要同公主拜堂成亲,便也没有再为难他,于是这一茬儿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揭过去了。 是夜,将军府中灯火通明,大红的灯笼成对地挂,连城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将军府真的很大,大到这一整天她都没有遇到恒泰。 第32章 不过这是一个好的开始不是吗? 一朵烟花在头顶炸开,散落成无数个光圈将黑夜耀亮。跟着数朵烟花炸开,黑夜也亮得宛如白昼。 她放下灯笼坐在横栏上看着烟花。 忽然想起前天夜里,有个人也为她放了这样美丽的烟花。 连城心中一阵惆怅,明明江逸尘想要杀死恒泰,可是为什么他这么坠崖而死,她却也并没有多么高兴。 只是觉得失落,觉得某种东西从手边滑过去,没有抓住,就没有了,短暂绚丽得就像着漫天烟花一样。 大概这个世界上,会为她放那一场烟花的人,也只有江逸尘吧。 前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连城知道,这个时候恒泰一定穿着大红嫁衣,手中握着大红绸花,红绸花的另一头牵着醒黛公主。 连城深吸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依靠在大红柱子上。 其实说不忌妒是骗人的,哪个女孩没有幻想过自己的大喜之日。连城当然也有过,她还记得丽娘临终前喃喃低语的话,她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凤冠霞帔八抬大轿,嫁给了一个大将军。 她说的今天都成真了,不过今天嫁给大将军的人不是她,而是公主。 是不是这个世界上,只有公主可以随心所欲地嫁给自己心爱的人,而别人就是不行呢? 不过说起来,她也从未在乎过什么名分,更没有巴望过这样隆重的婚礼。不管怎么样,她的心已经双手捧起来给了恒泰,在什么时候呢? 或者是在十五的花灯夜吧,他将她从人海中捞起来,那样美丽的花灯之中,她错愕地望着他的脸,不经意间遗失的,却是一整颗心。 “恒泰,只要你好,只要我还能在你身边,我就已经很知足了。”她望着烟花喃喃地微笑着,“恒泰,我只想在你的不远处注视着你,看着你笑,看着你开心,这就是我最大的祝福,也是我最珍惜的幸福……” 将军府前院,宫女手执宫灯分列两边。 恒泰牵着醒黛公主缓缓走来。 司礼尖着嗓音喊:“天赐金玉,平安如意!” 阖府尽皆欢喜,人群中只有明轩感觉不忿。 他眼神冷冷地望着恒泰,冷哼了一声,扭头就走,不想看着恒泰如此风光的样子,那只会显得他整个人越发无能和失败。 侧福晋注意到明轩离开,有些不悦:“哎——你干什么去,这儿正观礼呢。要是被你阿玛瞧见了,又是一顿骂。” 明轩不理,径直走了出去。 侧福晋无奈,只得跟了过去,一直站在侧福晋身边的佟毓秀见侧福晋走了,回头看了恒泰一眼,便也笑了笑跟了出去。 “你这孩子,你大哥正拜天地呢。”侧福晋终于在回廊处拉住了明轩,语气里稍稍有些责怪之意,“你这又是闹的什么别扭?” “我这心里就是不舒服。”明轩哼道。 侧福晋骂道:“你这死孩子,怨不得你阿玛瞧不上你,你当额娘心里就舒服了?你再不舒服那不也得做做样子?” “要做样子你做,我不伺候!”明轩冷哼一声,扭头就走。 “唉,你这孩子,怎么就说不听呢!”侧福晋叹道。 佟毓秀跟了上来,见状却是笑了。侧福晋瞥了她一眼,心中越发不悦,这个媳妇自打进门,就处处瞧她和明轩不顺眼。 “笑什么笑!我再不济也是你的婆婆,他再不济也是你的丈夫!你以为明轩娶了你这个大小姐,那就不得了了?你瞧瞧外面,人家娶的那可是公主。” “哼。”佟毓秀冷笑一声,“公主?公主又怎么样,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侧福晋听她话中有话,不由得追问了一声:“怎么?” 佟毓秀凑近侧福晋,便将那日在乱葬冈,见到恒泰和连城搂搂抱抱的事都给抖了出来。 “此话当真?”侧福晋心中震惊,若真是这样,那么的确还有翻身的机会。 佟毓秀笑道:“千真万确。” “你说的那个姑娘,她如今在哪里?”侧福晋追问道。 佟毓秀神秘一笑,眼神里透着一股狠辣劲儿:“她就在这将军府里。” 原来今天郭嬷嬷带着连城去下人房的时候,正巧被佟毓秀无意间看到了,抓着个下人一问,才知道福晋竟然使了手段将连城接入了将军府。这还真是上天有眼,天助我也。 二人在回廊处一阵合计,很快便想出了个主意来,侧福晋若有所思道:“看来,首先是要把这个丫头调度到我房里来。” “这是从福晋那里要人,怕是只有额娘你才能做到了。”佟毓秀哼道,“你在阿玛耳边多吹吹枕头风,这事自然就成了。” 烟花放完,夜空恢复了宁静,连城提起灯笼回了下人房。同她合宿的是丫鬟小雪,见连城回来,很是和善地过来打招呼:“姐姐便是新来的吧,我是小雪。” “我是宋连城。”连城招呼道。 “你怎么没有去看婚礼啊,可热闹了。”小雪叽叽喳喳地同连城说起婚礼上的细节,连城只是笑笑不搭话,听她絮絮叨叨地说。 小雪很快收拾完毕上床歇着去了,连城在烛火下坐下,手执一面铜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忽然觉得有些陌生,总觉得以前那个刁蛮任性,古灵精怪的宋连城已经不见了。 因为喜欢了一个富察恒泰,她让自己变成了隐忍安静的女子。 放下铜镜,连城在床上躺下,今天是恒泰和公主的洞房花烛夜,恒泰他又是怎么样的心情呢? 怀着这样的猜想沉入梦乡,一夜无事。 而公主楼中,恒泰挑起醒黛的盖头来,红烛摇曳,美人红妆,恒泰心中却并不高兴。他多希望此时坐在这里的人是连城,他的心其实真的很小,人都说男人三妻四妾不奇怪,但他心里有了个宋连城,就再也容不得一个醒黛了。 “抱歉,我身体还未好全……”恒泰放下盖头,语气略带惆怅,“未免将恶疾染给公主,我还是去书房睡吧。” “哎!”醒黛轻唤了一声,然而恒泰已经推门出去了。 她咬了咬唇并没有追出去,昨天恒泰的样子她是看到的,身体抱恙是不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觉得有一丝不安,明明已经嫁给了想嫁的人,为什么还会觉得心中没底呢? 红烛高照,鸳枕空置,醒黛公主就这么坐着,眼神里有一丝茫然无措。 恒泰推门出去却没去书房,他一路直奔下人房。他敲了敲门,连城本在做梦,此时听人敲门下床去开,一看却是一身红袍的恒泰,心中大为震惊。 “你怎么在这里?”连城惊呼一声,“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你不去陪着公主,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跟我来。”恒泰一把扯住连城的手,抓着她就往外跑,连城仓促地跟着他,回廊里灯笼亮着,这一排排灯花过眼,连城的心跳突突突地,宛如要跳出心口来。 终于行到一处偏僻角落,恒泰这才停下脚步,他转身狠狠将连城抱进怀中。 “我想你,连城,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连城心中一酸,反手抱住了他。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但是恒泰,我不希望你因为想我而得罪公主,她现在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怎么能将她丢在新房,就这么来找我?” 恒泰心中忽地有些烦躁,他这样迫不及待地来见她,却被她说了一通,她难道感觉不到他的心吗? “因为我害怕你一个人孤单啊。”他轻声说,“我害怕你在这样的夜晚胡思乱想,害怕你觉得被我抛弃了,我只是不想让你一个人。” 连城眼底一涩,猛地滚落两行清泪:“对不起,我只是……” 他张开双臂轻轻将她纳入怀中,他低头吻尽她的泪珠,他在她耳边喃喃:“虽然我知道你不在乎什么名分,但是连城,真的喜欢一个人,是会想给她全世界最好的。” “我现在很快活,跟你在一个院子里、屋檐下,每天都能见面,不用慌慌张张地,不用盼着你来,害怕你走,我就知足,我就心安了。”连城轻声道。 恒泰心中感动,他多想让她名正言顺地站在他身边,可是现在的他无能为力。 “陪我坐会儿吧。”连城从他怀中退开,径步走到回廊边,屈腿坐下来,她头顶正是一盏大红灯笼,恒泰坐在她身侧,就这么看着她,周遭一切在此时全都消散一样,她的脸美得不可思议。 “哪,连城。”他轻唤一声。 “嗯?”她偏头来看他。 “总觉得这辈子,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他低笑着说。 第二日天才亮,富察将军从侧福晋床上起来,他昨日睡得好,今早脸色便极为不错,他一边由得侧福晋给他穿衣一边道:“这几日还真是惊险得紧,好在醒黛公主总算是住进了公主楼,我这颗提着的心啊,可算是放了下来。这早上起来,竟也似少掉了几百斤的分量一般,哈哈哈!” 第33章 侧福晋一边应着,一边便把话题朝连城身上扯,最后说到她房里的丫鬟都没有体己机灵的,言语中的意思,便是想要将军做主,将连城调到她房里来。 将军眉头皱起来,稍稍有些为难:“又何必要福晋屋里的?这不是好端端的添乱吗?” 侧福晋便朝将军诉苦,自然是这些年来满心的委屈,将军听到后面有些心烦,挥手道:“不就是一个丫鬟吗,拿这样的事情来烦我,下不为例,回头我跟福晋说说看吧。” “谢谢老爷!”侧福晋自然喜不自禁,这计划中的第一步实现了,后面可就好办了。 富察将军行事素来雷厉风行,这才答应了侧福晋,早饭的时候遇到福晋,便将这事同她说了。福晋心中诧异,不明白为什么侧福晋要将连城调到她房里去,但是将军已经开了这个口,一个才进府的丫鬟而已,若是不答应就显得奇怪了。 为了不暴露连城和恒泰之间的事情,福晋只好答应这件事情。 饭后,福晋便让郭嬷嬷叫连城到房里说话。 连城跟着郭嬷嬷,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道福晋特地叫她过去是有什么事情。郭嬷嬷路上只是叹气,也不说话,连城几次想开口问她都没有开口。 进了福晋房间,福晋也没卖关子,直接就说了:“侧福晋不知道是想做什么,跟老爷要了你去她房里伺候。” “啊?”连城怔住了,侧福晋她都不认识,为什么会指名要她? “你也别想缘由了,连我都不知道她这又是卖的什么药。”福晋道,“老爷跟我开口,我没法回绝,不给不成。你这去了,要机灵点。要是有什么为难,告诉郭嬷嬷也行,直接跟我说也可以,我不会让你为难。行了,你这就去吧!” “是,福晋。”连城应了一声,正要往外走。 这时候醒黛公主由恒泰陪着,来给福晋敬茶。 连城微微侧身朝恒泰看过去一眼,恒泰站在公主身边,看上去也算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恒泰像是感觉到连城的目光,缓缓侧过头来,这一眼便再也无法挪开了。 “喀喀。”福晋见状连忙咳嗽了一声。 连城回过神来,连忙走了出去。恒泰有一瞬间分不清身在何处,他甚至都想追出去了,还是郭嬷嬷推了他一把,用眼神示意他不要乱来。 醒黛公主此时满心困惑,她自然看到了恒泰看向连城的眼神,不过她并不知道恒泰和连城的事情,所以也没有往那方面去想。 醒黛公主端着热茶走向福晋,微微福了福身子:“见过额娘,给额娘奉茶!” 恒泰此时心烦意乱,却不得不陪着醒黛。福晋见恒泰没有乱来,倒也稍稍放下了心来。这连城不在将军府她是心惊胆战,这接到了将军府里,她仍旧是胆战心惊的。 等到醒黛敬完了茶,福晋就拉着醒黛说话。恒泰借机走了出去,郭嬷嬷不放心地跟了出来。 “怎么回事?额娘喊连城来是做什么?”恒泰问郭嬷嬷。 郭嬷嬷只好将侧福晋将连城要到她房里去的事情告诉了恒泰。 恒泰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佟毓秀是知道连城的,这要到她们那边去,到底是什么意思? 怀着困惑,恒泰起身去了将军府账房,他今日要处理府中账务。 账房先生拿着账册跟恒泰汇报:“最近府中为了迎亲,添了许些个花销,单凭府里的这些进项,有些个顶不住,最近老爷还要修建祖先祠堂,我这里好不容易预留出了一笔银子,可这样一来府里的财务倒是有些吃紧。这样下去,我看以后每个月各房中的月银只怕都要减上一减,先挺过几个月才是。” 恒泰点点头:“只能如此了,就先照这么办吧。” 正说着话,侧福晋忽然带着连城走了进来,侧福晋看着恒泰,扬着嗓子道:“哎哟!恒泰啊!看看你可是忙坏了,这下了马背上账房的,日理万机不说,还得要照顾公主,这家中的大事小事,哪里有你不操心的?这样忙下去,可怎么行呢?可是呢,要是知道的,自然是知道大爷你习惯了操劳,并不稀奇。但要是那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弟弟明轩还真是没本事,什么忙也帮不到你。唉!要是这种话传了出去,那明轩还怎么活啊!要我说,你为何不让明轩到账房里来历练历练,给你做个帮手也是好。” 恒泰听了侧福晋的话就摇头道:“不是驳您的面子,这账房原是个细致的活儿,明轩从来就没碰过这样的事情,如何就能做得下去?就算是要来,也得先学习些东西,还是慢慢再说吧!” 侧福晋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放弃,她又道:“唉!这世上的事,哪样不是刚开始都不会,而只要一上手,就慢慢会的?这是一个由生到熟的过程嘛!其实也好说,就看你给不给我们家明轩机会了。连城,你去求求大爷嘛!我这个老婆子,按礼仪是不能跪下来求大爷的,这不合规矩礼法,那么,连城,你就替我跪下来求求大爷吧!” 她说着,推了连城一把,连城有些无措地看着恒泰,恒泰忙道不用。 哪知道侧福晋忽地扯过连城,跟着就是一个耳光甩过去。 “没用的奴才,求个人都不会。” 恒泰脸色猛然一沉,眼中已经溢满寒光,他一把拉过连城,跟着便要同侧福晋算账。 “唉,你果然在这里。”偏巧此时,醒黛公主到了这里,她瞧见恒泰面上就是一喜,“我找你半天了,走,我们放风筝去。” 醒黛说完才注意到恒泰身后的连城,还有站在一边的侧福晋,一时间有些茫然:“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哦——公主,我是见恒泰实在是太过繁忙,所以来劝他将账房的事务交给明轩,这样他才能多些时间出来陪着公主您啊!”侧福晋见缝插针地想要利用醒黛。 醒黛很是淡然道:“陪着我玩也是恒泰的闲暇消遣。家里的事情,还是得他说了算,我不了解,也不参与。” 侧福晋心中愤恨不已,偏偏醒黛是她不能对付的主,无法利用醒黛,那自然还是继续利用连城,她拽过恒泰身后的连城,笑道:“大爷啊!那您看,要我跟这丫鬟一起求您?” 恒泰哪里想让连城受委屈,他此时也终于明白了,侧福晋为什么一定要把连城调到自己的房里,这完全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可惜,他还不得不服软,否则连城就要遭殃:“行吧!既然如此,就先让明轩来管一段时间来试试吧!” “哎呀,恒泰我们去放风筝。”醒黛公主见他们说完了正事,便上前一步拽走了恒泰。 恒泰虽然身不由己地跟着醒黛走了,但他心里一直记挂着连城。 刚刚侧福晋那一巴掌可是照狠里打的,她心里是不是和脸上一样疼呢?恒泰心烦意乱,曾经她古灵精怪灵气逼人,可是如今呢,她处处都在受委屈。 恒泰啊恒泰,你真的很没用,没办法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让爱着的那个人那么卑微,没有谁天生是应该卑微的,爱一个人难道不是应该呵护她,保护她吗? 可是他都做了什么呢? 当着她的面娶另一个女人为妻,让她当个下人被人利用…… 他停下了脚步,将风筝的线团塞进醒黛怀中。 “对不起公主,臣身体有些不适,先回去了。” “哎,恒泰!”醒黛喊了他一声,可惜此时的恒泰哪里听得进醒黛的声音? 他的一颗心,全都在连城那里。 醒黛松开了手,风筝就这么飞走了。她有些失落地回了公主楼,陪嫁的李嬷嬷见她满面愁容,很是心疼。 “公主,你这是怎么了?” “我总觉得,恒泰他不太喜欢我。”醒黛不是傻子,她能感觉得出来恒泰对她并不热络,她在他的眼里,看不到她自己的影子。 “不行,我必须做点什么。”醒黛的手轻轻握成了拳头,“我皇阿玛是九五之尊,疼爱我额娘,不也亲手给她剥葡萄吗?我喜欢这个人,想为他做事,要他高兴。” “哎哟公主,你可是万金之躯啊。”李嬷嬷有些急了。 醒黛阻止她往下说:“我自有分寸,你也不要去将军和福晋那里说什么。” 李嬷嬷虽然觉得醒黛的做法有欠妥当,但她是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一个老嬷嬷也不敢多说什么。 是夜,恒泰照例拿身体不好为理由,不和醒黛同房,并且那个样子,是完全听不进别人的话的。醒黛想去照顾他,也被他推脱了。 她心中暗暗起疑,总觉得恒泰有事情瞒着她。 这么想着,醒黛便起了身,她没让李嬷嬷跟着她,只说去院子里走走,实际上却是跟在了恒泰的身后。 她是远远地跟,并且是挑着偏僻的地方走。这时候郭嬷嬷本是要去厨房查看明日福晋的早点,忽然瞧见醒黛像是跟在谁身后,她像是想到什么,脸色蓦地一变,顿时就掉转方向,去寻福晋了。 第34章 醒黛越走心中越起疑,因为恒泰根本不是去书房的,看样子倒像是去下人房。可是这大晚上的,恒泰不休息去下人房做什么呢? 她满心困惑地走过去,下人房一间一间走过去,她并没有看到恒泰进的是哪一间。 醒黛脚步顿了一下,她叹了口气转身就要走,可就在这时候,前面一间房间里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 “你先坐着,我给你倒杯水。” 醒黛蓦地一震,这个声音是白天见到的那个小丫鬟的。说来也奇怪,她进府不久,但是遇到那个丫鬟的次数却不少,并且每次遇到她都在很奇怪的场合,并且气氛都很怪异。 她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那房间的窗帘半卷,透过卷起的窗帘可以看到恒泰正端坐在桌边,而连城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 醒黛心中咯噔一下,想也不想就走了进去:“你们在干什么?恒泰,你不是说你去书房休息的吗?” 面对忽然出现的醒黛,恒泰和连城都震住了。 “公主……”连城上前一步,正要解释,却被醒黛瞪了一眼:“你给我闭嘴,恒泰你告诉我,你们在做什么?” 恒泰坐在一边,脸色阴晴不定,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将一切都和盘托出,不在乎什么身份地位,将他和连城的一切都说出来,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他爱的人叫做宋连城! “哎呀!恒泰,让你来拿个东西,怎么这么久?”就在此时,福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郭嬷嬷扶着福晋踏进下人房,刚刚郭嬷嬷急匆匆地去找她,她急匆匆地跑来了,郭嬷嬷的担心还真没有错,恒泰还是没忍住来找连城了,若是让醒黛公主发现他们的私情,后果不堪设想。 “额娘。”恒泰到了嗓子口的话被福晋打住了。 福晋的视线从连城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桌子上的那框核桃上。 “连城啊,我让你剥的核桃你还没剥完?恒泰你也真是的,我都说了明天就让连城把剥好的核桃送到你房里去,这急匆匆地来拿核桃,大晚上的让人看见了可不太好。” “是、是我欠考虑了。”恒泰顺着福晋的话往下说道。 醒黛狐疑地看了众人一眼,虽然福晋出现得及时,说的话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但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是这样啊,原来恒泰喜欢吃核桃?这事怎么不告诉我,我这个做妻子的,可真不称职。” “公主是万金之躯,这些小事怎么能劳烦公主您?”福晋连忙道。 醒黛毫不在意地在恒泰原先坐的地方坐下,拉过核桃竹筐,拿起一颗核桃就要剥:“既然恒泰喜欢吃,那我也学着剥一个。” “万万使不得!”连城上前一步想要夺下醒黛手中的核桃,哪知醒黛手一让,连城抓了个空,“公主,这等粗活儿,交由我来做就好。” “无妨的,让我剥一个试试嘛。”醒黛执意要剥,众人也不好强行阻拦。 福晋狠狠地瞪了恒泰一眼,要他上前去劝,恒泰此时心情有些复杂,并没有去拦。 醒黛双手用力一按,却让尖锐的核桃壳儿刺破了手指。 “哎呀,还真难剥。” “恒泰,还不快送公主回去休息!”福晋声音里多了一丝严厉的味道。 连城也跟着劝:“天色不早了,还请恒大爷和公主早些歇着吧。” 恒泰见连城和福晋满面焦急,恒泰只好妥协了。 “公主,我陪你回公主楼吧。” 醒黛逞强却闹了个大尴尬,丢下核桃跟着恒泰走了。 福晋叹了口气,看着连城很是无奈:“连城,恒泰才新婚,你们这样很容易穿帮,我把你接进府来,你就暂且忍耐一下吧。” 连城心中委屈,她低下头去,轻声道:“福晋教训的是,连城会注意的,也会让恒泰不要经常来找我。” 福晋点点头,让郭嬷嬷扶着她回房去了。 连城坐在灯下,看着一筐核桃,心中万般滋味千般愁。小雪从外面走进来,瞧见连城面色不太好,关切地询问了几句,连城只笑着说自己没事便转身走了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福晋便将恒泰喊到房里去说话,说的自然是昨天的事情,恒泰心中早有准备。福晋其实劝的无非就是让他再忍耐一段时间,等过几个月就将连城从侧福晋那里要回来,再调到恒泰房中,慢慢地等大家都接受了,再将她收了房,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 恒泰无奈,但除了福晋的主意,也别无他法。 醒黛公主回去也是一夜未眠,她辗转反侧,觉得自己这么稀里糊涂地嫁了,但其实她根本不了解恒泰吧,他喜欢什么,她一无所知。 不过看他和那个叫做连城的丫鬟倒是走得很近,那么大概连城应该知道恒泰的喜好吧。 因此第二天醒黛就去找连城,要她把恒泰的习惯喜好一五一十地都告诉她。 连城看着醒黛的脸,忽然发现其实醒黛也很可怜,在她和恒泰之间,是横着一个醒黛没有错,但是她对自己和恒泰的感情一无所知啊,她看得出来,醒黛也是非常喜欢恒泰的。 看她容貌娇俏,虽然有公主的刁蛮任性,但却处处为了恒泰着想,就这一点看来,她就是个很好的姑娘吧。 “好,我教你。”最终连城微笑着对醒黛说。 第十一章 流水无心伤落花 这一整天,连城都陪着醒黛公主折腾着。 看着醒黛堂堂一个公主,不嫌弃油盐酱醋,不嫌弃针线剪刀,连城心里也是十分复杂的。她想她还是低估了醒黛对恒泰的感情,能让一个公主放下身段放下尊严,去为一个男人做一盘菜,裁一件衣服,那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情。 “恒大爷还爱听一首曲子。”连城笑道,“公主若是想学,我便也教给你吧。” “好啊好啊。”醒黛自然是满心欢喜,若是能讨得恒泰欢心,她再苦再累都是愿意的。 当下没有耽搁,公主直接让人在公主楼前准备了丝竹管乐,宫女负责演奏,而连城跟着悠扬的曲调慢慢唱。 她唱:“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唱得满心满眼的酸,醒黛跟着她学,才学了几句已经是手忙脚乱:“哎呀,这个也好难啊!唉,一样也不容易。” 连城笑笑道:“公主,其实何必着急呢?其实只要心意到了,你可以找人做好了菜,按他的身量做好了衣服,然后再找人来给他唱曲,你只需要陪着他,不是一样的吗?” “假手于人,就不是我的真心了,还是得自己亲自做来的好……咦,连城,你唱得这样好,你是不是经常给恒泰唱啊?”醒黛问道。 连城慌忙摇手道:“没有没有的,公主我们继续吧。” 见她如此急着否认,醒黛也不以为意,她轻笑道:“我只是问问,你何必这么大反应?你本就是他府里的人,给他唱个曲儿,也是正常啊!不过话说回来,你唱曲儿果然是好听得很啊!我要是有你这样动听的嗓音,想来恒泰一定会非常喜欢的!” “公主如此为额驸着想,他定会喜欢的。”连城轻声道。 是夜,醒黛看着桌上放着的炒熟的爆炒腰花,再看了眼放在床上的,才裁剪出了样子的衣袍,虽然浑身腰酸背痛,但却甚是满意。 “来,你坐着。”醒黛将连城按在梳妆台前,“你今天陪我折腾了一天,我也没有别的东西赏给你,便让我替你梳妆打扮一次吧。” “哎呀,使不得!”连城心中大乱,连忙要站起来,“公主您是万金之躯,连城不过是个下人……” “我说使得就使得。”醒黛将连城按回去,“我要你不动,就是不准动——连城啊,你打扮起来还真是美丽。我在皇宫这许多年,从未见过有你这样艳丽动人的女人,你要是入宫,那必然是备受宠爱的妃子。” 连城苦笑一阵,她连一个将军的小妾都当不了,更何况是皇上的妃子。 “我哪有那种命啊!能在将军府当下人就已经很满足了,岂敢妄想。” “连城,你还真有趣,哎,我一直待在皇宫之中,皇家礼仪复杂,规矩甚多,身边也没有个亲密的兄弟姐妹,从来也没个人像你这样,可以说说话,做做衣服,做做菜的,我真是很高兴——连城,你就给我当个姐妹吧?”醒黛说着,替连城簪上发簪,镜子里的连城,眉目清丽无双,看上去哪里像个丫鬟? 连城听了醒黛的话,惊得跪在了地上:“连城岂敢?公主是金枝玉叶,奴婢只是一个下等的使唤……” “快起来。”醒黛拉住她的手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我说可以就可以,我是公主,我说的话自然没有人敢反对。” 连城正要说话,却见恒泰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看到连城和醒黛手拉着手,表情便是一滞,再到他看到桌上放着的爆炒腰花,床上平放着的裁剪好的衣料,心中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 第35章 醒黛拉着连城走过来,温声道:“恒泰,你看我把连城打扮成这样,好不好看?” 恒泰闻言将目光移到连城身上,这样的连城哪里会不好看呢? 他怔怔地点了点头,他还从未见过化了妆的连城,这一看,就要挪不开视线了。 “连城今天教了我做你最喜欢吃的爆炒腰花,来,你来尝尝嘛!她还教我怎么给你裁衣服,今天我自己已经做了快一小半了,你再等几天,就能穿上我给你亲手缝制的衣服了!”醒黛放开连城,走过来扶住恒泰,将他拉到桌子边上。 恒泰看着桌子上的菜,面色却猛然一沉,他挣开醒黛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伸手将连城扳过来,沉声喝道:“你好没规矩!怎么能教公主去做这些下人做的事情?什么是我喜欢吃的?什么是我喜欢穿的?这些都不是我喜欢的,不要东施效颦!” 他说到这里,又看向醒黛公主,语气稍微缓和了几分,却多了一丝疏离感:“刚才臣有些过激,臣是在训斥这个丫鬟,不要自作聪明,每个人喜欢的东西都不会一成不变,每个人都有每个人最真实最自然的状态,何必要如此呢?公主是千金之躯,以后请千万不要再做此粗陋之事。好了!天色已然不早,公主请歇着吧!微臣告退!” 他气呼呼地走到门边,蓦地回头朝连城冷冷地道:“外面黑,你还不快打个灯笼送我回去?” 连城和醒黛都被恒泰莫名而来的怒气,震得愣在了原地。醒黛的眼睛更是有些泛红,她忙了一整天,却换不到恒泰的一丝笑容,这种委屈,她身为公主又何曾体会过? 连城看向醒黛,恒泰要她走,她也得先经过醒黛的同意。 醒黛有些愣神地点点头。连城忙走到门边,拿起一盏灯笼跟着恒泰走了出去。 恒泰的脚步非常快,像是将全部的怒气都倾注在双腿之上,连城急急地跟着,春已深,满院桃花悄然绽放,如梦似幻。 花瓣儿雪一般落下,落在瓦上檐上,落在她发上肩上。 他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她缓缓走到他身边,就这么沉默着并肩往前走。 只有落花似雪,只有沉默似墨。 “送我一程吧,没有人会看到,也没有人会起疑的。”恒泰语气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宁静。 “嗯。”连城应了一声。 跟着又是一阵沉默。 连城慢慢地慢下脚步来,最后站定花树下不再往前走:“恒泰,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恒泰背部一僵站在了原地,他没有回头,只是这么站着,笔挺的后背看上去有一丝冷和疏离,他说:“起初是有些气,只是转念一想,必然是醒黛公主的命令,你也不得已。只是那是我们之间的事情,拿出来分给旁人,我怎么能高兴呢?” “对不起,恒泰。可是公主真的是很在乎你,她很想让你高兴。”连城语气里有一丝不忍,公主的努力她看在眼里,怎能无动于衷? 醒黛有什么错呢?搅进他们之间,什么都不知道就被冷落在一边。 “这些我也明白。只是我只有一颗心,给了你宋连城,又怎么给别人呢?除非是你不稀罕,炒个火爆心尖儿,多撒点盐,做道好菜,孝敬公主了。”恒泰说着,转过身来,面色在灯笼火下,明明暗暗的瞧不出喜怒。 “我没有!”连城连忙道,她其实有些无措和茫然,她甚至不知道她应该怎么做了。 恒泰抬脚朝她走来,他朝她摊开手心,静静落在她眼前。 “没有,就最好。你记住,很多事实,只属于我们两个人,和旁的人没有关系,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所以就算对不起醒黛,他也认了,因为他此生最不能对不起的人是连城,为了她哪怕对不起全天下的人,他也甘之如饴。 连城脸上慢慢绽放出一个笑容来,是的,有些东西是只属于他们的,她已经握不住更多了,但唯有记忆是她能好好握在手心里的。 她抬起手来,将手放进他温热的掌心里,他用力握紧了,然后拉着她往前走,漫天飞舞的花瓣簌簌而下,他就这样牵着她的手在黑夜中前行。 “我们能走到天亮的那一刻吗?”她喃喃地问。 恒泰心中一痛,越发地抓牢了她的手,喉咙里发出一声深沉的回答:“会的,一定会的。” 这样,便就足够了不是吗? 他还牵着她的手,他还能拥抱她,还能听见她的声音,感觉到她为他而跳动的心脏,这便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幸福吧,就像这舞动着花瓣的夜晚,温柔得不可思议。 回到下人房,连城久久不能入眠,她忽然想要正视醒黛公主。是的,从醒黛嫁给恒泰那天起,她都在刻意地逃避这个问题,但是她们爱着的是同一个男人,并且谁都不会想要放手,她们之间是敌人才对啊。 正视这个问题,正视之间的内心,黑夜之中,连城的双眼里,似乎倒映着窗外微弱的星光,也变得熠熠发光起来。 第二天,连城起来梳洗完毕,同下人们一起吃了早饭,就去了侧福晋那里。 侧福晋正梳妆,透过菱花镜瞧见连城来了,便热络地回头招呼:“哎呀,连城你可来了,一会儿我带你去个地方。” “侧福晋有事情尽管吩咐就是。”前几天,侧福晋利用她来对付恒泰的事情,她可还没忘呢,这侧福晋就跟个笑面虎似的,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侧福晋瞧她这样,也只是笑笑并未说什么,但眼里已经透着一股狠劲儿。 穿戴完毕,侧福晋就带着她朝账房走,连城心中惊疑不定,上次去账房,她被人当枪使唤,这次侧福晋带她去,又是为何呢? 正想到此处,忽然就听到不远处有人在说话。 她下意识地扭头去看,就见佟毓秀正和一个男人在说话,而那男人连城可是认得的,或者说岂止是认得,简直是恨之入骨! 她一时怒气冲脑,直接就朝那人冲了过去。 “你这个杀人凶手!你给我娘偿命!” 此时正和佟毓秀说话的,正是那天在迎芳阁里强抢连城的佟家麟! 佟家麟今天来富察将军府,其实是来跟佟毓秀挪几个钱花花的。他最近迷上了赌博,这一下子就直接把佟家染坊给搭进去了,这要是被佟大人知道了,佟家麟可就惨了。 绞尽脑汁想尽一切办法,佟家麟也拿不出这个钱来。怎样才能很快地拿到银两呢,佟家麟想了几天之后,终于想出了个办法,那就是贩卖私盐,但无奈他没有本钱,最终就把主意打到了佟毓秀的头上来。 此时正和佟毓秀说钱的事,连城冷不丁地冲过来,一副要和他拼命的样子,倒是将他给唬住了。 “你、你、你不是那宋连城吗? “是我!你还认得我啊,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想起丽娘死不瞑目,连城心中的怒气就压不下去,这些日子,她都刻意不去想丽娘,不去想丽娘的仇,但那并不代表她忘记了。 她冲过去就和佟家麟扭打在了一起,只不过是个姑娘家,怎么能拼得过佟家麟?佟家麟一脚踹得连城跌倒在地,佟家麟怒道:“告诉你!小妞!我现在能站在这儿,我就不怕你那个什么恒泰!爷今天来是有正事的,你要是再胡搅,你信不信爷现在就把你给办了!” “你给我滚开!”佟毓秀直接将要扑上去的佟家麟推开,“你还嫌不够乱?” 她扭头看向连城,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我要是你,就不会再闹——你要是再闹,我也闹,一会儿把大伙儿都叫过来,公主和阿玛都叫过来,看看你闹得过是闹不过。你和恒泰那点事可不是小事,要我再往明里说吗?” 连城沉默了,佟毓秀知道她和恒泰的事情这不奇怪,上次在乱葬冈,恒泰抱住她的时候,佟毓秀可就在边上呢。她很想发泄自己的怒气,但是佟毓秀说得很有道理,若是她和恒泰的事情曝光了,这对于恒泰来说将是一场灾难。 “趁着没人看到,你赶紧走。今儿发生的事情,你就烂在肚子里,否则,说出去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我相信你是个聪明人!不用我再点明了吧?”佟毓秀看连城已经有些犹豫,连忙又说了一句。 连城的确是个聪明人,所以无论她多么愤怒,她也不得不照佟毓秀说的去做。 侧福晋此时已经追了过来,见连城冒冒失失的样子就很是不高兴:“你去哪儿了?” “我……没有,看到好像有个认识的人而已。”连城随便扯了一个理由蒙混了过去。 “走吧。”侧福晋不悦道。 连城跟着福晋一路去到账房,而那边佟毓秀跟佟家麟也终于谈妥了,佟毓秀负责出一千两给佟家麟去贩卖私盐,而收入自然是要分账的。 佟家麟心满意足地去了,而佟毓秀已经开始盘算如何从富察家搞到一千两银子。 侧福晋带着连城踏入账房,账房内,明轩正和几个账房先生在忙碌对账。此时瞧见侧福晋来了,明轩立马甩下账册,对着侧福晋抱怨起来:“烦死了!不干了!那些好差事就总也轮不到我,没做这档子事情之前,我还能养鱼喂鸟,可现在呢?整天就和算盘打交道!你说这种看人数银子,却又半分不是自己的感觉,是个什么滋味?我可真是不明白!这事情恒泰做得好好的,你们怎么就偏偏要我来做这个呢?” 第36章 侧福晋听明轩这么说,心中只恨他朽木不可雕,这若不是她亲生的,她又何必费尽脑汁给他寻好处? “傻孩子,干这个差事,用处大着呢。放心,额娘相信,你来管理账房出纳,那是最好不过的了。”她说到这里,将连城往前推了一把,“喏,额娘知道你辛苦,所以把连城派到你这儿来帮忙。这丫头人聪明又机灵,写字也还工整,保证能帮上你的忙。” 连城心中一动,眉头微微皱了皱,侧福晋一早带她来这儿,原来是这个目的吗? “哎!你这不添乱吗?从今天起,账房正要盘账,这许多账房先生都还算不过来,她一个小丫鬟能做什么用?”明轩轻蔑一笑,瞥了连城一眼,显然并未将她当回事。 “哎,抄抄账目啊!点算银票数额啊!反正一定是有用的。”侧福晋边说边转头看连城,“连城啊,你就留下来帮忙吧。” “是,侧福晋。”连城只好应声。 侧福晋同明轩使了个眼色,明轩纵使不聪明,此时也缓过味来了。 侧福晋并没有久留,一会儿就离开了。连城则留下来帮着明轩清点账务。这个难不倒她,以前迎芳阁,每到月末或者年底,她也会帮着清点盘算账目。 想到迎芳阁,连城的心里就有些不好受,尤其是刚刚遇见了佟家麟,她这心里头憋着一口气,始终无法发泄出去。 这么忙了一天,明轩当着几个账房先生的面,将一沓银票交到了连城的手上:“连城,这些银票你点算一下,然后一张张地抄誊在账簿上。” 连城接过来,一张张翻开,点算,确定没有差错才对明轩道:“少爷,账目都是无误的。” “好,既然都无误,那么你抄好之后,就把银票锁起来吧。” 明轩扭头对着账房先生道:“好了好了,大家也都乏了,最近几日辛苦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 众人正准备离开,这时候佟毓秀忽然走了过来,她凑到连城身边,翻了翻银票哼道:“想不到个小丫鬟,竟然还认识字。” 连城不想理会她,直接将她手上的银票夺回来,整理好了,锁进了柜子里,谁都没有注意到,佟毓秀将一张一千两面额的银票塞进了袖子中。 是夜,佟毓秀将佟家麟喊了出来,佟家麟见到佟毓秀就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妹妹,你拿到了吗?” “你急什么?”佟毓秀皱眉道。 佟毓秀说着,沿着夜市摊贩往前走,这一路过去,已经买了不少东西,佟家麟急着向佟毓秀示好,自然是她买一件他付一件的钱,此时他怀里已经抱了一堆东西了。 “既然接受了你这许多,你的事情我自然要给你办到。喏,你看,这是什么?”佟毓秀从袖子里抽出那张银票丢给佟家麟,佟家麟眉开眼笑地接了,满心的欢喜。 “唉,妹妹,你是怎么做到的,你这太厉害了!” “你甭管我怎么拿到的,你要记住,你可是答应过的,那批货一转手,咱们是九出十三归,可别给我少了忘了。”佟毓秀吩咐了一声,接过佟家麟手上抱着的那堆东西,转身就走。 佟家麟自然是唯唯诺诺地应声:“是是是!好妹妹,哪能少了你的呢。” 佟毓秀这平白从富察将军府顺了一千两银票,可不是什么小事情,一千两银票不是小数目,所以第二天,账房先生开钱柜,清算的时候,发现少了一千两,并且还发现一张白纸混在了银票之中。 这事可不得了,府中出了这样的事,将军也坐不住了,一下子将一大家子的人和所有的账房先生都喊到了大厅之中。 此时恒泰正沉着脸问明轩:“怎么回事?账房的事情不是交给你的吗?这才几天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明轩满脸无辜道:“大哥,我虽然生疏闲懒些,但也还知道照规矩办事,这一笔笔的出入银子,都在账目本上有详细的对应。一个先生查点,一个先生誊写,严丝合缝,做不得一笔手脚,这银子少了一千两,又哪里关我的事?” 他这倒是把事情都推给了账房先生,恒泰问了一声:“各位先生,你们点查的结果如何?” “大爷,我们逐一点查了一遍,这账目记录全无问题,不像是有人要做花账假账。”账房先生道。 没人做花账假账,那么这张白纸为什么会混进去,还代替了那一千两银票? “那这些银票是谁开回来的?又是谁经手,谁点算誊录的,又是谁入的柜?”恒泰追问道。 账房先生答道:“银票是孙账房开回来的,先是二爷经手,然后应该是连城姑娘点算后,誊写在账目上的,这上面入柜的记录,也是连城。” 恒泰心中一震,怎么这事将连城给牵扯进来了? “对对,连城也在的。”明轩这时候补了一句。 连城忙道:“我记得我当时数银票时,的确是张张俱全,数目不错的!” 侧福晋此时冷笑道:“那为什么平白无故少了一张银票?哦!我知道了!定是你这丫头见财起意,用张白纸头换下了银票,是不是?” 连城双腿一屈,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我没有,恒大爷,不是我!” 只是这人证物证俱在,连城要干干净净地择出来,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加上侧福晋在一旁起哄,佟毓秀煽风点火,顿时就将银票丢失一事推到了她的头上。 连城心急如焚,委屈无比,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错,银票为何会变成白纸,但她只有一点无比肯定,那就是有人要嫁祸给她! “都别吵了!”恒泰被他们闹得心烦,此时大喝一声,“孙先生,咱们这笔银子,是存在大兴钱庄总号吗?” “好,那我去大兴钱庄问问,这银票是谁提走了,一切就真相大白了!”得了明确的答复,恒泰冷哼一声,拉着连城就走,“在这之前,谁都不能断定,这银票是连城换的!” 连城被恒泰拽出了大厅,连城心中焦急,想跟恒泰解释清楚这件事情,但恒泰走得很急很快,那架势,根本就不想听她的解释。 终于连城挣脱了恒泰的桎梏,她喘气道:“你也认为,银子是我拿的?” “没有。”恒泰果断道,“我没有这样怀疑过。”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急匆匆地走!”连城喝道,“你分明就是觉得这个银子是我拿的,我偷过银子,我骗过人,所以你觉得这个银子是我拿的!” “你不要这样。”恒泰本就为了银子的事情心烦意乱,此时她又这样说,恒泰心中越发乱了起来,“我没有这样认为过!” 连城甩开他,转身就走,根本不想听恒泰说话。 恒泰知道她必定是想起曾经的事情了,他没有追上去,眼下唯有想办法找出真正偷银票的人,才能真正还连城一个清白,否则只有他一个人相信她,这根本毫无意义。 连城一口气跑回了下人房,她趴在桌子上,恒泰想的没有错,她的确想起曾经的日子了。 那时候她还没有遇到恒泰,横行市井,干过坑蒙拐骗的事,也被人拼命地追杀过,但是那时候大家都还在,迎芳阁还在,丽娘也还在,那段时光多么快乐,为什么呢,遇到恒泰之后,她的人生就变得一团糟,总是卷入奇怪的事情里去。 如果说爱一个人要这样辛苦,那么她真的有些累了啊。 恒泰叫上了郭孝,一同前往大兴钱庄,去追问可有人来兑那一千两银子,那钱庄上的管事倒是没有隐瞒,昨天夜里就有人连夜将银子兑走了,但是拒绝说出兑银子的是什么人。 二人没有办法,只得回了将军府。正想办法呢,就有下人来传话,说是富察将军正在书房等着恒泰,并且看样子将军正在火头上。 恒泰走到书房的时候,书房里已经聚了不少人,福晋、侧福晋、明轩,甚至是醒黛都在书房中。 富察将军见了他,开口便问:“这银子到底是谁拿的,你去了钱庄,可有定夺?是不是连城,我瞧她可怜收留她在府中,可不想留出个家贼!” “阿玛,其实这银子是我挪用的。”焦急之下,恒泰语出惊人,竟然直接扛下了这件事情。 他双腿一屈跪在将军面前:“整个事情和连城没有关系,是我拿了这银子。儿子有急用,来不及禀明阿玛,阿玛要怪罪只管怪罪就是。” 佟毓秀冷笑一声,而侧福晋和明轩惧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恒泰!你是我的儿子,自小你是怎样,我还不了解?你说这银子你有急用,所以取了去,阿玛绝对不相信——你就不是这样的人,一千两银子不打紧,我只问你做了什么?”富察将军自然是不信的,但是恒泰咬死了这银子是他拿的,他也没有办法。 “我不能说。”恒泰答道。 富察将军见他执意如此,便也怒了,当下让人将他禁闭。 “一日不说就禁闭一日,十日不说就关上十日。” “是!”当下就有家丁上来要拿人。 第37章 “慢着!”醒黛喝道,“阿玛,恒泰所用的银子,我来替他还上便是,又何必要关他禁闭呢?” “公主,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公主若是以公主的身份来命令臣,臣自当遵从,但若公主是以富察家的儿媳妇的身份来请求的话,那便极为不妥。自古治家需严,恒泰是长子,更应严格处置。臣相信公主一定会明白臣的苦心的。”富察将军丝毫不为所动,命人将恒泰关了起来。 醒黛也没有办法,福晋将她拉着坐下,冲她无奈摇头。 恒泰被关了禁闭,这不是什么秘密,连城很快就知道了。 她也明白,她有些愕然,她知道恒泰这么做是为了保护她,但是他难道不知道,这样做根本没有办法洗脱她的冤屈吗?既然银子不是她拿的,他为什么要承认呢,连城根本没有办法理解恒泰的做法。 连城很想知道,他在钱庄到底问到了什么,她决定自己去查这一千两银票的下落。 连城提着食盒去看恒泰,她在门口小声唤了一声:“恒泰。” 恒泰走到门边,透过门缝看她,心中一喜。 “是你。” 她将食盒打开,递过去两只馒头:“你先吃点,垫垫肚子吧。” “你来了就好,我倒还不饿。”恒泰接过馒头,正要跟连城说什么,就见醒黛公主带着李嬷嬷朝这边来了。 连城要躲开已经避闪不及,情急之下,连忙跪在地上。 “连城给公主请安。” 醒黛瞧见连城就是一愣:“你怎么会在这里?” “回公主的话,是福晋见额驸可怜,就派我偷偷带些食物过来,给额驸吃。”连城忙道。 醒黛将信将疑地看向恒泰,恒泰咬了一口馒头,有些无奈道:“额娘就是这样,从小阿玛罚我,她就差人来送食物。” “可你不是在侧福晋身旁伺候吗?福晋怎么又会叫你送食物过来?”醒黛问道。 恒泰连忙接口道:“连城原本就是我额娘屋里的,最近才被侧福晋要去使唤。想来我额娘一方面惦念着我,另一方面又怕派自己房里的人来,有些招摇,怕阿玛知道后不高兴,所以这才让连城偷偷过来送吃的。” 醒黛这才打消了疑窦,略微点点头:“原来如此,倒是和我想到一起去了。” 她从李嬷嬷手里接过食盒,给恒泰递了过去。恒泰道:“公主,这时候也不早了,你也改回去歇着了。我这边一切还好,你不要挂念。” 醒黛点点头道:“我就是十分不放心你,这才叫李嬷嬷带我来看你。你既然一切都好,那我就走了。” 她说着看向连城:“我们一起走吧。” 连城偷偷看了恒泰一眼,恒泰冲她点了点头,她便跟着醒黛走了。 醒黛带着连城直接回了公主楼,她叫连城一起来,其实是为了那一千两银票的事情。事情涉及了连城,恒泰却将责任全部揽到了自己的头上,醒黛总觉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 跟连城说了自己的困惑,连城也很不明白,不过近来为了迎娶公主进门,将军府的开销的确很大,这之间有几个补不上去的窟窿倒也正常,加上最近坐账房的人是明轩,若是为了袒护明轩,倒也情有可原。 但是这些不过是她们的猜测而已,到底是怎样的,现在还并没有定夺,醒黛和连城一合计,便决定明天亲自去查一查这件事情,必须还给恒泰一个清白。 要查银票去了哪里,还是得去大兴钱庄,弄清楚谁兑了银子。 第二天,醒黛和连城换了衣裳去往大兴钱庄,哪想那管事的同昨天一样,还是不肯说出到底是谁兑了银子。 “这可怎么办。”醒黛很是急躁,“我看,我们直接去顺天府,我就栽赃他们窝藏赃物!非叫兵士把他们抄一个底朝天不可!” “使不得啊,公主息怒!”连城连忙拦住醒黛,“这要是惊动了官府,难道不会惊动皇上?这对整个将军府来说,未免有些不妥。您还是从大局出发,换点别的办法吧!” “那你说,还有什么办法?”醒黛很是沮丧。 连城眼珠子一转,正巧瞧见街边一个算命先生,她拉着醒黛走过去。算命先生瞧见连城,以为生意上门,连忙招呼了一声:“哟,姑娘这是要算命吗?” “不算命,我们算账本!”连城眼珠子一转,已经计上心头。 于是,半个时辰后,那算命先生摇身一变,成了腰缠万贯的有钱人。他抬着一箱宝物去大兴钱庄开户,这开户嘛,自然就要涉及几分利钱,这一扯皮,钱庄管事的就将账册拿出来让算命先生看,其他大户的利钱一目了然。 一目了然的,自然还有富察家那一千两银子的去向。 清溪张家院,账册上是这么写的。 连城和醒黛对视一眼,决定寻过去看个究竟。 这地儿倒是不难找,只是走了一半连城觉得这样冒冒失失过去有些不太妥当:“我们要不要先通知郭孝一声,让他带几个人来比较好?” “哎呀,哪有那个闲工夫。”醒黛拉着她就跑,“我们就去看看,万一有危险我们再退回来不就结了。” 连城还想说什么,却被醒黛一个眼神制止了:“我是公主,你得听我的!而且,怕什么,我带了火铳的!” 她说着,从腰间掏出那把西洋枪来。 “有这个在不怕。” 连城只好勉强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一路到了张家院,此时外头已经天黑了,院子里点了不少火把,照得院子里就跟白天似的亮堂。 连城拉着公主躲在院外,寻了个好位置,注视着院子里的动静。 这时候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下人,沉声道:“老大,人来了。” “带进来。”被称为老大的那人,横声道。 那人便出去了,很快便带了个人进来,连城和醒黛同时愣住了,因为这走进来的人,他们是认识的,非但认识,连城还恨之入骨! “怎么是他?”醒黛惊道,“这不是明二奶奶的哥哥吗?出嫁那天还给我见过礼呢!” “就是他,佟家麟,化成灰我都认得!”连城咬牙切齿道。 “佟公子,银子昨儿就已经收到了,今天晚上,第一批盐就从水路发出了。”那老大朗声道。 连城和醒黛都是一惊,这佟家麟竟然还和卖私盐的有所勾结,看样子那一千两银子,都被他用来做这种勾当了。 佟家麟叮嘱道:“我这银子可要得急,你们这一趟走下来,咱们得快些分银子。” 那盐老大挥手道:“放心,这一趟买卖做下来,不但你家染坊的契约我会还给你,赚得的红利,咱们也是按银分给你!你大可放心。” 佟家麟有些不放心道:“你好歹也得立个凭证字据,否则你拿了银子跑了,我又哪里哭去?” 盐老大眉头皱了起来,显然对于佟家麟要立字据这一点很不满意:“咱们虽然贩的是私盐,但行里的规矩还是懂,做生意得想着下次,哪能做一刀买卖?再说,我们所有的盐全藏在你家染坊中,跑了和尚难道还能跑了庙去?至于这字据嘛,其实就是证据,是日后的祸根,咱们不立也罢!” 佟家麟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便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告辞了!银子最好快些赚回,否则我阿玛那儿,都不好搪塞了。” 盐老大笑呵呵地道:“这是自然,以后咱们还有更多的路子可以捞钱,佟公子你就放心吧!” 佟家麟便拱了拱手,转身离开张家院。 醒黛恨得牙痒痒:“竟然是这个家伙,连城我们也走,回去把话挑明,恒泰就没事了!” 连城点头道:“好!这些人可恶至极,原来他们的盐都是窝藏在染坊里的,那地方我熟,看我们不带人去抄了那儿——咱们走。” 醒黛拉着连城就要走,然而此时她脚下一个不留神,踩上了一片碎瓦,发出了声响。 盐老大面色一冷,大喝一声:“谁?外面有人,大伙儿上!” “快跑!”连城惊呼一声,然而这一堆盐贩子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连城和醒黛哪里跑得掉,很快便被抓住,捆好了押着一通上了船。 “竟然是两个娘们,先带着,她们要是敢乱动,就先给一刀。大家伙儿跟我上船!”盐老大冷笑一声,那些手下押着连城和醒黛上了船。 那些人将她们丢进了船舱就出去了,连城和醒黛被捆在一起,动弹不得。 醒黛很是过意不去,本来连城提议找郭孝一起来,是她一意孤行非要来,又是她踩到瓦片惊动盐贩子的。 “连城,今天你跟我遭此劫难,是我做事不仔细连累了你。这次你跟我要是能逢凶化吉,此后我自当好好补偿给你。若是咱们两个今天没那个运气,下辈子再当姐妹吧!” 连城连忙安慰道:“公主您别灰心,事情还没到不能挽回的地步,咱们见机行事……” 突然间,船舱的门砰的一下被打开。盐老大和几个盐贩子走了进来。 第38章 “嘿嘿,这两个小妞儿长得真不错,让我们先乐和乐和,然后再卖到青楼去!”盐老大淫笑着,伸手就要摸醒黛的脸。连城咬牙撞了过去,护在了醒黛面前。 “臭娘们!”盐老大一巴掌甩了过去,直将连城打趴在地,而其他盐贩子此时一股脑地朝她们扑过来。 连城急道:“这位带头的大哥!你们贩卖私盐,说到底不过也就是图银子,可你们冒死运上一趟私盐,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不过也就是几千两的银子。而我们两个人,其实就是一桩大买卖!你们错过了可别后悔!” 盐老大的手已经抓住了醒黛的衣衫,此时听连城这么说,也停了下来:“大买卖?怎么说?” 连城强迫自己镇定:“我们现在落在你的手上,要生要死,也全都由着你,但我们府上的家人,却在翘首以盼我们能够回去!你们只要带个信去,他们自然会送上足数的银子给你们,至于要多少,你们能张嘴说个数字,家里人一准送来!” 连城看盐老大有动摇的迹象,继续道:“卖去妓院,能值几个钱?一个十三岁的妙龄小姑娘卖过去,不过是三百两——你们把我们做肉票,能要来三万两银子,这账再明白不过了!” 盐老大点点头道:“你说得有道理啊,好!就按你说的做,要三万两赎身银子!” 连城见盐老大松了口气,趁机道:“你差人去京中富察将军府送信,去找一个叫郭孝的管事。那么一切就如你所愿了!” 盐老大忽然起了疑心:“那要是他去报了官呢?” 连城沉声道:“我们人都在你的手上,他若是报官带人来,无异于断送我们的命!” 盐老大没了顾虑,便同意了连城的说法,当下带着一众盐贩子走出了船舱。 醒黛吓得满头大汗,此时心有余悸道:“连城还是你机智,否则你跟我必然都遭了这些歹徒的毒手!” “公主,别怕,你平日人在皇宫,锦衣玉食,高手护卫,这样的经历从没有过吧?你不要怕,你只当是个有惊无险的游戏。我给你唱歌听好不好?你跟我一起哼着,心里面什么都别想!这样就不害怕了!”连城朝醒黛挪过去,坐在她身边,两人这么依靠着,便也觉得不那么害怕了。 醒黛终于稍稍平静了一些。 “好,连城,你唱我跟着。” 第十二章 拨开云雾见青天 连城正和醒黛说着话,忽然船舱被人从外面踹开了。 盐老大满目怒容道:“算你们俩命不好!来赎你们的人并没有带银子来,倒是带了不少官兵来!” 连城心中大惊,怎么看郭孝都不应该这么做啊。 “怎么会呢?你连岸都没上,怎么就妄加断言?” 盐老大冷笑道:“这个码头大爷常走,熟得像自己的口袋一样,这个时辰从来没有这么多人站在码头上,这难道不是破绽?我们先开出码头,然后到江心送你们两个上路!” 盐老大转身走出关押的船舱,用力关上了门。 醒黛害怕急了,此时瑟瑟发抖道:“连城,他们要杀我们了,怎么办?” 连城心中也急,但她知道,急是解决不了事情的。连城将手一扭,轻松地脱掉了捆绑手的绳子。 醒黛一愣:“这是怎么回事?” 连城得意地笑了笑:“他们在捆我的时候,我估计拳眼对拳眼地让他们捆,只要将拳头拧正,就有了半拳大的一个空隙,很容易就脱缚了——哎呀!以前总是被捆,都捆出经验了。” 连城忙帮醒黛解开绳索,醒黛揉了揉手,连城轻轻打开船上的窗户,窗户外是几条小船。 连城想了想,扭头问道:“公主,你会游水吗?” 醒黛怔住了,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会……” 连城当机立断:“不会游也得游了,否则这次逃不掉,到了江心他们还是要杀了我们。你听我说,一会儿我冲到前舱去搅乱他们,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你就趁这个机会赶紧从窗户往外跳——我瞧过了,旁边船很多,你一呼叫,必然有人来救你。听刚才歹徒的话,郭孝的兵马必定已经在码头了。” 醒黛急道:“那你怎么办?连城,他们会杀了你的啊!” 连城警惕地看着舱门:“公主,你是金枝玉叶,理应先走。我命大,未必就会死——好了,时间不多了,我要往外冲了,公主,你要记得,见我一出舱门,就得赶紧跳!” 醒黛心中一阵感动,哽咽道:“连城!你永远是我的好姐妹!” 连城点了点头,对着醒黛一笑,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舱门,奋力跑了出去。 盐贩子见连城这么跑了出来,顿时大喊道:“抓住她!抓住她!” 醒黛扑通一声,跳进了江中,冰冷的江水往醒黛口鼻中灌了进来,醒黛还没来得及喊,就被两个身穿油布衣裤的水兵给拖起。 “公主,我们奉郭管事的命令,在这艘船周围埋伏很久了。码头上的兵士全都是声东击西的掩护。”救她的人连忙开口安抚醒黛。 醒黛流泪着急:“你们快去救连城啊!她还在船上呢!” 醒黛这边得救了,连城却被擒住了,手脚都被绑住,押在甲板前面,由两个盐贩子架住。而此时岸边早就被士兵包围了,只要船靠岸,任由他们插翅也难飞。 盐老大怒急攻心,他推了连城一把,对着岸边喝道:“你们速速退兵,否则,我先杀了这个娘们!” 郭孝见连城被捆,急道:“你敢,我这儿有三百火箭手,你们赶紧放下武器投降,那么还有一条活路,否则火箭齐发,玉石俱焚!” 盐老大正待说话,忽然之间,盐贩子中跳出一人,以极快的速度将架着连城的两个盐贩子打倒在甲板上,然后抱着连城跳入了江中。 盐老大心中一惊,怒道:“不好,有内鬼!” 没了人质,船上顿时一片混乱。 连城掉进了水里,郭孝站在岸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此时连忙招呼手下道:“赶紧的!都给我下水去救连城姑娘!仔细着点!” “是!”士兵得了令,纷纷跳入水中,径直向连城落水的方向游去。 连城口中灌了好几大口冷水,她想回头看,奈何抓住着她的人非常用力,根本不让她回头。那人飞快地割断了连城身上的绳子,见士兵朝这边过来了,用力将连城朝士兵推去,士兵见状手疾眼快地拉住了就要沉入水中的连城。 水花起伏之中,连城迷糊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心中咯噔一下,她怎么觉得那个人好像江逸尘? 可是江逸尘不是坠崖死了吗,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那么刚刚带她下水的人是谁? 郭孝眼见连城已经得救,赶紧挥手下令:“火箭!放!” 一时间,岸上以及各艘船上无数支火箭齐发。轰的一声,贼船爆炸,江面上燃起了一团熊熊烈火。哀号声、呻吟声、船只烧着的噼啪声,听得人心好不烦乱。 不过好在,连城和醒黛都有惊无险地得救了。若是醒黛出事,后果不堪设想,皇上怪罪下来,整个富察家都要脑袋搬家。 郭孝救了连城和醒黛回了将军府,这样大的动静,将军府自然也有所觉察。 之前郭孝收了盐老大的勒索信,本是要去同将军商量的,但正巧被郭嬷嬷撞见了,便劝说他不要轻举妄动,万一事情传到皇上耳中就糟了。郭孝想想也有道理,便决定先救了人再和将军说。此时人已经救回来了,一切事宜自然是要跟将军交代的。 将军听完郭孝的话,顿时大怒,也不管此时已经夜深,当下将府中所有人都召了过来。 醒黛被安排在上首坐着,富察将军怒气冲冲地看着佟毓秀:“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 佟毓秀哪里能承认?此时也是焦急地为自己开脱:“阿玛,跟我无关啊!大爷可都是承认了的啊!那一千两的银票,是他拿去用了。” 醒黛大怒:“你还敢狡辩!为了查清楚这一千两银票的下落,我和连城差点连命都搭进去!你还不承认?那好说,所有的私盐都在你们家染坊里藏着,要不要我派兵去查抄了你才死心?” 佟毓秀忙道:“公主殿下明察,就算是有私盐贩卖,我也是毫不知情啊!那染坊是我娘家的生意,我那不争气的哥哥拿它做了什么勾当,我是全然不知啊!” 醒黛冷笑一声:“好!既然你不承认,那就一并将你哥哥也拿去。为官私开买卖,贩卖私盐,偷盗银票,等这一切都查清楚,你料得到你们佟家是什么下场!” 佟毓秀听醒黛这么说,顿时就急了,这要是搭上了整个佟家,那可了得?她顿时双腿一软跪在了醒黛面前,一个劲地叩头:“公主饶命!公主饶命!是我错了!我错了!” 侧福晋一见大事不好,为怕引火烧身,连忙自辩:“哎呀,你这个无贤无德的媳妇啊!你可连累了我们了!老爷,这事情可和我没有关系啊!都是她一个人所为!” 第39章 佟毓秀怒道:“你敢说你没关系?那是谁问了福晋要来的连城?又是谁求大爷叫明轩去管账?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敢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富察将军越听越听不下去,怒道:“行了!你们都给我闭嘴!也不知道羞耻!” 富察将军指着佟毓秀:“你!给我先说!你是怎么从账房偷换银票的?” 佟毓秀边哭边道:“我哥哥欠了大笔的赌债,要去贩私盐回本,问我借一千两银子。我一时贪图利益,就答应了他!那天我见连城在清点银票,一时鬼迷心窍就用白纸换了张一千两的银票。” 富察将军气得浑身打战,他指着佟毓秀满脸愤怒:“你也是大家闺秀,居然使用这种下作的手段。哎!真是家门不幸啊!来人!赶紧把恒泰给我放出来!” 下人连忙去放人:“是!老爷!” 富察将军指着佟毓秀和侧福晋,怒其不争道:“你们都给我滚!滚出府去倒干净,我富察家没有你们这样的人。” 侧福晋顿时大哭起来,她瘫软在地,双手抱住将军的双腿哭道:“老爷!念在我多年伺候您的分上,就饶了我吧!” 佟毓秀虽然泼辣任性,但是被这样轰出将军府,以后还怎么见人,此时也是跪在地上苦苦求饶:“阿玛饶了我吧!千万不要把我赶出去!” 富察家的大厅里乱成了一团,看着侧福晋和佟毓秀的样子,将军心中越发烦躁,他挥了挥手。 “你们给我滚下去!” 侧福晋和佟毓秀对视一眼,连忙退了下去,此时将军在气头上,还是不要再激怒他比较好。 而此时,恒泰也已经被放了出来,正大步往这边来。醒黛带着李嬷嬷还有连城迎了出来。恒泰见到众人,笑笑道:“一连被关了许多天,可算出来透上一口气了。事情查清了?” 醒黛连忙上前一步,笑着对恒泰说:“为了查清银票的事情,还你清白,我和连城冒了好大的风险,而且最后是连城舍命救我,我这才能回来见你。现在想起来,若是没有连城,若是差了一步,只怕我的性命丢在江里,再也没法见到你了!” 恒泰听醒黛这样说,一颗心就提到了嗓子口,他紧张地望着连城,关切地问:“连城,你没事吧?身上没受伤吧?” 连城有些窘迫紧张,这众目睽睽之下,恒泰这样不加掩饰地关心她,会让很多人起疑心的。 “我一切都好,只是公主受了不少惊吓。” 恒泰立刻反应过来,望着醒黛,感激道:“公主,谢你鼎力救我,你没伤着吧?” 醒黛听到恒泰的询问,心中就是一阵欢喜,好像这简单的一句话,就冲散了她心中全部的惊吓和惧怕:“当时是被吓着了,又呛了几口水——不过最后郭孝总算领着军士将我们救了出来,在家里平复了一会儿,虽没什么大碍,只是现在见水还晕呢。” 恒泰点点头,缓缓道:“无论怎样,平安回来就好!这也是公主洪福齐天,逢凶化吉。” 醒黛笑道:“我在求救之时,哪里就有什么洪福?要说真有,那也得多亏连城这个好姐妹。” 连城看了恒泰一眼,很是尴尬,她忽然有些羞愧,醒黛拿她当姐妹,可是她呢?让醒黛伤心、难过、沮丧的人,不正是她自己吗? 谁都没有留意,李嬷嬷若有所思地看了连城一眼,她总觉得这个叫连城的丫头,很不简单,而且她和恒泰之间,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这一番有惊无险,将军自然是让众人都散了,他看向恒泰,笑呵呵道:“恒泰,还不快陪公主回去歇着?” “是,阿玛。”恒泰看了连城一眼,其实现在他最想陪的人是连城啊。 连城站在原地,看着恒泰带着醒黛走向公主楼。福晋走到连城身边,抬手握住了她的手稍稍用力捏了捏,提醒她要注意分寸:“连城啊,这天色不早了,你早些回去休息,从今往后,你还是回我房里来吧,侧福晋那里,我自然会去交代。” “多谢福晋。”连城忙道。 连城回了下人房,心中仍旧不是滋味,总觉得她这么做,很对不起醒黛。她是个公主,但是对恒泰却是用了十足的真心,为了恒泰连命都可以不要,她用情不比她少,可是凭什么她要被冷落呢?连城心中的罪恶感越来越浓,她叹了口气,今夜又会是个不眠之夜吧。 而恒泰带着醒黛回到公主楼,醒黛不住地夸连城的好。 “这个连城,真是少有的机灵勇敢,最难得还是她一片为我的真心。这两日她出谋划策,关键时刻帮我护我,我害怕时,她还唱歌给我驱逐恐惧,最危急的时候,她选择了掩护我而将自己当做诱饵吸引盐匪……经过这样的两日一夜,我和她当真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好姐妹了!我要去跟老爷福晋说,对连城论功行赏。” 恒泰听醒黛说连城如何如何,以身犯险地救醒黛,心中就越发不是滋味,他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去救自己的妻子,恒泰啊,还有比你更浑蛋的人吗?他心中十分自责,看着满脸微笑的醒黛,恒泰淡淡道:“公主如何赏赐连城,怎么都好说。可公主以后,万万不能再为臣涉险了!要是有个小小损伤,臣哪里吃罪得起?臣不过就是按家法关了书房禁闭,公主实在不必为臣做这样多的事情。” 醒黛这就不同意了:“我既已认准了你,嫁了你,你被老爷治罪,我怎么能安心过日子?只要是你的事情,我怎么也要为你做到。” 她说着,妙目灵动,望向恒泰:“你如今也是额驸,屋子里有没有旁人,何必再如此拘礼,臣臣臣你叫着不累,我听着也累了!往后咱们独处,就叫我醒黛,或者直接说个‘你’字,听着也亲热些。” 醒黛说到此处,已然动情,她伸手去拉恒泰,竟是要替他宽衣解带。 “时候也不早了,来,我帮你宽衣,咱们就躺下歇息吧。” 醒黛的手刚碰到恒泰的衣服,恒泰就立刻起身,他忙道:“公主,今夜府中事多,上下不宁,臣还得去帮阿玛和额娘做些善后安排,实在不能逗留。公主既然乏了,那臣请告退,万不敢打搅公主的休息。” 醒黛柔情扑空,不觉有些心恼:“恒泰!你给我站住,你不许走!” 恒泰只好站住,醒黛走过来,拦在恒泰身前,多少次想说的话,终于在此刻脱口而出:“恒泰,咱们都不笨,你有话直说,我到底是哪里不好?让你这般讨厌我,连半点亲近我的意思都没有?说出来,让我也听个明白!” 恒泰轻叹了口气:“公主没有不好!不好的,是臣。臣的身体受了伤……” 醒黛打断他的话,她声音里已经有了一丝不耐烦:“我早说过,你有伤,这没事——我可以找最好的大夫来给你治疗,你若不想看大夫,也没事,我可以照顾你,上药也好,端水也好,我都可以的。我真正不明白的是,你到底在回避什么?” 恒泰忙道:“臣实在没有回避公主的意思,只是臣的伤依旧时常发作,生怕……” “你总是拿这个做借口,我看你分明就是在躲着我。恒泰!就算你喜欢躲,那你躲得了这一夜,你能躲我一辈子吗?我们毕竟是夫妻啊!在一个府里,在一个屋檐下,又何必诸多借口来回避呢?”醒黛是打定了主意,今天要把话说个清楚了。 恒泰知道醒黛说的都是对的,他也知道一直这样不是个办法,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但是要让他跟醒黛圆房,这要他如何面对连城? 她就在这里啊,就在同一个府中,他怎么能如此对连城呢? 可是这么对醒黛就对吗?恒泰心中一片混乱。 正在此时,敲门声响了起来,醒黛怒道:“谁啊!” 门外传来李嬷嬷的声音:“公主息怒!公主息怒!是老奴。” 醒黛面色稍稍缓和了一些,声音也没了刚刚的火气:“什么事?” 李嬷嬷忙道:“明二奶奶佟毓秀,在公主楼外求见,她说,有一件极重要的事情要向公主禀报。” 醒黛略想了想:“她?她会有什么事情?叫她在外面候着。” 她回完李嬷嬷的话,扭头就对恒泰说:“我去去就来,而你,你自己想清楚吧,是在这里陪我,还是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你可要想清楚了,想想后果是什么。” 她说完,哼了一声就推门走了出去,恒泰心中困惑,佟毓秀来找醒黛,并且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跟公主禀报,这个当口,佟毓秀要说的是什么事情呢?恒泰想着,面色猛然一白,该不会…… 醒黛此时被李嬷嬷扶着,走到公主楼前的长亭中,佟毓秀跪在醒黛面前哀声求饶:“公主公主,毓秀给您磕头了,万错千错,都是毓秀不对,更累得公主涉险,我真是该死!如今阿玛要逐我出府,原也是我应有的报应!但我已经是佟家嫁出来的女儿,好比是泼出来的水,这要是被赶出了富察府,娘家也未必肯要我!如今恳求公主原谅,在阿玛面前说上几句,只要给我留些脸面,不把我赶了出去,怎么罚我,那都是应当的!毓秀给您磕头了!” 第40章 醒黛冷笑道:“你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我都为你感到羞耻,你要我如何能够原谅?况且这府里又不是我做主,来求我做什么?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就算我在阿玛面前说,这个情也未必就能讨得下来。你还是走吧!” 佟毓秀见醒黛完全不为所动,心中也急了,狗急跳墙,更何况是人?为了能留下来,她也顾不得许多了,当下就决定将藏在心中的秘密告诉醒黛:“公主的金口就是半张圣旨,您若肯在阿玛面前说一句,顶得旁人说上一天,万没有个不准的道理。况且,留着毓秀也有道理,您若肯出面保我,我还可以告诉您一个天大的秘密!” 醒黛看了看她,很是不屑:“我又不稀罕什么秘密,告诉我又有何用?” 佟毓秀神秘一笑:“有用没用我说了公主方能知道,这可是关于大爷的秘密。” “哦?”醒黛顿时来了兴致,恒泰一直不肯碰她,总归是有些原因的,“关于大爷的秘密?说来听听!” 佟毓秀压低声音道:“是关于大爷对一个女人……” “佟毓秀,你不恳请老爷和福晋谅解,来这儿搅扰公主做什么?”千钧一发之际,恒泰朗声打断了佟毓秀的话,“我正要去找你呢。你自己闯下好大的祸,闹得凶,嘴巴硬,按理说怎么罚你也不冤枉,但你毕竟怀了富察家的孩子,说起来也是府里的明二奶奶,总不能真的把你赶出府去。走吧!我带着你去阿玛那儿求情,说起来都是自家人,明轩和眉姨娘的情,我一起给你们求下来就是。” “大爷……也在啊。”佟毓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恒泰就要带着佟毓秀离开,醒黛赶紧拦了下来。刚刚佟毓秀的话说到一半,并且似乎很重要的样子。 “等会儿,你刚刚话还没完,说清楚,什么女人?” 恒泰此时尤为紧张,他眼神如刀似的望着佟毓秀,软中带硬话里有话:“佟毓秀,既然公主问你,你好好琢磨,好好回话。对醒黛公主不可隐瞒,也不可胡言乱语。这回阿玛的火气可不小,求情若是晚了,谁知道还来不来得及?就怕万一求情求成了火上浇油,那你可就真的危险了,快和公主说吧!” 佟毓秀听出了恒泰话语中的威胁,她是个聪明人,眼珠子一转,连忙道:“我是想告诉公主,大爷平日里军务繁忙,身边也没有什么女人伺候,大爷对着一个女人,哪怕是再喜欢,其实多少都有点不解风情,所以毓秀是想和公主讨论讨论夫妻相处之道的。大爷,既然要去求情,咱们这就去见阿玛去吧!” 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吗?醒黛心中狐疑,她盯着佟毓秀和恒泰,最后将视线落在了佟毓秀身上:“毓秀,你说实话!这是你刚才要跟我说的秘密?” 佟毓秀赔笑道:“毓秀哪里敢有半句谎言啊!” “唉,冤冤相报何时了?再怎么闹腾,说到底也全是一家人,何必呢?”恒泰适时插话道。 醒黛点了点头:“既然额驸也这样说,我这也就先原谅你。你们快去向阿玛求情!希望他还能开恩,留你在府里。” 佟毓秀自然是千恩万谢,和恒泰一前一后地离开公主楼。 李嬷嬷此时走了过来,她是满心的疑惑:“公主,恕老奴直言,您不觉得这两人的对答还是有点奇怪吗?疙疙瘩瘩,像是话里有话藏着什么,再加上今天我所见,额驸和那个叫连城的姑娘,似乎关系有点不一般。” 醒黛听李嬷嬷这么说,就有些不太高兴:“之前我们遇险,连城还舍命救我呢,她怎么可能会和额驸有什么关系?” 不过她转念一想,觉得李嬷嬷说的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至少那佟毓秀的确是话里有话的。 她站在原地,看着恒泰和佟毓秀离开的方向出神,这将军府中,到底藏了什么秘密呢? 恒泰和佟毓秀直接去找了富察将军,有恒泰开口求情,加上佟毓秀肚子里还有富察家的骨肉,这几个月下来,肚子已经微微凸起了,这样子赶她走,也于心不忍。 富察将军也不是多绝情的性子,佟毓秀又说了几句求饶的话,这一茬儿便就这么揭过去了,不过富察将军却是吩咐佟毓秀和明轩这两天哪儿都不许去,得在家里闭门思过。 不用被赶走,佟毓秀自然是满口答应。 富察将军看看天色实在很晚,便挥手让他们都下去了。恒泰在院中站了很久,最终还是抬脚往公主楼去,他不能让公主起疑心,不能害得连城受苦。 醒黛看着去而复返的恒泰自然是极为高兴的,这一晚,恒泰脱了衣袍跟醒黛睡在了一张床上,虽然他并未碰她,但是醒黛已经很高兴了,毕竟这么多天了,恒泰跟她同床共枕还是第一次。 有个好的开始,总归是好的不是吗? 连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躺倒半夜忽然觉得很是闷热,便掀开被子下了床,推开房门走入了院中。 夜风有些凉,不过这个时节的风吹在脸上已经不会让人觉得冷了。 她漫无目的地在府中游荡,这一走,竟然走到了花园中,而此时,她忽然听到假山后面有人在喃喃说着什么。 她下意识地走近,就见假山背后,有人蹲在地上烧着纸钱,等到走得近了,连城才发现那人竟然是富察将军! 富察将军这大半夜不睡觉,跑到院中烧纸钱是做什么?连城是满心的疑惑不解。 她蹑手蹑脚地走近,这么近距离地看,可以看到富察将军眼神都是痴痴的,他喃喃道:“唉,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杏雨啊,杏雨,你这一去,就是十几年……旁人没了,还有座坟可以祭奠,而你呢?我甚至都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只得在你消失的这天,烧些纸钱……都说若有深情,魂魄都能入梦,可是杏雨啊!杏雨,你为何连梦也不托一个?” 连城心中一惊,杏雨这个名字怎么如此耳熟?她皱着眉头细细想了想,就想起来曾经江逸尘同她说过一个故事,那故事中的女子不就是杏雨吗?对了,富察将军——他不就是江逸尘口中那个杀妻害子的负心汉吗? 想到这里,连城心中就涌上一股无名火,她从假山后走了出去,决定吓吓这个无情无义的富察将军。 富察将军觉察到有人走近,连忙捏了捏眼角,站了起来,警惕地问:“什么人?做什么的?” 连城赶忙叩头:“奴婢叫连城,是福晋屋里的丫鬟。刚刚出去办事,路过花园,惊扰了老爷。” 富察将军挥挥手:“去吧!刚才看到的事,不要和旁人提起。” “是!老爷。”连城口中答应,脚步却不曾移动。 “嗯?你怎么还站在这儿?还不快走!”富察将军见连城站在原地,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语气里就有了一丝不悦。 连城冷笑一声,装作无辜道:“啊!老爷,刚才有位姐姐走过,神色好不悲戚,我让她一让。” 富察将军愣了愣,他扭头看了看,这院中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哪里有第三个人:“姐姐?只有你站在这里,那有什么女子走过?” 连城讶然道:“老爷没看到吗?你瞧,她往那边去了。看上去布衣钗裙儿,有点久历风霜的样子。” 富察心中大惊,抓住连城就问:“她在哪儿?在哪儿?” 连城面上好似真在寻人的样子,很是困惑道:“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不见了?这位姐姐看着面生,是不是外人来了府里了?许是连城看走了眼。” 富察将军被说中了心事,四处茫然去找。连城心中暗笑:嘿,做了亏心事了吧!怕了吧?你个负心汉,看还不吓死你! 早知道今日无力偿还,何必当初负债累累。这个负心汉,活该!江逸尘本该是个好人,可他性子如此极端,一心复仇,归根结底,还不都是这个人害了他的干娘。 富察将军四处寻遍了,仍旧不见人影,语气已经有些失落,他继续问连城:“你所见到的女子,是不是中等身材,瓜子脸?” 连城点点头道:“没错啊!好像还抱着个琵琶。” 富察将军脸色大变:“是她!是她!为什么你能看见她,我却不能?杏雨啊,杏雨!我知道你心中怨我恨我,说什么你也是不肯见我的!可我要你知道,我这许多年可是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我的心上始终有你。” “老爷,谁是杏雨啊?”连城故意问道。 富察将军深深叹了一口气:“你既然能够看到她,也算是个有缘人,这事在我心里压了二十多年,今天和你说说,也是不妨——” 富察将军说的故事,倒是和江逸尘说的没有什么区别。他当初的确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而娶了如今的福晋,但是唯有一点不一样,那就是江逸尘说,当初凿穿了船底是富察将军派人干的,但是富察将军这里确实毫不知情。 “奴婢有一句话,可能不太好听,老爷会不会是因为担心杏雨会耽误您的前程?所以就想了个办法,把她……哎呀,奴婢失言了!”连城装作好奇,这么问了一声,也是为了试探富察将军。毕竟让江逸尘变成那样的罪魁祸首,是富察将军,他以为是富察将军害死了他干娘。 第41章 富察将军也没有生气,只是十分失落地叹气摇头:“这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要前程,但也绝对做不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情。这许多年,我年年都在烧纸钱祭奠她!后来映月生不出儿子,连如眉都升了妾,如果杏雨还在,我总能想到一个办法安置她,照顾她,可一直到了今天,这也是件想不通的无头案,除非是杏雨自己托梦来告诉我。” 连城仔细看他的表情,这么看,的确看不出什么异样,并且深情款款的样子也不像是在说谎。 富察将军落寞地看了看连城:“我今天和你说的这些,千万不要和别人说出去,就当是你我之间的一个秘密吧!” 连城点了点头:“是!奴婢知道!” 将军缓缓地走了,兀自喃喃自语。留下连城满心的疑惑,如果不是他干的,那么江上那场沉船惨案,又是谁做的? 这之间,难道还有什么误会不成? 若是这样,那江逸尘岂不是报仇找错了对象,并且到死都不知道这一点? 连城脑海中猛然浮现出江水中那个人的背影,她果断摇了摇头,不可能的,她看着江逸尘被恒泰砍掉了手臂,坠下万丈悬崖,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带着满心的惆怅,连城回了房,快天亮她才睡着。 这几日醒黛心情颇为不错,因为恒泰没有像以前那样,甩手就走了。 但是如果可以再完美一些就好了,醒黛心中不由得有些落寞,两人同床共枕,但是始终未越雷池半步,这甚至都要让醒黛怀疑自己的魅力,或者是恒泰身体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问题了。 这种焦虑,李嬷嬷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醒黛公主可以说是她看着长大的,虽然有些刁蛮任性,但是其实内里很善良,是个好姑娘。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她对额驸的那份心意。她也叹,这恒泰怎么就这么不解风情呢? 李嬷嬷一边替醒黛梳头,一边同醒黛说着话。 这时候有下人来报:“禀公主!海府的桂大奶奶,关府的瑞大奶奶,还有金府的祯二奶奶都到了,正在大厅候着公主您呢!” 醒黛很是讶然:“咦,这些夫人和我们素无往来,怎么今儿齐齐地来拜访我?” 李嬷嬷笑了笑,眼神神秘兮兮的。 “这些奶奶们都是老奴请来的,老奴自作主张,还请公主不要见怪!这几位奶奶嫁的也都是朝中的猛将,但她们一个个就有能耐,把那些个莽夫哄得是服服帖帖,老奴想把她们都叫来,话话家常,也说说各自的方法,想来也是有点用处的。” 她忧心公主,可不得替她出谋划策吗? 醒黛听李嬷嬷这样说,脸上蓦地一红,很是羞恼:“哎呀!闺房之事,又怎么好意思启齿啊!” 李嬷嬷拍了拍醒黛的后背,笑道:“这个包在老奴身上,公主只管在纱帐后坐着,有什么我来说。” 醒黛略微一想,便觉得这个法子不错,她自小宫里长大,怎么哄男人她的确不擅长。 “好,那我就去会一会她们。”醒黛说着,从梳妆台前站了起来。 李嬷嬷带着她去到公主楼大厅,此时三位夫人已经都落了座,醒黛并没有出去,而是直接坐在了大厅后面的纱帐后面。 几位夫人就要站起来行礼,李嬷嬷连忙拦住了。 “今天叫几位少奶奶来,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公主嫁到府里,有时也会无聊,这不,叫大家来话话家常,开心开心也是好的。你们嫁的都是武将世家,到底都有些共同的言语,有什么就说说吧!” 桂大奶奶一听李嬷嬷的话,顿时掩嘴笑道:“要说这有趣的事情啊,那还真不少,昨个府旁边的杏花开了,正好落在我那院子里,我见开得正好,就剪了一枝插在瓶中,我家大爷也是个文墨不怎么通的,偏偏不知哪里就听来什么‘出墙的杏花不能插’,这不是胡闹吗?” 关府的瑞大奶奶连忙接话:“可不。我那位爷,更加是没谱,喝醉了酒不说,还摸错了门,躺倒在丫鬟屋里去了,好在醉得稀里糊涂,也没出什么事,于是我一顿好骂,这阵子都安分得很!” 李嬷嬷听几个夫人直接聊起了家常来,连忙打断了她们的话:“哎呀,几位奶奶,说岔了不是?咱不聊这些家常。” 祯二奶奶有些困惑地问:“那我们聊什么?” 外面七嘴八舌的,就是说不到重点上,醒黛在帐中再也坐不住了,当下撩起帐子走了出来:“我这嬷嬷啊,总是为我着急,却词不达意。” 几位夫人赶紧起身:“见过公主!” 醒黛稍稍抬手,轻笑道:“你们都坐下。你们都嫁给了武官,我来问问你们,为什么新婚燕尔,额驸却对我不甚热情?自己想不明白,就想跟几位姐姐请教一下。你们是过来人,有什么直说无妨。” 三位夫人相互看了看,笑了笑。原来醒黛公主请她们来,是为了这个事情。 祯二奶奶笑道:“哎哟!就是这个啊,那公主可是问对人了。我家那个,起先也是冷冰冰的不解风情,好似木头一个,不过没关系,不就是你不主动吗?我主动!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一层纱嘛!于是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扑了上去,男人还不就是那样,哪里躲得过去?于是这事不就办得妥妥帖帖的?” “这个武将嘛!平日里练兵打仗,是挺辛苦的!他们被刀砍了眉头都不皱的,怎么降服他们啊?简单!咱们以柔克刚啊!我嘘寒问暖,我端水端茶,我给他捶背松骨,就是铁人一个,咱们也能把他捏软乎了!”桂大奶奶边说边比画,加上表情语气,甚是活灵活现,形象生动。 瑞大奶奶接话道:“没错!有时还得懂策略,会进退!我家老爷可生猛了,娶我之前,也跟很多女人好过,可是呢,我抓住了他的心理。他着急,我就故意慢慢吞吞,他主动,我就假装不配合,他越是得不到,越是想要,看,这不就被我耍得乖乖的?” 醒黛闻言发笑:“谢谢几位姐姐了,果然都是金玉良言,经验之谈!” 第十三章 道是无情却有情 这几天,醒黛公主一直同几位夫人学习,如何讨男人欢心这件事。这几天下来,醒黛自认为学得差不多了,便想着亲自上阵试试看。 这天,恒泰正坐在书房中处理公务,书房内并没有人在。醒黛特地没有带李嬷嬷,她走到书房外,屏退了下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那个夫人怎么说来着,对方不主动,那么你自己就主动一点。醒黛丝毫不在意什么矜持,并且都已经成亲了,他们是夫妻,谁主动都一样。 这么想着,她偷偷笑着走了进去,恒泰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一闷头地在处理公务。醒黛猛然扑过去,恒泰没有准备,直接被扑了个正着。醒黛心中窃喜,低头便要亲他,此时恒泰也已经反应过来了,他被醒黛惊出了一身冷汗,恒泰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同时将缠住自己的醒黛推开。 “公主请自重!公主自重!今夜臣必须要处理完这些军务和府里的账目,最近明轩管事,把很多事情都做得乱七八糟,没办法,我这必须要做完。”恒泰语气略微狼狈和冷清,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怒气。 醒黛怔住了,她没料到恒泰竟然是这个反应,不过他不吃这套啊,那她就换一招,不喜欢猛浪的,那她就化作温柔细腻善解人意的小家碧玉。 她略带嗔怪地瞧了恒泰一眼,语气甚是糯软:“没事,我知道你忙,那你就先忙,我不会催你的。” 她说到这里,挪着碎步上前揪住恒泰的手臂,轻轻晃了晃:“你写累了吧?渴不渴?我给你倒茶?你要不要吃点东西?还是写得手酸了,我帮你揉揉?” 恒泰一皱眉,身上一阵鸡皮疙瘩。他有些嫌弃地让开一步,当你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那么无论这个人做什么,都会显得很多余和讨厌,此时醒黛在恒泰眼中便是这样。 恒泰冷声道:“公主,您在臣身边屈尊陪伴,臣实在无法专心公务,还请公主回房!” 醒黛的热情被恒泰一盆水,浇熄了大半,主动的她试过了,这绕指柔她也试过了,可是恒泰怎么还是无动于衷呢?或者,她是不是应该试试欲擒故纵? 想到这里,醒黛向恒泰施礼,语气也冷了冷:“既然我打搅了你,你请我回房,那我可就真回房了!我出了门,你可别追过来。” 恒泰心中一松,连忙回礼道:“臣谨遵公主旨意!” 真是个木头!醒黛心中恼怒,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不走赖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醒黛轻哼一声,扭头走出了门。就在这时候,身后传来了一串脚步声,醒黛心中一喜,只以为恒泰追过来了,正要以为这欲擒故纵的把戏有用,就听身后啪的一声,恒泰将书房的门给关上了。 醒黛呆愣在了原地,久久不能回神,难道……恒泰就这么不喜欢她吗? 她已经这么努力了难道还是不行吗? 第42章 可是恒泰最起码也要让她知道,到底她哪里不行,她才能改变自己,让自己成为他喜欢的那个样子啊。委屈、沮丧、挫败,这些情绪一股脑地涌上心头来,醒黛眼底一酸,险些哭了出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眼泪憋了回去,径直往公主楼走,此时李嬷嬷正在园子里徘徊等候,公主这么去找恒泰,也不知道成没成。这些日子折腾的,可真是够呛的。 醒黛心中憋着怒气,瞧见李嬷嬷,也不想理会。李嬷嬷迎了上来,询问道:“公主,怎么样?成了吗?” 压在心中的委屈,此时彻底发泄出来了,她吼道:“你没看见我出来了吗?我不明白,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了?恒泰对我为什么总是这样?” 醒黛望着远处的书房,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滚落,她低声喃喃:“我主动亲你,你躲!我温柔讨好,你烦!我不让你追我,你不挽留也就是了,怎么还关上了门?我是这样令人讨厌吗?” 她拉住李嬷嬷的手,含泪问她:“嬷嬷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真的这么让人讨厌?” 李嬷嬷拍拍醒黛的手,安慰道:“老奴也是纳闷,这额驸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就算是再不解风情,怎么就……” 突然假山后有一阵响动,醒黛怔住了,李嬷嬷冷喝一声:“是谁,给我滚出来!” 就见假山后战战兢兢地走出来了两个偷情的小厮和丫鬟,他们衣衫不整发丝凌乱,很是不成体统。 李嬷嬷怒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府里就行这种苟且之事!不怕被乱棍打死啊!” 那小厮双腿一屈跪倒在地,拼命求饶:“嬷嬷饶命,都是小的不好,对她生了情意,一日不见,总要想她百回千回,所以,情不自禁,要来和她相会。嬷嬷要怪,只怪我就是!与她无关啊!” 丫鬟也急着替小厮开罪,急道:“嬷嬷,是我自愿的,是我心里想着他,所以勾引了他,真的与他无关啊!” 李嬷嬷怒极反笑:“岂有此理!看我不叫人,把你们……” 醒黛面色有些怔忪,心中一片冰冷,她低低道:“算了,放了他们吧。” 李嬷嬷只得对两人说:“算你们命大,还不快滚!” 两人赶紧起来,转身就走。 看着两人消失在花园深处,醒黛心中更觉凄凉,她扭头看向李嬷嬷,刚刚忍回去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你看,一个小厮对一个丫鬟,一天不见,就算是要丢掉性命,也要见上一见。而你看恒泰,成婚这样久,都不惦记着我,对我爱答不理的!这说明什么?这只能说明他心里没我,他一点也不爱我!” 李嬷嬷叹了口气,醒黛说的这些,她也都明白。而且从进府第二天,在福晋房里敬茶那次开始,她总觉得很奇怪,今次她是再也忍不住了,拉着公主便道:“公主,我肚子里有些话,想了很多天了,总也不敢说,怕公主怪罪。” “你说,我不怪你就是。”醒黛应了一声。 李嬷嬷小声道:“我总觉额驸心里,怕是另有别人了,否则公主这样体贴,他何必如此?” 醒黛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嬷嬷的话是有道理的。我也想过。可他也没有别的女人啊!我进府也有半个月了,也不曾见到他身边有哪个女人啊!” 李嬷嬷提醒醒黛:“公主,你别忘了,那个连城,不是怪怪的吗?” 醒黛断然否定道:“怎么可能呢?她绝不会啊!” 在醒黛心中,连城几次有恩于她,先是教她做饭裁衣,后来又从盐贩子手中拼死救她,醒黛视她如姐妹,怎么可能怀疑连城? 李嬷嬷忙道:“您想,上回二爷家那位拿银票的事,本来诬陷她的,怎么大爷就顶了这责任?还有,我看她和大爷每次见面都怪怪的,不像极亲热,可是她又那么知道大爷的各种习性,这不是避嫌是什么?” 醒黛怔住了,对啊,她怎么就忘记了,之前银票的事情,明明是牵扯到连城,但是恒泰直接扛了下来,后来证明根本不是他拿的,既然不关他的事,也不是明轩做的,那么他急着出来顶罪,又是为了什么呢? 难不成……真的是连城? “那依你说,怎么办?”醒黛下意识地问了一声。 李嬷嬷见醒黛心中动摇了,便出主意道:“公主何不试她一试?真金不怕火炼,要是心里没鬼,试一试又有何妨?公主放心,老奴自有安排!” 醒黛点了点头,决定按照李嬷嬷说的,试一试,她需要一个解释,一个无论她怎么做,恒泰都不肯碰她的解释。 这边醒黛已经开始想要试探连城,连城那边却陷入了死胡同里。 前几天在院中撞见富察将军给杏雨烧纸钱,将军给她说了他和杏雨的事情之后,她就一直耿耿于怀。 江逸尘的仇恨刻骨铭心,杏雨沉船的事情,他应该不会记错。但将军的话,说得那么清晰,他对杏雨的感情也是真的,显然也不是老爷下的毒手。 如果不是将军,那么害死杏雨的人到底是什么人呢?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对江逸尘的那份特别感情,让她对这件事情十分在意,有种不弄清楚真相于心难安的感觉。 她和江逸尘之间,互相猜忌,互相伤害也好,但是江逸尘救过她这是事实,她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大好人,但江逸尘已经死了,就算是她替他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吧。 连城正失神地在院中走动,未觉察福晋带着郭嬷嬷往这边来了,福晋似乎正和侧福晋说着什么,脸色不太好。连城没有注意,直接撞上了福晋,这才猛然回过神来,连忙道:“啊!福晋!连城该死!连城没看到福晋。” 福晋面色阴沉,冷冷地道:“你怎么也这样冒失!下去吧!” “是,福晋。”连城退开一步,看着福晋带着郭嬷嬷往那边去了。 当年杏雨、将军之间,除了江逸尘之外,似乎,福晋也是知道杏雨存在的啊。 连城心中扑通狂跳,如果不是老爷,那只剩下……难道是福晋?不对啊!福晋可是好人。但如果不是福晋,那又是谁?连城心烦意乱,正想回下人房待着去,就见一个丫鬟急匆匆朝她走来。 “连城,老爷让你去书房找他,说是有什么事情找你呢。” “哦,知道了,谢谢你。”连城应了一声,心中困惑不已。 将军这个时候找她,是为了什么事情呢? 怀着这种困惑,连城去了书房。将军起身将门窗都关紧了,这才跟连城说起他叫她来的目的。 原来那天跟连城说完往事之后,将军也是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杏雨的死十分蹊跷。并且他想到了一个人,而这个人刚刚连城也有想过,只不过被她迅速否定掉了。 没错,就是福晋。 富察将军也在怀疑,当年对杏雨下手的人,是福晋。 而富察将军找连城来的目的,是让她去做一件事情,也许这件事情做完,害死杏雨的凶手就会浮出水面了。 连城只是有些惊讶,为什么将军会将这件事情交给她,不过转而一想,这府中,知道这件事情的,也只有她,将军不请她做,还真是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夜已经深了,将军府中灯火已经都熄灭了。 福晋猛然从噩梦中惊醒,她捂着胸口,猛烈地喘着气,才稍稍平静下来。她下意识地往床下看了一眼,然而只是这一眼就让她失神尖叫起来:“啊——” 只见,福晋的卧房之中,到处都是水,看上去就像是这里发了一场大水,这里都被水淹没了似的。 连城一直守在外面,此时听到福晋惊叫,连忙跑了进来,她手中提着一盏灯笼,灯笼火将四周照得更加恐怖阴森起来。 “福晋,福晋你怎么了!”连城一脚踩进水中,顿时也尖叫了起来,“水,怎么有这么多水!” 连城站在水里,眼神充满恐惧地看着福晋身后:“福晋……福晋你身后,怎么有个人?” “什么人!”福晋吓得声音都变了,她连滚带爬地从床上翻了下来,直接落入冰冷的水里,她一把抱住连城,浑身瑟瑟发抖,“在哪里,人在哪里!” “啊!”连城惊叫一声,猛然将灯笼朝床边砸去,灯笼没有落到床上,掉在了水里,灯笼面烧着了漂在水上,圆溜溜的,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人淹没在水里似的。 “啊——”福晋看了一眼,顿时惊叫着浑身痉挛着,最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连城怔怔地看着福晋的脸,为什么她会吓成这样? 这样大的动静,终于引来了府中众人,将军看了连城一眼,那眼中意味只有连城才能够明白了。 连城心中十分复杂,将军说得没错,只要试一试,害死杏雨的凶手便会浮出水面了。 只是……真的是福晋吗? 郭嬷嬷急匆匆地赶过来。 “福晋?福晋怎么了?” “已经去请大夫了。”连城忙道。 第43章 “都去歇着吧,没事了。”将军看了看众人,挥手道,“都散了吧,今天的事情,不许瞎说。” 一时间大家都散了,连城跟着将军去到书房,而郭嬷嬷留下来照顾福晋。 连城将福晋的反应告诉了将军,将军沉吟许久,决定让连城继续盯着福晋,看看接下去她会怎么做,毕竟单凭目前这些线索,无法断定是不是福晋下的手。 大夫替福晋把了脉,说是惊吓过度,开了一味凝神药便离开了。郭嬷嬷一直仔细地替福晋擦汗,福晋此时正在做梦,梦里杏雨从水里浮上来,满目狰狞地要她偿命。 福晋一吓,便惊醒了。 “你怎么样啊福晋?”郭嬷嬷连忙问道。 福晋喘着气,心有余悸,她脑子里浮现出满屋子都是水的情景来,她越想越觉得蹊跷,那些水是怎么到她房里的呢? “福晋?你别吓我啊。”郭嬷嬷见她还在做梦似的,心中就有些急,“这是怎么回事啊。” 福晋摇摇头,沉声道:“我也不知道,我半夜醒来,就看到满地都是水,然后连城就来了,这未免太巧合了一点吧,这大半夜的,她怎么会在这里?” 郭嬷嬷愣住了:“你是说……” “我不知道。”福晋摇摇头,轻声道,“只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样,毕竟她是恒泰心尖上的人,但是这件事情绝对是有心人设的局,当年的事情……怕是……” “如果真的是她,福晋你打算怎么办?”郭嬷嬷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声。 福晋眼神一冷,沉声道:“如果真的是她,就不要怪我了。我已经对她够好了,希望她好自为之。” 连城回了房间,心情一直很沉重。 她甚至有些不想查下去,因为如果真的是福晋,那么她要怎么做?福晋是恒泰的娘啊,她那么爱恒泰…… 连城只觉得心烦意乱。她还不知道,一个阴谋,已经慢慢朝她笼罩而来。 一边是公主已经起了疑心,要探一探她和恒泰之间究竟有没有奸情,一边是福晋,想弄清楚她是否是那个设局试探福晋的人。 这两方人手同时将矛头指向了她,连城却还陷在进退两难的境地之中。 不过转而一想,不管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至少她不想半途而废,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哪里有不做完的道理。 而福晋,经过了昨天晚上的事情,今天会不会去做点什么呢? 怀着这样的猜疑,连城小心地跟着福晋,她此时还不知道,福晋也已经给她下了一个套。 福晋后来一合计,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除掉连城才是万全之策。一来连城不在了,恒泰可以好好地和公主过日子,不会一心二意,就冲这一点,福晋早就可以对她下手了。 如今她还正好成为福晋的怀疑对象,福晋害怕夜长梦多,索性直接下手。 福晋一早让人给恒泰送了一封信,说是让他来看好戏。而这好戏嘛,是关于连城的,恒泰心中震惊,十分好奇福晋说的好戏到底是什么。 送完了信,福晋就带着郭嬷嬷上了马车,马车“驾”一声就往前驶去。连城一直跟在后面,她偷偷摸摸地四处望了望,发现周围没有人,这才悄悄地跟了上去。 马车的车辙印子很是清晰,连城虽然是用跑的,但也不至于跟丢。 而此时,另一个人也悄悄地跟在了连城后面。跟在连城后面的人,正是李嬷嬷。她今天是打定了主意要看看连城和恒泰之间到底有没有猫腻,正巧她撞见恒泰握着下人送来的信就出了门,跟着连城也这么鬼鬼祟祟的样子,李嬷嬷心中很是得意,她所想的,是连城和恒泰到外面私会去了。 她只要跟着,抓奸抓个正着就好了。 连城这一路跟出去,却越跑越偏僻,她心中奇怪,福晋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着,蓦地听到一串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听上去就好像有人在追着她似的。连城心中一动,飞快地躲进芦苇深处。 此时她跟着福晋的马车过来,已经完全走入了一片芦苇地,倒是方便她能躲起来了。 连城躲在芦苇丛里,拔开芦苇叶子,就见一个人慌慌张张朝这边来了。 连城一愣,那个人不是醒黛身边的李嬷嬷吗?她为什么偷偷跟着自己,难道说……醒黛已经在怀疑她和恒泰之间的关系了? 然而转念一想又不太可能,这段时间为了防止醒黛发现,她都尽量避开和恒泰独处,醒黛应该不会发现才对啊。 连城正绞尽脑汁,忽地听到李嬷嬷大声喊了起来:“救命啊,有疯子啊——” 连城定睛一瞧,竟然看到一个赤裸着上半身的汉子,扑上去抱住了李嬷嬷就要亲。连城脑中一团混乱,只觉得眼前一切都乱得跟乱麻似的,理都理不清。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去帮李嬷嬷,就见恒泰从芦苇丛的另一端冲了出来,那抱住李嬷嬷的男人见有人来了,连忙慌不择路地跑了。 连城眉头皱了起来,同时心中一沉,恒泰怎么会在这里,她一路跟着福晋的马车而来,李嬷嬷在跟踪她,却不幸被人非礼了…… “哎呀,这不是公主贴身的李嬷嬷吗?”郭嬷嬷的声音传过来,带着一丝仓皇无措。 福晋走了出来,满脸困惑:“怎么是她,她来这里做什么?” 连城心脏猛然收缩了一下,难不成这一切,只是一个局? 她躲在暗处没有出去,咬了咬唇决定继续看下去。 李嬷嬷见福晋和郭嬷嬷还有恒泰都在此处,更是羞愧难当,连忙行礼道:“见过福晋,额驸!” “这不是李嬷嬷吗?你不在公主楼里陪着醒黛公主,跑到这儿做什么?”福晋沉声问。 李嬷嬷吞吞吐吐道:“这个……哦!对,公主平日里有些无聊,于是差老奴去寻些芦苇也好,麦秸也好,公主要做些手工,所以,才走到了这儿……刚才……哎,公主只怕这会儿正着四处寻我找呢!老奴先告退了,告退了!” 李嬷嬷说着,便仓皇离开了芦苇地。 恒泰的声音有些不悦,面色甚为阴沉:“额娘,你说连城在外面有了野男人,要在这儿私会,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谁在额娘这里诬陷连城,我一定要查清楚!” “大爷,福晋是收到了一张字条,这才急急赶来瞧的,俗话说得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福晋她也是为你好啊!”郭嬷嬷连忙替福晋开脱。 恒泰望着福晋:“额娘,是这样吗?” 福晋点了点头。恒泰叹了一口气:“这么捕风捉影的事情,额娘也会信?也真来查看?额娘,连城若是个水性杨花、行为不端的姑娘,给我抹黑,儿子自己也不会要她。可是额娘要是轻言轻信,也实在让儿子难堪啊。” 福晋和郭嬷嬷面面相觑,一时无话可答。三人很快离开了,等到这片芦苇地恢复了宁静,连城才失神地站了起来。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下子可好了,非但公主的人在跟踪她,福晋还想用这样不堪的方法,让恒泰不要她,看来福晋是对昨晚的事情起了疑心了,必须尽快告诉将军才行。 连城暂时压下心中的委屈和难堪,挑小路回了将军府。连城是在书房找到富察将军的,她将今天的一切事宜都告诉了富察将军,只隐去了她和恒泰之间的事情。富察将军沉吟片刻,便跟连城说,不要再查下去了,一切就当没有发生过一样。 因为就算查出什么来,又有什么意义呢,福晋是他的妻子,是恒泰的额娘,这要追究,如何追究得起。更何况,当年的确是他自己遗弃杏雨在先。 加上福晋已经怀疑连城了,他们的计划已经行不通,已经没有必要再进行下去了。 连城从书房出来,小心翼翼地避开众人耳目回了下人房。 将军嘱咐连城事情到此为止,便去找了福晋,将昨天晚上,她房中有水的事情全都揽到了自己头上,说是想要给福晋一个惊喜,感受一下浪漫,却没想到吓到了她。 福晋和郭嬷嬷听了将军的话却也松了一口气,没有再去追究这件事情。 而另一边,李嬷嬷踉踉跄跄地回了公主楼,一字不落地把事情经过都告诉了醒黛。醒黛听说她非但跟丢了人,还让福晋和恒泰看了笑话,自然是怒不可遏,当下把李嬷嬷训斥了一顿。 不过,李嬷嬷的确是跟着连城去的,也见到了恒泰,并且似乎还把福晋搅在里面。李嬷嬷那是多么老谋深算,深宫里磨出来了,自然比一般人要聪明不少。 她跟醒黛分析了利害关系,决定还是要快刀斩乱麻,尽快除掉连城才对。 醒黛被李嬷嬷说动了,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但连城是福晋房里的丫鬟,她们这要是轻易下手了,也很不好交代。 李嬷嬷正在想主意,忽然瞧见公主楼外,拿着花剪修剪花枝的小雪,顿时眼前一亮,已经是计上心头。 她略施了个小计让小雪跪地求饶,醒黛再趁机要挟她帮着她做事。 第44章 小雪胆子并不大,被这么一吓已经是七魂丢了六魄,六神无主了。李嬷嬷和醒黛对视一眼,相视一笑,要除掉一个小小的丫鬟简直太简单了,尤其是在这样的大家族里。 让一个下人身败名裂的方法,就是偷盗。 于是第二天,醒黛便要人满将军府地寻一个镯子,说是那镯子是皇上赐的,丢了是泼天的祸事。 一时之间整个将军府都鸡飞狗跳地找起了镯子,结果自然是找不着,醒黛便找了富察将军,说是这样还寻不到,必定是出了家贼了。 此事传出去并不好听,富察将军便召集全府的人,沉声交代:“是哪个拿了御赐的羊脂玉镯,快快交了出来!否则要是被查了出来,府里的家法,你们是知道的!” 底下鸦雀无声,所有人面面相觑,没有人站出来说话。 李嬷嬷见时机已经成熟,便走到富察将军面前提议道:“老爷,兹事体大,不好惊动朝廷官府——既然是无人承认,那说不得也只好抄检一下,每间房子都要过一遍筛子。不知老爷意下如何?” 富察将军很是无奈,却只好应道:“但凭公主吩咐!” 李嬷嬷拍手,走出了六七个仆妇,卷着袖子便开始搜下人房。 这本就是醒黛和李嬷嬷折腾出来的计谋,那玉镯早就让小雪偷偷塞进了连城的柜子里,此时一排下人房搜下去,正是在连城的柜子里找出了那只玉镯。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连城,连城也是呆愣原地,一时间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她可不记得自己有看过这个镯子。 “这不是我的啊!我从来也没有见过!” 这时候,一直躲在连城身后瑟瑟发抖的小雪突然说:“咦,连城,你不是说这只镯子是你娘留给你的吗?” 连城一惊,心中有了计较,看来这是一桩有计划的诬陷了,只是—— “小雪,你为什么要诬陷我!” 小雪眼神一闪,并不搭话,只是一咬牙,跑了出去。 李嬷嬷急道:“原来就是你这个家贼,现在人赃俱在,给我捆了,堵上嘴!带走!” 连城这一路直接被带到了庭院中,院子里鸦雀无声,醒黛端坐在椅子上,冷笑着看着地上被捆绑得结结实实、嘴也被堵住的连城。 她心中闪过一丝不忍,毕竟不久之前她还将连城视为姐妹,这转眼就变成了仇敌关系,真的让人很难接受。 然而这一丝不忍也很快就消失了,她想到恒泰对她的冷淡,心中就气闷不平,当下朗声道:“李嬷嬷,既然是连城拿的,我看就不要追究了吧!这镯子若不是皇阿玛赐给我的大婚之物,其实就是送了连城也是无妨,你看怎样?” 富察将军心中亦是极为复杂,之前他还要连城帮他追查杏雨死的真相,这转眼,她就成了偷窃公主玉镯的小偷了,纵使他想帮她,也是无能为力,只好道:“出了家贼,偷了御赐之物,一旦查实,绝不可以轻饶。” 醒黛见富察将军说得如此果断,心中又犹豫了起来,借机除掉连城再好不过,但是不管怎样,她救过她的命,人总不能把事情做绝了,那样自己也会折寿吧。醒黛想了想,便道:“若是我来求情,想来您也是不留情面了?” 福晋之前是怀疑连城在追查她的事情,后来被富察将军圆了回去,此时倒也不想连城就这么被处置。 “公主,连城原是我房里的人,她素来也算安分,这次的事情,或许事出有因也未可知?公主何不让连城自己说上几句?” 富察将军盼到救星似的,松了一口气道:“对!福晋言之有理!若是连城认罪,那自当按家法处置!” “好!放开连城,让她自己说。”醒黛出声道。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站在边上的恒泰,却见他面无表情,看着连城被这么对待,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影响,完全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醒黛心中又动摇了,莫非是她误会了连城…… 那边下人们已经给连城拿去了塞嘴的布,连城大喘了几口气便道:“公主!连城冤枉!我也不知道那镯子怎么就到了我那里!” 醒黛恨铁不成钢似的叹道:“连城,你与我曾共患难。你若是喜欢我的东西,只管问我来要,何必要不告而拿呢?” 连城急道:“公主明察!我真的是被冤枉的!这个镯子我从来就没有见过!我真的不知道它怎么就出现在我的房间里了!我……” 李嬷嬷怒道:“还敢狡辩!来人!再给我堵上嘴!小雪,你是证人,你怎么说!” 小雪连忙跪下,颤着声音道:“前日连城曾经拿过这个玉镯,说是她娘送她的。” 醒黛看向恒泰,想要试探一下他对连城究竟是不是很在乎。 “额驸,这连城原也是伺候你的,现在她这样看着你,你觉得怎么发落为好?我们毕竟是夫妻,这回我听你的。” 恒泰心中其实纠结无比,他当然很想救连城,并且也相信连城,但是他却不能这么说,他已经猜到了醒黛会这么做,一定是因为她已经怀疑自己和连城的关系了,若是此时他再替连城开脱,替她求情,那可是害了连城了。 恒泰强忍着心中的不舍,冷冷地瞥了一眼连城:“这连城虽服侍过我,但家有家规,我犯错尚且要挨阿玛的黑蟒鞭,何况是她?如今这个情况!你求我,我也是没有办法!你就认命吧!来人!把黑蟒鞭拿上来!我要亲自鞭打!以儆效尤!” 醒黛心中大惊,此时她已经确定自己是怀疑错了对象了。 若是恒泰真的和连城有什么,他是断然不会要鞭打连城的,深深的懊悔和愧疚感浮上心头,醒黛只觉得自己简直就是那恩将仇报的坏人,这么对待连城。 但是事已至此,她又不能说这一切都是她的计谋,否则她的脸面就丢尽了。 恒泰此时已经接过了下人递过来的黑蟒鞭,咬着牙朝连城抽了过去,醒黛想要去拦,只是哪里来得及,这一鞭子硬生生地抽在连城身上,连城顿时就痛得晕了过去。 恒泰冷喝道:“来人!泼水!泼醒她再打!” “额驸,算了吧!”醒黛连忙出声道。她朝李嬷嬷使了个眼色,李嬷嬷连忙帮着劝道:“额驸,公主仁慈!既然已经打过了,就不必打了。为保府里的体面,何不把她随便卖去南方,再见不着也就算了!” 福晋见李嬷嬷这么说,顿时就急了。 “公主,这丫鬟的契约尚且未到时日,若要转卖南方,只怕有些个不妥。” 富察将军看着也是极为不忍。 “就算是这样把她给卖了,又怎显得有什么赎罪之心,既然公主宽仁,不如罚她去祠堂点灯,忏悔罪过就是!来人!还不给我把她拖出去!” 当下就有人将连城拖了下去,这事便这样不了了之。 醒黛已经懊悔不已,她想找个台阶让连城下来,但是偷盗这种事情,哪里能够轻易地洗脱,更何况还是偷的御赐之物。 是夜,醒黛怎么也睡不着,她同李嬷嬷商量了很久,都觉得连城和恒泰之间并没有奸情。但是另一个怪事却出来了,连城不过是个丫鬟,但是福晋和将军却很紧张她的样子,这一点未免太过奇怪,若是福晋还好说,毕竟连城伺候过她,但是富察将军那样的,袒护连城就显得有些突兀了。 公主想起李嬷嬷跟着连城的事情,忽然想到,莫非连城是福晋和将军安排来监视恒泰的,目的是为了防止恒泰在外面乱搞,否则恒泰怎么会打得那么重,这是借机公报私仇! 这么理清了,醒黛就更加后悔了,之前连城舍命救她,她却如此报答连城的救命之恩。 “嬷嬷,明天陪我去看看连城把。”醒黛声音闷闷的。 李嬷嬷也有些后悔,这平白诬陷一个好人,就算李嬷嬷再狠毒,也会觉得不妥当。 第二天,先去祠堂的是恒泰。 这时候连城正给祖先牌位点灯油,恒泰跪在佛堂前,拈香祷告,恒泰叹气道:“昨天的事情……” “我明白。”连城打断了恒泰的话,“我知道你这样做,是为了防止公主起疑心。” 恒泰心中便浮上一丝酸涩的欣慰,他什么都没有说,但是连城就已经明白他想说什么了。 “你快走吧,此地不宜久留。”连城低声道,“好不容易打消了公主的疑窦,可不能弄巧成拙。” “嗯,要记得换药,我一定会还你一个清白。”恒泰声音不高,却很坚决果断,“相信我。” “我一直都相信你。”连城轻声应着。 恒泰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而连城低头的瞬间,眼泪已经砸在了蒲团之上。 她相信他,一直都相信着,可是她不知道,相信一个人会这样痛苦,和爱一个人一样痛苦。 恒泰出了祠堂,却瞧见和连城同房的小雪正在院中扫地。此时见了恒泰,小雪连忙摆上笑脸迎了上来:“大爷,你怎么一个人站在风口上啊?要不要奴婢给您添添衣服啊?” 第45章 恒泰冷哼一声,连城会被诬陷,绝对少不了小雪的份! 小雪见恒泰不理她,加上她其实一直都偷偷喜欢着恒泰,妄想有一天被恒泰看上,做个小妾也是好的。她痴痴地望着恒泰的脸,不由得入了神,然后鬼使神差地上前抱住了恒泰。 “大爷,我给你暖暖吧。” “怎么是她!”此时醒黛正由李嬷嬷领着朝祠堂来,她是来看连城的,哪想到会撞见小雪和恒泰搂搂抱抱的。 一时间,怒气涌上心头,醒黛愤愤然看着小雪,敢情她要找的人就是小雪! “我们先走!本来说来看看连城的,这下子哪里有脸见她,我们回去好好算计一下,怎么折磨死这个小贱人。”醒黛不动声色地拉走了李嬷嬷,这下子让她给撞上了,她一定不会放过小雪的! 恒泰完全不知道醒黛已经有了这样的误会,他飞快地推开了小雪,冷声道:“请你自重。” 第十四章 李代桃僵心何安 是夜,公主楼中灯火通明。醒黛端坐在上首位置,正慢慢喝着茶。 刚刚她已经吩咐人去喊恒泰来了,她想,是时候跟恒泰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她堂堂一个公主,竟然比不过一个小小的丫鬟,怎么想都让人觉得无比憋屈。 恒泰来得很快,见了公主便问了一声:“臣见过公主!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醒黛笑了笑:“额驸,恒泰,你瞒我瞒得好苦啊!” 恒泰心中咯噔一下。 “公主何出此言?” 醒黛缓缓放下茶盏,冷笑道:“咱们既是夫妻了,你又何必总想着瞒我呢?这一个月来,你又懒得见我,见着我又冷冰冰的,我只担心是自己貌粗才浅,留不住你。” 恒泰连忙道:“公主哪里话,臣从无此意。” 醒黛哼道:“从无此意?我看你早就有此意了吧,那个叫小雪的丫鬟,又是谁的心头肉啊?” 恒泰大惊不已,他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被醒黛拆穿和连城的关系,但是此时却峰回路转,醒黛竟然以为他和小雪有牵扯。 不过,这倒是个不错的误会,更何况那个丫鬟本就心术不正,诬陷了连城之后竟然还妄想勾引他。想到这里,恒泰便也不解释,任由公主误会下去。 “对不起……公主请恕罪!” 醒黛听恒泰这么说,已经笃定了小雪就是那个勾引恒泰之人。 “额驸,其实你何必每日里对我冷冷的,你是怕我量小难容,怕我对那个小雪使坏吗?那你还真是瞧扁了我。我皇阿玛多少个妃嫔佳丽,数也数不清,男人大丈夫,大英雄,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我难道就是个心胸狭窄的?怕一个小雪就把我给比下去了?不至于的。我知道你每日里对我那样,其实是为了小雪好。可现在咱的话都说开到这个份上,你总该把心都放肚子里了吧?” 恒泰将计就计道:“公主此事当真?臣……” 醒黛一点恒泰的嘴,嗔怪道:“怎么还叫臣?你整天叫着,沉不沉啊?” 恒泰笑道:“好,醒黛,我和你说,其实我和那小雪也没什么,只是偶尔玩一玩,你别多心。” 醒黛大喜:“恒泰,你终于叫我醒黛了!成婚之后,你还是第一次叫我名字,还是笑着叫的。嬷嬷说男人还不就是那点花花肠子,我还不信,现在看来,恒泰你也不能免俗。依我看,无论你是真的玩一玩,还是假的上了心,小雪毕竟是个下人,不懂规矩,明日我就叫人把小雪送到宗人府去训练礼仪规矩,然后再接回来,你给正正大大地收了房,一来不耽误人家姑娘,二来也是说明我也是个大度的。” 恒泰点头道:“好!我听你的便是。” 醒黛羞红脸道:“我许了你这样的好事——那……你今夜还走不走?” 恒泰没说话,只是拦腰抱起醒黛走进厢房。 烛花熄灭,夜还很漫长。 而属于小雪真正的黑夜,大概也才开始吧。 宗人府的马车停在了将军府门口,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冲进小雪的房间中,捂住她的嘴就将她带了出去,直接塞进了马车中。 马车踢踏远去,小雪惊魂不定,完全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被抓走,马车停在了宗人府外面,很快有人将她拉了进去,宗人府的大门砰地关上了。 小雪惊恐地望着朝她走来的宫女。 “你们要干什么?” “要你的命!”一个凶神恶煞的女管事,握着烙铁就朝小雪烫去。 第二天一大早,醒黛便让人将连城从祠堂里接了出来,直接接到了公主楼里,并且不由分说地让连城趴在她的床上,亲自拿着蘸药木片替连城上药。 连城心中惴惴不安,不明白公主忽然对自己这么关切,是什么缘故。 醒黛很是不好意思,边擦药边道:“被盐匪绑在船上的时候,连城你用你的命换过我的命,跟你我实话实说。大婚之后,额驸一直对我冷淡,镯子的事情就是我布的局。我是怀疑你跟恒泰之间有私情。我就是想要看看你跟恒泰是什么关系。你我有姐妹之义,我所作所为实在不当。但是连城,你相不相信,为了恒泰,我什么都可以不顾?” 连城点点头,她明白,她怎么不明白呢,为了恒泰,她不要名分,甘愿留在这里,哪怕受尽委屈都不想离开啊。 “公主,你跟我都是女孩儿,你的心思,我都能明白。” 醒黛手下一顿,叹了口气:“但是我好糊涂,错怪了你。试到后来,竟然是小雪!是小雪勾引了我新婚的丈夫!” 连城心里咯噔一下:“是小雪?” 醒黛愤愤不平道:“没错。若恒泰与你之间果真有私情,他又怎能硬下心肠鞭打你?事情过后,我去祠堂看你,正巧撞见恒泰和小雪在一起你侬我侬。我这才知道在和我抢恒泰的,居然是她!” 连城也有些措手不及,怎么和恒泰私通的人,竟然变成了小雪呢? “这……可真是令人想不到了。” 醒黛看连城,眼圈有些红,她柔声说:“我身为公主,但在自己丈夫身上所得到的快乐和温存,竟还比不上一个丫鬟,我也是个可怜人对不对?连城,我当你是真的姐妹,请你一定谅解我。你看这房里,珠宝饰物琳琅满目,随便你选。你想要什么也尽管告诉我,不要客气。你身上的伤,我不能把它抹平了,帮你上点药,也算我尽点心意。” 连城惴惴不安,那小雪大概在无意间当了她的替死鬼。 “那,小雪呢?公主要把她怎样处置?” 醒黛冷笑道:“我叫人亲自把小雪送上了去宗人府的马车。” 连城愣住了,带着畏惧轻轻地念叨:“宗人府?” 醒黛笑了笑:“那是个教人学习规矩和道理的地方。只是她好好地进去了,就未必能好好地出来。” 连城很是震惊,公主这是想要直接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除掉小雪吗? 这还了得,小雪就算再怎么样,那也罪不至死啊! 连城有些心不在焉地陪着公主说了会儿话,公主以为她累了,便叫她回去歇着了。 连城这个时候哪里有心情去休息?她着急往账房去,想要找恒泰问一问小雪的事情,然而还没走进去,便和从账房出来的恒泰撞了个满怀。 不用多说什么,连城便带着恒泰寻了一处僻静处。 连城急切地看着恒泰:“她们、她们把小雪送到宗人府去了!” 恒泰自然是知道这件事情的,但他却对连城这么冒冒失失跑来问他,很有些不满。 “为了这事大白天来找我?公主现在一千只眼睛盯在你身上,你好大胆子,宋连城。” 连城难以置信地看着恒泰:“你早就知道了?” 恒泰冷哼道:“小雪她身为丫鬟,勾引额驸,被醒黛公主送到宗人府去学规矩,我知道呀。怎么看,这事情都名正言顺,没错。” 连城着急:“不不,不是小雪。小雪她是个替死鬼,她没有做错事情啊!” “她怎么没有做错事情?她昧着良心,帮着公主和李嬷嬷设计害你的时候,就该想到自己会为此付出代价。鞭子,你替她挨了。宗人府,就让她去吧。”恒泰丝毫不为所动,“而且那天在祠堂外面,她的确是要勾引我的。” 连城现在不管这些,她只知道小雪当了她的替死鬼。 “你知道宗人府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女孩进去了,还能不能出来?我求求你了,大爷,你去帮帮忙,把小雪从宗人府里面弄出来,行不行?我求求你了。” 恒泰无奈地抓住连城道:“我是为了你好!你怎么这么单纯?我要跟你说多少遍:你进了这个将军府,就要跟这里的人一样,心要硬,手要狠!否则不能自保!” 连城尖叫:“可是我不要你害人!” 恒泰急道:“她先害了你!” 连城狠狠地挣脱开来,她冷冷地看着恒泰,仿佛眼前这个人她从未认识过一样:“你给我放手!我不认识你!心要硬!手要狠!去你的吧!你们都一样!你们害人!” 第46章 连城愤愤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跑了,留下恒泰站在原地,已经是心烦意乱。 他处处为她着想,可是为什么连城就是没有办法明白呢? 恒泰叹着气走开,路过回廊处,瞧见佟毓秀正捧着一大摞书。侧福晋本来坐在院子里喝茶,看到佟毓秀挺着个肚子抱着书,连忙过来帮忙。 “哎哟,我的二奶奶,你这身子,抱这些书做什么?” 佟毓秀愤然道:“你儿子我也算是看明白了,他天资不够,习武练上十年也未必有成。我想这二爷要是想有点出息,还是得读书。都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咱们也不需要他什么寒窗苦读,也不用悬梁刺股,只稍稍有点文墨就好,我阿玛掌管吏部,等朝廷有了缺,我求他给明轩捐个官,也算是做成个气候,咱们总被压在别人下面,多憋屈。” 恒泰听着,暗自叹了口气,他弟弟不争气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情,这烦心事一件接着一件,他也不想再去管明轩的事情了。恒泰走开了,侧福晋却是眉开眼笑,欢喜得很。 侧福晋喜道:“儿媳妇你此言极是。自从出了那档子事后,老爷虽是最后来了个不了了之,但我这头啊,总是抬不起来,明轩要是真像你说的这样,那咱们以后可是有了指望!” 佟毓秀信心满满道:“放心!我明儿开始就督促他……” 正说着,忽然瞧见明轩鬼鬼祟祟地从回廊经过,并且怀里还像抱着什么东西似的。 佟毓秀脸色猛地一变,抬脚就要去追:“你给我站住!” 明轩听见佟毓秀的声音,面上一白,撒腿就跑。佟毓秀想追,奈何侧福晋死死抓着她:“你还怀着孩子呢,你不能跑啊!” 这一耽搁,明轩直接就跑得没影了,佟毓秀急急地甩开侧福晋,干脆转身朝房里走。 “你这是怎么了啊,刚刚还好好的。”侧福晋连忙跟了过去。 佟毓秀冲进房中,将房间里所有箱子都打开了,只见那些箱子里的值钱玩意儿全不见了。 “哎呀,我陪嫁的首饰啊!”佟毓秀心中愤怒不已,转身就要去追明轩,“这个挨千刀的,他拿我首饰去做什么!” 侧福晋哪能让她这么追出去,连忙拦住了她。 “不能追,毓秀啊咱们现在不能再出事了,之前的事情余波未尽,这要是再出点事,你阿玛绝对不会那么好说话了啊!” 佟毓秀想了想,侧福晋说得有道理,只是就这么算了她又咽不下去这口气,当下喊了人来,吩咐着从明天起,明轩去哪里,做了什么都得盯着。 侧福晋就是再心疼儿子,也不好再说什么,这要是护短护得太过了,谁都不会答应的。 佟毓秀的话交代了下去,第二天便有人来报,说是明轩拿了首饰去当了银子,这几天全泡在了百花楼里。 佟毓秀听完之后,怒急攻心险些气晕过去,这不成器也就罢了,还迷上了去青楼,这还了得? 她一咬牙,直接找上了青楼。明轩正跟人搂搂抱抱的,看到佟毓秀吓得一时间愣住了,佟毓秀追着他扑过去。 “你这个丧心病狂的东西,你拿我的首饰,跑到这里花天酒地!” “我不要你管我,你是我老婆,你这样出入青楼,我的脸面往哪儿搁!”明轩愤怒地将她拽出了百花楼。 佟毓秀听他还敢说这话,顿时火气就往上冒:“哦!一天到晚不务正业,花天酒地,你还知道你有老婆啊!你还知道你自己有脸啊!” 明轩眼神一闪不耐烦道:“我的事不要你管!我就要出来快活!你给我回去!回去!” “不行!今天我就把话给你说清楚了!”佟毓秀拽着明轩不让他走,“富察明轩你今天给我保证,保证以后再也不来这种地方了,每天在家里给我好好读书!明轩我告诉你!我虽然是嫁错了男人,但我没有必要这样一直错下去,你记住!你要是还肯上进,那咱们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你要烂泥糊不上墙,我可不跟你凑合!” 明轩挣扎着想要挣开佟毓秀的桎梏,他恼怒道:“你还敢威胁我!佟毓秀我告诉你,在这个家里我就不快活!从来没有过快活!我被阿玛压着,我被额娘压着,我被我大哥压着!今天我出来玩,我还要被你压着,我受够了!” 他猛然用力抽回手来,佟毓秀一个不支,狠狠摔倒在地,她正想说什么,突然腹中传来一阵剧痛,双腿之间沁出一摊血,并且那血迹慢慢扩大着。 明轩一瞧,顿时蒙了。佟毓秀脸色惨白,满脸冷汗,她朝明轩伸出手,想让他扶她起来。 “疼,明轩……我好疼啊……” “你你……娘子你忍一忍!我去,我去找大夫!”明轩结结巴巴道,转身却是六神无主夺路而逃。 佟毓秀又是伤心又是愤怒,但她疼得没有办法动弹,她此时很是悔恨。 “我怎么就……怎么就嫁了个这样的人啊。” 很多人从她身边走过,指指点点一番,却没有人肯帮她一把,她近乎绝望了,然而就在此时,一个富商打扮的美男子分开人群,缓缓走到佟毓秀面前。 他伸出一只手来,另一只手藏在袖子里。他扶起佟毓秀,关切地问:“姑娘,你怎么样?” “你是?”佟毓秀勉强睁开眼睛,但最终还是晕死了过去。 那美男子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拦腰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他藏在袖子里的那只手,其实是断掉了,没错,他是江逸尘,那天在悬崖上,被恒泰砍掉了一只手,坠入万丈悬崖,最后却侥幸没有死的江逸尘! 他带着满腹仇恨之火归来,誓要整个富察家血债血偿! 佟毓秀在江逸尘的房中醒过来,她有些茫然地四处扫了一眼,但见房中典雅精致,奢华无比,一缕凝神青烟从香炉中涌了出来。 这是什么地方?佟毓秀心中困惑,正要挣扎着坐起来,就听房门嘎吱一声开了,一个略微有些耳熟的声音响了起来:“先别动,急不得。大夫刚来过,你……已经滑胎了。” 佟毓秀大惊失色,只觉得眼前一黑,半晌放声哭道:“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没了!” 她扭头朝江逸尘看去,顿时就愣了一下。 “我怎么觉得你看着有些眼熟,等等,你不就是染坊的那个李大吗!” 江逸尘笑笑道:“承蒙大小姐惦记,我正巧路过,见大小姐晕倒在路边便将你带了回来。你也别太伤心。孩子没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肚子里有块肉,日子长了就是牵挂,要是没了这块肉,或许可以选择的更多……” 佟毓秀一抹泪眼,怒道:“我的事情!干吗要你管!你说什么风凉话!” 江逸尘递过一块帕子,微笑道:“我这人长了一副坏人嘴脸吗?怎么我想安慰二奶奶你,却让你觉得我是在说风凉话呢?” 佟毓秀接过帕子擦了擦眼泪,哼道:“你是坏人,这事不会写在脸上的。可这张脸我还真的认识,你是那个贼,你偷了我家染坊的金银钱财,又嫁祸给宋连城。怎么着,眼下又有什么打算?否则怎么没来由地救我?蒙骗我?” 江逸尘笑了笑,站起身来走到案边,伸手移动一处烛台。屋子的一面墙咔咔咔移开,只见墙内夹壁中,金砖白银垒垒叠叠,更有无数的翡翠珍珠。 江逸尘扭头看向佟毓秀,淡笑着问:“看看,这里哪块金砖,哪块宝石像是你们家的?除此之外,还喜欢什么?我送给你。” 佟毓秀颇有些吃惊,略一思考,冷冷一笑:“好玩吗?你混入染坊,是为了捉弄我?” 江逸尘又将墙壁合上了,缓缓走过来坐在她旁边,凑近了说话。 “当然好玩。金银珠宝本身倒没什么意思,人看到它时候的样子最好玩。看你这双漂亮的眼睛,你在想:这么多的钱,这么多的宝贝,他怎么会有?他会不会给我呢?二奶奶,我说得对吗?” 佟毓秀坦然点头道:“对。” 江逸尘哈哈大笑起来。 “看来我大费周章去染坊,果然没有去错,佟毓秀,我没有看错你,你跟我是一样的人。每个人活在这世上,都有另一个自己,能够有缘相见,是最大的造化。咱们两个还真是都挺有造化的,对不对?” 佟毓秀愣住了,看着江逸尘英俊的脸,微微失神。江逸尘给佟毓秀掖了掖被子,眼睛里含着款款深情。 “你先休息吧,别劳神了,这样多的事情,我知道你一时也是缓不过来。等你养足了精神,我再来看你。” 江逸尘转身欣然而去,才走进院子,百乐就迎了上来。那天在悬崖上,百乐被恒泰打得晕死过去,但她毕竟没有死。 百乐醒了之后,便四处寻找江逸尘,她扯着嗓子喊江逸尘,好久才听到了江逸尘虚弱的声音从悬崖下传来。 原来江逸尘手臂断掉,直接掉进悬崖,千钧一发之间揪住了悬崖边上的藤蔓,一直支撑到现在。百乐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将他从悬崖上拉了上来,那时候藤蔓差点就要断掉,她都做好了和江逸尘同归于尽的准备了。 第47章 但是万幸藤蔓没有断,她咬牙带着江逸尘上了栖霞峰,然后带着他找到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夫王鬼,此人妙手回春宛如神仙,可以让你的断臂重生。王鬼仔细看了江逸尘的手,最后狮子大开口,要两块金砖才肯替他治疗断臂。 江逸尘怎么可能有银两,最后还是百乐带着他,将她爹留给她的金银财宝全都取了出来,她将她能给的一切都给了江逸尘,因为她爱他,爱了这么多年了。 她始终无法放下他不管,无论他做了多么过分的事情,无论他让她怎样心灰意冷,她就是做不到不爱他,她总是轻而易举就原谅他的一切伤害,心甘情愿地替他做一切事情。 可是谁都会累,再炙热的真心,也总有一天会变冷吧。 经不起挥霍的真心啊。 百乐瞅着江逸尘,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你可真是有手段,片刻工夫,你又拴住了一颗芳心。可怜我百乐为你九死一生,漂泊无依,却不知道在你心中又被甩在了哪个犄角旮旯,唉——” 江逸尘走过去,他知道百乐对他好,但是感情的事情,真的没有办法勉强,他感激她,可以因为感激而接受她,却不能因为感激而爱她。就算骂他残忍也好,无情也罢,这便是他江逸尘。 他伸手拢了拢她耳边的发,低声道:“百乐你不要取笑我。我身负大仇,这只是计划中的一部分。” 百乐哼道:“咱们从小长大,这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你!仇当然要报,我对你的恩也别忘了。还有你可把自己照顾好了,别玩着玩着,引火烧身!” 江逸尘闭上眼睛,百乐已经错开他走开了。 耳边回响的,却是那天,百乐打开她所有的宝藏,双手捧起递在他眼前,轻轻说的那句话。 她说:“江逸尘,我此生最大的快活便是要你好好活着,你大仇得报,便不会再被仇恨折磨。” 她双手捧起全部的珍宝,眼睛眨都不眨地给了他,可是他能给她的,似乎只是不停的伤害。 江逸尘,你真是个浑蛋,他喃喃着,在心底将自己骂了上千遍。 他跟着百乐走进书房中,百乐正坐在书桌前闷闷不乐。 江逸尘叹了一口气,缓缓道:“你放心,我的这条命是你救的,我的这一身的富贵也是你给的,自然我江逸尘也归你所有。这一辈子,我都不会不管你。” 百乐抬起头来,双目熠熠地望着他,冷哼道:“既然是这样,那你何必还要从盐匪手里救下宋连城?你这分明是不忘旧情!” 江逸尘心中微微一颤,他压下心中隐隐要浮现的情愫,用最平静的语气道:“打入盐匪内部,是因为要接近佟家。佟家和富察家是姻亲,枝蔓交错,暗生龌龊。这是我的机会。只是棋盘太大,而宋连城,她可能会是我的一颗有效的棋子。” 百乐眼神里有一丝怀疑,但她最后只是叹道:“是真的也好,是假的也好,我不知道,但你自己心里明白。” 江逸尘心中怎么可能不明白呢? 说给百乐听的那些话,到底是为了欺骗百乐,还是欺骗他自己,这一点他倒是忽然不明白了。 他转身走了出去,推门走入佟毓秀的房中,佟毓秀还在沉睡,像是一时半会儿也醒不来。 佟毓秀不见了,富察家可就急坏了。 最焦急的当然是侧福晋,她此时焦急地不停来回走动,福晋端坐在太师椅上,开口劝她:“你别着急啊,先多派几个下人出去找找,佟毓秀那么大个人,总不会丢了。” 侧福晋忽然扭头看向一边目光闪烁的明轩,抓着他便问:“我问你,你当真没见到你媳妇?” 明轩连忙结结巴巴地回道:“没……没有啊!我没有看见啊!” 富察将军看着闹心,便也劝道:“我已经放出人去找毓秀,我们且等等消息!” 他正说着话,突然有下人来报,说是府门口有一具尸体,这个消息来得可不太妙,众人都吓白了脸,侧福晋直接啊了一声,晕倒在地。 “都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的扶起来掐人中啊!连城,陪我去府门口看看。”福晋招呼了一声,带着连城便往外走,此时厅堂之上已经一片混乱了。 而明轩,此时趁乱也飞快地朝外跑,连城和福晋赶到的时候,明轩正长出一口气,拍着心口道:“还好,还好不是毓秀。” 就见府门外,一张草席卷着一具尸体。走得近了,才发现那尸体竟然是小雪。 福晋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下人小心翼翼地回答:“是宗人府送来的,说是公主让她去学规矩,她犯了忌讳的大错事,这才受了鞭笞,哪知吃不住,就死了。” 福晋不忍再看,摇着头叹道:“赶紧收敛,好好葬了,再给她家里人送一份抚恤银子。” 福晋双手合十,对着尸体念了声阿弥陀佛就转身往府里走。连城在看到小雪尸体的一瞬间就已经愣住了,她脑中空荡荡的,小雪伤痕累累的身体一直在她眼前闪现,她明白的。 小雪这是为她而死,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心里忽然好难过,因为她知道,无论她再做什么,小雪也活不过来了。 她浑浑噩噩地回了下人房,小雪的床就在边上,但是从今往后,那里再不会有人睡上去了。 夜里,连城将自己的一些值钱衣服首饰之类的,打了个包袱,送到了郭嬷嬷房里,要她帮忙转交给小雪家人。 郭嬷嬷知道她这是心中有愧,只能劝她:“连城姑娘,你的心也是真好。这小雪虽说有时也有些过错,到底也是个苦命的人,你能这样对她和她的家人,这也是难得。” 连城眼睛一涩,眼泪瞬间盈满眼眶,她连忙笑着擦掉了眼泪。 “郭嬷嬷,我知道,不说这些了,小雪无论如何,也是为我挡了一灾,我心里是内疚的,但也是感激她的。您快回去吧,天冷,仔细点。” 从郭嬷嬷房里出来,连城缓缓朝下人房走,她低头走到房门口,正要推门,就见恒泰正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 “我已派人给了小雪父母大笔抚恤,聊表心意。”恒泰声音也有些惆怅落寞。 连城淡淡问了一声:“很多钱啊?够不够他们再买个女儿?” 恒泰瞬间手足无措起来:“连城,我也不想这样。我心里也难受。” 连城惨然一笑,眼泪顺着眼角滚落:“这两天我睡不着,晚上起来看见小雪床头还放着她的绣工。有个念头蹦到我脑袋里面来:小雪若是不遇见我,她不会死的。为什么她会遇见我呢?因为我糊涂涂地进了这个将军府。而我又是为什么要进将军府呢?因为我想跟你在一起。而我一个市井女子,怎么要自不量力地跟少将军在一起呢?” 恒泰心情本就不好,如今连城还迁怒与他,他只觉得满心的委屈无处诉说。 “我错了吗?” 连城反问道:“没错吗?要是没错,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代价?一条人命就此没了!” 连城抹了一把眼泪,转身要走。 恒泰喝住她:“连城,你把这一切算在我身上了,我又去跟谁算呢?既然姑娘对我这么大的怨气,咱们两个也是相见不如不见!” 连城脚步微顿,冷冷应道:“大爷说的,正合我意。” 她说完,推门走入房间,飞快地将门关上了。她的后背紧紧贴着门扉,她用力抱住自己的双臂,她捂住自己的嘴巴,她害怕她会哭出声音来。 为什么她在的地方,总是会发生这样的生离死别,养育她十八年的迎芳阁被火烧了,丽娘死了,后来她进了将军府,跟她一个房间的小雪又因为她而死。 就好像,跟她有瓜葛的,离她近的人都一个个的惨遭不幸,她就是个扫把星! 连城越想越难过,最后滑倒在地,嘤嘤哭出声来。 恒泰站在门外听在耳中,疼在心里。 但他刚刚一时冲动将话说绝了,加上连城现在一定最不想别人打扰吧,他几次举起手来想敲门,最终都落了回去。 回到书房的恒泰,再也没有心思处理公务,他坐立不安,神情极其痛苦。 郭孝看着恒泰痛苦且神不守舍的样子,也跟着着急:“少将军,想着连城姑娘呢?那又何必跟她闹翻呢?弄得这样,自己也难受是不是?” 恒泰烦躁道:“宋连城这人,蠢!我为她好,她不知道。我想护着她,她不领情,把小雪的账也算到我头上。我跟你讲,她这人,她不值得我对她这么用心,这么好。” 郭孝听了就笑:“瞧这姑娘把爷你为难的。我当什么事呢,这不是小两口吵架吗。我教您一个辙。您啊,跟她摆摆脸子,让她知道点厉害,然后再好好地哄。你看她还跟您来劲不?” 恒泰不屑:“这算什么馊主意?” 郭孝正要答,却见郭嬷嬷走了进来。 “额驸,公主请您回去呢。” 恒泰冷淡道:“你去和公主说。今日我公务繁忙,深夜不寐,还请公主自行安歇。” 第48章 郭嬷嬷暗自叹了一口气,这年轻人的事情,无非是你折磨我了,我便去折磨另一个人,这折磨来折磨去的,伤神伤心啊。 她知道恒泰这是为了小雪的事情烦心,不想继续烦他,转身朝公主楼走。 公主楼里,虽然亮着灯火,瞧着却颇为冷清。 醒黛靠在美人榻上,也在想小雪的事情,她这一闭眼,小雪伤痕累累的样子就浮现在眼前。这几天,恒泰又恢复了以往的冷淡,对她就没有给过好脸色。郭嬷嬷同公主说了声,恒泰今晚要熬夜处理公务之后就走了。 “李嬷嬷,你说,恒泰是不是躲着我?他是不是对我害怕了?我、我夜夜都梦到了小雪,一身的伤痕,我们是不是下手下得太狠了?李嬷嬷,你告诉我。”醒黛紧张地拉着李嬷嬷问。 李嬷嬷连忙安慰醒黛:“不是我们下手太狠,而是公主您实在是太心软了。公主啊,宫里面这种事情难道还见得少了?宫里那么多的娘娘,哪个不是在斗?你联合我,我斗垮你!你不下手,就会被别人给咬死。这就是女人的政治啊,要斗,就要斗赢,只要赢,不怕下狠手。” 醒黛听了却一点都不高兴。 “我赢了吗?我赢了,怎么恒泰他还是不理我?小雪还在梦里纠缠我,我赢了,却一点也不开心。” 李嬷嬷只好再劝她:“可和你抢恒泰的女人已经没了。公主,我们不光要斗赢,还要一颗能够泰然处之的心,你要把心给练结实了!死一个丫鬟就难过、自责,那你还没赢。” 醒黛很是黯然失落地摇了摇头:“我能杀一个小雪,我能杀了天下所有的女人吗?” 李嬷嬷一时无话,只是怔怔地望着醒黛,一声叹息溢出嘴角来。 第二天,佟毓秀仍旧没有回来,侧福晋继续去找将军闹,吵着要将军加派人手去寻找佟毓秀。 福晋瞧着太不像话了,就出声劝了一声,哪想侧福晋直接将火撒在她身上了。福晋气不过,正要和侧福晋理论一番,就在这时候,失踪了两天两夜的佟毓秀,竟然自己回来了。 这自然是皆大欢喜的事情,但是这么走了,扰得整个富察将军府鸡犬不宁的,怎么也该给个解释。佟毓秀对富察将军道:“阿玛,没事没事,我出去走了一天,又去一个在京的亲戚家住了一夜,是我远房嫂子送我回来的。” 富察将军望着佟毓秀,又转头看向明轩,怒道:“傻愣住做什么?你还不去陪媳妇回屋去?要是给我损失了孙儿!我和你没完!” 将军怒喝一声,转身离开大厅,福晋和郭嬷嬷连忙跟了上去,大厅里一时只剩下了侧福晋,明轩和佟毓秀三个人。 侧福晋上前拉住佟毓秀的手,关切地问:“媳妇啊!你真的没事吗?孩子怎么样?” 佟毓秀漫不经心道:“孩子……好着呢。” “对不起啊!毓秀,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明轩早就被吓破了胆,现在见到佟毓秀,连忙跟她表明心迹。 哪想到佟毓秀只是笑了笑,颇为淡然道:“没事,其实我也想过了,你也不容易,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我不管你。” 她说完,再也不看明轩,扭头就走,留下侧福晋和明轩二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佟毓秀回到房中,将门闩插上,她坐到梳妆镜前,愣愣地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发呆。 望来已是几千载,犹似当时初见时。 这句话不知怎的笼上心头,她脑海中还浮现出江逸尘的话。 他说:“你的人生,还能再重来。” 他说:“怕什么?嫁是嫁了,错是错了,难不成你一嫁到死,一错到底?” 是啊,她不想一错到底,不想一嫁到死。 一开始她喜欢上的是恒泰,无奈嫁了明轩,而现在,她的心已经为江逸尘而跳动,她不想再继续很明轩将错就错!她也要为自己的未来,好好打算打算了。 而现在,她已经将这未来,全部压在了江逸尘的身上。 佟毓秀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艳丽异常,双眸熠熠生辉,这才是喜欢一个人该有的表情吧。 佟毓秀甜甜地笑了。 第十五章 秘事初显风波起 这几日公务繁多,加上又是月底,府中账务也要清算,恒泰已经连续好几天睡在书房了。醒黛独守空房好几日,终于忍不住让李嬷嬷陪着她,亲自到书房去寻恒泰。哪知道恒泰并不在书房,他一大早就去了账房。 恒泰领着几个账房先生正在盘点这几个月的用度,佟毓秀忽然带着个脸上戴着面罩的人走了过来,见着恒泰就行了个礼,朗声笑道:“大爷,这原是我那远房嫂子的一个亲戚,名叫阿成,阿成,快来见过恒大爷。” 这阿成哪里是佟毓秀的远房亲戚,分明就是江逸尘。不过为了混进将军府来,易容乔装了一番而已。江逸尘走上前来给恒泰行礼,小声道:“见过恒大爷。” 恒泰点点头,指着江逸尘脸上的面具问道:“他这是……” 佟毓秀连忙答道:“他呀!家里有一年走了水,他冲进火堆里去救人,结果头发面目全被烧得稀烂,用了大半年的药,命虽然保住了,但从此却落下了一张伤残丑陋的脸,只能戴着面罩遮遮……唉,有这样一张脸,寻常人家哪敢用他做工?大爷,我这回也亏我那嫂子帮忙,你看看,能不能让阿成在咱们府上找个差事做做?” 恒泰点了点头,颇为欣赏这个叫阿成的人。 “见义勇为,这是英雄的行径,我原是佩服这种舍己救人的朋友。既然阿成肯来府上帮忙,我是再欢迎不过。如今伙房马房都需要人手,还有些外办的差事,你看看阿成自己的喜欢,愿意做什么就安排着,莫亏待了他。” 佟毓秀喜不自禁地点了点头:“阿成,还不快谢谢大爷?” 江逸尘闻言立马给恒泰跪下,感激道:“谢大爷收留!” 正说着话,醒黛提着食盒,带着李嬷嬷走了进来。 “你们下去吧。”恒泰将佟毓秀和江逸尘屏退。 醒黛走了过来,柔声对恒泰说话:“恒泰,我见你还没用早膳,特意炖了一盏燕窝送来给你补补身子,你趁热喝了吧!我知道你还在为小雪的事情伤心,但这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没曾想她怎么就……哎,也是怨我没有去宗人府交代一番,多叫他们照顾照顾。恒泰,请你可别再怪我,我真的也是很后悔!” 恒泰摇了摇头:“公主何出此言?没事的——燕窝臣收下了,这里事务尚多,恕臣不能奉陪,公主还是请回吧!” 恒泰走进账房内间,随手关上了房门。醒黛吃了个闭门羹,很是尴尬伤心,到底她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呢,让恒泰这么讨厌,连见一面都觉得厌烦。 “我们走吧公主。”李嬷嬷叹息着,拉着醒黛从账房出去了。 等到外面没有声音了,恒泰才从内间出来,将账务核对清楚了,他还要去书房跟富察将军议事。 一时间,他好像变得特别特别的忙,这大概是从他跟连城吵架那天开始的吧。总是让自己非常忙碌,也许这样就不用遇到她,也许这样就不用时时想着她。 稍晚点,恒泰去见富察将军,正说着话,却见连城手捧点心走了进来。恒泰扫了连城一眼,连城却像是根本没看到他一样,目不斜视地只看富察将军。 “咱们院子里新开了玫瑰,昨晚上福晋趁花瓣刚开亲手摘了,今天做了玫瑰糕饼,正新鲜呢,差我送来给将军尝尝。”连城将点心放到富察将军面前。 富察将军闻言,拿起一块糕饼品尝,顿时赞不绝口,拿着糕饼对着恒泰道:“你娘的手艺,多少年没有兴致亲自做了,来,你也尝尝。” 连城面无表情地将糕饼端到恒泰面前,他满眼只有她一个,可她却没有一点感觉,恒泰心中就浮起了一股郁结之气,他想起郭孝对他说的话,得跟她摆摆脸子。 恒泰伸手去接,故意失手,点心打翻在地。清脆的破碎声在书房中尤为刺耳,青瓷片溅得到处都是。恒泰借机发作。 “好蠢才!碟子都拿不稳!郭嬷嬷老眼昏花了,从哪里弄来这么个丫鬟,粗手笨脚的还在我额娘跟前伺候。” 连城蹲下身,默不作声地捡着满地碎片,恒泰这么做,无非是想让她看到他而已,可她就是不想让他如愿以偿。 富察将军见恒泰说得有些过火,连忙出来打圆场:“哎,算了,都是小事。从来不见你发脾气,跟个丫头置什么气?!你是最近事务太忙,心火旺盛。” 恒泰狠狠瞪着连城,可连城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面目坦然地接受教训。 恒泰很是无奈道:“阿玛有所不知。昨天我查账,洗衣房的徐大借用采买的机会报了二十两的私账。数额不大,但是此风不可长。我琢磨着这几天把他打发出去呢。” 富察将军点头道:“现在是你管家,事情你看着办吧。” 第49章 恒泰目光仍旧落在连城身上,他故意冷着声音道:“左右都要清理一次,我想把府里那些手脚不干净的、嘴巴不严实的、干活偷懒的,还有连端碟子都不伶俐的奴才们都清出去。” 连城完全不为所动,很淡定地捡着碎片,恒泰越说越气。 “你,宋连城,你家是哪里的?” 连城淡淡扫了恒泰一眼。 “回大爷,我家是石家庄的。正想回家看看去,还请大爷成全。” 恒泰张口结舌,看了连城好半天。他企图从连城眼中看出一丝软弱,但是没有,她就像个斗志昂扬的小鹿一样,昂首望着他。终于恒泰感受到了一丝挫败感,最终只是挥了挥手,叹道:“算了,没事了,你下去吧。此事再议!” 连城端起一盘碎片,转身就走。走得可谓是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连城直接进了厨房,因为福晋说了,这糕饼还要给公主送去一份。用了新盘子装好,连城就抬脚向公主楼走去。 公主楼中,醒黛坐在房内昏昏欲睡,这几日她都是很沮丧的。 李嬷嬷这时候从外面走进来,怀中抱着一堆锦绣荷包。醒黛瞥了一眼,皱眉问了一声:“你弄这些荷包做什么?” 李嬷嬷表情很是神秘,她凑近醒黛低声道:“这些可是好东西,公主,今儿咱们见到了额驸,可看他那个表情,又哪里有半点生离死别的痛苦?老奴在想,这小雪会不会只是个替死的幌子?咱们别是上了大当,而大爷心中那个人,咱们还没有揪出来!” 醒黛怔住了:“你是说咱们被骗了?” 李嬷嬷点了点头。 “除去这个,没有别的解释,我们八成是被骗了。” 醒黛顿时就怒了,敢情绕了一圈,她都白忙活了:“岂有此理!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怎么把正主给揪出来?” 李嬷嬷笑道:“这有何难?老奴早就给公主预备好了,这些荷包都不是普通的荷包,这些荷包里,装的是用各种花香加上聚香胶团成的香丸,气味持久,人若一旦沾身,必然经久不散。公主将这些个荷包都分发下去,按照香气做好记录,那么,一旦额驸身上沾染了哪种香味,那么到底是谁在和额驸有所勾搭,那不就一目了然了?” 醒黛眼前一亮,顿时点了点头道:“真是好主意,难得嬷嬷你想得出来!” 李嬷嬷抓着荷包,声音很是得意:“那明日老奴就去分发香囊,只说是公主的赏赐。” 正说着话,连城端着糕饼走了进来,醒黛见连城来了甚是高兴。 “哎呀连城,来来来,陪我说会儿话。” 连城将糕饼递给醒黛,坐在一边陪着醒黛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临走前,李嬷嬷却塞给她一个荷包。 “公主赏的,戴着吧。” 醒黛有些发愣,等连城走了才问李嬷嬷。 “连城就不用了吧。” “公主,若是她是清白的,送她一个也没什么。”李嬷嬷眼神里满满是若有所思的意味。 连城将荷包塞进怀里,才回下人房,郭嬷嬷就来找连城,说是福晋吩咐她去买点新鲜莲子回来,这时节,莲子可是个稀罕物。 连城走街串巷,好不容易买了一包莲子,估摸时辰也不早了,就打算直接回府。 突然,斜刺里跑出来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劈手将连城拎着的纸包抢了过去。连城一惊,再定神一瞧,急忙追去。 “这不是小豆子吗?你抢我东西做什么!看我不追到你!” 连城喊着,飞快地跟着小豆子身后跑了过去。 这一路追着,越走越偏僻,竟然直接走到了河边芦苇地。 小豆子将纸包丢在地上,然后钻进芦苇丛中消失了。连城连忙捡起纸包,一抬头,却看见不远处,恒泰身穿白衣背对着自己站着。 河边插着一根白色招魂幡,恒泰在河边祭奠着谁。 连城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此时他的声音就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来。 “小雪,我本无意要害你,但谁知道事情如此变化,公主这般下了狠手,可怜你一个小小的姑娘,就这样成了幽冥的旅人,你若未过奈何桥,没饮孟婆茶,你请相信我,我本无心逼你致死。现在招幡设祭,你在黄泉之下,希望可以安心。” 恒泰浇酒做祭,漫天散纸钱。 连城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强迫自己压下去的难过情绪此时又浮了上来,她缓步走到近前,柔声道:“恒泰,当初你要是不那样做,小雪怎么会死?现如今小雪已经走了,你做这些又有什么用?” 恒泰叹道:“没有用,人回不来。只是我心里能好受一点而已。我也不是为了自己,我是想要对你……” 连城摇了摇头道:“这事啊,我想起来就难受。那天你说得好,咱们相见还不如不见。” 连城转身又要走,恒泰连忙冲上前,张开双臂用力抱住连城,他贴着她耳边轻声道:“一千个大内高手也没你一个难缠。来硬的你不理不睬,我这都服软求饶了,姑娘你还是不理我。咱别生气了,行吗?我为了你,心都操碎了。怕你生我的气想把话给说清楚,又怕公主看见了又找你麻烦。我真是带兵打仗都没这么累过。” 连城回头看着恒泰,这次她没有挣扎,只是眼中忽然就掉了眼泪。 “我害怕。不是为了我自己。只是我有个感觉,你跟我,咱们要想好,想在一起,这事像点着一场大火。你跟我烧着了,是咱们两个心甘情愿,是咱们两个活该。可是这把火要是卷到了旁人,那就是咱们造的孽!我不愿意!” 恒泰紧紧抱住连城,他试图让她放下心中这些事情:“别多想,连城。别多想。我告诉你,我用我的性命跟你担保。小雪这样的悲剧只有一次,以后永远不会再发生。而我跟你,咱们两个会好好的,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连城其实面上对恒泰冷淡,但她从未停止过思念他,此时恒泰这样说,她再也忍不住将脸埋在恒泰的怀里,恒泰拥得更紧了。过了半晌,连城抬起头来,恒泰抬手替她擦了擦眼泪,连城语带嗔怪:“那天,你真的要把我赶走啊?” 恒泰笑道:“嗯。真的赶走。然后我跟在你后面,咱们一起走。” 连城听他这么说,顿时用力捶了他一下:“脾气那么大,我都吓坏了!” 恒泰很是委屈道:“我才吓坏了呢,你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我怕你是聋了。” “所以你就让小豆子故意引我来这里?”连城问道。 恒泰一愣:“没有啊!我并不知道你会来的啊!” 就在这时,一群小孩子从芦苇丛中走了出来。有小豆子,还有当初在李奶奶房里的那些小孩子,恒泰一见,顿时恍然大悟:“这几天来,我想你想得发慌,却又不敢去见你,于是自己将以前你和我一起走过的地方,都走了一遍。这些孩子们还真是调皮啊!我都不知道他们怎么去安排的……” 小孩们齐声拍手道:“恒泰哥哥羞羞羞!又装糊涂又想要。想连城,睡不着,四九城里绕几绕。口难开,想求饶,不知姐姐饶不饶。芙蓉花,迎风俏,照见姐姐几多娇,恒泰哥哥你快开口,抱着姐姐上花轿!” 小孩子嘻嘻哈哈,又闹又笑。恒泰和连城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 雨过天晴,芦苇摇曳,这个下午,抛却了那些烦心事,连城第一次觉得,他们回到了曾经刚刚相识的时候。 那时候这里是一片苍茫荻花,正是寒冬,而如今,白色荻花也成了碧绿芦苇,等到再变成白色荻花,大概又是一岁枯荣。 天色将晚,连城才同恒泰一起回了将军府,不过到了府门前就分开了,连城从后门进了下人房,而恒泰则回了公主楼。 刚刚和连城分开,恒泰此时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醒黛。因为她,他才不得不和连城这样偷偷摸摸,此时见醒黛上前嘘寒问暖,伸手要替他宽衣解带,恒泰就没有什么好脸色。 “公主,臣累了,要先去沐浴。”恒泰躲开醒黛的触碰。 醒黛也不恼,恒泰这么对她也不是两三天的事情了,当下招呼下人,给恒泰准备沐浴用的热水。 等到恒泰脱了衣服进了浴桶,醒黛就将恒泰的外袍拿了出来,她凑近嗅了嗅,却愣住了。 李嬷嬷立即走了过来,低声问:“怎么样,是什么味道?” 醒黛欲言又止,不知道要怎么说,李嬷嬷着急,抓过袍子来,亲自闻了一闻。 “咦,这个味道,茉莉……竟然是她!好啊,原来上次他俩本是在演戏给公主您看啊,这个连城可真是不简单!” 醒黛此时心烦意乱,她试着给连城开脱道:“连城是我的好姐妹啊!会不会是搞错了?之前已经搞错过一次了,这一次会不会也错了,或者,他们只是遇到了说说话?” 李嬷嬷急道:“哎呀!公主,您闻闻这味道,这样浓,若不是相拥相抱,亲亲热热,这淡淡的茉莉香哪里能染得这样深?我说傻公主啊,你可别再天真了,他们正在耍着你玩呢!你还真当她是你的好姐妹啊!” 第50章 醒黛恍然大悟,怒道:“好啊,好啊!枉我还真把你当成我的姐妹,竟然一直骗我!看来上回的鞭子真是没有打够,这回我非要亲手让你知道厉害不可!” 李嬷嬷忙劝道:“公主!万万不能性急,上回咱们下狠手弄死了小雪,你也看见额驸的表情了,那还是个无关紧要的替死鬼,额驸就已经跟你有了罅隙,这回你若是直接把连城给弄死了,额驸岂能与你善罢甘休?” “我是公主,他敢!”醒黛横道。 李嬷嬷害怕醒黛一个激动做出点无法挽回的事情,连忙拉住她劝道:“你们毕竟是夫妻,他虽然不敢把公主怎么样,但他铁定了不和公主恩爱安生,只怕公主也会难受得很!凡事不可直中取,何妨不在曲中求?反正现在连城还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山高水长的,慢慢零零碎碎收拾她!要她有苦说不出,还显得咱们特别对她好!这软刀子割肉,可比快刀杀头来得痛苦多了!” 醒黛心中十分恼怒,她咬牙切齿道:“好!嬷嬷,就请你帮我多使些手段来吧!不过我们首先要做的,是将连城从福晋手里要过来。”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醒黛就带着李嬷嬷去了福晋房里,福晋正梳妆,醒黛见着便行了一礼:“醒黛给福晋请安。” 福晋连忙站了起来。 “公主不必多礼。” “额娘,我今儿来,是有件事情想跟额娘商量。”醒黛在边上坐下。连城从外面走来,手中端着一碗热茶,醒黛扭头冲连城笑了笑,连城心中微动,她怎么觉得公主这个笑有点奇怪的感觉。 “公主但说无妨。”福晋坐到醒黛身边,微笑着道。 醒黛的视线一直落在连城身上,她缓缓道:“我想向福晋讨个人。我这公主楼里,除了李嬷嬷,就没有别的伶俐贴心的人了。” “哦?”福晋心中一动,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不知公主想要谁?” 醒黛伸手指了指连城。 “连城啊,自她上回舍命救我之后,我总是不能忘了她的好,我有心想要她来公主楼。” “只是这连城上回还牵扯到羊脂玉镯的事,只怕——”福晋沉吟着,有些猜不透醒黛想做什么。 醒黛温柔一笑:“哎,那事早就揭了过去,也没人再提。连城,你愿意不愿意来我公主楼啊?” 连城心中颇为复杂,去公主楼就意味着一天到晚都要面对恒泰,这样万一暴露了可怎么办才好:“我……” 醒黛见她犹豫,便开口道:“怎么?难道你还不愿意?你难道还在怪着我吗?” 连城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公主。连城愿意去公主楼,伺候公主。” 醒黛嘴角挂着一丝冷冷的笑,她站起来,微笑道:“那么,就从今天晚上开始,到我房中伺候我吧。” 她说完,便带着李嬷嬷走了。 连城和福晋面面相觑,福晋脸色不太好,她猜是醒黛知道了什么,但她若真的知道什么,连城便是第二个小雪,可她看上去却没有什么不对劲。 虽然福晋觉得不妥,但公主开了口,只好吩咐连城好好照顾公主,还有要克制自己,不能露出马脚来。 连城心中忐忑了一整天,天色渐晚,府中已经点上了灯笼火,连城叹了口气,关上下人房的门,径直往公主楼去。 她推开醒黛房门,就见醒黛穿着薄如蝉翼的性感衣服,看到连城进来,醒黛笑着问:“连城,我美吗?” 连城知道她这么穿,是为了给恒泰看的,虽然心中略有些不舒服,但她还是实话实说道:“公主天生丽质,美貌无双。” 得了连城的夸赞,公主媚眼显得更加娇媚。 “你可知道,这件衣服可是皇后娘娘赐给我的,她说,额驸要是看了这件衣服,只会越来越宠我的!我告诉你啊,额驸果然好喜欢呢!” 她说着话,忽然扑过去抱住连城,低低的嗓音凑近连城耳边,暧昧道:“他啊,可坏了!喜欢这样子抱着我,身子贴着身子,他还喜欢摸我呢。” 连城听着汗毛竖起,很是尴尬,她想推开醒黛,但她只是个丫鬟而已,怎么能推开公主呢。 醒黛看着连城明显变了的脸色,冷笑一声凑近连城的脖子:“我告诉你啊,额驸他不光喜欢摸我、亲我,他还喜欢咬我呢!” 醒黛狠狠一口咬在连城的脖子上,她是花了十足的力气去咬的,脖子都被咬破了皮,血都沁了出来,连城惊呼一声,醒黛像是才回过神似的,忙道:“哎呀!连城,不好意思,我实在是太忘情了,一时投入,都把你咬出血了!连城,你不会怪我吧?” 连城心中就算再委屈,但也只得应道:“奴婢不敢!” 此时,李嬷嬷端着一大盆小核桃走了进来,瞧见连城也在,便笑着招呼:“哎呀,连城你在啊!那是最好了!你瞧,额驸喜欢吃小核桃,今儿我去选上好的找了一大盆,额驸是不是最爱吃这个?” 醒黛皱眉道:“那你还不去叫下人剥好了拿进来?” 李嬷嬷将核桃放在桌上:“回公主,那些用人个个粗手笨脚的,叫他们剥了几个,又用锤子又用手,剥得碎碎的,哪里能用?我见连城是个手巧的,又善于剥核桃,这不就找她来剥?” 醒黛想了想,便点了点头:“既然是这样,那么连城,这可麻烦你了哦!千万不能用锤子哦,要用手一个个完整地剥出来,我就知道你能做好。” “公主放心,连城一定做到。”连城抱着核桃开始剥,这些核桃全都没有开过口子,结实得很,连城不过剥了几个,便弄出了一手的伤口,等到她剥了一碗,手上已经开始流血了。 醒黛走过来看了看,眼底只有彻骨的冷,这种冷,是被人背叛之后才有的那种冷,她曾经拿连城当姐妹,可是她却背着她勾搭恒泰,让恒泰碰都不碰她一下,简直不可原谅! “连城,咱们是好姐妹,你也希望我和额驸的感情好吧?这些核桃仁,要是额驸问起了,你怎么说呢?”醒黛微笑着问。 连城心中发苦,她点头道:“这些核桃仁都是公主亲手剥的。” 醒黛拥住连城的脖子,贴着她耳边说:“连城啊,你可真是我的好姐妹。李嬷嬷,你去把皇上御赐我的那副金丝护手套拿来。连城你啊,戴上这手套,手上的伤口就看不见了,而且还很美丽呢。” “谢谢公主赏赐。”连城硬着头皮跪谢。 恒泰来得很快,就在连城戴上那金丝护手套之后。恒泰大步走了进来,醒黛笑着迎了上去,温柔道:“恒泰,难得你来得这样早,不是还有很多紧急公务吗?” 恒泰扫了连城一眼,将视线落在醒黛脸上:“公务再紧急,也得多出些时间来陪陪公主啊。” 醒黛哼道:“我哪里敢耽误你的公务,你还是先忙吧!我和连城在一起聊天,倒也快活!” 恒泰是听郭孝说醒黛将连城弄到公主楼了,他来是为了替她解围。恒泰笑道:“公主哪里话,臣的公务已经忙完了。公主何不叫这些下人们都回去,我和公主好好聊聊天?” 醒黛点头道:“李嬷嬷,你带着大伙儿都退下吧,连城留下来,陪我跟额驸聊聊。” 恒泰忙道:“也叫连城下去吧!” 醒黛笑得温柔似水,她轻声道:“不用,连城又不是下人,她是我的好姐妹呢!你瞧,我还送了连城一副金丝护手套,怎么样,漂亮吧?” 恒泰无奈,他猜不透醒黛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觉得不对劲,醒黛让连城来,该不会是发现了什么吧。 “恒泰,这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就歇着吧。”醒黛说着,视线若有若无地从连城脸上扫过,“今儿既然李嬷嬷已经走了,那么就留连城在外面守夜吧!连城,好不好?” 连城连忙应声:“是,我这就去外面。” 逃也似的出了公主厢房,连城背抵在门扉上,只觉得心里压抑得难受。 房内传来醒黛的低笑声:“额驸,你怎么了?怎么一点也不似之前的温润体贴啊?” 恒泰很是尴尬:“嗯,外面有人,我不是很习惯!” 醒黛嗔怪道:“平时夜夜李嬷嬷都守在外面,你都百无禁忌,怎么今天换了连城,你就不习惯了?额驸,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还瞒着我啊?难道……” “没有,什么都没有。”恒泰说着,翻身将醒黛压在了身下,他吻住了她的唇,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连城守在门外,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这么顺着眼眶流了下来。 她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错,怎么会变成这样子,虽然她知道,恒泰娶了醒黛,他们早晚会在一起,她明明告诉自己不要在意,但是换成任何一个人,此情此景都会觉得满心委屈的吧。 明明她认识恒泰在先,明明恒泰爱上她在先,但是因为她是个青楼里出来的野丫头,所以才没有办法和心爱的人名正言顺地待在一起。 连城推门出去,没有月亮的夜晚,四周黑如浓墨,她没有看到,一个角落里,有个戴着面具的人站在那里,视线所望过来的,就是她所站立的地方。 第51章 江逸尘强忍着上前跟她说话的冲动,他以为宋连城其人,对于他江逸尘来说已经是个陌路人。但是到现在,他见着她了才明白,变成了陌路的,是他对于宋连城而言,而他的心里,宋连城仍然是特别的,无法取代的存在。 他脑海中回想起很多事情,每一件都和她有关,他也不知怎么的就被她蛊惑了一整颗心。 为什么他心爱之人,会横在他的仇恨里,他和富察家的仇不共戴天,可是她爱的,偏偏是富察家的大少爷,那个断他一条手臂的人。 想起富察家带给他的伤害,江逸尘心中的怒气就往上冲,不能等下去了。 第二天,江逸尘就借机混进了军营之中,百乐女扮男装,两人都扮作搬运军备物质的人,从一堆士兵中间走过。 这时候士兵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闲谈,言语之间,多多少少会带着点抱怨。 “唉,这阵子各种粮食肉菜又少了一些,还叫人能不能吃饱了?”士兵咕哝了这么一句。 江逸尘一直在寻找机会加入他们的对话,听到这里心中一动,忙装作不经意听到,讶然道:“你们可真贪心,这个月都送了两回了,你们怎么还吃不饱?” 那士兵哼道:“什么什么?两回?今儿才是头一回啊!” 江逸尘当下放下手中货物,拉着士兵辩论道:“不对啊!最近朝廷拨了不少粮饷,南大营和西大营还发了些酒肉,你们应该也有啊!” 百乐适时搭腔:“怕是有人克扣了粮饷吧?否则三拨补给怎么只剩了一拨?” 那士兵面露疑色:“富察将军一向治军严格,怕不会吧?” “这可说不好,最近富察家迎娶了公主,又是大婚又是建楼,银子花得淌水一样,莫非要用朝廷的粮饷堵堵漏?”江逸尘声音里也十分不确定,一副只是随便猜测的样子。 士兵皱眉道:“这大婚难道不是皇上给银子吗?哪里需要将军掏钱?” 百乐见士兵不上道,心中暗自焦急,便道:“这兄弟说得好笑,皇上不过只是赏赐些嫁妆,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些钱还不得是富察家来掏?你们看,这是昨个我去南大营送物资,那边的兄弟给的。” 百乐从物资里掏出一壶酒来,这军营里,酒可是稀罕物,众士兵见了自然极为眼馋,加上这几天伙食的确不如从前,很多人就开始不满起来。 “克扣军饷,克扣军饷,克扣军饷……咱要找将军去讨个公道!”那士兵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忽然就大声说了这么一句,众人顿时就是一静,面面相觑,眼神里有几分茫然。 百乐心中大喜,急忙道:“对!他们赚了银子,就不管大家的死活了?咱们非讨个公道不可!就算是闹到皇上那去,咱们也是有理!” 江逸尘冷笑了一声,长臂一挥,冲众人道:“走!兄弟们,拿上兵器,咱们去找将军算账!” 众士兵被他们这么一激,稀里糊涂地就跟着他们往前走,边走边喝:“对!找将军去!” 百乐和江逸尘相视一笑,领着众人义愤填膺地往军营大帐去。 大帐之中,富察将军和恒泰正在商量军中之事,说到这几个月朝廷军饷又少了两成,两人正忧心这样下去,除非是裁军减备,否则军中将难以为继。 富察将军和恒泰商量了一番,决定明天就写奏折上报朝廷,要求朝廷清查粮饷克扣一事。正说到这里,帐外忽然传来一片混乱的呼喊声,这猛然一听,这喊声几乎要掀了营帐似的。 “怎么回事?”富察将军站了起来,抬脚朝营帐大门走。 明轩此时急匆匆地冲了进来,他跑得气喘吁吁,进门就喊:“不好了阿玛!外面有几百名军士纠集在一起,围住了大帐,说是要惩贪治扣,要将军给一个说法,不再克扣粮饷!” 富察将军大怒:“胡闹!简直是胡闹!” 恒泰脸色也是变了几变,他往前走了一大步。 “阿玛,儿子先护送您出去,如今军士情绪极大,怕造成兵变啊!” 富察将军正是担心这样,兵变可不是闹着玩的,这群人气势汹汹的,必定来者不善。 “阿玛,危险,外面那群人看上去很凶恶。”明轩才从外面进来,很是知道外面的状况。 富察将军怒哼一声,掀开营帐就往外走,而外面早就乱作一团,士兵们本来就被江逸尘和百乐勾起了不满,此时这么多人宣泄着自己的情绪,这怒气只会越滚越大,加上江逸尘他们一再煽风点火,此时这架势,根本已经引起了兵变! “你们给我住手!”富察将军怒急攻心,脸上一片黑红,“这反了天了!” “阿玛,现在情形不妙,我赶紧带着您先突出去!”恒泰眼见没有办法压下这群人的怒气,只好退而求其次,先保住将军安全再说。 富察将军哪里肯就这么走,只是才往前走了几步,就被一群士兵围住了,并且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打人。 恒泰和明轩眼见着这样不行,顿时也顾不上去管富察将军想不想走,一人架住一边,硬是将富察将军架着跑出了军营。 他们这一路跑得仓促狼狈,也完全没有想到,他们前脚才走,后脚佟家麟就带了一千兵马来包抄了军营,江逸尘和百乐煽风点火完了,很快就遁走了。 带头人不见了,这些兵变的士兵顿时就群龙无首,佟家麟带着一千兵马,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这乱哄哄的军营给肃清了。 佟家麟此时十分得意地跨坐在马背上,心中甚是得意,他嘀嘀咕咕念叨着:“没想到妹妹的消息这般准确!还真是个女子诸葛亮啊!这回我还不露脸?” 原来,佟毓秀早就和佟家麟通过了气,她已经倒戈向了江逸尘,会知道他的计谋和打算这并不奇怪。 佟家麟收拾了一堆士兵,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这件功劳,得来得还真是全然不费工夫。 这军营兵变可不是什么小事,第二天就传到了皇上耳朵中。于是第二天早朝之时,皇上龙颜大怒地训斥富察将军:“军中不稳,人心涣散!翁哈岱,你身为领兵重将!责无旁贷!” 富察将军急道:“皇上!臣冤枉!臣怎敢……” 皇上甩袖道:“不必再说了!今日起,你就回家赋闲吧!大营暂交由旁人代理,等查清克扣军饷一事后,理责清罪,再做处罚!” 富察将军还想再辩解,可是皇上此时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他的话。 “不要再说了!退下!” “是!臣遵旨!”富察将军纵使再不甘心,也不得不憋着委屈退到一旁。 皇上转头看向佟大人。 “佟阿桂!” 佟大人连忙跪倒在地,应道:“臣佟阿桂在!” 皇上扫了富察将军一眼,再淡淡地移到佟大人脸上。 “今日你子佟家麟,带兵英勇,镇军平乱有功,日后多加历练,他日这朝堂之上,自然也有他的一个位置——今日朕自有赏赐,来啊!” 李公公这时候怀中抱着拂尘,双手捧着圣旨走了上来,看来皇上是早就打定好了如何责罚和赏赐了。 李公公尖着嗓子念叨:“特赏佟家麟宫绸两匹,如意金锭两对,钦此。” 佟大人得意地扫了富察将军一眼,转身跪地谢恩:“臣代子谢皇上赏赐!” 富察将军一肚子的气,奈何发作不得,谁让做出这个决定的人是当今皇上,就算他们现在是亲家,君臣有别,也逾越不得。 第十六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连城被醒黛挪到公主楼,可不是为了让她享福来了。表面上姐妹长姐妹短,可心里,醒黛别提多恨连城了。若不是她,恒泰怎么会那么冷落她,更加可恶的是,这个心肠歹毒的女人,竟然还欺骗她。 他们瞒得她好苦啊,醒黛心中郁结难消,将连城调遣过来,是棉里含针折磨她的。 连城蹲在公主楼前洗衣服,面前的衣服堆积如山,连城卷着袖子,抓着衣服慢慢地洗,这一堆衣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洗完。 郭嬷嬷本是要去厨房,顺路经过公主楼,瞧见连城满头洗衣服急急走了过来:“连城,怎么是你在洗衣服?洗衣房中用人不少,叫她们去洗,你不用自己洗的。” 连城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汗,不在意地冲郭嬷嬷笑了笑:“没事的嬷嬷,这些都是御赐的衣服,公主不放心,叫我一件件地洗,公主也没有限定我时间,只是洗完就好。” “这……”郭嬷嬷觉得有些不对劲,她眼神一扫,落在了连城的手上,就见她一双白皙纤细的手上,遍布伤口。郭嬷嬷心中一惊,“这手怎么会变成这样?连城,该不会公主已经知道你和恒泰的关系,这是故意在折磨你吧?” 连城怔了怔,但是想起公主对她的笑脸,她就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道:“不会的,嬷嬷你不要为我担心,公主对我很好,还赐了我一副金丝护手呢。” 郭嬷嬷心跳极快,她可不像连城这么天真:“总之你小心为妙,我一想到小雪那个样子,我这心里就不安宁。万一有什么事,你可千万提前给个信儿。” 第52章 “我知道了,嬷嬷。”连城笑着应声。 郭嬷嬷再说了几句寻常问候,便继续去厨房了。 连城却有些恍惚,她盯着面前一堆衣服,被郭嬷嬷这么一说,心里也有些虚了,她失神地搓着手中衣物,直到最后一件都洗完了,她还有些恍惚。 日头已经上了头顶,估摸着该吃饭了,连城晾完了衣服擦了擦手,直接朝着下人房走。 然而才走到一半,一个颇为眼熟的人影从前面走过,连城心中一颤,身体想追过去,可是双腿却生了根似的走不开。 怎么回事,那人的背影怎么这么眼熟,看着就像……就像那江逸尘! 好不容易她抬了脚要追上去看个究竟,然而就在这时候,富察将军的声音从回廊那头的大厅门前传来。 “上上下下都给我听着!从今天起,大家都给我小心谨慎地做事,不许造出什么乱子,否则我一定严惩不贷!”富察将军怒喝一声,重新走回大厅,关上了门。 这一打岔,连城倒是回过了神来,她不由得哂笑一声,江逸尘已经死了,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呢? 她转身继续朝下人房走,而此时,从一处假山后面走出一个人来。 那人一脸冷笑,冷冽的眼睛里,满满都是仇恨和怒火,这人正是江逸尘,为了报仇而混进富察家来的江逸尘! 江逸尘冷冷地哼了一声,直接去找了佟毓秀。这次军营的事能成,可多亏了佟毓秀,这个节骨眼儿上,他得稳住佟毓秀,骗好了她,才能更快更好地完成他的复仇大计! 他要富察家身败名裂,家毁人亡! 佟毓秀此时却并不好过,她正被佟家麟缠着错不开身。 原来前几天,皇上封赏了佟家麟,这货又手痒了,拿着赏赐去吃喝嫖赌,哪想却被佟大人撞见了,这还了得,当下被狠狠训斥了一顿,佟大人一气之下,还将他给逐出了家门。 佟家麟没处可去,这不就想到了佟毓秀? “我的好妹妹,这回阿玛是真生气了,你就帮帮哥哥吧,让哥哥我住两天。”佟家麟竟然开口就要入住富察将军府。 佟毓秀怎么可能轻易松口,这个节骨眼儿上,她和江逸尘的事还没完,要是计谋败露怎么办,佟家麟这个时候来添乱,可不叫人觉得十分烦闷吗? “咱们好歹一个额娘生的,哥哥就住几天,又不久留,前几天你公公军营大闹,你来找我,我可不就领兵来救?怎么算我也是他恩人啊,你公公该给我道谢才对。”佟家麟得意道。 “你给我闭嘴!”佟毓秀连忙四处望了望,看到并没有人经过,这才松了一口气,“这事你可别乱说,行了,你进去吧。” 与其让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在外面胡说八道,倒不如把他放在身边看着比较安全。 佟家麟笑得合不拢嘴,他转身就进了富察将军府,佟毓秀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冷了下去。 “毓秀。”江逸尘小声喊了她一声。 佟毓秀听到江逸尘的声音,心中就是一阵欢喜,她脸颊上染上一丝绯色,这么看上去,竟然也有那么一些清丽无双的气质。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你跟我来。”江逸尘一把抓住佟毓秀的手,佟毓秀心里一颤,嘴边露出一个笑容来。这女人哪,一旦心不在了,那看谁都厌烦得很,但是这心一旦给了,那便是万劫不复不能回头的。 江逸尘一路拉着佟毓秀跑到了府中一处极为隐蔽的假山后面,这里鲜少有人来。他按住佟毓秀,不由分说地就是一通激吻,佟毓秀被他亲得脑袋中一片空白,连脚底下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软软靠在江逸尘怀中。 “毓秀你看,想要富察家败落,其实只要几个步骤而已。”江逸尘轻笑着,凑近佟毓秀耳边说。 佟毓秀羞涩望他一眼。 “怎么,你有什么主意了吗?你的法子一向很好,你有好法子就说嘛,有什么是我能做到的?” 江逸尘笑道:“你想一想,这富察将军府里,谁最尊贵,谁的命最值钱?” 佟毓秀愣住了,她不笨,非但不笨,她还挺聪明,江逸尘说到这个地步,她怎么可能不明白:“你疯了,那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罪,要株连九族的,我怎么能置身于事外?” 江逸尘知道她听懂了,只阴森一笑:“相信我,我自然有办法让你置身事外。” 佟毓秀想了想。 “这可是你说的,我相信你,你不要辜负我的信任啊。” 江逸尘低头亲吻她的脸,佟毓秀顿时就什么疑问都没有了。 江逸尘离开之前,已经教了她详细的计谋,佟毓秀听了只觉得无比感叹,这人怎么能如此聪明? 哼哼,醒黛公主,是公主又怎么样,如愿以偿嫁给了恒泰又怎么样,如今还不是要死在我的手上,佟毓秀愤愤地想。 江逸尘的主意,当然是用毒。不过这毒十分精妙,真可谓是巧夺天工的妙,但是为了安全起见,她还是将连城给拖下了水,她让连城端着一盆花放到了醒黛的房间里,再在她的焚香炉里加了点香料,然后就只需要静待佳音就好,反正万一出了事,要被追究的也是宋连城,和她佟毓秀可没关系。 这天,醒黛正拉着李嬷嬷在房中说话,醒黛夸奖李嬷嬷计策好,这么对付连城,慢慢折磨她简直大快人心。而且,连城在公主楼里,恒泰每天不再有借口,直接就回公主楼,并且害怕醒黛对连城不好,从而加倍对醒黛好。 李嬷嬷笑道:“老奴后面还有奇招呢!” “哦?”醒黛闻言大喜,眼睛一亮,抓着李嬷嬷的手,激动地问,“是什么,你快……” 她说着说着,忽然一头朝后仰倒,整个人死过去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李嬷嬷前一瞬还在笑,眼见醒黛栽倒在地不省人事,惊得坐在地上扶起公主大喊:“公主,公主您怎么了,太医,快传太医啊!” 候在外面的粗使丫鬟听了话,连忙急匆匆地去宣太医来。 王太医来了之后,替醒黛号了脉,他脸色不太好,李嬷嬷在边上小心地伺候着,见王太医这个样子,心中便有些急:“公主这是怎么了啊,王太医你倒是说句话啊。” “唉。”王太医叹着气摇了摇头,“若是我没有瞧错的话,公主体内淤积着毒物,那是种慢性的毒。” “什么?”李嬷嬷大惊失色,她亲自照料的醒黛公主,竟然会中毒,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这怎么可能呢,太医你可瞧仔细了?” 王太医站起来,在房中走了一圈,他闻了闻房中熏香的味道。 “这熏香……” “公主极少熏香,她只喜欢花香,难道是这熏香的问题?”李嬷嬷连忙问。 “不好说。”王太医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瞧见一边花架上放着一盆奇怪的芙蓉花,顿时大惊失色,“哎呀,这可是醉仙芙蓉啊!” “怎么?这花有什么问题吗?”李嬷嬷追问道。 王太医点点头道:“这花本身没有毒,甚至还有安神的功效,但是这花一旦和奇香灵木的味道混在一起,那便是剧毒啊!” “这盆花……是连城!”李嬷嬷瞪大眼睛道,“这花是连城拿来的,而且只有她能自由出入公主的房间,这熏香炉中的香料,必定是她放进去的!” 这个时候醒黛已经悠悠转醒,李嬷嬷便将事情始末同她说了,醒黛闻言大怒:“好啊,竟然敢对我下手,宋连城,这一次我一定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连城浑然未觉危险将近,醒黛弄死了小雪之后,也变得不那么张扬了,她决定私下里,瞒着所有人,偷偷地弄死连城。 这事自然是参与的人越少越好,去做这件事的就更加要体己亲密的人了,这个人选自然是非李嬷嬷莫属。 李嬷嬷没有耽搁,当下就去下人房找连城,跟她约好了,晚点去将军府后山的小河边,说是有要事相商。 连城不疑有他,天黑之后,到了和李嬷嬷约定的时间便一个人偷偷地出了府。 李嬷嬷早就等在河边了,此时见连城过来,脸上摆着灿烂和气的笑容。连城看她到了,便上前询问:“嬷嬷,不知你究竟要说什么事?” “要说的,自然是这件事情了。”李嬷嬷冷冷笑了笑,在连城茫然眼神中,猛然从后面推了她一把,连城惊呼一声朝水中落去,李嬷嬷装模作样地大喊,“哎呀,连城,你怎么了?” 连城心中惊恐万分,她十分惧怕水,上次被盐贩子抓住,她跳进水里的时候,那种十分糟糕的感觉又一次浮上了心头来。 她隐隐约约听到李嬷嬷在喊着什么,这瞬间她脑中一片空白,冰冷的河水淹没她的口鼻,她双手努力地挣扎着,企图在水面上抓住一点什么,可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不过是一把冰冷的,可以从指间穿透的河水而已。 李嬷嬷冷笑着看着连城渐渐无法挣扎,她扫了一眼四周,瞧见没有人在,飞快地离开了。 第53章 河边只剩下渐渐弱下去的扑水声。 要死了吗?连城脑子里,蓦地闪现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她缓缓地停止了挣扎,任由河水没过她的头顶,或者其实就这么死了,也没有什么不好吧,至少不用去面对醒黛公主,不用去面对恒泰,不用去面对整个富察将军府。 这些日子以来,躲躲闪闪的,她真的有些累了。 如果死了,可以停止去爱恒泰,可以解脱出来,那是不是也是一种成全? 然而就在这时候,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臂,跟着她感受到一股拉力,将她整个人从冰冷的河水里拉了出来。 水花飞溅,月色迷离,连城怔怔地望着那个人,她看不到那人的脸,只看到他的面具,隔着水花和月色,模糊得看不清楚。 那面具人将她带离水面,一路疾驰,等到连城终于回过神来,她的双脚也终于落在了地面上。 “你是谁?”连城沉声问,太像了,这个人给她的感觉,和那天被盐贩子抓住,她落水之时一样的,她有感觉这是同一个人所为。 但是会是谁呢? “我是谁你不用管,总而言之,富察将军府不是一个好待的地儿,现在我救你出去,以后不要再回来。”那面具人冷冷地说。 “你什么意思,你到底是谁!”连城听他这么说,直觉这人应该对富察将军府十分了解,“上次,盐帮那件事情,是不是也是你救的我?” “不错,是我,所以不是我救你,你已经被这将军府害了两次了。再说这富察府也没多少风光的时候了,你何必留下来陪葬?听我的话,远远地离开这里!”那人拽着连城就将她往前拖。连城挣脱开来,气喘吁吁地问:“喂,什么是风光不再,你都知道什么?是不是将军府要出什么事了?” “这个就和你没关系了。”那人冷冷地瞥了连城一眼,眼中更多的,却是隐忍的情意,“我话已至此,人我也救了,要怎么着,那是你的事。” 他说着,转身就走,连城追出去几步,只是那人武功极好,这几步就跑得没影了。 连城心中甚是奇怪,这个人出现的时机未免太巧了吧,巧得就像是跟踪她一样。 那人的确是在跟踪她,因为那戴着面具的男人,正是江逸尘。他去询问佟毓秀可有将花盆放进公主房里,佟毓秀得意扬扬地跟他邀功,说是直接让连城做了替死鬼,将那花放进去了。 江逸尘一听这还了得,自然是急匆匆跟过来了,恰好看到李嬷嬷要害死连城那一幕,等李嬷嬷走了,便现身救了连城。 他无意与连城相认,而连城又怎么会想到,这个人竟然是已经死了的江逸尘呢。 连城若有所思地回了将军府,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去了公主楼,因为她落水前,可是感觉有人推了她一把的,但她掉进去,李嬷嬷又十分紧张的样子,她很想去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踏进公主寝室的时候,李嬷嬷正同醒黛说话。此时见到连城,顿时吓得脸都白了,直喊诈尸。连城忙说自己不是鬼,还活着,李嬷嬷这才惊疑不定地确认了连城还有体温,的的确确还活着,但她又不好表现得失望,只好说她是回来找公主搬救兵去救忽然落水的连城的。 连城也没在意,被醒黛打发回下人房歇着去了。 李嬷嬷和醒黛可是一夜没睡好,第二天醒黛很是心神不宁,便同李嬷嬷道:“你去替我寻几盆兰花来吧,连城死而复生,总觉得心里烦躁得很。” “是,公主。”李嬷嬷应声直接去了花房给公主拿兰花去了。 哪想花匠却跟李嬷嬷说:“李嬷嬷,若是公主喜欢兰花,那您得先去报备一下,小人过阵子才能给您送来。” 李嬷嬷眉头皱起来,有一丝不悦:“要那么久?” 花匠很是无奈道:“府里原是有规矩的,若需要各色花草,必须向上报备,每月初一、十五才有花农送来,公主喜欢的兰花原是极难养的,所以若要调配,很是不易啊!” 李嬷嬷觉得这个花匠是在胡说八道:“哪有那么复杂的?公主屋里的连城,不就拿了一盆醉仙芙蓉吗?那花不比兰花少见?我看你是在蒙我老人家!” 花匠听她这么说,顿时就有些火气,他辩解道:“哦!那盆醉仙芙蓉啊!您老居然也认识,我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见到呢!这花寻常花农哪里能种活?这是府里的明二奶奶,据说从外面高价买回来的。我们房里的报备上写着,是送去公主房里的,这才叫连城来拿的!” 李嬷嬷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浑身发冷,那盆花不是连城自己主动要拿去送到公主房里了。糟糕糟糕,若是要害公主的人不是连城,那不是说……公主很危险? 李嬷嬷想到这里,已经吓白了脸,当下也顾不得和花匠再费口舌,飞快地转身就朝公主楼赶,公主这可是随时都在危险之中啊! 她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了脚步,这几天公主已经够心烦的了,若是再去烦她,公主又该伤神了,想到这里,李嬷嬷直接转身,朝佟毓秀房间走。 这事若是和佟毓秀有干系,那么就先让她去会一会佟毓秀,问清楚事情的真相吧。 李嬷嬷寻到佟毓秀,自然是要逼问她,那盆花的事情。 佟毓秀哪里招架得住,尤其这事证据确凿明明白白,饶是她想赖,又怎么赖得过老奸巨猾的李嬷嬷。 李嬷嬷问出了事情真相,就要回去跟公主汇报,然而就在这时候,她后颈一痛,跟着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哎呀,是你!”佟毓秀心里正忐忑不安,忽见江逸尘跳出来打晕了李嬷嬷,一颗心就落回了肚子里,“刚刚可吓死我了,这老家伙还真有一套。” “哼,再有一套也没有用,因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江逸尘冷冷地说。 “你不会还是想……”佟毓秀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不至于弄出人命来吧……” “还不是你自己不小心,这嬷嬷知道了真相,若她活着,我们就得死!”江逸尘狠辣道,“她必须得死!” 他说着,一把掐住李嬷嬷的脖子,用力掐死了李嬷嬷。李嬷嬷本就昏死了过去,这下子是彻底死透了。 佟毓秀在一边看着,忽然心中有些发冷。 “这尸体可要怎么办……” “想办法抬出去。”江逸尘倒是极为冷静。 佟毓秀心有戚戚焉道:“不要再出人命了,尽快结束吧,结束了,我就跟你远走他乡,再也不要回这里来了。” 佟毓秀说着,弯腰给江逸尘搭手,两人抬着李嬷嬷的尸体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假山后面蹿出个人来,定睛一瞧,竟然是佟家麟! 江逸尘冲上去就要除掉佟家麟,佟毓秀一瞧这还了得,连忙阻止江逸尘:“住手,这是我哥!你疯了!” 佟家麟心有余悸地往后退了几步,眼神若有所思地在佟毓秀和江逸尘脸上扫过:“哟,这谁啊,妹妹,可别说是你找的相好的,这杀人灭口可不是正道人干的事啊。” “你给我闭嘴,你快走,今天看到的事情,千万不要说出去!”佟毓秀急忙捂住佟家麟的嘴巴,不让他说。 佟家麟挣脱开来,佟毓秀越是不让他说,他就越是要说:“我回去,可是不容易啊!妹子,假如我看见了一对男女拖着一具尸体,而且这个女的还另有老公,假如我不高声喊叫引人注意的话,妹子,我是说假如,那么,我该得到多少银子才能把这件事情永远地烂在肚子里?” 佟毓秀目瞪口呆,她像是不可思议地看着佟家麟 “哥啊,我可是你妹妹啊,你怎么能这么算计我?” 佟家麟完全不为所动,冷哼道:“亲兄弟还明算账呢!若要我嘴紧,你拿银子来封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哥可是从来只认银子的人。” “你要多少钱?我给你,但是这事你不能说!”佟毓秀没有办法,好歹是兄妹,她真的是太了解佟家麟的脾气了。这就是个纨绔子弟,眼里亲情算什么东西,不是银子免谈。 “五百两,妹妹,这事我就烂肚子里,晚上送我房里来哦,我可等着你。”佟家麟说着,大笑着扬长而去。 佟毓秀恨得牙痒痒,却没有办法,这是她哥哥,她总不能真的让江逸尘杀了自己的哥哥。 江逸尘一言不发,只是抱臂冷眼旁观,人家的家务事他一点都不感兴趣。 佟毓秀搞定了佟家麟,想着白天是抬不出去尸体了,两人便将李嬷嬷抬到假山中暂时放了起来,留着晚点再处理掉。 这搞定了李嬷嬷,可还有个佟家麟呢。佟毓秀心里很是无奈,但是没办法,她还不得不再想办法弄五百两银子去给佟家麟,封住他的嘴,否则这事还没完。 是夜,佟毓秀灌醉了明轩,趁着明轩睡得跟猪一样的时候,赶紧收拾了些首饰金银,凑了个包裹,正要出门,江逸尘却推门进来了。 佟毓秀吓得不轻,看了依旧沉睡的明轩一眼,这才放下心来。 第54章 “你怎么来了,吓死我了。” 江逸尘笑了笑:“自然是替你送东西去了,虽然我很想杀了他一了百了,但是他是你哥哥,我怎么也要顾及未来大舅子的感受,好了,这些钱财我帮你送过去吧,你别出来了,免得被人怀疑。” 佟毓秀听他这番说辞,心中很是欢喜,当下便将包袱给了江逸尘。 江逸尘接过来,嘴角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拎着包袱就出了佟毓秀的房门。佟毓秀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江逸尘,恨不能一天到晚与他相守,但是还不行,她很是迫不及待了。 江逸尘得了包袱,径直往佟家麟的厢房走。佟家麟哼着小曲儿躺在软榻上,等着佟毓秀给他送钱来。 江逸尘将包袱放在了桌子上,冷冷地道:“这些,是二奶奶给你凑的东西,五百两绰绰有余。” 佟家麟扑了上来,抱着一堆首饰金银眉开眼笑,不过乐过了之后,佟家麟又开始犯愁了,这些东西要怎么带出将军府去啊,尤其是最近将军府中戒备森严,各门查得都挺严,这么多东西,他拿到了也带不出去啊。 这时候江逸尘说话了,他直接将一只手按在了佟家麟眼前,那是一只纯银打造的手,当初他找神医医治手臂,神医直接替他用纯银铸造了手臂。 这手臂往佟家麟眼前一放,佟家麟顿时眼睛都直了。 “这、这该有二百两银子吧!你真舍得给我?” “我既然拿出来了,你收着就是,只求你严守秘密,那么你好我好大家好——但你若是拿了银子,又生出其他的念头,那可别怪我不客气了!”江逸尘冷哼道。 佟家麟眉开眼笑地保证:“这你放心!姓佟的说话算话!难为你为我着想,送这只银手给我——这样,我妹妹的这些个物件你且全拿回去,我要这些个首饰也没用。” 佟家麟将包袱里的几枚金锭子收进怀里,将包袱重新递给江逸尘,江逸尘满眼轻蔑地接过去了。 他从厢房里走了出来,路过公主楼的时候,忽然听到醒黛公主在大吵大闹,将军和福晋,带着一干人等都在边上伺候着,听说辞,像是醒黛吵着要李嬷嬷,说是李嬷嬷一早上走了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富察将军答应醒黛明天一早就让全府的人去找李嬷嬷,今天实在是很晚了,都还有事情在身,便遣散了众人回去休息。 江逸尘冷哼着路过,此时他还不知道,这事会将连城给扯了进来。 这事佟毓秀说她有办法找到替死鬼挡这份杀人罪名,江逸尘只当她害过连城一次,完全没有想到她会第二次将祸事往连城身上推。 第二天一早,全府出动去找李嬷嬷。众人在假山处看见李嬷嬷站在那里,并且还指名道姓要连城过去说话,说是有要紧的事,单独和连城说。 连城完全没有防备地就去了,哪知道才走到边上,就见李嬷嬷要朝后倒,她下意识地抬手抓了李嬷嬷一下,李嬷嬷的身体就扑通一下倒在了地上。 “啊!”连城大惊失色,这一喊叫,将众人都喊过来了,有人上前一探,李嬷嬷竟然已经咽了气! 连城是最后碰到李嬷嬷的人,自然是难辞其咎,醒黛一听那还了得,她不知道那盆花是佟毓秀买的,只当连城先要害死自己,现在又害死了李嬷嬷,自然是彻底震怒了。 当下让人将连城绑了,压着跪在地上,醒黛死死抓着连城大吼大叫:“宋连城,你可真狠,我本想宽容待你,我拿你当姐妹,可是你背着我勾引恒泰在先,想毒死我在后,哪知道我没有死,你却把我的李嬷嬷给害死了!” “我没有,公主我没有!”连城急着辩解,可是醒黛哪里肯听。 匆匆赶来的将军和福晋,侧福晋还有明轩一干人等,正巧听到公主的话,都是极为震惊地看着连城。 “公主,此话当真?”富察将军目瞪口呆地问,“连城真的有勾引恒泰,还企图害死公主?” 侧福晋在一边嘀咕着:“我的天,这下事情可闹大了,可千万别连累到我们啊。” 佟毓秀站在侧福晋身边,面上也极为震惊,但心中却在暗笑。明轩满目茫然地站在一边,也不知究竟在想什么。 “富察将军,连城有没有勾搭恒泰,你问问恒泰不就知道了?我中毒这事,宫里王太医把了脉,还能有假?她害死李嬷嬷,众人亲眼所见,难道我还能冤枉了她不成?今天非要这贱人拿命相抵,还李嬷嬷一个公道!” “没有!我没有要杀公主,我也没有杀李嬷嬷!”连城辩解道,“公主,一码事归一码事,李嬷嬷真的不是我杀的!我真的没有给您下毒,我怎么敢……” “你当然敢!”醒黛打断连城的话,“你都敢背着我去勾搭朝廷的额驸,还有什么是不敢的,单单这一点我就不能留你,更何况其他两点!来人哪,给我把她拖下去,乱棍打死!” “谁都不许乱动!”闻讯赶来的恒泰大喝一声,“凡事都讲一个真相大白、水落石出——如今案情疑窦甚多,仵作又还没过来,李嬷嬷身上的伤口还没有详加检验,案情也没有进行完整推演!我们如何就能断定就是连城所为?决不能只凭猜测臆断,就要打要杀,冤枉了好人,而让真凶脱逃。绝对不能!谁都不能!” 醒黛冷笑道:“好漂亮的大道理!有人证亲眼所见宋连城她下毒手加害李嬷嬷,你还等仵作验什么?拖延时间!偷梁换柱!反正我现在就是要杀了连城!你若不杀,也不要紧!我现在就进宫面见我皇阿玛,让他下旨意处死连城!看看那时候,还有哪个不依!” 恒泰脸色一沉:“不行!来人!先护送公主回房去,找几个兵士在公主楼前护卫——如今案子没破,公主还身在危险之中!府里的每一个人,若是没有我的手令,谁也不准出去!” 醒黛闻言,大怒道:“恒泰,你竟然敢把我关起来!” “恒泰你疯了吗,你难道要挟持公主!”富察将军脸都吓白了。 恒泰正色道:“公主!阿玛!我现在什么都不管!现在的首要任务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查出真相!给死去的人一个交代,给活着的人一个公道!” “恒泰你大胆!”醒黛怒喝,然而她再怎么样也是个女人,此时被几个人架着送回了公主楼关了起来,就算是公主也丝毫没有办法。 恒泰带着郭孝寻了仵作给李嬷嬷验尸,富察将军气急败坏地跟在他身侧道:“恒泰,你何必为了一个女人,就要把我们富察家置于水深火热中?连城是凶手也好,不是凶手也好,既然公主已经认定了是连城,我们何必不顺水推舟,将连城推了出去,这样几件事情都有了承担的人,我们阖府上下才能保全啊!” “阿玛,可这件事情怎么看也不像是连城所为,我们难道为了保全自己,就把一个无辜的人送上处决台吗?阿玛,您为人不是如此!”恒泰语气很是坚定,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总之,我一定要还连城一个公道!” 这时候仵作验完尸体,上前来汇报,尸体脑后,有一处致命伤,脖子上的掐痕极为奇怪,看上去并不像是姑娘家的手印子,那力道,也不是姑娘家能做到的。 富察将军和恒泰自然又是一番争辩,各执一词,一个企图找出连城就是凶手的证据,一个完全替连城洗刷罪名,这眼见着又要吵起来了,郭孝忽然说:“仵作说,要等身体僵硬血液凝固之后才能验出伤痕和尸斑等重要线索,可是这个时辰算起来,尸体应该还没有僵硬啊。” 富察将军和恒泰都愣住了。 “难道说,李嬷嬷在连城碰她之前就死了?” 这可不得了,恒泰决定就从这一点入手来调查此事,富察将军见事情有转机,再加上根本说不通恒泰,便叹着气走开了,将案子交给恒泰和郭孝处理。 是夜,恒泰和郭孝在书房里,绞尽脑汁去想案件的始末,正有点眉目,忽然来人急匆匆来报,说是公主不见了! 恒泰一听,顿时就急了,他飞快赶往公主楼,除了倒地不起的侍卫,楼里哪里有公主。 原来醒黛被关进公主楼之后,天一黑江逸尘就去了公主楼,他打晕了府中侍卫,放走了公主,做完了这一切,他便去找了佟毓秀。 他和佟毓秀约在假山后面:“我已经把公主送出府了,不到明日,皇上必定会派兵过来,只是我问你,你为何要选择让连城当替死鬼!” 他说到后面,语气已经堪称严厉了。佟毓秀愤愤然道:“怎么,你舍不得了?你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凶我!” “她是很重要的棋子,不是不相干的人。”江逸尘冷冷道。 佟毓秀有些心虚,毕竟这三番五次的,她要加害连城,也是有很大的私心的,只不过事已至此,她也只得硬着头皮说:“我当然知道她是很重要的一步棋,所以我把她下在了最适当的时机——谋害公主,杀掉公主身边的嬷嬷,这个罪名该有多大,只有一股脑全推在她身上,这才真正干净利落!皇上若是知道,连城必死,富察家也得遭受灭顶之灾;若是恒泰想要救连城,那只会将富察府陷入更加万劫不复的深渊。怎么?你不舍得?你也像我哥跟恒泰一样被那张脸迷惑了?” 第55章 “无稽之谈!我只希望早一步实现我们的计划,带你远走天涯,过着逍遥无碍的日子。”江逸尘还不能和佟毓秀撕破脸,只能这么哄着她。 佟毓秀听完果然眉开眼笑,只是她完全没有觉察到,江逸尘在对着她的时候,眼底有的只是彻骨的冷。 江逸尘安抚了佟毓秀,心中还是放不下连城,他起身就去找连城,打算在皇上派人对付富察家之前,将她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哪想到他还是晚了一步。 恒泰在知道公主不见之后,第一念头也是将连城转移出去,可惜的是他才带着连城走出将军府,前面忽然拥进一队宫内侍卫,为首的侍卫头领冷声道:“圣上有旨!富察府危机四伏,有歹人意欲不利于醒黛和硕公主,故公主已然回宫。正带兵入府擒拿犯人连城,即刻押往顺天府受审!钦此!” 侍卫头领看了看恒泰,再看着连城,顿时笑道:“额驸,你亲自将这名钦犯押送了来,很好很好!来人,带走!” 恒泰死死拉着连城,无论如何都不肯松手。 侍卫头领皱眉问道:“怎么?额驸,你难道想抗旨不成!” 就在这时候,富察将军从府里追了出来,他大声喝道:“恒泰!还不快退下!” 跟在富察将军身后的是福晋,她连忙劝道:“恒泰啊!千万不要做出傻事啊!” 侧福晋则是双手合十,嘴里嘀嘀咕咕念着:“阿弥陀佛!千万别出乱子啊!这要是抗旨,我们一家又是无妄之灾啊!” 佟毓秀推了推她的手臂,低声道:“别急!皇上圣明着呢!” 明轩愤愤不平道:“这连城可真是害人精!” 恒泰紧紧握住连城的手还是不肯放开,他眼神里满满都是不舍和难过,他又一次的,什么都没有办法为她做,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并非第一次了。 连城眼中落下两行清泪,她轻声劝道:“恒泰,皇上已经降旨,天意难改,现在可不是你恣意要强的时候啊!既然事情已经出了,你就不要管我——你还有你的家,你的家人,你得保护他们,多为他们想想啊!可不能因为我一个人的缘故,连累上整个富察府。” 她说着,缓缓抽出自己的手来,侍卫头领很快上来押着连城往后退了几步。 恒泰大声道:“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你!连城,你要相信我,无论千难万险、柳暗花明——我一定会查出真相的!” 连城微微笑了笑,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相信啊,她一直一直,都是相信他的。 就像当初,他说,相信我连城,我绝不辜负你,她信了。 就像当初她只对他说了我信你三个字,便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整颗心双手奉上。 可是老天爷啊,为什么只是相爱,就这么难? 这朗朗天地,这样大的世界,独独容不下他们的爱,她真的分不清该笑还是该哭。 他们的爱太大太多了,以至于整个天下都容纳不下,容纳不下的。 第十七章 待到花好月圆夜 三天之后,处斩宋连城。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恒泰正在房中忙得焦头烂额,得了这消息,他马不停蹄就去了顺天府大牢探望连城,他不能让她感到绝望! “连城你听我说,别着急,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这儿的人,我多少打点了,他们不会为难你,想要什么东西,你这边说,我知道信儿就给你送过来了。你放心,我肯定能捉到真凶,就这么两天委屈你。这样也好,这样咱们就不用东躲西藏了,回去,回去我就娶你!”恒泰隔着栅栏,伸手抱住连城。 连城眼圈泛红,她自然也得到了自己将要被处斩的消息,此时急道:“恒泰,你先听我说,我枕头下面有十两散碎银子,是我自己攒的。你给小虎子他们一点,再给小雪家里一点,还有我那些旧衣服……” 恒泰着急地打断她的话:“别说这个。连城,你相信我肯定把你救出去,到时候,你愿意给谁就给谁,现在,现在别交代我!” 连城终于忍不住,眼泪顺着眼眶滑落。 “我相信你,恒泰。我相信你,我就说万一!” 恒泰坚决地摇摇头:“没有万一,连城。我好不容易遇见这么一个你,我不会放开你。没有万一,我不允许有万一。我要走了。你记住我的话,你好好待自己,好好等着我,等着我娶你。你听懂没有?嗯?你听懂没有?你给我点个头!你点点头。” 连城心中感动无比,她从来相信他,他相信恒泰一定能说到做到,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恒泰安抚了连城,没有耽搁继续回去查李嬷嬷的人命案。 要救连城唯一的办法,就是查出真凶,这样一来连城才能真正洗刷冤屈,得以沉冤昭雪。 他才回到将军府,郭孝就走了过来,告诉他新的进展。 有侍卫在荷花池里捞上来李嬷嬷的一双靴子,并且鞋帮和鞋后跟处,都有踩踏的痕迹。这说明,穿这双鞋的人,脚要比李嬷嬷大。 郭孝试着想了想,揣测道:“只有一个可能性,这个李嬷嬷是女子装扮的,而且是一双大脚,并且来去飞快,身上是有功夫的,这样的人,在我们府里,只有一个人!” 恒泰心中一动,猛然想起那次在军营之中,佟毓秀女扮男装找他比武的事情,可是怎么会是佟毓秀呢?她想做什么,又有什么阴谋呢? “但是她的手却又不像是能留下那样掐痕的人。”郭孝自顾喃喃道。 “两个人。”恒泰惊道,“只有一个可能,只是两个人一起完成的。” 只是,另一个人会是谁呢? 恒泰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之中。 看来得想个法子,试试佟毓秀了。 佟毓秀这个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怀疑上了,此时在回廊上,佟毓秀正听着侧福晋和明轩彼此抱怨着。 侧福晋甩着帕子,扭身道:“你说这个家也真是的,一天也没个安生。知人知面不知心,宋连城看着老实,也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公主下手,还杀了人,这要是皇上追究下来,我们怎么办啊!三天两头地闹来闹去,我是只觉得这脑袋在脖子上总是不稳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明轩本就不爽恒泰处处比他好,还能娶公主,此时更是一肚子气:“唉!这下惊动了皇上,还出了命案,更关键是我这个大哥朝三暮四的,有了公主还要连城,这公主回去还能有什么好话?算是祸事真正临头了!” 侧福晋忧心忡忡道:“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啊!” 佟毓秀蔑视一笑道:“多大点事情,这就慌了?皇上是最圣明的,公主对大爷一往情深,他当阿玛的会不知道?我看就是那个结果:圣旨直接将连城斩了,公主也就没人了仇家,何必难为府里呢?” 侧福晋拍了拍心口道:“但愿如此啊!我可还没开始享福呢,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 佟毓秀正要说话,忽然一个大夫模样的人从对面跑了过来,并且走到佟毓秀身边的时候,还擦到了佟毓秀。佟毓秀险些摔倒,很是恼怒:“谁啊,没长眼睛啊!” 那人却完全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似的,直接跑到了李嬷嬷尸体停放的厢房,他敲了敲门,门嘎吱一声就开了。那人走了进去,门很快又关上了。 明轩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紧闭的大门,问道:“额娘,这人面孔生得很啊!你可知道那是什么人?” 侧福晋茫然地摇了摇头:“早上听说,是从什么西城请回来的杜神医,据说医术高明得不得了,能生肌肤、肉白骨,人要是有一丝游气,他就能把命从阎王爷手里给抢过来。” 明轩愕然:“这么玄乎?” 侧福晋小声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死马当做活马医呗,我倒是希望李嬷嬷别死,对了!我昨儿还听说了,这李嬷嬷身上还有热气呢!没准还真能救活!” 谁都没有注意到,佟毓秀此时满脸担心和紧张的表情。这若是看到了,自然是会让人生疑的。 与此同时,皇宫之中,醒黛窝在皇后娘娘寝宫之中,满脸都是烦恼。 皇后差人上了一壶茉莉茶安神,醒黛接了茶却没喝,只拉着皇后说话:“皇额娘,你可记得我当初说的话?我自负聪明,选额驸得要仔细仔细再仔细,哎!你看恒泰,从大婚以后就对我冷淡别扭,原来早就跟那个连城鬼混在一起。不仅如此,这个连城欺骗了我的信任,还生了要害我的心!结果还害死了李嬷嬷!我好恨自己,这么幼稚轻信!” 皇后只好劝她:“醒黛,你是个生在皇家的小女孩而已。圣人也有识错人的时候,没有人会不犯任何一个错误的。“ 醒黛咬牙切齿道:“额娘说得是,我只盼着早点修正这个错误,早点杀了那个狐狸精!我要让恒泰接受教训!” 皇后笑笑安慰醒黛道:“你皇阿玛已经勒令顺天府,三日后将连城问斩了!” 第56章 醒黛急道:“还要三天?” 她忽地站了起来,满脸冷意:“不行,夜长梦多!恒泰还在寻找线索给宋连城翻案,我这就去找皇阿玛,要他立即下旨,即可处死宋连城!我之前太仁慈了,我给了他们太多机会了,才会害了嬷嬷!” 醒黛说着,抬脚就走,完全不顾皇后娘娘的规劝,皇后本来也宠着她,而且这宋连城什么时候死也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便也没有怎么阻拦。 醒黛出了皇后寝宫,直接去顺天府大牢,要狱卒处死连城。 狱卒见是公主命令,尤其是这公主还是皇上最为宠爱的醒黛公主,当下也不含糊,直接允了公主明天一大早就推连城上断头台。 公主这才心满意足地去了。 狱卒端着饭菜和酒打开牢门放在连城面前。 “恭喜姑娘,你这可就要高升了。” “高升?”连城不解地问了一声,“这是何解啊?” 狱卒冷笑道:“皇上已经准了你的斩刑,明晨可就执行了。你瞧今天这饭菜,一碗白米饭,一碟肉,一杯酒。这叫断头饭,又叫上路催。吃点喝点,你就请好吧!” 连城看了一眼眼前的断头饭,直接端了起来,大口吃了一口,抹了一把嘴抬头看着狱卒道:“这饭有点硬,味道还行。但是我告诉你,我是冤枉的,我不会死。” “都这么说,但最后都死了。”狱卒说着,走出了牢房,关上了牢门。 连城吃着饭,心中却在呼唤,恒泰,现在的你在什么地方呢?你要我相信你,可是我等来的,只有明天斩立决的消息。 还能再见到他吗,那个在花灯夜,将她从人海中捞起来按在马背上的那个人。 恒泰此时正在布一个局,一个请君入瓮的局。 白天的时候,他和郭孝分析了一下,觉得佟毓秀最有可能是凶手,但是他们没有证据,只能用别的法子,于是这才想出了用神医来给死人看病这个计谋。 若是真是佟毓秀干的,她必定会心虚,晚上会到停尸房一探究竟。 恒泰和郭孝躲在暗处,很快,佟毓秀果然推门进来了。 恒泰等的就是佟毓秀,当下从暗处出来了,将正在查探李嬷嬷鼻息的佟毓秀逮了个正着,若是一般人,绝不会大半夜来探一个死人的呼吸,只有心虚的人才会。 恒泰大喝一声:“佟毓秀!原来杀害李嬷嬷的凶手是你!” 佟毓秀吓得脸上一白,本能地往后缩了好几步,她急急辩解道:“我、我没有!” 恒泰怒道:“若不是你,你如何解释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大晚上的偷偷摸摸来到这里,很简单,你是想看看李嬷嬷到底死了没有!” 佟毓秀犹在狡辩替自己开罪:“我、我有什么理由杀李嬷嬷?” 郭孝不由分说地拿起一张掌缘痕迹拓片,来到佟毓秀面前:“少将军,直接给她对掌缘的痕迹!” 恒泰点了点头,佟毓秀心中一松,人不是她杀的,她怕什么,抛开一开始的慌乱,她此时已经稳住了阵脚,她伸手去对,竟然对不上,佟毓秀的手小了很多。 郭孝大惊:“少将军,怎么会对不上!” 佟毓秀得了道理,愤愤然道:“大爷,我和你说了啊!不是我,我只是和李嬷嬷交情颇好,这才过来看看她。” 恒泰哼道:“佟毓秀,休要花言巧语!这个时候,你还不认吗?” 佟毓秀冷笑道:“可真的不是我,大爷,你要指证我,至少也要拿出证据啊!有人诬陷连城你不干,说你要事实的真相,现在为了救连城,你是不是要诬陷我啊!你要拿我的命抵她的命?” 恒泰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是他疏忽了,他完全没有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个样子,正在他走投无路之时,突然,几个侍卫押着满嘴是血的佟家麟走了进来。 佟毓秀看到佟家麟,心中就是一慌。 “你怎么在这里?” 佟家麟满嘴是血,根本说不出话来,他怎么会在这里,问问你的姘头去啊!若是佟家麟能说话,必定会愤怒地说出这句话来。 原来佟家麟得了银子和银手想要溜出将军府,哪想将军府戒备森严,他根本溜不出去,关键时候还是江逸尘做了好人,他说他有办法送佟家麟出去,佟家麟狗急跳墙也不疑有他,直接就听了江逸尘的。 可是他真的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被江逸尘给算计了! 在他就要跑出将军府的时候,江逸尘踢出一块石子引起了巡逻士兵的注意,并且紧跟着,他还将佟家麟狠狠甩了出去,跟着对着他的下巴就是一击,佟家麟正在要喊停,这突如其来的一击,直接让他咬掉了一小节舌头,顿时他就疼得满地打滚,一嘴的血直流。 江逸尘算计了他之后,飞快地消失了,留下佟家麟被士兵们抓住了,一路带到了恒泰面前。 一起被带来的,还有他后背的一包袱银子,以及江逸尘的那截银手。 “少将军,我们抓住了佟大爷,他想要翻墙逃走!”压着佟家麟过来的人说。 恒泰的视线冷冷扫过佟家麟的脸,他素来不喜欢这个人,此时看他一脸狼狈,眼神躲躲闪闪的样子,心中就越发鄙夷起来,他弯腰打开那包袱,一只银手从包袱里掉了出来。 恒泰眼神一紧,郭孝手中正托着拓片,此时连忙上前,将那银手比对了一番,哪料到那银手竟然和拓印严丝合缝。 郭孝怒道:“原来杀死李嬷嬷的人,竟然是佟家麟,怪不得明二奶奶要帮忙,这是她亲哥哥啊!” 佟家麟口齿不清想要辩解:“不是……我妹妹……不是……是……” 佟毓秀听他想说出江逸尘来,心中狠下来,咬牙道:“哥哥!你还说什么?妹妹这都是为了你啊!你和李嬷嬷发生了口角,结果一掌打死了她,你来求我给你遮掩……冤孽啊,冤孽!要不是你,我何必晚上要来这儿帮你看看李嬷嬷死了没有?” 佟家麟咬掉了舌头,说话就钻心地疼,他急道:“不……是,不是……” 恒泰完全不想听佟家麟辩解,挥袖道:“赶紧把这个佟家麟给我收监了!” 恒泰绷着脸拿起银手,向外就跑去。当务之急,他要去顺天府还连城清白! 只是他才冲进顺天府,就被告知连城已经被推出午门,马上就要问斩了。醒黛害怕夜长梦多,又折回了大牢,要狱卒连夜斩了宋连城。 恒泰一听,心跳都停了一拍,他抓着那只银手,转身劫了一匹马就朝午门狂奔而去。 害怕,从出生起他就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情绪,但是现在,他害怕了。 他总是来晚,在连城的生命里,一次又一次,可是她从来都不怪他,回想起来,他一直一直都在亏欠连城。 不能来晚,若是来晚了,他就会永远失去她了。 此时此刻,夜色深冷,寒风之中,连城跪在刑场之上,看着顺天府尹用毛笔蘸饱了朱砂,在犯牌上由内至外画了一个对勾,啪的一声,将朱砂笔顺势丢了出去。朱砂笔落地,溅起点点殷红。 顺天府尹高喝一声:“犯人宋连城已验明正身,时辰已到!行刑!” 刽子手请出了鬼头行刑刀,端起碗酒,喝了一口喷了出来,刀刃上飘满了细密的酒水珠。此时,混在差役中的江逸尘已经按捺不住,他左手持衙门水火棍,右手大拇指轻推刀盘,一声轻响,刀刃被推出半指之距,闪出一线寒光。就等关键时刻,劫法场了。 刽子手已经就绪,连城的头发被盘在头顶。她的眼睛始终望着远方,到了这个时候,她忽然什么都不在乎,也不害怕了。 人之将死,是不是一切爱恨情仇也都该放下了? 只是恒泰……连城要走了,我们竟然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呢。 真想再见见他啊,连城嘴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希望见到他,又害怕让他看到自己人头落地的样子,真是矛盾啊。 “斩!”顺天府尹一声令下,江逸尘脚已经离了地,刽子手已经高高举起了大刀。江逸尘有些懊恼,并且深深觉得自己看走了眼,他将一切都做好了,让恒泰去发现罪证,以此还连城清白,没想到恒泰这么没用!关键时刻,还是要他江逸尘来救她,可是啊,为什么她就是不喜欢他呢,她心心念念的恒泰,根本没有办法救她啊。 “刀下留人!”一声急促的高喝传来,但见恒泰从马背上飞身跃下,他走上断头台,拉开了刽子手,喝道,“我已经查明真相,真凶也已被我找到!连城是冤枉的!赶紧给我放人!” 他说着,一把将扣在手中的银手,重重砸在了顺天府尹面前的地上。江逸尘刀已经出了鞘,此时见恒泰赶到,迅速住了手,轻声一响,腰刀又安然回鞘。 顺天府尹被忽然抛到眼前的银手吓得半死,还没回过神来,就见恒泰已经大步走过来,拿起那只银手道:“真正的凶手,是戴着这只银手攻击李嬷嬷的佟家麟,如今他已经被我捉住,一会儿就送过来!大人,你还不放人?” 第57章 顺天府尹本就畏惧恒泰,此时见他满脸冰冷,顿时心就有些虚了,他战战兢兢道:“少将军,放,哪儿敢不放!赶紧的!把宋连城给我松绑!” 连城手上脚上的镣铐被卸了,她站了起来,此时天光渐凉,黑暗终将过去,晨曦就要归来。 连城眯着眼睛看着天空,她颤抖地站了起来,从鬼门关走过一圈,这几乎耗光了她全部的力气,她双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恒泰手疾眼快地圈住她的腰,将她按在了自己的心口。 他心有余悸地看着她的脸:“被吓着了吧?连城,真是委屈你了。” 连城劫后尤惊,声音还打战:“真吓着我了!不过你来了,比什么都好!” 恒泰轻声问她:“若是我没有及时赶到,你怕不怕?” 连城愣了愣,沉默了一阵,缓缓道:“死倒不怕,我只是害怕见不到你,又怕见到你,让你看到我人头落地的样子。” 恒泰拍了拍她后背,柔声道:“好了好了!现在拨云见日了!现在,再也没有人能够分开我们了,马上跟我回府!” 连城抬头看着恒泰的脸,经历过这一遭,她忽然看开了好多事情,不逃避,既然爱着他,便要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牵牢了彼此的手,再也不要分开。 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江逸尘站在角落里,他的视线满是情深和纠结,看着连城和恒泰,心思莫名。终于,他往后退了一步,缩进了暗影之中,悄然遁去。 “我们回去,这一次,我要给你一个名分。”恒泰拉着连城走向那匹马,他拦腰将她抱起来放在马背上,他在马前缓缓地往前走。 天空越来越蓝,当第一抹朝霞落在连城脸上的时候,他们正好走到了富察将军府外。 “相信我。”恒泰紧紧牵着连城的手踏了进去,此时将军府上上下下都在议论纷纷,见到恒泰牵着连城回来,顿时又安静了下来。 恒泰往前走了一步,很是坚定地对着众人道:“既然都在,好!我也就直接和大家说了。连城已经被我救了回来,毒害公主与刺杀李嬷嬷两件事都与她无关。另外,我富察恒泰今天也当着大伙的面,正式宣布——我要纳宋连城为妾!” 府内一片哗然,众人脸上都惊疑不定,恒泰这胆子未免太大,他可是额驸啊! 富察将军更是气怒道:“恒泰,你疯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要纳妾?公主还在皇宫呢!” 福晋也忙上前劝话:“恒泰,我知道你和连城情深义重,也知道连城是个好孩子,可这样,实在是操之过急!” 恒泰自然是不肯听劝,他拉着连城跪在地上,十分坚持道:“请阿玛和额娘允了儿子的请求,我和连城,再也不想分开了!倘若阻拦太多,或者实在为富察家所不容许,那么……儿子情愿带着连城远走五湖,浪迹天涯!从此隐姓埋名,再不回京城,也再不回家了!” 连城不想再逃避,恒泰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她也不打算再沉默了,连城语气坚定道:“老爷,我知道您也是一个知情重意的人,连城和恒泰已经海誓山盟,矢志不渝,无论恒泰怎么样,我都要和他在一起,再不离开了!” 富察将军气得脸都白了,此时看着他们两个,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们!难不成要私奔啊!唉——冤孽!真是冤孽!” “唉!”富察将军无奈摇了摇头,挥袖走进了内院。 福晋看将军离开了,面上也缓了缓,她看了恒泰和连城一眼,低声道:“行了行了,你们俩起来吧。你阿玛那边我去说,先把连城安顿一下吧!” 恒泰心中一喜,忙道:“谢额娘成全。” “真是一对冤孽。”福晋无奈叹了口气,让郭嬷嬷扶着她走了。 恒泰牵着连城,心中无比欢喜,他吩咐下人,将东暖阁收拾出来给连城住,这可是妾室才有的待遇。 是夜,东暖阁已经收拾好了,丫鬟们正将稀奇古玩放进去,福晋跟郭嬷嬷来看连城,无意间却正好撞见了恒泰。 恒泰正拉着连城的手,软声道:“这东暖阁以后就是你的房了。这儿阳光不错,地方虽然不算太大,却是府里顶精致的所在,住在这里,舒心得很。” 经历了刚刚的无所畏惧,此时的连城渐渐恢复了理智,她有些忐忑不安:“恒泰,我不需要这么多——能跟你在一起就好,什么名分我都不奢望。如今公主还在宫中,你就要纳我为妾,还给我安置在这么好的地方……我担心公主不能相容,我不想给你,给府里添麻烦。” 恒泰脸色微微沉了沉,他最担心的就是连城这样,他深情对她说:“连城,你是我心里面的人。一个侧室的名分,一个还算舒服的房子,你心里就不安了?那我还能给你做什么呢?公主那边,你不要害怕。你跟她一样,都是我恒泰的人。” 福晋看着他们这个样子,也只能无声叹了口气,咳嗽了两声走了进去。 恒泰和连城依次给福晋行了礼,福晋挥手道:“行了行了,你们这两个冤家闹得都掀天了。自打你们遇见,就没少惹是生非,如今更是三天两头地出事情,我倒觉得现在这样,藏无可藏,反而能稍稍心安了。只是连城啊,额娘想跟你说一件事情,当着恒泰的面,额娘也要说。公主是公主,大不过三纲五常,她总得听从夫命。恒泰自是偏爱你的,只是请你不要恃爱自大。公主若是无理取闹,我当然要保护你。而你也请尽量平和宽容,我们才能家和万事兴。这也是阿玛的意思。你懂吗?” 连城忙道:“连城能有今天已经是造化。我感恩都来不及,绝不会与公主争执,滋生事端。请福晋放心!” 福晋略微点头道:“郭嬷嬷,赶紧叫府里预备一下恒泰纳妾的事宜,我看这个事情越早越好,等公主回来了,恐怕又要横生麻烦。” 郭嬷嬷喜道:“福晋放心,老奴准备得妥妥当当。” 福晋想了想,又看了连城一眼:“这纳妾原本比不上娶妻隆重,规矩在那儿,不过我会尽量安排得体面些。” 连城忙跪倒在地上,她眼圈有些泛红,守得云开见月明,大概便是如此吧。 “福晋能答允我和恒泰在一起,已经是天大的恩赐,连城已是满足,不敢奢望什么隆重——连城给福晋磕头了,连城谢谢福晋。” 连城重重地,沉沉地磕了一个头,她心跳十分快,分不清是激动还是高兴,或者还有一丝丝的委屈与难过。 往昔的那些难过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恒泰身边了。 若是丽娘还活着,她该有多高兴呢? 这厢一团喜气,宫里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恒泰要纳连城为妾,这事已经传到宫里去了。自然也传到醒黛和皇上耳朵里去了。本来连城身上背着害死李嬷嬷的人命案,可是现在又查出这事不是连城干的,并且人犯佟家麟已经被收监,因为舌头被咬掉了一截,完全没有办法辩驳的佟家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当了替死鬼,被下令杀无赦。 佟大人本来就和富察将军府有过节,这样一来更加是对恒泰恨之入骨,他觉得如果不是富察这家子,他唯一的儿子佟家麟怎么会被杀无赦,这笔账他绝对是要算在富察家头上的! 这过节暂且压下不表,宫中醒黛公主已经闹翻了天,她寝宫都快被她给掀了屋顶了。 皇后自然是有规劝她的,奈何醒黛怎么听得进去。关键是皇后劝的,竟然是让她接受这个事实。要么她不爱恒泰了,让他死,如果她舍不得,她放不下,那么唯一的方法就是接受连城的存在。 醒黛闹个不停,皇后也没了主意。皇上看了也是叹气,心中也是又怒又无奈。于是第二天,便派人传了恒泰进宫来。 御花园内,皇上和恒泰走在花径之上,太监和宫女跟在后面。 皇上淡淡道:“你们的事情,朕已经知道了。都说‘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你们小儿女之间的事情,我也不去管。但恒泰啊!醒黛是朕最疼的公主,朕把她托付给你,可你又是如何对她的?听说你还和一个叫连城的女子在一起,这样处事,妥是不妥?” 恒泰害怕这事牵扯连城,急忙跪下磕头道:“皇上圣明!臣却有隐情。” “这里也不是朝堂,朕也只是要你陪朕走走聊聊,起来吧!有什么就说吧,不犯忌讳。”皇上本就没打算处罚他,就算恒泰做了这样的事情,作为一个臣子来讲,恒泰还是很值得嘉奖的。 恒泰站起身来,将事情前因后果说了出来:“禀皇上,臣认识连城在先,已经山盟海誓,而遇见醒黛公主在后,加之赐婚突如其来,臣一时无所适从,既怕皇上怪罪、公主发怒,又怕背信弃义、辜负连城,臣实在是心乱如麻,这才闹出了不少的岔子。” 皇上叹了口气,缓缓道:“嗯,实话实说,倒也坦诚得很。虽然你两难抉择,但毕竟醒黛是朕亲自赐婚,你总应该对她好些才是,至于那连城,安顿安顿就好,何故厚此而薄彼?” 第58章 恒泰皱眉辩驳道:“臣闻‘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虽然臣未和连城结成夫妻,但情意却远在夫妻之上。臣素知皇上英明圣贤,更难得的是皇上对孝贤皇后的一片深情,‘悲莫悲兮生别离,失内位兮孰予随?入淑房兮阒寂,披凤幄兮空垂’。皇上的这几句思念,更是感天动地,可见皇上也知道的滋味是怎样的,重在一个独字,我只能对一个人好。” 皇上又是叹了一口气道:“这是朕的《述悲赋》,难得你还记得。,朕自然也是理解。但公主毕竟是公主,既然嫁到你家,你总要顾及她的感受。你想想,朕这后宫佳丽三千,朕固然要,但也得考虑到雨露均沾。恒泰,一个姑娘跟了你,你觉得要对她好,,这没有错;但朕的一个公主也跟了你,却也是要跟你一辈子的人啊!她们本质上又有什么分别?你只站在你自己喜欢的姑娘的角度上去看,你有没有站在公主的角度上去看一看?” 恒泰忙道:“是!臣知错。” 皇上挥挥手道:“朕今天不是要理清谁对谁错,恒泰,在这件事情上,也不能说你是错的,朕之后也会好好和公主聊一聊,希望你们能够恩爱和睦。但如果公主回去了,朕希望你一定要好好思考今天的话,对公主好一些。” 恒泰忙谢恩道:“臣谢皇上成全!” 这算是得了皇上的首肯,恒泰自然是更加喜悦了。回了富察将军府,将皇上的意思同将军福晋说了一说,他们心中的石头这才真的落下。 俗话说得好,好事多磨,为怕夜长梦多,也顾不得去挑选日子,加上连城进门也只是个妾室,所以没有那么多讲究,没有花轿,没有凤冠霞帔,只由一个新打发去照顾她的丫鬟小四扶着,正要踏进富察将军府。 “慢!” 一声娇喝传来,门外蓦地一静,福晋心中就是一沉,就怕夜长梦多,这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这喊慢的,正是醒黛公主,她正缓缓从轿子里走下来,被宫女扶着走过来,瞧她满面怒容,便知道她心中十分火大:“你们好大的本事!巧舌如簧,连我皇阿玛也被你们给说动了!还要我温柔娴静、恪守妇道,好!我自然是要温柔、守妇道,可你们呢!你们该不该守一守最基本的礼仪家法、大宅规矩呢!我好歹也是天恩赐婚,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正室,你要纳妾,难道不需要我的允准吗?” 富察将军见势不好,连忙赔笑上前施礼道:“公主教训得是!公主教训得是!请公主进门,请上座!要按规矩来的。” 醒黛气哼哼地走进了门。走过连城身边时,醒黛突然回身,给了连城一个响亮的耳光,她狠狠地道:“这一巴掌是给你长个记性!我正室都还没有进门,你一个小小的侧室就敢迈步?这是谁教你的规矩?” 恒泰冲上来护着连城,冲醒黛怒道:“你不要太过分了!” 醒黛扭头大叫:“到底是谁过分了?不管你们两个是两情相悦也好,勾搭成奸也好,你们这些日子装模作样,把我蒙在鼓里,到底是谁过分!” 恒泰不想听她的话,他只觉得拦在眼前的醒黛极为碍眼:“你这是存心搅局!若是这样,今天这个礼不行也罢!我和连城照样在一起!” 富察将军赶紧拉住了恒泰,低声喝道:“还闹什么!此时公主心里不痛快,你做什么和她对着干呢?息事宁人为上,忍忍先把这礼给做成了再说。” 恒泰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怒气,十分抱歉地看了连城一眼,连城冲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恒泰便道:“公主教训得是!公主请先走。” 醒黛冷哼一声,扭头走入将军府,直接坐到了上首。 婚礼仪式继续进行着,哪想这时候醒黛又来找不痛快。 “这新来的宋姨太似乎不太懂规矩啊!” 她说着,用眼角看了侧福晋一眼,冷冷道:“眉姨娘,你给她讲一讲吧!进门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侧福晋心中是突突直跳,她看了看公主,小声讨好道:“应该给正室夫人跪下献茶,然后说侍妾卑下,请公主喝茶。” 醒黛嗤笑着看向连城:“懂了吗?懂了还不快点献茶?” 丫鬟小四忙递给连城一杯茶。连城忍气,给醒黛跪下:“妾侍卑下,请公主喝茶。” 醒黛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哗的一声,将一杯茶全泼在了连城脸上。她大声怒道:“太烫了!这能喝吗!你这是存心想烫死我,你好做大房?” 连城咬了咬牙,压下心中的委屈和脸上被水烫着的疼痛,又从小四手中接过一碗茶递给醒黛。 醒黛端起茶碗,只是碰了一碰,又将茶泼在了连城脸上。她根本不是要喝什么茶,她这是找碴儿来了。 “太凉了!你就不会动动脑子?” 连城心中火气直往上蹭,她也曾横行街市,哪里肯受这样的窝囊气,她霍然站了起来,想要说话,但想到她和恒泰能走到尽头,实在不容易,这个节骨眼儿上要是她不忍住,他们的努力就会前功尽弃,想到这里,她还是咬牙忍了下去。 醒黛瞧她一脸隐忍样子,故意挑拨她:“哟?怎么?要发火?这样就忍不了了?我告诉你,做妾是很苦的!唾面也得自干,何况只是两杯茶!这都受不了,你怎么进得了门!” 连城只好继续跪下,献茶,忍气吞声道:“妾侍卑下,请太太喝茶。” 醒黛接过茶来,并没有继续在敬茶上刁难她,她喝了一口,冷冷地道:“以后我坐着,你就得站着;我用膳,你就得在一旁看着;我就寝,你就得服侍着。别说有半句怨言,你要是有半个眼神不对,小心我把你的眼睛戳瞎!” 连城深吸了一口气:“是!” 恒泰在一旁怒不可遏,早就想上前带走连城了,只是福晋一直死死地拽住他,不让他发作。 侧福晋看了好一场戏,此时幸灾乐祸地对明轩道:“看见了吗?你知道你额娘我的不容易了吧!咦,毓秀怎么没来?” 明轩连忙答道:“毓秀在屋里躺着,说是身子乏了。” 侧福晋故意高声叹道:“唉,不来看也好,看了对肚子里的孩子也没好处。” “你给我闭嘴!”福晋冷喝一声。 侧福晋悻悻然,站起来带着明轩走了。 好不容易折腾完了,恒泰终于能带着连城回了东暖阁,连城住着的房间已经被布置成了洞房,恒泰握着连城的手,坐在大红喜字的褥子上。 恒泰很是心疼地捏了捏连城的手,将她轻轻拢进怀中:“历经了千辛万苦,终于我们还是走到了一起。这一刻,我等了好久。” 连城的眼圈有些红,她又何尝不感动:“其实以前,我也无数次地幻想过,和你成亲究竟是什么滋味。只是幻想,从来没有奢望过成真。我原本只是想和你太太平平地过一辈子,没想到经风历雨、出生入死地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唉,今日公主这样对我,只怕公主已经下定决心与我不相容,这以后的日子这样长,真不知道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恒泰握着连城的手,出声安慰她:“天字出头夫做主,你现在已经有我,有丈夫,以后这样的事情,都交给我,我不会让你受欺负,我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的。” 正说着话,醒黛用力地推门进来,连城和恒泰连忙行了礼。 醒黛冷哼道:“哟!这大喜的日子,洞房花烛的,怎么没个人伺候呢?哦!我忘了,她可是妾,妾可没人使唤,她自己就是个被人使唤的,哎呀,真可怜啊!” 醒黛一把扯住了连城,眼神阴冷:“没人伺候你,没法子,谁叫你今天喜事呢,来吧!本公主来亲自伺候你,给你宽衣!我亲自伺候你,你还想怎么样?我来帮你脱衣服,也让我开开眼,看你这身上到底是哪儿有什么不同,是多了什么还是少了什么,能让额驸对你神魂颠倒、眉开眼笑的。” 恒泰制止道:“公主,连皇上都默许了这个事情,您又何必和她为难呢?请公主自重!更深露重,公主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醒黛嗤笑一声,眼神疯狂:“没事啊!我这个做大房的,亲自过来服侍二房,能有什么不对?额驸怎么那么看不顺眼呢?额驸要是看着我不好,你可以教训我啊,可以请家法啊!我可是守妇道的。从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见旧人哭?有没有人来顾及我的感受!” 醒黛一把推开连城,踉跄走到一边,又怒又笑:“你有没有为我想想?我离开这里,回到那个冷清的公主楼,长夜漫漫,那是什么滋味?就是皇宫里我额娘当年住的冷宫,也没有此刻的寒冷!” 醒黛猛地扑过来,用力拧了连城一把:“痛吗?这就痛了?你知道吗?我现在心里的痛,比这个痛上一千倍一万倍!你懂不懂!懂不懂!” “不可理喻!”恒泰一把推开醒黛,拉着连城就往新房外跑。 连城心中其实有些不忍,只是她能说什么呢?她并不无私,成全公主,她自己离开恒泰这样的事情,她如今已经没有办法做到了。 第59章 对不起,她只能在心中对醒黛说。 醒黛被推倒在地,她趴在冰冷的地砖上看着那两个人决然离去的背影,咬牙切齿道:“痴情女子空受苦,负心汉子丧天良!恒泰,你娶了我,你就是这样对我吗?我咒你们下地狱,你们全部都要下地狱!受无尽的煎熬,就像此时的我!” 眼泪瞬间落了下来,滴在地上,像是能倒映出那个面目狰狞、可怜可叹的自己。 为什么呢? 谁都看不到她的存在,恒泰看不到她的好,看不到她的痛,看不到她的孤单,看不到她的眼泪,看不到他看不到啊! 她有什么错呢?为什么要这样折磨她,她也曾幻想嫁个自己喜欢的如意郎君,后来她嫁了,却怎么会料到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自古以来,新人衣袂飘飘,旧人独守重楼,谁看到她的失落和煎熬? 恒泰骑着马,带着连城一路狂奔出去。 夜风吹在脸上凉丝丝的,冲散了心中的淤积难受,连城深吸了一口气,今天是她的大喜之日,一个女人一辈子只能经历一次的事情,可不可以让她自私一点,无情一点,什么都不去管不去想,只让她和恒泰,好好地只拥有彼此呢? “你要带我去哪里?”连城轻声问。 恒泰笑道:“你很快就知道了。” 恒泰一踹马肚子,马儿更快地往前狂奔,这一路跑,最后一头扎进了密林之中。密林里满是萤火虫,黑黢黢的树丛之间,萤火虫的光一闪一闪,宛如幻境。 恒泰笑着轻声问:“喜欢吗?这原是我行军打仗的时候,经常经过的地方,一直觉得很美,总是想带着你来这里,可惜军务繁忙,家里又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所以没有机会。我一直就想给你一个不一样的洞房花烛夜,你看,现在你喜不喜欢?” 连城用力点头道:“喜欢!我喜欢,天星为灯,草木为毯,轻罗小扇扑流萤。这样的洞房花烛夜,比凤冠霞帔好,比龙凤花烛好,简直美得就像一个梦境。” 恒泰翻身下马,摘下一片树叶,沾了沾溪水,折叠放在嘴边,优美的曲调从唇间淌出。连城看呆了,也摘了一片树叶去吹,却没有吹响。 恒泰笑了笑,停止了吹奏,走到连城面前,将连城的树叶对折了一个角度,然后递给连城。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宠溺道:“要这样,才吹得响。” 连城一吹,果然有声响,正回头去看恒泰,忽地看到天边一颗星星无比闪耀,她激动地拉了拉恒泰的手臂。 “恒泰,你看,牛郎织女星!” 恒泰瞧瞧,笑道:“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冷不防地连城转身亲了恒泰一口,然后在恒泰发愣的空当里,害羞地跑到了很多萤火虫的一边。 恒泰摸了摸脸,心中怦然跳动不已,他开心地吹动树笛。漫天萤火虫飞舞,连城的脸蛋从树后面探出来,一闪一闪的萤火虫映衬之下,她美好得,一如那天花灯节,她仓促回首,他低眉驻足。 一眼,便是一生的缠绵欢喜。 第十八章 满心委屈谁人知 自从佟家麟被下令杀无赦之后,佟大人就一直费尽心机地想要救他。 明里救是救不出来了,皇上的旨意在那儿摆着,就算给他佟阿桂几个胆子他也不敢这么做。 明里不行,那只有暗处行事。 佟毓秀给佟大人出了个主意,自古以来,用死囚顶替行刑的犯人那是常有的事情,佟大人恨铁不成钢,只好用了佟毓秀的法子,偷偷将佟家麟放了出去,要他远走高飞,永远不要回来,替佟家留一份香火。 哪想到,佟大人前面才偷偷放走了佟家麟,佟家麟后脚就撞到了从密林出来往回走的恒泰和连城。 连城看到佟家麟,心中很是愤怒,佟家麟与她有杀母之仇,这人已经被皇上判了死刑,现在不在刑场等待被斩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恒泰逮住了佟家麟,佟家麟口齿不清也说不利索,恒泰也不和他废话,和连城两人押着佟家麟回了法场。 佟大人正在监斩,这一看佟家麟被押回来了,顿时面如死灰。 连城怒目瞪他:“佟大人,为什么死囚犯佟家麟会逃走?” 围观人群听连城这么说,顿时炸开了锅,众人纷纷质疑断头台上那个佟家麟是什么人。佟大人骑虎难下,看着亲儿子求助的眼神,却没有任何办法。 连城为了不让佟大人耍诈,继续激起民愤,说起佟家麟寻常作恶多端的那些事,佟大人对连城可谓是恨之入骨,却毫无办法。最终下令斩了佟家麟,手起刀落的那瞬间,佟大人再也撑不住地昏死了过去。 杀母之仇得报,连城喜极而泣,恒泰拥着她,轻轻安慰她。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娘在天之灵知道了,一定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嗯。”连城点点头,却哭得更厉害了。 失去丽娘,没有人知道这对于连城来说意味着什么,就算她不是她亲娘,但是如果没有丽娘,她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佟大人昏过去了,立马有人将他抬了回去,佟毓秀听了消息,整个人都蒙了,她赶紧回了佟府。佟大人这个时候已经醒过来了,只是整个人像是着了魔似的,两眼呆滞,口中不住咒骂:“姓富察的!我们和你有一天二地仇,三江四海恨,这辈子我若是不叫你们个个死绝,尝一尝丧子丧亲之痛,我就不姓佟!” “阿玛,阿玛你不要这样……”佟毓秀看在眼中,急在心里。死了哥哥,虽然是个不成器的,还时常要挟她的败家子,但是佟家麟毕竟是她的哥哥。 佟大人听到佟毓秀声音,整个人顿时就跳了起来,他指着佟毓秀鼻子骂道:“你!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你哥哥死了,咱佟家绝后了,我告诉你,你要么赶紧搬回府来,和他们家一刀两断!要么你就滚回去,永远不要再回来,我从此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佟大人一激动,顿时猛地咳嗽起来! 佟毓秀急道:“爹!你别急,哥哥的仇我们一定要报!但我还必须要回富察府去,他们那儿需要我这样一个人,我们才能知道消息,更好的里应外合!” 佟大人咬牙切齿,但他最终点了点头。 “好,姓富察的,我们佟家与你势不两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佟毓秀的脸色极为阴沉,她并没有在佟府多待,很快回了将军府。 她才跨进门就听到富察将军正在大发雷霆。 富察将军怒道:“恒泰!这事情你去管他做什么?那佟家麟再怎么不堪,也是佟家唯一的男丁,你这样一抖搂,等于是叫老佟自己斩了自己的儿子!这事情也太阴了!” 连城不甘道:“阿玛!这佟家麟根本就是恶贯满盈,死有余辜,有什么好说的?” 富察将军很是无奈和气闷:“这不是你们逞一时之快的时候!你哪里知道,我和他爹同殿为臣,我虽不怕他,但官场上的事情,哪里说得清楚?被你们这样一闹腾,富察和佟家可就彻底结下了大仇!这以后的亲家也做不成了!姓佟的岂是易与之辈?他可不会善罢甘休,要是兴风作浪的话,又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富察将军一扭头,正巧看到佟毓秀站在门口,他忙关切地问道:“毓秀回来了啊!你阿玛没事吧?” 佟毓秀闻言拿起腋下的手帕擦了擦眼睛,声音十分幽怨:“能没事吗,儿子死了,伤了心,断了肠,整个人病恹恹的,也不知道熬不熬得过。” 富察将军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原是恒泰他们想得不周到,如今叫你夹在中间……” 佟毓秀强忍着哭腔,委屈道:“阿玛,没什么。您放心,我既然已经嫁进了富察府,那就是富察家的人。我之前做错了事情,我继续去关禁闭,接受惩罚。” 富察将军一摆手,温声道:“算了算了!你……你这还怀着孩子,回去休息吧!” 佟毓秀点了点头,拿帕子擦了擦眼睛,路过恒泰和连城的时候,那偷偷扫过去的眼神,别提多狠毒辛辣了。 富察将军再次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挥挥手让恒泰和连城下去了,他这也是十分为难的。他和佟大人的关系,虽然一直不太好,但起码能维持,如今这闹得完全没有办法再和平相处下去了。杀子之仇,佟大人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再来佟毓秀,她嫁入富察家,如今这两边受气,也着实为难她了。 想到这里,富察将军便命人对佟毓秀客气一点,更加好一点,无论是吃穿用度还是其他方面,都不能亏欠。 这一连过了几天,福晋倒是觉得奇怪了。 这天她正和郭嬷嬷说话,说到此事,郭嬷嬷就叹气道:“佟家少爷的事情后,老爷觉得对不住二奶奶家,于是也就格外照顾了一下。再着二奶奶怀了孩子,最近发生了这样多事情,要她好好养养也是好的。” 福晋也不是狠心的人,听了也极为唏嘘:“嗯,她哥哥死了,阿玛和额娘也都卧病在床,也难为她了。” 第60章 这边说边走,就路过了侧福晋他们的院子,打眼望过去,瞧见佟毓秀的丫鬟小菊坐在一边嗑瓜子。 这时候几个小丫鬟走过去,见小菊如此轻松,不免打趣道:“小菊,你怎么在这儿偷懒?看你们二奶奶不揍你。” 小菊才不怕她们,只说:“哪有,最近二奶奶可是勤快,连睡衣睡裤都是自己洗,说什么怕红裤子啊什么的。基本上都没我什么事情,所以才在这儿坐着透口气。” 小菊说着,分了点瓜子给那几个丫鬟,拍拍手跟着她们一起走了。福晋有些困惑,这睡衣睡裤为何要自己洗,孕妇还能红什么裤子,莫非…… 正想着,郭嬷嬷已经说了出来:“莫非她这肚子有假?” “得想个法子试试,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富察家的第一个男孙,可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福晋沉声道。 打定了主意,福晋便和郭嬷嬷商议了个法子。 约莫下午的时候,郭嬷嬷提着食盒扶着福晋走进佟毓秀房中。佟毓秀连忙给福晋行了个礼,福晋笑着受了,便让郭嬷嬷将食盒中的几道菜端了出来。 “我知你在屋里静养,所以今儿叫小厨房做了些小菜,特意带来给你尝尝,也不知道对不对你口味。”福晋说着,看了郭嬷嬷一眼道,“来,给二奶奶说说做了哪几样。” 郭嬷嬷笑道:“是!福晋,有鸭油豆苗、慈菇烧肉、水晶红果、火腿炖甲鱼四样,清浓甜鲜俱全。” 佟毓秀赶紧站起来施礼:“毓秀谢福晋赏赐。哎呀!毓秀在屋里歇着,这几日阿玛总是送些好吃的好喝的,哪里想到福晋您也惦着我,做了这些好吃的来……” 福晋淡淡道:“这是哪里话,你现在有了身子,给富察家添了骨血,怎么疼你也不过分,怎么样,身子还好?” 佟毓秀回道:“回福晋,毓秀的身子很好,吃也吃得,睡也睡得安。” “光顾着扯闲话了,来,你且尝尝,这几样可还吃得?”郭嬷嬷给佟毓秀递过一双筷子,“这些可是福晋亲自叫人做的,看看合不合胃口。” 佟毓秀接过筷子,各样菜都吃了些。福晋和郭嬷嬷一直看着佟毓秀,佟毓秀放下筷子道:“味道极好,特别是这道炖甲鱼,滴滴都是鲜的。” 福晋点了点头:“好了,既然你爱吃,那就好。若是还有养人的补物,我再差人给你送来。” 话说到这里,也再无可说,郭嬷嬷便扶着福晋离开了。 这没走多久,侧福晋就来了,看到摆在桌上的几样吃食,脸色顿时就有些古怪,她问道:“咦,谁送来的这些菜?怎么还有山楂和慈菇?毓秀,你没吃吧?这些可是有孕的人不能吃的东西啊!” 佟毓秀一惊:“啊?这些是福晋刚刚送过来的啊!” 侧福晋急道:“她怎么能这样害人呢?明知道有孕的人吃不得这些,就是闻一闻都会难受啊!” 佟毓秀心中忽然浮上一丝不好的预感,她怎么就没觉得怪呢,福晋寻常都从来不来她这里的,这忽然来送吃的,是安的什么心。佟毓秀心中有此怀疑却不能说,只是替福晋说话:“或许是福晋也不知道吧。” 侧福晋哼道:“她不知道?她都生了好几回了,还能不知道!她这分明就是故意的!我要找她去理论!” 佟毓秀赶忙拦住侧福晋,若是福晋真的知道了什么,让侧福晋去岂不是添乱:“额娘,何必呢?就算闹个天翻地覆,阿玛能把福晋怎么样,说到底人家是夫妻,恒泰还是额驸呢!” 侧福晋到底是无奈地坐下来了,她叹道:“福晋与我之间的情形你不知道?我之前就是被她压着一头,如今你有了孩子,她还想来害你!这可是富察府的血脉啊!是老爷的长孙!她这是忌妒我,哎,要是这样,我还能有什么指望?” 佟毓秀冷冷地哼道:“小不忍则乱大谋,这日子还长着呢,怕什么?” 侧福晋愣了愣,她有些不解地看着佟毓秀,只是佟毓秀却完全没有说下去的意思。 再说福晋和郭嬷嬷回了房,此时日头已经偏了西,正巧落在屋子里,亮澄澄一片。 “今日一试,果然事有蹊跷。按说这几样菜,有的油腻,有的偏甜,皆为孕妇所忌,至于甲鱼,更是孕妇闻都不愿闻的,可毓秀竟然吃得那么自然,莫非说,她现在是假怀孕?”福晋心里已经有了七八分猜忌,却不敢肯定。 郭嬷嬷想了想说:“福晋,单凭饮食喜好试探,也不能言之绝对,或许有些孕妇的反应与众不同,也是可能的。何况之前也有医生给二奶奶瞧过脉,说是胎脉稳健得很。依老奴的主意,这几日索性再派一个高明的大夫去探一探,那么二奶奶的肚子里有没有真东西,也就辨查清楚了。” 福晋点了点头,目前似乎也只能这样了。 福晋想试试佟毓秀肚子里的孩子还在不在,佟毓秀心里却已经有了防备,知道福晋这是怀疑她了。 若是真的查起来,她无法交差,佟毓秀正心烦,忽然瞧见连城正在院子里荡秋千,她眼睛一亮,一个计谋已经浮上心头来。 她朝连城走过去,摆上笑脸道:“连城,今儿天气不错,日暖风和的,你陪我四处走走吧。” “走走?我陪你?”连城有些诧异,这个佟毓秀又想做什么? 佟毓秀冷冷地道:“怎么?连姨娘不愿意啊?还计较着咱们的过节?我哥都没了,偿了你娘的命。咱们还是要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只当是扯平了。难道今儿我主动来邀你,你还叫我讨不到这个好去?” 连城只好上前扶住佟毓秀:“那我陪着便是,二奶奶你身子重,需小心些。” 两人往前走,行至一处向下楼台阶时,佟毓秀站住了,她忽然不往前走了。 “连城,你跟我之间,咱们可算得是沾点亲戚?” 连城有点发愣:“按照礼数,二奶奶跟我,算是妯娌……” 佟毓秀看着连城笑笑:“我何其有幸,跟你做妯娌!厉害的女人,我见多了,像你这样的还真少见。狐媚手段高超,蛊惑了恒泰,勾搭在一起,连公主都玩不过你,这本事就够厉害了!难得的是,心肠还这么狠毒!我哥哥不是一条命吗?他好不容易逃出去了,你还把他捕回来,往我爹的刀口上送,你的心是怎么长的,是墨涂黑的还是生铁打的?我哥他是个老实人,可他人头落地的时候,你想没想过,有一天,要在这个院子里,跟他的妹妹佟毓秀面对面地说话,等着她来讨债呢?” 连城张了张嘴,想反驳她,但是看着佟毓秀的肚子,她又将话给忍了下去,哪想她不说,佟毓秀却越说越来劲。 “你以为我稀罕你陪我散散步,看看花?我告诉你!杀兄之仇不共戴天!我绝对不会饶过你的!我恨不得把你给……” “啊!”连城惊呼一声,避开了佟毓秀推过来的手,佟毓秀哼道:“你放心,我可不会那么傻把你给推下去。” 连城心里一股无名火,她沉声道:“二奶奶,我一再忍让,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佟毓秀冷冷地笑了笑:“好大的脾气啊!我想干什么?你想好怎么和大家解释这个吧!” 她说完,不等连城有所反应,忽然反过身来背对楼梯,伸手用力一推连城,自己从楼梯上滚了下来,连城彻底愣在了原地,她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佟毓秀。 佟毓秀已经嚷嚷了开来:“痛——来人啊!” 只见鲜红的血从她身下蔓延开来,众丫鬟围了上来,所有人都慌了神。 佟毓秀却忽然伸手指着连城。 “连城把我推了下来,快去叫大夫!先莫要惊动老爷福晋。” 所有人的目光齐齐地盯着楼梯上的连城,连城如遭电击,惊慌失措道:“不是我,不是我做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明明是你自己推我,你自己跌倒的!” 连城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切跟她有什么关系?只是因为她恰好和佟毓秀一起走到这里,所以就一定是她推了佟毓秀? 丫鬟们已经扶着佟毓秀回了房,请大夫的请大夫去了,当然富察将军和福晋他们也闻讯而来了。 他们并不知道,佟毓秀已经和大夫说通了,说是刚刚摔了一跤孩子摔没了。那大夫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佟毓秀几锭金子就收买了他。 富察将军怒气冲冲地问连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她自己摔下去的,跟我没有关系。”连城急道。 富察将军面有怒色,一拂袖,闷哼了一声,推开了佟毓秀的房门,众人鱼贯而入,恒泰很是无奈,为什么连城身上总要发生点什么事呢? 而且都是十分棘手的麻烦事。 大夫跟众人说了佟毓秀的身子,当然说的是和佟毓秀商量好的词。 众人一听佟毓秀落胎了,侧福晋直接晕了过去,佟毓秀更是放声大哭,一时间整个房间里都是闹哄哄的。 福晋眉心微皱,心中诧异,怎么会这么巧呢,她下意识地看了郭嬷嬷一眼,却见郭嬷嬷也是十分困惑的样子。 第61章 他们才要去试试佟毓秀到底是不是已经落胎了,这佟毓秀就上演了这么一出。 佟毓秀号哭着,只将责任往连城身上推,连城没有做,自然是极力反驳,但是这怎么说都说不清楚,因为众人的确看到她和佟毓秀站在一起,并且是牵扯不清的样子。 富察将军大怒:“连城!你好不知轻重!” 连城急得都快哭了。 “阿玛!我真的没有,我没有推她!是她故意在诬陷我啊!” 富察将军气急败坏地看了看恒泰,怒道:“恒泰!你自己的女人,你说怎么办?” 恒泰沉声道:“连城,先回屋去!没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前,不许你出来!” 连城顿时就急了,她继续解释着,想让大家相信她:“我没有做过,就是没有做过!你凭什么要把我给关起来?你这样做就是不公平!” 恒泰蓦地上前,直接就是一耳光扇在连城脸上,他冷着声音喝道:“够了,回去!” 连城捂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恒泰,她被他这一巴掌抽得彻底冷了心,别人不相信她也就罢了,可是就连恒泰也不相信她:“恒泰,你很好,好!我走!” 连城扭头就走,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回头,她看着佟毓秀喝道:“不是我就是不是我!二奶奶你怎么哭怎么骂,事实真相你自己清楚,你栽赃陷害,你不配有孩子!恒泰,你打我!我不会原谅你!” 连城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跑走了,恒泰其实很想追出去,但是他不能,这个时候,他越是袒护连城,对她越是不利。 可是连城她不知道他的用心良苦。 富察将军挥袖走开,福晋扯了扯恒泰的手臂,示意他跟她走。 恒泰跟着福晋和郭嬷嬷去了福晋房中,福晋对于恒泰打了连城这件事情,有些不太能接受,换谁都不太喜欢打女人的男人。 福晋责备道:“恒泰啊,今天在连城这件事情上,你的确是冲动了一些。” 她顿了一下,沉声接着道:“额娘看这件事情只怕很有些蹊跷,昨日里其实我和郭嬷嬷就已经去试探过佟毓秀了,如果所料不错的话,佟毓秀的胎,只怕早早就已经落了,这回是嫁祸在连城的身上。恒泰,你今天的反应其实也有些出乎我的预料之外,你怎样也不该打她啊!” 恒泰叹了一口气,缓缓道:“额娘,这事情当然不是连城做的。只是今天儿子在校场练剑的时候,手臂受了伤,忽然起了个念头:我是朝廷武将,随时准备奉皇命顶盔贯甲,骑马远征,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返家。连城这人,虽出身市井,可心底一派天真,府里的事情您清楚,公主、佟毓秀、如眉姨娘,哪一个是好惹的人?额娘,有的错她可以犯,有的错犯了就是死!若我不在府里,若有一天我出了意外,她这般孩童性格如何面对?我今天就是要她被冤屈,就是要她知道有的时候就是有口难辩,就是要她记住佟毓秀那样的人,躲都躲不及,怎么就糊里糊涂地凑到了跟前去!” 福晋听完恒泰的话,不由得愣住了,她不知道恒泰竟然想得那么深,那么远。 “唉,恒泰,也亏你爱她爱得那么深,才能想得这样远。这倒也是个法子,希望她能够体会你的苦心吧。” 恒泰心中很是不舍,眼神里有浓浓的担忧:“只希望她安全就好,不知道为什么,在她身上,总是会发生一些我没有办法控制的事情,那种感觉真的很糟糕。” “唉,你去看看她吧,连城心里也不好受。”福晋叹道,“的确都是糟心事。” “嗯,那我去了额娘。”恒泰说着,转身出了福晋房间,一刻没有耽搁地去了东暖阁。 东暖阁里闹翻了天似的,连城一股子怨气,将小四送来的晚饭全砸了,正巧砸在恒泰脚边,恒泰皱眉问:“怎么回事?” 小四忙道:“大爷来得正好,连姨娘什么都不肯吃。” “这儿没你什么事了,你先下去吧。”恒泰将小四打发走了,径步走到连城身边,笑道,“怎么,这是闹绝食?” 连城哼道:“大爷打我耳光都不手软,我少吃几顿饭您能当回事?我吃不下东西,我这里难受。我没做的事情被人冤枉!我被我爱的男人打!” 恒泰故意冷着声音道:“吃不下也得吃。要是真的被人冤枉了,不吃饭难道就能解决问题?幼稚!” 连城一听顿时就怒了:“恒泰,你把话说清楚,你真的相信是我推毓秀下楼?你觉得我会去做?” 恒泰很是无奈:“我一个人相信又有什么用?多少双眼睛看着你推了她呀!你怎么还没懂?真相不是在你脑袋里面的,你要找到它,证明它!否则那就不是真相!那是你的狡辩!那毫无价值!这样的错误你犯了多少?公主藏白玉镯子说是你偷的,李嬷嬷的死被推到你身上,今天又惹了毓秀这边的麻烦!为什么这些事情总会找到你身上?因为你单纯,可是我告诉你,犯一次错是单纯,进了一次死牢了还不长记性,那就是你蠢!你低能!” 连城忽然安静了下来,她看着眼前的这个人,第一次觉得有些陌生,那种冷到骨子里的,从未有过的陌生,她喃喃道:“如果我不在这个府里,没有人会陷害我,没有人会觉得我蠢,没有人会打我的脸!” 她说着,站了起来,根本不想去看恒泰的脸,她深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恒泰没有说话,一言不发地走出了连城的房间,他心中惆怅无比,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连城好,真的很希望她能明白他的用心良苦。 正想着,突然一个毽子从空中落了下来,掉落在自己的手上。恒泰抬头去看,原来不知不觉之中,他竟然走到了公主楼前。 醒黛从不远处走过来,正寻着她的毽子,抬头看到恒泰的时候,两个人都愣住了。 最终还是恒泰先开的口:“这么晚了,公主还踢毽子啊。” 醒黛抢走恒泰手里的毽子,心中微微一疼,这个人还知道现在很晚了吗? “要不然呢?要不然我做些什么?不用管我,你走吧。” 恒泰心中有些不忍,他拉住醒黛的手,放缓了声音道:“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夫妻啊……” 醒黛回过头来,很是诧异地看着恒泰:“夫妻?圈在一个院子里的就是夫妻吗?你说说,夫为何夫,妻为何妻?有你这样薄情寡义的夫吗?还是有我这样独守空房的妻?” 恒泰低下头,心里也是不好受:“对不起——” 醒黛看着他这个样子,心中又软了一软,她一把将毽子抛到半空,喝道:“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对不起我,就陪我踢毽子,努力补偿我吧!” 恒泰一言不发地陪醒黛踢着毽子,醒黛每一脚都十分用力,想要狠狠砸中恒泰,哪想到恒泰左右躲闪,每次不但砸不到,而且恒泰还把毽子稳稳当当地踢回给公主。 踢着踢着,醒黛不高兴了,她狠狠地将毽子丢在地上,气势汹汹地走了上去,对着恒泰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恒泰也不躲闪,由着她出气发泄。 醒黛哭着说:“你这个浑蛋!为什么让我遇到你,如果可以重来我真希望我遇不见你!我讨厌你!” 醒黛拉着恒泰的衣襟,慢慢地安静了一些:“恒泰。我知道,我知道你也讨厌我。我也讨厌这样的自己。可你记不记得宫里的我,我们初初见面的时候,我很好,我不讨厌,我善良,我总想着去冷宫看看我额娘,不用天天想着怎么去除掉另一个女人。谁把我变成这样了?我每天啊,踢毽子到天亮,想着自己哪怕嫁给一个最最低贱的贩夫走卒,都不用受这样的苦,这样的累!少将军你最聪明的,你告诉我,是谁把我变成这样了?” 恒泰心中酸楚,是他的错,若是当初他没有顾忌那么多,不会让一个活泼天真的公主,变成如今面目模糊的深闺怨妇:“对不起,醒黛,是我!” 醒黛凄然问他:“你告诉我,我跟那个女人比究竟差在哪儿?差在哪儿?假如你真要那么伟大,你要证明你对她的爱情,当初就该抗旨不娶呀,你顾忌什么?还不是怕皇阿玛怪罪,怕满门抄斩,没错,你是保了你一家老小的性命,可是却害苦了我,你让我抱着一个假象嫁进来,让我以为自己会获得幸福,结果呢?你说,以后这漫长的岁月要怎么过?怎么过?” 她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大声哭了起来,恒泰情不自禁地拥住了她,醒黛却用力地推开了他。 “我不要你的施舍,我不要从那个贱女人牙缝底下讨生活,我是公主,公主!” 醒黛站起来就要跑走,恒泰下意识地将她拉住,狠狠拥在了怀中。 “对不起,我的确做不周到,我向你保证,日后不会再这样了,我会顾忌你的感受,不会让你再踢毽子了。” 他拿起毽子,用力丢得老远,毽子落在了花丛后面一个人的脚边。 连城愣愣地看着不远处相拥而站的两个人,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脸上很痒,用手一摸才发现脸上早就湿了。 第62章 她惨然笑了笑,她为什么要追出来,为什么会想跟恒泰好好说说话,为什么在他打了她,明显冷落她的时候,还要犯贱地追出来呢? 早该知道的不是吗,当初他要娶公主,她让,当初他要她进府,她进,到如今他要她当个妾,她当。 可是为什么要到现在她才明白,也许对于恒泰来说,她的存在也不是那么重要的。 从她那里离开,他有的是去处,不像她,离开了他就无处可去了。 她蹲下身将头埋进膝盖之间,她用力隐忍着自己的哭声,她害怕声音太大会惊扰了那边相拥着的两个人。 为什么呢?她要的并不多,从来不多的,只是他身边一小块地方,可以静静地待着,待到老,待到死。可是她不知道,原来只是这样的希望,就是抵达不到的奢望。 她想起丽娘的话,丽娘说那样的公子,不是你能肖想的,他的世界和咱们的不一样,那时候她觉得丽娘在骗她,要到现在她才知道,丽娘没有骗她。 没有骗她的。 第十九章 情深义重痴情人 “吧嗒——” 一滴冷雨落在她脸上,连城仰起头来,透过灯笼火,瞧见细密的雨丝从天际落了下来。 “嗬。”她嗤笑一声,原来老天爷还嫌她不够惨,一定要下一场雨让她更加凄惨一点吗? “我们回房吧。”不远处,醒黛闻声对恒泰说。 并没有听到恒泰的声音,连城不想回头去看,因为她已经听到了远去的脚步声。 她仰着头,任由雨落在她脸上。下吧,就这么下吧。至少这样,她可以自欺欺人地以为,她的心是不痛的,她脸上也不是眼泪,而是冰冷的雨水。 忽然一把红色的油纸伞落在了连城的头顶,那伞上还绘着两只蝴蝶嬉海棠,她怔了怔,顺着伞柄往下看,视线落在了一个面具人脸上。 她心中一震,依稀记得这个面具人在什么地方见过。 “姑娘可还记得我?”面具人当然是江逸尘,他撑伞在她身边坐下,伞微微侧着,他一大半都落在雨中,而她则整个人都被牢牢地护在伞中。 连城猛然想起来那天在河边落水,就是这个面具人救的她。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哭呢。姑娘家,哭肿了眼睛可就不好看了。”他扭过头来,这瞬间连城明明是看不到他的脸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面具下的他一定微微笑了笑,他抬手,轻轻替她擦了擦眼泪,“别哭,哭得老天爷都心疼,这一心疼就下雨了。” “扑哧。” 连城被他的话逗乐了,但很快这一点欢乐也被心中的哀愁吹散了。 “你说为什么爱上一个人,他的心会变得那么快?而且变得不可思议,犹如潮起潮落,沧海桑田一样,刹那间就换了人间。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原来的点点滴滴,都成了一场梦。难道我对恒泰的爱,也迈不过这句吗?” 江逸尘笑笑,轻声安慰道:“何止是你,又何止是他?天下的人都在变,每时每刻都在变化。你看那流水,蜿蜒绵长,你所见的流水,是不会停止的,因为你看到的这一段流水,在下一刻又变成了新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是可以停留的,这样想想,也许你就心安了。” 连城微微侧过头来, “这样的痛苦,这样的心酸,怎么样能忘记呢?” 江逸尘仰着头看着半空中的雨丝,轻声道:“忘不了,那便不要忘记,只要记得下次不要轻易交付了自己的真心。慢些去爱,说不定真正值得你爱的,你还没有遇见。” 他站起身来,朝连城递过一只手去:“来,把手给我,这夜太黑,你会摔跤的,我送你回去吧。” 也许是这个夜晚太寒冷,也许是他的声音太温和,连城鬼使神差地将手落进了他的掌心。 江逸尘就这么牵着她,雨在脚边汇聚、流淌,他的身子已经湿了大半,她走在他身边,虽然没有说一句话,但是江逸尘却像是听到了千言万语。 这千言万语,很可惜永远不会对他说起吧。 将连城送回了房,江逸尘径直去了佟毓秀房里。 明轩喝得烂醉,死猪一样睡不醒,佟毓秀跟江逸尘去了隐蔽的角落里说事情。 “这几天,黄河水灾,朝廷要派赈灾款,我阿玛在早朝的时候,算计了富察将军,让他们父子负责运送赈灾款,我爹爹已经找好了一群有名的绿林好汉们,要他们埋伏在河南道上,劫银杀人!要是可以就当场斩杀,要是被他们溜了,那丢银子的罪过他们一样承担不起!” 江逸尘哼道:“要是这样简单,富察家早就灭了数次了,还用我们这样苦心策划?” 佟毓秀愣住了:“怎么,这有哪里不妥吗?” 江逸尘笑笑道:“到时候看着办吧!” 同佟毓秀分开之后,江逸尘出了将军府去找了百乐,从佟毓秀这里得来这样的消息,可是极为珍贵的。连佟大人都能看出机会,更何况是佟毓秀? 寻到百乐,两个人合计了一下,都决定对这批银子下手,不过佟大人要当替死鬼用山贼去劫道,他们可不想去管。 于是三天后,佟大人就为他的愚蠢行为追悔莫及了。 那天富察将军带着人马押着箱子走夜路,伏击的劫匪纷纷跳了出来,劫匪人数众多,富察将军心道不好,直接下令撤退。 那些劫匪得了银箱,却顿时傻眼了,因为箱子里不是银子,而是一堆一堆的石块。 敢情富察将军早就料到有人劫道,一开始就掉包了! 真正的银箱在恒泰那里。 这进了梅雨季节,雨天就多了起来,恒泰、郭孝和众士兵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押运着另外一车银子,化装成运货的小商贩,走在小镇。 突然,斜刺里冲出了一辆马车,驾车的是个姑娘,这姑娘正是百乐假扮的。江逸尘早就料到富察将军会用这一招,一早在另一条道上等着了。 恒泰的车队躲闪不及,与百乐的车撞在了一起。一时间,两辆车全翻了。恒泰车上的银子撒了白花花的一地。百乐车上的东西也撒了一地,不过都是些铜器铁器。 恒泰一拔刀,急忙喝道:“众将,速速护住银子!” 雨中,十数个军士围住了散银现场。百乐连忙道歉:“惊扰了诸位!小女子失礼了!” 恒泰看了看她,沉声问:“你是做什么的?” 百乐小声答道:“我是来镇子上贩卖铜铁器的,你们是?” 恒泰将刀送回刀鞘,冷声道:“你不必知道我们是谁,今天你看到的事情,赶紧忘记。” 十几个士兵已经飞快地将散落一地的银子都收回了箱子里,郭孝来回话:“少将军!撒落的银子都已经收到了箱子中。” 恒泰点了点头,问道:“有没有清点?” 郭孝拍着胸脯道:“一锭一锭过秤倒是没有,但数了数数目,似乎只多不少。” 恒泰眉心皱了起来:“少就是少,多就是多。什么只多不少!” 郭孝急忙道:“是一锭不少,是小人数错了。” 恒泰点了点头,在这里歇得够久了,是时候出发了。于是恒泰就带着一群士兵押着银子继续往前走,雨越下越大,烟雨中,百乐冲着恒泰消失的方向,笑得极为阴冷。 夜幕降临,雨越下越大。 郭孝从车队前跑来:“报!少将军,前面有一座废墟可以躲雨安身!” 恒泰点了点头:“好!今夜我们就在这座废墟里休息一下,来啊!小心搬运银子。” 恒泰一边吩咐,一面往前走去,心中一阵宽慰。他算了算时间,这个时候富察将军应该已经用假银车,将道上的劫匪悉数引开,如无意外,只要再过五六日,银子也就押送到了。 突然,几个军士大叫起来。 “咦!这银箱怎么这样轻?” “是啊!分量明显不对!快快,报告少将军,要检查一下!” 恒泰大步走了过去:“怎么了?” 郭孝回话道:“少将军!这两箱银子有点不对!” 恒泰紧张,赶忙打开银箱,箱子里的银子全不翼而飞了。 士兵们惊呼:“不好了!不好了!银子怎么不见了?” 恒泰望着空空如也的箱子,脸上满是吃惊和诧异。这满满的两箱银子,他看着装满的,为什么这一会儿就不见了?这未免太过奇怪了。 而百里之外的富察将军,完全不知道恒泰遭遇了这样的变数。 此时大厅之中,富察将军还在想福晋和侧福晋夸张恒泰计谋深远。佟毓秀在一旁听着,心中很是担忧,难不成她阿玛的计划落空了? 正在阖府一阵议论的时候,忽见郭孝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众人都很是吃惊,富察将军隐隐觉得不对,忙问:“郭孝,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和恒泰一起护送银子了吗?” 第63章 郭孝喘了一口气,面色煞白道:“将军,大事不好!银子不见了!” 富察将军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什么?!” 所有人都惊呆了,只有佟毓秀一脸得意。 “就在后院,将军您看看就知道了。”郭孝说着,将富察将军带到后院去。 运银车和箱子就停在将军府后院,恒泰正和军士在检查箱子。富察急匆匆走过来,很是不解地问:“这到底怎么回事,不是算计得好好的吗?银子怎么会不见了!” “众人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儿子也正在侦察。”恒泰看了看两口箱子,箱子上并没有缺口。这时候郭孝忽然伸手摸了摸箱底,想试试箱底是否有暗阁,哪想才碰到,手就钻心地疼了起来。 “啊!” “怎么了?”恒泰连忙问。 郭孝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伸手去摸箱底,却觉得像是被火燎了似的。” 他将手伸出来,就见他手上一片烧焦的黑,恒泰顿时变了脸色,他急忙道:“快去用冷水冲洗!” 恒泰开始细细检查银箱,见箱子内木质发乌,并且箱底有小洞,正在漏水,恒泰用匕首尖一抵,瞬间就见灼烧腐蚀的效果。 恒泰一拍脑袋:“这是化金水啊!” 富察将军有些不解地问:“化金水?什么化金水啊!” 恒泰跟富察将军解释道:“是一种能够销蚀金银的药水,这原本只有红毛国才有,怎么会出现在我们的银箱中?” 恒泰突然想到了之前和百乐的车辆相撞的场景,他心中已经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了:“糟糕,中了那个女人的计了!我在运银途中和一个女子的车相撞,银子撒了一地。儿子收拾好就往前走,哪曾想这女人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化金水混到了我们的银箱中,结果银箱中的银子被化金水所化,从箱子中像水一般流出,可那时天偏偏是下着雨,银水混合在雨水中,儿子竟然没有察觉!” 富察将军扼腕叹道:“可恶!银子既然流了出去,可否还能回收?” 恒泰苦笑道:“银水滴落在路上,延绵几百里,再大的人工,也无法将它回收了。” 富察将军皱眉:“那可惨了!从京城押银子到河南,押运期是十日,我们已经用掉了两日。若是凑齐了银子,轻车快马,日夜兼程,也需要五日才能勉强到达。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我们有三天时间可以再准备一批银子,只要凑齐了赈灾所需的二十万两,这件事情总算还能遮掩过去,否则,作为押运官,咱们爷俩就是大祸临头了!可到哪儿去凑这二十万两银子呢?” 二十万两银子,这着实不是个小数目。 这事福晋她们也都从郭孝那里听说了,一个个都是心急如焚,富察将军更是急得嘴上都起了泡。 晚间吃饭的时候,饭桌上福晋对吃不下饭的富察将军说:“老爷,你千万不要着急!我已经叫郭嬷嬷把多年的积蓄和首饰都取了出来,公主也把她的金玉嫁妆都拿了出来,大约有个五万两上下。剩下的咱们再去想办法,总之要把这件事扛过去再说!” 恒泰诧异地看了看醒黛,醒黛并没有看恒泰,只是淡淡道:“赈灾的银子被劫,谁都跑不了。要扛就一起扛。” 富察将军摇了摇头,放下筷子道:“还剩下十五万两,数目太大了,时间又紧,只怕纵是大伙儿有心,也难解这燃眉的祸事。” 恒泰点点头,想了想说:“这次的事情,从头到尾都透着蹊跷。阿玛、额娘,你们放心!这银子虽然现在少了,但一定会有人交出来的!你们少安毋躁,之后我自有安排!” 恒泰虽然这么说,但他到底有没有办法填上这银子,众人可都不太抱希望的。 尤其是侧室的,侧福晋此时已经收拾了包袱细软,准备带上明轩一起走人。 就在这时候,佟毓秀忽然走了出来,拦住了正要逃走的两个人。她看着明轩做贼心虚的样子就知道他们想做什么,顿时冷笑一声:“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话说得一点儿也没错!你们既然要走,何必不叫上我,好歹我也是你的夫人啊!” 明轩死鸭子嘴硬并不承认。 “谁说我们要走?你莫要瞎说。” 佟毓秀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之色:“既然不是逃走,那么你们手上金银细软,看来是要捐出来给大爷了。好!你们给我,我去交给大爷。” 明轩马上死死抱住包袱不让佟毓秀拿到手。 “就算我们要走,关你什么事情?你这个臭婆娘!这点钱,我和我额娘两人都不够用,如何能带得上你!” 佟毓秀点了点头却是笑了:“行,既然你说得这样果决干脆,我要是再强留就没道理了。” 佟毓秀一抬手,从身后抽出一早就备好的休书,她这是早有谋算,富察家要倒,她可不想当陪葬的,早早脱了身为好。 “你只要在这休书上签字,你我就两清了,从此你逃你的,我过我的,两不相干!” 明轩一咬牙,刚想签字。就听房门砰的一声让人推开了,恒泰的声音传了过来:“且慢!” 恒泰抬脚走了进来,看了眼场上三人,心中很是不舒服:“你们都少安毋躁!既然事情出在我恒泰身上,断不至于连累到旁人。明轩、眉姨娘你们先出去!我有几句话要问一问弟媳!” 侧福晋和明轩见恒泰表情很冷毅,反抗的话直接没有说出口,灰溜溜地走开了。 房中只剩下恒泰和佟毓秀两个人。 佟毓秀笑笑:“大爷有什么事情,就请问吧!特地支开明轩和二娘,这是为何啊。” 恒泰哼道:“还能是什么事情,当然是银子的事情!” 佟毓秀假装吃惊道:“什么银子啊?” 恒泰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二奶奶是明白人,何必要点透?非要我把你们父女里应外合陷害我和阿玛的事情挑出来?” 佟毓秀继续装糊涂,反正他没有证据。 “恒大爷说的话,毓秀越来越不明白。” 恒泰冷笑道:“从朝廷上佟大人举荐我父子押运银子开始,我就觉得这里面有大有文章。好歹你哥哥佟家麟刚死,你阿玛能有那么大度?所以我一直提防着,叫我阿玛押运假银车引敌,而我则偷偷运银子出京。果然,这一路上绿林劫匪真是不少,居然还使出化金水这条毒计,让我这回到底还是栽了。不过也正是着化金水让你们露了马脚:真要是剪径的强盗,哪个会用这等损人不利己的法子?除了和我们家结怨的对头——佟大人之外,只怕没有别人了。佟毓秀!府里一时绝对凑不齐二十万两银子,这银子,得从你身上着落了!” 佟毓秀咬死了不认账。 “花言巧语!你又没有证据!” 恒泰看着她捏在手上的休书,冷冷地道:“如今休书未签,富察家有罪,亲友株连,你也脱不了干系!” 佟毓秀很是得意道:“我家阿玛是吏部侍郎,难道还不懂这案子的轻重?你这个罪名,罪在人而不在族,要是灭门株连,你身为额驸,岂不连皇上也被你连了进去?我是不会受牵连的,但你和你阿玛,只怕是逃不掉了。别忘了,当今皇上端正无私,当年可是斩过额驸的。” 恒泰怒道:“你们父女真是为非作歹,恶贯满盈,我总有一天要跟你们清算!” 佟毓秀笑道:“大爷,何必动怒呢?否则又多一条诬陷罪。哦,还有不到三天的时间,好好想办法把!可别做些无谓的事情!对了!我想,砸锅卖铁怕是不能解决问题,还是把房子院子给卖了的好!” 恒泰气得拂袖而出,对着外面的士兵怒道:“来人,在我处理完这件事前,不允许她出门,她也不许见人!给我好好看住她!” 屋内,佟毓秀的笑声尖锐且嚣张,一股子你奈何不了我的架势,听了只会让人觉得无比憋屈。 恒泰从佟毓秀那里出来了,直接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 醒黛实在担心他,差人做了几样点心端着送进了书房来。 “恒泰,别担心了!我明日就进宫去求皇阿玛,让他念在我们的情分上,免了你和老爷的责罚。” 恒泰摇了摇头:“我知道你的好心,但公主也应该知道皇上的脾气。澜宜公主如你一般受宠,三年前她的额驸授受贿赂,还不是被皇上给斩了?我此番押运的赈灾银款被劫,失职责任还要更加重大!” 醒黛想了想:“不能跟阿玛求情?那我去找皇额娘,叫她借二十万两银子给我,帮你跟老爷渡过难关!” 恒泰摇摇头:“短短三天那么大一笔银子要想出宫,难道不会有人盘查?还是不成的。” 醒黛着急:“这也不成,那也不成,我要怎么做才能帮你?” 恒泰看她真情流露的样子,不由得握住了醒黛的手,闻声安慰她:“公主,你放心,你的一番心意,我都知道。现在还有时间,我总能想出主意来的。我是只打不死的老虎,这些鬼蜮伎俩还害不了我,你放心。” 第64章 醒黛闻言点了点头。连城带着小四,突然走了进来。 恒泰脸色变得冰冷:“不是要你在房中反省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连城看着恒泰和醒黛交握的手,只觉得心中无比难过:“恒泰,我知道了银子的事情。我有点担心。我、我想帮你出出主意。” 恒泰一摆手,扭头不看她:“连城,你什么都做不了,你回自己的房间去吧,别留在这里添乱行不行?” 像是一块巨石砸中她的心,连城甚至能看到那深入骨血的伤,她强忍着自己欢笑着。她告诉自己不要在意,早就知道有一个醒黛存在,而且他现在丢了银子心里烦,她应该体谅他。 “我不添乱,恒泰。你要想事情,我就不说话。你要做事情,我就给你递支笔。可是我想,留在你身边,待着,行吗?那么多艰难,咱们都走过来了,我总在你身边的,这次,我也陪着你。” 恒泰却一点都不领情:“真是妇人之见,这里不需要你,我在和公主商量事情!你下去吧!” 连城咬住自己的嘴唇,强迫自己不要哭,至少不要在这里哭出来,她从小四手里接过白茉莉花,颤声道:“既然如此,那我留着大爷和公主清净!这是我种的白茉莉,花开了,可香了。” “我为了二十万两银子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她送来一盆花儿。”恒泰嗤笑一声,也不知他到底是在对谁说话。 心上的那根弦,铮然断裂,连城将花砸在他的书桌上,转身跑了出去,才转身眼泪就滚了下来。 她将自己卑微到这样的地步,不惜不要名分,不惜当个妾也要爱他,可是最后却是这样的结果。也许她对他来说,不过是一时的意乱情迷吧,他最终会回去公主身边,公主是明媒正娶,她不过是个妾啊! 连城跑出去很远,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她恍惚地回头,跟在她后面的是小四。 恒泰他到底没有追出来,他不耐烦了,他已经厌恶她了吧。 连城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号啕放声大哭起来。 而书房中,看着恒泰这么对待连城,醒黛却一点都不开心,她说:“这也真是稀奇啊!从前情深似海,如今冷若冰霜,几天时间,恒泰你对宋连城的态度云泥之别,是真的变了心,还是做戏给我看?” 恒泰无奈道:“我对连城好,公主觉得不好,我对连城冷淡,公主觉得不对,那么请问公主,恒泰应该怎样才好?” “我讨厌这个女人,可我更恨别人骗我。恒泰你存的好心思,看我说得对不对?你故意冷落宋连城,叫她恨你,叫她知难而退。你接下来要找个借口把她赶出府去。这样,即使这一关你过不去,她也可以置身事外,与此事无关!恒泰你对她还真是一往情深,用心良苦,不错,我还算没瞎眼,你是个好男人,只是这样的温柔爱意,却半点不是为我……”醒黛气急,一口气说了下去,“恒泰!我告诉你,你送不走她!你也骗不了我!在这个时候,你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好好保存自己!只有这样,才能保存这个家。你是个男人,今天你在,那个女人才能在;要是有一天你不在了,你想想,那个女人走出这个府门,她能活上几个时辰?我告诉你,我才不在乎她的死活!可我不要你绝望!” 她说着,摔门走了出去,书房里只留下恒泰和那盆茉莉花,他走过去,轻轻将花盆拿起来凑在脸上,淡淡的幽香扑入鼻息,眼前闪现的,是连城灵气逼人的眼睛,隔着一排灯花,眨着眨着,便落泪了。 他在用他的方法来爱她啊,他想护得这株茉莉周全,永远可以这样绽放着。 是夜,连城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府中闲逛,然而才走了几步顿觉腰间一紧,紧跟着她就被人带上了半空,她听到了巡院侍卫的惊呼声,纷乱的脚步声往这边来了。 “怎么又是你!”仓促之间连城回过头来,就见戴着面具的江逸尘牢牢扣着连城的腰,并且飞快地点足落在了假山上,然后在巡院侍卫围过来的时候,丢下一枚烟幕弹,趁乱将连城带出了将军府。 连城一直在挣扎,奈何她的力气和江逸尘比起来简直是蚍蜉撼大树。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要带我去哪里!”见江逸尘不回答她,连城就急了,她猛地抬手朝他的面具抓去,江逸尘没料到她这么做,竟然被抓个正着。 “果然是你!江逸尘!”连城在看到他脸的一瞬间,惊呼一声,“可是你不是死了吗!” 江逸尘带着连城落在地上,他牵起她的手放在唇间轻轻一吻,连城飞快地抽回手来,满眼防备地看着他。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只想带你离开这个地方。”江逸尘柔声说,“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这个世界上,我伤害任何人,都不会伤害你。” “可是你一直在伤害我不是吗?”连城喝道,“是不是又是你搞的鬼,恒泰的赈灾银子,是不是你干的!” “这个不重要!”江逸尘直接将连城扛了起来,一路奔向码头,“连城,我们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什么都不用管,你不要再想着恒泰了,他只会让你伤心,你跟他在一起,没有快乐的。” “我不要你管!”连城挣扎着,却挣扎不开,最终被江逸尘丢进了船舱之中。 “江逸尘,你到底要做什么?”连城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怒气。 江逸尘却笑得云淡风轻:“我要做的其实很简单,一是带你走,二是要富察家鸡犬不留。我和富察家的仇恨你是再清楚也不过的,还有这只手,富察恒泰要用他的命来偿还我的手!” 江逸尘说着,将那只银手递到连城面前,连城心中一惊:“是你!原来!原来是你杀了李嬷嬷,嫁祸给佟家麟!” 江逸尘哼道:“你娘被佟家麟害死,我为了救你,嫁祸给他的,这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该来的报应,总会来的。富察翁哈岱和富察恒泰也是一样!我告诉你,丢了朝廷的赈灾银两,就算不是祸灭九族,但他们父子俩要被斩首,却是板上钉钉,插翅难飞!干娘啊!儿子终于帮你报了大仇了!你好好在天上看着啊!” 连城摇头道:“事情不是这样的!你根本就不了解你干娘遇害的真相,富察将军是被冤枉的!真正要害你干娘和你的人,其实另有人在!” 江逸尘讽刺一笑:“我知道你的心思!别再替富察父子狡辩!如果不是他,会是谁!” 连城急忙道:“我会给你找到证据的!但你得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之内,我必定给你一个真凶的交代!” 江逸尘摇摇头,指了指窗外:“来不及了,船已开到湖心,你就别垂死挣扎了。这些人不值得!连城,你跟着我,咱们好好地离开,我会让你过好日子的。” 连城见江逸尘冥顽不灵,猛然一个耳光打在江逸尘脸上。 “这一巴掌是替你干娘打的,你没有弄清事情的全部就瞎报仇,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害的是她最爱的人?” 江逸尘顿住了,眼神怔忪,有些恍惚。 连城见他肯听人说了,接着说:“只是三天而已,我都有勇气,你为什么就不敢赌,还是你根本就是害怕?你根本就是不想面对结果?你为你一己私心要害死恒泰和他阿玛,还冠冕堂皇地说自己是给你干娘报仇?” 江逸尘不动也不说话。连城忽然冲出船舱,猛地跳下了河。江逸尘这才回过神来,他急忙跳进水里去抓连城。 “你要干什么!你不是很害怕水吗,快上来!” “不!我要去找恒泰!我还要给你去找证据!”连城在水中挣扎着,水里不比地上,江逸尘一时间竟然没有办法把她拉上来。 “你快上来!河水那么冷,你游不过去的,会死的!”江逸尘心中焦急万分。 “不!我一定要回去!我要证明给你看!你错了!你恨错了人!”连城此时一根筋,完全听不进人话。 江逸尘着急只好妥协道:“好,你给我上来!我答应你,我就给你三天时间,你快上来!” 江逸尘终于将安静下来的连城捞了上来,他紧紧将她抱在怀中,用整个身体护住她,温暖她。 他贴着她耳边喃喃:“这么久不见,你都不长点心眼?他们不值得你这么做。” 这么久不见,你的眼里,还是看不到我的存在。他眨了眨眼睛,也不知道是河水还是其他什么,顺着脸颊、额头、鼻尖、嘴角滑落在地。 第二十章 素衣莫起风尘叹 将军府中,江逸尘制造出来的混乱很快被平息,但是很快又激起另一波混乱。 众人就看到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劫持走了连城,但是现在,将军府几乎都被翻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连城的下落。 不过恒泰倒是心中有数,那脸上戴面具的,正是佟毓秀弄进府来的,看来这件事情,不说是佟家主谋,但绝对脱不了干系。 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出连城的下落。 第65章 恒泰急得满头大汗,然而就在这时候有人来报,说是连城回来了。 恒泰愣住了,在连城走到面前时,放下之前的关切和紧张,故意摆上冷冷的表情问道:“你去了哪里?” “我不过觉得闷了,出去转了转,这就回来了。”连城眼神躲闪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希望恒泰知道她是和江逸尘出去了。 “连城!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都瞧见了,你是被一个面具人劫持走了,他是谁,为什么肯放你回来?”恒泰抓住她的手臂,沉声问她。 连城一直在摇头,她使劲挣开恒泰的双手:“我没骗你!也没瞒你!什么面具人,我不知道,他们看错了,我现在很累,要回去睡了。” 连城生出一股蛮力,竟然真的挣脱开来,顿时就跑出了恒泰的视线,恒泰心烦没有去追,他喊了郭孝来,要他留意那个面具人,四处打探一下那个人是谁。 郭孝很是不能理解:“少将军,现在府里忙得不可开交的,一个用人而已,少将军管他做什么?” 恒泰烦心道:“这个人和佟毓秀如果有关的话,或许事情还不简单——现在我还理不出个头绪来,你只管先去查找询问就是!” 郭孝连忙应声:“是!少将军!” 恒泰心中乱如麻,这些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乱七八糟地堆在他脑子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真的快要无从下手了。 再说连城,她此时其实心中也很乱。 一边是和恒泰之间的那些事情,一边是和江逸尘的三天之约。 短短的三天时间,她要查清楚十八年前的真相,这要她从何查起。不过她不能妥协,不想放弃,她是宋连城,无往不利的宋连城! 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连城重新理了理事情的始末,她觉得她应该找一个切入点,福晋身边的郭嬷嬷,是福晋的陪嫁嬷嬷,那么早就跟着福晋,应该知道不少事情。 就从她下手! 是夜,连城在房中备下了一桌酒席,约了郭嬷嬷来房里喝酒。 连城招呼郭嬷嬷道:“郭嬷嬷千万别见外,连城若不是托福晋福,又有嬷嬷从中撮合,哪能进得了府?连城心里一直感激嬷嬷,却没有机会答谢,嬷嬷,我敬您一杯。” 郭嬷嬷笑了笑:“这还是连姨娘和福晋极是投缘,老奴呢,只是帮衬而已。” 连城连忙道:“嬷嬷这帮衬,也不是一般人能帮衬的——嬷嬷跟了福晋很久很久吧?” 郭嬷嬷顿时露出自豪的笑容来:“是啊!打福晋出生,就是我在照顾,当年伺候福晋的人啊,老的老,走的走,嫁的嫁。混到今日,就剩下我一个了。好在福晋也不把我当外人,也没什么辛苦的事情让我做,只是陪陪福晋说话便是。” 连城点点头,叹道:“福晋是极和善的,府中上下都说福晋是菩萨一般。对了,昨天我还在府外遇见了一个婢女,说从前也是蒙福晋照顾的,还叫我代向福晋请安呢!” 郭嬷嬷不以为意道:“我们福晋,是最爱广结善缘的,这婢女只怕是服侍过福晋的。” 连城想了想,忽然说:“嗯,她说她叫杏雨,原来是不是伺候福晋的呢?” 郭嬷嬷脸色瞬间变了一变,又赔笑道:“这名字听着陌生……哎呀,你看,人一老,脑子就糊涂,啥都想不起来了——来来,喝酒喝酒。” 连城微微一笑,看郭嬷嬷的这个反应,她猜得已经八九不离十了,而且郭嬷嬷听她这么说了,必定会乱了阵脚和福晋商量,她只要耐心地等她们露出马脚就行了。 第二天一大早,郭嬷嬷果然去跟福晋汇报了昨夜连城跟她说的那件事情。 福晋尤其紧张:“她真是这样说的?” 郭嬷嬷点头道:“连城真是这样说的。” 福晋脸色隐隐发白:“怎么又是杏雨?而且又是连城搅和进来的。” 郭嬷嬷应道:“老奴也觉得有些奇怪。” 福晋有些坐立不安,她不停地冒着虚汗:“上次那事,我本就怀疑过连城,结果最后是老爷做的。但我总觉得有两点担心。其一是,我担心杏雨是不是没有死掉?其二,我担心会不会是老爷派连城来查我的?” 郭嬷嬷想了想,摇了摇头:“老爷和大爷这两日都忙得晕头转向,哪还有闲工夫去管这档子陈年旧事?但福晋刚才说杏雨没死,我倒觉得真有点担心,得想办法再去查证一下。” 福晋点了点头:“你去见见之前做这件事情的李甲,再询问一遍,再嘱咐他要守住誓言,管好自己的嘴巴,否则我自有办法对付他!” 郭嬷嬷忙道:“是,老奴这就去办!” 郭嬷嬷出了将军府,沿着街道一直往前走,她完全没有发现,连城一直悄悄跟着她。郭嬷嬷这一走直接走了大半个时辰,一直走到一个杂耍摊子前才停下脚步,她和耍杂耍的人凑在一起说了半天话,那人表情越来越凝重。 最后郭嬷嬷说:“你嘴巴给我闭紧了,要是泄露一个字,必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原来这耍杂耍的就是那李甲,此时只连声应是。 郭嬷嬷并没有久留,很快就离开了。那李甲也收拾了摊子,准备撤摊子回家,连城本来想上去问话,想了想还是按捺不动比较好。他这么急着走,一定是想去见什么人。连城这一路跟着李甲,看着他走进了一家绣花铺,连城抬头看了看匾额,上面写着李记绣花铺五个大字。 连城见时机成熟,便直接走了进去,直接喊:“老板娘!” 老板娘连忙走了上前:“夫人想要点什么?” “我想要一批极精致的刺绣布料,底要用绢,绣要湘绣,铺满的那种,至于花样可以绣百草,可有?”连城随口扯了一句。 老板娘表情有些为难:“百草?现下可没有,但如夫人要,我可以立马去调货。” 连城掏出一锭银子道:“这是定钱,我要一百份。” 老板娘见这是个大主顾,顿时眉开眼笑地接了定金。 然而第二天,连城再上门来的时候,却又换了说辞:“哎呀,这生意怕是做不成了。我们福晋要我在你们李记绣花铺定了一百份绣花布,可是今天又说只要是他们家的,就不要了,而且以后府里的人,也不许再来。” 李甲正从里屋走了出来,听连城这么说就有些恼火:“这是哪家的福晋啊!” 连城笑道:“说出来吓死你,富察将军府的福晋啊!” 李甲脸色顿时就白了,他怒道:“这不是斩尽杀绝吗!” 老板娘赶紧制止他:“哎呀,你这说的都是什么啊!” 李甲愤愤不平道:“我难道说错了吗?给她做事,到老能有什么好?做点小生意,她都不要我们活!” 连城趁机搭话:“你认识我们福晋?” 老板娘连忙说:“不认识的,不认识的!夫人,我们也是小本经营,您订了货,今天又说不要,我们这十匹布,却又卖给谁去?这些布原也是极贵的货色,您不要,我们也收不起啊,所以我家当家的就发了通火。” 连城有些犹豫。 “其实我出来的时候,已经在账房支出了银子,但福晋这样一说,我又不敢买了,怕福晋回去骂我!” 李甲大声说:“没事!你尽管买,买完了带回去,她要是敢骂你,你就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她怎么敢动我!你想不想听故事?我给你说几个有关你们福晋年轻时的故事吧!你就知道你们福晋是什么样的人了。” 老板娘见李甲要说漏嘴了,连忙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话:“你啊!怎么一喝酒就胡言乱语?” 李甲一把推开老板娘,他此时正在火头上,哪里顾得了许多:“我还就是不怕了!你给我前面看柜台去!来,这位夫人,和我去后院坐着,我给你讲故事。听了这个故事,她不敢动你的!” 连城连忙点了点头,她要等的就是这一刻! 连城跟着李甲走入内院,李甲找了条凳子给她坐下,连城只盼望听到真相,但又不敢催得太紧,让李甲看出什么来。 “你们家的福晋啊,表面上温柔贤良,其实骨子里却是另外一个人,她从小就是个特倔强的女人,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还没有出嫁,她阿玛纳兰爵爷正在宠爱一个小妾……”李甲絮絮叨叨地,将他认识福晋的始末一点点地,事无巨细地都说给连城听。 原来福晋还没出嫁之前,就见识过了正室被冷落,发誓以后绝对不让相公纳妾! 不过那时候,李甲是福晋身边的下人,替福晋干过不少欺负恐吓那个小妾的事情,而那个小妾,也就是这么一点点,一天天地磨死了。 再后来,福晋嫁人了,那时候纳兰爵爷的忠勇伯府逐渐没落。最起初,夫唱妇随,什么都还好,她的丈夫成了将军,屡立战功,整个富察府也就起来了,一时也是显赫无比。刚开始的时候,富察将军对福晋还好,但过不多时,富察将军却提出来要和一个女人好,要娶一个女人做妾,还要进府。 第66章 这个女人,当然就是杏雨了。 富察将军跟福晋辩驳道:“夫人!这杏雨说到底,也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又何况要为难她呢?再说,男子汉大丈夫,纳个妾,也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你接纳了她,两个人和颜悦色,一家和美,岂不是好事?” 福晋的经历让她惧怕纳小妾,她总觉得有了小妾她一辈子就完了,所以她拼命地反对。 “我不!凭什么我要答应?谎言有两种,一是将黑说成白,一是把黑色隐瞒起来。将军,她既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我成亲之前,你怎么之前从未和我说过?当年你上京来,走投无路,投靠我阿玛!故意接近我,想要利用我,为此不惜撒谎,如今要让我为你的谎言善后?” 富察将军很是无奈:“我岂是这样的人!你莫把我看轻了!” 福晋得理不饶人。 “我看轻了你?想当年我阿玛是怎么帮你的?你的一身前程,又是谁给的?现在他不在了,你就这样对我!我阿玛在的时候,你敢提什么纳妾的事情吗?你有这个胆量吗?现在要来欺负我!” 富察将军也火了,也不顾及福晋了:“你真是不可理喻!男人娶妻纳妾,天经地义,何况你始终是夫人,压她何止一头,杏雨不过是想寻个安身之所,你怎么就这样不能相容!哼!你再想一想吧!” 富察将军拂袖而去。 福晋气不过,便让李甲进来,要他不论用什么法子,只要让那对母子活不过明天,一切就好说。李甲不过是个下人,而且替福晋干过不少这样的龌龊事,也没有犹豫就去做了。 李甲如今回忆起来,只有满心的愤怒。 “唉——自我把这件事情办妥,知道将军必然要追查,于是福晋这才让我出府隐居起来。由于我只有一身武功,又不能轻易外露,只好每日沿街杂耍讨个生活,而后娶了云儿,开了这家绣花铺子,做点小本买卖——哪里知道福晋这样心狠,我为她做了那么多事情,竟然一点活路也不给我!连几匹布都不行!这叫什么事!” 连城想了想:“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既然福晋已经不能相容,你的处境也很危险。我倒有个主意,可以保你的平安。” 李甲愣了愣:“哪还有什么主意能成的?” 连城忙道:“我可以秘密请将军出来见你,你把往昔的事情统统说给将军知道,再乞求将军的原谅。你只是按福晋的意思行事,将军想来不会太过责怪于你!” 李甲断然摇头道:“这将军的脾气我是知道的,火暴严厉,否则我何至于从他府里逃了出来?” 连城适时说了个谎:“将军心中也是惦念着杏雨这个事情,都二十多年了,你说出真相就是立功,我自当保你平安就是!” 李甲想了想,他实在不想再这么窝囊了。 “哎,两害相权,还是你的这个法子好些。” 得到李甲的答复,连城心中就是一松,说服了李甲,一切就都好办了。 连城回到将军府,正想去找富察将军,将军却不在书房之中,整个富察府的女眷们竟然都不在府中,这一问才知道,皇后娘娘约了大臣们的女眷进宫赏花了。 此时已经进了五月份,御花园中姹紫嫣红很是美丽,皇后坐在软垫上,醒黛站在皇后身边,皇后面前,朝中几位大员的夫人都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 皇后笑得很是和颜悦色:“今儿把大家叫进宫里来,不为别的,只为赏花看景,你们也都不必拘束,只随意便好。” 众夫人齐道:“是!” 满院花色娇艳欲滴,皇后感叹道:“这花儿啊,其实同女人也一样,看着好看,但凋谢得也快,而且啊,乱花迷人眼,花多了,可是要争宠的。” 醒黛愣了愣:“争宠?” 皇后点头道:“咱们身为女子的,无论是嫁到皇宫王府,还是院落村屋,百千的宠爱总是虚的,有子才是万事足。本宫若没给皇上生一个阿哥,岂能得到皇上今日这般宠信?” 她说着,拍了拍醒黛的手背。 “所以啊,你也快些生个孩子才是正事。” 醒黛点了点头,而那边众夫人已经开始七嘴八舌扯起了家事。 其中一员夫人道:“对!可得有个儿子,不然家里的老爷可就又得找小妾了。何大人家里最近不又纳了第四房吗?家里闹得一团糟。” “你怎么可以在皇后娘娘面前说这些话?”有人出声提醒道。 皇后笑笑:“无妨的,整日里在宫中闷得慌,这些消息我原也是听过不少。皇上何其圣明,对这些事情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日只当是说笑,大伙儿畅所欲言吧!” 另一夫人愤愤然道:“他们男人哪个不是花的?咱们若不生个儿子,他们准在你嘴边念叨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理,然后顺理成章地去出找女人!” 站在靠外的如眉侧福晋想要说话,福晋悄悄摆手拦住,低声对她说:“谨言慎行。” 如眉赶紧回答:“放心放心,我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不会误事的。” “我家那位倒是安分,自从我嫁了过去,这许多年,女孩儿也不曾生得一个,更别提儿子,但我手里拿着藤条,他还不是照样把我哄得舒舒服服?”一个夫人很是不能赞同她们的话。 最先说话的那个夫人哼道:“可别在皇后娘娘面前说这种大话了,你家那位每日里下了朝堂,可是按时回府?他的银子可是全都交给你了?他有没有在外面偷偷置个外宅?” 那夫人有些犹豫:“这个……” “所以啊!你怎么知道他外面没有女人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对你是怕多过爱,所以啊,你的处境危险了哦!这些老爷们哪个是省油的灯?朝中这些重臣,谁外头没有个把女人?我可听说了,李大人外面不光金屋藏娇,连儿子都有了哦!” 正说到这里,忽然有人插话道:“你们这样一说我倒也想起来了,郑大人和孙将军外面也有儿子了。对了,听说佟大人在外面也有一个儿子了……” 佟夫人赶紧走上前来:“佟大人?你说谁也有儿子了?” 那人说漏了嘴,赶紧找补道:“没没……我那是说错了——是董大人,对!董大人外面也有个儿子。” 佟夫人一脸狐疑,完全不相信那个什么董大人,而且朝中根本没有董大人。 众夫人们仍在继续闲扯,只有佟夫人显得站立不安。 她简直太不安了,她如今没有了儿子,到她这个年纪,还怎么给佟大人生一个,佟家麟被富察家害死了,这要是佟大人再金屋藏娇,那她可真是不想活了。 出了皇宫,佟夫人思绪万千,坐在轿中沉默不语。 突然轿外伺候的嬷嬷咦了一声:“夫人,您看,前面那不是老爷吗?” 佟夫人撩开帘子瞧,果然是佟大人走在不远处的街上,身边有一个抱婴儿的女人,佟夫人脸色一白,低声吩咐道:“赶紧给我悄悄跟上去!” 嬷嬷点头:“是!夫人!” 轿子一路跟着佟大人往前走,一直到一处小院前,佟夫人瞧见,佟大人和那个女子一前一后进了屋,半天没出来。 她心中大惊,难道他真的在外面有了孩子,那她以后的日子还怎么活!佟夫人才失了儿子,如今又遭遇这样的打击,眼泪不停地往下落。 “嬷嬷,去富察府。”佟夫人用力扯下轿帘子,吩咐了一声。 轿子到了富察府,嬷嬷和轿夫站在一旁,佟夫人在富察将军府门口徘徊,又想进去,又怕进去。早有管事的报进了府内,此时府门突然大开,却是侧福晋走了出来。 侧福晋见了佟夫人,顿时扯着嗓子招呼:“哎哟!这不是亲家母吗?我就说我们府上这些下人没眼色,也不把您给迎进来!来来,咱们府里说话去!” 佟夫人一时不好搭话:“我……我是来找毓秀的。” 侧福晋一皱眉:“哎!你瞧,这可不巧了,毓秀这孩子,昨儿染了些风寒,已经用了几剂药,早早地歇下了。” 佟夫人愣了一下:“啊?毓秀染了风寒?现在怎么样了?我得去看看。” 侧福晋自然是拦着不让她去找佟毓秀,只一个劲儿地说:“哎,病来得突然,但幸而大夫手段颇高,药下得也对症,所以不碍的。但亲家母今天却是瞧不得,一来是这病症极易染给旁人,二来是毓秀要歇养,不好打扰。等过得三五日,亲家母再来看时,这病也就好了。” 佟夫人见不到佟毓秀,也不再坚持。 “哦——没有大碍就好。既是这样,那我改日再来也好。” 佟夫人转身想走,侧福晋急急一把拉住她的手臂。 “亲家母,今儿您过来,不是有什么事情吧?” 佟夫人慌忙道:“没有……也没有什么事情……” 侧福晋四处望了望,低声说:“哎哟,说起来咱们也是亲家,有什么事情别瞒着我呀!今儿在宫里,我可是看着真真的,您怕是为了佟大人外面的……那个来的吧?” 第67章 佟夫人默不作声,只叹了口气。 侧福晋继续往下说:“男人啊!都是一样的。又爱美色,又要儿子。亲家母啊!有句话你听了可别生气,您那儿子……不是没了吗?您别生气啊!这要怪,也是怪这府里的大房,我们家明轩可是您女婿,您儿子也是他大舅子啊!我们是挺难过的,可是有一样,您没了儿子,佟大人还能把您放在心上?万一有天来了个女人给他生了儿子,那时候他对您还不是弃如敝屣?至于传言嘛,是不是真的其实已经无所谓了,这是迟早的事情啊!” 佟夫人急道:“若是这样,那我该怎么办啊?” 侧福晋一笑,贴在佟夫人耳边道:“您知道为什么我做一个妾,都可以做得这样嚣张吗?老爷顺着我,大房福晋也不敢把我怎样?上回明轩和毓秀犯了那么大的事情,不还是一下子就平了吗?您知道这是为什么?” 佟夫人茫然不解:“因为你给富察将军生了一个儿子?” 侧福晋撇嘴道:“我这儿子和恒泰比,还是略有不及的,告诉你吧!我也不完全靠我这个儿子,我呀!早早地就抓住了一样东西,有了它,男人就得服服帖帖。” 佟夫人好奇:“那是什么呀?” 侧福晋得意道:“是把柄!我掌握着我们家老爷的一些不太光彩的……那些个证据。您知道的,但凡在朝廷里做个官,哪有一个是干净的?既然不干净,就总要藏着掖着。如果这个东西在我手上,我还怕什么?这可是庇佑的神佛,平安的符箓,灵验得很啊!” 佟夫人此时已经完全信了侧福晋的话,她现在是六神无主,谁给她出主意她都能信:“若是这样的证据,我倒也能找到,什么囤积居奇啊!卖爵鬻官啊!都有账目明细的,要拿到不难,可若是全指着这个,万一哪天被收走了,那还不是镜花水月?” 侧福晋看时机成熟,便道:“亲家母这话在点子上,所以啊,这个东西我虽然掌握着,却不在我的手上,我放到了更可靠的人手中收着,这才叫万无一失呢!比如亲家母要是想收佟大人的把柄,可不能直接放在身上,你可以放在毓秀这儿,那才叫可进可退呢……哎呀!外面多冷啊!走走,我们屋里聊去!” 佟夫人若有所得:“哦,不坐了,不坐了,我这可就告辞了。” 佟夫人坐上轿子,急急回府走了。 佟夫人回到佟府之后,就开始翻动卧室里的小箱子和匣子。她手中拿着两本厚厚的账册,坐在床头发愣。 难道真的要用它们,才能绑住自己的幸福吗? 佟夫人失神地将账册翻了一遍,颇为感慨万千。 此时佟大人忽然从外面走了进来,佟夫人连忙将账册塞进了怀里。 “晦气晦气!今天遇到了一个女人,带着家麟生前的荷包以及一个小婴孩前来找我,我满心欢喜以为这是家麟留下来的骨肉,哪知道……”佟大人一边埋怨一边往里走。 佟夫人愣住了:“啊?这……这是怎么回事?” 佟大人当下将事情始末细细说来。 原来几个时辰前,有个年轻女人自称是小翠,她带了佟家麟的荷包和一个婴儿去找佟大人,只是哭着要他做主,别的又不说。 佟大人以为那孩子是佟家麟的,便一路跟她回了一处胡同。 哪知道进屋之后,这一问之下,这孩子根本不是佟家麟,而是另外一个恩客的。闹了半天,原来是出闹剧。 佟大人愤愤然:“就是这样,夫人,你说荒谬不荒谬?唉!空欢喜。” 佟大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坐在一旁再不言语。佟夫人摸了摸怀中的账册,又看了看沉默的佟大人。她心中又犹豫了起来,佟大人说的到底是真还是假? 她想起侧福晋的话,他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这就是命,谁让她已经不能生儿子,不能给佟家延续香火? 想到这里,佟夫人脸上表情又坚定起来。 而此时的富察将军府可是热闹极了,侧福晋一个劲儿地跟富察将军邀功:“今天的事情若是成了,我可得记一等功啊!起承转合,都是我搭桥出力!” 富察将军心烦:“哎,八字都还没一撇呢,亏你就能得意成这样。恒泰,你觉得这个事情有几成把握?” 恒泰想了想说:“五成。” 正说着话,前面家丁来报,说是佟府佟夫人来了。全家大喜,急忙对家丁道:“快快有请。” 原来,这不过是一出离间计,从皇后邀请众位夫人去赏花,再到一个夫人说漏嘴,然后佟夫人撞见的那个婴儿,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出离间计。 此时网撒下去,是时候收网了。 佟夫人很快就过来了,此时见到大厅上齐刷刷的一群人,心下暗自戒备,赶紧将账册又揣入怀中,开口只问佟毓秀在哪里。 侧福晋连忙道:“哎呀,亲家母,来来,别急,我带你去!” 侧福晋带着佟夫人走到外面的回廊上,佟夫人心事重重的样子,一看就是有事情的。 “亲家母,怎么样,你这回已经是翻箱倒柜,捏住了佟大人的把柄?” 佟夫人点了点头:“也不算是什么把柄,只是一些往来账目罢了。” 侧福晋呵呵地笑了笑:“那可就恭喜了,有了这个,何愁佟大人不听你的。还有这东西你可要收好啊,不能掉,关系重大啊!” 佟夫人深有同感:“是啊!所以我这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把东西交给毓秀就放心了。” 如眉眼珠子一转,想着怎么快把账本拿过来:“毓秀可还病着呢,你这样进去可有妨碍,干脆先交给我,我帮你进去给毓秀就是!” 佟夫人捂了捂胸口的账册:“不成不成,事关重大,这账册我得亲自交到毓秀的手上才行!” 侧福晋见她始终不肯拿出账本,顿时也急了,当下不管不顾,直接夺过佟夫人胸前的账册,争抢的时候过于猛急,竟将佟夫人掀翻在地。 侧福晋拿到了账册,在手中掂了掂,得意地冷笑道:“哼哼!就凭你还想对付我们家?少做梦啦!现在账册在我手中,赶紧回家准备钱去吧!二十万两哦!” 佟夫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你!你竟然敢骗我?” 如眉哈哈大笑起来:“骗你又怎么了?有谁说不骗你了?佟大人对我们下手的时候,我们有没有责怪你们敢不敢的?礼尚往来嘛!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太容易上当啦!来人啊!恭送佟夫人出府!” “你不得好死!”佟夫人尖着嗓子骂着,无奈被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架着往外走,由不得她挣扎,侧福晋拿着账本,表情甚是得意。 佟夫人被下人架出大门,却正巧碰见了佟大人,佟大人此时正跟看门的家丁发火:“快让我进去,我要见翁哈岱!” 佟夫人赶忙甩开架住自己的下人,跑了过去:“老爷!” 佟大人瞧了瞧佟夫人:“怎么样了?” 佟夫人低声道:“他们……竟然动手,账目也被抢走了。” 佟大人哼了一声:“没用!走!跟我进府去找他们一家算账!” 佟大人一马当先,佟夫人紧随其后。原来昨夜佟夫人辗转反侧还是将自己拿到账册的事情告诉了佟大人,佟大人气怒不已,不过确实想到了将计就计。佟夫人带着账册来富察府,便是佟大人的计谋。 佟大人带着夫人一路走到了大厅,只是奇怪的是大厅里空无一人。 佟大人喝道:“翁哈岱!你快给我出来!” 恒泰从帷幕后缓缓走了出来,手里还托着刚才侧福晋抢过来的账册。 “佟大人,少安毋躁啊!我还正要找你呢!你瞧瞧我手上这是什么?这可都是你近年来的收入明细啊!若是我面呈皇上,且不说里面有什么不应该有的银子,就是你为官经商这一条大罪,你都躲不过!” 佟大人不怒反笑:“躲不过又怎么样?” 恒泰沉声道:“既然有了这个,咱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举荐我父子前去运送赈灾银子,根本就是没安好心,现如今二十万两银子不翼而飞,所以,小侄也只好出此下策,要用这个账簿和佟大人做笔交易,借二十万两银子应急。” 佟大人哈哈大笑:“恒泰!你这个如意算盘打得可狡猾啊!可惜你虽然有些智谋,到底还是嫩了些,不大精细。我要是你,在威胁别人之前,先得仔细检查检查手里的东西,看看是不是能够威胁得了!” 恒泰一愣,赶紧将账册翻开。只见前两页还密密麻麻写满了账目,但后面的多半本竟然全都是白纸! 侧福晋急急忙忙从帷幕后跑了出来,抢过账目一看,傻了眼。 佟大人十分得意地笑了:“没想到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偷鸡不成蚀把米。” 众人脸色都很难堪,整个大厅里,只有佟大人猖狂的笑声十分刺耳。 “你就拿着这本仿制拙劣的账册去皇上那里揭发老夫吧!哈哈哈哈!现在你们已经没有时间了,期限就要到了,皇上一旦知道,雷霆震怒,你们父子就等死吧!” 第68章 恒泰怒道:“佟大人,你也落不到一个好!我大不了跟你拼个鱼死网破——这次二十万两赈灾银,分明就是你一手策划来陷害我们的毒计!” 佟大人瞪着恒泰:“是!没错!是我陷害的你们!我还不妨就告诉你,自从你和宋连城害死我儿子,我无时无刻不想着要报仇!我故意在皇上面前举荐你们,然后再派各路人马前去劫银,能杀了你们最好,不能的话,丢了银子,我要在皇上面前参你们一本,叫整个富察府家破人亡!” 富察将军叹了一口气,从帷幕后走了出来。 “佟阿桂,好说歹说,我们也是亲家,这冤仇易解不宜结,这又是何必呢?” 佟大人怒道:“翁哈岱,亏你还有脸出来说什么亲家,你儿子逼我手刃家麟的时候想没想到我们是亲家?你们家眼看就要大祸临头,这个亲家不做正好——快把毓秀给我叫出来,我知道你们现在肯定将她给控制住了,你们若是不放,金銮殿上参章奏本,你又多一条罪状!” 富察将军气得脸都白了:“佟阿桂!你做得也太绝了!” 恒泰补充道:“阿玛,他做得绝的事情还多着呢!他在各处都有私营的生意,又勾结私盐贩子、收受贿赂、贪赃枉法、卖官鬻爵……这些误国害民的事情你做了那么多,别以为我不知道!” 佟大人无所畏惧,十分猖狂:“哼!没错!全是我做的!我做了那么多的坏事,你们只要有证据,就上来抓我啊!哎呀!好可惜,你没有证据!哈哈哈哈!你们就等死吧!” 恒泰和富察将军相视一眼,沉默不语,一副无话可说的样子。 佟大人看着他们这个样子,心情出乎意料地好,这种报仇之后的感觉,谁都不会懂。 “今儿过来,我就是要看看你们的丑样子,怕过了明天,就得到刑场上去看了,那多不吉利?夫人,走吧!戏也唱完了,回府!” 佟大人和佟夫人转身要走,可这时候恒泰上前拦住了他们。 “佟大人请留步。” 佟大人冷冷地看着他:“怎么?想求我?” 恒泰笑了笑:“小侄得多谢佟大人为我家解除了这次天大的危机!” 佟大人愣住,很是不可思议地看着恒泰:“你你……你这怕是死到临头疯了吧!” “他没有疯,倒是你已经被仇恨逼疯了头脑!”一道充满威严和怒气的声音,忽然从帷幕后面传了过来。 恒泰和富察将军赶紧跪倒在地。 “恭迎皇上圣驾!” 大厅的帷幕直接被人扯掉了,帷幕后面,醒黛搀着皇上,后面跟着明轩、福晋、郭嬷嬷、郭孝等人,还有随行的宫女和侍卫们。佟大人彻底愣住了,他一见皇上也在富察家,吓得面如土色,赶紧和佟夫人一起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佟大人此时除了这句话之外,完全想不出任何话语来,刚刚还十分嚣张的气焰,此时已经全部熄灭了。 皇上龙颜大怒道:“佟阿桂!你好大的胆子,身为吏部侍郎,你不思为朝廷出力,竟做些卖官鬻爵、贪赃枉法的勾当!我大清的江山,岂能坏在你这等小人的手里?前几日我见你亲自斩子,当真相信你廉洁奉公、刚正不阿,哪里知道你为报一己私仇,竟不惜毁掉赈灾修堤的银款!你这是在毁朝廷的名声!在毁祖宗的基业!来啊!给我将这二人都押出去,再给我派人,去佟府查抄!佟家上下,一个不能缺漏,统统交由刑部大堂详审严供!” 侍卫押着佟大人和佟夫人从大厅退下。皇上看着富察将军和恒泰,此时是十分唏嘘和后怕。 “俗语说得好,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若不是醒黛上下活动,先说动皇后做局,又请得朕亲自出宫来这儿,你们一家的不白之冤哪里就能洗得这样干净?若是朕今日不来,你们又当如何?岂不尽如佟阿桂所计划,全家株连?那你们不就又将醒黛公主置于危机之中吗?” 醒黛笑道:“有罪的皇阿玛都没骂这样多,怎么没罪的反而遭了数落?” 皇上笑道:“我这不过也就是告诫一番,也有勉励之意——唉,真是女生外向,嫁了额驸,在朕面前就护得这样严实。” 醒黛目光融融投向恒泰,眼神之中的情意,浓得像是化不开的梅子酒。 她对他的心,他到底要何时才能看明白呢? 第二十一章 世味年来薄似纱 未参与整个计划的连城,此时十分焦急地站在河边,傍晚的夕阳十分清丽,江逸尘坐在连城身后,一言不发,看着她原地走着圈圈。 等到太阳都下了山,可她要等的人显然还没有来。 “这个李甲,说好了在河边见面的,怎么过了一个时辰了还是没个动静呢?”连城喃喃道。 江逸尘站起身来,不打算再等下去了:“连城,咱们走吧,那个李甲他不会来的!” 连城焦急道:“别别,江逸尘,再等一会儿。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找到当年的人证,知道真相。你跟我再等一会儿好不好?你不想知道究竟是谁害了你干娘吗?再等一会儿吧。啊?求求你了。” 江逸尘轻叹了一口气,又坐了下来,从怀中掏出了一支短箫,他幽幽地吹起了箫,箫声中一股恨意。 连城安慰道:“恨是杀人的利刃,但却是先洞穿了自己的心,才能去伤人——算了吧!恩也会了了,仇也会了了。今天知道真相了,你就不会再如此憎恨富察将军了。江逸尘,你相不相信我说的话?” 箫声突然停住,江逸尘望着连城。 “我相信你。你也不会出卖我的,对不对?” 连城一愣:“当然不会。” 江逸尘一挥短箫,一指身后,大声道:“如果不是你出卖我,那如何解释这群渐渐接近我们的军士?” 火光一闪,一个人出现在火光中。 连城很是震惊:“恒泰!你怎么会在这儿!” 恒泰冷冷地看着江逸尘:“她的确没有出卖你,只是你自己露了马脚。江逸尘,阿成,你这个不存在的人,一直在将军府兴风作浪,我早就怀疑了。你上次带着连城一起跑出了府去,我已派人尾随。今天连城又无缘无故从府里跑出来,果然又是来见你!江逸尘啊江逸尘,我杀了你这么多回,你都能起死回生,果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来人啊!给我拿下!” 连城赶紧拦在江逸尘面前,她冲恒泰摇头道:“不要!恒泰,不要这样,事出有因,他也有苦衷!” 恒泰勃然大怒:“你去问任何一个罪犯,谁家的理由不冠冕堂皇!给我躲开!” 连城靠近江逸尘,低声说:“我没有出卖你,你要想逃走快拿我做人质!” 江逸尘领会意思,迅速出手制住连城,捏住了连城的喉管。 “你们胆敢再往前一步,我就捏碎她的喉咙!” 恒泰慌忙制住军士:“都别动!” 江逸尘带着连城一步步后退,退到江边,将连城甩开,跟着迅速潜入了水中。侍卫们纷纷放箭,但已经无法伤到江逸尘了。水面迅速平静下来,江逸尘已经消失在水中了。 恒泰满面阴沉地看着连城。 “我要再跟你说多少次,有很多人不能相信!相信就要吃亏,甚至送命!你就是不听!我在府里解决危机,你却在这里给我添乱!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连城怒道:“我什么意思?我没有意思!我知道这个人不是生来就是坏蛋!我不想要他继续当坏蛋,继续害人!害你们富察家!” 恒泰气急:“你替一个匪贼说话?!你替一个杀人犯说话?!他刚要捏碎你喉咙你替他说话!” 连城争辩道:“如果这个人信任我,那他是匪贼还是杀人犯就跟我有关!” 恒泰看着这样的连城,只觉得连城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什么道理!你糊涂了你!” 连城喝道:“对,大爷,你说得对。我在你这里就是糊涂的笨蛋,四处闯祸的笨蛋,不值得信任的笨蛋,不能帮你分担任何事情的笨蛋!” 恒泰冷冷地看着连城:“你要帮我分担?只怕我什么事情告诉你了,早就打草惊蛇了!不,你早就去通风报信去了!” 连城惊讶地看着恒泰,原来在他心中,她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所以你派人跟踪我?监视我?恒泰你看,我也多少有点用,对不对?我是你钓鱼的饵!” 恒泰只觉得连城不可理喻。 “伶牙俐齿!自己做错了事情还在跟我狡辩!” 连城嗤笑一声:“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你聪明谨慎,八面威风,你就是对的?我告诉你,江逸尘的亲人死了,大仇不能报,你在他那里就是错的,你是坏人!” 恒泰气极。 “连城,你在做什么?我刚从江逸尘手里救了你的命,你现在却代替他讨伐我!你的心呢?你的心哪儿去了?” 连城冷冷地望着他,像是恒泰问了一个十分奇怪的问题。 第69章 “我的心在哪里,你还在乎吗?” 恒泰心中一酸,想起前些日子,他和醒黛一直在想着如何解除府中危机,这些天都没有去过她屋里,不由得又有些内疚,他主动示弱,解下披风替她披上,哪知道连城根本不买账,直接扯掉了。 “谁要你的披风!” “跟我回去!”恒泰不由得大声说。 “我不回去!”连城说着,转身就要跑,然而她的逃亡只持续了三步远,紧跟着她就被恒泰披风用裹起来,直接扛着往回走。连城挣扎着,可是手足都被缠着,根本挣脱不开,“恒泰你放开我!” “放不开了宋连城。”他轻声说,“从那时候你钻进我披风里来,就再也放不开了。” 连城奇迹般安静了下来,她眼圈一红,声音发涩。 “胡说,明明是你硬要拉我进去的。” 没有人再说话,只有夜风瑟瑟地吹。 江逸尘浮出水面来,看着连城和恒泰走远了,才离开了。 连城跟着恒泰回去将军府,哪想到正撞见李甲出去,福晋正和郭嬷嬷说话:“嗯,这李甲人倒是机灵,我原是在六七天前才在街上遇到的他,真没想到,他还挺能干的,帮我做了不少事情。” 她说着,又看了李甲一眼。 “这样吧!下回有机会,再到你们家绣花铺买绣品吧!哦!对了,你有了这些个钱,可以开一个绣坊了。” 李甲千恩万谢道:“多谢福晋提拔啊!这是小人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福晋点了点头,郭嬷嬷道:“既然如此,你快些回去吧!” “不对,这不对!”连城从一开始的错愕之中回过神来,只是这个时候李甲已经走了,连城猛然想通了,这是福晋的计谋,“是你!” 福晋瞥了一下连城,淡淡开口道:“你随我来,我要和你单独聊聊。” 恒泰有些不放心,想要跟上去,然而福晋却说:“恒泰,今天你也辛苦了,赶紧回去歇着吧!我和连城聊聊女人家的事情,你们爷们不要管!额娘要好好地和连城说一说!” 恒泰见此情形,只得施礼:“既然如此,那么儿子先告退了。” 福晋带着连城进了房,关好门窗,屋里也只有福晋和连城两个人。 福晋声音一沉,问道:“现在只有你和我,有什么都可以说。你为什么要查我?要害我?” 连城摇摇头:“我从来都没有想要害福晋!我只是在追查一件事情的真相。没有真相,就会产生误会,让很多人陷入仇恨与痛苦,不能自拔……” 福晋厉声喝道:“住口!你把你自己当谁?观世音菩萨?说得这么漂亮,追查真相,替天行道?你分明就是在兴风作浪!你自己心里清楚,能够生活在将军府里,是你的造化。可是自从你来,老爷和恒泰却几次履险,惊心动魄!你还嫌不够?你还要什么真相?那个人,是杏雨的干儿子吧!怪我怪我!斩草不除根,真真是留了一个祸害到了如今,早知道当年连他就应该一起给做了!” 连城错愕地望着福晋:“福晋!真的是你?您好歹也是吃斋念佛的人,你怎么可以下这样的毒手?这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啊!” 福晋冷笑:“我吃斋念佛,可我也是一个女人。出身高贵的千金小姐,嫁给了富察翁哈岱。他成了大将军的女婿,从此平步青云、富贵荣华。可有一天忽然回头告诉我,本来已有婚配,要将从前的糟糠之妻迎进府里,纳她为妾!你现在告诉我,我又做错了什么事情,要被如此欺骗玩弄?丧失尊严?!恒泰爱你善良温厚,现在你告诉我,换成是你,你能比我做得更好更仁慈吗?” 连城张了张嘴,却发现她也不知道,若是换成是她,她会如何。 福晋见连城这样,声音也缓和了些。 “跟你说这么多,不是跟你忏悔,更不是祈求你的原谅。我想告诉你,我问心无愧。让我再回到当年,我是一样的选择。你呢?你一定要把这件已经埋葬的事情翻出来。那我们就假设如此:好,我自尽偿命,那个人大仇得报。老爷呢?他怎么办?当他知道他最亲的夫人杀了他最爱的杏雨,两人都已经不在世上,他以后怎么过?还有恒泰,你最心爱的恒泰,他的额娘被你给生生害死了,他会怎么想?你们俩该如何相处?你想过这些问题吗?” 连城惊呆了,她帮江逸尘查这件事情,可是从没有想过事情也许会演变成那个样子。 福晋看着连城,冷冷地道:“你以为老爷是傻的吗?为什么杏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但他却宁愿相信杏雨已经死了?他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敢去想,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一家之主,这个事情会动摇现在整个府内的安稳,所以他宁愿不了了之。女孩子,年纪轻,什么事情都是想到就去做,全然不考虑什么后果。你记住,其实我是想要接纳你的,想要给过你机会的,你不珍惜,以后这样的机会,再也没有了。好了!现在你出去吧,以后好自为之。” 连城脑子乱成了一团,忽然之间她自己都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她一脸茫然地出了房间,她在将军府中茫无目的地走。 难道真的如福晋所说的,有些事情就让它成为过去,不要再提起吗? 可是那样,对江逸尘又太不公平了。他本是个好人,他本可以拥有一个完美的人生,可是现在他深陷在复仇的囚牢之中。 连城心事重重地回了自己的房间,推开门,却瞧见满屋子的茉莉花。雪白的茉莉花,香气宜人,这香气似乎也让她的烦恼少了不少。 这个世上,总有很多无法面对,不想知道,或者说不得不去思考的问题,但是就算是这样,也不能迷失自己不是吗? 她愣在那里。 若是她什么都不说,就此保持沉默,江逸尘会怪她吗,明明他是那么相信她啊。 江家宅子前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真是佟毓秀。 就在刚刚,明轩甩给她一纸休书,彻底将她给休了。拿到休书的那瞬间,她其实是有如释重负的感觉的,想着终于能和江逸尘在一起远走高飞了。 大门开启,江逸尘终于走了出来,佟毓秀激动地跑了过去。 “逸尘!我现在终于回归自由之身,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江逸尘看看她,冷笑一声:“谁要和你在一起?我还有我的事情要做!你走吧!” 佟毓秀惊慌,拉着江逸尘道:“逸尘,别和我说笑,我已经离开了富察府,你怎么这么冷漠?你难道不要我了?” 江逸尘一甩佟毓秀的手,佟毓秀狠狠摔倒在地。江逸尘哼道:“我不过利用你对付富察家而已,如今计划失败,你已经没有利用的价值了。” 佟毓秀脑中轰然一声,她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 “不,不会的,你骗我是不是,你说你喜欢我的,你说要跟我远走天涯的,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你不能这么对我,不能……” 江逸尘轻蔑地瞥了她一眼:“真是一个愚蠢的女人!快走!我不想再见到你!” 江逸尘走入了内宅,重重关上了门。佟毓秀扑在门前,又打又敲,里面毫无回应。 佟毓秀心中十分绝望,比任何时候都来得绝望。 “开门,江逸尘你开门——” 这时候恰巧百乐从旁边走了进来,看着这样子的佟毓秀,百乐幸灾乐祸地唏嘘道:“情根深种,痴心空付,唉,又是一个受伤的人!” 佟毓秀一把抓住百乐,急急地问:“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之前他还和我好得如糖似蜜,怎么转眼就变了另一个人?” 百乐叹了口气:“唉,你醒醒吧!江逸尘,他从来就没有变过,他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宋连城!我和他一起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他都对我不正眼瞧瞧,你又有些什么特别让他对你?” 佟毓秀怒道:“既然是这样,那他为什么要来招惹我?害得我有家归不得,家破人亡?” 百乐嗤笑道:“你啊,不过就是他要利用的一颗棋子而已——不光是你,所有人都是。他做事情,不择手段的。” 佟毓秀按捺不住心中的委屈,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百乐心中其实很是感叹,佟毓秀和她的遭遇真的太像了。 “哭吧,哭完了也就认命了。你以为叫着、喊着能有什么用?他会嫌你麻烦,离你越来越远!再说了,你有什么好哭的?要是哭,我最应该哭。可是我现在已经想通了,我认命了,如果他不能和连城在一起呢,我就跟他一辈子,照顾他。如果他能和宋连城在一起呢,我不光会对他好,还会对连城也很好,把他们照顾得好好的。只有这样,在他内疚的时候,也许他还会转过头来看我一眼。唉。做女人嘛,有的时候就是这样简单。你要留住一个男人的心,绝对不能靠你的强势和霸道,那样没用。” 佟毓秀呆呆地看着百乐:“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第70章 百乐笑得没心没肺:“我哪里知道?我不是早说过了吗,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哪个能管你怎么办?” 佟毓秀只觉得天旋地转,她无依无靠地走了出去。这世界如此之大,可是她已经无处可去了。她踉跄地回到佟府,昔日朱红大门已经被一条粗锁链锁住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佟毓秀愣住了,她用力地打门、砸门,最终只有一个年迈的老管家戴着镣铐走了过来,佟毓秀认得他,是佟府的佟伯,佟毓秀忙问:“佟伯!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阿玛,我额娘呢?府里的人呢?” 佟伯摇头:“都抓走了,全抓走了!皇上下令抄了咱们的府,只留下我这个老迈年高的废物守在这儿。” 佟毓秀如遭五雷轰顶:“抄家?为什么要抄家!是谁害的我们?” 佟伯错愕地看着她。 “大小姐你居然不知道?!是富察家的富察恒泰在皇上面前使了个坏,这才把咱们府给查抄了!老爷和夫人都没回府,据说直接在富察家就给抓起来了。” 佟毓秀血气上涌,咬牙切齿道:“富察恒泰!江逸尘!我和你们誓不两立!总有一天我要你们俩都尝到失去一切的滋味!” 失去一切的滋味吗? 或许此时此刻,喝醉了的恒泰已经感受到了吧。 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跌跌撞撞地来到了醒黛的卧房。醒黛赶忙上前去,扶了他一把,恒泰趁势搂住醒黛,低头就吻了下去。 醒黛又惊又羞又喜,一面略略抗拒,一面扶着恒泰往床边走去:“喝成什么样了,我去给你打点水来洗洗。” 恒泰一把拉住醒黛的手:“别走,留在这儿,咱们好好说句话,这些天,你都不跟我好好说话。” 醒黛握着恒泰的手:“好!我不走,我留在这儿跟你说话。” 恒泰傻乎乎地笑了笑,轻轻问:“记不记得初相见,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醒黛想了想,笑着答道:“是在宫里,那天我……” “坏记性!中元节,西市大街上啊,你被人追,跑得破马张飞的,我远远地看见了,伸手就把你拉到马上了。”恒泰打断了醒黛的话,他完全没有觉察到,醒黛脸上的喜悦之色已经慢慢地退去了,恒泰仍在说,“我把你裹在貂皮斗篷里面,看着你这张脸,心里说,哪里长得都好,就是下巴太尖。小时候读书,师父说女子要贤良温柔,美貌在次。可是你瞧你,又不贤良,又不温柔,只是这张面孔蛊惑了我。我这心里啊,自那时候起,就装不下别人了。” 醒黛心中一惊一片苦涩,她轻声问他:“恒泰,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啊?” 恒泰笑了笑:“你是连城啊,你是我的小茉莉。” 瞬间,醒黛的柔情蜜意被泼得清醒,比起他不到这里来,他将她当成连城,才是最大的伤害吧。她怒道:“滚!你给我滚!我是公主,我是醒黛,我不是连城!你要找连城你就滚去她那儿,你干吗来我的房里!你给我滚!” 恒泰抓住醒黛,顾自喃喃着:“又来了!又吵架!连城,你是不是真如额娘所说的,和那个贼有了私情?你一心护着他,为了他你什么都不顾!这是真的吗?” 醒黛心里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又哭又笑:“为什么你要欺负我!我一个公主,从宫里嫁出来,跟了你,我对你处处维护,你让我天天受气!你要不爱我,你干吗要娶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恒泰坐起身来,扑在公主身上:“连城!你别哭!我永远是对你好的,我只有一个你,我的心中只有一个你!没有别人……” 醒黛再也受不了了,她发疯似的推开恒泰,冲到了窗边,用力打开了窗户,对着夜空发出了绝望的嘶喊声。 为什么没有人听得到,她被困在这个地方寸步难移,她是真的真的好痛苦! 第二天一大早,恒泰完全不记得昨晚的事情,醒黛也没有提及。恒泰穿戴整齐,和郭孝一起走出府门,准备上马跑去军营。两人上马穿过庭院,恒泰却见连城一个人对着墙壁站着,他本来已经从她身边经过,心念一转,勒住缰绳,策马回来。 恒泰笑道:“哎,谁家的姑娘在墙根下面站着呢?像个小鬼儿似的。大早上也不怕被露水给打伤风了。” 连城回头看看,又转过身去,并不搭话。恒泰从马上下来,走到连城身边。 恒泰不由得又开口打断这死寂一样的沉默。 “跟你说话呢,这是干什么啊?” 连城瞥了他一眼:“问你件事,我屋子里面的茉莉花,可是你放的?” 恒泰轻轻笑了笑:“不是。是街上专抢小孩糖葫芦的王麻子放那儿的。说你这人专门怜惜坏蛋,他喜欢你很久了。” 连城闻言嗤地一笑,又皱眉嘟嘴转过脸去,恒泰上前一看,连城眼里都是泪,满眼委屈。恒泰温柔地拥住她,细声细语地在她耳边道:“早上凉,你回屋去。站这儿干什么呀。” 连城咬咬嘴巴很是委屈:“都怪你!” 恒泰耸耸肩:“怪我什么呀?” 连城哼道:“你对我冷若冰霜!你让我靠边待着去!我想出主意都不让!都怪你!” 恒泰略一思考,抓住了连城的手,他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前些天,府里有多凶险你不知道?那一关差点过不去。我是巴不得把你赶出去,赶出去,跟我们没了关系,你不就安全了?我这苦心,你真都不知道?” 连城沉默了一下:“知道的,现在都知道了。” 恒泰忍不住笑了:“你就都对?” 连城撇了撇嘴:“你没看我在这儿做什么呢?” 恒泰好奇问道:“你做什么呢?” “我面壁思过啊。”连城嘟囔道。 恒泰哑然失笑,回身从马上取下一副手铐脚镣,把连城给锁上了。 “戴着这个思过吧,这才像个样。回房里去吧,我晚点回来看你。” 恒泰说完便上马去了军营,连城正要回房去,却被醒黛给拦住了,并且不由分说地就将她给吊在了树上,连城惊愕地问:“公主为什么要吊我?” 醒黛冷冷地道:“吊着你是为你好啊。吊着你,你可以更好地思过啊。手铐脚镣算什么?” 连城急道:“你……你这不是欺负人吗?” 就在此时,一个侍女悄悄地在醒黛耳边说了一句:“公主,福晋过来了。” 醒黛一瞧,果然是福晋带着郭嬷嬷经过前院,醒黛赶紧迎了上去。 “醒黛见过福晋,您瞧,这可是连城她自己要吊在树上的,醒黛可没有什么心思啊!” 连城本以为福晋好歹主持公道,哪想到福晋瞧都没瞧她一眼,直接冷淡道:“行了行了,既然是连城自己要求的,那咱们为什么不成全她?” 福晋这个样子,连城心底十分冷,而醒黛则很是开心,福晋不管这就意味着她可以随便折磨连城了! 身在军营之中的恒泰,万万没有想到,连城此时正在受苦。 富察将军的军营帐中一派热闹,富察将军对着恒泰以及众将官道:“来来来!托皇上的洪福齐天,我们父子今日可以官复原职,今后唯有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以图进取!上无愧于君,下无愧于民,中间无愧于各位将士。这些日子军中诸位费心了,军中简陋,无以为宴,今日翁哈岱以烈酒与羊肉同众将士共享,大家随意饮食,尽欢就好!” 众将官纷纷道:“谢将军!谢少将军!” 富察将军官复原职心情极好,恒泰招呼外面,要他们将烤全羊端进来。几个厨子将一整只烤全羊搬了进来。一个脸上沾染了炭灰的厨子上前禀报:“启禀将军,今日的羊腿烤得极好,军中厨师为贺将军官复原职,特将这只极品烤羊腿献上,望将军享用。” 富察将军点了点头:“好!难得大家一片心意,来,呈上来吧!” 那厨子端着一只烤羊腿正要上前,恒泰突然伸手阻拦:“慢!” 富察将军不解地看向恒泰:“怎么?” 恒泰施礼道:“阿玛,这羊腿太大,让恒泰来帮您切分一下如何?” 富察将军点了点头。 恒泰拔出腰间的镶银丝匕首,开始切分羊腿。只切得两三块,匕首上的银丝突然变黑,恒泰突然回手,匕首朝那厨子飞去。厨子左肩顿时被匕首钉住,恒泰呼啸跃起,将他踢倒擒住。 厨子很是震惊:“少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恒泰冷笑:“做什么?来人,取丝瓜瓤和胰子水来!” 军士取来了胰子水和丝瓜瓤,恒泰用丝瓜瓤蘸水在厨子脸上一抹,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眼前这个厨子,竟然是江逸尘假扮的! 恒泰怒喝一声:“江逸尘,果然是你!好大胆子,敢到军中行刺!你找死!” 江逸尘咬牙切齿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恒泰笑道:“军中的厨师,一个个都是技术娴熟,又哪里会有满脸都是炭灰的新手?江逸尘,你一子下错,满盘皆输!再加上刚才我切羊腿的时候,匕首上的银丝已然变黑,这分明就是你在羊腿中下了剧毒,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话说?” 第71章 江逸尘低下头去,并不言语。恒泰也不指望他说话,此时大手一挥,要人将他押下去。 “等一等!”然而就在这时,富察将军突然站起身来,走到江逸尘身边,撩起江逸尘的袖子,看到了那个异形的伤疤。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心脏,整个人都愣住了,只招呼手下道:“来人,先把他押到我府上去,不要伤害他,我要细细审问!” 恒泰看着富察将军的表情,觉得十分古怪,不过将军开了口,他也只得答应。 富察将军要恒泰亲自将江逸尘押解回府,一再嘱咐要保证他的安全。 恒泰满腹疑惑地押着江逸尘回到了将军府,走到前院的时候,突然看见连城被吊在树上,心中一急,喊了出来:“这是怎么回事?还不快把连姨娘给我放下了!” 下人们不敢耽搁,慌忙将连城从树上放了下来。连城的手都被吊红肿了,恒泰看了很心疼。 “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样了?” 连城忙道:“没事!我没事的。” 恒泰看着连城的手心疼不已:“还说没事!这手腕都瘀青了,是谁把你吊上去的!” 醒黛在一旁搭腔:“连姨娘,这可是你自己要吊自己啊!福晋也是知道的。你这没法怪别人不是?跟大爷说,跟大爷实话实说!” 连城一咬牙:“是我自己要吊的,和旁人无关。” 恒泰憋了一口气:“既然与旁人无关,小四!快带连姨娘去房里上药!” 小四答应:“是!大爷!” 连城回头看了一眼,却看到江逸尘被捆着站在不远处,她心中震惊。 “那不是江逸尘吗,他怎么会被抓了,这是怎么回事?” 恒泰怒道:“江逸尘今天在军营里行刺阿玛,也下毒暗算我!怎么你很紧张吗?我告诉你,这次他死定了!你也不要再被他蛊惑了!小四,还不送她回去!” 小四赶忙搀起连城,连城还要再问什么,小四赶忙捂住了连城的嘴。 小四低声道:“姨娘,咱们快走吧,大爷刚跟咱们好了点,您还问,大爷可是要发火的。” 福晋和郭嬷嬷在不远处看到了这一切,缓缓走到了恒泰面前。福晋说:“你要小心连城啊!她跟这个江逸尘是不是旧相识?” 恒泰没说话,只是眼神里带着若有所思之色。是夜,恒泰来房里看连城。他抓住连城的手查看了一下。 “怎么样,还痛吗?” 连城赔笑道:“不痛,只是血瘀结了一下,小四帮我揉了一揉,就好了。” 恒泰看着连城,他总觉得今天的连城很可疑。 “你是不是要打听江逸尘的事情?” 连城听了这句话,被吓了一大跳。 “乱讲!他一个强盗犯人,又行刺了阿玛,必死无疑了,我才不为他劳神呢。你瞧你真是难伺候,你不喜欢我温柔点吗?你喜欢我跟你顶嘴?跟你较劲?给你惹麻烦?” 恒泰哈哈大笑,抱住连城道:“你怎样我都喜欢。何况那江逸尘被关在了杂物房之中,我亲自上的锁,明日就推出去正法,谁都没法救。” 连城尴尬一笑:“好!这样最好!” 恒泰看了看连城:“算了,今天我也累了,咱们早些歇着吧!” 连城赶忙给恒泰宽衣解带:“嗯!好!早点歇着好,咱们就睡吧!” 两人吹了灯,躺在床上。不一会儿,恒泰就响起了呼噜声,看来是睡熟了。连城突然睁开眼睛,轻手轻脚地从床上走了下来,从恒泰的腰带上摘下了一串钥匙。 “对不起。”连城轻声说了一声,她转身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而连城一出门恒泰立刻停止了鼾声,睁开了眼睛。黑夜之中,看不清恒泰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 连城拿了钥匙,直接走到关押江逸尘的杂物房中。 连城一直在劝着江逸尘:“你还是快走吧!我是趁恒泰熟睡的时候,才偷到了钥匙,你要不趁这个时机逃走,明日可就走不了了!” 江逸尘冷冷地看着连城:“你为什么要放我走?我屡次报仇,屡次失败,我自己都不想再苟活于人世了,你又何必要来放我?你走吧,宋连城,你别给你自己找麻烦了。” 连城叹了口气:“我的麻烦不用你管。江逸尘,你是个可怜人,你生了病自己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你屡次报仇都不成,这是机缘造化,你有没有想过,事情根本不像你想的那样。你就此收手吧,远走他乡,忘记这些事情,你的病会慢慢好起来的。” 江逸尘哼道:“我的仇恨不是几句话造成的,也不可能被你的几句话化解。富察翁哈岱害死了我的干娘,我要是饶过了他,我怎么去面对我含冤屈死的干娘!告诉你,我若不死,此恨不止。你若想一劳永逸,只管回去,看明日我被砍了头,那么什么都好了。” 连城急得一跺脚:“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江逸尘淡淡道:“这是执念。每个人都有执念!我一定要他们死,就像你每次都要救我。” 连城伸手就去解江逸尘手上脚上的镣铐,正在此时,突然杂物房的大门打开,灯火一时通明。富察家的所有人都站在了外面,看着连城和江逸尘。 福晋看着站在身边的恒泰,沉声道:“恒泰,这回你看清了?” 恒泰看着连城,眼中全是怨怒:“连城!你……背叛我!” 醒黛大声道:“你看,我就说了吧!他们两人是有私情的!” 恒泰气急道:“好大胆子!连城,无法无天了!江逸尘,我现在就杀了你,以解心头新仇旧恨!” 恒泰拔出剑正要上前,连城急忙挡在江逸尘身前,面对恒泰的刀锋,她忽然想起来那次江逸尘问她,如果有一天他不得不和恒泰兵戎相见,她要如何,她记得她当时说的是她绝对会保护恒泰的,可是哪里会想到时至今日,竟然是她挡在了江逸尘面前。 “不关他的事,这个都是我一个人所为!你要杀,就杀我好了!” 恒泰气道:“你难道肯为了这个贼去死!” 江逸尘叫道:“不要为难连城!你要是想杀,就杀我好了!” “你!”恒泰怒急攻心,就要失去理智,然而就在这时候,富察将军走了过来,一把夺下恒泰手中的匕首,大声呵斥道:“你给我退下!” 恒泰不敢争辩,只得往后退开一步,所有人都有些茫然,不明白富察将军想做什么,富察将军瞥了众人一眼,然后说:“你们也都各回各屋,我要和他单独聊聊。” 第二十二章 百花斗艳结珠胎 恒泰拉着连城回了东暖阁,他反手将门关上,哐当一声,把钥匙抛在桌上。 “说吧,把事情说清楚。” 连城回头,很是茫然道:“说清楚什么?说我偷了你的钥匙去救江逸尘?说我不知道你在后面跟踪?说我想救他没救成?这些你都知道了,有什么可说的?” 恒泰把连城抓到胸前,他大声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哪里对你不好?你为什么要救他?这个人想要杀死我!想要杀死我阿玛!你为什么要救他?你们……” 连城冷冷地看着恒泰,心中一片冰冷,她没有去追究他和醒黛之间,毕竟醒黛也是他的妻子,但是不追究不代表不在乎,可笑的是她还什么都没有说,恒泰就已经这么气势汹汹来质问她了。 “我们怎么样?大爷把话说完。” 恒泰当下也毫无顾忌,直接说了出来:“你们就是已经有了私情!” 连城看着恒泰忽然笑了:“大爷说对了!我的确是喜欢他!我不喜欢你!我移情别恋了,这样你想得通了吧!合理了吧?你隔三岔五地黏着公主,我对此都毫无怨言,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和我说,你和我说无论我怎么惹祸你都会保护我的!你看看你现在做到了吗?你做不到,就是你已经变了,就不要来指责我!江逸尘他是个贼,是坏人,但他对我好,比你对我好一百倍,一千倍!” “好,你很好!”恒泰愤怒离去,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连城伏在桌上失声痛哭。为什么他总是不相信她呢? 她明明从头到尾都相信他,可是她的信任换来了什么? 换来的只有被抛弃被放弃吧! 此时杂物房内,只有富察将军和江逸尘。江逸尘的捆绑已然被解开。 富察将军看着江逸尘,一室的沉默终于还是由他打破了。 “我知道你是小宝。” 江逸尘满眼只有仇恨,他愤愤道:“当年的小宝早已经被你下毒手淹死了!我叫江逸尘,是来取你性命的!” 富察将军眼神很是迷茫:“下毒手?怎么下毒手?小宝,你现在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杏雨,你干娘她现在怎么样了?” 江逸尘啼笑皆非:“她怎么样了?你居然还问她怎么样了?” 富察将军摇头道:“我真是一无所知,自那日你们母子突然离开了客栈,我四处找寻不到你们的踪影,二十多年来再无音信,我只当你们母子已经……不过天可见怜!今日让我还能再见到你!你……干娘呢?她在哪里?” 第72章 江逸尘冷冷地道:“你还假惺惺地装什么模样?我干娘早就被你害死了,而且就在我们离开客栈的那一天。你不是已经派人将搭载我们的小船故意凿沉了吗?没错!就是那天!一个孩子和一个母亲被一个阴谋沉入了江底——我就是那个江底的冤魂!翁哈岱!我是来向你索命的!” 富察将军好似遭到晴天霹雳,他彻底愣在原地。 “杏雨,果然……真是死了?” 江逸尘恨恨地说:“你何必装成这样子!既是大丈夫,敢做就应该敢当!” 富察将军仰天长叹:“杏雨啊杏雨!二十多年来,我四处寻你不到,心中隐隐觉得你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但我却克制自己不要去这样想,我对自己说,杏雨,你还活着!我总能再遇见你的!你知道吗?我每当梦中想起你,都会欣慰,二十年过去了,你连梦也不托一个过来,我只能在月白风清之时,看你的画像……原来,原来你竟真的早早撇下我先去了……” 江逸尘哼了一声,并不搭话。 富察将军呆呆地看着江逸尘:“小宝!这一切我都不知道,我被瞒了整整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来,我每夜都会想起你和杏雨,又怎会对你们下毒手?” 江逸尘冷笑道:“你口口声声说找我们,我哪里知道你是真是假?” 富察将军从怀中缓缓掏出几本薄薄的册子,丢向江逸尘。江逸尘用手接住,这些册子都极为陈旧,翻开一看,都是一些日记文字。 富察将军道:“这些册子,记载着我平日里寻找你们的事情,每得到一点关于你们的信息,我都要亲自去走访,去了哪里,找了什么人,都详细地记录在这些册子中,我若是说谎,这些册子又岂是可以伪造得出的?” 江逸尘翻了翻,的确如他所说,江逸尘心中疑惑,难道说凶手真的是别人?不过此刻他的命捏在他手上,既然他不杀他,他何必不顺着他些,也好保命! 想到这里,江逸尘便不再多言。 富察将军暗暗叹了一口气,其实刚刚他的话里,的确有假的成分在内,事实上他早就知道杏雨已经不在人世了,并且他也知道凶手是谁。 但是他必须这么做,演这样一场戏,将这件事情永远地压下去,关于江逸尘,他一定会尽全力去补偿他的。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一家人正在用早饭的时候,富察将军带着江逸尘从外面走了进来。大家纷纷停住了筷子,惊讶地看着这一幕。 富察将军轻轻地咳嗽一声:“从今天起,逸尘就是自家人了!” 他将江逸尘拉到面前,“来,逸尘,见过大家。” 江逸尘向众人行礼,文质彬彬很有几分斯文书生的气质。 侧福晋一听就急了:“老爷,这可是个刺客啊!他怎么就成了一家人啊!” 富察将军点了点头道:“那只是误会,逸尘是我的干儿子,你们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说,吃饭!大家要懂得尊重他,就像尊重恒泰一样……” 恒泰霍地站起身来:“阿玛!” 富察将军一拍恒泰:“你也一样,要尊重他,他是大哥,所有孩子的大哥。” 醒黛也不能接受这个说法:“阿玛!可这人身上还有不少的案子啊!” 富察将军向公主行礼:“公主!老臣已经说过,他是我的干儿子,请公主也包容他。老臣自有老臣的苦衷,望公主体察。” 醒黛无奈,只好看了看福晋,福晋轻轻摇了摇头。一家人顿时不再言语,富察将军拿起了筷子,拉着江逸尘坐下,招呼道:“来啊!大家继续吃饭。” 只是这顿饭吃得多多少少有些奇怪,谁都没吃饱,只是随便吃了几口。 富察将军不分青红皂白认了个干儿子,这事可真是太大了。 用过了早饭,富察家的女眷们混在一起,窃窃私语着。侧福晋看着福晋,奇怪道:“这可真是奇哉怪哉!怎么凭空就多出来一个干大爷呢!福晋,您可是要做主啊!本来府里就只有恒泰和明轩,这会儿多了一个出来,这叫什么事?” 福晋叹气道:“唉,我何尝又想要这个祸害进府?但老爷都这样说了,态度坚决,斩钉截铁,我又能说什么?” 醒黛想了想:“真不知道是不是家里出了妖孽,施了什么妖法!一个刺客过了一夜,竟然成了人物了!连我说话都被驳回了。我看啊!这府里是有点邪乎了,我看干脆请个法师来捉捉妖吧!” 福晋叹了一口气:“是啊!家宅不宁,必出妖孽,就依着公主的意思,捉捉妖也好!” 醒黛得了福晋首肯,当下拍板道:“好!我去宫里问问,寻一个极灵的萨满法师来!” 公主的效率自然是极高的,到了晚上,公主楼里就来了个萨满老太太身着奇服,手持大鼓和长鞭,在举行请神驱妖仪式。 富察家的所有女眷和下人都挤了过来。只是萨满老太太口中念叨密语,谁也听不懂。 醒黛上前对福晋说:“福晋,这么晚了,还惊动了大家,不过萨满法师说了,咱们府上还真有一只狐狸精附在人身上作祟添乱,萨满法师特别选在这个时辰进行驱妖仪式,说要用鞭子驱散邪气,到时看狐狸精附在了谁的身上,就用鞭子打谁,直到邪祟退散为止。” 福晋点了点头:“既然是公主的意思,那就开始仪式吧!郭嬷嬷,去清点一下,看看还有哪个女眷还没到的,一并叫了来。” 郭嬷嬷点了点头。 这时,连城和小四姗姗来迟,挤进了人群,想要瞧瞧热闹。哪知道连城的眼睛刚和萨满老太太的眼睛对上,萨满老太太就精神紧绷,抓住火草,张嘴喷出了一口火,口中还喃喃自语,指着连城大呼小叫。 醒黛当机立断道:“萨满法师是说,这狐狸精就附在你的身上!” 众人大惊,急忙闪开。萨满老太太抡起皮鞭,狠狠地抽在连城身上。连城被抽得几乎痛晕了过去,此时连忙叫着救命。 福晋狠下心肠来,不是她要害她,实在是连城的存在对她来说,是一种威胁。 “连城,你就忍忍吧!这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驱妖啊!妖孽既然在你身上,那么对你和对府上都不好,你就为了府上的太平,忍耐一下吧!公主,只打狐狸精,可别伤着连城啊!” 醒黛点头:“福晋,知道了!来!用力抽!用力!越是用力,这狐狸精越是待不下去!狐狸精啊!赶紧走!不要缠住我们家的连姨娘!” 萨满老太太抽得越来越凶,口中的嘟囔声也越来越大。小四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们这分明是故意的。 “你们不能这样对连姨娘啊!会打死她的!” 侧福晋看了小四一眼,幸灾乐祸道:“哎!小孩子家家,你懂什么?这可是法术!去去去!别在这里捣乱。” 小四见求助无望,迅速跑出了公主楼。她必须去找人来救连城,否则这么打下去,连城一定会被打死的。 小四急急忙忙地跑到了前院,见到有个家丁在干活,小四抓着便问:“大爷在不在?大爷在不在啊?” 那家丁想了想,回答道:“哎呀,大爷和二爷以及老爷去军营了,这会儿怕还回不来呢!” 小四急道:“偏偏这个时候不在!大爷啊,大爷!你要是回来晚了,连姨娘可就没命了!” 这时候,江逸尘正好路过,听到小四的叫喊,急忙跑了过来。 “你不是连城的丫鬟吗?你刚才说什么?什么没命了?” 小四急得要哭了。 “连姨娘正在公主楼那边,一个萨满老太太说她是狐狸精,正用鞭子抽她呢!福晋公主姨娘都在,可就没一个管的。若是再这样打下去,连姨娘会没命的!” 江逸尘一听就急了,拔腿就跑。他赶到的时候,那萨满老太太正抽鞭子抽得凶猛,江逸尘看了火气直往上蹿,他一把夺过鞭鞘,怒喝一声:“都给我住手!” 大众一片愕然,面面相觑着,都不太敢上前。 江逸尘丢下鞭子,扶起连城,他冲众人怒道:“你们这些纯粹是怪力乱神、妖言惑众!连城要是再这么被打下去,迟早连命都没了!你就是那个巫婆吧!你看看我!我也是妖怪吗?” 萨满老太太看了看江逸尘,点了点头,又是喷了一口火,说了稀里哗啦一大堆。 醒黛忙道:“萨满法师说,这个人的妖气更大!” 江逸尘哈哈大笑。萨满老太太抡起了鞭子,笔直向江逸尘抽来。江逸尘闪身躲过,瞬身欺到萨满老太太身前,一脚将她踢倒在地。 江逸尘冷笑道:“就这点本事还捉妖?我要是妖,那么今天妖先把你给捉了。” 醒黛大怒:“好歹这也是我从宫里请来的法师,你竟敢这样不恭敬!反了反了!来人,给我拿下!” 下人们一哄而上。江逸尘脚踢拳打,将所有人都打倒在地上,他弯腰抱起连城就跑出了公主楼。留下一堆人在公主楼中怨声载道。 第73章 醒黛气得呼吸都不顺畅了。 “小贱人,等着瞧!” 她愤愤然,瞧准了恒泰从军营回府的时间,先一步找到恒泰告状道:“恒泰,你不在家没有看到,江逸尘今天有多嚣张!他大闹一通,打伤了法师!” 恒泰瞪了她一眼:“你就对?家里好端端的,你叫个跳大神的来做什么?” 醒黛解释道:“最近府里能算平安吗?家宅不宁啊!所以我可是特意请来的萨满法师,为大家驱邪捉妖。好!就算你不信这些鬼啊神啊的,可现在江逸尘还在连城房里看护着呢,这可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啊!一定是有私情!” 恒泰怒道:“胡说八道。” 醒黛冷笑道:“有本事你跟我去瞧瞧呀!” 恒泰瞥了她一眼:“你以为我跟你一样不可理喻吗?” 醒黛冷笑了一声:“我不可理喻,我看你是不敢吧,你敢说你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们吗?你敢吗?假如你真的那么信任连城,咱们就去她房里溜一圈,要是我瞎说,我立马回宫把正妻的位置给她,你敢不敢,敢不敢?” 恒泰将了她一局:“你自己说的话,你可别忘了!” 恒泰一马当先往前走去。醒黛笑了笑,飞快地跟了上去。 而此时,连城房内,江逸尘正在骂骂咧咧。小四在内室,已经帮连城上好药,又换好了衣服。一切收拾妥当了,小四才将连城扶了出来。 连城同江逸尘道谢:“今天可又累着你了,若不是你,我今天还得更惨。” 江逸尘关切地问:“你身上不疼吗?怎么不躺在床上休息?!你看这个府里,是什么鬼地方?她们说你是狐狸精,说我是妖怪!依我看啊!这里才是地狱呢!她们统统是妖魔鬼怪,没一个好人!” 连城叹气道:“你这又是何必呢?刚刚可以平息一阵子,你还不肯息事宁人吗?我这不过就是几下皮外伤,又有什么关系?要是事情闹大了,反而一万个不好。每个人立场不同,换个角度想想,就不会怪别人,自己也不生气了?” 江逸尘急道:“谁教你这一套?从前那个敢爱敢恨,简单直接的宋连城哪去了!” 连城沉默了,是啊,曾经简单直接的宋连城哪里去了,她为了他磨去了棱角,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我只是不想让恒泰为难。” 江逸尘极为不高兴:“好好好!我不管你了!各人自有各人命,你就带着你的爱去死吧!我倒要看看恒泰会怎么样对你!” 江逸尘一怒,转身准备开门出去。此时恒泰和醒黛正好推门进来。几个人对视了一眼,醒黛耻笑道:“江逸尘,都这样晚了,你怎么还在连姨娘的寝室里?什么事情不能明天讲?” 江逸尘看了看醒黛:“明天讲?明天再看你们整治连城?” 他看着恒泰和醒黛在一起就生气,连城和恒泰在一起,一直受到伤害,每次都是这样。江逸尘指着恒泰怒道:“你既然说了要爱连城,你就要保护好她!连自己女人都保护不好的男人,算什么男人?” 江逸尘说完夺门而出,哐当一声将门摔得响声震天似的。 醒黛哼道:“我没听错吧?他说你不是男人。再说了做丈夫的都没这样关心连姨娘,他倒是一片热情啊,你看,比你都爱!” 恒泰怒喝道:“请公主注意身份,小心讲话!” 醒黛被他一喝,顿时不再说话,连城这时候慌忙辩解道:“恒泰,你听我说,不是这样的!” 恒泰此时十分疲惫,他真的不想再扯进这些事情里去,他也会累,他摇了摇头道:“那是什么样的,我不想听你跟他之间的纠葛……” 连城心中一颤,有些苦涩:“你都不听我解释?” 恒泰转身走到门边,脚步顿了一下:“大家都累了,你早些休息吧!” 他说完,大步离开了,醒黛连忙跟了上去,外面漆黑一片,就像连城眼睛里的世界一样,黑黢黢的,看不到一丝曙光。 凭什么被伤害的那一个,总是要被不停地伤害? 她真的不明白啊,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角滑落,江逸尘问她,曾经简单直接的宋连城去了哪里。 去了哪里呢?可不可以有人帮她找一找,她也找不到了。 真想念啊,那个真实的自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为了爱一个人,尊严都可以双手奉上,被怀疑、被诬陷、被欺负,甚至被欺骗,这就是她换来的,所谓的爱吗? 如果爱一个人一定要这样,那么她宁可一开始就不要爱上他! 因为她真的真的好难过啊。 郭嬷嬷一直远远地看着,看着恒泰摔门而出,看着连城委屈落泪,她的心里也有那么一丝不忍,不过只是一丝罢了,当年她都能亲手将一个才出生的婴儿丢进冰水里,可以见得她的心中也没有住着菩萨了。 她折身回了福晋房里,将事情跟福晋说了一遍。 福晋想了想,忽然道:“你觉不觉得,这个江逸尘看连城的眼神很奇怪?那可不是一般人的眼神,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只怕他对连城也是动了情!” 郭嬷嬷点了点头:“我也觉得他们的态度有些怪异。” 福晋叹了口气,冷声道:“连城这个孩子不懂事,对她好,她反而要害我,这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何况连城的存在,总是闹得公主和恒泰隔阂甚大,若是连城和江逸尘真有私情,咱们将其一并除去,这不是更好?” 郭嬷嬷说:“这一个是恒大爷的心头肉,一个是老爷的干儿子,都不好动啊!福晋可有好主意?” 福晋笑了笑:“他们越是动情,机会多得是,让我想想,想透彻些。” 郭嬷嬷很快就明白了过来,她也算是老谋深算了。 “不过这之前,福晋,你不觉得你可以找个帮手吗?”郭嬷嬷提醒道。 福晋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这个我当然知道。” 晌午的时候,公主楼前,醒黛正在踢毽子,福晋顺着声音独自走了过来,醒黛一个毽子踢高了,毽子直往福晋身后飞去。福晋一脚小金钩反踢,毽子又高高地飞向了醒黛。 醒黛一时愣住了:“原来福晋也是踢毽子的高手啊!咱们一起来练练吧!” 福晋笑道:“老了老了,原先年轻的时候我踢得可好了,现在是想踢,又哪里踢得动呢。由此可见啊,什么事情,都要趁早的好,我呀,还是陪公主赏赏花吧!” 醒黛点了点头:“好啊!福晋既然也喜欢赏花,那是最好不过啊!” 两人在公主楼的花园里散步,一路看着花,满园花朵绽放煞是美丽。 福晋笑道:“公主这边的花虽然是好,但到底还是没有我那屋后的花,长得茁壮。” 醒黛奇怪:“咦,一个府中的花,都是同样的花种,用同样的水,上同样的肥,我这园子里的花,也是满园春色、奼紫嫣红地开遍,怎么就不及福晋屋后的花呢?” 福晋笑了笑,很是淡定从容道:“公主一句‘满园春色’,就是其中的要害了!这满园春色虽然漂亮,到底还是雨露均沾,缺少一点皇家的贵气,显不出好来;我就喜欢一枝独秀,万千宠爱在一身,那是一番怎样的华丽光景?” 醒黛皱起眉来:“哎呀,一枝独秀,开得孤零零的,有什么漂亮呢?” 福晋笑意盈盈地看着醒黛道:“我年轻的时候啊,也觉得花还是多的好,所以也就一任野花齐放,好看虽是好看,到底太平庸了些。而你再去看侧福晋屋里的花,那一朵朵可大了,有一朵就是一朵,鲜艳夺目,所以老爷那时候才经常往侧福晋屋里去看花呀!说到底,是我年轻的时候不明白这个道理,现在老了,剪刀也不在手里,那也只能如此。要是我再年轻些,我一定把院子盯得准准的,什么花芽子都掐掉,水肥雨露就全往一朵上面走,其他的花呀,万万不能让它们出头。这样开出来的花,才大,才好看,才霸气。” 醒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似乎也明白了,我这手里,可正有剪刀!” 福晋笑道:“那公主可要看好自己的园子啊,别叫野花冒了头。” 醒黛对着福晋福了福身子:“谢福晋的点拨。” “哎,和公主说说怎么养花而已,有什么点拨不点拨的?”福晋淡淡道,她回头看了公主一眼,在她眼中看到了一样的光彩。 有些东西无须多说,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江逸尘、宋连城,这个世上有的是法子对付你们。 下卷 第一章 花开若相依 一 凿玉镂金的琉璃重瓦,映亮窗前那一排岁菊,阳光扑落其间,似明似暗。 恒泰此时凝神望着那层层束束的堆粉攢瑛,恍惚又想起了连城。连城莞尔一笑的模样,恰也是此般鲜妍。嘴边缓缓酿出丝丝笑意,一时竟全然忘了自己仍等候在坤宁宫的侧殿。今日宫中来信,竟是皇后召见,而此时,虽未见到皇后,心中已起了丝缕疑虑。 第74章 “恒泰啊。” 珠帘轻启,平和宁静的一声由远处幽幽传至。 恒泰闻声仰首,已见皇后由侧殿缓步而来。褪去一身繁缛朝衣的皇后,此时步履稍显轻盈,目色宁和,较往日更为引人亲近。皇后几步坐至暖榻上,素手接过宫人递上来的新茶,略略品上几口,声音依旧平和:“今日本宫召你来,可知是为了何事?” 恒泰闻言,弓身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臣,不知。” 皇后静静扫了恒泰一眼,缓缓扬笑:“未有什么大事,只闲话一番。”手轻一抬,允恒泰起身赐座。 待恒泰方以坐稳,她似又想起来什么,目中闪烁道:“对了,本宫前些日子读到一首诗,写得确实有趣。什么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皇后说着,却突然停了下来,“这最后一句,本宫恰是忘了。”再启声时,皇后已凝住恒泰,不无深意道:“恒泰,你文武双全,可记得吗?” 恒泰心中隐隐一紧,手将茶盏攥紧,宁静出声:“回皇后娘娘的话,这是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ta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唐朝李季兰的《八至》诗,最后一句,想来是‘至亲至疏夫妻’。” “是啊!至亲至疏夫妻——”皇后猛一扬声,随即笑色更重,“这诗写得极好,前三句越是平淡,越显出最后一句的峰峦。”说着,目光转至恒泰,须臾不移,声音之中平添几分落寞,“唉,自伏羲女娲结夫妻始,这人世间的夫妻多如恒河沙数,可要想把日子过得合意美满,却是万中也无一。夫妻间固然可以如胶似漆、誓同生死,却也可以反目成仇、不共戴天……” 听至此时,恒泰已了然,项庄舞剑,志在沛公,皇后这也是要过问他和醒黛之事了。他无奈地扬起目光,触目竟是那阳光下鲜妍而笑的岁菊。连城,连城,自心中翻滚无数情愫,耳畔皇后的声音自也是越来越远:“这当中爱恨微妙,情缘浅深本就难以言说。必得要曾经沧海,才能指点归帆,可有时候勉强过得沧海,却发现韶华不在,恍如隔世了。” 手中那一盏茶,未饮半口,竟是全凉了。恒泰目中抖了抖,留恋的目光最后一扫那团团簇簇的岁菊,微微合目。他,并不畏皇后的插手,纵是这天下人人都来过问,人人都要阻拦他与连城,他亦无惧于心。只是……连城,他已然不舍得她为他再受一丝的伤害。纵是对连城一丝一缕的伤害,于他都好似万箭穿心。 “皇后娘娘……”一丝微弱的低吟自恒泰嘴中溢出。 至此刻,她便知,聪明如恒泰,不会不知她的深意。只她却似不闻,反将声音扬了几分,越说越急:“这世上的夫妻当然各有各的难做之处,但千年修得共枕眠,能在一起毕竟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更何况夫妻同心,家业盛兴,关乎一个家族生存的根本,又哪里是可以简慢对待之事?” “皇后娘娘所言极是,恒泰明白。”再一声,恒泰定定出声,仰起头看向皇后。莫要,千万千万莫要再伤害连城了。此时此刻,他心底全静,便只有这一丝声音横贯心口。 “你……”皇后叹了口气,声略重,“不明白!” 说罢,抬手命殿中伺候的宫人散去。只待殿中,唯有她和恒泰时,她便露出一丝疲惫无奈之色。她又何尝不知,何尝看不懂所谓儿女情长,你情我愿,只方才那一瞬,她已将他目中所有的挣扎与惘然尽数看在了眼底,甚而还在他目中看出了那个连城的影子。只可惜,醒黛、连城、恒泰,命运便似孽缘一般将他三人死死缠住,这一场三人同行的情路,到底是殊途同归,还是相爱相散,她却看不清了。 “自从皇上将醒黛和硕公主交付于你,你可曾有半日叫人省心?醒黛屡次进宫,以泪洗面,说你们夫妻不睦,说你……另有新欢——”丹茜长指轻轻揉上额心,皇后浅声喟叹,“本来这些小儿女事,本宫不欲多管,但毕竟醒黛是个公主,说起来也是天之骄女。你要纳妾我管你不着,但你若叫醒黛受了太多的委屈,本宫却是不依的!” 待皇后声落,恒泰已是两膝着地:“臣知罪,请皇后娘娘责罚。” “本宫没有要责罚你的意思,今日不过是和你话话家常,起来吧!”皇后面上凝色淡去几分,声音转而平和,笑色染起。 皇后不肯落罚!非但没有一丝释然,恒泰只将心扯得更紧,不怕皇后降罪于自己,只怕那两个字由皇后言出。 “自古家事最难断,皇上也是管不过来的。本宫倒是有个法子——既然那个叫连城的女子横在你们之间,成为了一个障碍,那么,何不先把她拿掉?” 连城!自这两个字由皇后言出,恒泰便紧张地屏住了呼吸。不及皇后话完,他便又跪了下去,死死盯住皇后:“皇后娘娘!这一切皆不关连城之事!都是臣的错!请皇后娘娘责罚!” 皇后微微皱起眉,她又不曾开口说要拿那个连城如何,便瞧他如此小心紧张,心底好笑好叹,又实在为醒黛心忧心急。软袖临着茶案缓缓滑过,皇后踩下脚榻,一步步朝去窗外,驻步于岁菊前,抬手抚向那团潋滟,笑色稍敛,郑重出声:“从今日起,传连城入宫,让她来陪本宫一段日子,既可以教她些规矩,又可以给你和醒黛好好相处的时间——什么时候你们夫妻关系变得极好,我再将这个连城送回去。” “皇后娘娘。”恒泰下意识想要推拒,却见皇后此时面色凝重,不容一丝违逆。 “你也别怨本宫,本宫也是一片好心。”皇后自岁菊前转过身,看了一眼恒泰。醒黛是皇上最宠爱的公主,这一对小夫妻若是长久地闹下去,有朝一日皇帝震怒,又岂是富察一家所能承受?思及此,便更是严肃道,“作为一个男人,不光要有情有爱,还得尽忠尽孝——恒泰,你是个明白人,应该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 情爱,忠孝。 便终究不得两全吗? “臣明白。”艰难出声,恒泰轻轻闭了双目,全身气力似已卸下,恍惚中朝向皇后叩头道了声,“臣谨遵懿旨。” 言罢,这世界忽然又静了下来,恒泰已不记得皇后最后满意的微笑是何模样,更不记得自己退宫时,皇后口中念着什么,似乎是一句……孺子可教。心底闷痛,恒泰自嘲而笑,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不能保全,枉他文武双全,恐怕还不及孺子吧。 朱红的瓦墙,仰起头,需要很努力才能看到远远的那一片蓝天。 自坤宁宫而出,恒泰沿着长长的甬道一路走下去。他今日的步伐极慢,似想要看尽这紫禁城。一入宫门深似海,紫禁城这样大,宫墙这样高,蓝天这样遥远,不知连城……满目朱红看得眼底更凉,直到那自宫门口而来的熟悉身影一点点撞入自己的眼,平视的目光瞬间僵硬,步伐冷住,朦朦胧胧,他似又看到了那繁艳的岁菊,属于她的岁菊—— 连城…… 那不是岁菊,也不是幻影。 确是连城。 此时,她身后跟随的便是坤宁宫的宫人侍卫,她该已是接到了皇后的旨意吧。恒泰心下钻痛,再难挪一步,就那么怔怔地盯着缓步而来的连城。清明的日光环绕在她身后,镀上一层金色耀目的光晕,随风而来那细细碎碎的花瓣,便垂落在她裙间。 不远处,那绯衣身影似也看到了他,竟也是一顿。 许久,他二人皆停住了脚步。 “恒大爷——”身后宫人微声催促着,恒泰这才回过神来,艰难地向前步去。 他,自东向西而去;她,自西往东而来。 他身后有侍卫随从;她身侧有随侍宫人。 连城的身影已走至他几步之外,秋水盈盈,千言万语,只能止于唇间。并非狭窄的甬道,却在这一刻,容不下二人四目相视,容不下只言片语的关怀。 “恒泰。”微软一声,轻轻溢出,那般熟悉。 本已刻意移开目光的恒泰,浑身一颤,动也不动,只静静转眸,看着几乎擦肩而过的连城玉步轻移,转至自己面前。 一众宫人讶异的目光中,连城走得格外从容坚定。 “恒泰。”朱唇轻启,她又唤了一声,“我——” 恒泰食指掩唇,示意她噤声,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出声垂怜:“别说。我什么都知道了。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便好好在宫中侍奉皇后娘娘。记住,千万不要惹事。”继而坚定地点头,予她宽慰道,“放心,用不了多久,我一定会把你接出来的。” “恒泰。”连城咬唇,恨不得以所有目光永远锁住眼前人,忍不住问,“你真的放心我在这里?你不怕我会和那时的小雪一样?” “不会的。”恒泰猛然截住她的话,为了避开周遭眼线,便不得不将声音压得更低,“这次毕竟是皇后娘娘钦点的你,又与我有约,皇后娘娘素来圣明慈和,你莫要多想——只管进坤宁宫便是!” 说着,咬牙狠下心,再不看连城一眼,径直往宫门的方向大步而去。他越走越急,越走心底越痛,似被人在心口生生挖出了洞,就那么空着,没有血,没有泪,一派空洞,痛得几乎麻木。 第75章 “咚——” 一声闷重自身后传来,恒泰猛地怔住,由这一声亟亟回首,却见连城双膝跪于甬道,风吹乱了她的额发,阳光扑落在她眉间,映烁着那明润如水的双目。她缓缓牵起嘴角,有笑色丝丝蔓延。她此时竟是笑着,笑得那样宁静安好。 恒泰心急,身子朝前一踉跄,探出的手,却在百般挣扎后,颤颤放落。 “连城,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千般情愫,百般言语,终只能化为这一声无奈又心疼的急唤。 “恒大爷,无论如何,我都感谢你,感谢你对连城所有的好,纵是此去宫深似海,连城也始终念着惦着你对我的好。”任酸楚充盈满心,连城仍是笑得灿烂,“无论死生,一生无忘。”她只是想对他道一声谢,只怕……只怕往后再没了机会…… “放心!不会有事的——”恒泰顿觉心疼,再听不得她口中关于死生的任何一个字,他朝着她重重点头,最后一声无比坚定,“你记住,有我!” 连城只笑而望着他,便似将他的话牢牢落在心底。她垂下身,予他一拜,毅然起身,转身间欣喜的泪滑坠唇间。一时间恐惧全无,她似有了好大的一股力量,足以面对陌生的紫禁城,面对即将面对的那未知的一切…… 皇后这个字眼,对于连城,既是熟悉,又是陌生。 因着跪了许久,连城便开始悄悄睨向皇后的身影。 在连城的念想中,皇后一直是那般雍容威仪,高高位于主殿上的存在。然而今日,她觐见时,皇后竟是落座于暖炕之上,她面目之上也少有几分严肃冷傲,倚着茶案心平气和地阅览内宫递上的用度簿子,神色间更透着丝缕睿智。 终于,皇后放落手中的簿子,目光移向连城:“连城,你起来吧。” 一言,无喜无怒。 连城依言起身,却见皇后示意了她近前几步:“你过来,把手伸出来。” 连城谨慎地挪着步子,迎至皇后榻前,忐忑伸出两腕,略垂了头,不敢直视皇后。 皇后端过连城的腕子,仔细瞧看着,不时挑起眸眼睨着连城的容貌,端看了半晌,终于点点头,放落连城的腕子:“嗯。这双手生得倒是极美,白皙嫩滑,细长灵巧,摸上去柔若无骨,不错!” 皇后虽是美言,可连城听来,却觉得寒战。料想皇后因醒黛之事必有恼怒,莫非要砍下她的手以示警戒?想到这里,便是满身发凉,手心生生攥出了冷汗。 皇后似看穿了她的小心思,挑了挑眉,又再添了句:“既然有这样的好手,那你一定会梳头喽?” 连城呼了一口气,心下释然,又实在不懂皇后意在何下,硬着头皮摇了摇头:“回皇后娘娘,民女倒是见过有人梳得好头,自己却是不会……” 皇后“嗯”一声,揣摩着又问:“女红刺绣,想来做得不错?” 连城再摇头:“回皇后娘娘,民女从未做过刺绣,想来也是做不来的。” 皇后双眉轻蹙,叹了口气:“那么磨磨胭脂,打打香篆这种简单的事情,你总会吧?” 连城为难地皱起一张脸,又是摇了摇头:“回皇后娘娘,这些民女连听都不曾听过,更别说会做了。” 一口一句回皇后娘娘,一句一个摇头。皇后已是不悦,凛冽道:“亏你也是府里出来的,不过是些日常家事,这也不会,那也不会,那你到底会什么?”目光再移去连城脸上,神色转冷,“既然都不会,也难怪你只会兴风作浪!” 一言重重砸在连城心头,连城委屈,忙插口:“娘娘!我不是这样的人!” 皇后贵为六宫之主,不曾见过何人能截断自己的话。这小丫头的莽撞插言,引得皇后微有一怔,狐疑地看向连城。 “连城虽然出生青楼,不是公主,也不是千金小姐,但在自己娘亲那里,也是当成宝贝孩子养着的。”连城憋红了脸,殷切地凝着皇后,脱口而出,“粗重的活计不让碰,复杂的手工不用学,每日里会见朋友,玩玩笑笑。旁人觉得我啥都不会,我娘亲看我却哪里都好。连城会烧饭、洗衣、唱歌,也在染坊里做过工,善待朋友,还爱帮忙,心眼,其实也不算太笨,若是皇后需要连城学什么,连城努力学习就是!” “好一张利嘴!”皇后落下一声,声辞严厉,“本宫不过说你一句,你竟敢在本宫面前说了这许多。” 连城此时才意识到自己言多嘴快,复又将头垂下,不时偷睨着皇后的表情。 皇后不再瞧她,心下觉得面前这个理直气壮冲撞凤仪的连城有几分奇特,听她说及为人父母舔犊之心,亦有几分道理。待周遭一时静下,皇后才又换了口气,缓缓提声:“你这样的人,总是有理,对不对?” 连城尚来不及摇头,便听皇后继续言道:“好吧!今日你既然入得坤宁宫,却也不能让你白来一趟……秦湘!带她去宫女房,叫她好好学学皇家的规矩!” “是。”一声应,自帘后而来。 连城瞪大了眼睛,不无好奇地盯着对面走来的这位被唤作“秦湘”的宫人。只见她较其他宫人更显年长,素白的面容映不出一丝情绪,满眼木然,竟好似一个无喜无怒的活死人。 全不在意连城的打量,秦湘轻轻抬了眸子,对着连城冷冷落下一声:“连城姑娘,请随我入宫女房。” 由坤宁宫退下,连城一路追随在秦湘身后。这位秦姑姑步履极快,连城险要追不上她的步子。由坤宁宫一路转西,自入西宫,再经过来时长长一路甬道,穿过御花园西南角,再越过两处香殿,所目之处,已不是东宫的壮阔、西宫的别致,反添了几丝萧索朴素。 秦湘领着连城在一处门苑前住了脚步。连城偷偷瞧去苑子里面,见得内苑是一套小宅院,四面建有房屋。秦湘只是驻步,向门苑前守门的侍卫交代了一番,便领了连城迈了进去。 才一迈入,便远远听来庭院里飘荡着宫人诵念的声音,连城随着秦湘穿过前廊,便听那诵念声时有时无,时断时续,咿咿呀呀着—— “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然则修身莫若敬,避强莫若顺。故曰敬顺之道,妇人之大礼也。夫敬非它,持久之谓也;夫顺非它,宽裕之谓也。持久者,知止足也;宽裕者,尚恭下也……” 连城隐约听出来宫人们似乎在背《女诫》。从前倒也听说这《女诫》的撰文最是繁杂,言辞拗口,不说背,只是诵读,对于这些小宫人而言,想必也是苦不堪言。果然,入得中厅的庭院,便见宫人们围坐在庭中,一个个苦皱眉头,绞尽脑汁地诵念着。 一路沉默的秦湘,此时看也不看连城一眼,冷淡吩咐着连城:“从今日起,你就先跟着她们一起,记诵各种女德文章。” 连城点头应了应,饶是好奇地环视着庭中其他景致。恰秦湘此时回过头来,见她这般胆大好奇,脸色更冷,咳了一声,径直道:“我看你就是不懂这些淑女圣则、贤妇之道,所以才会变得什么规矩都不懂、都不讲。皇后娘娘既然把你交给了我,那么我自然要正本清源、标本兼治。” 连城撇撇嘴,也不还口,只略收敛,由着她念说自己。 “你不是——聪明好学吗?”秦湘一步走上廊前的石桥,扶栏望着连城,仍是面无表情,“好!今日之内,你须背熟这三篇文章,否则,小心宫里的板子,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一声令下,便连庭院中诵念的宫人们都忍不住放下了手中的《女诫》,同情的目光纷纷射至廊中立着的连城。只秦湘一个眼色,她们便又都老老实实埋了头。连城见此,便也明白这秦姑姑当真是厉害的人,索性识得眼色,笑脸盈盈送走秦湘,待秦湘一转过头去,便冲着秦湘的背影吐了吐舌头。 “背就背!”连城暗暗念叨着,转身间已被满庭院的宫人团团围住。 这所庭院中的宫人,皆是在各个宫中犯了事,被罚来在此苑中学规矩的小宫女们。如今见秦湘一走,这些宫人们便丢下了书,也以为她是哪个宫中犯了错的,遂围住连城,一个个左一句右一句,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你是新来的吧!” ——“你惨了!这三篇《女诫》难背得紧啊!我们都背了三五天了,读得死去活来,怎么也背不下来!” ——“秦湘姑姑要你一日之内背出来,怎么可能啊。” ——“赶紧坐下来一起读吧,背得一段算一段,总能少挨点板子。” “停!”连城比了个手势,示意她们静下,顺势由她们手边拾起三篇文章,才扫过几眼,便灵光一闪,计上心来,看着众宫人道,“大伙这般读来读去,个个头晕眼花,就算再读上个一百天,都不见得背得出来。” 一番言罢,宫人们皆是点头称是,眉头紧锁。 “倒不如这样,咱们——来玩一个游戏。”连城笑了笑,猛地将手中的文章扬了起来,朗声道,“我保证,游戏做完了,这三篇文章大家通通都能背下!” 第76章 二 自连城入宫,恒泰便将自己一人困在花园打拳练剑,他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似拼了命一般只与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几个时辰下来,汗水湿了满衫,人恍恍惚惚,几近虚脱。想那皇宫本就是天下最深沉可怕的地方,如连城的心思单纯,必定凶险万分。可是,若留连城在府中一日,他便总是想到她会和那江逸尘的种种,他亦放不下,他一百万个不舒服不自在。两相比较,竟是宁愿连城留在宫中。那江逸尘,就是一根刺,他便是使出浑身解数也拔不掉的那根刺! 砰的一声,一记重拳狠狠落在眼前的松树上,额上青筋暴起,恒泰紧紧合上双目,疲惫盖不过难言的苦楚,再扬起拳头,不及落下,便由身后人牢牢困住。 “住手啊!恒泰!” 福晋抱住恒泰,捧着他布满伤口的拳头,泪水涟涟。她方才听得郭孝说恒泰恨不得累死自己,便急得匆匆赶来,眼见恒泰这般不知爱惜己身,便更是心疼。 “恒泰,你要为额娘想想啊。我就你这样一个儿子,你怎就变成了这样?为了一个女人,真的值得吗?” 值得吗…… 恒泰凉凉一笑,笑得满面生泪:“皇宫深险,我不想连城入宫。可是,可是!她在府中一日,我就总是想到她会和那江逸尘搅在一起,每想及此,我就心如绳绞刀割,我心中一百万个不舒服不自在!” 说着恒泰猛由福晋手中抽出腕子,一拳直落,一拳又一拳,震得松针纷纷落下,落了半身,两拳间已是鲜血淋漓。他却好似感觉不到痛一般,不停地诉说:“想到这些,我竟宁可让她进宫!额娘!我已与连城山盟海誓,理应知她信她,可是江逸尘就好像一根硬刺一样扎在我的心中,让我怀疑连城,有时候甚至憎恨她!额娘,我是一个卑鄙的人!我恨我自己!” “恒泰——”福晋亟亟唤了声,扶着恒泰踉跄跪地,她抱住恒泰两膝,心如刀绞,恒泰的每一击,竟好似打在自己身上,一时间,泪如雨下,“你若再这样痴狂消沉下去,无疑是要了额娘的性命啊!听额娘说,你不卑鄙,你是最善良磊落的孩子,你只是爱上了一个姑娘,你只是没有办法,你进退两难……” “我答应过连城,要照顾她一生一世。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苟活于人世!” 这话听得福晋心下大惊,忙摇晃着恒泰,恨不得将他摇醒:“连城不会有事的!你听额娘的话,她不会有事的!我儿你怎么这么糊涂。你想一想,皇后娘娘召连城入宫,到底是为了谁?!” 一声问下,恒泰怔住,迟疑的目光凝向福晋,一言哽在喉中,难以吞咽。皇后虽召连城入宫,其意又岂在连城?皇后只盼自己能善待醒黛,至于连城,不过是稍以施压,并非会蓄意加害。皇后那般聪明,又岂会不知自己与连城情深意笃,倘若连城遭遇不测,他必定要迁怒醒黛。 福晋见他已有平静,再稍加安慰,平缓言道:“这次的事,换成往日你对醒黛关爱无微不至,那情况又会如何?” 醍醐灌顶,恒泰猛然清醒过来。 “额娘若是你,就从现在开始,闭口不提连城怎样怎样,只是一味地逢迎家中的这位公主。她毕竟是你的正妻,真心真意也好,例行公事也罢。”福晋贴近恒泰耳边,将声音压得极低,“只要皇后娘娘觉得你们夫妻关系已经很好,那么连城就再也无法对公主的地位造成威胁,那么老是拘禁着她又有什么意思,还不是会给放出来?” 至此境地,若他越是痴狂在乎,越是痴心激动,皇后便只会越发觉得连城对于醒黛而言是个极大的威胁,至那时,为了彻底断绝他的念想,恐不能保全连城性命。 恒泰转而盯住福晋,一字一顿,言得清晰坚定:“儿子明白了,儿子知道该如何做了!” 福晋凝着恒泰,重重予他点头。 忍,如何不是将那把利刃横插在心头。但也只有忍得一时,方可谋得百世! 只一夜,宫女房便换了光景。 昨日还在愁眉苦脸的众宫人,已是神采奕奕地应对皇后和秦湘的查验。凤辇停落在宫女房外,连城带领众宫人跪在最前首,含笑迎上皇后垂询的目光。 “你说,不仅是你,便连全部宫人都背下来了《女诫》?”皇后将信将疑,看着连城,略蹙了眉。 连城应下一声,随即转向身后的宫人,做起了手势:“姑娘们,一二三——” 在连城的带动下,宫女房的庭院上空,立时扬起了悠扬的歌声——“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然则修身莫若敬,避强莫若顺……故曰敬顺之道,妇人之大礼也……夫敬非它,持久之谓也……夫顺非它,宽裕之谓也……持久者,知止足也;宽裕者,尚恭下也……” 连城自小喜好唱歌,记得儿时便连说话都要用歌唱出来,反而很多纸上的字,她看着费力,但若母亲教她唱,她便能很快记下来,自此她便发现,歌声的韵律节奏,助于记忆。所以她便将三篇文章编成了三首节奏鲜明的歌谣,宫女们随着歌韵将它们唱出来,全然不费力气,平日里三五天都背不下来的文章,可以在一夜之间记牢。 果然,宫人们一口气将三篇文章唱毕,竟是半个字也不差。 “是谁教你们把这些文章唱出来的?”待宫人们静下,秦湘问她们。 “是连城,她教我们用唱歌的方法记忆节奏,然后背起来就快多了。”人群中传来一声微弱的回应,引得皇后不由得将目光锁定连城。 皇后笑色生起,好奇地问连城:“你是怎么想到这个法子的?” 连城忙应:“唱歌的节奏,是有利于记忆的,连城只是将这个方法教给了大家。” 皇后点点头,缓缓由凤辇中站起,由秦湘扶持着走下,停在连城身前,略一笑:“小聪明倒是有那么几分。”待转过身来,已是迎向众宫人,扬了声音,“但是——古人说得好,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叫你们背书,并非只是背文唱字,而是要你们懂得文章中的道理。像这样的小把戏,一时记住文字,虽然不难,却离那些圣贤的本意越来越远了!以后,还是要多读多记,知道了吗!” 如此一言,方才还欣喜得意的宫人忙压下了欢喜,闷声应是。 “既是知道短处,便要收敛浮躁之气。”皇后笑了笑,又看着众人吩咐说,“咱们大清笃信佛教,本宫又是最喜读《四十二章经》,从今日起,你们就将它抄录一千份吧!”说罢,敛了笑色,转身上辇,扬长而去。 待皇后凤辇渐行渐远,众宫人似泄了气的皮球,纷纷瘫软在地,唉声叹气埋怨连城连累她们要抄录《四十二章经》一千份。比起背文章,背不好不过是责罚一顿板子,然而抄录佛经一千遍,纵是写断了手也不见得能交差。 连城倒也不急,任她们怨声载道泄了气力,再慢悠悠地说:“看你们给吓的!不就是佛经吗?我全包了!” 宫人们不信,连连摆手,要连城不要信口雌黄,她一人又岂能抄得完。 抄?! 连城笑了笑,眉间添了几分狡黠,她有说抄吗? “难不成,你会法术?”一个小宫人悻悻地插了句。 连城笑得更盛,法术,她可不会,但她有——印刷术。 白蜡、皮纸、滚子、竹签子、墨、宫纱。 不消半刻,连城便找来这些物件,将它们堆放在桌上。宫人们立时围住连城,没有一个人能看得明白连城的法子。 连城倒也不急,慢慢喝水吃了果子,才向大家答疑解惑:“先把皮纸烤热,将白蜡涂抹均匀在上面,等蜡凝固后,这个皮纸就成了一块薄薄的蜡板,然后我们用竹签子在蜡板上写《四十二章经》。竹签子刻下文字的地方,蜡就被划下来了,等刻完一遍之后,我们用宫纱盖住蜡板,用滚子将墨滚上去,就可以在纸上印刷啦!” 这样的法子,若只印个三两份,确实麻烦,但若印个上千份,必定省时省力。且印出来的纸张全是熟宣,宫人们自行制作,印出来的字体也会各有各样,掺杂在一处,若不仔细瞧,也看不出端倪。 宫人们一开始还不放心,待照着连城的法子制作了几份后,越发得心应手,速度便越来越快,才一个白天便“抄”出了一千份佛经。 至夜,忙了整日的宫人们竟是兴奋得睡不着,卧房里大家个个把连城围住,夸赞她是难不倒的连城。连城自小在民间就喜欢热闹,遇到这般场面,便更是激动,索性拉着宫人们讲述自己在宫外遇到的比这抄佛经还神气的事。 夜已极深,众人嬉笑间,隐约听得隔壁传来阵阵咳嗽声。 连城正说得兴起,闻听这声音,不免静下,四下问人是谁在咳嗽。 大家纷纷低下头,静了声音,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回应:“是秦湘姑姑。” 连城听罢,由床上跳起来,披了长衣便要推门而出,却被其他宫人拦住,劝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连城仍是坚持,她一人披衣离开房屋,提着手中的羊角灯转至秦湘的屋门口,敲了门,唤了几声“秦湘姑姑”,却迟迟未听见人声回应,只是卧房传来的咳嗽声更烈。 第77章 连城心急,索性推门而入。入目见秦湘披衣在床榻间咳得厉害,人已半伏在床帏前,意识不清。连城见她病得这样严重,口中念着去找太医,却被秦湘一把拉住。 “我们这些宫女,哪里能看太医!不合规矩!” 在这宫中,太医从来都只是给主子们看病的,并不能过问下人的病症。可连城不管这些,她只知道秦湘姑姑病得这样厉害,若不能瞧治,便要出事。 “说了不成……就……是不成,你快走吧!莫要管我……”冷汗一滴滴落下,秦湘握紧连城,死死坚持。 连城心中一紧,找不得太医,她便决心自己照看秦湘。她扶着秦湘躺下,片刻工夫便由床前的水盆里拧出两面手巾,其中一面挂在床头,另一面替秦湘抹脸。犹记得儿时娘亲也是这般照料自己。丽娘在世时常说,京城冬季极是干燥,容易引人咳嗽,若是挂上一块湿湿的手巾,则可以润润干,一觉睡得安,醒来之后,手巾就会全干。一想起丽娘,连城心中发酸,从来都是娘亲照料自己,待子欲养而亲不在。眼下对秦湘,她便照顾得更尽心尽力,一半也是将秦湘当成欲要孝敬却再没有机会的丽娘。 “明儿早上,我去讨些琵琶丸、秋梨膏什么的来给你吃,吃完就舒服了!”橘色的暖光映着连城一双格外清明的眉目,细密的汗滑过她的额头,她却丝毫不顾,不停歇地为秦湘擦拭。秦湘虚弱地抬起眼,视线恍惚中见连城忙来忙去的身影,几分感激,又有几分疑惑,着实摸不清楚连城的心思。自己日里变着法来折磨她,她竟然还以好心来报,甚而怀疑她莫不是憋了坏主意。 见秦湘怔愣着,连城似看穿了她心绪复杂,爽朗而笑:“人在世上活着,谁都不容易,你怎么对我,那是你的事,可我见你咳嗽痛苦,却不能不管,因为这是我的事!” 秦湘默然无言,静静垂下目光。 连城替她盖过软衾,随即放下靛青色帷帐,起了半身道:“我再去给你打几盆水来,放在床四周,待有了水汽,你这咳嗽便能缓缓了。” 说罢,正要移步,却见帷帐间探出秦湘一只腕子—— “丫头,你给我等一下。” 连城僵了步子,疑惑着转身,只见秦湘缓缓掀起一角帷幕,苍白面容上依旧是一脸莫测的神色。 “你别以为和我卖好,我就吃你这一套。”秦湘倚靠在榻前,目光凝着连城,“我提醒你一句,投机取巧固然有用,但皇后娘娘也不是那么好骗的。” 连城愣了愣,瞬间明白了秦湘的话意,便点点头,应了一声。 秦湘这才面色好转,释然地舒了口气,缓缓扬了一笑,满是平静:“那么,咱们两两相抵,互不相欠了!” 连城只觉得秦湘这话说得偏颇,下意识回应她:“有什么欠与不欠的?大家都在宫里,都是伺候人,大家应守望相助嘛!我也不图姑姑你什么,你呀,只管把你的咳嗽调养好,这比什么都强!” 秦湘由这话听得心头一牵,再又望去连城的年岁样貌,转而念起自己失散多年的儿子。当年,她丈夫恶赌,越赌越穷,越穷就越赌,欠下一堆赌债。那孩子仍在襁褓之中,便由她丈夫卖了银两偿还赌债。往日种种,便如噩梦,不堪回首。想来那孩子若在身前,正是如连城的岁数光景,也该是这般年轻气盛的模样。倘若他能在自己眼前,这般服侍自己,她便是死也甘心了。 泪,顿时充盈了双目,秦湘将头扭至内榻一侧,抑制不住的泪纷纷落下。 “你怎么哭了啊?”连城慌张地扑至秦湘身前,不住地拿帕子替秦湘拭泪,口中念念有词,“咱们可银货两讫、两不相欠啊!姑姑你这哭得可没道理啊!” 秦湘拉起连城的腕子,连连摇头,叹了口气:“没什么。我是想起了我失散多年的儿子。” 儿子? 连城一惊,初以为秦湘似如宫中的老姑姑们,终生未嫁,孤独半生。原来她也是有家有儿子的,且是失散多年。此时,她见秦湘又发起了呆,便忙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秦湘怔怔转过神来,面上的痛色缓了几分。 连城轻轻问了句:“秦湘姑姑,你刚才说你儿子怎么了?” 垂首间,秦湘揩了眼泪,摇了摇头,不愿再言,只说夜深了,让连城去睡。 连城乖巧地退了半步,站起身,回说打完几盆水,就去睡。才又转过身,即听秦湘故作严肃的声音漫出了帷幕:“你给我记住,皇后是一个极精明的人,你想用印刷佛经蒙蔽皇后,她可是最讨厌被蒙蔽的——你可别以为自己能糊弄得了娘娘!” 连城闻言,含了一笑,摆摆手道:“姑姑放心养好身体!我也会照顾好自己的!我打水去了!” 秦湘透过帷幕望向连城背影,直到那绯色身影融入了门外,一丝笑意缓缓爬上。她摇了摇头,心下笑叹,连城这丫头虽只知道逞能,也确实有几分讨人欢喜的能耐。便是连自己,竟也有些中意她了。 天色还未大亮,坤宁宫的大殿上已然铺满了一千份《四十二章经》。 辰时,皇后由内殿缓缓而出,目光扫过跪在回廊上复旨的连城。晨间洗漱时,便听宫人四下都在议论,这宫女房一夜之间便抄录了千份经文,所以一早便遣人传了连城前来回旨,随之送来坤宁宫的便是这一殿的千份经文。 皇后随手拣了一份经文,扫过几眼,另拣起一份,几番比对着,脸上渐露出怒色。 殿前的回廊,铺着金色氆氇,连城便跪在其中。此时她将身子压得极低,屏息间,静得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投机取巧!弄虚作假!”云织的袖摆狠狠垂落,皇后将手中经文一摔,怒叱向连城,“连抄佛经这种事情,你都敢如此不恭敬,可见绝非善类!连城!你还有何话可说?” 连城忙叩头,额头不停地落地,口中亦不住地念着:“连城无话可说,连城无话可说,连城无话可说,连城无话可说,连城无话可说,连城无话可说,连城无话可说……” “停!”皇后一步走至她身前,似是更怒,“你疯了吗?怎么总是重复这句话!” “请问皇后娘娘,我重复几句话,难道错了吗?” “自然是错的!” 连城略呼了口气,大着胆子略抬起头,瞧探着皇后脸色,缓缓道:“连城将自己的话重复说了不到十遍,皇后娘娘就已经开始厌烦——那么连城和众姐妹若是将佛教抄上一千遍,佛难道不会厌烦吗?” 皇后被这一句呛住,半刻讶然。 “连城觉得,佛经不在于读,也不在于抄,而在于理解,去领悟。慧能不识字,能得禅宗六祖之尊;周利盘陀伽只会念‘扫帚’两字,结果也能证得阿罗汉果。这就是慧根和缘分——假如只是一味抄经求解脱,去浮躁,那根本就是缘木求鱼啊!心如果空了,万事万物都可以是空的,心如果是满的,万事万物也都可以是满的。” “小小年纪,竟然满嘴野狐禅!” 皇后冷笑一声,移步迈出大殿,人立于回廊上,初日的金耀光芒将她一身朝衣映得闪烁流离,垂首间睨了脚边的连城一眼,声音扬起:“好!你不是说什么空,什么满吗?禁宫之中,共有铜缸一百零八口。” 心中一沉,连城慢慢锁起蛾眉。 “你若能在明日日出之前,将所有的铜缸由空而变满,本宫就饶了你。”皇后说着,目光转去百阶下被阳光照得锃锃发亮的大铜缸,神色一凛,“否则——两罪并罚!” 三 连城已入宫数日,恒泰日夜难安,百般差遣郭孝前去打探连城的消息,连城的消息还未得到,便传来军营大乱的讯息。朝廷军饷不齐,饷银又少,军士们早有不满之心,而今簇拥一处,哄闹着要朝廷加饷银。恒泰只觉各营军卫俨然是胡闹,军中饷银的发放皆由朝廷记录在案,并非能凭众人几声牢骚便轻易更改,如今各营这般混闹,只剩扰乱军心。 匆匆赶往军营途中,却见江逸尘在军营由众人簇拥着,恒泰远远望着这一幕,神色冷住。 “前日随富察将军来军中的江逸尘先生,今日见军中饷银迟迟不发,于是取出了几箱自己窖藏的银子,每人都有四只元宝,大家齐声欢呼,好不拥戴江先生!目前似乎就只发了勇字营的五十来位弟兄。但这一发不要紧,好似投石入水,整个大营都轰动了,人人都盼着拿元宝呢!”一个军士跪了恒泰身前,畏畏缩缩地将这场面的情况道出。 “他是在代朝廷赏赐军士?”恒泰锁紧眉,“江逸尘好大的胆子。” 恒泰径直走向江逸尘,冷冷瞪他:“江逸尘!你私自给营中的弟兄发了大笔的银子,如今几个营全部都闹起来了!你才来军营几日,就给我们添了这样大的乱子!” 见恒泰怒火冲天,江逸尘反是不急,优哉道:“军营又不是我在管,我有什么办法?我也只是一时看不惯。这些当兵的也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家里不是有老父老母,就是有几个儿子等着吃饭,军饷一日不到,你叫他们怎么活?所以我一片好心,将自己的积蓄拿了出来,发散给这些兄弟们,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第78章 恒泰见他一脸冥顽不灵的模样,难抑怒火:“军营有军营的规矩,用不着你假充好人,冠冕堂皇!你分明就是在挑起事端,若是真想给军士奖励,何必只单单发勇字营这一营?你挑动军中不满情绪,乱我大营!” 江逸尘全然不在嘴上输给他,只盯住恒泰,狡黠一笑:“你以为哥哥我的银子都是大风刮来的吗?为什么我只发一营?因为我没那么多钱啊!我要是钱够,我可给整个北京城发银子——难道钱不够也有错吗?” 巧言令色! 恒泰更近一步,只差揪紧江逸尘的领口:“你是故意的。你的目的就是要搅乱将军府和大营!”言罢,猛地离去。 江逸尘一脸漫不经心的笑色,归于宁静。是,他确实是故意的。 如是要报仇,他本可以利落地要了富察翁哈岱的命,却铤而走险,代朝廷发下军饷,这是意图谋反的重罪。只是如今,他已感觉到干娘之死事有蹊跷,恐怕并非富察翁哈岱所为,而是另有其人。他想起从前连城也多番明示暗示过自己,却苦于没有证据。索性他就扰乱军府和军营的局面,事态越乱,恒泰便越是应接不暇,而自己便能将那真凶揪出来。而今,他已隐约猜到,真凶必是一个最狡猾的对手,诸如那位端庄和蔼的将军福晋——纳兰映月! “你不是很厉害吗?我事情已经做下了,题目也划给你了,只看你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瞧瞧能不能解决了!”江逸尘望着恒泰背影,幽幽念了声,一丝残冷爬上眉间。论想如今,富察翁哈岱对干娘心怀愧疚,一并纵容自己并百般迁就,索性便逼翁哈岱动手,要其亲自手刃了福晋。待除掉纳兰映月,再一个个处理掉他和他的儿子! 身后暗处是百乐缓缓走来,她贴在江逸尘耳后,压低了声音:“代朝廷发饷银,谋反之罪,饶是风险。这般损人不利己的事,你又何苦呢?” 江逸尘收敛了笑色:“我这就是在逼富察翁哈岱为干娘的死给出一个交代!” 百乐看着他,不由得摇摇头:“可惜我这个局外人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好汉为他干娘报仇,恰恰却是另一个情景。” 江逸尘顿住,转而看着百乐,一字一顿:“你看到了什么?” “你最终的目的是要除掉富察恒泰。” 恐怕这一切,都是因为富察恒泰拥有了他最爱的女人——连城! 冷月如钩,夜浓重如墨,将九重宫阙团团萦绕。 脚下一步深,一步浅,汗水簌簌落下,连城扶着挑水扁担倚靠在廊前歇着。她挑水挑了整整一日,这一百零八个铜缸,才装满十九个。风来,夜花璀璨,簌簌飞舞,连城扬起一只手轻轻握了眼前的落花,目光迎去天边的弯月。静夜安好,可怜自己腰软膝软,只想躺倒睡下去。满园泛着花叶芬芳,连城深深吸了口入肺,长目微合间,听得房上传来轻衫绫衣的窸窣声和浅浅步音。连城扶着扁担坐起身,隐约看到是位身着白袍的老人家落座于屋顶上,神色落寞,身影伶仃。 “老人家。”连城扬了声音,跳起身朝着那身影挥了挥手,试图引来他的注目,“你怎么敢坐在皇宫的屋顶上啊!这可是坐不得的,快下来快下来!小心啊!别摔着了。” 声音扬起,竟似惊动了那房顶上的老人。连城只见那一袭白袍自屋顶飞檐而下,身手敏捷似蜻蜓点水般。见那老人家飞身而来,连城已霎时怔住,好半天缓过身,凑到老人家身前,绕着他转了转,惊叹出声:“你的功夫还不错嘛!那样高的地方,居然一步就迈下来了,腿不折,脚不崴,佩服佩服。” 来人一笑,听她一口一个老人家,不由得问说:“你不认识我吗?” 连城掩口即笑,莫非他是当世名人,还需要众人皆知?偏自己就是不认得他。 连城眨着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我问你,你认识我吗?” 只见他摇了摇头,连城便拍着他的肩膀,爽朗道:“对呀!你都不认识我,我又怎么会认识你?” “天色已重,你怎么在宫中瞎转悠着?” 一句反问言他,便好似避开了方才认得不认得的话题。 连城不由分说地蹲坐在地上,一手抚上握了整日的扁担,抱怨道:“我是伺候皇后娘娘的,今儿她大发慈悲,罚我将宫中的一百零八口大铜缸全部装满水,所以我到现在还在干活呢!” “你倒是犯了什么错,让皇后娘娘如此罚你?” 又一声问下,连城翻了翻白眼,未想这白衣老儿还挺多管闲事的,边叹气边说:“皇后娘娘要我们几个宫女把《四十二章经》抄写一千遍,我灵机一动,就想出了印刷佛经的主意,只一天一夜,就把一千份佛经……哎,我凭什么告诉你这些?” 说至一半,连城愣住,忙仰头看着那一身袍衣的老儿,见那衣料倒是十分精致,便像是富贵人家,索性开口问:“我还没问你呢,天色这样晚,倒是你为何在别人的屋顶上瞎转悠啊?” “那你,又凭什么管我在屋顶上晃悠?” 这人反似与她犟上了,连城猛地站起来,拍拍屁股,亟亟道:“江湖侠义道,你坐在那么危险的地方,人命关天,我自是要管一管。” “好个江湖侠义道!你既是关心我安危,我也可以帮你将这剩下的铜缸灌满水。”那人说着将袍衣一曳,稳稳坐在回廊上,目光落向连城,“但前提是,你要陪我聊会儿天。” “老人家,我还有八十九口铜缸没灌满呢,多你一个人,有什么用?” “我会一门法术,叫五鬼搬运法,一会儿我念起咒语,那些水缸自然就被装满了。” 连城一惊,半信半疑地打量着他。 那人见她这一脸不信任的神情,索性道:“无论是真是假,你都要信我了,因为按你这个速度,根本就是灌不完的。” 连城倒也觉得他说得在理,思量之下,一手丢了扁担,一脚踹开水桶,盘着腿坐于老人家身侧,眨着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你说得对。那你想聊什么?” 想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最不怕的便是陪人聊天解闷子了。 “小丫头,你有喜欢的人吗?”思考了良久,那人缓缓问了她一句。 连城立时点头,自然有。 “那么,你如何来判断他是否真的喜欢你?” 这有何难,连城自信地笑了笑,连连说着:“喜欢就是对我好,宠着我,任我胡来,他也高兴地护着我,守着我。否则,就是不喜欢我!” “就这样?”那人皱起了眉头,苦苦摇头,“哪有那么简单。” 湖水静静拍打着岸边,粼光微洒映着连城的一张脸,单纯质朴,又岂能想到还有比这更复杂的喜欢。那人静了片刻,再扬起声时,略显几分落寞:“我且予你讲一个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皇帝,他喜欢上了一个古灵精怪的姑娘,可是他只能偷偷喜欢着,他怕这位姑娘会被皇后盯上,便会有祸事殃及。后来选秀女的时候,皇后明明推举了这位皇帝心仪的姑娘,皇帝却没有选她。” “皇帝为什么没有选她呢?”连城一脸不解,蹙着蛾眉。 “这个皇上之所以不选她,是为了保护她,否则,皇后若是忌妒,这个姑娘非得命断宫闱不可。可是这个姑娘,并不知道皇上的苦心。”那人叹了口气,缓缓道,“虽然皇上没有选她为秀女,却夜夜按捺不住,要来私会这个姑娘。他们柔情蜜意,乃至山盟海誓,这个皇上答应,要给她一个身份。终于,他等到了一个好机会,圣母皇太后的六十大寿,就在那一天,皇上册封这个姑娘为慧妃娘娘。” 一树夜花,落溅池间,将湖面装饰成一面绣品。连城凝着湖面波澜,似深深陷落这故事中,口中恍惚问着:“那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吗?” “册封后,这个姑娘给皇上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但好景不长,皇上勤于政务,二来也怕皇后忌妒,陪伴姑娘的时间越来越少。这时候,她似乎和一个进宫唱戏的戏子有了私情,在东窗事发后,戏子选择了自杀,而这个姑娘什么都不说……” “最后呢?”未想到会有这般转折,连城忍不住急问。 “最后,皇上肝肠寸断地将她打入了冷宫,一关就是十多年,直到不久之前,才将她放了出来。不过,她已经是个半疯的女人了。” 待他说完,一时极静,二人皆没了声息。那人随着连城的目光,一并落在那一面湖泊,隔了好久,幽幽出声:“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皇上这样疼爱他的妃子,但这个心爱的人却一点也体会不到?还要选择背叛他?” “依我看。”连城隐隐皱眉,“这两人都不怎么样。” “什么都不怎么样?”那人一时激怒,猛地站了起来,盯紧连城,“皇上一片苦心,却被人误解疏离,你这孩子乱讲话,你说说他哪里不怎么样?” 连城仰起头,认真地点头:“他也许是个好皇上,但是他不懂感情,不懂爱。爱情不说不做,叫什么爱情?你喜欢我,我喜欢你,我们就在一起。说知心的话,做开心的事,一个人被欺负,另一个人拍桌子拿菜刀去揍那坏蛋。麻烦来了,两人一起扛,大不了一起死掉。什么一片苦心,暗中保护,都是废话!废话!” 第79章 那人哑然失笑,叹口气,随即摇头:“说得句句在理,可惜都是孩子话。事情哪有那么简单,越是高高在上,越是事事不得自由。” 皇后的家族和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身为帝王,必要思虑周全。虽然皇帝是一国之君,但其实也是君为一国,平常老百姓敢爱敢恨的事情,他反而不能做。帝王,也有帝王家的苦衷,非世人皆能明白。 这话,连城倒是极为赞同,索性点头:“所以我觉得那女子也是笨蛋。” “怎么讲?” “被惯坏了。”连城一针见血,毫不留情,“皇上的温柔好处,她当成习惯了,麻木了,忘记了,不知道感恩,可不就忽略掉了……”说着却也愣住,想来自己和恒泰,莫不是如此。恒泰对自己的温柔和好处,自己不是也由他惯坏了?! “可她还跟别人有了私情。” 连城回过神来,盯着他,一时没忍住:“胡说八道!女人的心,本来就是小小的。一个人住进去了,就再容不下别人了。我不认识她,可是我就是知道,她跟皇上既然曾经那么好,她的心里就不会有别人!” 那人听得一愣,好半天没有丝毫反应。 连城再一站起来,迎面看到对面那口锃光发亮的大铜缸,这才想起来,自己光顾着听故事,水还没挑呢,忙拎起扁担和木桶,亟亟告别。人溜出几步外,又听那老人家爽朗笑音自身后漫上—— “你放心吧,我会施展法术助你一臂之力的——在天亮前,水缸一定就满了!” 连城气他到现在还在与自己说玩笑,嘴里念叨着,脚下越跑越快,突然一阵眩晕,只觉夜幕更黑,身前的景致离自己越来越远,尚来不及呼出一声,人便跌倒在了地上,昏了过去。 已不知睡了几时,只待暖融融的阳光将殿阁映照得四壁通彻,一抹余光坠于连城眉间,她皱皱眉,惺忪地睁开双目,所见竟是红日高照。一个鲤鱼打挺,她立时坐起身,又见水桶和扁担都在手边,方才记得还有那八十九个铜缸。抱起水桶就要往水井边上跑,步子方迈开几步,又折了回来,诧异着盯着睡着前明明还空着的那口水缸,再往前走几步,沿着回廊一路而下,竟是—— 如那老人家所说,他用法术将全紫禁城的铜缸都灌满了! 四 坤宁宫。 一盏宫灯悄然灭去,罗幕低垂间,伺候皇后晨洗的宫人们鱼贯而出。 内殿中,皇后端坐镜前,乌丝垂下,漫至腰间。她握起一丝落发,略有些神伤年华逝去,转念间又想起自己罚连城去挑水,全紫禁城一百零八口铜缸,如今想来,这惩罚似是有些重了。又念起昨日召来秦湘,听由秦湘说那丫头人不坏,只是时而耍些小聪明罢了。 皇后心中一叹,其实她倒也未想如何难为连城,每每出个难题都能被个小丫头一一破解,才又给她出了个难题。 “我啊,就是这样的脾气。年轻的时候也是不饶人,结果累得慧妃进了冷宫。”皇后自嘲一笑,连连摇头,“如今又是难为一个小丫头。” 念起慧妃,她不无愧疚。她后悔当年将醒黛叫到冰湖边,去看慧妃与良工那一幕,然后叫这个孩子把自己的母亲给害了。如今想来,慧妃和那戏子必然不会有什么苟且之事。所以这些年来,她对着醒黛,便是愧疚不已,恨不得将对慧妃的亏欠弥补在她一人身上。 梳洗毕,皇后由内殿步出,一眼看到连城蓬头垢面地迈进殿前,跪于身前请安。 皇后瞬间心软,朝她微微一笑:“这一夜没睡吧!怎么样,水有没有挑完?” 连城挠挠头,糊涂道:“睡倒是睡了,而且一百零八口水缸,也都灌满了水。” 皇后闻言,睁大了眼睛,讶异道:“可以啊!你这么厉害!” “不是这样的。”连城赶忙摇头,自地上爬起来,将昨夜的场景连说带比画着,“我昨晚上遇到了一个老人家,他是一个会法术的老神仙,是他运用法术,帮我把缸灌满水的……” 见皇后与秦湘疑惑着面面相觑,连城欲再言时,殿外已传来传唤声,奏报皇上驾临坤宁宫。殿门随即被两侧宫人拉开,幔帐拥簇下的皇帝步履稳健,靛青色的朝衣由金色阳光染就一层璀璨。那稳健轻盈的步声,还有袍衣滑过衣摆的窸窣声,听在连城耳中却有几分熟悉。连城狐疑着悄悄抬了眸,偷瞧皇帝圣驾。 她仰头时,恰皇帝也将目光移转殿中,正落在她额上。 四目相接,连城睁圆了眼睛—— “您不是那个老神仙吗?” 面前这位九五之尊,竟是昨夜的老人家。不,应是昨夜那老人家,便是皇帝! “啊!您就是皇上啊!” 威严之下,皇帝仍是忍着一肚子笑,看了眼连城,便转身对皇后道:“这孩子,倒也傻得可爱啊!皇后啊!朕要问皇后借这个孩子一用,不知皇后肯不肯啊?” 皇后此时,也似乎明白过来那一百零八口缸是如何灌满了,温然一笑,即应:“既是皇上要用,臣妾听从皇上吩咐。” 拜别皇后,连城一路由皇帝带出坤宁宫。皇帝一路步履极快,似是有紧急之事。由坤宁宫入西宫,待走至最后一处回廊时,皇帝猛停住了步子,风扬起他朝衣一角,刺眼的阳光一并遮掩住他的表情。昨夜离开连城,他辗转反侧,想了一夜,笃定了要交给连城去做一件事。 “连城,昨夜,朕讲给你那个皇帝和慧妃的故事……” “我知道了。故事里的皇帝,便是您!”连城点点头。 皇帝终于鼓起勇气:“如今慧妃已经出了冷宫,那么,朕应该如何与她相处?这事情看似简单,其实中间又有颇多不方便之处。总之,连城你记着,既不能失了朕的颜面,又不能让慧妃感觉到不舒服。朕给你出了这样一个难题,就看你能不能解了——若是做得好,朕自有赏赐!” 连城笑着点头:“好!这可是皇上您说的!” 说着伸手拍向皇帝肩膀,却又猛地愣住,意识到自己造次,便立时收了手,低下头时,闷声嗫嚅道:“慧妃,现在何处……” 军中之乱,已迫在眉睫,再无平息,代发饷银之事便要被上奏朝廷。 富察将军凝神坐于帐中,面对着展开在面前的白纸,迟迟落不下去一个字。他面前,立着江逸尘。此时,江逸尘一脸平心静气,他道:“倘若干爹肯当机立断,将害死我干娘的凶手绳之以法,我便拿出我所有的家当来平了这次的风波。若是您仍要考虑,那么饷银的事情闹大了,恒泰首当其冲要当其责,我亦不能逃脱。您想想吧!是自己的两个儿子重要呢,还是那个凶手重要?请干爹务必三思!” 冷墨,坠下,富察将军随之一颤。细细密密的汗爬满额头,他闭了眼睛,又睁开。杏雨之死,除了映月,再不会有他人下手。而这,他素来心知肚明。映月虽置杏雨于死地,但她毕竟是这将军府的福晋,更是恒泰的额娘。杏雨之事,对着江逸尘,他本是一再退让,如今却反被其步步紧逼。他知道,江逸尘不过就是要逼自己说出真相,给杏雨一个交代。 “报——大将军!少将军在外面训话呢!” 一声传来,富察将军和江逸尘皆是一颤。江逸尘率先扭身出帐,待富察将军转过神,忙丢下手中羊毫,随之大步迎去营帐外。 大营前,旌旗猎猎,冷风刺骨。 但见恒泰只身立于人前,银色长麾将他的身影显得更为瘦削。此时,他目中冷如寒冰刀子,似能以一道目光刺穿人心。他将手中郭孝片刻前递上来的书信高高扬起于头上,朗声道—— “弟兄们!昨日得到的奏报,说是二十年前,朝廷派去极北宁古塔的将士们已到归期,要回来了——朝廷特别批示,要再选送两百名忠勇之军士,赶赴宁古塔披甲。这一去就是二十年,所以朝廷特许每一位愿意去宁古塔的军士,皆可获赏雪花白银一百两。唉,这宁古塔乃是我大清流放犯人的地狱,又岂是人能住的,所以我有个私心,想将这件事情推掉,让朝廷去其他营中招人,咱们兄弟何必要去呢?” 众士兵闻声,忙出言应和,一个个扬着大旗欢呼“少将军英明”。 恒泰将军士们的反应看在眼底,这些八旗子弟平日里养尊处优,真正要派去宁古塔,又怎会有人愿意前去。而他,借用的便是这些军士们的懒散之心! 眉间一抹凛冽滑过,恒泰转了语气,道:“可惜一件事,我听说江先生昨日已经在勇字营里选了五十多位兄弟,准备送往宁古塔,连名册都写好了。既然这五十人出在我们这儿,那么剩下的一百多号人,就也只能从我们这儿挑选了——谁叫银子已经拿了呢。” 众士兵一派哗然,万万想不到,一时贪财反要被送去宁古塔。几日前还在万分拥戴江先生的军士们,瞬间换了脸色,一个个将身上的银两掏出来丢到地上,纷纷念着险些要被江逸尘害死。而这一切反应,皆在恒泰意料之中。他凝声静气地瞧着面前的士兵将江逸尘散发的银两悉数丢弃,故作惋惜道:“这可是白花花的银子,不拿难道不可惜吗?” 第80章 ——“有的银子能拿,有的银子不能拿,咱们听少将军的!” ——“对!听少将军的!” ——“其他什么人若是再要欺骗我们,我们将他乱刃分尸了就是!” 恒泰满意地挑眉,目光移至不远处夹杂在人群中的江逸尘,见江逸尘一脸气急败坏的神色,恒泰只远远望着他,缓缓溢出一丝笑。 江逸尘,你的手腕也不过如此! 藕香水榭,便是慧妃的住所。 一池莲花静静绽放,水声脆如珠玉,水榭亭前景致颇妙。远远便可望见慧妃的身影在那水榭亭中,只是目光痴痴的,不知望向何处。连城一人轻轻走至其身后,便见慧妃痴愣的目光向自己移来,而后竟是浑身一颤。 “慧妃娘娘。”连城唤了声,却见慧妃并非盯着自己,而是——连城伴随着慧妃的目光,竟是捕捉到了立在不远处焦急等待的皇帝。一时间,连城有所明悟。 她退下身来,一路向皇帝小跑去:“皇上,慧妃娘娘请您上去说说话呢。” 皇帝满是迟疑,却见连城一脸天机不可泄露的神色,便随着连城迈上了水榭亭。人还未至慧妃眼前,却听慧妃高喊出声:“良工!良工你回来看我了!” 这一言,似撕裂了皇帝的心,皇帝停住了步子。 连城忙拉住皇帝,劝他先听慧妃把话说完。一步步走近慧妃,却见慧妃姣好的容颜落尽了冷泪,依稀颤抖着,缓缓言出声—— “良工,你知道不知道?你扮皇上的样子,好像皇上啊!你知道吗?我一直是爱着皇上的,可他老是不理我,也不来看我。所以,良工,我只能求你扮成皇上,让我看着,我看着就好——良工啊!良工!只有你扮成皇上,才不会那么快就不理我,就可以经常陪在我身边看着我,我好想你啊!皇上!” 一番肺腑之言,竟让人心生凄楚。 连城不由得一笑,退步间,便见皇帝一个箭步冲上去将慧妃紧紧环入怀中。皇帝将慧妃的脸捧着,似要仔仔细细将这错失的许多年一眼看尽,又仿佛这二人回到了从前的旧时光,彼时月下山盟海誓,今时却是隔了半生的温软怀抱。 “这许多年来,朕也是愧对你了,好了,慧妃,朕一定会召集天下最好的名医,给你治病,要把你医治得和当年一样。” 慧妃闻言怔愣了半刻,似恢复了神志般,伏在皇帝胸前,嘤嘤哭诉着:“想你!想你了!不要离开我!” 连城叹了口气,总算是月满人团圆了,再又一想,自己的赏赐还没落下来呢。忙煞风景地凑了过去,追着皇帝问:“皇上,你们这样恩爱如初,难道就不管连城的死活了?您说过要赏赐我的!” 皇帝正抱着慧妃动情,看也不看连城:“你想要什么赏赐?” “我要回家!”连城哭丧着脸,可怜兮兮道,“皇上,您金口一开,就放我回家吧!我家里也有我所爱的人啊!还有啊,你女儿醒黛公主实在太厉害了,您帮我劝劝她,别再难为我了吧!” 皇帝这才听出来,原来眼前的连城,便是那个恒泰新娶的妾,怪不得让恒泰好生宝贝着呢。 “好了好了,朕会去劝劝醒黛,叫她与你和睦相处就是。”说着便欲避开连城,揽着慧妃一路出了亭子。 未想连城仍不死心地一路追问:“皇上,那您什么时候放我出宫呢?” “连城,我今日和慧妃冰释前嫌,你怎么总是在打岔?”皇帝瞪了她一眼,“真是没学好规矩!你来了两天就要跑,难道皇宫是地狱啊!真是一个野丫头!这样吧,放你出宫可以,不过,你得好好在宫里待到这个月底!好好学习学习规矩!” 连城嬉皮笑脸地扯着皇帝袖子不放:“皇上老神仙,您可不能念完经就打和尚啊!今日就把我放了吧!” 皇上故意板起了脸,冷喝道:“大胆!朕金口玉言!你还跟我讨价还价!” 连城立时将脖子一缩,不敢再叫嚣,闷声应了句,扭头便跑。看得皇帝一面搂着慧妃一面摇头,脸上笑容堆起。 远远地,水榭亭对面的香阁上,有一人静静观望着亭中的一景一物。她看了好久,待到皇帝揽着慧妃的背影消散于视野中,才笑着转过身,看着身前的宫人,轻言了一句:“总算有这一日,秦湘,我这心里舒服多了。” 秦湘不知为何,心中涌上酸楚。慧妃口中那一套话,分明是皇后一句一句教她,教了一整夜,如今,慧妃和皇上才能冰释前嫌,却只有皇后一人落寞着。 “娘娘,您这又是何必呢。” 皇后兀自一笑,扶栏缓缓走下香阁。若是早十几年,她必然不会这样做,但和皇上做了这许多年的夫妻,只觉得人也活得越来越通透了。皇帝喜欢上了别的女人,固然会冷落自己,身为女人,她势必会不喜,但作为皇帝的正室,作为这一宫之母,让皇帝开心便是她的职责。皇帝,本该是天下的,没有人可以独占他。昨夜,她本是想去探望连城,却是机缘巧合一并见到了皇帝,又听见这二人谈起了慧妃,既然知道皇帝旧情难忘,索性就成人之美,也算是消了从前的罪孽。 皇后转眸,迎着秦湘安然一笑,只道:“但愿人长久。世间之事,大家都愿意花繁月满,团团圆圆,虽然很难,但我们能圆融一分,就圆融一分,于人于己,都是善莫大焉。” 半个月后,皇帝终于恩准连城回府。 依依不舍地告别秦湘和宫女房的伙伴们,连城早已是难耐归家的急迫。 归家的马车在京城南街一路徜徉,由南街转了东街,又拐去了西街。已是过了大半个时辰,马车摇摇晃晃,好半天也到不了将军府,她不由得问赶车的小哥,这车是否真是恒泰派来接自己回府的。把车的小哥只道,确是少将军派来的车,又说因着少将军公务繁忙,才不能亲自来接,可又怕福晋或是公主来接,她会受欺负,所以才派人绕个远路。 “连姨娘放心,估计我们到了,少将军也应该回来了。” 连城未及多想,只心念是恒泰思虑周全。直到马车停稳,连城一把拉开车帘,欣喜之心顿时转空。面前并非富察府,她径直跳下马车,回身只见自己立于一处禅院门外。 云山禅。 连城念出匾额上的字,心中顿时生疑。 身后隐约传来一阵脚步声,这步音似是在何处听过,像是……旋即转身,果然!是醒黛公主。连城讶异地看着她,忙不迭道:“怎么是你?” 一袭七彩凤凰裙衣曳过青石板铺就的小路,醒黛幽幽步至她眼前,笑靥依旧如花鲜妍:“是不是我不要紧,是不是你却很重要。” 连城只觉醒黛又想害自己,这一回,她不能再上她的当。警觉之下,忙一个撤步,往外冲去,却由后颈一记重击狠狠砸晕了视线,她晃晃悠悠地转过半身,便见那赶车的小哥扬起的拳头仍停在半空中。又一记吃痛,眼前俱是模糊,连城两膝一软,便倒在青石板路间,头重重磕在了地上,最后一声,隐隐约约,由上方飘来,是醒黛公主的声音—— “按我之前说的做。” 五 今日,恰是杏雨忌日。 城外这一座寺庙,香火实在不旺,江逸尘环绕一周,并未觉得这座云山禅有什么奇特之处。他一路追着富察福晋而来,竟是莫名其妙追入了这一处禅院。本以为富察福晋与郭嬷嬷二人鬼鬼祟祟前来拜祭干娘,未料随着她们一路越走越偏,越走越深。 寺庙主殿,殿门大敞。 江逸尘刚想一步迈进,却见老和尚端着一盆水挡在了他面前道:“施主,我们寺院的规矩,入内之前必须净手净口。我们寺院多是超度亡灵,只怕不洁的身体会玷污神灵。” 江逸尘迟疑了下,想起方才有富察福晋和郭嬷嬷在先,都是净口净手方才得入,便随手接过老和尚递来的水,喝了一口便放了回去,径直入殿。殿中一片漆黑凋敝,层层素白经幡高高低低,拦住视线。江逸尘谨慎地迈入殿中,走过一面面经幡,只觉得越来越深,远远地,竟看到一束火苗。 火苗渐盛,忽然映出富察福晋的脸。她穿着一袭黑缎长衣,立于黑暗中,除了那张火光照映的面容,整个身子便好似被黑暗吞没了去。 “你来了?” 这一声,极细。 江逸尘倒吸了口气,她竟是知道自己要来,看清她的轮廓后,方恍然开口:“这是你布的局?不过,要困住我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不想困住你。”富察福晋一笑,“只是想告诉你,你一直想知道的事。” “哦?” 富察福晋半张脸淹没在黑暗中,声音空洞冷漠:“杏雨,是我派人杀的。” 这一句,江逸尘只觉得等得太久了。愤怒的火苗自眸中生起,却被无穷无尽的哀伤压绕。 “有什么法子呢?富察翁哈岱娶了我,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却想鱼和熊掌兼得,我怎么能让他把快乐建立在我的悲伤之上?”富察福晋笑得无奈,但想起往日种种,她竟没有一丝后悔。 第81章 “所以,你就杀了我无辜的干娘!”口中溢出腥甜,他恨得咬裂了下唇。 无辜?! 富察福晋连连笑着摇头,论说杏雨无辜,那不过就是因为那个女人输了、死了。谁又想那个女人不会与翁哈岱设局骗自己?可是她不能怪翁哈岱,她既是嫁给了他,便要与他过一辈子。身为一个女人,她也只能这样做,以此挽回最后一点点尊严。她的苦,她认了,也咬碎牙咽了。而翁哈岱也得咽下他的苦。 “你以为你得到了吗?其实你什么都没得到,你丈夫照样纳妾!”江逸尘恨恨地盯住她,似要以言语击破她内心最后的防线,而这,足以让她崩溃。 富察福晋却不为所动,她望着江逸尘,兀自一笑:“可是他不爱她,生了儿子,时间久了也不稀奇了。可是,杏雨不一样。”他们是患难夫妻,杏雨一来还有自己的地位吗?她那时只想着,只要杏雨死了,他这心里便再没有牵挂了,他要是能看自己一眼就看,看不见她,眼里也不会有别人。杏雨死了,得到了他的心;我活着,得到了他的人,也算各得其所。 那样狰狞的笑,越来越盛,似嘴边含血的冰冷。 江逸尘猛地向前一步,欲攥住她的喉咙。这个恶毒的女人,他必要亲手杀了她,祭奠他枉死的干娘。却见富察福晋挪开半步,反推开了自己。江逸尘一步没有落稳,便觉得周身摇晃,天昏地暗,再见半步之外,富察福晋的脸,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脑中忽来一记钻心的疼痛,痛得他直抱住头——“你!” 富察福晋一脸平静地看着他,丝毫也不讶异他的反应。 “记得寺庙门口的水吗?我下了药了。”她接过他的话。终究是他太大意了,若他是聪明的,自然该想到,她凭什么要同他说这么多。 他视她为眼中钉,时时处处想要逼翁哈岱处置自己,她又何尝不视他为肉中刺!想他一次次为难恒泰,惑乱军营,计划起几番风波,无非是为了报仇。而她,身为这府中福晋,身为恒泰之母,又岂能容忍他视她为无物,一次又一次兴风作浪! “你想杀我灭口?”最后一丝意识流曳,江逸尘撑力言道。 富察福晋弯身凑到他耳边,看见他渐渐强撑不住,便趁他合眼时,轻悠悠地溢出了一句:“这可不好玩,好玩的在后面呢!来人——” 富察福晋唤了一声,即由佛像后转来两个蒙面平民,二人由郭嬷嬷指挥着抬走江逸尘。富察福晋看着江逸尘被抬走的背影,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料想全盘计划只进行了一半。今夜,她本是安排了连场好戏,接下来……思及此,富察福晋不由得挑了一笑:“江逸尘,非礼公主可是死罪,我看你怎么逃。” 一声方落,却听寂静的大殿中,突然回响了一言—— “额娘真是好计策,怎么也不顾着儿媳妇我的名节呢?” 富察福晋猛地怔住,转身间,已见身后一束经幡幽幽飘起,自经幡中漫步而出的人,脚步轻盈,深色裙衣徐徐滑过地面,是极长的七彩凤凰图案。 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殿中冷香残留,袅袅余烟腾转升空,醒黛含笑的面容渐渐清晰。 “福晋,您的计策虽然好,但如何就好着落在我身上呢?”醒黛一笑,诡秘莫测,“您是不是也得和我商量一下再定呢?” “公主,我哪里是有什么计策,公主说笑了。”富察福晋忙赔笑。 醒黛点点头,故意压低了声音,学着富察福晋的口吻道出:“咱们府里头还真有这样一个碰也碰不得的人,若是江逸尘碰了,那么,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他了!” 富察福晋一怔,醒黛怎么会清楚自己的全盘计策?她谋划已久,这府中,一个江逸尘,一个醒黛,一个较一个厉害,府中也因这二人鸡犬不宁。倘若江逸尘冒犯了醒黛,两败俱伤,一个罪无可恕,一个已非完璧之身,自然不会再让恒泰为难。 “福晋,醒黛学得像吗?”醒黛目光落至她,心中怨愤难平。想来,与恒泰、连城之事,皇阿玛责怪自己,皇额娘劝自己息事宁人,恒泰也素来对自己不管不问,如今,便是连福晋都策划着谮害自己。扪心自问,她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反要他们一个个如此待她!那一夜,幸而云儿和自己偷听到了富察福晋和郭嬷嬷的谋策,不然,她们便是要亲手害了她!她不平,她愤恨,可她也不能任由着福晋这般算计自己,不能任人宰割。 可是,此刻,她还不能与富察福晋撕破脸皮,她尚是恒泰的额娘,也是自己的额娘。 醒黛见富察福晋一脸尴尬,便缓了口气道:“福晋,我无意与你为敌,你这么做也是为了恒泰,为了自己……” 既然是千方百计欲要除掉江逸尘,一根刺是拔,两根刺也是拔,索性,将计就计! “福晋,我呢,将您这计策稍稍改动了一番,如今,恰也是个一箭双雕的好计!” 富察福晋紧缩冷眸,只盯着醒黛,又好似自那变幻莫测的神情中读出了什么,幽幽地开口道:“公主的意思,连城……” “您都给江逸尘下了药了,我若不给他送一个真正销魂的好消受,岂不是大大地对不住他?现在啊,他们两个恐怕已经天雷勾地火了!”醒黛目中转了冷,“福晋你看,您跟我是一条船上的婆婆和媳妇,您除掉您恨的人,我除掉害我的人,一把力气将两根刺都拔了出来,这才叫高枕无忧呢!只希望您记得我这次的宽容不纠,以后莫要再拿我当工具!不要引火烧身,害了自己!” 一记冷笑,缓缓漫至嘴边,醒黛望向窗外天色。这时候,恒泰和富察将军也该收到信,匆匆赶来了吧。好戏,就要开始了! “连城……” 这一声由极远而来,一滴滚烫的晶莹似落在眉眼间。连城幽幽睁开眼,迎目竟是水蓝色的床帏,碧色帷帐环绕着周身,面前恍惚晃来一张熟悉的脸。连城将手抬起来,摸向面前的这张脸,定睛一看,骇然出声:“江逸尘!” 又一滴滚烫的汗,自江逸尘额头坠下,他双目通红,鼻间不住地一张一缩,神色痛苦而狰狞,他覆在连城身前,两手用力撑住床榻,浑身肌肉都在颤抖。 连城见他这副模样,又察觉到四周的陌生境况,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觉得四肢酸软,全无力气,无奈地看着江逸尘:“江逸尘,你怎么和我躺在一张床上?” 一张床上…… 江逸尘目中一抖,闻言似魔怔了,忙俯身强吻住连城。温软的唇堵住了他的呼吸,包裹着发疯般的情欲,急着要吞下她。一只手狠狠滑下,钩住她的腰身,长指越过玉带,猛力扯下,“刺啦”一声撕裂了她的裙衣,狠狠探入她的襟衣。她越躲,他便越急!长衫裙衣,碎得凌乱满处,目光灼灼地盯着连城此时已裸露的软肩,用力咬去。 连城抵死挣扎,眼泪来不及涌出,夺势而起,猛力推开他,狠狠一掴迎向他:“江逸尘,你个禽兽!” 江逸尘周身一颤,似是由这一耳光惊醒,他亟亟放开连城,止不住地喘息:“我……这是在做什么?”目光一转,忙又恍然道,“她……她给我喝的是春药。” 扯来碎乱的衣衫遮挡,连城将身子蜷曲成一团,泪,倏然而落,双肩颤抖如筛。江逸尘看得心头一痛,忙去扶她,却见连城如被惊吓到,神经质般痉挛,极度恐惧地盯住他。 “连城,我们被算计了,我被人下了春药,才会……” “你别碰我,别碰我!”连城连连向后退着,以至不能再退,面色一片凌乱,哭痕斑斑,“你不可以碰我,我……我是恒泰的人。” 一言,狠狠撞入江逸尘心坎,痛得钻心,脑中一时轰鸣,似有个霹雳顷刻炸裂。恒泰,又是恒泰,他不知,自己何处比不了恒泰,让她这般抗拒自己。索性,当着连城的面,放下狠话:“今天若是木已成舟,我大不了就带你走!” “你要是敢,我……我立即咬舌自尽,”连城狠狠盯住他,口中坚定,“死在你面前。” 握住连城的手,一松,江逸尘似卸下浑身气力,无奈的眼神迎着连城,苦涩一笑:“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不会……”说着,死死盯住对面那一堵冷墙,咬牙间,倾身前扑,砰一声,头撞上石墙,鲜血直流。 这一举,惊呆了连城。她慌忙跳下床,扶住江逸尘,骇泪滑过:“你在做什么?!” 江逸尘定了定神,睁眼间,额头迅速滑下一抹鲜红。春药迷乱本性,他如今已不能自已,索性趁还有神志,先撞晕了自己,便可保住连城清白。停了半晌,便又要往那石墙上撞去,被连城死死截住。 “啪!” 厢房门由外间猛地被踢开。 连城与江逸尘瞬间怔住,眼见门外鱼贯而入的众人,富察将军、恒泰、富察福晋、郭嬷嬷、醒黛,以及许多军士、侍女都一并闯了进来。 “恒泰。”连城松开江逸尘,颤悠悠地站起来,脚下不稳,跌了下去,由身后的江逸尘牢牢托住。 第82章 “阿玛、额娘,你们瞧!这两人在禅院中行此苟且之事,这回算是捉奸在床啊!这两人我早就觉得异样得很,这回可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 醒黛公主的声音传至耳边,连城记起来了,自己是由醒黛骗至云山禅寺的,如今,这一切果真如江逸尘所言,是个局。她一动不动地盯着醒黛,却见醒黛故意避开目光,视而不见。 “逸尘,这是怎么一回事?”富察将军一声怒喝落地。 连城百口莫辩时,却见江逸尘径直跪在富察将军面前道:“干爹,事情是这样的。刚才在这禅院厢房之中,有个飞贼企图非礼连姨娘,正好被我撞见,于是一番搏斗,那厮武功好高,我竟也拿他不住。缠斗了数十招后,这飞贼穿窗而逃——”说着一指窗户,果然那窗户此刻正半开着,“我见连城瘫倒在床上,心想擒贼事小,救人事大,所以刚才是急于施救,并非是有意轻薄。” 连城见江逸尘急中生智,说出这一番话来,竟也不知该如何接应。她委屈的目光移去恒泰,恒泰此时两唇紧抿,双拳紧握在后,偏恒泰此时竟也不看自己一眼。胸中酸涩,连城咬紧牙关,默默垂下了头。 “江逸尘,我看你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这屋里哪有什么搏斗的痕迹?再说,你头上的伤明明就是撞伤,又哪里是什么飞贼所伤?分明是你们俩奸情败露,你顺嘴编的故事!”醒黛自人群中走出,转至江逸尘面前,目光逼人。 “公主,刚才我已经解释清楚了,那飞贼武功很高,高手较量之时,足不沾尘,难道非得好似市井无赖打架那样破桌砸凳?那贼穿窗而逃,现在窗户还没关严。至于我头上的伤,的确是撞伤——说起来惭愧,一招不慎,被这贼甩出去好远,一头撞在了墙上,现在还是痛的。” 醒黛又一笑,扬眉道:“真是能言善辩。那么你又如何解释你会出现在这云山禅院?你这人平生不修善果,一路杀人放火,难道还会参禅礼佛?你让别人怎么相信?” “不错,我是个不信因果报应的,之所以会来到这儿,是因为福晋。”江逸尘咬牙,目中闪烁,缓缓扬起手,指向富察福晋,“我在府门口看见福晋拿着很多冥钱与锡纸元宝往外走,今日是我干娘的忌日,而不知福晋在今日要去拜祭怎样的故亲旧友,我心下奇怪,于是就远远跟着福晋来到了这里。干爹,我对这件事情一直有好奇心,您也是知道的。” “就算你说的一切属实,江逸尘你来这禅院名正言顺,可这巧合还真是蹊跷,宋连城怎么也一同来了?今天本是她出宫回家的大日子,理应直接回府,可她为什么要来禅院?这分明就是你们久有奸情,砌词狡辩!”醒黛及时截住江逸尘的话,转身看了眼身后的众人,恳切道,“阿玛、额娘、恒泰,你们可千万不要被他们给骗了啊!” “不是这样的!”隐忍许久的连城终于忍不住开口,欲要将这颠倒黑白的荒唐事澄清,“你——” “还想砌词狡辩,走,回祠堂说去!”醒黛一语截住她,猛抬手前去扯拽连城,手间一拉,竟是将连城的衣领狠狠扯下,露出一截肩头,恰映出那一枚殷红的朱砂胎记。 “都别闹了!”富察将军一声喝令,转而问连城,“连城!把话给我说清楚了!你今日出皇宫,恒泰不是亲自去接你了吗?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连城张了张口,仍盯着醒黛,正要说出自己是被醒黛接来的云山禅寺,却听门端传来一声——“告诉他们,是我把你接来这里的。我在佛祖面前教训你,要你全心服侍恒泰,恭敬对待公主,与她开诚布公,和睦相处。” 连城讷讷地听了这一声,来不及反应,只见富察福晋已颤着步履向自己走来。 “告诉他们,我……我是你的婆婆,你的……你的额娘,我本该照顾你、教养你、保护你。可我一不小心,没有看住你,你差点,被……被人害了……” 连城眨眨眼睛,实在听不懂福晋的话,无奈之下,只得愣愣点头。再见富察福晋已扭过头,看向富察将军,道:“老爷,连城这孩子我们一直看着的,心意实在又专一,我断不相信她与别人会有私情!我看,情况必定如逸尘所说,应该赶紧让连城回府休息才是。” “额娘,你在说什么啊,你怎么……” 一声惊诧夹杂着颤抖,醒黛忙一步走至富察福晋身前。 富察福晋此时竟没有看她,反摆了摆手,叹了声:“公主啊!家和万事兴,此事就算了吧!” 空冷寂静的佛殿,青烟缭绕,经幡低垂。 一盏盏灯笼散发出的光芒将醒黛苍白的脸映照得格外惨寞。她烧了一炷香,凝着殿上的佛祖金身,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和富察福晋安排好的计策,富察福晋非但临阵倒戈,竟然还在替连城圆谎,甚至愿意以此放过江逸尘,怎么会…… 沉静的步伐由身后缓缓传来,醒黛一怔,转身间,以微笑掩饰心中的慌乱,轻轻唤出声:“恒泰,连城还好吧?” 恒泰走近她面前,除了清冷的目光,再没有其他神情。自手中扬起一页笺纸,递给醒黛。 “休书!” 目光随着那笺上的二字一颤,醒黛鼻间酸涩,含怒急言:“恒泰!你这是什么意思?” 恒泰面无所动,只施了一礼,恭敬从容:“公主,这张休书就是臣的意思。” 堂堂大清和硕公主,为富察一门带来无上荣耀的公主,竟然被一纸冷书休之! “富察恒泰,你好大的胆子!”这一声哑音,尤其痛。 “公主,我跟你这样生活,实在已经毫无可恋。”恒泰平静地看着她,眸中一丝波动也没有,“刚才所发生的事情,明明就是一个局,一个设计得并不高妙的局。但用这样一个卑鄙的骗局去陷害一个弱小的连城,真是令人心灰意冷。你自己记得的,你是公主,是堂堂大清的醒黛和硕公主,怎会有如此小人心肠、恶毒手段?!” 小人心肠?恶毒手段?! 字字穿心刺骨,他言自己歹毒,可他又曾想到,这计策出于他的额娘,而自己不过是将计就计!她一次一次想方设法地帮他,帮富察一门渡过劫难的时候,他都忘了!她自嫁给你,他的心和他的人全部都给了宋连城,现如今,便连最后的脸面也不给她! 醒黛甫一笑,满心寒凉,握着休书的手颤抖:“富察恒泰!你好大的忘性!好狠的心!” “公主,你跟我又不得不旧话重提了。”恒泰已不愿再看她,只背过身,面容沉静,“当初皇上赐婚,恒泰不得不从。迎公主进府,本想恭敬和睦,相敬如宾。公主却容不下连城,一而再再而三地设计陷害!” 钟声一声连着一声飘入殿内,空荡荡的冷殿,被这声音震得更是寂寥。恒泰踱步而去,人影落在殿门处,落下一地斑驳残影。他最后回首看了她一眼,满是疲惫无奈:“恒泰没有别的办法,公主若还想在府里住下去,咱们就太太平平过日子。若是公主还要搅海兴波坑害连城,让所有人都不得安稳,那么就请公主拿着这张休书回宫去吧!有任何后果和罪责,富察恒泰一人承担!” 一阵寒风袭来,醒黛只觉周身寒冷至极,瑟瑟而颤抖,从心底发冷发抖。她膝下一软,随即跪下,愣愣地望着金身端坐的大佛,可笑她如此凄惨。那佛仍是笑而望着自己,凉凉的风蹿入喉中,她痛至心碎,泪,簌簌而落。 傍晚,京城落雨,长雨氤氲,湿气缭绕。 自云山禅寺一路回府,马车一路驰骋,并无阻碍。富察福晋端坐在车内,目光须臾不离对面坐着的连城。此时这马车中只有她二人,富察福晋连连不断地嘘寒问暖,俨然让连城觉得无所适从。 “身上还难受吗?伤口还痛不痛?” 连城忙摇摇头:“这点小伤,不算什么。连城小时候混迹市井大街,跟人玩耍打斗,随便摔一下都比这个厉害。” “刚才那江逸尘,他没有……没把你怎么样吧?” 连城一时尴尬,忙摇了摇头:“没……没有。” “那是他的运气!否则我可饶不了他!”富察福晋一急,便拉过连城的腕子,道,“还有,以后你不可靠近公主,公主对你可没存半点好心,江逸尘也是断然碰不得的,这两个人,都危险可怕。不过你放心,有我在,有我保护你,任谁也不能把你怎样。” 连城受宠若惊,憨憨笑着,只觉富察福晋待她真好:“福晋您待我真好!您不怪我之前跟您作对了?” 富察福晋温和地摇了摇头,眼中升了氤氲:“不怪了。从前啊,我不认识你,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以后你要记得,你吃得不好,穿得不暖,都要告诉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谁欺负你都不行!江逸尘碰公主或碰我可以,碰你就绝对不行!我……”一时哽住,再难说出口。 马车已稳稳停在了将军府门外。富察福晋一路目送着连城下车,再到迈入将军府大门,及至郭嬷嬷前来搀扶她时,她握上郭嬷嬷的腕子,竟是紧紧攥住:“嬷嬷,你看到了吗?那胎记……她……她是我……” 第83章 天可怜见,世间事便是这样巧合,这孩子,竟然又回到了自己身边,只道是今生再也无缘相见,未想到就这样来做了自己的儿媳妇。幸而老天有眼,在今日那千钧一发之时,惊见了她身上的胎记,否则,做下那谮害之事,怕是今生连赎罪的机会都没有了。 一时间,情难自制,泪水爬了满面。 郭嬷嬷暗暗帮她拭着眼泪,低声道:“福晋,你要冷静啊!这话如何说得?既然在外面打了一个转,又回到了我们府里,那么总算也是看得见,管得着,您只偷偷对她好,就成了!否则若是叫人瞧出疑心来,这可是大有妨碍的罪过啊!” 这么多年来,她日思夜想,每每在梦中见到那孩子,必定泪流满面。如今,她便这样回了自己身边,她要把欠她的,慢慢地、偷偷地还给她!她要让恒泰对她好,要加倍对她好!一切的一切,她都要还给她。 第二章 浮云蔽白日 一 夜深,圆月洒下一地斑驳。 一室清冷,相对无言。连城已不知这般望着恒泰有多久了,却迟迟得不到恒泰的一声垂问。这气氛异常尴尬。白日的纷乱,她竟是一个字也开不了口,无法解释那措手不及的一切。 许久,她终于站起身:“恒泰,你渴不渴?我给你去倒杯茶?你要吃点心吗?”转身间寻到一个茶杯,茶壶里的水却冷了。 身后,恒泰静静抬了眼,看着她:“今日,真是额娘叫你过去的吗?” 手中一顿,连城缓缓放下茶杯,咬牙摇了摇头,声音微弱:“是公主叫人打晕了我,把我送过去的。” 恒泰握紧冷拳,点了头:“果然不出我所料,幸亏今日额娘圆了场,否则这下场真是不可预料。这江逸尘,真是一个极大的祸害!” 闻听江逸尘三个字,但想起今日江逸尘为了保护自己,竟拿头去撞墙,且还撞得鲜血淋漓,连城心中牵起一痛,忙摇头,拉住恒泰的腕子,连连道:“不关他的事,他也是受害者。” 受害者?! 恒泰冷哼一声,定定地看着连城,为她纠正道:“从他没进府开始,就一直搅乱我们的生活,而这一阵子进府之后,仗着阿玛对他的宽容,竟屡掀风波,把府里搅得没有一日安宁!这个祸胎,还是要想办法及早除掉才好!” “恒泰!”连城心底一急,顾不上其他,“他也是一个可怜人,很多事情其实他也是身不由己啊,你可千万不要对他下手!” 一阵冷风袭过,恒泰竟似觉得彻骨寒冷,他一丝丝盯紧连城,目光便如看一个陌生人。 “你还在替他说话?我们又要因为他而吵架吗?”恒泰定定地道,“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我的话?江逸尘,他就是一个坏人!” 连城无力与他相争,却又实在想要为江逸尘澄清。她并非什么聪慧女子,不晓得看眼色说话,她只是要说出一切她想说的话,并非想要与他争、与他吵。 一时心底酸楚,连城偏过头,再不去看恒泰:“你自己呢?你也是一定要跟我吵架吗?你为什么又不肯相信我的话,相信他是个好人?他宁可伤害自己,也不愿意伤害我!” “连城,你太单纯了。他是否愿意伤害你,与他是不是一个好人,是彻彻底底的两回事!他此番不愿意伤害你,更证明他心机凶险,想要迷惑你,欺骗你!” 连城无奈而又迷惑。 连城皱起眉,已全然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是相信自己亲眼所见,还是相信恒泰之言?她觉得好累,为什么一定要吵架?为什么一定非要说江逸尘那个第三人呢?连城实在不明白。 这一刻,她只想劝好恒泰,只想重见到恒泰脸上的笑容,喜欢他意气风发的模样,而不是此刻凶煞愤怒的模样。 连城步至恒泰身前,两臂轻轻搭在恒泰肩上,她立在他身前,将他环在臂弯中,软声细语:“恒泰,咱们不说他了,行不行?咱们说说别的,说说你额娘福晋,忽然间对我可好了。” 恒泰霍地站起来,猛地甩开她的两臂,仍是怒道:“说清楚,必须说清楚!这是关乎好坏是非的事情,不说清楚,我们心结难解,永远都会吵架!” “说什么?!有什么可说的?!你一定要跟我这么大声说话吗?我告诉你,你怎么大吼大叫,我还是要告诉你,江逸尘他救了我,他不肯非礼我!他一直都善待我!” 恒泰猛地攥住连城双肩,极为迫切地凝住她:“连城,你跟我说实话,你心里是有他多一些,还是有我恒泰多一些?” 连城随之一愣,怔怔开口:“当然……当然是有你多一些!” 恒泰心底抽疼,将她松开,死死地咬牙。原来,在她心中,只是占据了一部分而已,剩下的竟然全是江逸尘。恒泰大笑两声,目中更怒:“宋连城!难道你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吗?我心中只有你全是你,而你的心中却还装着一个江逸尘!连城!你就是这样对我的吗?” 连城只觉得这个模样的恒泰简直是不可理喻,她委屈得连连摇头,不住地后退:“恒泰你太狡猾了!你是存心吵架!我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我对你问心无愧!” “你的心——”恒泰闭了闭眼,声音更冷,“不在我这里,你还要怎么对不起我?!” 连城僵住,只觉得满心沸腾的血向上冲涌着,她怒不可遏,她怒得恨不得大笑出声。原来,原来在他心底,竟是这样看待她的。 “你愿意怎么说都行!我粗人一个,负不起少将军一片深情,也吵不过少将军伶牙俐齿。”说着猛地冲到门边,用力拉开一扇门,怒目迎向恒泰,连城坚定道,“我这粗人现在要睡了!你!你给我出去!” 言未落,恒泰霍地站起身,径直迈出,砰一声,摔门而去。 连城听得那一声门响,只觉得心都要震碎了。嘴角牵了牵,竟是扯出一丝笑,笑着笑着却是泪流了满面…… 云山禅寺的事件之后,富察将军为平息江逸尘的怒火,下令立江逸尘为长子,并欲将富察家的所有都留给江逸尘,并在祖先祠堂内,当着列祖列宗,向全府上下宣告立江逸尘为长子之命。祭祖之日,江逸尘指明要恒泰、明轩向自己行礼,引来一片哗然。 连城心知,江逸尘,将事情越闹越大了。 自祠堂中步出,见周遭无人,连城便拉过江逸尘,一路拉着他躲去假山后,狠狠甩了他的手,连声逼问:“你到底想要怎样?你该知道的事情也都知道了,想对付的人你也对付不了,留在这里也是瞎折腾,你只会引起混乱。你快走吧,你走行不行?你就让他们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干娘的仇,现在可以先缓缓。连城,你不要忘了,恒泰手上还沾着我几十个兄弟的鲜血呢!这几十条人命的仇,我难道就不报了吗?” “够了,江逸尘。”连城截住他的话,觉得他已有几分不可理喻,“人人各司其职,恒泰是将军,他如果不在军营效力,他才不会去杀你的兄弟们呢。冤冤相报何时了,你还要固执到什么时候?我看你……我看你就是没事找事!” 江逸尘眸中一颤,猛地握住连城的手:“我也可以不去报仇,我也可以不找事……我可以让他们清静……” 真的? 怀着几分期待,连城盯着他。 江逸尘缓缓将连城的手贴至胸口,目光温柔如秋水:“只要你跟着我,我可以将一切都抛下,恩仇可泯,繁华可弃,只要你肯跟我走!我只要你陪着我,怎样?” 连城猛地甩开他的手,嘟起菱唇:“你是聋了还是忘性大?我得跟你说多少遍?我是永远不会喜欢你的!这心思你就断了吧。快走!快离开这儿!” 富察恒泰有什么好?他是富察府的长子,如今,他也是了;富察恒泰文武双全,而他也是诗词满口,锦绣文章,也可以骑马射箭,也可以效力军中。江逸尘想不明白,连城何必要如此固执? “连城,我告诉你,我既可以为你放弃一切仇恨,我自然也可以为你做出一切改变。皇亲贵胄又怎样?富贵荣华又如何?恒泰有的,我都会有,恒泰没有的,我一直都有——我有一颗始终为你的心。我什么都不管,我只知道有我在,就没人能欺负你,我只对你一个人好,始终如一。这一点,恒泰永远也做不到,因为他自私,他要管的太多,不纯粹。” “老词,听都听腻歪了。”连城狠狠白了他一眼,义正词严道,“就像你不停地跟我说,说桃子有多好吃,又香甜又多汁,我一定会爱吃桃子。可是江逸尘,我不爱吃桃子,我一口都不会碰,我就爱吃雪梨。你把桃子跟雪梨接在一起,种出个雪梨桃来,也不会是我爱吃的。” 江逸尘突然愣住,听她说完这一番梨子桃子的,忽然笑了,忍不住抬起连城的手,落下一吻。 “连城,我是真喜欢你呀,你多好玩呀。”两眉笑成了弯月,江逸尘极温柔地看着她,手抚上她被风吹乱的额发,“你放心!你会是我的!” 第84章 他要她等着,等他将雪梨树砍了烧了,她便只能吃桃子了。 连城不明所以地看着江逸尘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意离开,目光一路追着他离去的背影,却在园林深处看到一抹熟悉的银蓝麾衣的身影。连城刹那间愣住,目中生起一丝纠结,张了张口,还未唤出一声“恒泰”,已见恒泰扭身大步而去。 方才那一幕,他必是都看见了,却不愿意听自己讲一个字。 一袭冷风贯穿了连城周身,她颤了颤,心坠得更低更深。 二 至重阳节,军中大营展开武将演武,校武场又传来江逸尘重伤了明轩的消息,眼见得恒泰的神色一日较一日更差,连城再不敢在他面前提起江逸尘三个字。 这日午后,连城在府中园子里瞧见了秦湘姑姑,这才知道,接连数日来,醒黛公主闭门不出,甚而自服能致人慢性中毒的膳食,只为求死。皇后担忧公主安危,便差遣秦湘前来府中,劝慰公主,疏忧导郁,二来也欲要秦湘代其教授公主一些家宅和睦之道,可以从中化解与连城的矛盾。如今秦湘已在府中住了好几日,醒黛公主的状况也日渐好转。 听及醒黛不好,连城有心去探望,但转念又想起恒泰要自己避开公主的嘱咐,也再不敢贸然行动。这些日子以来,她只觉得人心难测,往日觉得浅显易懂的事务,如今一个个都看不清道不明。 “小四,你说,人心始善,还是始恶呢?”簌簌梨花飞落园中,连城坐在秋千上,转首间轻轻问着为她推摇秋千的小四。 小四一顿,只觉得连姨娘的问题太深奥了,皱着眉刚想回答,却见廊子里转来醒黛公主的身影。小四刚想施礼,却见醒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摆手让她让开。小四疑惑地站到一边,见醒黛公主亲自走上去,慢慢地推起了连城的秋千。 “小四,你怎么不回我?”连城等了半刻,不见小四回应,稍移了目光,见得身后的醒黛,忙惊怔住,紧张地唤了声,“公主,你……”说着想要跳下秋千,却反被醒黛按住。 “没事,你就坐着,顺便我们也聊聊天。”醒黛朝她一笑,见连城一脸忐忑不安的神情,不由得道,“连城,你怕我是不是?怕得不愿意听我说句话?” 这十几日来,恒泰冷淡她,她如坠冰窖、火海,甚而想到去死。幸而有秦湘及时劝慰了她,并给她讲了娥皇女英的故事。尧帝有两个女儿,大的叫娥皇,小的叫女英,两个姐妹情愿一齐嫁给舜帝为妻。这两姐妹共侍一夫,和谐异常,而舜帝对她们也是敬爱有加,雨露均沾。如今,她醒悟过来,男人选择对哪一个女人,其实取决于女人本身,如果她和连城能像娥皇女英一般相亲相爱,情同姐妹,两人宛如一人,那男人自然会同时钟情于二人。但若是女人和女人相互争宠,一定要分出个你死我活,岂不是在逼迫男人只能选择一个女人?而恒泰的选择,必然不会是自己。 秦湘说,最聪明的计策,莫过于她和连城又亲又密,叫恒泰难舍难分才是。 如今,她主动释放善意,亦是想与连城就此修好。 “连城,我也想过了,其实我们都在一个府里,恒泰是我们俩共同的丈夫,其实理应互亲互近才是。”醒黛勉力一笑,淡淡言着,“之前我是忌妒你的,见恒泰爱你爱得要死,我就恨得要死,心想若是没了你,恒泰就会是我的。现在想来,其实真是错得离谱。你的就是你的,害你一分,恒泰又不会对我就好一分,就算世间没有你连城,恒泰也未必会把所有的爱都给我——算了,以后在这个府里,我只好好过日子便是,或许只有这样,恒泰才会接纳我。” 醒黛的一番肺腑之言,连城听在心中,亦有些许愧疚。同为女人,醒黛痛苦的心思,她当感同身受,正欲要跟醒黛言几番心中话,却被隔空传来的一言厉声截住—— “公主!你要做什么?” 几步之外,富察福晋亟亟而来,她紧张地扫了眼连城身后的秋千,便指着小四骂道:“都说要你照看好连姨娘的,你难道忘了吗?秋千危险,万一出了事情,有个三长两短的,你担待得起吗?” 醒黛见这景况,忙不迭为自己出言解释:“额娘,不是这样的,我正和连城说话呢。我那儿的糕点不错,所以特地给连城送些来,叫她也尝尝。”说着忙将身后云儿端着的糕点接过来,递给连城。 连城方接过,却被富察福晋一把拦住。 富察福晋紧张地盯着连城:“不能吃!你知道这个有没有毒?要是万一有毒怎么办?” “你……”醒黛由这一言戳得心疼,立时觉得冤枉,气愤地抓起碟中的糕点塞入自己口中,一面塞一面狠狠地盯着富察福晋,眼中满是委屈的泪水,混着糕点一并吞入口中,“好了!现在没有糕点了!毒也没有了,都被我吃了!你们满意了吧?告诉你们,我没有下毒,我根本就不是那种人!我只是想和连城真心和好而已……” “公主,我这个做额娘的,也不想有什么担待!我就希望一点,你和连城之间最好别再有什么牵连瓜葛,倘若你能和连城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那就是你们之间最好的状态——你清静,她也清静。至于其他的,还是不要去想的好!”说罢,拉过连城,一并离去。 连城不时地回望醒黛的身影,她心中能感觉得出来,醒黛的确是真心来和自己修好的,忍不住轻声告诉富察福晋:“额娘,今日公主确实是来和好的。” “她怎么会和你修好?这就是个圈套!你以后能不见她,就不要见她了!”富察福晋止了步,心怜地抚上一缕连城的额发,温声细语,“小心驶得万年船!连城你可要记住啊!” 连城眨眨眼,不知道该应了还是该再为醒黛坚持。只是眼前,福晋对她没来由地好,还前所未有地关心她,反是让她平添了几分疑虑和无所适从。无奈,只得默默垂首,轻声应下。 三月里,恒泰在军中的事务更是繁忙,鲜少回家。这一日,总算传来了回府的消息,连城梳洗打扮一番,打算前去府门外接迎他。人才至中门,却见秦湘姑姑捧着郭孝的脸仔仔细细地打量,郭孝越是挣脱,秦湘便攥他攥得越紧。 “秦姑姑,您怎么了?看得我心里好没底!”郭孝一面拉下秦湘姑姑的腕子,一面说。 “郭公子!你有些不对劲啊!你看你,印堂发暗,鼻子发灰,脸色不对,定然是身上出了病症。没事!我学过医理,这点病症,用银针挑破了放点血就能好!来!我帮你放血!”秦湘说着便取出了一根很长的银针,要扎郭孝。 “别别!我刚瞧了大夫回来的,大夫说我脉息有劲,声如洪钟,身体强健,百病不侵!您就别拿我开心了!”郭孝骇得忙跳出半步,摆摆手,即沿着廊子跑去了西端。 秦湘亦急得追了过去,眼泪随着溢出:“不怕!不怕!就扎你一点血!一下就好!求求你了!” 连城见状,再看不下去,忙步去廊下,一把搀过秦湘渐要瘫软的身体:“秦湘姑姑,您这是怎么了?” 秦湘一见是连城,泪,倏地落下,指着郭孝跑开的方向,道:“我……我……我在找儿子!”说着忙扶紧连城的腕子,亟亟道,“前些日子,我去给我那酒鬼男人送钱的时候,竟看到了郭嬷嬷的身影,当年我男人许是把儿子卖给了郭嬷嬷。我猜想,那我儿子就是郭孝郭公子啊!”说着,举起银针,猛扎自己的手。 “姑姑,痛啊!别扎了!”连城惊得忙夺过银针,却见秦湘的血一滴滴掉落在自己腕子上。 连城夺过银针。 秦湘愣愣地望着自己的手,泪水静静落至嘴边:“痛?这也叫痛?你有没有体会过儿子被人卖了的感觉?十几年惦念的感觉?以及当一线希望出现,可以找到儿子的感觉?”如今,他就在自己面前,她只想用滴血认亲的法子来找到她的儿子,他却不答应。这种痛,比扎在手上的痛要痛千倍万倍! 连城忙扶住秦湘,悲从中来。想自己从小失去双亲,秦湘没了孩子,一个是母盼儿儿不归,一个是女盼亲亲不至,这个中痛苦都是一般的心酸,所以她决计要帮她! 是夜,恒泰回府的第一夜。 书房的烛火久久不灭,连城端着夜宵在门外站了许久,迟疑着。听说恒泰在军中染了风寒,又听说近来军务繁忙,营中发生了许多大事,好多好多,她都好想问问恒泰,想和他似从前一般聊天。今日,本想去迎他,却未料被秦湘姑姑的事情拖住了。连城叹了口气,埋怨自己总是抓不住好时机。 叹过,转身便欲离开。方一挪步,眼前落下一记烛光,抬眸间,只见恒泰推开了半扇窗,此刻正举着灯台映照着她的身影。 “在窗下立了那么久,不冷吗?”平静的一言飘来,却添了丝缕温暖。 连城忙摇头,端着食碟抬脚迈进了书房。书案前,郭孝正研着磨,见了连城的身影,便识趣地退了出去。连城将一碟碟小食放置在桌上,拉过恒泰,按着他坐下,软声细语讨好道:“听说你染了风寒,可是好了些?” 第85章 “无碍。”恒泰拍了拍她的腕子,品了一口粥。就知道是连城的手艺,虽已冷,但他仍是吃得津津有味。 连城坐在他对面,笑着端看他吃粥的样子,又想起听人说起军营需要押运粮草,富察将军派了恒泰和江逸尘领兵前往,途中遭遇匪贼的事,忙又收敛了笑,紧张地瞧着恒泰:“听说你们此次押运粮草,遇到了匪徒,你有没有受伤?” 这一问,只问自己是否受伤,竟不提及江逸尘半个字,恒泰心中不免舒朗了几分,对她摇摇头,宽慰道:“此次,竟也多亏了江逸尘办事得力,并无人员伤亡。” 连城闻言,心中生了疑惑,却又不敢在恒泰面前提及那三个字,索性将话憋了回去。 恒泰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得将事情的前后予她说出,去了她的疑惑:“我们虽在途中遭遇了匪贼,可江逸尘只凭绿林切口就得以安全通过,此举我和郭孝都很是怀疑。” “所以?”连城溢出一声,只待他继续说下去。 恒泰看了她一眼,接道:“所以我便故意放走巨盗白毛,责令江逸尘在期限内将白毛擒拿归案。结果……”说着一顿,恒泰微微蹙眉。 连城的心悬到了嗓子眼。这一趟恒泰回府,全然不见江逸尘的身影,莫非他遭了不测? “放心!”恒泰略显别扭地撇了撇嘴,“江逸尘他很好。他只身前往白毛的巢穴,最终完成了任务,并且……毫发无伤。” 陪着恒泰用过了夜宵,连城见书案上高高摞起的书卷,便知恒泰又要忙至深夜,她收拾了碗碟,便退出了书房。门外,守候在外的郭孝对着连城便是施了一礼。 连城看着他,瞬间想到了白日间的秦湘姑姑,便唤了声郭孝,要他随自己转去了侧屋。方一推门,她便满屋子地寻到个茶杯攥在手中。 待挪到郭孝面前,连城故意叹了口气:“最近我觉得恒泰和老爷似乎对我有所不满,你是他们跟前的人,你有听到什么动静吗?可要老老实实告诉我啊!” “没有啊。”郭孝皱皱眉头,不知连姨娘这一出又是打哪里来的,“老爷从来就不说内院里的事情,少将军虽然也没怎么提你,但我看得出,他还是很惦念连姨娘你的!” 连城一脸的不高兴,抱怨道:“你呀,总是不说实话!和恒泰一起来蒙我!唉!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自幼被父母抛弃,是个人都能欺负我。现在嫁到了府里,竟然连一句实话也听不到了!郭孝,算起来我和你也算是有交情的,没想到连你也骗我!” 郭孝嘴笨,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忙以手指天,坚定道:“我可真没有骗你啊!我可以对天发誓!绝对没有骗你!” 连城嘴一撇,忙接过他的话:“发誓有什么用,你得歃血立誓!”说着,递出那个茶杯。 郭孝从腰间抽出匕首,划过食指,滴了两滴血在杯中。 待血滴下,连城忙环抱住杯子,内心窃喜,面上仍是忍住笑,转而对郭孝说:“你既已经滴了血,可见心中坦荡,没有骗我,好吧!这誓也就不用发了!我相信你了!”说罢,丢下身后的郭孝,推开门便跑了出去。 由东书阁一路奔去秦湘的素芳阁,夜色漆黑,远远可见秦湘打着一盏灯立在门边等候着连城的身影。连城将杯子掩在怀中,与秦湘四目相接,只一点头,二人便悄声转去一间柴房。 方点亮桌上的油灯,秦湘已急不可耐地用银针扎向自己的手指,一滴血落在连城递来的茶杯中。两团血,一深一浅,在水中游离环绕,却迟迟不见相融。 半晌,秦湘叹了口气,落寞了一声:“没有融合——这,不是我的孩子。” 杨枝低垂,湖水将湖心亭紧紧环绕,皎洁的月光洒落湖面,粼光旖旎。连城一路失落地由东阁而出,踏着夜色一步步踩上回廊外的石桥,听风中飘来一记婉转的箫声,连城寻声而望,只见湖心亭中立着一执箫身影。白衣低垂,月色斑驳,星点坠落他双肩。一声长凄哀厉的箫音,缓缓散在碧湖两岸,惊扰了夜间栖眠的燕雀。 月华如水,静静洒落裙间,连城随着那箫音,步步移去,直到看清那亭中人影——是江逸尘! 她不由得蹙起眉。本以为他仍留在大营,却没有想到竟是悄无声息地回了府中,且身影神情都是前所未有的落寞。如若是往常,连城必会与他问候几句,可想着恒泰连日来的脸色,便想与江逸尘能避则避。此刻,趁着江逸尘还未察觉,她屏了一息便欲默声离去。 湖心冷风,扬起她一角云袖,软香流曳。 江逸尘目中瞥到那抹鹅黄衣摆,忙将短箫收入袖中。转身间,见是连城,忙出声拦住她离去的脚步:“怎么?你见了我就要走?我是毒蛇猛兽吗?” 连城驻了步,却并不回头看他,亦不出声。 江逸尘有一丝落寞,叹了口气,声音温柔:“你去看看,去听听,现在全府上下,整个军营,所有人都在说我的好处!我的功劳你看不到吗?” 脚下的冰冷玉阶被一地月光映得明洁透亮,连城便只盯着冷阶:“既然有那么多人夸你,那么江大人又何必在乎多我一句夸奖?” “他们夸的都没用,只有你夸才有用!这件事情才值得!他们夸我,一文不值。” 连城淡淡转身,退了半步,对江逸尘作了个长揖,声音亦是清冷:“我祝江逸尘你早日为朝廷立下更多更大的功劳,早日封侯拜相!成就大业!子孙满堂!洪福齐天!现在请大爷您给我让个路。” 风有些冷,心更冷。 江逸尘看着她,黯然一笑:“你都不问问我此番干了什么事?立了什么功?” 不问,也不想知道。 连城面色无波地转过身子,一步踩出亭外,却听身后江逸尘的声音已然飘了过来—— “我告诉你,那是一个以前的兄弟,大家一起刀头上舔血,一起喝酒吃肉。富察恒泰故意将他放走,逼我杀他!” 连城怔步,一手扶在亭栏前停了半刻,却也未动。原来,今日书房中恒泰跟她说的江逸尘此次完成得极好的任务,便是…… 他此刻紧紧凝住她,不知不觉眼中盛满了泪,隐忍住哽咽,声声颤抖:“我进退两难。杀他,对不起兄弟,与绿林为敌;不杀他,就掉进了恒泰的圈套!而我的兄弟,他为了成全我……他为了成全我……自尽之后,差人把自己的头颅送到了大营!” 连城微微动容,一颗心瞬间柔软,却仍是吸了口清冷的凉风,转身望着江逸尘,哀哀出声:“你要我说什么?你要我宽慰你,让你好受一些?对不起,我做不到。江逸尘,不是恒泰逼你,是你自己要得太多!要报仇,要害人,要绿林,还要兄弟。你要不起!” 一个人怎么可以同时拥有那么多,又怎么可以要那么多?人总是要选择的,不能处处两全。 极度的痛苦让江逸尘终于失去了控制,他亟亟转至她面前,声音全哑:“所以你选择了?你选择了原谅图谋坑害你的纳兰映月?选择当她身边一个温顺乖巧的媳妇?”他一片苦心待她,而她却投靠向杀死他干娘的仇人! 额发又被冷风拂乱,连城看着此般的他,眼中涌上一层又一层的悲凉无助:“那我,又该怎么做呢?” “杀了她!”他怒火攻心,咬牙狠狠道,“你该助我杀了她!” 反手猛然一掴,清脆的声音如长鞭及地。连城的手仍是抖着,左手握不住颤抖的右腕,她看着他,扬起声音想要骂醒他:“江逸尘我告诉你,没有人跟你一样充满仇恨,阴险卑鄙!你总是不停地说报仇报仇,你真以为每一个逝者都是这样想的吗?我告诉你,如果我是他们,我不要报仇,仇恨只会滋生更大的仇恨,我只希望你可以平平安安过日子!还有,你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但这并不代表所有人都要像你一样被仇恨冲昏头脑,成为你的棋子与工具!” 猛地退了半步,她不再看他一眼,转身便跑。夜色浓重,那黑暗包裹着她,她拼尽气力想要挣脱,只听身后湖心亭中猝然迸发出的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喊,几乎要震碎心骨。连城再难迈出一步,扶着廊上的石栏,丝丝握紧,一声叹息自喉中溢出,无奈而苍凉。 月色转淡,夜,越发浓重。 自东阁传来一声声佛经,清冷平静。青烟中,映出富察福晋的一双眸子,分外犀利。她转动着佛珠,越转越快,口中的经文,越念越急,直到两额生汗,涔涔落下。 推门声霎时打断了诵经声,郭嬷嬷匆匆扑入福晋身前,压低了声音:“不得了了!秦湘已经开始查咱们的事了!刚刚她正和连城在验郭孝的血呢!” “真是麻烦。”富察福晋吐了一声,“好巧不巧,把个亲生的娘聚到了府里!还有连城,她怎么也掺和进来了?” 郭嬷嬷一抹额上的汗,叹气间,无奈道:“连城她向来古道热肠,爱给人帮忙。不过她们既然在查,就说明她们其实对此事一无所知,只是单纯怀疑,这就好办了!咱们赶紧让那个知道整件事情经过的人闭嘴,那就死无对证了。” 第86章 死无对证,富察福晋眼中一颤,兀自念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在佛祖面前说这些话,当真是罪过。挂起佛珠,她静静起身,又上了一炷香。心中复杂,当真,要如此做?! 郭嬷嬷明白福晋心中的犹豫,只得道:“打那天起,咱们哪里还有什么回头路。” 富察福晋闻言眉头轻蹙,是啊,何曾有回头路。只如今自己想得也极是简单,只不过是为了保护连城,保护恒泰,保护这个家!事以至此,留着那个人也是个祸胎,但若如此走下去,这一路罪孽终也不是个头! 三 天渐渐转暖,连城时常喜在院子里喝茶赏花。这日,她寻了秦湘姑姑与她一起在园子里喝茶,并让小四备齐了针线。连城的女红并不好,却极认真地比画着穿针引线。秦湘纳闷地看着连城,却见连城会心一笑,宽慰她:“姑姑,论今儿能不能取到明二爷的血,就要看这个了。” 这府中男丁,就那么几人,秦湘姑姑的儿子,若不是郭孝,便也只剩明轩和恒泰了。虽也不敢想这两位大爷是秦湘姑姑的亲血脉,只凡事不去试试,又如何能知道,当年丢失的孩子到底在不在这富察府中,到底又和郭嬷嬷有没有牵连。只待收集了他们的血,便可一一来滴血认亲。而连城料想明轩是个笨手笨脚的,此番若叫来他穿针引线,必定会刺破手指,得到他的血认亲。 说话间,明轩的身影自打月门绕过来,径直入了这花园里。连城忙堆了笑,朝明轩挥了挥手:“二爷,您来帮我个忙。” 明轩听是连城唤她,便大步迎向她,见连城扬着手,手中捏了根银针,对他道:“来,帮我穿针!” 明轩应下,一手执针,一手引线,线头直直钻入了针眼里,未有半分偏差。 连城见状,不无惊讶,便再递了根针:“来,再穿一根。” 天底下,哪有两根针穿一条线的?明轩纳闷着,手下再一穿,又是恰恰好。 连城有些急了,扭身拿了一盒针,推上去道:“这些,都要穿进去。” “你这是?” “我要做穿针挂着,做针衣防身!” 明轩闻言,手下迅速穿进了十几根针,熟稔的架势看得连城愣愣的。 明轩边穿边说道:“天下哪有这个道理啊,这么多叮叮当当的针挂在身上,能不能防身我不知道,可你肯定会扎到自己啊!再说,你就不怕扎了我大哥啊?唉!你真是个笨蛋,我就不知道我大哥怎么就看上你了!” “明轩,你在做什么?”这一声,由石桥后轻悠悠地传了上来。 明轩闻言,仰头看见如眉正打湖心亭的方向步来,他将手里的针扬了扬道:“我在帮嫂子穿针!嫂子要做一件针衣,以防有人再对她意图不轨!” 如眉笑意盈盈地走过来,见是要穿针做针衣,便道:“好!我先练练手,赶明儿我也做一件防身。”说着拿起针和线,探线,钩针,穿绕,一系列的动作一气呵成,手法比明轩还熟练。连城看得傻了眼,眼见得如眉便要穿完所有的针,不由得赞叹:“眉姨娘,你和二爷怎么都这样会穿针啊?” “什么样的母亲生什么样的儿!你瞧!我们俩有个特点哦,眼神特别好,穿针一穿一个准!”如眉自是得意,笑道,“哦,还有!我们俩的胎记都是一样的!”说着放下针,一面挽了自己的袖子,又撩起明轩的,各自露出一截手臂,皆是烙着一块铜钱大小的深红胎记。 如眉穿罢最后一根针,笑嘻嘻地牵着明轩一并逛园子去了。连城拎着一串针,望着这二人走远,细瞧了这母子俩,确实,动作神态都似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可惜,没采到血。” 闻听身侧秦湘叹了一声,连城摇了摇头:“明轩的血,不用采了。”料想这明轩母子若非亲生,天下便再没有亲生母子了。 “那——”秦湘愣了愣,径直道,“不是二爷,就是大爷!” 恒泰?! 连城心底一惊,来不及劝阻,已见秦湘一脸兴奋的模样。再想想,郭嬷嬷毕竟是福晋的人,大爷又是福晋的儿子,这并不是没有可能。只是,若真是恒泰,她无论如何也不敢想。 “姑姑,你别急。”连城一面稳住秦湘,目中一凝,“容我想想,恒泰的血还真是不好弄。” 夜雨瓢泼,院中雨更盛,却压不住心中丝丝缕缕的着急,秦湘跌跌撞撞地推开这一扇熟悉的柴门,斗篷上落了雨,沿着垂摆一滴滴落下,她脸上已分不清是泪还是雨水。 屋内冷得死寂,她挑起一盏油灯,端着灯走入里间。迎面扑来一股熟悉的酒气,一手撩开内帐帘子,将灯举起,照亮蜷曲在床角的人影。 他,又醉了,永远不知尽头地喝酒、赌博,输掉了人生,输掉了儿子,输掉了妻子,如今整日如酒鬼,生死又有什么区别。 “钟保,你告诉我。”秦湘扯过他的衣领,试图摇醒他,“你说!我儿子现在到底在哪儿啊!” 床上的人幽幽半睁了眼,一股子酒气由鼻中溢出:“我怎么知道,不是早卖了吗!” “胡说!”秦湘猛地从床枕下抽出那一沓沓银票,将它们尽数砸在他的脸上,“你要是不知道,那你这些钱都是打哪儿来的!你必须给我说清楚!” 钟保猛地将她一把推开,恶狠狠地道:“你个傻婆娘,这个是我的摇钱树聚宝盆,怎么可以让你知道!”说着笑眯眯地捡起他的一张张银票,揣在怀里,想要美美地睡去。 秦湘一时怒火攻心,连连推攘钟保:“你个老浑蛋!你不说!看我不打死你!还我儿子!” 钟保擒住她的腕子,二人在帐中扭打起来,秦湘被逼得险些要滑倒,便拼力反推了他一把,钟保脚下未站稳,重心向后,踉跄着步子向后倒去。 “咣!” 后脑勺磕在身后的柜子角上,钟保仰首倒地后,挣扎着颤了颤,却突然不再动弹。 营帐中,恒泰一身长麾及地,暖烛映出他英朗清晰的轮廓。他将头埋在书卷中,静默了许久,终是忍不住,自书中抬眼看了看连城,不无好气道:“你扮成这个鬼模样,便是来问我……问我要一滴血?!” 连城扯了扯套在身上极为不合身的男装,前行至他案前,一把压下他的书:“秦湘姑姑她……” “荒谬!你怀疑我是秦湘的儿子?连城啊连城,你喜欢管闲事,你喜欢帮助人,你却不知道什么闲事能管,什么人可以帮!”恒泰哭笑不得,点着连城的额头,恨不得掰下她的小脑袋瓜子,瞧瞧里面是如何构造,怎就与寻常人这么不同。 再一见连城嘟着嘴饶是无辜的表情,又实在与她生气不来,叹了口气,恒泰稍缓了语气:“这些我都不说,可你至少要给我留个台阶下吧!你看看你,你关心这个家里所有的外人,都胜过关心我!你今天来,到底是来看我的,还是来给秦湘找儿子的?你要是来帮她找儿子的,那大可不必——我富察恒泰,是福晋的儿子。” “可是,你先借我一滴血嘛!”连城牵起他一截袖子,好脾气地央求着。 恒泰瞥了她一眼,无奈地笑道:“连城你在讨厌这条路上走得是越来越远了!你快给我出去!” 连城不服气,亟亟言道:“秦湘姑姑丢了孩子可怜得很!我想要找到真相!” 恒泰只觉得自己快要被她气死了,轻轻甩落她的手,将手一指门帐:“让你出去!” “恒泰,以前你不这样的。”连城此时再打起温情牌,哀哀地盯紧恒泰,一脸委屈地持着针道,“以前叫人家小茉莉,要星星你都给!现在跟你要一滴血都这么困难!怎么小气成这样子了?!快点过来,大方点,给滴血,眨一下眼睛就完事!” 恒泰忙一步跳开,避开连城握针的手,无奈道:“我小气?你第一次来大营,我心里还乐呢,以为你是来看我的。可你来干什么来了?你来给个旁人滴血验亲啊你!” “我……我看,秦姑姑很可怜的……” “我得教你多少遍,你这么大人了怎么长个小孩脑袋?这是什么事?这是人伦的大事,是你拿根针乱扎出来的吗?你给我出去!”恒泰猛地站起来,见连城赖着不走,索性道,“好,你不走,我走!” 几步便步出大帐,掀了帐帘,头也不回地走了。 连城盯着他的背影,挤眉弄眼悻悻着,嘴里念叨着恒泰这人的脾气倒真是越来越大了。一路回府碎碎念着恒泰的无情、恒泰的善变、恒泰的自私,字字都是恒泰,恨不得把他从头到脚都念一遍。 车落在府门外,却不见秦湘姑姑等候的身影。连城披了一身软袍,一人拎着灯笼踩着夜色回到房中。这一路上,都不曾见到秦湘,她心生疑惑,转念想秦湘八成又是为了儿子的事去询问她那酒鬼丈夫了,便未在意。 推开房门,室中微冷,点着了油灯,一抹暖光铺了下来。 连城转动着桌上的茶杯,仍在思索如何得到恒泰的血。如今看来,硬找他要,已是绝无可能,便只剩下智取。可恒泰万般聪慧,绝对在自己之上,这世上又有什么能骗过恒泰的眼睛呢? 第87章 细雨入窗,连城起身去关窗,却见门外明黄烛火伴着零碎的步音漫入,冷风中一抹银光划裂黑暗,是恒泰长麾的颜色! “恒泰!” 方唤下一声,房门已大开,恒泰走了进来。 一滴雨珠,自他鼻翼滑坠,滴在了她眼前。恒泰平静地托起她的下巴,声音极缓:“你不是要滴血认亲吗?好,我答应你,你要怎样就怎样,明日我就过来。” 连城又惊又喜:“你想通了?” “我想不通。”恒泰摇头,吸了口凉气,脸上的冷静化为温和一笑,“可我想起你刚才跟我说的话。从前是小茉莉,要星星都给。你说得也有道理,咱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像从前那么亲密了?” 窗外的雨声似乎全然听不见了,连城怔了怔,只得随着他的话憨憨一笑。恒泰见她这憨态,便更觉可爱,捏了捏她的鹅蛋脸,极尽温柔道:“从前要星星都给,今儿怎么就不能给一滴血了?再说你肯定在人家面前大包大揽说这事你一定能办成,对吧?” 连城乖乖地点了头,忙将头埋在他的胸前,羞得一个字也说不出。 恒泰笑了笑,揽着连城,贴着她的脸,缓缓说着:“连城,咱们家最近啊事多,人多,我啊,有时候是不耐烦,可我对你的心没有任何变化。你要什么我都给啊。”说着抬手刮了刮连城的鼻梁,无限亲昵道,“无论你多讨厌,我都会答应你……” 羞红的脸怎么也抬不起来,连城张开双臂,环住了恒泰,额头紧紧贴在他的胸口:“你才讨厌,谁说咱们不亲密了?来,亲密。”说着便要帮恒泰宽衣,手探至他腰间的玉带,却被恒泰缓缓摁住。 恒泰俯下身,深深凝住他,言语沉静:“连城啊,我想问你一件荒谬的事。如果我不是我,却是那秦湘姑姑的儿子,你也不是你了,那咱们俩还能在一起吗?” 四 “秦湘姑姑你的事情,连城已经告诉我了。我不是你的儿子,我出生在将军府,富察翁哈岱将军是我的阿玛,纳兰映月是我的额娘,这事情无可怀疑。”恒泰自案前转过身,盯着身后畏畏缩缩的秦湘,声音尽量放得极缓,他又看了一眼身侧的连城,才道,“今日我答应滴血验亲,一是应连城的要求,二是为解你心疑。” 秦湘怔怔地回过神,看也不敢看恒泰,惶恐间只顾着行礼:“老奴不敢!大爷贵为当今额驸,极宠隆尊,又怎会是老奴的……哎!要不,还是不验了吧!” 恒泰探手,将秦湘扶起,言语平和:“秦姑姑,今日一试之后,希望你能安下心来,好生伺候公主,莫再胡乱生出什么荒诞的念头!你若愿意,如果多提供些线索给我,我也会帮忙寻找你的孩子。” 秦湘怔怔地仰起头,看着恒泰,心中虽生出几丝期待,却怎么也不敢想自己的亲生儿子便是恒泰。正犹豫间,连城已从屋中端出一碗水来,一把匕首已递给了恒泰。 恒泰接过匕首,正要刺食指取血,却见房门猛地由外踢开,迎面而来竟是官府的人,瞬间把屋中众人团团围住。随在官兵后面的,是富察将军、富察福晋和醒黛公主一行人。 “谁是秦湘?”一声喝问。 恒泰来不及阻拦,便见秦湘已战战兢兢地走到前面,应了一声:“是,我就是秦湘。” “来人,带走!”那官差又喝了声,随即将秦湘两腕捆绑住。 “你们怎么胡乱抓人啊?这位秦姑姑犯了什么朝廷法度,你们要抓她?”连城自秦湘身后一步而出,挺身去拦那些官兵。 只见那官兵恶狠狠地瞪了眼连城:“法度?她昨夜谋杀亲夫,难道顺天府还拿她不得?” 谋杀亲夫? 闻听这四个字,秦湘只觉眼前一黑,周身顿时失了所有气力,呆呆地望着前来拉扯她的官兵,一行泪凉凉地坠下。原来,钟保他竟是真的死了。 “慢!”观望半晌的醒黛,此时扬声截住了官兵,她自人群中踱出,走至秦湘身前,声音一低,“秦湘,你真的做了这样的事吗?” 秦湘面如死灰,望着醒黛,缓缓跪下:“老奴犯了大罪,丢了公主的脸面。自古杀人者死,老奴罪无可恕,这就伏法去了!公主,您自己……可要多多保重……”说罢,弓身,迎着醒黛磕了一个长长的头。额头在颤抖间勉强触及冰冷的地砖,这或许是她人生中最后一次向公主行礼,如此无奈而又艰难。 只半日,顺天府就传来秦湘认罪的消息,并将于三日后处以极刑。 事有蹊跷,便是江逸尘,都对此起了疑心。连日来,他查看富察府中的账簿,发现富察福晋所支的大宗银子,竟是送到一个叫做钟保的农夫手中。他再想深究下去,便传出钟保已死的消息,如今还缉拿了富察府里的秦湘。直觉告诉他,这件事并非看上去那么简单,便是秦湘的认罪量刑之快,也更让他怀疑。 “说也奇特,秦湘被抓进了顺天府,可富察福晋和郭嬷嬷却在向顺天府疏通银子。”百乐四处搜集了些消息,并将他们串在一起,“可是,衙门里刚发了文,那个秦湘被判了斩立决,这两日就要行刑了!” 江逸尘立在窗外,皱紧眉头。秦湘才被抓进去不到两个时辰,如今连斩立决都判了下来,实在不一般。 百乐步至他身后,仍是想不出这其中的奥妙,只道:“难道是这府尹秉公办事,纳兰映月使银子没成功?” “没成功?”江逸尘生出一笑,连连摇头,“不!我看是成功得很啊!”别的官他或许不知道,但顺天府的狗官们,他倒是熟得不能再熟了。那些家伙们一个个只认银子,银子叮当一响,就是判了必死的人,都能给你先来个秋后问斩,再找机会用死囚给换出来。更何况秦湘又是宫里出来的人,若富察福晋想要保她,肯定用不着费这么大的工夫。恐怕,此番不是富察福晋没给足银子,而是她花钱,根本就不是为了救人,分明是要买凶杀人! 一个秦湘,本来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但既然连富察福晋这种狠角色都要对她下死手,那么只能是为了灭口。恐怕这个秦湘掌握着一个重大的秘密,如果谜底一旦被揭开,会导致严重的后果,特别是针对富察福晋。 “再有一个奇特的消息。”百乐喝了口茶,亦觉得离奇,“这个叫秦湘的原是入宫做一个格格的奶娘,后来这格格不幸夭折了。见她人还灵巧,就被派去皇后面前伺候——既然能做奶娘,理应之前就有过孩子才是。听她的邻居说,原是有一个男孩的,可出生才没几天,就不见了,怎么问也不知道去了哪儿。这么说来,恒泰和秦湘,莫非两人……” “事情突然变得有趣了。”江逸尘缓缓勾了一笑,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突然心生一念,想要去会会这个秦湘姑姑。 阴沉的天,怎么也下不了雨。 江逸尘离开客栈,只身步入顺天府,买通了几名小吏,便得以轻松入了死牢。浮绕溃烂气息的死牢,飘荡着各种混乱的声音,哀号声、祈求声。偏首望去,远远地,江逸尘看见秦湘躲在牢房的角落里,环抱双膝,一动不动。瘦削的面容,布满了新伤。由此可见,仅两个时辰便供认罪状,也并不奇怪。屈打成招,这个惯用的招式,千万年来亘古未变。 “秦湘!”江逸尘唤了一声。 秦湘缓缓抬起头,久久才识出面前之人:“你……你是江公子……” “你知不知道你为何在这里?” “我……”秦湘心底一痛,艰难地道,“我杀人了。” “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可是判得那么快你不觉得奇怪吗?实话告诉你吧,富察福晋已经使了银子,买通了顺天府尹要你的命。只这两日,你就要上路了!” 若是富察福晋要她的命,那么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恒泰。十有八九,恒泰就是自己的儿子!秦湘目中渐渐一片氤氲,若只想着恒大爷是自己的儿子,便是死也值得了。 隔着一扇牢门,江逸尘将声音压得极低,缓缓出声:“如今可以救你命的,就只有我一个人了。秦湘,我知道这里面必有不可告人的隐情,你若肯告诉我一切,我或许可以想办法救你出去!” 秦湘抖出一笑,看也不看江逸尘:“我杀人偿命,无冤可伸,富察福晋就算是要我速死,亦无所谓。这其中哪有什么隐情,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走吧!”如若恒大爷当真是自己的儿子,为了恒泰的名声,她宁愿带着所有的秘密去死。 江逸尘面上微冷:“我已经知道富察恒泰其实就是你的儿子,而纳兰映月从来就没有生过什么儿子。这件事情眼看就要传得沸沸扬扬,万一传到皇上耳朵里,他的公主嫁给了个西贝货,你说富察一家还能活吗?” 秦湘凝住,一动也不能动。 江逸尘借机俯身,与她轻声道:“为今之计,就是我去把富察翁哈岱将军请到大牢里来,你呢,就一五一十地将整件事情的经过和盘托出。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他在朝中多年,为求自保,一定会有法子掩饰过去的,或许还能救你儿子一命。” 第88章 秦湘看着江逸尘,却是丝毫不信他说的话。这无非又是一个陷阱,是江逸尘要致恒泰于死地的陷阱。见秦湘丝毫不为所动的神情,江逸尘略握紧了拳头,他深吸了口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无非是怀疑我的动机。很简单,恒泰的事一揭穿,皇上知道富察家让一个野种娶公主,就是欺君之罪,到时候一覆灭,我也捞不到什么好处,所以那不是我的目的。我只要你对富察翁哈岱一人将这件事实话实说,我不要人死,不要富察家覆灭,只要我干爹知道事情的真相,给我该得到的地位,你明白了吗?” 一直一直,他的执念不过如此,他要富察将军知道所有的真相,要富察将军亲手处置那个害死他干娘的女人。 秦湘紧紧闭上眼睛,将热泪困在眸中:“我哪有什么实情,实在是无所交代啊!” 江逸尘已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急,直直地盯住秦湘,恶狠狠地道:“交代不交代只看你,反正我会带将军过来!你若是不说实话,那么就把这些秘密带到棺材里去吧!但你放心,你想要保护的人,一个也不会活下来!” 秦湘周身颤抖,忙咬紧牙,重重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会平白无故诬陷额驸!你走吧,以后别再来了!” “富察恒泰本就是个西贝货!”江逸尘一拳重重击在牢门上,“偏叫他蒙蔽皇上,骗得公主,你想想这该是多大的罪过,其中的利害关系,你自己去想吧!我下次来的时候,希望你不要再如此固执!” 江逸尘离去的步音越来越远,秦湘颤抖着睁开了双眼,一行泪,忽地坠下。高高的天窗突然泻下一缕阳光,光芒刺得她半眯起双眼。满室腐烂的死亡腥气蔓延在周身,此刻,她却再没有寒冷和恐惧。她的一辈子便是如此了。可她的儿子,恒泰,他的路还那么长。为了恒泰,她誓死不会透露一字半句,她会带着所有的秘密,走向死亡,走向那个可以生生世世守护恒泰的安静地方。 五 “秦姑姑,我知道你一定是被冤枉的!你是不会杀人的,对不对?”满是尘土的地牢中,连城抬手为秦湘捋了捋凌乱的额发,见秦湘一身的伤口,禁不住心里发疼。 秦湘苦笑,反握住连城的手:“我知道你心地好,可这次,也许你要失望了,钟保他,的确是让我给……” 连城连连摇头,必不是这样的,一直以来她相信的秦姑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杀人害人这般事情断不是她所为。连城想,姑姑必是被他们威胁了,是屈打成招。 秦湘无限感慨地抱住连城,抚摩着她的发髻,目光迎上连城身后的恒泰,复杂而又慈爱地凝住了他。那轮廓清明的容颜,一如刀刻玉雕而出的精致五官,那挺拔的鼻梁,那勾勒出深深弧度的唇线。那竟是她失而复得的儿子! 恒泰注视着秦湘灼热的目光,平静而温和道:“秦姑姑,我们再来一次滴血认亲吧!你所剩的时日已然不多,总不能让你带着这个遗憾走。验完了也许就安心些。” “不,不!不用验的,不用验的!”秦湘一时惊慌地亟亟摇头,如今她不要他知道,不要任何人知道这一切,就让她带走一切吧。 泪,重盈了满目。她拉过恒泰的一只腕子,不敢去抚摩,只颤抖地端在手中:“像我这样的老婆子,手上又沾了不可饶恕的罪,怎么可能是恒大爷的娘,这都是我的痴心妄想啊!我……我忽然记起来了,我那儿子,若是到现在,年纪怕比恒大爷还要小上三岁……唉,都是我的执念,都是我的胡思乱想啊!到头来害人害己,唉!” 如今自己这副样貌,又如何配当眼前人的娘。恒泰锦衣玉食,前程万里,实在不该有一个杀人凶手的娘亲。 恒泰亦是动容,不由得道:“秦姑姑,你与连城相交一场,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能不能帮你做些事情?” “恒大爷,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能在临死前实现,您能帮忙成全。” 枉她这一生,唯一的遗憾,便是丢了儿子。她痴痴木木地活了几十年,一日天伦之乐也不曾享过。若是本就无儿无女,那是上天注定的可怜,自不用去说;但她明明有儿子,却朝思暮想,几十年来无一日无一夜不在想着他,只盼着他能长大、回来。就像如今……如今这样站在我的面前,让她看着,看着…… “秦姑姑请说。”恒泰一点头,愿倾尽全力相助。 “恒大爷,我这一辈子就想给我的儿子梳一次头,给他编一次辫子,那么我就是死,也安心了。恒大爷,我求求您,此时此刻,您能不能……暂时就让您当成是……当成是我的儿子?就很短很短的一会儿工夫。我想帮您梳头扎辫,就好像是在给我儿子做这些事情一样。虽然时间很短很短,短得就像是一场梦也好,而我,就可以带着这场痴心的梦,安心地上路了!恒大爷,您答应我吧!求您答应我吧!” 恒泰一时愣住,袖子被连城扯了扯,回神对上连城乞求的眼神,心下一软,叹了口气,点点头,在床上坐下来。 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秦湘颤颤巍巍地拿起梳子,一下一下梳着恒泰的发丝,开始编起了辫子,喃喃自语道:“若是我的儿子,有一天真的发现了我是他的母亲,那么希望他一定不要嫌弃我,我真不是那种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我只是轻轻地推了他一下,他就倒了,头就撞到了柜子角——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啊!” 恒泰突然回过头,紧盯住秦湘,急声问她:“你刚才说什么?你只是推了他一把?” 秦湘的梳子落地,她点了点头,迅速淌下泪来:“是!是只推了他一下!没想到却推死了人!” “你难道没有放火烧屋?”恒泰盯着秦湘,重重道,“钟保是被火给烧死的!” 秦湘傻傻地呆住,她什么也不知道,全然不清楚如今的状况,只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放火,她就只是那么推了他一下…… 连城忙拉住恒泰,火急火燎地问:“恒泰,这是怎么回事?” 只见恒泰霍地站起身,满是信心地欢喜道:“有救!还有得救!” 富察福晋知道自己该出手了,如今连恒泰都插手了秦湘的案子,只怕离真相大白那一日也是不远了。手下的经文,抄了一页又一页,却得不到一记安心。富察福晋叹了口气,自书案前踱步而出,看着坐在茶案前执杯凝思的恒泰,隐隐叹了口气:“恒泰,额娘知道你在查秦湘的案子,收手吧!” 恒泰心疑地看向富察福晋:“额娘,你从来不管我的公事,这一回怎么……” 富察福晋唇间一颤:“我是怕你被歹人利用了。” “儿子是什么样的人额娘最清楚,儿子会小心谨慎的。” “那可是杀人的大罪,额娘心里害怕,你明白吗?你就不能答应我一次,当安我的心?”富察福晋牵着他的一角衣袖,言得诚恳。 脑中闪出连城那张哀求的脸,恒泰便怎么也不能放手,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成!额娘,这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何况如今已经查到了诸多端倪,此时此刻,实在是难以停止。”说罢,向富察福晋施了一礼,转身离开了书斋。 富察福晋凝着恒泰的背影消散在浓浓的冷夜中,叹了口气,目中一片深凉。身后郭嬷嬷的声音更冷更凉—— “看来大爷和连城一样,好奇心太重了,这样下去,只怕迟早会查出真相来的。福晋,要出绝招了,千万不可错过时机啊!” 富察福晋不再回应,只默然走出了房间。庭中一座软轿已恭候多时。她不发一言地步入轿中坐稳,唤了声起轿,眼睛似是极痛极累,便微微合上。一路上,念想得最多的便是恒泰儿时的一幕幕场景。他第一次睁开眼睛,第一次会笑,第一次站立,第一次爬行,第一次唤自己额娘……这么多年来,该属于连城的第一次,她皆错失了。而恒泰这所有的第一次,也本该属于另一个女人。 轿子再落地时,已是至顺天府门外。 死亡的黑暗在冷夜中将她团团包裹,她一路步至大牢,推开那一扇厚重的牢门,望着形色枯槁的秦湘,心底空凉,以往的恐惧和防备此刻尽数化为感同身受的凄凉。 黑暗中亮起一束微弱的光芒,映着秦湘的瞳仁。秦湘疲惫地抬起头,看见富察福晋的身影,已不知该以怎样的表情来面对她。 “秦湘,时间不多了,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富察福晋幽幽出声,手中提着的灯笼的光芒亦丝丝弱去。 秦湘已知她的来意,牵了牵嘴角:“福晋不必多言,我知道你是为恒泰而来,恒泰他是我的……” “是!”富察福晋坚定地点了点头,此刻,再不愿有半分欺骗、半丝遮掩。 秦湘颤抖着一笑,干裂的嘴微抿,说出那句对自己而言无比残忍的话:“所以你想我死,把这一切都掩盖掉。” “对不起,我知道我很自私。”富察福晋微微转眸,有那么一瞬间,她并不敢看秦湘。 第89章 “福晋,如今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求你保住恒泰一命。”秦湘静默了半刻,缓缓摇头,再看去富察福晋时,神情已无悲哀,甚而有那么一丝感激。她并不怨她,相反她还感恩于她。恒泰虽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但却是富察福晋悉心栽培,将他教养得这样出色。 富察福晋闻言竟是一惊,料想恒泰一切都好,她又何出此言? “江大爷来过这里,他说你偷龙转凤一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恐怕很快就会传到皇上的耳朵里……要我跟富察将军商议办法。”秦湘闭上眼睛,将江逸尘与自己说过的话尽数言出。 富察福晋听得心底一颤,忙出言道:“简直一派胡言,他是处心积虑要害恒泰!一有机会,他就恨不得把我和恒泰全咬死!” 秦湘重重点头,所幸自己并未相信那人:“福晋放心,我意识到此人居心叵测,半点口风也没落。” 一口气,旋即松落。 富察福晋弯身间,握上秦湘的手,诚恳道:“这件事情,世上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了一分危险!江逸尘潜在府中,已让我与恒泰危如累卵,更何况二房的如眉和明轩也是虎视眈眈,恒泰若是一倒下,他们就会踏上一万只脚,叫恒泰死无葬身之地!姑姑,你我共同的儿子,如今处在最大的危险中!” 秦湘一时紧张,便将富察福晋的腕子握得更紧,可现在该怎么做,方能保住自己的孩子呢? 富察福晋并不言语,而是直接跪在秦湘面前,两膝重重落地的刹那,秦湘似听到这世上最为沉重的一记闷响由心头传来。 富察福晋凝住秦湘,眼中凉泪更深:“你生了恒泰,我养了他,秦湘姑姑跟我的目的一样,就是要恒泰好好的、平平安安的。而如今的形势,已经是过河的卒子,有进无退,进则海阔天空,退则万劫不复。秦湘,你给过他一次生命,现在我求求你,你能不能再给他一次生命?让他日后的日子过得简简单单、平平安安?” 泪,顿时落了满面。 秦湘眼中模糊得全然失了视线,她扶住富察福晋的双肩,同时跪在她面前,哀哀乞求:“你一定要答应我,好好对待恒泰啊!” 而这一句,想必是她此生最重的托付。 泪,同时落下,富察福晋重重地点头:“放心,你走之后,恒泰的生命就和我连在一起,共存共荣。” 第三章 上言长相思 一 离秦湘斩立决之日,尚有一日,江逸尘即召集富察满府上下前来顺天府大牢内,并放言,有要事相告。全家人一并行至顺天府门外,却传来秦湘已经在牢中投缳自缢的消息。 恒泰一路直冲进大牢,迎面所见,竟是秦湘高高悬挂的尸体,两腿悬在半空中,左摇右晃,甚是恐怖。他望着秦湘的尸体,整个人已是目瞪口呆。 富察福晋此时一并来至秦湘尸体前,恒泰转眸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淡漠寒凉的目光,引得富察福晋惶恐愣住。恒泰不再看她,怔愣着一点点移向秦湘,他将她放了下来,手触及她空荡荡的衣摆的刹那,心竟然没来由地一疼,目中竟也毫无知觉地落泪下来。伸手间,他为她理了理发鬓,想着昨日,她还在为自己梳头辫发,她手指间竟是那样温软。 怎么就死了呢?怎么就不等他再查一查,为什么就不能再等等…… “逸尘,你到底想要说什?!” 身后富察将军的怒吼,响彻大牢。他召来全家人,难道就是为了看秦湘的凄惨死状? 见到秦湘尸身的那一瞬间,江逸尘悚然震惊。静默半刻,握紧的双拳已是松开,他微微冷笑,佩服那个人的手腕,而自己,终究还是棋差一着! “江逸尘,你玩的什么把戏?”明轩一步而来,盯住江逸尘,恨恨道,“死了个下人就把我们一大家子都诳到这里来。别装神弄鬼的,有话就直说!” 江逸尘一把揪住明轩的领子,狠狠拧在手中,眉眼紧缩:“一个人死了,一条命没了!这场戏还不够好看,不够惨烈吗?你们富察家的人都不把别人的性命当性命!对不对?对不对?” 他愤怒得像只豹子,由秦湘的死,他又一次想到了干娘。只是,更怒更恨的是,一条又一条生命的逝去,那始作俑者依然安然无恙,高枕无忧! “江逸尘,你疯了!”如眉眼见得明轩被江逸尘制住,忙冲出来,从江逸尘手中将明轩拉了出来,战战兢兢地将明轩护在身后,“你这是要干什么?!” 干什么? 江逸尘仰天发笑,看着他们所有人,声音洪亮:“我要干什么?我看到我干娘了,我看到害死她的人又在我眼皮底下伸出魔掌,又害了一条性命!她真厉害,真狡猾,每一步都走在我前面!每次造的孽都能够粉饰太平,抽身而退!” 一言落下,连城心底抽痛,倒吸了一口冷气,满是泪光的眸眼无言地转向富察福晋,目光寒凉一如望着一个陌生人。 而这一言,更是激怒了恒泰。他自秦湘身前猛地旋身,一把扯住江逸尘的脖颈,额头上青筋暴起,恨恨出言:“江逸尘!你把话说清楚!你说清楚!” 如今,唯剩孤注一掷。 江逸尘挑了冷笑,将一手扬向富察福晋的方向,言语冷漠:“问她!问你额娘!问你这慈眉善目、心机诡谲的额娘!” 所有人的目光立时迎去墙边孤身而立的富察福晋,只富察福晋仍是一脸冷静镇定,她骄傲地仰起头,并不畏众人的目光,以沉默回击着江逸尘的次次重击。 此一刻,隐忍多时的富察将军,忍不住一步而出,冷声掷地:“都给我闭嘴!” 众人之怒,已稍平息了几分。富察将军经过福晋身侧,目光深沉地扫过她,再走到江逸尘面前,目中起波澜,声音中全是无奈:“逸尘,我已近花甲之年,身上战伤二十四处,太阳穴上还中过一箭,鬼门关里外我走过几回。能有个安生的家,不容易。我知道你纠结的事情,你自以为知道真相,总想着为你干娘报仇。我告诉你,你知道的真相还不够!你要的真相,我给你!” 桌案上的酒已冷,富察将军将它端起来,递给江逸尘。江逸尘接过那酒,一饮而尽,富察将军更是连饮三杯。富察将军微声一叹,看着江逸尘,想起了那个女人,想起了那个自己一生也不能忘的杏雨,一时间,唯有颓唐一笑。 “逸尘,干爹敬你,是因为你对你干娘情深意重!”富察将军望着江逸尘,眸中尽是深意。 江逸尘咬牙,冷道:“那是因为干娘对我也是恩重如山。” 许久,富察将军抖出一丝无奈的笑意,一掌落在案上重重敲打着石案:“所以你必须、一定,要给她报仇,对不对?只是,关于她,关于我和她,还有一些事情,你本来不知道的,今晚我都告诉你!” 从未见过富察将军这般样子的江逸尘,此时端着酒碗,恍然愣住。素来,富察将军对干娘,都是负疚、惭愧和悔恨,而今日,他疲惫的目光中,竟然掺了一丝……隐隐的释然。 酒碗落地,富察将军望着窗外,目光混沌在一派春园旖旎风光的美景中,似从记忆中翻出了那个遥远的故事—— “那时候,我跟杏雨,是一对贫贱夫妻,寄宿在东市的一间茅屋里。旁边也住着年轻的两口子,一个卖烧饼,一个做豆腐。穷,但是和气幸福。可见一对夫妻要过好日子,并不一定非要有功名利禄。只是我跟杏雨,那时的二人都没能领悟这重要的道理。” “当年,我和你干娘在一起好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考上过武举,一次也没有,每日只能借酒浇愁,眼看就要毁了一身的本事。直到有一天,杏雨找到了一个似乎可以改变我命运的机会,如今的将军福晋——纳兰映月就是我们当年的目标。而那时,杏雨便是纳兰映月的梳头丫鬟。” 江逸尘闻言愣住,握着酒碗的手轻轻松落,酒碗顺着桌沿咣当一声落了地。 但想起那番不堪回首的往事,富察将军苦笑道:“虽说那时纳兰映月择夫婿的条件很是苛刻,但在这个世界上,再苛刻的条件,只要事先洞悉,做好相应的准备,其实也不难被满足。而我和杏雨,则按照映月的梦想标准,重新打造了一个我。” 一切的一切,都是计划好的。从马场上的初次相遇,到之后的种种,这中间,杏雨和他,不是谁负了谁,而是皆在一场谋策之中。 富察将军合上了眼,面容已是苍白:“自娶了映月,我真的就开始平步青云,直到映月爹爹死的那一天,我便迫不及待地休书一封,想要接你和你干娘过来,同享富贵。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封信却落入了映月的手中。就因为如此,我才不敢轻举妄动,这才将接你们母子入京的计划一推再推。” 江逸尘听得目瞪口呆,之后的事情,便是干娘带着自己上京而来,而后干娘遇难。然而,这完整的故事却与自己一直相信的全然不一样。他摇摇头,似不能相信一般,猛地推开面前的石案,大叫一声:“这不可能!” 第90章 富察将军睁开眼睛,定定地凝住他。事实的真相便是如此,是自己和杏雨贪图富贵荣华,共同布局设计了映月,从而得到了现在所有的一切。也正因为如此,无论富察福晋千般万般错,他也会原谅她,只因他能有今日全是因为她,而这所有罪恶冤孽的始作俑者却是自己。这许多年来,他一直在努力做一个好人,将曾经阴暗肮脏的一面深深掩在心底。 “不!不!我不能接受!”窗外风声呼啸,江逸尘的衣衫随风摇摆,已分不清是风颤,还是人抖。他神情扭曲地看着富察将军,却落下越来越凉的泪,仿佛极大的背叛,将他每一寸肌肤割裂,他癫狂地笑着,“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这世上最痛的背叛,莫过于一直以为坚信的东西被彻底颠覆。 富察将军走过去,扶住他的肩,怆然地望着他:“听干爹一句话,走吧,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过你自由的日子去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江逸尘愣愣地仰起头,看着他,缓缓挤出一丝古怪的笑:“你有什么是我没有的?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富察将军握紧右拳,如果他还不算老糊涂,至少知道,这天下有一件东西是面前之人拒绝不了的!面上的冷凝渐渐化为从容一笑,富察将军忽然开了口:“天明以前,栖霞岭,我把她送到你身边!” 秦湘姑姑就那么不明不白地离开了,和当年的杏雨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带走了一切真相。连城怔怔地立在窗前,望着深蓝色的湖面映照出满府的花灯明亮。只一个不要紧的姑姑死了,府中上下连个为她烧纸的人都没有。人命比纸薄,她终是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门声轻响,是恒泰。连城心中一动,忙上前去门口,推开门,却不见人影。于是向前迈了一步,却见富察将军站在廊下,侧身看着她,他的目光无比寒冷,不似从前那般慈爱。 他身后跟随一众家丁,那些家丁都手持着兵器和麻袋。 “阿玛。”连城呆呆地唤了一声。 只见富察将军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声音淡漠:“连城,你知道得太多了。” 话音刚落,连城只觉眼前一团黑暗袭来,是什么沉沉压住了她…… “恒泰!救命!”她唤了一声,脖颈即被人重重一击。她意识渐不清晰,隐约中,只看到三两个家丁模样的人将自己抱起装入了麻布袋中。家丁,富察府的家丁。是富察福晋吗?她终是要对自己动手,那么……恒泰真是秦湘的亲生儿子?秦湘姑姑便当真是被她害死的。 连城似乎明白了一切,她使出了最后的气力挣脱,口中不住地唤着“恒泰”,那些人索性就缚住她的双臂,将她的嘴巴一并堵上。 又一记重拳落下,她的脑中开始混乱,恒泰、江逸尘、醒黛、富察福晋、秦湘姑姑,甚而还有她自己的影子,层层交叠在视线中,而后便化作一团乱麻碎去…… 二 天空阴霾得似欲落下雪来。夜,黑得极早。 院落里虽不冷,却仍显得晦暗深沉。遥远的东边天际有月光铺映,那光芒残破清冷。恒泰披着袍衣立在窗前,临风而立,手中紧紧握着那只纯银虾须镯。他自小跟随郭嬷嬷,又如何会不认得这镯子的主人。这镯子的主人是富察福晋,后又额娘赏赐给了郭嬷嬷。 转身,他默然将镯子放到富察福晋面前,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却总觉得陌生。 富察福晋瞥到那只镯子,忙将目光散开,仍是高高仰着头:“恒泰,这只镯子……” “您是想说郭嬷嬷的手镯被盗了,还是这世上有只一模一样的?”恒泰一言截住她,似不给她继续辩驳的机会,声音极冷静,“被盗不可能,为这么点银子不值得。一模一样的更不可能,我清晰地记得,这只手镯您戴了十几年,我小时候还在上面划了一道。” 他瞥了一眼她,却见她放至膝前的两袖竟是在抖,心中似有一物重重击来,闷痛沉沉。恒泰深深吸了口冷气,俯下身子,眼睛直直地盯住富察福晋,声音微弱:“而且……不管哪种可能,您都不应该这么紧张。您瞧,您的手都发抖了。” 心中紧绷的那根弦,似拉得太紧,已是断开。富察福晋却觉得,仿佛好多年没有这般释然了。如今,她不想再说一个字,只待恒泰问出他心里的话。 “福晋。”恒泰出言一唤,并非额娘,而是一声冰冷寒凉的“福晋”。 富察福晋由这一声听得怔愣,悠悠地看他一眼,含住了泪。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请您老老实实地告诉我,我究竟是谁的儿子?”恒泰须臾不动,深深将她望进眼底。近二十年来,他第一次这样深、这样冷地望着她。 “你……”富察福晋一哽,深深吐气,“你就是我的儿子!” 恒泰猛地将桌案上的纯银虾须镯挥到地上,迸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声。那日,郭嬷嬷前去钟保家中,无意间脱落而出的镯子,落地时想必也是这样的一声,然而郭嬷嬷却没能听见,只因为当时的场面实在是太混乱了。 “这是在凶案现场找到的物证。”他的目光落在地上的镯子上,苦笑着摇头,“您不知道这件东西有多么可怕,因为我一看见它,脑中就只有一个推论结果——这镯子的主人杀了人。可是她为什么要杀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呢?” 富察福晋猛地仰起头,盯住他,亟亟道:“那个人他威胁我,他……” “他威胁您什么?”他迅速看着她,不留给她一丝思考的空隙。 “他……他……”富察福晋僵住,那些话已冲涌在喉咙口,却怎么也吞不下去。 “威胁您说出当年偷龙转凤的秘密,说出我本是秦湘的孩子,却被你买走的秘密?” 一记耳光重重地落在恒泰的右脸,富察福晋扬起的手仍在不住地颤抖。这尚是她第一次打他,却比狠鞭抽向自己要痛万分! “你是我的儿子!你是我全心全意、辛辛苦苦养了二十年的儿子!” 声声撕心裂肺,声声凄厉颤抖。 心底忽然流淌过一丝悲伤,似乎要淹没他。恒泰咬住牙,不住地摇头:“您还在骗我!事到如今,您还在骗我!秦湘亲口对我说她的儿子被丈夫卖与旁人,可秘密就要揭开之前,她的丈夫却被您所害……而您还不肯跟我说实话!” 掌化作拳,怔怔放下,富察福晋只觉得心口钻痛,像是要痛死一般。 恒泰自袖中拔出匕首,锃亮的匕刃映出他无比坚毅的目光。两膝重重落地,他跪向富察福晋,以前所未有的寒冽目光盯着她:“我是武将,可以战死沙场,但不能被人蒙骗!更何况,此事事关我的身世!您若是不告诉我真相,我今日就横死在您的面前!” 泪水止不住地掉落,她扑身过去,手紧紧攥住那匕首,一抹猩红直直落下:“当年你阿玛一心想要求子,而眉姨娘也怀上了孩子,我怕万一生下个女儿,失宠自不必说,这个家中也就再也没有我的地位了。所以,迫不得已,才叫郭嬷嬷从外面偷偷找来一个男孩——也就是你,恒泰。” 这许多年来,她养他教他,疼他爱他,早已将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而他的命运,更早已与自己拴在一起。虽非血缘之亲,却也分不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今,她再无所畏惧。只怕,唯怕失去他。 “所以,您杀了钟保?”恒泰愣愣地溢出一言。 “那日郭嬷嬷前去钟保屋中,见钟保刚巧昏迷了……” “可是我的亲额娘呢?我的亲额娘秦湘……”说完心底钝痛,恒泰哽咽地开口,“她怎么会自杀?是不是您下的手?” “不。”富察福晋忙摇头,双手扶住恒泰的两袖,亟亟流出泪来,“不是我,也不是任何人。她是为了保全你,才宁愿一死,以换取你一生的平安。” 恒泰几乎是一凛,木然的目光浮上,哀戚地望着她,彻骨的疼痛渗入每一寸肌肤。那是她的亲额娘,不曾抱过她,不曾唤她一声,而她却宁愿用死亡来掩饰这荒唐的秘密。命,他亲额娘的命,便是这般不值钱!而自己的前途荣华,便真的可以较亲生母亲的性命更为重要吗! 眼见恒泰陷入此般痛苦中,挣扎不开,富察福晋便是更痛,她推开恒泰,一步起身,取下墙上悬挂的冷剑,抽开剑鞘,递到恒泰手中。 恒泰目中盛着冷泪,愣愣地看着手中的剑,不知富察福晋意欲何为。 “恒泰,事已至此,你要我们怎样?!秦湘为了你自尽,而我又岂有一点半点的私心?若是这许多年的恩情都及不上她对你的生育之恩,那么,恒泰,拿起剑,杀了额娘,为你的亲娘报仇便是!额娘也甘愿一死,来换取你的平安!” 恒泰一步跌入深渊,手中的冷剑跌落地上,一个有生育之恩,一个有含辛茹苦养育之恩,世上最难的选择莫不过如此。 “额娘,一个是我亲娘,一个是我养娘,您为什么要给我出这样的难题,您叫我怎么办?怎么办!”恒泰又一次跪倒在地,心神俱碎。 第91章 富察福晋一把拥抱住他,如同他儿时委屈地哭泣时,她将他抱在怀中宽慰的关怀。此刻,她能感受到他体内的每一丝挣扎和颤抖:“你问我你要怎么办?你听额娘说,你今夜,好好地痛快地大哭一场!之后,从明天起,你就要忘却此事,好好生活!你的亲娘,为了保守这个秘密,不惜牺牲自己,就是要你继续过现在的日子。我们都忘掉这一切,就当它没有发生过好不好?你还是少将军、额娘的乖儿子。嬷嬷抱你回来的那天,我一看到你呀……” 恒泰闻言,心中一痛,忙仰起头,扶住富察福晋,紧紧凝住她:“抱我回来的那天……抱我回来的那天,额娘,那……那您亲生的女儿呢?” 富察福晋怔住,颤抖着想要说出那个名字。 冷风突然袭来,门从外面被重重击开—— 富察将军此时冷凝着脸,一步跨入。他双目红肿,没看向恒泰,而是直勾勾地盯住富察福晋,长喟一声:“事情我都知道了。映月,这么多年,你骗得我好苦啊!” 富察福晋一时跪地,似卸尽浑身气力,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无力说出。富察将军眼见她形神俱疲,亦是痛在心底。与她相守这几十年来,前前后后,杏雨、如眉,他对她亦是亏欠了许多。如今,他已不忍再责怪一分。 “二十年了,如今怎样责怪你,都无济于事。”富察将军俯下身子,扶着福晋,目光深远地看着她,“有的错误,是可以纠正改写的。可有的错误,只能将错就错。” 再一眼望去恒泰,富察将军更是下定决心道:“我们养育了恒泰这许多年,他依旧是,也永远是我的儿子,我为他而骄傲!只是从明天开始,所有当年事情的知情者,江逸尘也好,连城也好,统统都会给我消失得干干净净!” 很快,他已布下天罗地网,这世上知悉所有真相的人,都将彻底消失。 “阿玛。”恒泰一步迎至富察将军身前,惊问,“你!你要干什么?” 富察将军眉头紧锁,坚定道:“我在小镜湖埋下了炸药,江逸尘与连城,他们知道得太多了,必须死!” 富察福晋似未清醒,一只手忙扯住富察将军,丹茜长甲断裂,目中蒙眬涣散:“老爷,你说什么?老爷!那连城……连城就是我和你的亲生女儿啊!” 好宁静,似又听到了熟悉的箫声。 渐渐睁开双眼,看见满月祥和,风中飘着蔷薇花的香气。连城幽幽转眸,已看见坐在自己身边吹箫的江逸尘。 头依旧钝痛,连城挣扎着爬起来,无力地唤了他一声。 江逸尘听见这一声呼唤,忙丢下手中的短箫,转身扶住了连城:“连城,你终于醒了,委屈你了。” 连城的头还是昏的,实在不明白如今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却见江逸尘一脸期待地盯着她,便开口道:“连城,跟我走吧,我带你走得远远的。” 连城心底一急,忙要摇头,却见江水两岸,渐渐升起明亮的火把,那些军士手中皆是举着火枪和弓箭。连城面色惨白,忙叫江逸尘一同来看。江逸尘将连城掩在身后,看向两岸,才知是中了富察将军的计谋。 他露出一笑,突然抓紧连城:“连城,你怕死吗?” 连城忙点头。她怕,怕死怕痛怕冷怕肚子饿,这世上她怕的东西太多了,如今,更怕的是,恒泰不在,她看不到他。 “连城,要不要,随我一起死?”江逸尘含笑问了一句。 连城忙摇头:“江逸尘你不要胡扯。我才不要和你死在一处,不明不白的呢。”即便要死,她也要和恒泰同死,而不是他江逸尘!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是恒泰!是恒泰抄小路来救自己了! 连城忙迎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却被江逸尘一把拉住:“连城,你不许走,便是死,也要与我死在一处!” 那一瞬间,害怕、紧张、激动,竟什么都没有了。连城只盯着恒泰越来越近的身影,见他翻身下马,见他为了她,与江逸尘持剑相对。江逸尘的每一击,皆是要害之处,他风头正盛,持剑游刃有余,手中的冷剑一如银龙闪烁,每一击皆不留后路。恒泰的剑招,却是守多攻少,他并不想要江逸尘的性命,而江逸尘却是为了连城,必杀恒泰。 恒泰的手足,已尽是剑伤,血顺着伤口流出,已渐抵挡不住。 江逸尘冷笑一声,趁着恒泰陷入弱势,一剑击开恒泰的剑,剑锋似银蛇翻滚,飞向恒泰的右肩。 “不要打了——”连城此时已冲至二人之间,以身挡住,目光触及江逸尘的瞬间,只觉得他的双眼猛然一颤,含着痛意。在他眼神凝固的一瞬,她忽而感到胸口一热,是什么由身前贯入。那把剑,那把尚来不及由江逸尘收住的剑,如今便从她的前胸贯入后背,扎扎实实地停留在胸中。她低头讷讷地看了看剑,又看了看江逸尘,只觉得胸口好热,全然感觉不到一丝痛意。 她看见江逸尘此刻惨白的唇抖动着,似是唤着她的名字,可她什么也听不见。 “江逸尘……恒泰……你们不要打了……”一声溢出,猩红的血一同坠在她雪白的襟衣前。她一手捂至嘴边,突然有些糊涂,为什么口中会流血,越来越多的血。 身子一轻,江逸尘的身影再看不到。余光中,她似看到了天边绽放出明亮的烟火,砰一声冲向夜穹,有浓重的火药的味道。 她向后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周身充盈的是熟悉的气息,属于恒泰的气息。这一剑,插得太深了,如今灼热散去,只剩五脏六腑纠缠的痛,痛得她眼泪汹涌。费力地抬眼,染血的素手轻轻划过恒泰的脸:“恒泰,我好疼,我是不是要死了……” 漫天席地的疲惫袭来,她只想沉沉睡去,闭眼的刹那,突然觉得好温暖。 三 雨后初晴,一地雨水的中庭反射出阳光,流光溢彩,风中雨水的香气未淡,飘入鼻中,含着清淡的泥土气。醒黛执笔微愣,一滴墨染脏了笺纸。自案前起身,扬起妃竹玉帘,她缓缓移步去外间,隔着一扇软帘,望着跪在中厅的二人,深深皱起了眉。 “明轩、眉姨娘,你们所言可是真的?” 这一言,仍是半信半疑。 明轩再磕了一个头:“公主明鉴,事实就是如此——我阿玛与福晋偷龙转凤,欺君罔上,用恒泰这买来的野种冒充富察家的正式血统与公主婚配。小人和额娘偶然得知真相,万万不敢隐瞒,请公主做主!” 他身侧的如眉亦是添言附和着:“确实如此。我和明轩,昨夜在老爷和福晋的窗子外面听到的,千真万确,不敢撒谎啊!” 醒黛持起手边的茶盏,目光落到不知何处,静默了半晌,便望着这二人面无表情地出声:“如今,你们将此事告知我,是要我做主?你们倒是要我怎样做主呢?” 如眉向前一跪,忙道:“请公主明正宗室规矩,还我儿明轩富察家独子的名分!” 醒黛疲惫一笑,以手揉眉心,幽幽叹气道:“眉姨娘和二弟只是要名分吗?偌大的将军府,家财无数,这个你们不惦记吗?” 明轩和如眉,二人相互看了彼此一眼,犹豫着。再一瞬,明轩重重点头,迎着醒黛又道:“该是我的谁也抢不走!全靠公主主持公道。” 绫罗曳地,醒黛站起身,扶起那一幕帘子,玉步轻移:“这有何难!你们既然信任我、依赖我,就一切听从于我,我自然为你们计划周全了。” 她立在窗前,远远望去映月池已然颓败的莲花,眸色已深:“传我的话,从今天开始,府里一切就由眉姨娘和明二爷主持。只是,关于今天你们报告给我的事情,对外不可吐露一字,否则——我要你们的脑袋!” 目送明轩母子离开,已入黄昏,幔帐覆下,一室明光寸寸暗下。醒黛愣了半晌。恒泰,并非福晋之子,这个偷龙转凤的故事未免也太荒唐了。然她要的恒泰,从来就不是福晋之子,而只是恒泰。 身后云儿步步走来,将袍子覆在她的双肩,声音极低:“如今连城身份公开,额驸待她恐怕会好上加好,公主,您可要为自己考虑考虑啊。” 醒黛动而未动,只默默转了眸子:“连城醒了吗?” 见云儿摇了摇头,醒黛便再无声息。她的神情中并无悲伤,只有更深的恐惧。这偌大的将军府,恐怕再难留住恒泰!而自己,又如何能留住他的心、他的人? 连城在梦里看到了江逸尘。梦中,他在一片火光中消失,炮火将他的衣服撕裂,将四分五裂的他冲上夜穹。那一片火光中,她看到他的微笑,她看到他鲜血淋漓地抬起一只手,将那支短箫递给自己。他的话仍在耳边:“连城,同我一起死,你怕吗?” “江逸尘!”连城大叫了一声,猛地坐起身,胸前的伤口似被撕痛,钻心地疼。她眼睛还是闭着,似仍在梦中,一手捂住伤口,神情痛苦不堪,冷汗不停地落下来。 第92章 “连城!”恒泰已冲上去,将她紧紧环住,“连城,你醒醒,你醒过来。” 这一声,好远,又好近。 连城艰难地颤了颤,将眼睛睁开,恍惚中看到恒泰一双通红的眼,他的容颜极憔悴,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似是好久没休息。 “恒泰……”连城唤了一声,突然感觉很安心。 “是我。你安全了,没事了。”他捧起她的手,紧紧贴着他的脸,“身上的伤还疼不疼?我把大夫叫来给你看看?!” 连城摇摇头,泪,不停地落下:“我不疼,我就是好害怕。我以为我要死了,我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你了!” 恒泰心疼地将她抱在怀中,不住地安抚道:“胡说八道!咱们两个都好好的。咱们永远在一起,咱们永远不分开!”再也没有什么可怕的秘密会将他们分开,再不会有人陷害她,自此之后,他会用他的一生来守护她。 连城稍稍平静了半刻,却又猛地推开他,紧张地盯住他:“江逸尘呢?”小镜湖畔,她只记得她在昏倒前,看到了那一片漫天席地的火光,而后便再也看不到江逸尘的脸。 恒泰抿了抿嘴,挣扎了许久,仍是低低说道:“他在小镜湖,被炸死了,尸骨无存。” 泪,倏然落下。 连城紧握住拳头,浑身颤抖,不能自抑,怔怔地说道:“杀人凶手。” 恒泰连忙扶住她的双肩,亟亟解释道:“连城,这是个意外。” 这不是个意外,她分明记得,富察将军的脸。富察将军无比冷漠地告诉她,她知道得太多了。所以,他要杀了她和江逸尘,只为守住恒泰是秦湘之子的秘密。 “不。”连城一下下地摇头,“是你的阿玛,是他要杀了我们,杀了我和江逸尘!” “连城——” 一声由帐外传来,连城闻言,满目无神地看向帐外。只见富察将军与福晋手足无措地立在帐外,他二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有太多的情绪。以至于,她一时觉得陌生。 “连城醒了吗?”富察福晋一步步走来,停在榻前,探出的手在空中颤抖,最后那一声,幽幽地转出喉咙,“我的女儿。” 连城下意识地缩向床的内侧,她以双手护住额头,她知道得太多了,所以,他们想要杀了她。她好怕,好怕会像秦湘姑姑一样,像江逸尘、杏雨一样,带着秘密就那么离开了。 “连城。”富察福晋一步扑了上去,颤抖的手抚上连城的额头,“孩子……你看着我,你不要怕。” 连城怔怔地抬起头,看着富察福晋,锁紧了眸。 “你知道我是谁?”富察福晋温声问她,禁不住落下泪来,再一指富察将军,“他是谁?” 连城仍是害怕,咬唇道:“福晋……你是恒泰的额娘,他是将军,是恒泰的阿玛。” 富察将军一步上前,急不可耐的目光紧紧看着连城,终是忍不住道:“连城,我们是你的生身父母,你是将军府的格格,你是我们的亲女儿呀!” 连城一瞬间僵住,浑身颤抖,她怔怔地摇头,诡异地看着眼前这二人,又看到恒泰一脸心疼的模样,泪,哽在喉中。不,她不相信。不相信他的话。 “孩子……”富察将军忍不住哽咽出声,“连城,你叫声阿玛,叫声额娘呀……” “不,不是的!”连城猛地出声,连连摇头否定,“不可能!胡说八道!你们骗我!我只有一个娘,她是迎芳阁的丽娘!她死了!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们!不,不,我认识你们……”说着,渐渐愣住,再仰起头,以一种格外冷漠的眼神盯着他们,一指指向富察福晋,缓缓开口道,“你,是害死杏雨、害死秦湘的将军夫人。” 富察福晋立时闭上了眼,忍不住泪流满面。 连城哭着又将手移至富察将军,咬牙切齿道:“你……你抓住了我,你在小镜湖埋下了炸药,你想要炸死我和江逸尘,你想要我们死掉,你是杀人灭口的将军!”最后,她再将手指向恒泰,凝着恒泰此刻较她更为痛心的神情,她觉得既熟悉却又陌生。 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变了。 连恒泰,都陌生了,都不能再信任了!连城挣扎着由床榻上爬起来,捂着伤口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富察将军见状,探出一只手,想要抓住他,突然一阵眩晕袭来,他脚下一软,人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 “恒泰,快……”虚弱地溢出一声,富察将军扶紧桌案,艰难出声,“快去把连城带回来。” 不及富察将军落声,恒泰已亟亟奔出了门外。 富察福晋探向将军身前,一手紧紧搀扶住他,料到他必是头疼又犯了,忙要去唤大夫,抬首却见如眉携着明轩气势汹汹而来。 如眉一身鲜妍而来,见状,便更是气焰嚣张。她直直地坐在主位上,拉着明轩的腕子,扬声道:“这一府之人都犯了罪,朝不保夕!从今天起,这个将军府可就是我和明轩的了!” 富察将军紧紧握住福晋的手,此刻,他愤怒却又实在无力,微微睁开眼,冷冷地看向如眉:“你们这是趁乱要反啊!” “老爷。”如眉款款步至他身侧,稍俯低了身子,嘴边漾起得意的笑,“老爷,我一心侍奉你,明轩是你唯一的嫡亲独子。你却视我们如敝屣,宠信一个买来的恒泰,甚至不知从哪里来的野种江逸尘。我已经把府里的丑事都报告给了公主!公主已经有了计划,你们大家伙就等着吧!抄家抓人喽!” 明轩更是一步走来,笑着嚷嚷:“我们可是功臣!知情上报,必然是有赏赐的!如今可就等皇上下旨了!” 好一个知情能报,又是好一个一心侍奉。 “你!你们!”富察将军怒极,猛地站起身来,却又怒火攻心,一口痰卡在喉咙中。他闷哼了一声,眼前一团黑漆漆,身子直直地倒了下去。 连城身上带着伤,跌跌撞撞地跑上廊子,转过月门,脚下被石子一滑,重重地跌落在地。她挣扎着爬起来,面上尽是冷泪。那些杀人凶手们,她要躲开他们,他们皆一个比一个可怕,她招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连城——”恒泰忙由月门中转出,他疾步追上连城,扶着她缓缓站起来,“别跑了,伤口还在流血。” “不跑?我不跑小命都会留不住!”连城惊恐地将他一把推开,混乱道,“他们杀了那么多人,他们不在乎再灭掉我一个!快放开我!快放开我!你没看见啊,栖霞岭上,他们埋了那么多炸药!” “他们是你的亲生父母!”恒泰一把抓住她。这世上,虎毒不食子,而他们纵是再冷血再残忍,又怎么会对她下毒手?! “胡说,胡说!我没有这样的亲生父母!二十年前扔掉我,二十年之后还要害死我!”连城忙将耳朵堵住,不住地摇头,不住地否认,好像只要她不认,这一切便可以不是真的。她推开恒泰,欲要挣脱他,却被恒泰狠狠拽住。她咬他的手,恒泰忍住了痛,一动也不动,任她死死咬住自己的腕子。 一滴泪掉落下来,她终是不忍心,口一松,浑身力气卸下,缓缓地蹲了下去。 恒泰亦是满脸的泪,他俯下身,将手抚在连城的后肩,声音温柔,生怕惊了她:“我等了你三天三夜,等你醒过来跟你讨个主意,好好说句话,你就这样对我,是吧?” 连城把头埋进两膝,依旧摇头:“我不跟你说,我要离开这个地方。这里人人都罪恶,这里不是我该待的地方。” 恒泰心疼地将她抱住,一滴泪,落在了她的脖子上:“真要走?” 连城依旧不肯抬头,坚定地道:“真要走!” “一个人?”恒泰轻轻地问她,声音清晰,“不带上我?!” 连城刹那一愣,愕然地仰起了头,定定地看着恒泰:“你?” 恒泰望着她缓缓溢出一丝笑,不过是走,未尝不是幸事一桩。他握住连城的腕子,紧紧不放:“连城,你害怕了?” 连城默默地点头。 “你觉得自己一个人,他们都在害你,是吗?” 一行泪,猝然落下,连城再点头。 恒泰叹了口气,将她一把揽在怀中:“不,连城,你还有我,我会永远保护你。只是请你……请你也别扔下我,现在这个世界上,咱们俩只剩下彼此。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谁也别早一步,谁也别晚一步!” “恒泰!你不会骗我吗?你不骗我?” 一手指天,恒泰定定地望着她:“连城,我若骗你,就叫我永远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炼狱轮回,永不超脱!” 四 书房的灯,一夜未灭。待黑夜淡去,清晨第一缕曙光漫入庭中,恒泰推开窗,任风吹起桌案上的信笺。此一番书信别过,不知是否是永别。 自书案前走出,却见冷帐之外的身影,已不知何时停驻在门边。 今日,醒黛穿了一袭格外华丽的雀丝缎衣,那是她第一次见恒泰时穿的衣饰。她至今仍记得清晰,她见到恒泰的那个场景,甚至记得起他那时面上的所有神情。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便是以此来缅怀,来得到一丝残存的幸福,仅由自己一手织造的幸福。 第93章 “额驸,你在做什么?收拾行李?要出远门?还是去边疆戍关?” 终于,她还是问出了声。这一声,夹杂了太多复杂的情愫。待云儿偷听到他和连城意欲一并离开的消息时,她便有机会来向他责问,甚至痛骂他。她可以哭,可以闹,然而,此刻,她在他的书房软帐外等了一夜,却并不是为了哭闹。 “罪臣一家犯了欺君大罪,不敢苟活。请公主处置!” 好一个不敢苟活,这怕是她听来最荒谬的借口。 醒黛空笑了一番,目光渐冷:“我看你不像请罪,你这是要私奔!” 恒泰平静地仰起头,目光直视醒黛。有那么一刻,面对眼前这位风华正茂的年轻女人,他有一丝愧疚。然而,也有那么一刻,他对能挣脱开这场钦定的婚姻,又有那么一丝庆幸。 他坦然地看着她,说出心中那番压抑许久的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身犯重罪,走到哪里能够逃脱制裁?只是我心里记挂着一个人,她自打跟了我就没有轻松快活过,这一次跟她同去,能从公主、皇上手下偷来几天就算几天吧……” 他,果然是说了。 “好好好,恒泰,我没看错你。你好深情。”冷风划过眼睛,竟有那么一丝寒澈,醒黛将丹茜长甲狠狠掐在手心,这痛,已然要被心底的痛压过。她扬声,以一个骄傲的公主的口吻告诉他,“那么让我告诉你,接下来我会怎么办——我要把你的额娘纳兰映月打入死牢,半年后问斩,在这其间让她尝一尝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滋味,让她好好体会一下暗无天日的监牢,让她这个一辈子荣华富贵养尊处优的福晋了解那些被她害死的人之前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恒泰猛地看向她,煎熬呼之欲出,他只狠狠盯紧她,难以启声说一个字。 醒黛说着猛地闭上了眼,她努力咬住下唇,才不致被他瞧去了满心颤抖:“你的阿玛富察翁哈岱已经是一个废人,我却要让他活,让他这样一位骁勇武将好好体会口眼歪斜,肢体瘫痪的滋味,让他看着他身边的人一个个死掉,而他连自己的命都结束不了,他连一口粥都要靠别人喂到口中。” 此刻,恒泰心中已全无畏惧,看着她,微微闭上了眼睛。那曾经在初遇时面对自己微笑的女子,又是什么淬炼了她今日的痛恨?这字字句句中,他听不出她的愤怒,只听到一个女子最深的痛,和最切肤的恨。 见他仍是一脸平静、毫无情绪的模样,醒黛不由得继续道:“至于你的姨娘如眉和你的兄弟明轩,这两个损人害己的蠢货,他们会怎样呢?明轩不是好赌吗?我就给他个六面的骰子,上面是六种死法,他扔到哪一种,他跟他额娘就怎么上路。他不是一直想做富察将军的独子吗?这别致的办法恰恰适合他的体面。” 醒黛顿了顿,目光转向门外,那初日正缓缓爬上屋檐,心底漫出一丝恐惧。原来,她也是这样的人,就像深宫中那些惯常斗争的女人们,原来她也可以这样笑着说出一切残忍的威胁。而她又是何其悲哀,需要以这般残忍困住心爱之人。 “我忘了谁?对对对,你……你和你的连城。她要怎么样,要看你了。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死活都在一起?做梦!你活着,她得死。你死了,她就必须活着。我要效仿古法,把她的四肢削去,做成人彘,泡在酒坛子里。我要她给我唱歌,我们两个一起缅怀你!”她越说越激动,已是不可抑制地大笑,喉咙中冲涌着深深的苦涩。又有谁能理解,说出此番言语的自己,竟是有多么痛,“怎么样?啊,我的办法你喜欢吗?恒泰?” 终于,恒泰缓缓睁开了眼睛,在他眼中,面前的醒黛,只是一个可怜而悲哀的情深女子。如果她必是要自己偿还她的情,他可以以命来偿! “公主……”一声凝在口中,他忽而转了温柔的口吻,唤着她的名字,第一次唤出她的名字,“醒黛,你对我情深一片。所谓爱之深,才会恨之切。辜负你一番深情的是恒泰,就让我把命还给你。不够吗?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放过我的阿玛和额娘?” 为什么?他竟然问自己为什么?他宁愿以命来还。可是她要的,从来不是他的命!醒黛凝着他,须臾不动,她是要被他伤得有多深,才能不爱;倒是要将他看得有多深,才能不再爱。她也曾祈求佛祖度化,求自己能够将他忘记,便能不痛不爱。 泪,瞬间爬了满面。 “你……”醒黛颤抖着,苦笑着,越笑,泪反而落得越急,“你还知道,你还记得我对你一片深情!恒泰,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醒黛摇了摇头,双唇微微咬紧,“我要你家人的命有什么用?我要的是你的心!我不说,你不说,我们把这一页翻过去,重新来过,好不好?将军府还是将军府,少将军还是少将军,你还是我的额附。所有人都安好,所有人都没事!” “公主,请告诉恒泰,你到底要什么?”恒泰望着她,满目哀求,满目深沉。 醒黛一凝,止住了眼泪,只望着他,目中全空:“只要你,只要你——从此再也不见连城!” “我不能!”恒泰猛地站起身,作势便要疾步离开。 他不能,他不肯,他不愿!这世上,没有连城,便没有恒泰。他们二人必是相连的,可以同生,亦可以同死,但绝不能分离! “恒泰!”醒黛猛地追上去,双臂紧紧揽住他的腰,脸一丝一丝贴到他僵直的后脊上。泪,就顺着他的后襟滑落下来,“你不能什么?你不能为了救养育你二十年的阿玛和额娘而抛弃连城?还是你为了她,宁愿不要你的妻子、你的孩子!” 孩子! 那两个字足以贯穿他,让他此刻不能呼吸。 脚下怔住,恒泰愣愣地垂下头,看着醒黛强行揽住自己的手腕。他下意识地掰开她的腕子,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在不能抑制地颤抖。 “恒泰,我有了你的孩子!我只是要她走!我只是要连城走!” 一声由身后传来、支离破碎的声音寒凉坠地,是撕心裂肺的痛。 猩红的泪滚在眸中,恒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风声萧萧,如泣如诉,然而这声音却掩不住内心的悲泣。呆然的目光遥遥望去庭中,在那四面高墙之外,他似乎看到了连城驻足等待的身影。她站在微冷的风中,金色的阳光铺洒在她的双肩,她依旧如往日那般憨憨地笑看自己,那样让人满心愉悦的笑脸。此刻,这幻影,却看得他心神俱碎,看得他泪流满面。 天空极晴朗,阳光洒落在一片晶莹的冰湖上,似一面皎洁的圆镜映出天地的光辉。阳光可以这样肆意,冰湖可以这样美艳。风压过茂密的松树枝头,发出沙沙的声响。曾几何时,她也想着,自己终有一日要离开将军府,寻一处山野郊外,和自己的心上人相依相伴,终老终亡。 以冰湖为镜,连城凝着“镜中”的自己,拢了拢鬓边的碎发。恒泰要她等在这里,且千叮咛万嘱咐过,他不来,她便不许走。她,又如何能抛他而去呢?可是恒泰,真的也会如自己的心一般坚定吗? 想到这里,连城的心乱了,忙又摇了摇头,她蹲下身子,捡起小石子丢到冰面上,心底暗念一声“别胡思乱想了”。 脚步声,这荒山野岭的脚步声……是恒泰!连城激动地转过身,看着远方那个持伞而来的身影,却不是恒泰。 “云儿。”一声自喉中哽出,满脸的期待转为失落,连城几步走上去,“怎么是你?” 云儿停驻在她身前,只道:“额附让我来这里,带句话给连姨娘。” 连城心中有一丝紧张,微微出声:“恒泰让你带话给我?” “额驸说,将军府近日事务繁多,他要重整家务,分身乏术,请连姨娘自己上路吧……” 耳边云儿的声音越来越淡,越来越浅,连城只觉得脑中昏昏沉沉的,她什么也听不到了。一时间只剩局促不安,她无意识地捏紧一角衣袖,兀自一笑:“恒泰,要我自己上路?” 云儿将手中的包裹递给连城,添言道:“这是一些盘缠细软,是公主让我捎给您的。额附太忙,公主本来要为连姨娘送行,只是身子有喜了,孕兆强烈,她需要休息,只得命云儿代行。” 一时间,连城似乎全都明白了。她恍然点了点头,苦涩地笑了笑,将那包裹退还给了云儿:“我本来就出身市井,是个在街上疯跑的野孩子,走到哪里都能有办法。这包袱你拿回去,还给公主吧,谢谢她的好意,我并不需要。只是有一句话,请你帮我带给额附——” “连姨娘请讲,云儿一定带到。” 连城看着她,那些话,哽在喉头,久久,终于还是咽了下去,化为一声长叹。她笑着摇了摇头:“算了。愿他们好。” 话落,转身面向冰湖,满天芦花纷纷坠落,她仰起头,看了许久,才知,原来不是芦花,是雪。这时节,本不该有芦花飞舞。 恒泰啊恒泰,你终是骗了我,也负了我。 第94章 她仰首看着漫天雪花,静静微笑着。翩翩飞舞的雪花落了满袖,漫天拂来,一束束绽放在清冷的素衣间。握在手中,想这漫长的冬天总是会过去的。 一步步走在这冰湖之上,布鞋已湿,双脚冷得麻木。下了雪的湖面上似有一层薄薄的霜,脚边的冰,有些薄,连城甚至能从裂开的冰面上看到湖水深处的宁静。转过身,试图避开那个冰窟窿,却感受到一只手触在腰间,那手指尤其冰冷,伴着一股子推力,将她向那冰窟窿中送去。 尚来不及唤出一声,身子沉沉地倒向冰湖,裂开缝隙的冰窟窿迅速将她团团包裹住。连城睁着眼睛,悲哀的目光,仍盯着云儿来不及收回的腕子。 便是那一双腕子,猛送来的推力。 连城笑着,任冰冷的湖水蔓延周身,任自己的身体缓缓跌入湖底。那一瞬间,她极其留恋地看着湖面上的一切,空旷的蓝天、纷纷的落雪、傲然的松柏、洁白晶莹的湖面,还有……那挂在云儿嘴边狡黠的微笑。 这样冷,这样痛,这样寂寞。 心底的声音亦越来越弱,她想,她便要这样安静地离开这个世界了。 五 漫天飞雪覆盖了京城上下,盖过人世间无数的悲欢离合。天空清透,似初生婴儿般纯洁,富察福晋仰头看了一眼将军府上空的一方明净,不由得释然叹了口气。这一方天地之下,将军是天,她为地,便是生活了几十年的岁月。低下头,她看了一眼搀扶在身侧的富察将军,温柔出声提醒道:“老爷,我们这就要离开了。” 将军府门外,已是跪了一地家臣。恒泰与醒黛立在最前面,而如眉和明轩亦躲在家臣之后,远远望着富察福晋随将军离开将军府。如今的富察将军,已不是当年那个驰骋沙场,文武双全的英俊男儿。眼下,他又病又老,双腿也不能行,便是由人搀扶着都颤巍巍的。一场中风下来,他已恍如一个灯烛残年的孤零老人,如今,身边也只有富察福晋了。 “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这辈子,总不过百年光阴,如今一半已经过去了。往昔所作诸业,无论好坏对错,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富察福晋看向众人,平静地开口,“如今的我,便只想这样照顾富察将军,慢慢回到奉天府老家,养养病,过一段平静的生活。”日出日落,看云看花,一朝清闲,一朝便宜,其实也是人生的福气。 “如眉。”最后一眼,富察福晋看向如眉,平心静气地问她,“老爷好歹对你不薄,要不要随我同去?” 如眉靠前了半步,此时连连摇头,叹了口气道:“唉!福晋啊!正所谓挑担的难下扁担,砍柴的放不下板斧,似我这般,又如何能走得?”说着,目光再一瞟向明轩,随即又道,“福晋在奉天府还有亲族,何况恒泰已经顶了老爷的差,这样有出息,你自然去得无牵无挂。可你看看我这明轩,哪一样不要我操心?唉!如眉没本事,所谓老来从子,这辈子算是跟着明轩了。再说老爷也不待见我,见了我只怕有气。也罢!也罢!我只在平日烧高香,保佑老爷病体早早康复便是!” 富察福晋只一点头,便不再强求,扶着富察将军缓缓上了马车,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微祈求—— “老奴,愿与福晋同去。” 富察福晋闻声一怔,已听出了说话的人是郭嬷嬷。她未回身,只强扯笑意摇头:“郭嬷嬷,我知你的好。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一直也没享过什么福,奉天又冷,你身边只有一个郭孝。” “福晋——”郭嬷嬷唤下一声,仍欲坚持。 “嬷嬷。”富察福晋叹了声,截住了她的话,“所谓老来从孙,剩下的这段路,你就不用跟着我了,就留下来,享享清福也好。” 雪,不停地落下,富察福晋垂下目光,凝着肩头那一片晶莹,目光渐渐落至身后的恒泰。只是几日间,他人已消瘦了许多,从前炯然有神的深瞳,如今空洞洞的,全无神采。富察福晋叹了口气,不无心疼地转向恒泰,缓缓开口:“恒泰,额娘有很多很多对不住你的地方,事到如今,多说也是无益。额娘现在要带着你阿玛走了,大德也好,大怨也罢,额娘只希望你能多记得我的好,忘记那些不好。” 恒泰看着富察福晋,目中微酸,艰难地移开视线。 “额娘会在以后的日子里,终日吃斋念佛,希望能够消业去障,同时也保佑你平平安安。至于连城……”富察福晋说着,终是露出了一丝留恋,“是我们没有福气做她的父母,她人在这里也是受罪,走了也好,走了也就自由了……你要好自为之,善待公主……” 恒泰咬了咬唇,于富察福晋落声后,一言不发地走至马车前,双膝沉沉坠地,向着富察福晋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富察福晋眼圈顿时红了,几步踩下车,倾身上去,便要搀扶起他,却见恒泰使劲抵头在地,如何也扶不起。 “恒泰。”富察福晋落下泪来,不无心疼,“起来吧。” 恒泰仍如泰山,岿然不动,默声无言。 “福晋,该上车了。”身后传来郭嬷嬷的轻声催促。 富察福晋的目光仍是久久不能移开恒泰,步步走,步步凝着恒泰的身影。轻声一叹,富察福晋入座马车中。但撩开轿帘,望了一眼窗外的恒泰,见恒泰依旧跪在马车前,动也不动。 马车渐渐远离将军府,富察福晋仍痴痴望着逐渐遥远的府门,心中百转千回。那一座将军府,喜也是它,哀也是它,荣华也是它,衰败也是它。曾以为生也是它,死也是它,如今一来,那并非自己终老终亡之地。而身边,却是坐着要与自己终老终亡之人。 目光静静转向富察将军,见他如今病态憔悴,目光涣散,心中一时泛出酸楚,她探身,将他紧紧抱住,虽然他如今老去病去,可胸膛那有力的跳跃,仍如三十年前初次相遇。而便是这心跳,让自己喜怒哀乐了这许多年。 “虽然那么多年,你心里没有我,但我却是实实在在地爱着你!”压抑多年的话,终是说出口,富察福晋紧紧合了眼,满心释然,“老爷,有些话我从来就没对你说过,我原以为,因为杏雨的关系,我永远也无法走进你的内心。可是,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我如今是终于拥有了你!现在想来,也算是因祸得福!” 富察将军的目中渐渐泛出泪光,他颤了颤眼睛,试图有所回应。 富察福晋为他紧了紧袍衣,一手抚去他眉心的褶皱,安慰他:“老爷,你放心,我会照顾你的,从此再也没有人来和我抢你,也不用抢了,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我们的人生、我们的爱情,现在才刚刚开始,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富察将军一时激动,虽口不能言,却发出了啊啊的声响。他听到了,也是知道的,她心底的话,他全都明白。 富察福晋见状,落下两行泪水,点了点头,握住了富察将军此刻仍在颤抖的手:“我知道,你明白的!你什么都明白!放心吧!你会好起来的。只要你在我身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紧握的十指绵绵交缠,紧紧绕在一起。他们大婚时,一生绝不分离的誓言,终是要在经历这几十年的风雨之后尘埃落定,归于现状。那一时的相允,计策也好,谋划也罢,他也终是陪了她一生一世,无论她错过几番,他亦没有一丝动摇彼时的诺言。 终而静好,似如她与他这一生才刚刚开始。 而今,换了女主人的将军府,已然是焕然一新的场面。富察福晋走后三日,醒黛便将府中事务接手了过来,重新归整,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这日,她召集全府上下于主厅会聚,辰时方至,一众役已井然有序地候在厅外的中庭,厅中依次坐着明轩和如眉等一干家人。 醒黛缓步走至主位,目光不无失落地扫去身侧空落落的上座。现在全家人都到齐了,只剩恒泰。如今他醉生梦死,终日都是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混沌模样,她又怎能期待这样的恒泰前来主持大局,维系府中男主人的尊严。 蓦然转眸,醒黛看向众人,朗声道:“老爷与福晋回了奉天老家,恒大爷心绪不宁。府里不能一日无主,从今天开始,这个家,由本公主来当!” 话音刚落,厅中庭中皆有私语声嘀嘀咕咕。 明轩母子亦心有不甘,脸色不堪地看着主座。明轩已忍耐不住,低声道:“这家怎么就轮到她当了?按嫡亲血脉,自是应该轮到我才是。”说着便欲起身,与醒黛相争。 如眉一把拉住明轩,忙示意他噤声:“嘘!她是公主,一根汗毛也比你的腰粗,你能跟她争?” 明轩皱着眉,无可奈何地落座,一时怒得将头转开,看也不看主位上的醒黛。 醒黛自将众人的反应看在心底,只一仰头,威严道:“我知道大家心里在合计,公主怎能操持家务。我是个从小养在深宫里的女子,何尝料理过这样的事情,倘或一个繁杂不清,岂不叫人笑话?大家请放心,我既敢伸手,就能接得住。” 第95章 说着,便命云儿将手中捧着的一沓账册置放在主位的高案上,醒黛只随手拿起一本,高高扬起:“当家当家,原不只是管着一串钥匙,攥着一副对牌,再翻翻几本账册那么简单。富察府多年的风俗,有几大弊端却是要改:一是人口混杂,东西失落极多;二是费用过多,滥支冒领的多;三是家人豪纵,规矩不严,有脸面的爱脸面,没脸面的只会胡搅蛮缠。这些个事情,却是要一样一样调理!” 一言落下,沉沉落在众人心底,家府众人已有人随言点头,只厅中落座的如眉母子稍显几分不安,不知醒黛可是欲要釜底抽薪,杀鸡儆猴! 醒黛缓缓喝了口茶,待静了半晌,轻轻拍了一下手。两位宫中嬷嬷应声自帘后缓缓而出,立在醒黛身侧。醒黛扬声将这二位嬷嬷介绍予众人:“这两个嬷嬷,原是宫中计算出人用度的好手,今儿我从宫中借了来,只为整理乱局乱账。有了她们,东西调度、银钱出入的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至于第三件嘛……” 话音一转,醒黛的目光落至如眉和明轩,如今只她一个冷厉眼神,便骇得这二人六神无主,坐立难安。 “如今已是这样的局面,老爷和福晋也已回奉天府老家去了,府上两房,强拧在一起也实在没有意思。”但想起这对母子在府中以往兴风作浪,她已知此二人不能留在府中,如今,最后一步,便是要赶如眉母子出府!醒黛眸中渐冷,继而道,“既是这样,不如分家各过各的,倒也干净体面得多。” “公主,怎么可以这样啊!”如眉哭丧着脸,眼见她欲要过河拆桥,忙道,“我们二房虽然不济,到底也是有功之臣,我们……” “闭嘴!”醒黛怒声断了她的话,猛地站起身来,目光直直盯着如眉母子,凛冽道,“你们不知道体面,本公主就教教你们怎么体面!在府里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却只知兴风作浪,唯恐天下不乱!” 如眉和明轩俨然被公主这气势吓住,忙缩了身子,蜷在座椅中。飘雪的冷天,他二人的后背已被汗水濡湿。只见醒黛缓步走到他们面前,他二人便忙将头垂低,再不敢看她。 醒黛站定于他二人身前,将声音压低,轻声给他们提点:“我自然知道你们总想着害恒泰,但如今我和恒泰已经和好,又怎能再留着你们闹事?你们知道得太多,依着皇家的规矩,我本想杀了你们两人以得清静。但你毕竟是恒泰的弟弟,我念血缘关系才留着你们的性命,以观后效……” 如眉和明轩已是吓得脸色苍白,连连跪地磕头,口中求饶。 醒黛看着这二人的狼狈模样,厌恶地蹙了蹙眉,随即朗声道:“你们两人既已明白,那么识相的就赶紧滚!该你们的银子,一两一钱也不会少!莫要撕破脸,对你们可是不好!” 明轩一听,还有银子落手中,悲中但有几分喜色,搀扶着如眉,欲要跑:“额娘,咱们快走,反正只要有钱,什么都好说!” 如眉一面由明轩拉着步出几步,一面压低了声音,凑在明轩耳边,后怕道:“这时候你还管钱,知不知道咱们这是死里逃生啊!赶紧走了再说!” 却听醒黛一声大喝由身后猛地传来—— “你们最好把嘴给我闭紧了!今天恒大爷不在,我就和你们俩挑明一句话——以后说话前先在肚子里掂一掂,看看什么可以说,什么说了就会没命!从今天开始,只要我在外面听到有任何流言蜚语……至于说什么,你们懂的!只要有一句外泄,格杀勿论!” “是是是!”如眉和明轩吓得步子一僵,冷汗淋漓,相互搀扶着,仓皇地逃出了大厅。 一时间,中庭和大厅皆在嘲讽着如眉母子的窘状,又钦佩醒黛的决断和凌厉的手腕。醒黛看着如眉和明轩的背影,再看了一眼众人的反应,不由得长长舒了口气,一丝笑容缓缓溢出。她转身看着本该属于恒泰,如今却空落落的主座,心中情绪翻转,只希冀今后一切都可以有一个新的开始。亦只想让恒泰知道,只要一切有她,便是再难再苦,她也会给他一个平静而美好的家。 这一个漫长的冬天,便要迎来了尽头。风很大,雪仍在下,便像这一年冬天最后的雪,索性下得肆意而绝望。大片大片的雪花似鹅毛,纷纷落在恒泰的双肩、前襟、后背、两膝,渐渐地,便要覆盖住他的两踝。他坐在花园的大石头上,呆呆地望着面前的湖面。湖面上的冰已经碎了许多,冰和这一年的冷冬相伴着慢慢消融。 恒泰仰起头,睫毛上结满了一片晶莹,他看着渐渐清明的天空,喃喃一声:“哦,春天要来了……”想起连城离开的那日,正遇上北京城第一场雪,而今,他都能看到冬日消亡的先兆,看到嫩枝破雪而出,看到冰水消融。春天,快要来了,他看得到,却感受不到,他依然寒冷,依然寂寞,依然心如冷灰。 “外面冷,你连斗篷也不系,这怎么可以。”醒黛的声音自身后幽幽传来。 他蓦然听入耳中,却全无反应,更不在意她在他身后已站了多久。他仍是陷落在自己的情绪中,蜷缩在属于自己和连城的小小世界中,舔舐着深深的思念。 醒黛默默地立在他身后,无声地叹了口气,她将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试图传递温暖给他,哪怕只有一丝丝他能感受的温暖。 “恒泰,你心中的难过,我都知道,但是再怎么样,这日子总得要过下去。”她无限哀伤地凝着他,“旁的不说,就算是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咱们也应该把日子过好才是!” 恒泰微微一震,似乎清醒了些许,转而望着醒黛,木然道:“太医瞧过了?” “脉象沉稳,一切都好。”醒黛心底起了那么一丝波澜,他竟还是在意孩子的,却是如今只在意这个孩子,这让她已不知是喜还是忧。 恒泰闻言,点了点头,便又回到自己的情绪中,又复望向湖面,呆呆地望着,默然不语。 “孩子好,你不高兴吗?”一声询问夹杂着哀叹。 恒泰仍是漠然地望着湖面,动也未动,失神出声:“高兴。” 一言高兴,却看不出半分欣喜。醒黛不无落寞地垂下头,哀哀道:“恒泰,我知道,你还惦记着连城,放不下她。” 闻听“连城”二字,恒泰终于有所动容,眉间微微颤抖,冻僵的手亦是一颤。 醒黛抬手覆上他的腕子,深深握紧:“我要她走,不仅仅只是为了我自己,我希望你能够振作。我要孩子享有纯粹的父爱,我希望这个家能够平静安稳,作为你的妻子,作为一个孩子的母亲,我这样的要求难道有错吗?恒泰,我要你知道,我始终是为我们考虑的——我真希望能够好好过日子,去除一切矛盾、复杂、纠结和痛苦,只有平静……” 一番言语,牵动压抑心底的所有情绪,是她要得太多太难吗?还是面前这个人能给自己的太少太少?醒黛情难自禁地自恒泰身后将他环住,头靠在他肩上,他衣领上的雪花,瞬时化作晶莹的液体,由她的长睫滑过,落到嘴边,好冰。 恒泰后脊一僵,缓缓起身,将醒黛的手挪开,而后凝着她,端端正正地跪在她面前。时间刹那静止,他纹丝不动地跪向她,目中交织的哀伤和无奈无声地迸发—— “公主,以前的日子,是恒泰对不起你。以后的日子,一切都听你的,日子就按你的意思好好过。公主永远是公主,是富察府最尊贵的人,你想怎样,就怎样,恒泰不会有任何怨言。只希望公主和我的孩子,一切都好好的……” “恒泰!”醒黛心中滑出一丝欣喜,试图握住他的手,“其实咱们何分彼此呢?” 恒泰避开她的手,站起身,将肩上的斗篷解开,披在了醒黛身上。 “公主,风很大,请保重玉体。恒泰告退了。”说着,转身而去,僵冷发硬的步子缓缓拖着,一步步拖着,离开了花园。 醒黛紧紧抓住斗篷,望着恒泰渐渐被大雪遮住的身影,方流出的一丝欣喜,转而冰冷。一时间百感交集,唯愿时间能够消磨和冲淡一切。她心底似还存了那么一丝期待,希望时间可以帮助恒泰忘掉连城,将情意都转到他们母子身上。时间,终还是会让一切过往全部愈合,让他们的一切都能够重新开始。 目光渐渐望向远处的冰湖,咔的一声,又一块冰裂开了。醒黛目中一抖,似在冰湖上看到了连城的幻影,连城仍是那样睁着大眼睛笑看着自己,她并不说话。 醒黛颤颤地眨眼,望着那幻影,一动不动,坚持道:“会忘的,时间会让他忘了你!” 时间,也会让自己忘了所有的罪恶,忘了这一双将连城推向死亡、沾满血腥的手。 第四章 下言久离别 一 暖风飘散在御花园中,晨钟响声由东首渐渐传来,这一年,又逢了春日的好时节。风来满园,花海如云浪层叠翻涌,随风扑来一叶花蕾在裙间,醒黛静静地将它捡起。这花开还有千日红,可她却觉得,人好似一日较一日绝望。一时间,对花苦笑,裙下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角。她垂下手,温怜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女儿,将花递到她粉嫩柔软的小手中。小格格如今还在蹒跚学步,脚下一深一浅,一手握着花,一手紧紧捏着额娘的衣角。 第96章 只觉这御花园中的风大了,醒黛差了身后的宫人将小格格抱回殿中休憩。 “小格格转眼间,都三岁了。”皇后望着小格格的身影,在醒黛身侧叹了一声。 醒黛点了点头。一晃三年多了,时间如流水,白驹过隙。三年多来,她本以为是一场开始,却仿若落入预先的结局中,如若没有小格格,恐怕至今活在人世间,亦是一种煎熬。 皇后看了一眼醒黛,见她不知凝着何处愣神,便扬了声:“最近你府上诸事如何?” “皇额娘放心,将军府里一切井然有序。”醒黛强撑一笑,已是习惯了多年来的强颜欢笑。 皇后看着醒黛,心下了然,不由得摇了摇头:“你瞒得了旁人,怎么能瞒得过我?” 花海翻摇,一簌簌扑满衣间,垂手便是一束束香花,醒黛落寞地垂下了头,静静凝着满手鲜妍。皇后哀怜的声音自风中飘来,不无忧伤心怜—— “你看你这眼睛,哭也哭了无数回,又哪里是称心如意的样子?本宫早就和你说过,当初何必非要赶走那个连城?一个屋檐下,地方大得很,干吗不和睦相处?如今这人被你赶走了,连带着恒泰的心也随着去了,这又有什么好?远的不说,本宫和你额娘如今就还处得很好,这不也是一个例子吗?” 醒黛闻声,只轻轻问道:“我听说我额娘的病一天好似一天,皇阿玛还时常去探望。皇额娘看在眼中,难道不会心有不平吗?” 风穿过树梢枝头,沙沙作响,皇后只一笑,豁然道:“皇上心中始终有你额娘,我拦住挡着又有何用?该想着还是想着,拦不住的。所以我索性成全了他们,你皇阿玛知道我的用心,却也暗暗感激,这几年来从没有冷落过我,这样岂不是很好?”她的后位始终稳如泰山,她的家族亦是繁荣不断,而她的丈夫,也给了她该有的垂怜。身为一国之母,她有的已然很多,要的也得到了,便该知足,知道珍惜。只可惜,面前的醒黛似乎迟迟不能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 “皇额娘说得是,可惜现在为时已晚。”醒黛望着皇后,不无动容,面上苦笑仍是酿着一丝无奈,“宋连城走也走了,总好过我看着他们俩在一起,心中难受。恒泰已经是这样子了,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如今的日子虽然难过些,但也只求平平安安。”然如今只有一样,始终让她无法放心。连日来,恒泰钟情于寻觅各种萨满法师的幻术,深深留恋摄心术所织造的幻景不能脱身。然而这些,她压在心底,始终不能与外人道。 如今,看着皇后,醒黛便只能开口:“我只担心,恒泰最近萎靡不振,希望他能够振作起来。” 皇后点了点头:“最近国事隆盛,四海太平,军营本也无事,无事不勤,也难怪恒泰会闲出病来。咱们何不给他张罗点事情去做呢?” 如果恒泰能忙起来,人在军营,便可以脱离幻术。醒黛几分欢喜,只待皇后说下去。 皇后一手抚去面前的芍药枝叶,想了想,缓缓道:“昨儿个皇上还说,蒙古这几日会派一队使者前来朝贡,这事情倒是不难,只是各种应酬礼仪多些。这事情恒泰肯定应付得来,说不定忙上一阵子,对他多少有些好处。” 筑梦所,是织造梦境封锁心灵的一处地方。 屋中的窗子已由黑幔全然遮挡,透不出一丝阳光。一室幽暗,燃烧着气味独特的藏香,诡秘的气息萦绕四周。这室中无风,两侧灯烛却诡异地颤抖着。四面冷墙铸有金漆雕龙,龙嘴含珠,吐出团团白雾,飘浮在空中。冷烟浮荡,白雾缭绕,烛火乱窜,这一切,都似乎在织造一个梦幻的国度。 一缕迷魂的香气扑入鼻尖,恒泰渐渐清醒,已由方才的梦中转醒。刚刚那个梦,一片漆黑,他在梦中无数次地呼唤,却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转醒时,人已疲惫憔悴,浑然无力。他撑起两臂,由软榻上缓缓坐起来,看着由黑暗中走近的萨满法师:“人们都说你能实现一切愿望,这是真的吗?” 萨满法师向他行了一礼,扬了笑:“只要你想,有什么不能实现的?只是你愿望的实现地点,在另一个国度……” 另一个国度?这个萨满法师,倒是与之前的那些不一样,那些人都是在为自己催眠织造梦境,那些梦境有的虚幻,有的真实,可是没有一个能让他看到心中所思之人,不能让自己真实地感受到她的温度。然而,面前的这位萨满法师,却说要自己前去另一个国度。 恒泰略显好奇的目光转向他,又听萨满法师向他解释道:“在梦幻的国度,混沌的世界之中,在那里,你的一切愿望都可以实现。只需要按照我的引导,你想要的一切,唾手可得。” 萨满法师随手施展了法术,只见一杯颜色混浊的茶落在恒泰身侧的案几上,萨满法师手指着那杯茶,将声音一低:“喝了它,然后问问你自己,你想要什么?” 恒泰将茶一饮而尽,喃喃出声:“我不想让相思的痛苦困扰着我,我心里想着一个姑娘,她……” “嘘!不要说!不要让迷茫困扰着你。”萨满法师制止了恒泰,声音渐渐放缓,“心中想着你的企图,我来帮你实现这个梦幻。在那个世界里,时间也好,空间也罢,都由你一个人掌控,你想见的人会出现,然后你会快乐得不想回来……” 萨满法师的眼中有一种旋涡般的力量,恒泰的意识开始虚化,眼皮也开始慢慢垂下来,只觉得潜意识中有一个人在推动着自己站起来—— “慢慢起来,慢慢移动你的脚步,往前走……” 恒泰便随着这声音慢慢站起,往前走去,他看到面前有一座龙头形的月洞门。月洞门缓缓打开,巨龙咔咔张开了大口,自巨龙口望进去,又看到一处暖室。室中有床,床边有一株精巧的金鱼树,金鱼树由无数个小小的水晶球挂满,每个水晶球中,仿佛都有金鱼在游动。 再听见一声,自远处缓缓传入耳中,又仿佛由心底而发。 “前面的月洞门里,有一棵好大好大的金鱼树,树下有一张铺着裘皮的卧榻,很柔软很舒服,你躺在上面,可以忘却一切烦恼……困了,你就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这是通往梦幻国度的道路……” 恒泰走到卧榻前,躺了下去。金鱼树的树枝正垂在额顶,不是萨满法师说的很大很大的金鱼树,而只是一棵小树。迷离的目光望向金鱼树,这树很矮,从枝条上悬挂着的水晶球中可以看到金鱼的游动,一条两条三条……恒泰的意识渐渐模糊,眼睛挣扎着,终还是缓缓闭上了。 合闭眼眸的瞬间,似进入一片虚无的黑暗,漆黑无比,空寂无比,却还隐隐回荡着萨满法师的声音—— “思念一个人,无论是在现实还是梦境,都同样不可自拔……” 在黑暗中挣扎了许久,沉重如山的眼皮忽而不再疲惫,恒泰轻而易举地睁开了眼,触目所见的已是另外一个世界,好似身处另一个缥缈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已入夜深,举目可见漫天的繁星闪烁,所见之物,都好像是轻飘飘地落在半空中。恒泰动了动身子,感觉到自己的身子一时变得极轻,好像自己竟可以飞起来。 目光转了转,渐渐看清这个世界的正中央,耸立着那棵好大好大的金鱼树。与他之前在穿过月洞门躺在卧榻上看到的那棵小树不一样,如今眼前,本是一棵小的金鱼树,已高高耸立而起,顶天立地,向下,蔓延到极深极幽暗的地底,向上,升到天顶的尽头。树干树枝四下延伸,每根树枝上都有着一个晶莹透明的水晶球,每一颗水晶球中,都可清晰地看到忽闪着红色大眼睛的金鱼在里面游来游去,摇曳生姿。 恒泰一时看呆了,探手抚上一个水晶球,凝着那之中的金鱼,问道:“这里就是梦幻国度吗?这儿有连城吗?连城在哪儿?” 四下间寻找,始终不见连城的踪迹,无法按捺的思念此时已然迸发,化作无穷无尽的悲伤和焦急。不论是现实,还是法师们织造的无数个梦中,便是连现在,进入了梦幻国度,都不曾相见的连城,到底在何方? “连城!连城!你在哪里?为什么不与我相见?”恒泰仰起头,对着漫天繁星嘶吼。遥远的天边都回荡着“与我相见……与我相见……”一声连着一声,缭绕在星辰点点的夜空中,缭绕在晶莹闪烁的金鱼树之间。 突然,一道光嗖地落在树梢顶端的一根树枝上,在光与树枝的结合处,一位白衣女子扶着树枝翩翩坐落其中。她的衣袖上有繁星闪烁,她的裙间散发着水晶的光芒,她轻轻摇摆着双腿,那水晶球中的金鱼便随着她双腿摇摆的节奏不住地游弋转动,长长的头发垂在腰间,被一丝风散开。 恒泰终于看清楚了她的脸,那样朦胧的笑容,那样甜美的眸光,是连城! “连城!连城!是你吗?”恒泰欣喜若狂地向上挥舞着双臂,试图引来她的视线。 树上的女子,看着他,发出一连串的笑声,扶着树梢的手转而向着他挥了挥。 第97章 “恒泰!上来啊!你快上来啊!” 一声,由树上飘落,声音很是缥缈空灵。 “连城!连城!你终于回来了!你知不道,我有多么想你!”恒泰的声音飘向空中,便觉得自己要随着空气飞起来,飞上树梢,飞到连城坐着的地方。 “我也想你,来啊!恒泰!”又一声,更是清晰真实。 恒泰踩着一根树枝,轻飘飘地跃向另一根树枝,反复跳跃着,朝着连城的方向爬去。只见树枝顶上的连城依旧在笑,不住地唤自己:“来啊!快上来啊!恒泰!” 这就要到了。恒泰心中激动,继续往上爬,眼看连城离自己越来越近。 刹那间,一记白光自天边显现,天摇地动。 金鱼树在剧烈地晃动,一个个水晶球瞬间掉了下来,游动的金鱼也在水晶球碎裂的那一刻消失了踪影。巨大的震动中,恒泰已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方向,身子越来越沉,跟着树枝急速下跌着,手仍是探向连城的方向。而连城的身影却在视线中一丝一丝遥远。 一记白光自天边闪烁,似乎要撕裂夜空,天地之间,他看到醒黛巨大的身影正在用力摇晃那棵金鱼树,树上的水晶球不断坠落,所有的金鱼都碎在了半空之中。连城的影子,也在逐渐透明,渐渐地,消失殆尽。 “不!连城——”恒泰绝望的一声,回荡着。 一切随之混乱,天旋地转间,被撕裂的夜空消失了,漫天繁星消散,金鱼树碎裂,整个梦幻世界的影像终归于最原始的虚无——无尽而原始的黑暗。 “恒泰,你醒醒!你醒醒啊!” 一声,时远时近。 恒泰缓缓睁开了眼睛,疲惫地盯着熟悉的房顶,垂眸间看到熟悉的醒黛。筑梦所内已是一片狼藉,作法的器具全部被砸被毁,满室的神秘氛围被一扫而光。 “恒泰!你怎么可以每天都活在这种地方!你知道不知道摄魂术是个大骗局?”醒黛一步走来,身后跟着抱着小格格的云儿。 恒泰不动声色,仍似还未从梦中回过神来。 “他是个骗子!是骗子!”醒黛一指跪在地上的萨满法师,另一手抚上恒泰满是虚汗的额头,“你知道吗!他给你用药,让你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一天到晚精神恍惚,分不清醒着还是做梦!你这样下去,活着还不如死了好!” 恒泰呆呆地望着醒黛,气力虚弱地问:“公主,军营有事吗?” 醒黛一愣,摇了头:“没啊!” 恒泰又问:“那么,府里出乱子了?女儿生病了?” 醒黛再一摇头:“没有,一切都好。” 恒泰闻言,缓缓闭上眼睛,淡漠地道:“既然一切都好,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 “难道只有发生事情,你才会回家?难道只要什么事情都没有,我就连你的面也见不到?”醒黛心中一急,出声逼问,“孩子都三岁了,你几时关心过关爱过?你是男人,你是一家之主,你怎么能够总是这样醉生梦死,毫无生机?你这算是什么丈夫,又算是什么父亲?” 恒泰仍是一脸消沉。醒黛见他仍旧一脸无动于衷的模样,心中便更气,自云儿怀中抱过小格格,上前将小格格递入恒泰怀中,恨恨道:“女儿是你的,你自己带!”说罢,领着云儿离开了筑梦所。 落入恒泰怀中的小格格,似受到了惊吓,开始哇哇大哭,娇嫩的小脸蛋一时哭得通红,泪水纵横。恒泰抱着小格格,不知该如何哄好她,便只能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一边用手抹去她的眼泪,一面轻柔地叹问了声:“孩子,你痛吗?” 小格格只不停地哭,没有回应。 “真好。”恒泰苦笑,摇头皱起了眉,“你痛的时候,还可以哭出来,而阿玛呢?阿玛痛的时候,又到哪里去哭?” 抱着小格格,恒泰闭上了眼睛,似还在回忆方才那个梦,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他便要握住她了,连城。 一时间,情绪再难压抑,恒泰失声痛哭出声:“连城!你到底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啊!” 筑梦所中一片凄凉,寂寞吞噬人心。恒泰将头重重仰到后榻上,抱着怀中的小格格,哭声交缠,一声痛过一声。 二 驿馆院内,恒泰着一袭顶戴袍服,携一众朝廷官员等候蒙古使者。待蒙古侍从簇拥着使者由二楼缓缓走下时,恒泰已由众人之中走向前首。 待一仰头,目光触及那正款款步来的蒙古使者,不由得吃了一惊,是江逸尘。只见如今的江逸尘,已着了蒙古人的衣装,留长了胡子,俨然一个蒙古人的模样。三年未见,本以为死于小镜湖的江逸尘,竟是又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并冠上了蒙古使者之名。 “别来无恙。”不等恒泰反应过来,江逸尘已步至他眼前,轻落了一声,即扭身向身后的随从吩咐道,“你们速速将进献给大清皇帝的贡品,交由这些大人们验看。” 蒙古诸侍从随声行了礼便退下。恒泰亦点点头,招呼了手下随蒙古侍从前去验看。待两方之人皆被差遣散去,院子里,便只有恒泰和江逸尘立于其中,相对而望。沉默,横贯于二人之间。那些不堪提及的过往,终究伴着三年的时光,化作封存的记忆,和经久的沉默。 “你一定很好奇,我怎么就死而复生,成了蒙古使者了。”江逸尘首先移开目光,看向满院芬芳,斜落的阳光照在他的右颊,映出那一记早已愈合却始终不能消退的伤疤。 “其实没有那么复杂,我江逸尘福大命大,炸药也炸不死我,自京城一路西行北上,想走得越远越好。就这样一直走到了草原,走到了蒙古,在机缘巧合之下,我救下了蒙古的小王子,又击狼毙虎,显露了一手功夫。蒙古人最敬英豪,大汗见我功夫不错,便留下我来,要我教他那些小王子们练武。” 但想起那般生死艰难的过往,江逸尘勉强撑起一丝笑容。他曾经也想过,只要走得足够远,思念也就会一分分淡下来,可惜,那似烈火一般的思念,燃烧了三年,燃烧了万里,却越来越浓,越来越烈,甚至比之从前的思念,更为深刻! 恒泰的目光由他脸上的伤疤移开,仍是沉默。思念之为物,历久弥新,越沉越浓,江逸尘如此,而自己,又何尝不是这般以思念为病。 江逸尘望着恒泰,须臾不动:“从草原走到京城,要走三个月,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做使者,万里前来进贡献礼?” 恒泰看着江逸尘,欲言又止。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江逸尘点点头,一笑,“我就想见见连城,哪怕只是一面、一眼,也好!其实一年之前,我就曾偷偷潜回过京城,大雪纷飞,我在你府门口等待了三天三夜,只为见连城一面,可惜连城从来没有出现过。”但想起那连日来,大雪几欲要淹没整个紫禁城,三天三夜,雪没过了他的脚踝,他望着富察府上的人来人往,一行一动,却没有一个人是连城。漫天的雪花,和他的心一般孤独,然而雪尚有天地万物的接应,他的心,自此却再无处可着落。 “后来,我才知道,你竟然为了留住公主,把连城赶出了府!这些也不说了,可是这一年来,我哪里也找不到她!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她到底去了哪里?” 无力为自己辩驳,更无力为当年解释,恒泰只淡淡地摇头,声音轻飘飘的:“她去了哪里,这不关你的事情。” 但见他如此平静,江逸尘心底更恨,握紧了拳头,怒道:“我告诉你,我可以放手,让连城幸福,但这个前提是她快活,她乐意,她不受委屈!我不允许别人伤害她——如果你给不了她要的幸福,你就给我放手!不爱她,就放了她,别让她在你的阴影下悲伤徘徊!” 恒泰淡淡地看着这般激动的江逸尘,旧往因他而起的嫉恨波澜,再难起一分。他如今,便只冷冷看着江逸尘,道:“可惜,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也和你一样想念着她。” 江逸尘冷瞧恒泰:“三日之内,你要给我找到连城的下落——你给不了她要的幸福,那么至少学着大度一点,让别人给她幸福!否则,别怪我!我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恒泰蓦然转身,无声而去,仿若江逸尘所说一切皆与自己无关。只他面上再是平静,也已难抵心中排山倒海的痛楚。他停住一步,遥遥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悲从中来,愣愣地问一声—— “连城啊,你到底在哪里?” 自驿站回到府中,恒泰愣愣地坐在书房,坐了整个下午。只凝着窗口的方向,心中空洞。他时而这样,在书房一坐便是整日,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府中再是热闹,也激不起他一丝的情绪起伏。 醒黛远远站在书房外,端看着恒泰许久,只待落日西垂,恒泰似有所动静了,她才悄声走到他身前,见恒泰似全没发现她的身影,坐在椅子上只顾着发呆。 醒黛将热帕子递了过去,殷勤地道:“来!擦擦脸!今日见使者,顺利不顺利?” 第98章 恒泰呆呆地接过帕子,放在手中,也不抹脸,只胡乱点了点头。 “你也莫要紧张。”醒黛只觉得是他接待蒙古使者遇到了不快之事,便撑起笑,安抚他道,“这种事情也好处理,蒙古与我大清交情最深,咱们好几朝的皇后,可都是出自蒙古,算起来也是累世的姻亲,这都不能叫做国事,其实不过就是家事而已。只要跟着那些礼仪官,把过场顺下来,那都是极容易的。来,先喝几口香茶。” 恒泰目光落向她,突然张口:“我今天见到了江逸尘。” 醒黛端着茶,一时愣住。 恒泰缓缓道:“他,就是蒙古派来的使者。” 醒黛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盏,掺了一丝紧张道:“怎么会是他?他来做什么?” 恒泰幽幽闭上了眼睛,声音极弱:“他质问我连城去了哪里,可是,我不知道。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她一丁半点的消息,虽然我也曾派人打探过她的去向,但都是无功而返,慢慢地,我告诉自己再不要去想了。但今日江逸尘突然发问,且加之各种危险……”说着,突然猛睁开双眼,一脸急切,又饱含期待地望着醒黛,“公主,你知不知道连城的下落?” 一言,问得醒黛又是心虚又是心疼,不由得转为愤怒,猛地退了半步:“连城,怎么总是连城?你也是连城,他也是连城,难道这个连城不在了,你们就要掀翻天不成?” “公主,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话音未落,隔壁忽然传来小格格的哭声,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叫。恒泰与醒黛亟亟变色,来不及反应,忙一前一后冲去隔壁小格格的房中。迎目所见,小格格的摇篮周围,齐齐钉着一圈钢镖,距离小格格只差毫厘。奶娘兀自尖叫着,颤抖在侧,惊魂未定,小格格亦随着尖叫哭闹不止。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守卫都到哪儿去了!”醒黛双腿发软,忍不住问屋中侍女。 恒泰拔出一枚钢镖掂了掂,又瞧了瞧,眸中一虚,断然道:“是江逸尘!” “为什么?”醒黛冲上来,抢过那钢镖,百思不得其解。 “他在威胁我。”恒泰握紧了拳,将所有的钢镖一一拔掉,沉沉道,“假如我不告诉他连城的下落,他就要开始对我的家人下手了,先是我女儿,然后也许会是你。” “他敢!”醒黛大怒,“这个江逸尘真是胆大妄为,我这就进宫,叫皇阿玛砍了他的脑袋!” 恒泰一把将作势转身就要走的醒黛拉住,镇定地摇了摇头:“少安毋躁!咱们现在还不能动他。” 虽然如今手中有钢镖为证,但实在没有更确凿的证据证明这就是江逸尘下的手。再者,与江逸尘几次交手,他已心知其人阴险狡诈,实在难缠。而他如今的身份,又是蒙古国的使者,倘若稍有处理不当,必然有损两国邦交,这后果,他们也是承担不起的! 醒黛已是来不及思虑周全,心急火燎道:“那怎么办!我们难道就什么都不做,任他陷害吗?”说着又一愣,狐疑地看向恒泰,“不对!你!你莫不是和江逸尘联合起来,想要拿这个来威胁我?你们的目的分明就是要查出连城的下落!” 恒泰甩下满手钢镖,同是心焦:“你怎么能怀疑我?难道我不在乎女儿吗?” “你什么时候在乎过女儿?你满脑子都是连城!”醒黛说得一委屈,便要落下泪来。 恒泰只扶着她的双肩,安慰一声:“我有办法!你放心,我不会让咱们的女儿有事的!”说罢,他抱起小格格,不顾醒黛的阻拦,离开了将军府。 经侍者传唤,江逸尘自驿站二楼走下,便看到恒泰抱着小格格站在驿站的院落中。恒泰尚是穿的便服,而小格格也是穿着单薄的室中暖衣,可见这一对父子是匆忙而来,未做过多准备。 江逸尘抱拳施礼,便扬笑看着恒泰:“这不是富察将军吗?这么快又相见了,有何指教?” 恒泰抱着小格格走上前去,朗声道:“我的女儿如今已经三岁,正是学语的好时节。大清与蒙古素来交好,小女自然要学学蒙古语才是。既然尊使远道而来,这正是绝好的机会,我稍后自会上奏朝廷,请尊使在我大清的这些日子里,教授小女蒙古语,并且照顾小女。” 江逸尘面上一愣,来不及反应,已听恒泰又道:“想来尊使为了两国之友好,必不会推辞。” 话音未落,恒泰便将小格格往江逸尘手中一递,并无打算收回手的意思。 江逸尘无奈,只好一把接住小格格。 恒泰摸了摸小格格的脸,低声温颜道:“你江伯伯武功高强,定然会保护得力,乖女儿,你自然毫发无损啦!若是你有事,他又怎吃罪得起呢!” 江逸尘面上一阵扭曲,咬牙间,只得将情绪吞下。 恒泰再直起身子,睨着江逸尘哈哈大笑:“好!小女就托付给尊使了,在下这就入宫见皇上去。”说着,转身扬长而去。 江逸尘抱着小格格,皱眉间,却见怀中小人嘟着粉嫩的小嘴咯咯地望着自己笑,俨然让他这个七尺男儿有些不知所措。 “置之死地而后生,越危险的地方反而越安全,这一手棋,似乎又比你要高明不少呢!逸尘,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忙,给你扳回一局呢?” 一声自身后袭来,江逸尘转身讶异地看着不知从何处迎上来的百乐,不无奇特地盯着她。 百乐仍是笑看着他,扬了扬眉:“怎么?不相信?你瞧,你总是小看我,这些年和你在一起,耳濡目染,我也得到些学问和手段的。” 绚丽的芍药花,映红了百乐的一张脸,只见那笑中更添了几分神秘。 “各位军爷看一看,我这摊上百货应有尽有,什么刮刀火钳金刚钻,什么手帕香囊纱罗扇,什么铁壶钢夹铜丸弹,什么鼻烟眼药雄黄串,薄利多销,没事来转转呀!” 军营前,百乐推着一车的杂货前来推销。满营的士兵听到吆喝声,顿感新奇,便聚拢来凑热闹。郭孝走在众人间,远远望着百乐,只觉得眼熟,再细细想想,恍惚记起百乐曾经赶着马车撞了运银车,又将化金水掺在散落的银子上。 “好你个女贼!四处抓你不到,没想到你却自投罗网!来人啊!给我捆上!”郭孝忙一步走出,亟亟指向百乐。一众士兵得了郭孝的命令,便出手将百乐捆绑起来。 那百乐也不抵抗,任由士兵捆绑住,只盯着郭孝道:“大人!大人!有话好说!我是良民,只是来卖东西的啊!为什么要抓要捆?!” 郭孝并不理会,只扬手命士兵将百乐押到营帐中去。百乐被押到了郭孝营帐中,即被松了绑。她有意无意地看着郭孝,扭扭捏捏出声:“哎呀!大人,我知道军营中是不准女人进来的,百乐只是小本经营,也是无心之失,大人若能饶了我这一次,您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就是以身相许,也无不可。”说着,边走近郭孝身前,一手搭上他的肩膀,又顺着他的襟衣滑下来,一手开始脱掉自己的衣衫。 “好刁钻的女贩子,你以为所有的男人都吃这一套吗?”郭孝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完全不为所动,弯身捡起百乐脱下的衣服,盖住了她的身体。 百乐抓着衣衫,一时愣住。 郭孝不再看她,转过身,正色道:“女子不得进入军营也好,军营禁止买卖也好,虽有过错,但罪不至死。可你犯的却是死罪!” 百乐一急,忙问:“我怎么就是死罪了?” 郭孝冷笑了一声,提醒道:“做了那么大一桩买卖,自己倒给忘了?三年多前,在河南道上,你驾车撞翻了押运银车,又下了化金水。” 百乐想了想,复又重重点头,道:“三年前,河南道?!我倒是替人做了些事。有人给了我银子,又交给我些东西,叫我按计划施展,我也只是听从吩咐,哪里知道有什么后果。怎么了,惹到军爷您了?” 郭孝一怒,抽剑出鞘,一剑抵住百乐:“还敢抵赖?!你把二十万两银子化成水,哗哗啦啦淌了几十里,差点害死富察将军全家!” 百乐故作吃惊的模样,咬着嘴,一脸的倔强不肯认错:“军爷面前的就是个走江湖的女贩子,但凡我知道事关二十万两银子,您说我能有胆子接这个活计吗?雇我的人说得明明白白,押银子的是个贪官,要我把东西放在箱子里,叫这贪官的银子损失一些,怎么会害死人呢?我上哪儿知道?” “一派胡言,来人,推出去斩了!”郭孝怒不可遏,直接向帐外扬了一声。 百乐脸色一变,亟亟截住他:“等一等!反正都要杀了,听我一句话!” 郭孝看了她一眼,收剑回鞘,冷哼一声:“还有什么要说的?说吧!” 百乐在自己身上搜了搜,总归是拿出了几两银子,她将银子递给郭孝,幽幽出声:“我也是穷苦人家出身,不为生计,不为养爹娘,也不可能干那些投机枉法的事情。请大人斩杀百乐后,拿着这银子去西南十五里外的柳家村,将这几两银子给我父母,叫他们有钱能够买药。百乐泉下有知,也会感谢大人的恩德!” 第99章 郭孝愣了愣,轻问了声:“你父母怎么了?” 百乐的双臂由身后士兵擒住,身子向前倾着,作势挤出两滴眼泪:“我父母身患重病,一家人全仗着我做些小本生意糊口治病。大人既然要斩杀我,多问也没啥意思。百乐不敢抵抗,只求大人能满足我这最后的心愿,百乐才死得安心些。只是,只是我那爹娘可怜啊!百乐再不能照顾你们了……”说着,便大哭了起来。 郭孝抬眼,已见士兵正拖着百乐往外走,心下不免一软,急言阻止了士兵。言罢,他径直走到百乐面前,目光紧逼着她,实在不知她是当真赤诚孝心,还是个狡猾的骗子。 “拿自己爹娘撒谎?”一声问下,隐着犹豫。 百乐仰起头来,毫不畏惧地看着郭孝,坚持道:“死到临头,我骗你做什么?你尽可以去查!” 郭孝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对她道:“你的那件案子,已经过去了,我可以不追究。但是!刚刚你在军营里卖东西被抓,全营的军士都看到了,我若放了你,又恐乱了军规营法,所以也不能放你!” 百乐心底滑过一笑,只面上露出思考的模样,再一仰头,盯着他:“百乐有一门绝技,可以为大军省下军粮。不知道凭这一手,够不够将功赎罪?” 郭孝不由得好奇,如今军粮确实不足,这小女子如若真能节省军粮,那自然是奇功一件。只是他看着她,也实在想不出她能有什么好主意立下这奇功。 百乐一眼看出了郭孝的怀疑,笑言:“大人既然好奇,何妨一试?” 不消半刻工夫,百乐已备好了食材。案板上放着十来个箩筐,皆装满了花花草草。她一人转入军营厨房,忙活在灶台前。郭孝穿过围观的众人身侧,走入厨房,随手翻看着百乐的食材,不由得皱了皱眉,拎着一个箩筐问百乐:“你采了这些花草来,难道是要做出食物?这些牛嚼马咽的东西,如何能吃?” 百乐一笑,极自然地点了点头:“天生万物,怎么就不能吃?只要烹调得法,都是好东西。荠菜、苋菜、马齿苋、蕨菜这些都是野菜,就不用说了。榆钱的树皮和树叶都可以凉拌着吃,香椿芽可以炒菜,可香了!许多花的花蜜可以喝,把玫瑰、牡丹这些花瓣裹上面糊,过油一炸,又香又饱肚子。柳树叶用水焯过,可以凉拌,槐树叶腌制起来,可以做下饭的咸菜。大多数草都能吃,树叶也是,嫩的可以吃新鲜的,老的晒干了泡水喝。总之,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就是了!” 郭孝听百乐说得头头是道,确有几分新鲜好奇,亦是相信了几分。再一垂眼看向锅中,便见百乐端起一盘油炸面糊花瓣递给郭孝。郭孝愣了愣,迟疑着抓了一把放在口中嚼了嚼,顿觉味道极好,不由得赞出了声:“果然是好味道。” 百乐得意地仰起头,盯着郭孝笑而不语。 郭孝抹抹嘴,咳了一声,故作一脸严肃道:“既然你有这般本事,从此,你就留在军营之中,负责伙食料理,只要干满一年,我便放你回家!在军营中,也算你服役,每月也有一点银子,而且还管饭。百乐,你怎么说?” 百乐笑着上前施了一礼:“大人饶了我的性命,这一年的伙食,我都管了就是。” 郭孝点头,便要将厨房交由百乐。只迈出一步,身后的士兵就悄悄在他耳后添了声:“郭管事,这军营之中有女人,总是不妥的吧!” 郭孝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反正每日都叫她男装打扮,给个单独铺位与她睡,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她这料理花草的手艺,正好为军营所用。人才嘛,不拘一格,好用就行!” 身后望着郭孝背影的百乐,缓缓仰起头,方才挂在脸上的乖巧笑容,越发浓烈。她眸中闪烁,似在酝酿着一场未知的波澜。 三 这日,大清皇帝亲自接见了蒙古来使,与蒙古使者对弈后,即兴陪蒙古使者前去观瞧神机营操演阵法。大营之中,士兵们正在操演阵法,一名打旗兵晃动令旗,营中一百多名士兵两两一排,各持长矛,组成了长长的一列战阵,犹如一条活蛇,进退蜿蜒。忽而蛇头盘向蛇尾,忽而蛇尾甩向蛇头,忽而蛇头与蛇尾相互迎扣,一旦长蛇阵两头围成环形,军士们便挺着长矛向圈中虚刺,口中呼喝,气势逼人。 皇上不住地点头,望向台下的恒泰:“恒泰啊,此阵为何?” 一身麾衣的恒泰上前施礼道:“回皇上的话,此阵乃是‘一字长蛇阵’,以军士组成蛇形阵势,用以包抄敌兵。” “此阵有何厉害之处?” “此阵如缠山之蛇,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则蜿蜒待敌。若敌攻我前队,则后队围将上来,若敌击我后队,则前队围将上来,若敌攻我中队,则前后两队齐上,将敌人围在圈中。敌军一旦被围,则我军长矛上下齐刺,敌军万难逃脱。” 皇上满意一笑,瞧了瞧身侧的江逸尘:“你瞧这阵法如何?” 江逸尘笑了笑,摇头道:“大清皇帝看来并不相信小人。” 皇上愕然:“此话怎讲?” 江逸尘转而向皇上施了一礼,朗朗道:“蒙古依附于大清,既然是我蒙古想见识一下大清的高明阵法,自然希望无私演示。可是刚才一见,这阵法老套得很,难道不是故意将这弱阵演示于我看?莫非是怕我们学了去?” 皇上脸上变色,转而望向恒泰,恒泰面上一急,怒向江逸尘:“你怎么可以当着皇上之面,说此阵老套且弱?” 江逸尘漫不经心道:“这位富察将军,就这样的阵法,连人也困不住,岂非弱得很?” “口说无凭,若是不信,贵使何不带一队人马与这长蛇阵较量一番?”恒泰直言挑衅。 见恒泰正中圈套,江逸尘忙扬眉挑笑:“不用一队人马,就我这九个不成器的侍从,就足以破此阵。” 九个蒙古侍从依言走入场中,三人一组,成品字形排开。打旗兵一晃令旗,长蛇阵蜿蜒着向九人攻了过来。只见江逸尘口中一声呼哨,九个人分三组散开,分别进攻长蛇阵的前队、中队和后队,将一条长蛇截成三段。蒙古侍者有藤牌护身,只管挡住刺来的长矛,却只一心用铁棒砸打长蛇阵军士的踝骨。铁棒力大,挨上一下的军士都痛得倒了下来。几个军士倒下来后,长蛇阵的阵法全被打乱,军士们开始相互践踏绊倒,一时间狼狈不堪,这长蛇阵马上就要被破了。 正在形势危急之时,江逸尘笑了笑,瞥了眼身侧的皇帝:“皇上,小人之言没错吧?这阵可就要被破了。” 皇帝面上难堪,看向恒泰,怒道:“富察恒泰,朕把神机营交给你负责,可你看看,你都是怎么打理的?九个人就能破了你的阵,真是丢人!” 恒泰高声道:“此阵还有变化,这长蛇阵还缺一个阵胆。请皇上少安毋躁!” 江逸尘看着长蛇阵的狼狈样,又一笑,添问:“临战找胆,未免迟些——阵胆何在?” 只见恒泰一个飞身即时跃入阵中,坚定一声:“阵胆在此!” 几个兔起鹘落,随打随走,不一会儿,恒泰已将九名蒙古侍者尽皆打倒,而那些被铁棒击中的军士们也趁机站起来归入阵中,虽然不免有些又瘸又拐,但毕竟勉强算是阵又形成了。 皇上见到恒泰能以一人之力反败为胜,不由得大喜。 江逸尘见状,冷冷笑道:“富察将军好厉害的功夫,可惜咱们是在论阵法,不是在打擂台。如今是九个人破阵,你能一个打九个,但倘若是一百来人以阵破阵,你又岂能以一敌百?”说着,一并飞身跃入阵中,随手擒来武器,冷冷看着恒泰,“更何况,山外有山,富察将军的武功未必就是天下无敌。” 恒泰见他是要与自己对阵,抱拳一笑,道:“贵使是要指点恒泰几招吗?” “那倒是荣幸得很!”江逸尘伸手便是一招迎上去。 恒泰见状拆招,一拆一击,这二人便是要永无止境地你来我往。方开始,他二人还是以较量为主,但渐渐地,招法有变,气力有变,下手竟是以性命相搏,势要拼个你死我活。两虎搏命,必有一死一伤。场面俨然对恒泰更为不利,若恒泰赢,势必会重伤江逸尘,未免对两国邦交不利;若是恒泰输,不但会受重伤,而且还得背上一个有辱国体的罪名,看台之上的皇帝更会大怒,招来祸患。 这一招,极险,竟是要比江逸尘的剑法,还要夺命。 正在死死相搏,难解难分之际,忽然从阵队之中传来一记惊呼,将这二人截住—— “你们两个,都给我住手!不要再打了!” 二人稍一愣,恒泰面不改色,只扬了声回应道:“公主!快快退回去!这里凶险,小心会伤到你!”说罢,仍是继续相搏,招招逼向对方要害。 醒黛由兵将之中走向他二人,脸色已转阴沉:“好,那么你们继续打,不过不管打成什么样,宋连城也不会起死回生!” 第100章 一言落下,恒泰与江逸尘双双一震,几乎同时停手。 江逸尘仿如隔世般,痴痴地看着醒黛:“你说连城已经死了?” 醒黛一点头,朗声开口:“就在她离开富察府的那天晚上,我的丫鬟瞧见她走在冰湖之上,可是没有想到,这冰湖之上有些个冰窟窿,连城一不小心掉进了其中一个窟窿之中,待下人想要营救的时候,哪里还有人在。那冰下的湖水刺骨寒冷,人既然掉了下去,必无生还之理。” “你说的是真的?”江逸尘狠狠地望着她,脸色已转青。 醒黛重重点头:“千真万确。” 阵场之上,只有恒泰似乎还未回过神来,他没听明白醒黛都说了些什么,而后便觉得周身酸软,就要倒下去。江逸尘嘶吼的声音却在此刻滚入耳中—— “富察恒泰!这笔账要算在你的头上!你迟早要把连城的命还给我!” 恒泰一下子坐到地上,醒黛倾身来扶他,却见他已紧紧抓住了她的腕子,幽幽开口:“连城,真的死了吗?” 醒黛点了点头。 恒泰猛闭眼,踉踉跄跄着想要站起来。醒黛忙要去扶他,却被他一把甩开。 “不要碰我!” 一声回落在阵场,醒黛落寞地立在场中央,不知是哭还是笑地垂下了头。一丝狰狞而悲哀的笑,流曳在她的嘴边,她颤抖着,喃喃出声—— “好!好!一切都结束了!憋了太久太久!你们,就为一个死人而战吧!” 与蒙古士兵一番恶斗下来,军营的医疗帐篷内已是满员,郭孝走入帐篷内,只见许多军士都在呻吟挣扎着。军医一面摇头一面处理着各人的伤势。此次恶斗,蒙古人出手过狠,手持铁棒俱是照着大清士兵们的脚踝骨砸去,只一棒下去,骨头便都快要碎了,如若将养不善,只怕会是落下后半生的残疾。 郭孝叹了口气,走去更里面,却见百乐也在营帐中,她手中抱了一盆药,正对着躺着床上的一位重伤士兵搔首弄姿,脸上挂着那熟悉的妩媚笑容。郭孝只觉得血往脑袋上冲,没想到,这女人既能对着自己,也能对着全军将士这般卖弄姿色。一时怒不可遏,他径直冲上去,一把拉开百乐,恶狠狠地道:“你个不知廉耻的女人,我饶过你一次,现在又在这里耍这种下流的姿态!你这个样子,真是有伤风化,乱了军营里的规矩!” 百乐咬着唇,只抬头看了他一眼,憋了满目的泪水,转身直接奔出了帐篷。 “郭管事,你是误会百乐姑娘了,她一直在忙前忙后,为兄弟们上药换药。刚才虽然她的行为有点不雅,可也是出于一片热心啊!”一个士兵叹了口气,撑着身子坐起来,替百乐说话。 郭孝愣住,望着百乐跑开的身影,不由得心沉了沉。 “是啊。”方才那个重伤躺在床上的军士,此时也跟着附和道,“郭管事,我这腿伤成这样,百乐姑娘这是在安慰我,希望我能好好养伤,不要寻死觅活的!你不知道?!她可是个好心人啊。” 郭孝再也听不下去,猛地转身出了帐篷,追着百乐离开的方向一路奔了过去。驻扎营帐外有一处荒山,郭孝追着百乐爬上了山崖,圆月当空,为山路照明。远远地,郭孝看到百乐终于停住了脚步,立身在崖顶。月光朦胧地缭绕在她身上,将她的身影拉长拉细,风中她的长发散飞着,散出一股子清淡的芳草香息,饶是醉人。 “百乐!刚才是我太冲动了!我误会你了!请你原谅我!”郭孝走上前去,停在她身后。 百乐回过头来,强硬道:“我不原谅你!” 郭孝俨然愣住,呆呆地问:“为什么?” 百乐望着郭孝的眼睛:“你可有喜欢的人?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郭孝不置可否。 百乐闻言一笑,转过身去,任夜风将长衣吹拂,吹散一袭乌黑长发。 呜咽的风中,她的声音很轻很柔:“所以你不懂。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然后我就变得很奇怪——那些同样的事情,无论别人怎么说我、骂我,我都能承受,但唯独他不行,他哪怕说一句,都不行!因为,对于我来说,旁人说什么无关紧要,但他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会刻在我的心上,那可是千倍百倍的折磨。你不会懂的。” 郭孝抓抓脑袋,有些头痛,讷讷问道:“那你的意思是——你喜欢我?” 百乐笑笑,忙垂下了头:“我不喜欢笨蛋。” 郭孝泄了气,无奈道:“那我就更不明白了!” “要想明白还不容易?你先学着喜欢我吧!只要你喜欢上了我,然后我再像你今天对我这样误会你一下,你就能明白我的感受了!” 郭孝琢磨着她的话,似懂非懂,仍是皱眉摇了摇头。 “你碰过女人吗?你亲过女人吗?你感受过温柔的滋味吗?”百乐缓缓仰起头,踮起脚,照着他的侧脸便吻了上去。 那蜻蜓点水的一吻落在脸颊,郭孝呆住了,一抬手,手穿过她长长的青丝,散发出香甜气息的长发滑过指尖,一瞬间的意乱情迷,让郭孝羞红了脸。 只听百乐清灵的笑声格外清脆:“好了,原谅你了!” 看着她转身蹦蹦跳跳离开的身影,勾勒出这浓夜之中的一抹亮色,郭孝仍是傻傻地呆立在原地,手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他将手指触了触鼻尖,一嗅那其中的芳香,原来这才是女人的味道。心,一瞬间便陷落下去。 又一次进入了幻想的国度,恒泰再一次感受到周身轻盈的缥缈。他穿梭于梦中的世界,那座世界依旧是星辰点点的夜晚,世界的正中,他又一次看到了那棵金鱼树。它参天立地,上下皆看不到头,无穷无尽延伸的树枝散开,每根树枝上都结着晶莹透明的水晶球,每一颗水晶球里,金鱼瞪着红色的大眼睛游来游去。一身白衣的连城,依然坐在树的顶端,裙衫飘摇,惨白无血色的脸,夹杂着空洞的微笑。 恒泰发疯一般地往上爬,一步一步,却在接近的每个瞬间,看到连城兀自消失后,又出现在另一个极高的顶端。这棵金鱼树在不停地向上蔓延,终不会停止,而连城也是一而再地消失后又重现,却始终不能近身。 “连城,你等我,你等我!”在梦幻的国度,恒泰不断地跳,不断地爬。 连城飞摇起一角的白衣,便能触到他的手。她的身影永远都驻留在不远处,可恒泰就是怎样也抓不住连城向自己伸出来的手。只差那么一丝距离,然而这距离却成为永恒。 “连城——连城——” 穷尽的努力,最终只化为恒泰绝望的呼唤,梦幻的世界又转换为虚无的黑暗世界,金鱼树消失了,连城消失了,最终,一切都消失了。 冰冷黑暗的筑梦所,一丝青烟缭绕,恒泰猛地睁开了眼睛,双目中仍掺杂着无奈和绝望。他强撑着坐起来,虚弱而疲惫地看向身侧的萨满法师:“这梦好折磨人啊,我怎么也抓不住连城的手。” 萨满法师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梦由心造,无论你怎么幻想自己能抓住她与她相会,但从你的内心深处却已经相信连城不在人世,所以每当你想要抓住她的时候,你的心总会纠正你的错误,制造你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触不到她,抓不住她的手,因为他的内心已经丧失了信心,心已然不再相信,无论再做什么样的梦,连城依旧无法和他在一起。 恒泰闻言,痴痴地望着远方,一动不动,悲从中来。原来,无论自己如何逃避,终究也不能避免潜意识中相信了连城已死亡的事实。他一直以为,只要自己不去想,不去相信,这一切便可以不是真的,就可以在梦幻国度与连城永远在一起。如今,连梦幻中的自己,都已经失去了信心。 一抹刺眼的阳光漏入室中,筑梦所的门由外推开,醒黛已由门外怒气冲冲而来,她赶忙步至恒泰所在的软榻上,关切地凝着恒泰。 一旁的萨满法师骇极,连忙跪地,解释道:“公主息怒!公主饶命!这回是额驸下令要我做的,我下回再也不敢了!” 醒黛无奈地松了口气,既然如今进入梦幻国度已是恒泰唯一的乐趣,她还能如何呢?唯一担心的,不过是担心他的身体。醒黛转向萨满法师,只问:“你这摄魂术会不会伤身耗神?” “绝对不会,只是一场梦。” 醒黛点了点头,递给萨满法师一锭金子:“既然如此,那便随他就是。” 醒黛一步一步走到恒泰身旁,挨着他坐下,用帕子擦了擦他的汗水,无限温柔地关切道:“你这样会舒服一些,是不是?” 恒泰无动于衷地望着远方,似还愿重回梦中,再去努力一番。 “没事的,你要是舒服快活,你就尽管来这里做梦。”醒黛叹了一口气,轻轻对他说道,“只是下次你若要来,我陪你一起来!你要进入梦幻,我也陪你一起进入。你以后要来,我也不会阻止你,但是你千万要带上我。无论怎样,我都不想放开你。” 第101章 恒泰只觉得醒黛的话,绕在耳边极是嘈杂,射入室内的阳光将他的视线扰乱,他颤抖着,突然身子向前一倾,一口鲜血由口中猛地喷涌而出。鲜红的视线中,他似又看到了连城坐在金鱼树上,耳边醒黛的惊叫声越来越远,他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渐渐发轻发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到,这一次,他终于可以和连城在一起了。 四 卧榻上血迹斑斑,恒泰仍昏迷不醒。醒黛跪在他床前,一把握住身旁太医的手:“孙合礼,想想办法,帮我救救恒泰!” 太医一脸紧张,连连道:“公主!少安毋躁,放心,我先去里面准备准备。”说着,孙合礼由厢房退出,转身步入里屋时,他已是出了一身冷汗,目光紧紧凝着里屋中那光亮之处,赫然落着一个女人的身影。 “毓秀……”退下身来,孙合礼唤出一声。 毓秀自那片光亮中缓缓折身,阳光落在她半张脸上,看不清她的神情。她的声音很轻,柔软而又宁静:“合礼,我等了这么多年的机会,终于来了。” 她嘴边挑起的笑容,似是沾了毒汁的胭脂,诱人却致命。她起身走近孙合礼,将手中紧握着的银包递了过去:“你要给富察恒泰去瞧病,如此甚好!这可是他自己闯进鬼门关的,我已经在你的每根银针上都下了毒,施针之时,就是富察恒泰毙命之时!好!你今日正好能帮我报了大仇!” 孙合礼并不敢去接那银包,沉吟出声:“冤冤相报何时了。既然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你又何必再生事端?” 毓秀咬牙收起银包,哀哀地盯着他,无限不平道:“我忍了这几年,就是为了有机会能够报仇!富察恒泰害我一家,我与他不共戴天!合礼,你分明答应过我,要帮我的!” 这些年来,毓秀的心思,无不在复仇上,他又何尝不知。只是他是一个医者,害人性命之事,他万万做不出来。 “怎么?事到临头反而退却了?算了!你若不帮我,那么以后你也不必再管我,任由我自生自灭去吧!我现在就冲出去,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毓秀激动得便要冲出去,被孙合礼一把拉住。他皱了皱眉,硬是把银包接过来:“把针给我!还是让我来!” 孙合礼胆战地走回厢房,见恒泰仍在昏迷中,便为其把脉,袖中的银针颤颤发抖。孙合礼把过脉,对醒黛回禀道:“额驸是忧思大过,志愿不遂,郁闷不舒,耗伤心脾,以致体内经络不通,淤积过盛,加之长期暴怒愤郁,肝胆气逆,扰乱神明。为今之计,必须要用针,疏通淤堵。” 醒黛一时犹豫,蹙眉问道:“这行针用灸之术,宫廷可是严之又严,会不会不安全?” 孙合礼忙垂下头:“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方法。” “既然如此,你就放手一试吧!” 孙合礼喉中紧涩,他愣愣地站起来,向醒黛又施一礼,调匀了气息道:“公主,施针之前,有一事必须言明。银针入穴,祸福难料,臣也不能测之万全,若有半点损失,臣百死莫抵。” 醒黛点了点头,只道是如今生死关头,多少也得试一试。治得好,固然皆大欢喜,倘若治不好,她便随了恒泰意欲求死的意愿便是。 孙合礼已走去恒泰身前,他闭了闭眼,将袖中银针掏出,手捻银针,只吸了口冷气,便迅速在恒泰身上落了五针。针落之时,恒泰的脸由红转青,哇的一声,又吐出一口鲜血,人反而有了几丝意识,虚弱地睡了过去。 一时间,醒黛松了口气。 孙合礼借机又嘱咐了一番,留下了药方子,便匆匆退了出去。孙合礼不敢有一刻耽误,直接回去自家府中,方一迈入府门,便见毓秀悠闲地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等着自己。 见到毓秀的刹那,孙合礼心中揪痛,险些要哭出来。一行冷汗落下,他擦着汗,对毓秀道:“我已经给他用针逼出了淤血,疏通了经脉,但针上的毒似乎还没有发作,毓秀,趁着他们还没有发现,咱们赶快收拾收拾行李,这便走了吧!” 毓秀仰起头,白净的面上缓缓勾勒出一丝诡秘的笑容。她笑看着孙合礼,摇了摇头:“你急什么?那银针之上,根本就没有毒药。” 寒风吹过,汗已冷,孙合礼怔怔地立在原地:“这是怎么回事?” 毓秀一手缠住他,不无体贴地拉紧他的衣袍领子,一声叹息溢出:“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这样的良人,又怎会让你前去冒险?再说,这个富察恒泰所犯的罪孽如此深重,让他在昏迷状态下中毒身亡,岂不是便宜了他?以公主那个性格,你医死了她的额驸,还不得拉着你陪葬?” 孙合礼恍然大悟,释然地叹了口气:“唉,那你又何必骗我?” 毓秀任性地笑了笑,眯起眼睛,看进他的眼里:“我想试试你对我是不是真心的!” 孙合礼被她灼热的目光刺痛,忙垂下头无奈地摇着:“毓秀,你真的有点疯了……你可知道刚才我有多害怕……”彼时,拿着银针的手都在抖,只怕一个不注意,便会让醒黛公主瞧出端倪。甚至,他都已经做好了不能活着走出将军府的准备。 “没错!我是疯了,疯得很厉害……可是,谁叫你爱上了一个疯女人呢?”毓秀说着,便无所顾忌地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如一连串风铃响动。 孙合礼已镇定下来,望着毓秀,将声音压低:“时辰到了,咱们进去吧!” 毓秀默契地止住了笑,转身与孙合礼步入后院的内室。内室设在后院一间普通的屋子里,一路暗道漫长而漆黑,孙合礼持着灯走在前面,身后拉着毓秀的腕子。内室是一间由百子柜组合而成的大屋,与寻常的百子柜不同的是,其中的百子柜皆是由一个个八角形的药柜串联组成,每一个都可以单独转动,每一面上都刻着中药的名称—— 人参、人发、卜芥、儿茶、八角、丁香; 刀豆、三七、三棱、干姜、干漆、广白; 广角、广丹、大黄、大戟、大枣、小蓟…… 孙合礼在正中间的两纵百子柜前站住,不住地转动上面的药柜。直到两纵药柜上的药名形成一个特定的排列组合时,只听咔咔咔一阵低响,房间内的百子柜缓缓移开,露出一扇幽深的洞门。洞门中的寒气喷涌而发,在衣衫间迅速凝结成一层薄薄的冰霜。 孙合礼携着毓秀走进密室,迎目所见是异常诡秘残忍的景象。眼前仿若一个琉璃世界,迎面是一道寒泉,四周布满了各种各样的人,以及人体器官。有的人只剩下一半的身子,在哀号着;有的人一面剥着自己的皮肤,一面呼呼出着气。常人无法分辨这些人到底是个什么状态,是死还是活。 “这里总是这样冷,亏你能找到极北的玄冰。”毓秀拉着孙合礼的袖子,缩紧了身子,以求保暖。 孙合礼将她冰冷的腕子握在手中,对她解释道:“没有办法,若是密室内不保持低温,将这些生命迹象压制到最缓慢,很多医术都无法进行,有很多人体器官都无法存活。” 医术? 毓秀心中一凛,但不觉得面前这些是他所说的医术。在她看来,这分明就是妖术,是魔术。普天之下,又有怎样的医术,可以揣摩至这一层变幻莫测。每每看到这些,她都不由得赞叹而佩服他,也正是这样医术高深的孙合礼,才让自己心动。 “你瞧,她在那儿。” 孙合礼一手指向密室正中的冰池,那里有一个赤裸的女人,如冰雪一般透明的身子坐在冰池之中,满头的长发披落在她的肩头,挡住了她的侧脸。冰池中,除了冰,还有鲜红的血液和黄色的药花。 毓秀看着那女人的背影,笑了笑:“她好像恢复得差不多了。” 孙合礼亦叹了口气,将毓秀紧紧搂住:“嗯,再有几日,就可以大功告成。” 毓秀笑得更甚,宁静的目光中有一丝凛冽。是啊,马上,就要有好戏可以看了。 时入春期,西北的多隆贝勒带兵造反的消息八百里加急送入朝廷。多隆本是恒泰的好友,然而此次朝廷却命令恒泰率兵前去围剿多隆一党。国命如山,身子还未完全复原的恒泰,不得不重拾宝剑。而这一次,却是将宝剑对准自己的挚友。 草原的风,很是凄厉。已入傍晚,远望着红日垂落,恒泰心中百转千回,他抚摩着剑身,一寸寸擦拭闪烁银光的剑刃。 郭孝走至他身后,不由得一叹,只想着多隆贝勒是将军的好友,又怎么会反叛。可朝廷的八百里加急报奏中,却分明是说多隆换了旗帜,又劫军粮又杀了人。 “将军,你身体尚未复原,此次带兵……” “不打紧!骑马射箭的将军,终有马革裹尸的时候,如今我已经了无生趣,现在除了当一个武将,保家卫国,还能做什么?”恒泰摇了摇头,只一笑略过,复又低头擦宝剑,目光隐隐一颤,“这宝剑,跟随我转战天下,饮过无数敌人的鲜血,每次擦剑,我都能听见这些往昔敌人的哀鸣。可是我真的没有想到,有一天,这把剑要去对付自己的好朋友,在战场上兵戎相见,或者,用它刺进朋友的身体。” 第102章 “既然如此,将军何必要接这个差事?” 恒泰长叹一声,将宝剑收回鞘中。他望着大漠深处,看着晚霞遮映住大半个天幕,不由得无奈道:“皇上有命,岂敢不从。自古君父为上,我又岂能因为小义而坏了家国大义?此去平叛,自然以家国为重,可以招降自然最好。” 否则,虽力战而不死,亦不足惜!或许,战死,便可以成为他最好的归宿。可以死,可以与连城相见,又是战死沙场,不枉他一介武人的名声。他自然可以对得起富察一门,对得起朝廷器重,更可以对得起自己的心。 远处,草原上已燃起了篝火堆,这是每每出征前军营都会举行的出征乐聚。军士们围着篝火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还会有军营乐妓获准进入其中,为远征的战士们唱歌。篝火边,已扬起了婉转的歌声,引得郭孝和恒泰同望了过去。 “将军,那边的酒乐会开始了,要不要过去和将士们乐一乐?”郭孝一眼看到了百乐的身影,问向身侧的恒泰。 恒泰摇了摇头,目中已看见远远走来的醒黛,他叹了口气:“你去玩吧!我想要一个人静一下,毕竟明日就要出征了。” 郭孝听令,立马退了下去。 晚霞映落之处,是醒黛一身紫披挽裙的身影,长长的衣摆垂在地间,扫过茂密的青草。冷风吹乱了她的发髻,她停在恒泰身外几步远的地方,不再前行,风一并送来她宁静的声音—— “明天就要出征,今日你还不回家吗?” 她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如打量一个陌生人,亦如他们的第一次相见,她是那样迫切而仔细地想要一眼看尽他的全部。然而,如今,她看了一年又一年,却始终没有读懂眼前的这个人。她唯一知道,他是个痴情的人,只不过,痴心不在自己。 恒泰无奈地望着她,目光有些疲惫:“我想自己静一静。事情纷至沓来,明日出征平叛,多隆的智谋本事,与我不相伯仲,胜负实在难料。战前多做些准备,战时就少些慌张。” 醒黛缓缓走到他面前,笃定地点头:“多隆打不过你。你不必多虑。” 胜败,皆不是他担心的,只不过是觉得人生太过漫长而曲折,他有些疲于应对。面上泛过一缕轻笑,恒泰温声安抚她:“我不多虑,我又不是第一次上战场。胜败乃兵家常事。” “你不是第一次上战场。可是我呢,我恨不得你永远都不去!你在想什么,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想要打败,多过打胜,对不对?你恨不得战死沙场,然后你就能和连城相会了,对不对?” 醒黛一把将他抓住,不忍放手。泪,蜿蜒地滑过她的脸,花了精心打扮的妆容。可是,如果他心底没有她,不愿意看她,或是,他不能回来,再看不到她,她施再精美的妆容又有何用。 恒泰低头看着醒黛,自她说出了连城的死讯,他便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与她说话了。他大多数时候都在发呆,都在沉默,而她,只能站在不远处,陪着他沉默,将所有的话憋在心中。而这一切,他都知道。 一时间,心底生出几分愧疚,他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低声温柔道:“公主,你多虑了。” 醒黛急得扯紧他的衣摆,深深地看他,须臾不离目光:“我就是这样,我永远都为你操着心。可我不指望将军你像我惦记你这样想着我,我只要将军你想想女儿,行吗?想想女儿!她不能没有你!” 恒泰握住醒黛的手,一声叹息:“我知道,我知道从头到尾我都对不起你。但是……” 醒黛连忙捂住恒泰的嘴,生怕他下一句又要说起连城,说他忍不住不和连城走,那样,她的心,便真的要碎了。她流着眼泪,一下下摇着头:“好了!不要‘但是’下去了。你没有对不起我,从头到尾,都是我心甘情愿的。能留在将军身边,一年,一月,一天,一时,一眨眼,我都很满足。请你打赢这场仗,再给我多一点时间。” 哪怕只有一点点,她都心甘情愿为之等待一生。 恒泰目中泛着酸楚,他弯下身,将醒黛紧紧环抱在怀中。这些年来,他醉生梦死,要她为他伤心,为他焦急。他何尝不是失败的丈夫,不称职的父亲。一切,都让醒黛担待得太多,他为之愧疚,为之感动。 一声细语,贴上她耳畔:“放心,我会回来的!为了你和孩子。” 一时间,醒黛泪如雨下。终于,漫长而绝望的等待,等来了这一句话。她最在意的,是他还可以回来,回来她和女儿的身边。茂密的青草在冷风中毅然挺立,这一个春天,散发着无尽的生机和希望。 红艳的篝火,映照着每一个士兵的脸庞,悠扬的歌声回荡在草原上的每一个角落。郭孝盘着腿,望着百乐在人群中和将士们嬉闹的场景。她围绕着篝火,唱着家乡的歌谣,轻盈的步伐旋转着美丽的舞姿。这些日子以来,他忍不住想她,更忍不住看她。那一夜,在荒山崖顶,她的那一记轻吻,便似一颗情种,已随着她的吻,悄然植入了他的心中。自那夜之后,他不能再否认,他心里有了她,这个叫百乐的古灵精怪的姑娘。 她或许是别有用心靠近军营,或许并不是一个心机单纯的普通女孩。可是眼下,他全都不在乎了,他只是十分清楚,他想要她,想要得到她! 百乐的花球在熙攘中朝着郭孝的方向飞来,正砸在他的肩头。一时间,围在篝火旁的军士们似开了花地笑开,一个个闹道:“原来是郭管事啊,百乐姑娘喜欢的爷们是郭管事。” 郭孝拾起那花球,又灌了满满的一口烈酒,清甜的酒汁顺着他的下颚缓缓滑下。他站起身,走向百乐的方向,火光和酒精,将他的欲望冲涌得无比强烈。 郭孝停在百乐身前,将手中的花球猛地抛上了天,再一个箭步跳跃起狠狠接住,接住的那个瞬间,他爆发了一声:“百乐,我明天就要出征了,现在我跟你说句实话——我喜欢你!” 草原上瞬间响起了众将士的高呼,一声压过一声,直要冲上九霄云外—— “娶她!娶她!” “好!好!” “娶了她,娶了她!” 耀眼的火光照亮百乐通红的小脸,她仰起头,目中似有水雾在抖,却突然往后退了一步,瑟瑟颤抖着身体:“我这样的女人,是绝对配不上你的。”说罢,转身离开,飞快地跑向远处。郭孝看着她的身影,忙接过士兵牵来的白马,飞身跃上马背,他扬起了马鞭,迎着百乐跑远的方向追了过去。 开阔的旷野上,草木飞长,百乐轻盈地跑着,长草几乎要覆盖住她的身影。郭孝驾着马疾驰在她身后,扬起声音唤着她:“百乐!回来!跟我走!” 百乐并不回头看他,只一面跑,一面叫:“不要,我这样的女人是配不上你的!你为什么要追上来?!” 眼见着要追上,郭孝更是充满信心道:“怎么配不上?!我看你是最好的女人!” “你是个笨蛋!你不懂女人!我告诉你,我又会骗人,又有伤风化不知检点,我还差点就人尽可夫了,我……” 郭孝探下身子,将马下的百乐紧紧揽住,将她一并拉到马背上,紧紧箍住百乐的双臂,环抱在一臂中,不顾她的挣扎反抗,挥动起长鞭,掉转了马头,亟亟往山崖的方向飞驰而去。 又是那一处山崖,出现在眼前。 郭孝看了一眼怀中的百乐,并不勒马,那马便似疯了一般,直直冲上山崖顶。 “你有两种选择,前面便是万仞悬崖。你若答应,我们还能悬崖勒马,我们俩在一起;你若是不答应,那我们就一起坠入悬崖!共死同生!” 郭孝的声音回荡在山崖谷中,每一声都坚定无比。 百乐仍在挣扎,急促出声:“不要闹了!很危险的!” 郭孝仍不勒马,只望着悬崖,开始倒数:“十、九、八、七……” “哎!你疯了!你疯了!”百乐摇晃着他,眼泪快要吓出来。 郭孝瞧了一眼百乐,笑了笑,嘴上的倒数却没有停止:“六、五、四……” 百乐猛地一颤,将眼睛闭了,扬了声音喊道:“好了好了!我答应了!答应了!” 手紧紧一勒马缰绳,战马一声嘶鸣,前蹄悬空,停驻在悬崖边,只差一步——便是人马跌落山崖。百乐惊魂未定,仍在喘息,身侧的郭孝却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知不知……道,这样是很恐怖的?”百乐喘息着,拉住郭孝的腕子,“你是不是喜欢这样的……危险游戏?我要告诉你,不是每种游戏……都能够悬崖勒马的!你不后悔吗?” 郭孝摇头大口喘着气,直接掉转马头,向着山下的草原一路疾驰。 俯身间,他将百乐紧紧环抱,吻,深深探入,二人似窒息般地在马上拥吻,衫衣一件件被甩下马背。汗水涔涔落下,青丝缭绕纠缠,目光迷离急切,鹅黄色的月光静静映照着二人紧紧交缠的赤裸身体,马儿仍在向着未知的方向飞奔。夜空下,他们二人也在马蹄颠簸和情欲交织中,步入了一切尚未可知的未来,是悬崖,还是世外田园,一切还是个未知数。 第103章 五 五月初十,西北边塞燃起了硝烟,烽火和刀光缭绕在沙场,三天三夜,没有白昼和黑夜,只有无数的杀戮和血光四溅。两军战士狠命厮杀,为了国家,为了家人,为了荣誉,鲜血遍地,死尸堆满了沟渠。 恒泰立于马上,远远望着冲锋陷阵的士兵们,与敌军陷入一片地狱修罗场,战场上不住的哀号声、厮杀声,不绝于耳。长矛穿刺,大刀斩杀,兵器上无一不沾染鲜血淋漓。清军战士动用了雨箭阵势,冷箭如雨,穿过烽烟四起的沙场,直逼敌军的主力队伍。叛军大将们抵挡不住箭镞,又没有坚实的盾器护身,在中箭后纷纷倒下。 眼见神机营已占据了绝对优势,只差一鼓作气,荡平叛军。此时,恒泰却驾马在大旗之下,将手中旗帜一挥,高呼一声:“鸣金收兵!” 当当当—— 金钟叩响,战场上的军士们闻声纷纷停下了追敌的步伐,不无奇怪地回身看着大旗下的恒泰。 郭孝一身是血地冲了上去,看着恒泰,百思不得其解:“将军!为什么要鸣金收兵?明明我军士气高涨,只要再冲锋一阵子,敌军在西北的主力,即可被我们一网打尽啊!可是,你为什么要在这个紧要关头……” 恒泰掉转了马头,便欲回营帐驻地:“我自有我的道理!” “将军有什么道理不能明言?”郭孝疾步追了上去。 恒泰忍耐着,为时过早,他又不愿与郭孝说太多,只能摆出一脸怒状:“到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现在你不用再问!” 眼见恒泰执意离去,郭孝无可奈何,只道将军向来做事果决,如何能在今日阵前有了妇人之仁。郭孝叹了口气,抬首间,却见眼前闪过的人影极为熟悉,倒像是女扮男装改换军服的百乐。郭孝见状,心底一紧,忙将百乐由人群中拉拽了出去。 亟亟前去一处无人驻守的营帐,郭孝一把抓住百乐的帽子,百乐一头秀发顺势滑落在肩头。百乐猛地蹙眉,连连由郭孝手中抢回帽子,慌张地戴上。 郭孝看了一眼仍在戴帽子的百乐,不无紧张地问:“你怎么来了?” 百乐害羞地将头埋了下去,嗫嚅着:“我……放心不下你,我要与你同生共死。” 郭孝见她这副模样,好气又好笑,不由得摸了摸她的额头道:“同生共死现在怕是没有必要了,本来今天可以大获全胜的,能够一举灭杀叛军,我很快就能回到你的身边。” 百乐见郭孝口中说得倒是蛮好,但又好似在隐藏什么,不免接着问下去:“那么,如今又是怎么了?你怎么愁眉不展的?” 郭孝叹了口气,将两眉缓缓蹙着,摇头道:“可是不知道将军今天怎么了,非得鸣金收兵,把一场大胜仗消弭于无形,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想不明白!他只说他有他的道理。道理?道理有什么用,现在叛军还在,我们还没赢,还要再打仗,还要再伤亡……莫非将军真是为了要招降多隆贝勒,而置我军于不顾?我真是太低估人心了,我都不知道将军在想些什么。” “自古妇人之仁,多会害人害己,快刀斩乱麻,才是上上策。如今两军交战,若是一鼓作气,将叛军杀个干净,咱们提人头回去报军功,这按照咱们大清的规矩,是可以升职封万户侯的!但若是一味地阵前谈判,意图招降,那可就不好说了!” 听百乐这般说,郭孝忙一惊:“怎么不好说?” 百乐回应道:“将军是奉旨平叛,皇上又没有授予将军可以与敌军会谈的权力。再说,将军和多隆贝勒本就是朋友,皇上自然也知道,当然在军营中也安插了得力的线人,无论是将军与叛军狼狈为奸也好,或是意图招降也罢,前者抄斩灭门,后者革职查办,到头来都得不到好结果。” 郭孝只觉百乐说得极为有道理,不免心急,实在不知如今景况,还能如何是好。 百乐见郭孝已听从她的主意,便自然地接了下去,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既然为国为民,也为了将军好,你何不自己拿个主意?”说完挑眉笑看着郭孝。郭孝自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与她面面相觑,二人相视着点了点头。 塞北的夜,风沙极大。 层层黄沙铺天盖地而来,直要将远远站立的人影淹没。沙场之外,织起一座帐篷,帐篷外三百米内分别由两军的将士驻守。将士们持剑相对,仍保持着作战的警戒状态,只待各自帐篷中传来号声,便要一举厮杀。 一抹烛光,映红了两军会谈的帐篷。 灯烛下,恒泰消瘦的脸深陷了下去,他向前为多隆推了一盏酒:“如今形势已然如此,你该回头是岸。” 多隆尚未褪下满是血迹的麾衣,一身的腥气极重,他盯着那杯酒,长叹了口气,道:“人人都有苦衷,你以为我想当叛军之将?”他多隆是贝勒,是皇亲国戚,最不应该叛变之人也应是他。 无奈间,多隆一口饮下那满盏酒:“恒泰,你应当知道,大西北是苦寒之地,朝廷那帮贪官,总是克扣粮饷,军中的将士们都活不下去了,也无法制止他们。若非把我们逼到绝地,我们又怎会抢夺粮车、劫银子,又怎会抢夺贡品?” 恒泰此时也皱起眉头,虽可恨那些贪官污吏,却也知道再如何艰难,多隆他们也不该走上这条险路。恒泰自饮下一盏酒,蹙了眉头:“我们的根都是大清,你这一支军队,又怎能与整个大清抗衡?多隆,这样打下去,你我兄弟反目成仇,手下的军士也会死伤严重.为免生灵涂炭,你就投降吧!你只要肯投降,我用我头上的顶子来保你不死。”他自会向皇上求情,毕竟多隆也是个贝勒。 多隆一时陷入沉吟,久久不语,半晌,他犹豫着看向恒泰:“我手下的主力已经差不多被你给击溃了,再打下去,也只能是苟延残喘。恒泰,你真能保我不死?保我手下的弟兄不死?” “你我年幼相知,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 多隆刚要点头,答应罢战,却听营帐外传来号角声,二人掀开帐帘,只见尘沙滚滚,铺天盖地而来的皆是大清的士兵,更是打着富察的旗号冲向了两军会谈的营帐中。多隆见状,心念是恒泰使诈陷害了自己,不无失望地看着恒泰:“恒泰,你这个小人!我当你是朋友,你竟以自己为饵,假意和谈,再派兵来将我一网打尽!诡计多端!” “不是!我不是!” “什么不是!你自己看看!这么多清军围攻过来,还敢说不是你下的命令?” 恒泰百口莫辩,更不知此时清军侵来意欲何为。只见清军冲进来便大开杀戮,凡是见到多隆的人马,便毫不留情地斩杀。多隆只道,命将绝他,更痛恨恒泰的诡计,怒骂了一声:“来啊!大家先把这个无信的小人给劈了!” 一众将士将恒泰团团围在中间,恒泰抽剑相对,一人力敌数十人,打得异常狼狈。恒泰先是左腿中了一剑,而后左臂也挨了一刀,他艰难地拖着伤腿,仍奋力抵抗,出手并非要夺人性命,而对方却招招冲着他性命而来。他打倒了数十名叛军,但对方的人实在太多,身上又多出了不少刀伤和剑伤。 趁恒泰体力不支,多隆飞起一脚,将他踢倒在地,一把举起钢刀:“恒泰!朋友一场,你这就上路吧!” 钢刀下落的一刹那,砰的一记枪响,震耳欲聋。多隆举刀的身子一颤,瞪圆的眼珠颤抖着.他张了张嘴,一时发不出声音,愣愣地看了一眼自己中弹的胸口,沉沉倒了下去。身子方一坠下,殷红的血染湿了他身下的泥土。 此时,郭孝已带领十五名手持西洋火枪的兵士冲了过来。 “砰砰砰砰砰——”五支洋枪一响,又是五支洋枪跟了上来,已经发完子弹的军士忙着填弹。枪炮此起彼伏间,火枪队已然将叛军首脑击杀得一个不留。 恒泰亲眼见到这一幕,勉力从地上爬起来,他扑到多隆的身体前,已全然感受不到多隆的生命气息,目光呆滞地移到满地的尸身上,颤抖着仰起头,怒气冲冲看着郭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意欲招降,你竟敢私自动武!你好大的胆子!” 郭孝自马背上翻身而下,跪在恒泰身前,抱拳:“将军,这是郭孝的私自行动,只为歼灭叛军,请将军降罪!” 西北平叛大胜,皇帝传旨嘉奖了恒泰,然而恒泰只呆呆地跪在金銮殿上接受皇帝的恩赏。如今朝廷上的群臣都在议论,他此次击毙叛军首领多隆,乃奇功一件。虽与多隆自幼相识,却能深明大义,为国效力。自紫禁城一路面无表情地纵马回营帐,恒泰将手中的圣旨越握越紧,多隆和其军士们的死状便铺映在眼前,他怎么也忘不掉。 军帐前,已扬起了大旗。 恒泰自马上跃下,一步走至军帐前,军士们已听其令将郭孝捆绑在条凳上。执杖的军士在报数中轮流落板子在郭孝身上,滚烫的汗,自郭孝额头滚落,他强忍着疼痛并不讨饶,只紧紧盯着恒泰的身子。 第104章 恒泰自他身侧走过,径直落座于大帐之中,长风扬起他的麾衣,他的脸色格外阴沉,声音更沉—— “郭孝!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罚你?” 郭孝咬牙,痛呼了一声:“我不知道!” 恒泰怒得拍上座柄:“因为你罔顾军纪,擅自做主!要是人人都和你一样,军营必将大乱!你可知道,由于你的自作主张,坏了我的大事!你服不服!” 郭孝摇头,一脸不服地坚持道:“我不知道什么大事大计划!我只知道结果!朝廷要我们去平叛,我们如今已经平叛,皇上还下了褒奖,郭孝不知错在哪里!” 恒泰见他不肯屈服,便更怒:“你还嘴硬?” 郭孝仰起头,嘶吼出声:“明明可以打赢的仗,为什么要打和?明明可以全歼的战斗,为什么要选择议和?郭孝不明白!郭孝不服!” 恒泰看着郭孝肩上背上的斑斑伤痕,已不忍再行刑,却见郭孝始终不肯认输,又始终不能对他直言,怕加重了他的负担。如今板子也打过了,只道是对众将士也有了交代,不如就此算了。恒泰叹了口气,扬手止住行刑的军士,看着郭孝道:“你不明白的事情多了!难道我要一一向你解释?你是将军还是我是将军?真是不可理喻!好了!不要打了,把他给我抬出去!省得看着心烦!” 郭孝一路由军士抬了出去,冷风吹拂着伤口,却麻木得感受不到痛意。他闭上眼睛,疲惫地睡了过去。再醒来,已是身处军医的营帐中,眼前仅坐着百乐一人。百乐正在给他上伤药,见他血痕淋漓,伤口极深,不免心疼地叹了声:“郭孝,你说将军会不会和叛军真的有关系?他们会不会私下有什么纠葛?” 郭孝亟亟便要坐起来,打断她的话:“胡说!这话怎么能说?将军从小仁义,这次的仗打得不干脆,但最多也就是心里向着朋友,想要保全朋友。但你要说他和叛军有关,我是断然不信的!” 百乐摇头,对他解释说:“这岂是我一个人说的?你去营中瞧瞧,如今营中哪个不夸你郭管事英勇,而觉得将军窝囊的?大家心知肚明,觉得将军必然和叛军有很多的心照不宣。” “你不要再说了!我不信!”郭孝怒了一声,却在心底也生出了犹豫。他挣扎着坐起身,将长衣披在肩头,步履蹒跚地出了营房,心里烦躁,也不想再听百乐说将军半点不是。 夜风缭绕,他觉得有点冷,便点起了火把,漫无目的地穿梭于各营帐之间,隐隐约约,听见一个营帐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你说将军真是让人担心!若不是郭管事当机立断,这平叛的功劳不说是没有,就连我们恐怕也没命回来!” 郭孝闻言驻步,掀开一角营帐,借着光瞧营帐之中,只见几个军士仍未就寝,凑在一张铺位上在背后说起军营之中的事。 只见另一个擦剑的军士附和道:“将军最近一直奇奇怪怪的,神情恍惚,大事不决断,小事不打理。这样的将军要他做什么?还不如郭管事做将军要好得多!” 方才出声的军士忙又接过话来:“我听说啊,将军怕是和叛军有所勾结,所以你看战场上,该赢的不赢,该打的不打,暧昧得很啊!” 另一个小军士似揣着真相一般,信誓旦旦道:“你们都不知道!将军是为情所困,所以终日浑浑噩噩!” 郭孝再听不下去这番议论,怒得踹开营帐,将手中的火把狠狠踩在脚下:“你们几个,给我闭嘴!我跟了将军这么多年,他的为人我还不知道?你们休要胡说!否则,看我不军法伺候!” “郭管事,这次平叛你是首功,但将军还将你打成这样,这公平吗?”擦剑的那个士兵猛地站了起来,为郭孝愤愤不平。 另一个军士也激动地站起来,随声附和道:“打仗的时候,你带着大家冲在最前面,眼见就要克敌,突然就收兵了,这正常吗?营中军纪散漫,郭管事你几次奉劝将军振作管理,他有听吗?所以我说,这将军,还不如郭管事你做!” 郭孝一时困窘,忙又急道:“你们聒噪胡说!将军兵法如神,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岂是尔等能够明白的!” 那个擦剑的军士冷笑着摇头叹息:“郭管事,你平时和众兄弟走得最近,咱们也和你实话实说,千万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他是有道理,可是战前训练松散,战时打得好难看,战后又奖惩不分,这样下去,不但动摇军心,而且于朝廷不利,他像个大将军的样子吗?” 话语再落,郭孝竟也无可辩驳,愣愣地站在原地,沉默不语。垂头看了一眼踩在脚下的火把,心中对将军的信任,亦如这火光,渐渐熄灭了。 第五章 蔼蔼花蕊乱 一 午时之前,广场上即押来十几个叛军,这些叛军俱是佩戴了枷锁,黑压压地跪在行刑的高台上。今日午时三刻,便是斩杀叛军之期。恒泰端坐大案之后,展开一张叛军名录,将上面的名字与刑台之上的叛军一一查验,以求确认无误。他望向刑台上跪着的叛军道:“你们这些叛军的大小头目,犯上作乱,罪在不赦!朝廷已有明示,今夜时辰正好,本将军就要送你们上路了!”说着,将叛军名录甩下大案,并命令动手,且一个不留。 叛军头目们面面相觑,或闭目不语,或魂飞魄散,或痛哭流涕,一时间乱成一团。 一声令下,叛军囚犯由两个一组,拖到广场中间,两名刽子手穿红露膀,手起刀落,只在眨眼间,两颗人头落地,死尸栽倒,血溅高台。杀完一对,接着来下一对,高台上,已是人头乱滚,死尸扑倒。突然,还未行刑的叛军队伍间,有一人举起双手,挣扎着站了起来,扬声呼喊着—— “连城!连城!我知道连城的消息!” 恒泰的眼睛唰的一下睁开,紧紧盯着那扬声的一人,忙挥舞了两下手臂,神情激动:“停!且慢!” 刽子手闻声惊讶地放下了刀剑,只见恒泰急匆匆地由大案后走下,抓住了那人的前襟,刀压在其脖子上:“若胡言乱语,我亲手送你!” “我见过连城,你爱信不信!”那人紧张地盯着恒泰,颤抖着。 恒泰眸中一虚,呼出一声:“连城?” 那人身子哆嗦着,连忙点头:“我见过!我当然见过!” 恒泰只觉得自己的呼吸急促得不能遏止:“她还活着?” “当然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一阵眩晕,恒泰张了张嘴,喉中哽咽,又激动又惊讶又不敢相信。努力镇定了情绪,恒泰恶狠狠地瞪着眼前人,紧紧攒住他的衣襟:“你,胆敢撒谎,我诛你九族!” 说罢,便将那人朝旁边一甩,命令军士将其押送至自己的营帐中,并暂停行刑。恒泰一路回去营帐,已了解到这名叛军名叫王虎,算是多隆军中的首领。而今,他更在意的是连城没有死的消息。他想必是苍天护佑,护佑连城仍在人世,而他,也一定要找到她! 驻守在台下的郭孝眼见恒泰前去了营帐,他欲要追上去,却被营帐外把守的士兵阻拦。士兵只道军令如山,将军下令任何人皆不能入内。郭孝被一时拦下,心中已生不耐。又逢身后百乐走了上来,向他添油加醋道:“他们分明是在商议事情,哪里又是什么审问了。如果不是心中有鬼见不得人,何必要在门口布置守卫?” 郭孝沉吟了一番,皱眉道:“难道,真是为了连城?” 百乐故装不识,问郭孝:“连城是谁?刚刚那个叛军似乎喊的也是这个名字。” 郭孝道:“连城是将军最心爱的女人,死了三年了,将军心心念念的都是她。” 百乐把手一拍,兴致勃勃道:“难怪!这下事情就更合理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既然是将军心爱的女人,如果被对方所控制,那么将军如何能不就范?你可千万别不相信他会背叛朝廷啊!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情多了去了。” 郭孝疑惑着,但不得决策。 百乐借机更是添言道:“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在这个大营里,你是神机营的管事,而不是他富察恒泰的小厮!你凡事都得从大局出发!先国后家,先公后私。似你这样犹犹豫豫的,像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我都看不下去!” 郭孝被她的话燃起了心火,挣扎地看着她,似有不忍:“那应该怎么办才好?” “当然是亲自去求见皇上!”百乐忙道,再又缓和了语气,凝看着他,“将这一段时间所有的怀疑,都写成折子,然后上报给皇上,让皇上圣裁!若是将军无事,则真金不怕火炼;若他真是有心叛国,那么你就是大清的功臣啊!” 由军营往西三十里的红树林中,芦苇丛茂密,那名刀下留命的叛军走在前,恒泰追在后。依那人所言,上一次见到连城就是在这红树林中,恒泰本也将信将疑,但却不放过一丝希望。 “找到了吗?”恒泰焦急地问。 那人一面观察着地形,一面回答:“我常年在西北,这红树林只是偶尔来来,哪里就能一下子找到他们精巧隐蔽的地窖。再说现在是夜里搜索,自然困难加倍!”说着,暗中将手一拧,从枷锁中抽出手来,指中一弹,朝着脚下发出了一个小烟弹,人直接一头扎进了地里。地皮突突地拱起了一线,向林外飞速逃窜。 第105章 分明是东瀛的地遁忍术! 恒泰飞身几个起落,拔剑向地皮下的王虎用力刺去。轰一声,破解了东瀛忍术,将那人用剑活活钉死在地下。那人背上中剑,挣扎了几下,便断了气。恒泰呆呆地望着那人的尸身,失魂落魄,方才的一丝希望已然破灭。他骗了自己,连一个叛军都能以连城之名欺骗自己,那此处就更不会有连城。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此人又是如何知道连城的事情的?! 思绪混乱间,芦苇荡外突然袭来马蹄声阵阵,远远地可以看见神机营的大旗随风飘摆,士兵擒拿的火把几乎照亮了漆黑的红树林。是郭孝带领着神机营的精锐来到芦苇荡,将恒泰及几个亲信团团围住。 “皇上有旨:富察恒泰勾结叛军,意图叛国谋反,特令神机营带兵擒拿!钦此!”郭孝自马上将手中圣旨宣读出来。 恒泰一愣,不敢相信地看向郭孝手中的圣旨。郭孝此时亦偏转过头,不敢看他。 “哪里有这回事?刚刚将军还斩杀了一个叛军!”恒泰身后的一个亲信扬声为其鸣不平。 百乐骑着马赶到郭孝身后,故意说给众人听:“这叫什么斩杀叛军?这叫杀人灭口!否则夜黑风高的,为什么要和叛军一起私会于此林中?再说了,这个叛军早该在刑场行刑,怎么现在却在这里出现?分明就有问题!” “你胡说!”那亲信一步而上,便要抽剑出鞘。 百乐仗着有郭孝护她,便理直气壮地反击道:“我胡说,难道皇上的圣旨也是胡说的吗?” 恒泰一抬手,制止了众人的争执,平静的目光扫向马上的郭孝:“郭孝,你我在一起多年,我的为人你很清楚,难道你真的认为我会叛国?” 郭孝抿了抿嘴,将头别开,心中起伏:“将军,郭孝自幼在府里长大,又蒙富察老将军照顾,才有今天在营中的位置。郭孝和将军阵前马上十多年,我知道将军不是那种叛国的人。但是,你为了连城,为了一个女人……将军,你这步真的是走错了!” 待郭孝说出最后一句话,恒泰已是心中了然,他平静地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一句。 郭孝见状,不无痛心,他自马背翻下,重重跪在恒泰面前:“将军!郭孝欠你太多太多,但郭孝毕竟是大清的军士,吃的是大清的军粮,事事要为大清着想。今夜圣上有令在身,情非得已,还请将军见谅!” 恒泰闭上眼睛,宝剑滑出手掌,重重落于芦苇丛中。他,束手就擒,无话可说。 又是天牢。恒泰记得上一次入地牢,还是秦湘姑姑去世那时,不,不是姑姑,是母亲,是他的生身母亲。犹记得她为他梳头,为他编发,她的手是那样温软,那记忆中的温度他一生都不会忘。他还记得,那时连城的眼泪,也是那样温暖。那段岁月,人生中起伏跌宕的时光,竟是有连城相伴,如今想来,竟是这样奢侈。 如今,他坐在天牢之中,隔着牢门望着高高的铁窗,他看到一丝阳光漫过窗子,连一丝灰尘都清晰可见。牢门之外,是醒黛憔悴的脸。恒泰不知道,为什么醒黛这样难过,而自己却没有一丝悲哀,心情反是释然。 “恒泰,你明明是被人冤枉的,三司会审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明不解释呢?”醒黛扶着牢门声声质问着。 恒泰听到声音,只无动于衷地转了转眸子,憔悴而木讷地盯着她,干裂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他极是平静地摇摇头:“我说明解释又有什么意义呢?证据确凿,苟活不如从容死去。我无非是想早些离开,公主莫要为我挂心……” 醒黛凝着消极颓败的恒泰,苦苦冷笑着,她意欲激醒他:“好没出息的话!武将战死沙场,是他的宿命和光荣。你死在战场上、叛匪的刀剑下,女儿长大了,我会告诉她,她的阿玛是个大英雄。可你若是这样死了,我要怎么跟她说?说她阿玛是个叛国贼?或者说她阿玛被人陷害,却毫无反击之力,束手就擒?她会多么耻辱!” 恒泰闻言只是笑,仰头叹了口气,从那扇铁窗中,那一抹阳光中,他看到了好多人,看到了秦湘,看到了富察福晋,看到了富察将军,看到了多隆,看到了……连城。最终那些幻影全散,只剩醒黛一张哭颜,她还这样年轻,便要为他成为寡妇。醒黛说小格格会以这样的父亲为耻,但又何止是她觉得耻辱呢?便是他自己也觉得耻辱。可笑他打小身负凌云壮志,到头来,终不过是一场空。 恒泰看着她,苦笑:“不能保护好自己的爹娘,不能把自己的好友多隆带回朝廷,又被从小长大的兄弟陷害,照顾不了妻子,教导不了女儿……公主,你好糊涂,这样的一个恒泰,连他自己都唾弃的一个恒泰,你不如让他早死早托生,又何必这般挽留呢?” “胡说!”醒黛满脸是泪地握住恒泰的腕子,紧紧不放,她哭得颤抖,哭得心疼,“胡说八道!我的恒泰是个大英雄!是我给自己千挑万选的好男人!我做了那么多事情,都是为了你,为了留住你,我不允许你走!我不允许你撇下我!” 恒泰伸出一只手,轻轻拭去了醒黛的眼泪。他端起醒黛的脸,仔仔细细地看着她,无限哀伤地说出了心底最真实的话:“公主,你当真要为难我?我这过的每一天呀,都那么煎熬,你还把这样一个人当作是大英雄吗?醒黛,你错爱我了。我……我耽误你了。” 每一日,他都恨不得去死;每一日,都好似在人世间历经劫难。他活着,如行尸走肉,牵累他人,还不如死去。 醒黛一把抓住恒泰,亟亟道:“你骗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心寻死,是因为你要去找宋连城!恒泰,我好后悔呀,我若早知你会颓废至此,我会跪着,跪着求她回来!恒泰,我求求你!她已走了,可我还在呀!求求你别这样对我!” 眼泪濡湿了长发,恒泰便抚摩着她的头发,其实他甚少这样安抚她,他的心,已是死了,又如何能给予他人宽慰和温暖。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一声哽咽在喉中。三年来,便是梦中,他也触及不到连城,这才是最痛。恒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醒黛,我从没骗过你,三年前,我答应了你,放她走,可是我也不知道,自那之后,你我又有多少缘分可以用来消耗。到今日,缘分耗尽了,你何不遂了我的心意,让我安安心心去那个世界补偿连城?” 醒黛心疼如针扎,不住地摇头,想要求求他不要再说了,她听不了,每个字都恨不得要钻裂她的心,将那些伤口刺得鲜血淋漓。 “我心念已乱,不可再带兵为皇上效命了。所以当那个叛军说连城没死的时候,我才会相信,才会被骗,我真该死!”恒泰自嘲了一句,转而盯着她,给她最后一番嘱托,“我死之后,死讯莫要发出,更不要告诉阿玛和额娘,就让我静静地去吧。” 再难撑持一丝气力,醒黛扶着牢门滑了下去,泪水一颗颗砸落在地。 恒泰朝着醒黛一跪,两膝落地间,他眸中已湿:“我们夫妻一场,我却从来没有好好爱你。恒泰辜负了你的爱慕和赏识,若再有来生,富察恒泰愿做牛马车桥,报答公主的恩情!” 醒黛同时对他跪下,苦苦哀求:“恒泰,不要!你不要胡思乱想!不要!不要!” 额头磕碰寒凉的泥地,恒泰猛然落泪:“公主,来世若有缘,恒泰再报答吧。” 残光隐去,陋室一地消败,尽是死亡的气息。天牢中迸发出醒黛忍不住的失声痛哭。那一声痛哭,哭不尽多年来积压的委屈和无奈。终于,到了这一步,他也只能对不住她,而不能守在她身边。 二 京城之北。 护城河畔,蒙古驿站。 江逸尘落寞地饮了一杯酒,摊开案上的画卷,画中的连城依旧笑得明媚。连日来,他四处差使人贩子持着这纸画像前去寻找与画上一样的女子。整整两个月来,却没有一丝半点的消息,那些人贩子偶尔会带来几个姑娘,却不是连城。他要找的,并不是与这画像上的人相像的女子,而是这画像上的人,是连城! 客房的厢门由外推开,百乐得意扬扬地步进来,她一脸期待地望着江逸尘,眉眼笑着,似要眯成一条线,声音轻灵:“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江逸尘猛地甩落手中的杯子,站起来,摇晃起百乐的双肩,脱口而出:“你找到连城了?” 这二字,自他口中这样不经意地说出,听得百乐心中一颤。方才还欣喜得意的神色,迅速暗淡了下来。百乐推开他,不服气地抱怨道:“连城!连城!怎么都是连城!你除了连城这个死人,难道就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关心的?” 江逸尘如泄了气的皮球般,愣愣地坐回到椅子上,推开身侧的冷窗,失望地望向楼下的车水马龙,面无表情地吐了一声:“那你还能有什么好事?” “连城不是早就死了吗?”百乐怒转至他面前,咬着牙,“莫非你要招魂?!” 第106章 一个“死”字似触到了江逸尘的痛处,他惊怒地捏碎了手中紧握的杯子,怒看着百乐,声声呵斥:“这话以后再别说!我不相信连城已经死了!我一定能找到她!” 百乐摇摇头,只觉得眼前的他简直不可救药,连忙道:“公主亲口说的,哪还会有假?只你一个人找宋连城吗?富察恒泰找了这许多年,要是尚在人世,为什么还是找不到?可见必是死了!” 江逸尘全然不信,自顾自地道:“公主说连城死了,只不过是要绝了恒泰的念头!我告诉你,恒泰只怕和我一样,也不相信连城已经死了。” 百乐心中顿凉,想自己为了他出生入死,却怎么也比不上一个死人,江逸尘到底是一个有心之人,还是个痴心人?忍下心中憋闷,百乐将头转向另一面,咬唇道:“我指使了一个叛军在行刑前喊出连城的名字,富察恒泰便也信了。前天富察恒泰已经被皇上下旨擒住,如今打入天牢之内,是通敌叛国的大罪,这回他必死无疑!” 百乐越说越得意,转头看着江逸尘:“怎么样,我说了要帮你的,这回可是真帮成了!” 江逸尘只听着,却并不觉得如何。如今,他的心思已全然不在富察恒泰身上。一杯烈酒入喉,江逸尘笑了笑,长长地叹了口气:“富察恒泰死还是不死,我并不真的那么在乎。真正重要的,是连城!我一定要找到她!” 说罢,立即丢开酒杯。他喝得有点上头,如今只得步履踉跄地走出客房,一路走一路唤着连城的名字。百乐一步步追着他走去庭院,只见他仰起头,对着院中的那株桃树一声长叹,落下泪来。 这算是百乐第一次见到江逸尘落泪,却不是为了自己。 百乐再难移动半步,似僵了两腿,她孤零零地站在院子中间,同看着那一株桃树,只见枝叶并不繁密,那花朵也不是最艳丽的,可是偏偏让江逸尘看得泪流,看得自己心中生满怨恨和委屈。 天色已晚。 百乐徒步回军营,竟是走了大半日的路,一路失魂落魄的,她似乎丢了心。远远地,看见军中大帐便在眼前,而郭孝已早早在帐外等候。她面色沮丧,全然不顾郭孝的身影,径直便要进帐,却被郭孝一把拉住她的手臂。 郭孝凑近她,不无宠溺地看着她嘟嘴生气的模样,觉得可爱,疼惜地问她:“怎么这样郁郁寡欢?” 百乐无力地抬起眼,手抚上郭孝的脸,眨了眨眼睛,困惑地道:“我不开心!人都是没有真心的吗?为什么再怎么真心去付出,也都得不到回报呢?”这些年来,她为江逸尘所做的,皆是拼了命在努力,可是,为什么江逸尘永远都看不到呢?还是他看得到,却从来不珍惜她的努力? 郭孝只一笑,将她揽在怀中:“你是不是抱怨我没有陪着你?” 百乐摇了摇头,不知该如何跟他说起,终是叹气道:“你说老天爷怎么总这样,你想要的总也得不到,再想也是一场空;你不想要的,却总是凑过来,你躲也躲不掉。” “你这样可不好,忧郁得吓人!”郭孝拉着她的腕子,便要往帐外走,“不管你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是可以解决的!走!跟我走!” “怎么?去哪儿?” 郭孝神秘一笑:“带你去一个可以开心快乐的地方!” 百乐一路被郭孝用蒙面巾蒙上了眼睛,由他牵着不知去到何处,只觉得他牵着她一路跨过了小溪,绕过了田间,她闻到了花香,越来越浓的花香,还有花瓣,随风飘落的花瓣在手臂间拂来拂去。终于,郭孝为她摘掉了蒙面巾。 展现在眼前的是这山涧中的一处百花谷,谷内四时之花齐放,铺天盖地,落英缤纷,芳草鲜美,谷中有温泉,热气腾腾的湿气混杂着花香,有蝴蝶飞来飞去,时而停落在百乐的衣袖间。百乐置身其中,便觉得自己要看呆了,而这百花谷分明就是仙境。 郭孝拉着她的手,含了笑:“这个谷叫百花谷,想来是地底极暖,有温泉涌出,而这样的温度,就是寒冬也暖如春天,所以百花才会开放。从小我就知道有这个地方,但凡有任何不开心和烦心的事情,在这儿坐上一天,玩上一天,就都烟消云散了!” 百乐只觉得人来到这里后,心情也开朗了许多,不再似从前那般纠结。她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郭孝,一时牵紧了他的手:“谢谢你,今天特地带我来这儿。” 郭孝望了望百乐:“其实今天,我心中也烦闷得很。皇上虽然升了我做代将军,可我坐在这个位置上,一想到将军是因为我的缘故,身陷天牢,你说我又怎能开心得起来?我心里不舒服,但我又不想你不开心,所以才带你来这里。不开心的时候,朝着山谷深处喊上几声,破着喉咙喊,就痛快了!”说着,便双手做喇叭状迎着山谷深处喊了几声,山谷四壁传来阵阵回响。 百乐只觉得满山谷的回音很是通畅舒服,便学着郭孝一并喊去。 “啊——啊——啊——” 深吸了一口气,将满心的怨恨和郁闷通通会聚在胸膛,随着一声怒吼溢出。百乐喊着,笑着,胸口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转首看到郭孝,便笑得更盛。待二人喊得全无气力,便双双躺在草地上,仰头看着山谷之外的日落霞光,那天边似印染了一层深橘的光芒,暖红的光芒落入山谷中,将山谷中的百花映出与方才不一样的色彩光泽。百乐流连不已,已不舍得闭上眼睛。她呼了一口气,觉得周身都轻松下来。 “谢谢你,郭孝。” 郭孝闻声,只轻扬起嘴角,便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百乐转而望向郭孝,静静地问他:“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 “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女人!”郭孝忙回应她,转而一顿,半晌,坚定道,“百乐,我决定了,我要告诉我奶奶,然后娶你过门。” 百乐闻言一怔,忙坐直了身子,连连问他:“你了解我多少?你真的要娶我?你不会后悔吗?我有太多的过去,你不介意吗?” 第一次,有人这样告诉自己,他要娶她,不是玩笑,也不是做梦,便是现实里有这样一个人,他告诉她说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他要娶她。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也会相信,自己当真是最好的,是值得他娶的女子。那些过去,将会永远流逝。 郭孝摇了摇头,极为肯定道:“不介意,在我的心里,你就是最好的女人!” “不,你真傻。”她犹豫着,终忍不住告诉他,“我是一个坏女人,一个很坏很坏很坏的女人,若是有一天,你看到了我的真面目,你一定会被吓住,会嫌弃我,会讨厌我……” 百乐说着哽咽了,再难告诉他,她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对他,她又做了些什么。这一瞬间,她竟是有些讨厌自己。眼泪,湿了满面,她转身便欲跑开,却被郭孝一把抱住。 他紧箍着她,不让她离开半分,动情出声:“百乐,你不要跑!我告诉你,不管你是怎样的人,是天仙也好,是妖魔也好,我郭孝都要娶你!一定要娶你!我这就去告诉我奶奶,说我要娶你!” 笑,颤抖着溢出,夹杂着笑泪,一并迸发。百乐紧紧抱住他,将头埋在他的胸前,有属于他的气息全然包裹着自己。那一刻,她突然便想要这样,与身边这个人,生生世世走下去,不分离。 寒冷的密室之中,一丝光也透不过。孙合礼看着那冰水中端坐的女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冰水色泽的变化,很快要成功了。待冰水完全变了颜色,便会大功告成。一缕烛光透入,孙合礼将手挡去那丝刺眼的光亮,恍惚看到毓秀端着女装和饰品进来,那些精美的衣衫和配饰,似乎她已准备了多时,等待了多时,终于等到了今日。 孙合礼缓缓放下手,有一瞬间的犹豫,他叹了口气问她:“你真的要这样做吗?” 毓秀只顾欣赏着冰水中女子的神态,她不愿放过女子脸上的任何一丝细节,浅浅回了孙合礼:“当然!这个计划我已经筹划了好几年。放心,它非常圆满,没有半点纰漏!这还得多亏你的医术啊!” 是他,使不可能变成了可能,也成了她最大的武器! “可是……她……” 毓秀笑着,摇摇头,异常肯定:“放心吧!她是不会背叛我的。她的身体、她的心、她的意识,她一切的一切,都会和我紧紧相连,她是不会离开我、背叛我的!” 说着,毓秀慢慢将女子的正脸转向孙合礼,那沉睡中的女子,此时微微闭着双眼。她有一张精致的脸庞,细长如三月细柳的月牙眉,长而浓密的睫毛此时轻轻覆着,唇色因在冰水中泡了许久而显得有些发紫晦暗。周身上下泛着冷气,洁白似冷玉,没有一丝一缕的瑕疵。 毓秀微笑着抚摩着女子的脸蛋,只感觉到彻骨的寒冷,指尖轻轻滑过那微微合闭的眼眸,那双睫羽便轻轻一颤,幽幽地,睁开了眼。 毓秀轻柔地问她,又似在用语言引导着:“说,你的身体、你的心、你的意识,你的一切一切都是我毓秀的,你不会离开我、背叛我的。对不对?连城。” 第107章 好似一个梦,一个沉睡许久的梦破碎,而自己从梦中缓缓醒来。连城从这个梦中醒来,虽然她对这个世界的意识还不清晰,虽然她没有眼前这个人的记忆,包括属于自己的记忆。但是,那一刻,她的意识告诉自己,毓秀是主人,是自己的主人。 嘴,幽幽张开,连城看着毓秀,目光空洞而麻木:“是的,主人。连城不会离开您、背叛您的。” 三 酒楼雅间陈列了许多盏酒杯,百乐将那些酒盏皆倒满了酒,她想了很久,终于做出了决定。她要离开面前这个人了,她只想做一个平凡的女子,只想做一个配得上郭孝的善良女子。这是最后一次,她约江逸尘喝酒,亦是最后一次相见。 “从今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各做各的,彼此再无关联。”一杯酒饮下,百乐平静地开了口。 江逸尘只觉得她在说笑,端起一盏酒,笑了笑:“哦?怎么回事?” 百乐幽幽地笑,摇了摇头,坦然说:“我这一辈子到现在,一直跟着你,用十万分的真心,想换取你对我一点点的好。” 江逸尘执杯静静不动,自酒杯里打探着她的神色,只待她继续说下去。 又是一杯酒入腹,百乐点点头,似全然看开,仰头对着江逸尘一笑:“到头来,我发现什么都不对,我要的你给不了,我也得不到。所以,我左思右想,还是各奔前程,互不相干要好。我只是想过过安稳日子了。” “好。便随你。”江逸尘听罢,只是端了酒盏,平静地喝下,大有随她而为的意思。 百乐顿住,苦笑道:“你,竟然连一丝犹豫也没有?这就是答应了?” 江逸尘两眉舒展,淡淡地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安慰道:“你是个好女孩,是我一直对不起你,我也知道你存了什么样的心思,可惜我做不到。我心里,只有连城。”一个人只能有一颗心,只能对一个人好,他心里那个人是谁,她也是知道的。所以,他不能,也不想阻止别人追求自己的幸福。 百乐静静地举起最后一杯酒,看着他:“很好,爽快。” 只在那一瞬间,她不再羡慕连城能拥有江逸尘完完整整的爱,也不为自己感到悲哀。她似乎全部都放开了,放开江逸尘,放开自己。 看着她起身的背影,江逸尘不无好奇地问了声:“你找的人是谁?” 百乐笑着顿住了步子,但也不看他,只道:“你都不管我了,我要找谁,又与你何干?” “是不关我的事,但我要告诉你,嫁人可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尤其对一个女人很重要,算是我对你的忠告。” 百乐旋了半身,只一笑,声音微冷:“谢谢。但在这个世间,只要是个人,他都会比你对我要好。” 转身推开雅间的门,却见迎面站着的是郭孝。四目相对间,百乐不可抑制地颤抖,刹那间,她连他的名字都唤不出来。 郭孝看着她,似极为震动,喃喃开口:“百乐,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有很多话,他不敢说,更不敢去想。百乐和江逸尘,他二人是一伙的,勾结在一起,靠近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谋害富察家。 “郭孝。”百乐怔怔地开口,紧紧锁住了眉,“你怎么会在这里?” 郭孝吐了一口冷气,缓缓撑起笑,似装成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温柔地开口:“我见你这几日郁郁寡欢,见你一个人落寞地离开军营,我不放心你。天色这么晚,我怕你出事,我……” 话,突然哽住。 这些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为何此时她的眼中有那么深的愧疚? 郭孝猛地闭上了眼,微微吐气:“百乐,告诉我,你并不认识这个人。让我带你回去吧。” 百乐望着郭孝,叹了口气:“郭孝,其实我一直想要找个时间,和你好好说清楚的。” 一言落下,郭孝便觉得周身全然冻住,而后的每一个字都直穿肺腑。 “今天既是如此,也是个挑明的机会。我与江逸尘确有勾结,是我故意入军营,接近你。还有富察恒泰叛国一事,也是我设下的圈套,是我让那个叛军在刑场上喊连城的名字,是我处处挑拨你和他的关系,才到了这步田地。”百乐一口气说着,只觉得心口越来越堵,越来越怕,怕这些话,会让他离开自己。如果从一开始,她故意接近他,是为了利用他,那后来他们的一点一滴,她对他的担心,他们在百花谷的开心释然……便是如今,害怕真相揭穿,害怕他陷入内疚痛苦不堪,她的心,亦是这样紧紧揪痛。她想,她终究还是爱上他了,真情也好,假意也罢,这一场戏,做得太真,她竟将自己也陷了进去。 “你!”一拳猛握,他轻轻一笑,凝着她,眸水成冰,“利用我?” “是。”红唇微启,百乐轻声回答。 他望着她这张全然陌生看不清的容颜,曾经的誓言一句也想不起来。胸口很痛,钝钝的痛。未料到她连一句欺骗自己的话都不肯说,骗他说不是,骗他说是有苦衷,只要她说,他便信,不管那是谎言还是真心,他绝对一字一句都相信! 他怔怔地移开步子,欲转身而去。 残晖落在他的长衫上,金色刺目,百乐一把抓住他的腕子,企图做最后的挽留,纵然这挽留已毫无意义。 “听我把话说完!我今天来见江逸尘,也是想和他分道扬镳,从此我就是自由身,忘掉一切,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百乐咬着唇,怕得发抖,“我……我想好好和你在一起。” 是真的,好想好好和他在一起,过那些开心的日子。像在军营里的朝夕相处,像在山崖明月下的倾心相许,像在百花谷暮晚霞光中一生一世的许诺。如今,她想告别从前的一切,只希望他能给自己这最后的机会。 郭孝怔愣在一处,双脚发僵,呆滞地将手腕抽出。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似乎看不清前面的路,似乎陷入一片黑暗中挣扎着。他摇了摇头,冷冷地笑了笑,痛得周身都冻住了,连连唤着她的名字,一声接着一声—— “百乐啊百乐,百乐。”陡然笑了一声,苦苦闭眼,郭孝缓缓道,“你害得我好苦!你利用我陷害将军,要他的命,现在又来跟我说,想要和我在一起?!不要说了,是我蠢,是我遇人不淑,我的错误我自己承担。” 百乐一急,连连落泪,除了落泪,便再难开口说一个字。 “你放心。”郭孝转了身,最后看她一眼,“这一切,我不会要你承担。我会自己说明一切,拼死救将军出来。” “已经太晚了,郭孝,以你的身份,哪里能随便见到皇上?”这一声由雅间内传来,江逸尘插了声而来,“宫门深深,只怕你还没进去,恒泰就已经一命呜呼了。何况这件事是你自己诬陷所为,若是向皇上说明,等于是自投罗网,必死无疑。你又何必白费力气去送死呢?” 郭孝没有看他,只目光扫过哭得颤抖的百乐,淡然一笑:“放心。我自会有法子的。” 是夜,郭孝从桂芳斋买来了各式糕点,他将它们齐齐推到郭嬷嬷面前,陪着郭嬷嬷一样样地品尝,祖孙二人像从前一样亲昵地交谈。待到夜深了,郭孝还亲自打来热水,为郭嬷嬷洗脚。他将郭嬷嬷那双瘦骨嶙峋的脚踝捧在怀中,不由得心酸,忍着不落泪。 “孝儿乖!我可算是享到了你的福了……我啊,还记得小时候带你的时候,你曾这样说过:等我长大了,赚了钱,要好好孝敬奶奶——这话,奶奶还记得呢!”郭嬷嬷看着郭孝,微微一叹。 “奶奶,我错了!是我害了恒大爷,这都是我的错!所以我想好了,我要尽力去弥补!”这一声,淡淡的,郭孝努力言得平静。 郭嬷嬷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赞他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奶奶以你为荣。” 郭孝的眼睛微微发红,重重地点了点头:“奶奶你放心,郭孝说到做到!我要亲自去见皇上!” 郭嬷嬷抚着他的头,极欣慰地点点头:“好,好!咱们可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恒大爷你是一定要救出来的,否则咱们有什么面目去见老爷和福晋?” 待夜更深,郭孝服侍着郭嬷嬷睡下,为她放下那湖蓝色的帷帐。等到郭嬷嬷平静的呼吸传出来,郭孝默默跪地,给睡梦中的郭嬷嬷悄然磕了三个头。 推门而出,郭孝已穿戴齐整。夜风袭来,吹散了目中的泪。他定定看了眼月色,径直上马朝着宫门飞奔而去。 至此时,宫门已是上锁,不准出入。郭孝便跪于宫门外,将身前五尺素白长卷铺展在面前,以匕首割腕,羊毫沾着淋漓的鲜血在白卷落字上书。一旦笔上的血墨干掉,他便用匕首再割向左腕取血,直至双臂伤口纵横,鲜血如注,郭孝的意识也在风中一丝丝弱下去。 待落下最后一个字,血已蔓延满地,沾染了白卷四角,郭孝气力全无地缓缓倒在地上,睁大双眼,看着左臂的伤口将最后一滴血流尽,只希望这些流出的鲜血,可以将自己身上的罪孽一并洗净。 第108章 夜风卷起那面白卷血书,随风摇曳中,那赫赫鲜明的血字,在夜色中格外分明,那上面字字落着郭孝的血泪泣诉—— “罪臣郭孝割血上书大清乾隆皇帝,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一朝之望,可见忠良。得芳草易而得忠良难,神机营将军富察恒泰,即忠良耳。日前臣所诉将军之罪之疑,皆为受奸人所离间蒙蔽,乃至于臣妄言议事,铸成大错,富察将军,含冤身入天牢也!然乌云遮日,不可长久,月亏之蚀,必有盈时,臣郭孝割血上书,祈求圣上英明,锁郭孝于深牢,释将军于困顿,则真相大白,以彰法网疏而不漏!罪臣郭孝百拜上书。” 紫禁城下锁的钟鼓声由远处飘来,百千齐作。 耳边似听到了风声作响,伴着鼓声,风啸如呜咽的哀鸣。这一座城楼,她守望了许多日夜,清晨看着朝阳,暮晚看去霞光,她远望着宫门的方向,已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的是什么,是那个人,还是一句道别。 风,凛冽。 百乐微微闭上眼,由着那钟声恍恍惚惚想起那一日,郭孝以死明志的消息传出,她却不敢靠近紫禁城宫门一步,只能飞奔来这一处城楼之上。他失血过多,刀刀都割在脉上,太医虽然抢救过,但也是回天乏术。而她便等在这城楼之上,等了一整日,直至暮晚,她看到了他。遥遥看着他的尸身被盖上白布,由紫禁城的宫门一路而出。皇帝下诏,为他的忠孝鸣钟响鼓,那日的钟声伴着鼓声,便仿如此刻。 “你放心,”这风,吹得她有些恍惚,她未转身,只有声音自身后传出,“郭孝是自己求死的,他并没有招出我和你的名字。朝廷也只能将富察恒泰放出来,对你,无法追究。” 她身后的江逸尘缓缓由翁楼中走出,一手落在城墙上,只一笑,无动于衷。连城不在人世,他便是失去了活在世间的追求。如今,牵连追究与否,对于自己而言都是苟且偷生。 “江逸尘。”百乐淡淡一笑,眼神宁静,“我要离开了。” 江逸尘抿嘴,同看向宫门的方向:“因为郭孝?你后悔这一切了吗?” “郭嬷嬷……”百乐断然截住了他的话,深吸了口凉气,幽幽出声,“在郭孝死讯传来的当日悬梁自尽了。” 江逸尘一愣,眉微微蹙起,叹道:“郭孝已死,反正你还是孑然一身,难道去四处漂泊?还不如跟着我,倒也安稳。”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百乐摇了摇头,转而看着江逸尘,“跟在你身边,我学会的只有恨,只有心机叵测的复仇,永远学不怎样去爱一个人。这并非我的本意。” 这几日,她连日站在这城楼之上,再也等不到郭孝,却想明白了一件事。如果说,追随在江逸尘身边的这些年,她只学会了恨,那么,和郭孝朝夕相处的这些时日,虽然短暂,郭孝却用他有限的生命向自己诠释了如何去爱人。 百乐仰起头,看着日落,轻抬了一只腕子,金色霞光似如一缕流水滑过她的腕子,她又想起了百花谷暮晚时的霞光与软风。一切的一切,便在不远的几日之前,却又好似度过了漫长的一生。 嘴边染了一丝微笑,她轻轻开口:“人生短暂,都用来恨,用来害人,实在是浪费时间。我想要当个好姑娘,好好为自己活一次!” “不!不要!”江逸尘忙探出手,拦住了她离开的步伐,“为什么现在所有人都离开了我?” 百乐对着他静静一笑,松开了他的腕子。 “百乐!你不要走!留下来吧!你原来怎么说的?一直陪着我,不是吗?”第一次,江逸尘心底生出了一丝恍然若失,他如今害怕极了,害怕所有人的敌对,害怕所有人的离去。 百乐走出几步,略略顿步,晚霞落在她的脸上,光影斑驳间,她的声音随风传来—— “逸尘,若是几日前你说这话,我不知该如何感激涕零。可现在不会了。我看透了你,也看透了自己,你跟我,我们本就不是一样的人。还是分道扬镳吧……” 从今以后,她再也不会遇到那个人。那个牵着她走去百花谷,对着深谷呼喊,躺在草地上看了晚霞看月明的年轻人,将会永远留存在记忆中。她会带着记忆,走向新生,她要为了他,努力去做一个好姑娘。为了郭孝心中那最好的姑娘,她想要重新活一次。 四 静静的芦苇荡,洒着月光。出狱才仅有半日,恒泰便一人找到这红树林中的芦苇荡。那叛军虽然是个骗子,但是他又多么希望,那些话是真的。而这,也是记载连城和自己那段美好时光的地方。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他希望自己能够永远停留在那一刻。 箫声,凄凉的箫声,由芦苇荡的一面飘来。那箫音中载满思念,对故人的思念,对过往的执着,还有,未湮的情愫。恒泰顺着那箫声传来的方向,渐渐看向芦苇荡的另一侧。只见月光洒落间,是江逸尘一手持短箫的侧影。 恒泰猛抓了一把芦苇,朝江逸尘的身影走去,但想起郭孝和郭嬷嬷的死,他便不可抑制地想要了江逸尘的命。 “江逸尘!我正愁找不到你!”恒泰怒吼了一声。 芦苇岸边的江逸尘闻声只停住了箫声,将短箫插在腰间,目光斜斜地一打量恒泰:“闲话叙旧还是把酒当歌?” 恒泰一拳而来:“是你害死了郭孝!你把他的命还给我!” “你管不好连城,是你该把她还给我!”江逸尘旋即出手还招,二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只一见面便相互接招拆招,打得难解难分。一拳落在江逸尘的左眼,一拳击到恒泰的右肩,二人势均力敌,却又彼此互留了招数,不似以往性命相搏的局面。再过了几十招,二人渐渐不再尽全力,竟似心意相通般渐渐收力。 最后一招,二人双双止住,盯着彼此。 江逸尘喘息着,愤愤道:“打吧,继续打,就好像能把连城找回来一样。” 恒泰随之一愣,苦笑着:“就好像她从没来过一样……” 两人同时泄力,双双躺倒在地上,天上飘着芦花,一簌簌飞落到眉毛上、眼睛上,再又轻轻随风飘起,吹向远处。 恒泰忽然笑了一下,闭上眼睛,回忆起最初的场景,口中将那些回忆一点一滴说出:“那年的中元节,我第一次遇见连城,她是一个小骗子,又骗钱,又吓唬人,但她心地善良,心里总想着别人,我跟着她,把银钱送给小孩子们,给一个去世的老人家送行!” 江逸尘亦随之一笑,竟是附和他:“对啊!心地善良,傻乎乎的,跟我都不算真的认识,就亲自为我吸出蛇毒。我告诉你,在她之前,这样的人,我没见过,也不相信。可是到了今天,我也不相信。有人会傻成这样……” 傻。 恒泰顿时觉得江逸尘的这个字形容得太贴切不过了。他连连点头,眼中微微湿润了:“对!傻。真傻。傻得那么信任我,跟了我。不过她还没进将军府的时候,我们就住在小屋子里,她每天都会给我做些可口的小菜,那时候日子远比后来开心得多。可惜不知足,不知足啊。” 江逸尘闻言摇了摇头,只觉得恒泰当真是不惜福,论说那一饭一菜,也都是前缘修来的。他皱了眉头,似有些不甘,又有些释然,道:“我没福分吃到连城做的饭菜,但她却给我偷来过一个鸡蛋吃,哈哈!她为了给染坊的工人东西来吃,还被当成偷银子的贼给抓了起来。那次他可是为我顶了缸。唉!” 恒泰也想起来那件事,微微笑了笑:“若不是我给她解了围,只怕她真的要被佟毓秀给活埋了,还好我速度够快,到底还是救了下来。” 江逸尘摇头,这才给他讲了事实:“等你来,连城只怕连墓碑都立好了。告诉你吧!那会儿是我提前赶了去,杀了两个掘墓人,这才救下连城的,你来的那会儿,我就躲了起来。” “哦?”恒泰诧异地睁开眼睛,转头看着江逸尘,忍不住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刹那间,二人相望彼此,哈哈大笑起来。多少年来,这一对死对头,也只有在此时此刻生出了那几分亲近之意。 江逸尘笑罢,突然平静了下来,缓缓叹了口气:“你说我们俩这样明争暗斗,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因为你是官我是贼?是因为你们是仇家,而我是复仇者?还是说——我们是为了同一个女人?” 恒泰眼圈一红,惘然失神,缓缓流下泪来:“唉!是为了连城吧!反正已经无所谓了,我们再怎么争,她也回不来了。” 江逸尘闻听这一声,猛地坐了起来,怒道:“我不相信她已经死了,我不相信!我告诉你恒泰,倘若我们能够找到她,我此番定是不会让步的!” 恒泰亦坐起来,盯着他,定定地说:“若她还活着,我让她自己选,选择我就跟着我;选了你,就跟着你。只要她活着,只要她快乐……” 两人皆是愣住,陷入了沉默,一时间再无声息于彼此之间。突然,一声呼救由野林深处传来。江逸尘和恒泰对视一眼,急忙起身,循声追去。只见野林子里几个山贼正在打劫一辆马车。远处,似有一个红衣女子披散着长发赤足奔跑向野林深处,她身后还有几个山贼在追。 第109章 恒泰和江逸尘两人双双出手,先打散了马车旁的几个山贼,便转去解救那红衣女子。眼见那红衣女子就要被山贼捉住,江逸尘和恒泰飞身而去,不及落地,恒泰便自腰间拔出匕首,对着山贼的后脊用力掷出。 嗖的一声,匕首将那山贼钉穿,山贼身子朝前扑在地上,而脊背上的匕首余劲未消,又继续将山贼的尸体钉在了地上。再看那红衣女子,已经跑到了悬崖边缘,因山路漆黑看不清悬崖峭壁,一只脚已经探出山崖顶。 红衣女子“啊”了一声,身子由山崖滑落,翩然飘落的瞬间,长发被风击开,一瞬间,恒泰和江逸尘同时看清楚了她的脸—— “连城!” “连城!” 两人齐齐喊出声,脚下忙运起轻功,飞下山崖,下坠间追寻连城的红衣身影。两人在空中疾速下落至连城的身边,一人抓住连城的一只手,将连城在空中拎住,脚下再借助山崖上的藤蔓,借力爬了上去。 “连城!你还活着!” “连城!你果然没有死!” “连城,我找你找得好苦!” “连城,走,跟我走!” 一时间,恒泰和江逸尘同时握住连城的手,双双喊着几乎一致的话。 江逸尘转而怒瞪恒泰:“怎么?你还要跟我抢连城?” 恒泰自是将连城的手紧紧握住,坚持道:“我不和你抢!可是她为什么一定要跟你走?” “你抛弃了她,现在又要把她往火坑里带?!你休想!”江逸尘不甘示弱,将连城猛地拉到自己身侧。 恒泰已无法压抑怒火,强行握住连城的另一只手,死死不放:“你把连城还给我!” 二人双双运力,拳来拳往,相互争执着。江逸尘抓住空当,猛地将连城拽到自己身边。恒泰伸手要夺回连城,引得连城痛呼了一声,惊得恒泰立即松开了手。 眼见江逸尘便要带走自己,连城突然镇定下来,冷冷地凝住江逸尘:“你住手!” 江逸尘一惊,咬牙切齿地看了一眼恒泰,转而瞪着连城:“你做什么?你还要跟他走?你好糊涂!” 连城摇头,她不是在想跟谁走,而是,她根本不认识眼前的这两个人。她此时,正仔细地看着江逸尘的脸,依稀分辨着,犹豫着。 “连城,跟我走吧。我还是那句话,你是我心里的人,我会好好待你,绝不让你受一点委屈。”江逸尘看着连城,急切出声,再转去看了眼恒泰,警告道,“恒泰!你刚才口口声声地说什么来着?你要让她自己选!你还要让她跟你回到你们那个吃人的魔窟里去吗?” 一言说中了恒泰的痛处,他凝视连城良久,好半天才下定决心离开。离开前,他看着连城,温声抚慰道:“连城,今儿是个好日子,你又回来了。我只要知道你回来了,平安就好。我不要你跟我回去,我要你自在,快乐……” 连城突然仰起头,看着恒泰,眸中似有什么闪烁。一瞬间,她挣脱开江逸尘的手,冷着脸,看也不看江逸尘,便道:“你放手!我不认识你。” 江逸尘似不能相信地紧盯着连城,想要她再多看自己一眼:“你说什么?我是……我是江逸尘啊。我是害过你,又被你救了好几次的江逸尘啊。你不认识我你还认识谁?!” 连城固执地甩开江逸尘,直走向恒泰的方向,停在恒泰身前。她以一种奇特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恒泰,似在努力从记忆深处翻找什么。 “我呢?你认识我吗?”恒泰沉默而悲伤地看着她,声音很轻很柔,但也夹杂着一丝畏惧,害怕连城也同样不认识自己了。 连城看着恒泰的脸,缓缓地摇了摇头,却又皱紧了眉头:“你也是个陌生人。但是真奇怪,见到你,见到你的眼睛,我心里,难过。” 一滴泪,毫无知觉地落下来。连城垂下头,拭着自己莫名其妙便掉落的泪,无论如何也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她还在讶异着,却被眼前的这个陌生人用力拥入了怀中,只听他在自己耳边轻轻念着—— “我不是陌生人,我们曾经那么好。你怎么了,连城?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没关系,没关系,我会帮你想起来的。连城,连城,我们重新来过……” 他的话,她努力去想,努力去回忆,却始终觉得好缥缈,人也晕了起来。她眨了眨眼睛,只觉得额头钻心般疼,她痛苦地闭上眼睛,霎时天旋地转。人,软软地,从他的身上滑了下来。 雨,绵延不断的雨,覆盖着整座富察将军府,亦笼罩了醒黛的心。那一日,她便是在这窗口,看府门大开,恒泰抱着连城大步而入。在看清楚连城那张脸的瞬间,她竟是整个人都呆住了,分不清生与死,真与假。只见恒泰是那样激动,声声唤着“连城没有死,连城回来了”。 “云儿,这是怎么回事?连城当年真的死了没有?”一声轻喃,醒黛望着窗外发着呆。 “公主,云儿的确是看着连城掉落冰窟,这才离开的!人落入那样的冰水之中,绝无生还之理。这个连城……难道是还魂了?” 一阵寒风吹过,醒黛浑身哆嗦着,只觉得刺骨。待她清醒过来,侍女们已是备好了干净的衣衫和浴桶热水。醒黛命侍女推着浴桶,抱着衣衫,随她转入后苑。 才一步入连城的别苑,便听得内间传来恒泰爽朗的笑声,醒黛听闻这笑声,只觉得好些年不曾听到恒泰的笑声了。如今,只因为一个似连城的人莫名其妙回了府中,便见他这样开心。她心底抽痛连连,酸涩和忌妒喷涌而发,却又被她硬生生压了下去。 推开半扇门,远远地,看见连城捂着脑袋,声音飘出:“我知道我肯定认识你的,可我就是什么都不记得。脑袋里好像有个洞,我一用力想,就好疼好疼。” 再听恒泰一声极是轻柔:“别想了,别想了,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们慢慢来。到时你再好好告诉我,你发生了什么事,你遭遇了什么人。不要着急,我会帮你慢慢梳理,连城。” 醒黛方要一脚步入,却见连城猛地抱住了恒泰,满头大汗地说:“你说我叫连城?” 恒泰便静静地拥着她,声音温柔:“嗯,宋连城。价值连城的美丽姑娘,在京城的迎芳阁长大,有一天,遇到了我,我就成了你的丈夫……” 醒黛闭了闭眼,再睁开,撑起一丝笑容,一步跨入,声音亦扬起:“恒泰,连姨娘远道回家,风尘仆仆,我带些侍女来给她沐浴更衣!” 恒泰闻声诧异地转头,看着由门端而来的醒黛,又看了看连城:“连城怕是受了很大的刺激,你让丫鬟们小心说话,手脚仔细些。” 醒黛忙道:“你放心吧。女人和女人,总归是好沟通些。更何况我让人给她沐浴更衣,若是还能出事,你又岂会与我善罢甘休?你那么喜欢她,我又能怎样呢?总之你放心,让我来照顾她,有什么差池,你拿我问话。” 恒泰虽有几分犹豫,却仍是点了点头:“那就劳烦公主了,你先帮她沐浴一下也好。”说罢,几步转出了内室。 醒黛扬了扬手,身后的几个侍女连忙走出,前去为连城宽衣解带。醒黛冷冷地打量着连城,待连城坐入了屏风后的浴桶中,她才缓缓走入屏风后,再一挥手,内室的侍女们便默声退了出去。 醒黛弯了半身,细细瞧着连城的脸,灼热的湿气扑面而来,将连城的容色映得格外绯红。 “连城,你真的不认识我是谁了吗?”醒黛低声问了一声。 眉眼间的雾气化作一滴水珠,从连城的睫毛上滚落下来,连城看了看醒黛,只是摇头:“你很美。但是我不认识你。” 醒黛冷冷一笑,声音一凛:“装得很像嘛!藏了什么祸心?连我你都不认识了?我告诉你我是谁——我是最想要你死的那个人!”说着,便一把抓住连城的头,猛地按进水中。 连城不能呼吸,双手不时地挣扎,却无法挣脱。 “你很喜欢洗澡是不是?”醒黛按住她的头,扬了声音。 连城在水中不停地呛水喝水,却连连叫道:“不喜欢洗!不喜欢洗!”猛然间,她探手摸到了桶壁,借力猛地由水中坐了起来,露出一截红色的兜肚。她的头发凌乱,还在不时地滴落水珠。眼见醒黛还要继续将自己按入水中,连城忙抬起手扼住了醒黛的喉咙,二人纠缠间,连城一并将醒黛拉入水中。 “我跟你无冤无仇,你要把我淹死?我死不要紧,我要你先走一步!”连城下了狠手,死死扼住醒黛的喉咙,不肯松开。 醒黛挣扎着,呜咽出声。屏风外听到动静的云儿忙几步冲过来,见状忙扯开了连城。连城不依不饶,还要上前袭击醒黛,却被侍女们连连制住。 醒黛惊魂未定,跌倒在地,直喘着粗气,看着暴躁的连城,一时意识涣散。 连城全然不顾侍女们的制伏,仍在反抗着,还叫骂出声:“为什么!为什么?!我没害你,你却要害我!” 第110章 云儿惊诧地退了两步,看着此番模样的连城,怔怔道:“公主,这连姨娘连你都敢碰……还……还光着身子。” 醒黛尤有些后怕,她一面抚着胸口,愣愣地看着连城,溢出一声:“她疯了。她疯了……” 五 阳光下,两座秋千,一高一低,轻轻摇摆着。 醒黛转过头,看着另一座秋千上的连城。她记得,很多年前,那还是她极为年轻不懂事的时候,想着与连城交好,便来为她推秋千。偏偏那个时候,连城不信任自己,整座富察将军府也不信醒黛公主会主动交好连姨娘。 如今,时光流转,她不会再为她推秋千,但也能忍受与她同在一处荡秋千。只是,这一次,不信任的人是自己,她不信任此番回府全然失忆的宋连城。 醒黛生起一笑,幽幽言着:“你也真厉害,我琢磨着吧,装样子装一天都很累,你这要是装上一辈子,是不是更累啊?” 连城听着醒黛的话,也笑了笑,回应她道:“这话说得好奥妙,我怎么听不懂啊?” 醒黛仇恨地看着她,一咬牙,忍不住道:“我是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装成这样!我希望你是真疯,因为在这个家里面,在我面前,最不聪明的就是玩花样。这个家是我的,恒泰也是我的,这里的一切也都是我的。如果我给你立锥之地,那么你就踮脚站着;如果我给你一席之地,你就给我乖乖坐着。但要是我不高兴了……” 她站起身来,走到连城的秋千后,猛力一推连城:“那么你连立足之地也没有了。” 连城自秋千上摔落在地,却颇为自在地反坐在地上,仰起头看着醒黛,笑了笑,舒服自在地道:“你给的锥子还是席子,我都不怎么在乎,我只要恒泰。有了他,就够了;有了他,就什么都有了,是不是?” 醒黛忽然觉得这连城分明是什么都明白,却在装糊涂。刚要发作,却见恒泰的身影转来花园这边,跟在他身后的竟是三年多前被她亲手赶出府门的如眉和明轩。 恒泰转入花园中,远远看见连城坐在地上,忙疾步上前将连城扶了起来,口中虽是责怪,语气却实为亲昵:“秋千不好好玩,坐在地上干什么?” 连城嘟着嘴,搀着恒泰爬起来,颇为委屈地道:“谁不好好玩了?公主推了一把,我就掉下来了。没事,不疼……” 恒泰依着连城的话,不满地看了眼醒黛。 醒黛面色正难堪,却见如眉和明轩母子前来向自己行礼。三年未见,这母子二人确是憔悴不少,然那眉眼中透露出的心机,在醒黛眼中,仍是与三年前一般,毫无悔改。 醒黛看着恒泰,直直问道:“他们怎么回来了?” 恒泰扶着连城坐在亭中,他率先给连城倒了杯茶,才回了醒黛,语气平静:“他们俩生活落魄,毕竟是一家人,还是一起过日子吧!” 醒黛一步转入亭中,两手撑在案前,目光紧逼恒泰:“你忘了他们是怎么害你的了?这样的人怎么能往家里带呢?” 恒泰不为所动,抿了抿嘴,郑重其事地对醒黛道:“明轩是我弟弟,亲弟弟,他回家是情理之中的事,正大光明。还请公主包容。” 一言落下,醒黛哭笑不得。想她为了他,整顿将军府,好不容易除去了祸患,以为可以一家人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如今,眼看这个家又要乱了。连城、明轩、如眉的接连出现,一夕间,前有狼后有虎,可笑恒泰却从来不知道,她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夜不能寐,窗外烟花声四起,醒黛披衣自窗前走过,看到夜空被烟花照耀得亮如白昼,层层粉叠彩金的绚烂自连城房前一束束地蹿出。醒黛看着那烟花,思绪万千。想来自己出嫁时,京城也放了三天三夜的烟火,以庆祝她的大婚。那样显赫的婚宴,却换来如今哭笑不得的夫妻情谊。自婚后,他从未为自己放过一束烟花,哪怕是除夕夜都没有。如今,却为了唤回连城的记忆,只为了连城的一句“喜欢”,他已接连放了十夜的烟火。 从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见旧人哭?可惜啊!可惜她做新人的时候没能笑,做旧人的时候泪也早已流干。 “额娘,额娘——”一声奶声奶气的呼唤唤回了她的思绪。 原是小格格也被这烟花声吵醒了。醒黛俯身抱起了小格格,无奈道:“乖!放心!额娘不会叫他们好过的!我会把这帮妖魔鬼怪都对付干净的!” 轻轻哄睡了小格格,窗外的烟花仍是未灭,醒黛心生委屈憋闷,便只能借酒浇愁。这满府的烟花扰得她心神更躁,她便拎着酒壶,披衣走出府门,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在街上。一路之上,没了那烟花,似是平静了不少,只是她越喝越多,俨然忘记了回府的方向,一路之间,口中念叨着—— “恒泰啊,恒泰!你说你是怎么了?我把你当宝,你把我当草。我究竟哪里错了?为什么连你只言片语的温暖我都感受不到?你说我这是为什么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酒劲一上来,只觉得天旋地转,她身子一软,便要倒下。迎面却走来一个英俊的男子,模糊中见他长身玉立,仪表堂堂,身背一把长油纸伞,正与醒黛相遇。 醒黛双膝一软,便要坠下,那男子见状,忙扶住了她:“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我?”醒黛微醺着笑了笑,摇着头,“我没有不舒服啊。只是心里难过!压得我好痛!”说着转身环抱住这男子,意识瞬间坍塌,醉倒在他怀中。 耳中渐渐飘来戏曲的声音,那女旦声音时高时低,哀哀婉婉,凄凉如泣,听来心头好不酸楚。醒黛悠悠地转醒过来,盯着与往日不一样的床榻,听着不时飘来的戏曲声,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自己躺了多久。 锣鼓点声越来越清晰,醒黛抚额坐起身,放眼望去,都是戏服道具和乐器。似觉得这里像极了唱戏的后台。只见身侧一面薄纱帘幕,醒黛轻轻撩了起来,迎面看到一个带着戏妆的男子走进了后台。这身影极为熟悉,便是之前在大街上醉倒时遇到的背长油纸伞的英俊男子。 醒黛“啊”了一声,将那镜前卸妆的男子吸引而来:“姑娘,你醒了?” 醒黛只觉得头仍有些痛,边揉着额头边问:“我怎么会在这儿?” 帘幕外另一个擦琴的琴师此时笑着回应她说:“姑娘在路上喝酒,没留神就晕倒了,是我们步老板把你扶到我们戏班来的。” 醒黛幽幽抬起头,看着那所谓的步老板。只见他点了点头,便予自己施礼道:“小生步青云!给姑娘行礼了!” 这一下,反是将醒黛逗笑了。眼见这位步老板转回到镜子前,一面卸妆,一面轻轻说道:“其实啊!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全看你怎么排解。” 醒黛缓缓问了他:“那怎么排解呢?” 那人一笑,便答:“有人就爱想这不开心的八九,结果把自己给毁得干干净净;有人呢,就想着那还算如意的一二,也算是一种自我安慰。而我呢,都不想。我活在我的戏里,快乐地唱戏,那是最有味道的!锣鼓一响,台上一亮相,那我就不是我了!我可以是神勇无敌的赵子龙,也可以是琴挑文君的司马相如,更可以是骑墙的张生、折柳的梦梅!古今纵横,王侯将相,我不是我,我是任何人。” 说着,他将手探去帘幕中,迎着醒黛的方向:“来,跟我一起走进这个世界——” 醒黛犹豫着,缓缓伸出手,将手搭在他手中的那一刻,琴声忽然响起,是那曲熟悉的《牡丹亭》。醒黛随之闭上眼,一时间,便似一步步入了梦幻之中,仿若她和这步青云置身于一片绝美的桃花林中,恍如仙境。二人奔跑在桃花林中,围着一株桃花唱戏,一来一去,一迎一合,好不自在逍遥。 猛地,醒黛心思一转,忙睁开眼,幻境便突然消失了。眼前,仍是在后台,而她的手,还是牵着步青云。 目光移至那牵在一起的手,醒黛忙紧张得抽出手来,不敢直视步青云的眼睛,一溜烟从后台跑了出去。 走出戏院,天还是蒙蒙亮,醒黛酒劲散去一些,恍恍惚惚往富察将军府方向走去。便要入府时,却见连城的身影从府门转出。时候还这样早,又见连城身影诡秘,醒黛猛地清醒过来,远远地跟上了连城的脚步。 一路追随,醒黛追着连城走到大街上,天色尚早,大街上稀稀拉拉没有什么人。只见连城和一个迎面走来的人擦身而过,就在这一瞬间,那个陌生人递给了连城一张字条。 醒黛只道终于逮到了连城的不寻常之处,忙匆忙跑上前,一步拦在连城身前,挡住了她的去路。连城此时被醒黛抓住,却未见一丝紧张,只扬首看着醒黛,不作声。 醒黛一指连城的手,急问:“说!你拿的这是什么?我就知道你行为诡异,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说!你混到我们府里,到底想要做什么?” 连城一笑,将手中的字条迅速展开给醒黛看。只一瞬,便迅速将字条揉起塞入嘴中,混着口水咽入腹中。吞了字条后,便笑意盈盈地盯着醒黛,只待她的反应。 第111章 醒黛来不及阻拦,眼睁睁看着她将字条吞下,不无泄气,又一番冷笑道:“你难道就不怕我告诉恒泰吗?走着瞧!”转身欲走,却被身后的连城唤住。 连城慢悠悠地晃到醒黛身前,低头一笑间,道:“我劝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醒黛昂首,微怒:“我堂堂一个公主,难道还怕你不成?” 连城倒也不怕,只须臾不动地凝着她:“那,你敢不敢和我玩一个游戏?” 醒黛狐疑地一路追在连城身后,随着连城走回府中。来到前院,正好遇到恒泰迎面而来,醒黛便要唤恒泰,却见连城突然身子一晃,好似被身后人推倒一般直直摔倒在了地上。这一倒,俨然也吓住了醒黛,不敢动半分。 身前恒泰却火急火燎地冲过来,一把扶起连城,悉心关怀着,待看到连城无碍才稍稍放心,回首再看醒黛,瞪了她一眼,道:“公主,是你推倒连城的?你要自重啊!” 此时,连城忙假意道:“没有没有,是我自己摔倒的,刚才公主还好意来扶我呢,可惜就是没扶住。” 恒泰瞧了瞧连城,缓了一口气,这才面向醒黛施礼:“恒泰刚才太过冲动,恒泰失礼了,还请公主海涵!” 醒黛愣在当场,瞬间无话可说。这就是连城所说的游戏,不过就是为了证明如今恒泰只会信连城一人,对着自己,只有防备和猜疑。那这场游戏,果然又是她宋连城赢了。 “公主是金枝玉叶,怎会和我这样的小女一般见识,这路如此滑,个人想走都还不易,更何况有人想推一下。她若是推我,那么她自己也会滑倒啊!”连城笑着看了眼面目僵冷的醒黛,刻意问着,“是不是,公主?” 醒黛用力握紧拳头,暗自咬牙,并不吱声。目送着恒泰一路护送连城而去,却在一瞬间,看到连城回头,朝着自己得意一笑…… 时节转暖,又逢北方天气干燥。连日来,恒泰多居在连城房中,无暇过问其他,只这日一早听消息说小格格染了急症,才匆匆跑回醒黛的院子里。人方一迈进屋中,便四处寻找起小格格。却见小格格正安安稳稳地躺在榻上,醒黛守着她,摇摇拍拍着,哼着歌谣哄她入睡。 “这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你派人来说她浑身发热,哭闹不休?”恒泰一皱眉,明显不悦。 醒黛看着手边的小格格,只笑了笑,话是说给小格格的,却又似故意说给恒泰听:“看你的好阿玛,你非得浑身发热,他才肯回家来看你。” 说着,醒黛将帷幕放下,转身踩下脚踏,迎着恒泰的方向慢慢走去。 “你找我过来,到底要说什么?”恒泰叹了口气,只落座在茶案前,端着茶盏吹了吹茶沫,心知醒黛这般必是有话要说,便等着她说。 醒黛凝着恒泰,缓缓道:“我觉得怪。” 恒泰一抬眼,讶异地问道:“什么怪?” 醒黛抿了抿嘴,直言:“连城,还有你弟弟明轩,都奇怪。” 恒泰端着茶盏,一时沉默不语。 醒黛一笑,摇了摇头,为他释怀道:“别太多心,如今我有女儿,我只跟她过日子,早就劝自己不跟你的连姨娘吃醋了。只是她这个样子,凭空回来,失去记忆,前言不搭后语,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却把将军你指使得团团转。” 听着醒黛诉说,恒泰略蹙了眉头,静静沉思着。 醒黛便再道:“你不妨问问你自己,从前的连城,或者说真正的连城,她是这样子的吗?还有明轩,他是你弟弟没错,他如今潦倒了自己知错了,也有可能。可我心里总合计着那句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三百六十度大转变,也太突然了,葫芦里必然有药。我提醒你,你倒是一片热忱,可别这样就被人算计了……” 待走出醒黛的院落,恒泰已换上了一身戎装,收拾停当,拎着马鞭准备前往军营。他脑中还想着醒黛方才说的话,以至于何时连城奔到了眼前,拦住了自己的马都不知道。 连城仰起头,看着马上的恒泰,楚楚可怜道:“你要出去吗?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恒泰望着连城,不免有些心怜:“我……现在要去军营,去办公事。” 连城摇头,似乎受了极大的委屈一般,死死拽住他的马缰:“说话不算话,就这么把我扔下了?” 眼见连城这般小孩子心气,恒泰已全然忘了醒黛刚刚那番奇特的话,他只笑了笑,便从马上翻身而下,耐心地走向连城,柔声道:“不是把你扔下了,太阳下山我就回来,回来陪你,好不好?” “不好。我在府里待得好无聊。我谁都不认识,跟谁都说不上话。你要是这么走了,那我也走。我离开这儿,就再不回来了。”连城抓住恒泰的腕子,撒着娇威胁道,“我告诉你,要是如此,那可都怪你。” 恒泰望着连城的眼睛,思考了片刻,摘下头盔,将马鞭随手交给身后的军士甲。似下定决心,冲着身后扬了一声:“你们去军营吧!今日我不去了!” “将军,不成啊!今日有许多大事需要将军您定夺,还有神机营的诸多公务,兄弟们都在营中等着您。您若不去,如何是好!请将军千万以大事为重,莫要……” 恒泰只一摆手,制止了身后的声音,牵上连城的腕子,一步走了出去:“连城,走!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恒泰将连城带到了河边,曾经他们就是在这里和贫民窟的小孩子一起玩耍的。今日他找齐了所有的孩子,让他们陪伴自己和连城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恒泰扮老鹰,一个稍大的孩子扮母鸡,连城和其他小孩子躲在后面,扮小鸡。一时间,欢笑声飘荡了整个河岸,一声尖叫中,恒泰终于抓住了连城,双手紧紧抱着不撒手,连城笑得肚子都痛了。 “恒泰——”连城唤了一声,便由恒泰拉着跌倒在地上,他们平躺在草地上,听着河水淙淙,嗅着泥土的芬芳,看着眼前大片大片的云彩压得很低,似乎触手便可摸到。 恒泰牵起连城的手,将她的小手握在掌心:“连城,从前你经常来这里,照顾这里的老人和孩子,给他们带些吃的玩的。那时我不知道,我只当你是个小贼小骗子,直到那天追到这里,才知道你其实是这么好的一个女孩……” 连城皱皱眉,极是认真地听着,回忆着,却始终找不回一丝记忆。 “可你不愿意我说你是个小骗子,你啊,平时总是嬉皮笑脸的,只是那天是真生气了。我跟你讲,我长这么大,跟狗熊摔跤都没有害怕过,但是你哭着跟我说,不许再叫你小骗子的时候,我现在想起来,那天是真的有点害怕了。” “你害怕?”连城摇了摇头,愣愣地转头问他,“大将军你害怕什么呀?” “害怕这丫头真的生气了,就再也不理我了。我还怕你再也不让我见你。” 连城闻言呆住,缓缓说道:“你从小锦衣玉食,人长得又高又漂亮,文武全才,有多少姑娘喜欢你,你就被一个小骗子吓怕了?” 恒泰笑了笑,叹了口气,一身轻松:“很可笑,对不对?我也觉得奇怪。后来自己想想也情有可原。身边的姐妹,门第相等的世家小姐,闺阁淑女,从没有你这样的人。如果我没有遇见你,我对自己身边的一切都会很满意。只是我遇见你了,她们就都算不上什么了。” 一丝笑缓缓爬上连城的唇畔,而后那笑色越来越烈,连城的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竟成了哈哈大笑。恒泰歪着头静静地看着她,一直等着她,等她笑够了,恒泰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问:“你不信我?” “男人骗女人啊,什么动听的话都说得出来。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脑袋里是一张白纸,你随便说说,就当是涂涂画画,就这样告诉我从前我们有多好多亲密,你有多爱我,我就得相信?我告诉你,从前的事情我是不记得了,可是我人才不糊涂呢。我才不信!” 恒泰也笑了:“这话啊,说得也通情理。那要怎样你才能相信呢?” 连城脑中一转,幽幽念出声:“我想把你的心挖出来。”说罢,便等着恒泰的反应。 恒泰闻言并不说话,只是从腰间拔出匕首,以袖子擦了擦,反交到连城手上,瞬间一笑,便将自己的襟衣打开。 恒泰看着她,声音一轻:“挖出来,看看。” 连城接过匕首,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指向恒泰心脏的位置。只见恒泰双手枕在脑后,毫不反抗,一动不动,仿佛存心等着被她杀死。 连城咬牙,眼神闪烁不明,她犹豫着,握着匕首的手渐渐颤抖起来。猛然间,她忽然放下了匕首,扑在恒泰身上,亟亟地落下泪来:“讨厌!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讨厌你!我那么好,你那么爱我,那怎么还放我走了?!你怎么不保护我?你怎么不留住我?!我挖你的心出来干什么?我才不要呢!那治不好我的病!我的头好疼啊!” 恒泰目中亦有眼泪,他抚着连城的侧脸,忍不住将她一把拥入怀中:“从前的事情,你想得起来,就是连城,你想不起来,还是我的连城。咱们从今往后好好的,好好地过日子,行不行?我把从前的错误都补偿回来,好不好?” 第112章 连城紧紧地抱着恒泰,哭得满脸泪光,眼神却在瞬间生出迷惑和彷徨。 第六章 云细不成衣 一 城南的兜肚店,设在闹市中。论说这种闺房之私,历来是秘而不宣的,或是女子自己制作,若是官宦家的千金,亦有专门的绣娘登门入户,私下定制。如今,这京城街边就开了一家店面,竟也将各式兜肚花枝招展般挂了出来,当真是奇妙。 连城和恒泰经过城南时,连城特意想来这家店面瞧瞧,便要恒泰等候在门外。一步入了兜肚店,似是极为熟悉,三绕五拐,便径直入了内房。内房中一片漆黑,帘幕下映出毓秀的半张侧脸,她背手而立,似乎在这内室中等候已久。 连城走到她身后,寻了杯子给自己倒了水,便转身落座一侧:“我回来了。” 毓秀转身望着连城,淡淡地问道:“还应付得来吗?这些天来,我很担心你。” 连城喝了一口水,将眉蹙起:“跟你之前交代的不太一样。那富察恒泰与我不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反倒温柔相待,好言哄劝着。刚才我闹了一番,要把他的心挖出来看……这人居然拿了自己的匕首给我,要我挖,我就挖喽!血都出来了……” 毓秀心底一急,冷笑着道:“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连城点点头,忙附和道:“别着急啊。我也在心里跟自己说,哪有那么简单就要人命的。所以我只放了他几滴血出来。” 毓秀松了口气,这才点头,赞许道:“你做得很对!我告诉你,富察恒泰诡计多端,一肚子的鬼主意,刚才他那样对你,想来也是在试探你。他武功那么高,你真以为可以这样简单就杀了他?千万不能轻举妄动啊!更何况,若是这样一刀杀了他,岂不是便宜了他?你得等,等一个时机,等他对你放下了所有戒心,真正意乱情迷的时候,我们才能给他最完美的一击,而且是一击毙命!这才是万全之策!” 连城一时沉默,思索了好久,才仰起头来,狐疑道:“我和他之间究竟有什么仇恨?他对我好像还不错。我为什么一定要听你的话,要他的命?” 毓秀摇了摇头,笑叹道:“瞧,听了两三天好话,你就忘了本!男人都是这样的,没事就生死相随,有事就做缩头乌龟。爱你爱得死去活来,只是因为无事发生,倘若大难临头,他们第一个抛弃的便是你。若只是抛弃还算是命好的,最可恨的是他们还会加害你、折磨你。”说着,探下身,冷冷地看向连城,薄唇又启—— “你难道这么快,就已经忘记身上所受的极端痛苦了吗?” 连城身子微微颤抖,零碎的记忆中又浮现出那一幕——冰冷的湖水中,她的身子在不断地下沉,彻骨的冰冷环绕着她,尚未沉底,便已经浑身结冰,凝成了一块巨大的水晶冰块。而自己,则被凝冻在这冰块之中,无知无觉,自此失去了意识和全部的过往记忆。 而那之后的事,便是毓秀告诉自己的。她在湖底困了多日,直到湖水暖融,冰块随着冰河底的暗流涌动,随着水流起起伏伏。终于,那一块巨冰在一处冰窟窿中浮出了水面,被在冰湖边寻找冰河火鲤的孙合礼发现,并将她救出了冰湖。施救的过程极为艰辛,由于在冰中受困的时间太久,寒气已入肺腑体肤,倘若不能完全将寒气寒毒排出,尚有一丝寒毒在,便足以使骨骼僵硬,从而成为不死不活的琉璃人。而这三年来,为了逼出寒气寒毒,孙合礼是将救命的药水蒸入她全身,以拔除毒气。其中的过程尤为艰辛,需要在密室之中,将整个人浸泡在红色液体池中,池下连着火灶,液体池中腾腾的热气,从下而上,将人蒸闷得极为痛苦,犹如人间地狱。 但想起那番挣扎的呻吟,连城便锁紧了瞳眸,不愿再去回忆一丝。 毓秀见状,借势道:“当初若不是他狠心推你落入冰河,你又何必受那奇热熬煎的一年?那热火地狱一样的日子,你要永远记住!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如果连你都忘记了自己的仇恨,那这个世上还有谁会帮你?像这样的恶人我们都不将他除掉,那么天理又何在!” “放心!所有的痛苦,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我一定会报仇的!”连城握紧拳头,满脸坚定,煎熬之痛,寸寸在心。 毓秀点了点头,最后提醒了一句:“你在恒泰身边,千万要小心,要懂得隐藏自己,保护自己,如果你稍微有一点纰漏,那么以恒泰这个坏人的狡猾,他一定会发觉,到那时,你不但不能报仇,反而还会被羞辱!千万要小心!” 离开兜肚店,连城心思复杂地看着等在门外的恒泰,强撑起笑,挽着恒泰的手说说笑笑与他一路回府。二人方回到府中,却见下人个个面色沉重如山。待进入主院,只见醒黛一身威严地落座于案前,目光冷冷地注视着二人的脚步。 “公主,你怎么在这儿?”恒泰率先诧异地问道。 醒黛看着他,不无愤怒道:“你问我为什么在这儿,我却还要问你呢!今日正是将军巡营之日,你不在军营中操演,怎么会在这儿?” 恒泰闻言,失了几分底气,但又仰起头,握紧连城的腕子,默声无言。 “大营已经差派了三拨人来府上寻你,都以为你生病了,弄得大家心里七上八下。我这边着急替你弥补,你倒还安心,只顾着和她东游西逛。你身为将军,将职责置于何地?”醒黛见状,尽是痛心,只道如今面前站着的全然不似从前那个赫赫军威的大将军,根本就是个性情儿女。 恒泰叹了口气,索性道:“公主,我也就实话实说。我早已懒于做官,如今河清海晏,太平盛世,早已不用打仗,终日里不是操演就是押运,偶尔尚有小股匪徒可以剿灭,有如牛刀杀鸡,没什么趣味。似这样的坐帐闲将军,谁爱做便由他去做,半天逍遥懒做官,我反正是真的要写表请退,辞官不做了!” 但闻他要辞官,醒黛似被激怒,猛地站了起来,冷笑着看向他:“你要辞官?总是这样,之前不要命,现在不要官了。说那么多借口,还不就是为了这样一个女人!”醒黛说着再一指躲在恒泰身后的连城,怒火蔓延至连城身上,醒黛恨恨地责问她,“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啊!从前你迷惑他,如今回来故技重施,害得他一点上进心和斗志都消磨没了!我们阖府上下都不能摆脱你了是不是?!我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妖孽附体!” 说罢,醒黛一步迎上,发疯似的冲向连城,手中拉扯打抓,长甲划上连城的胳臂,抓出一道道猩红的血痕。 “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啊!关我什么事!”连城一面躲避,一面护着受伤的手臂,眼中流出眼泪,楚楚可怜地看着醒黛。 “装可怜?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我从前心慈手软,今天我要你死!”醒黛全然不顾,一手扼住连城的脖颈,方要抓下血痕,却见恒泰一步冲过来,将自己猛地自连城身前推开。 醒黛踉跄了两步,稳稳地站住,颤抖着看恒泰,心急道:“你拦我做什么?”说着,仍是要冲向连城,只见恒泰一手扬起,啪一声,醒黛猛地怔住,半张脸红肿着,眼泪唰地流了下来。他竟然敢出手打自己,堂堂公主,竟为了一个连城,被额驸抽了耳光。 这场面,同时惊呆了连城。 连城恐惧地缩起身子,连连后退着,飞奔出屋子。她跑在庭廊中,泪水一滴滴地落下来。方才分明看见恒泰为了自己,连公主都敢打。有这么一瞬,她似乎觉得这个恒泰待自己是有几分真心。但又一想三年来的每一分煎熬,她便不想动摇,绝对不动摇。 “连城——” 身后的恒泰追上来,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连城回首,面上皆是眼泪。恒泰心疼地为她拭去泪水,一面端看着她的手臂,心急地问道:“她可伤到你了?” 连城来不及回应他,只哽咽道:“你怎么能为了我,而去得罪公主啊?她很奇怪,很可怕的!” “顾不得那么多了,你回来就是上天给我的赏赐,我不允许再有人欺负你!”恒泰猛地摇头,拉住连城不放。 “你……你不怕公主发作?皇上降罪?” “刚才不是都说了嘛,我只怕一件事情——我只怕你再离开我。” 连城听到他的话愣住,若有所思地喃喃重复着:“再一次?再一次……”为什么他要说再一次?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好似有很多二人的记忆,却是她从来不知道的? “连城,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恒泰小心翼翼地盯着她,轻声问道。 风,吹散了冷汗。连城眨了眨眼,如实说道:“我在想,我们之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恒泰一笑,挽着她坐在庭廊上,跟她耐心地讲道:“我们之前?我们之前有太多故事了。我们唱歌芦苇荡,吹笛萤火林,我为你打过人,闯过牢,跑过法场,跳过悬崖!你为我唱过歌,做过衣服,炒过菜,来过军营。我们很好很好,我们的生命都纠缠在了一起,怎么可能忘记?你是你娘留给我的小茉莉。” 第113章 “小茉莉……”连城幽幽念了一声,脑海中突然迸出一些零碎的记忆,她和恒泰在一起的场景。茉莉花,满园的茉莉花。头好痛,连城微微闭上了眼。 “我为你种了很多很多的茉莉!你还记得茉莉的香味吗?” 耳边幽幽传来恒泰的声音,逼得她进一步再去回忆,茉莉的香味……看到了,在那些碎裂的记忆中,她看到了自己的脸,她抱着一盆茉莉,在嗅。 头,痛极了。 随之而来的,是脑海中更多的记忆碎片,每一片记忆都是碎裂的,几乎都在钻她的脑袋。连城猛地叫了一声,蹲下身子,蜷曲着。耳边听着恒泰心急的关切声:“好了好了!不要想了!不要想了!”一声连着一声,被脑中的剧痛压了下去,她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那些记忆的碎片似乎将她的脑子完全占据了。 连城第一次来筑梦所,听说筑梦所的萨满法师可以帮助自己恢复记忆。神秘异常的筑梦所,给连城留下的第一印象是阴森恐怖,那吐着白色雾气的龙雕像,狠狠地盯着自己,让连城觉得分外恐惧。 “大师,连城的记忆似乎略有恢复,不过好像每件事情都只能想起那么一点点,就好像一个拔不出的线头一样,好像知道这个事情似乎存在,但又不能真正想起来。” “好,让我来看一看,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连城一面听着恒泰和萨满法师的交谈,一面绕着筑梦所四壁走着,直到萨满法师迎着她走过来。只见萨满法师掏出一个小水晶圆球,将它用细线悬挂在手指上,并且垂下来半尺,将那挂着线的水晶球在连城眼前摇晃。 “姑娘,你看着这个东西,眼睛跟着它动。” 水晶球开始摆动,连城的眼睛便直直地盯着它,耳边萨满法师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远—— “瞧瞧这个水晶球,多么清凉。仔细看,这球里有一片梦幻的大海,而你现在就身处海边,海风阵阵,你现在就在这清风之中酣睡一觉,睡吧,睡吧!舒服得很,乖乖地睡吧!” 那声音到最后,柔美宛如一片宁静的海洋,载着自己飘去很远很远的温暖之地。渐渐地,连城只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缓缓地闭上了双眼,随着那声音,步入海洋的梦境之中。 “欢迎来到梦幻的国度,现在,让我来看看,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一声从天而降,连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明净的星海之中,而恒泰正从星海的另一边朝着自己缓缓走来。恒泰微笑着走到她身边,张开了双臂,向她抱过来。他的声音宁静而温暖,将她完完全全包裹住。 “你知道吗,连城,我宁可失去这世上的所有,也不愿意失去你,你就是我的一切。” 恒泰的温柔击碎了她内心的防线,这样的恒泰,又怎么会是害自己的人呢……连城轻轻闭上眼睛,甜美地靠在恒泰的怀中,尽情享受着此刻美好的温存。刹那间,一阵剧痛从胸口袭来,连城猛地看向自己身上,只见一把匕首横插在了胸口,却没有血流下。面前恒泰的脸突然转变为恐怖狰狞,他在笑,极尽残忍地笑看着她:“哈哈哈!你总算是死了吧!你死了我才能安心啊!” 只是瞬间,幻象又变。连城胸口上的匕首已然消失,而匕首此时正插在恒泰的胸口。仰首所面对的,是恒泰正直且柔情的脸,恒泰的声音一时极度悲伤,他说:“你……我对你这样好!你竟然还要害我,置我于死地!” 连城慌忙摇着头,将匕首丢开,连连否认,她什么都没有做,幻象,这一切都是幻象在作祟。眼见恒泰的面孔又变得狰狞起来,恒泰将刀拔出来,刀上一滴血都没有。他看着她笑,将刀在她头顶举起来:“哈哈哈!我骗你的!傻女人!我要杀了你!” 连城惊慌失措,在星海中奔跑,却见恒泰一路追着自己。回头间,恒泰的表情又变得英俊柔情,手上的匕首竟然开出了绚烂的鲜花。 “连城,这个是送给你的。”恒泰将花递了过来。 连城喘息未定,还没伸手,那匕首上的鲜花竟然化成几条缠绕在匕首上的毒蛇,爬向了她的手臂。 “啊——”连城猛地坐起来,身子还在一抖一抖的,她睁开了眼睛,似乎还未摆脱梦幻,脸上的表情时而紧张,时而放松,时而开心,时而恐惧。 “好难受!好难受!啊——不要,不要杀我!”整个身子开始剧烈扭曲,一味地向后退着。 面前的萨满法师仍在晃动着水晶球,对她平静地道:“你现在身在幻境,你所看到的全部都是幻象。是你自己的心在和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进行争斗!你要顺从,等待一个结果。能不能借此恢复往昔的记忆,就看你的造化了!” 好痛,好恐惧,连城只觉得心都要裂了。她晃着脑袋,异常痛苦地连连道:“不行了!不行了!啊——” 一声惨叫,引得恒泰猛地走到她面前,连连摇着她的双肩,似要把她摇醒。连城缓缓镇定下来,看着眼前越来越清晰正常的恒泰,呼出了一口气,刚要开口说话,却见恒泰身后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陷阱,恒泰一个退步便掉入陷阱中。陷阱中传出恒泰的惊呼,一呼即散,陷阱缓缓合上。 连城突然定住了,不再挣扎,眼神直直地看着恒泰刚才掉下去的地方:“法师,这也是幻象吗?” 萨满法师平静地反问她:“你觉得怎么样?” 连城愣愣地仰头,看着萨满法师:“我突然变得好不安,恒泰呢?是不是我产生的幻象令他消失了?我想要让他回来,我该怎么做?” 萨满法师从座位后走了出来,迎着连城深深一弓身,满目内疚地道:“对不住了,连城姑娘。你已经在现实之中了,包括恒泰将军也是一样,如今早已不在幻象之中,他已经落入了仇家的手中。”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恒泰将军之前东伐西杀,所结的仇家实在太多,而且大半都是绿林英雄——刚刚这个陷阱,其实就是其中几个仇家合伙设计的。他们知道恒泰将军最近来这儿来得频繁,于是逼我服下毒药,让我把恒泰将军引入陷阱,而他们就在地下等着捆人——唉!这会儿工夫,他们早已挟持将军走远了。” 连城大骇,猛地站起来,一把揪住萨满法师的领子,恨恨地问他:“人在你这里被卷走的,你把恒泰还给我!” 萨满法师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一物递上:“这是他们留下的一封信,索要足银三千两,否则富察将军性命不保啊!千万不要耽搁了!明日一早看不到银子,可就什么都晚了,快回家筹银子去吧!” 连城拿过信,飞奔出筑梦所。一路人山人海,她不停地跑,没有终点,没有停留。耳边呼呼的风声,却掩盖不住内心的呼喊——“富察恒泰被抓了,只要我不去救他,他是不是就完蛋了,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太好了,太好了。”一时间,她脸上绽放出笑容,阳光照耀着她,她只觉得从未有过的温暖和轻松。跑着跑着,忽然看到身侧落下长长的一道影子,那是一道方才一路而来一直都在追着自己的影子。连城慢下步伐,转去了长街上的一个小摊位前,拿起一面镜子,悄悄向身后照去,却从镜子中看不到任何。她纳闷着,放下镜子,不再奔跑,只是平静地向前走着。没多久,那一抹熟悉的影子又漫了上来…… 二 公主房中,榻上的帷幕垂放着,依稀露出恒泰昏睡的身影。醒黛从外间走来,手里拿着熏香解药,她落座于榻上,将那熏香点燃,在恒泰鼻子前晃了晃。 恒泰打了个喷嚏,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恍然睁开眼,方才还记得自己跌入了一片漆黑的陷阱后便昏了过去,如今望见醒黛,不由得紧张万分。 “公主,我这是怎么了?这是在哪儿?”说着便要亟亟起身。 醒黛一把压住他的双肩,柔和地对他说道:“你着什么急嘛,你已经回到府里了!这是我的卧房。” “可连城还在筑梦所!”恒泰想要翻身下床,但四肢酸疼,令他不能动弹。 “你先省省吧!连城早就离开那里了,你担心什么。”醒黛抚了抚袖口,无奈地摇头道,“再说,你需要休息一下,何不跟我轻轻松松看这样一出戏?” 一时间,恒泰似有几分明白了,隐忍着怒意,惊道:“公主,你……这一切难道都是你布置的?” 醒黛点了点头,张口便道:“没错,我已经买通了那个萨满法师,要他配合我们,来演一出好戏!” 恒泰怎么也不明白醒黛为何要这般疑心重重,他摇了摇头,无力地闭上眼睛。记得自己在掉落陷阱的那一刻,听到连城的惊叫声,想来她该有多害怕多焦虑。只一想起连城会难过,他便心如刀绞。 “如今的连城,已经相信你被绿林英雄所绑架,要筹钱三千两银子。”醒黛不顾恒泰痛苦的神情,自顾自地说,“恒泰!我们来打个赌好不好?这个凭空回来的连城绝对是个坏女人,她是来害你的!知道你有难,她恨不得火上浇油!也可能她现在已经跑得远远的,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如果你不信,那就等着瞧吧!” 第114章 恒泰叹了口气,并未睁开眼睛:“真金不怕火炼,你又何必如此?” 醒黛冷笑了一声:“若是真金,越烧越纯。如果她没烧化的话!” 自此,一片沉默,二人便在无声无息中等待了两个时辰,直到天色渐渐昏暗下来,依旧没看到连城的身影。恒泰已然可以下床活动,他在床边不停地踱步,更是不住地向窗外望一望,每逢有脚步声,他都亟亟抬头看房外是否有连城的身影。 相对于恒泰的紧张,醒黛显得更是轻松,她只安安稳稳地坐于一旁,得意地瞧着房外,声音转向身后:“都这个时候了,也不见什么动静。唉,可见你的连城,也不过如此。她若不是贪图荣华富贵,那又该怎么说?你都失踪一整天了,她就算不去救你,也应该回府告知大家想想办法啊!” 恒泰闻言,只是将两眼一闭,胸口起伏着,似有几分失望与难过。 醒黛缓缓起身,走到恒泰身后,一手轻轻搭在他的肩头,柔声劝慰道:“画皮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今瞧透了她的真面目,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你又何必如此……” 醒黛话音未落,房外连连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循声望去,只见云儿匆匆跑了进来。 “公主、额驸,连姨娘在公主楼外求见!” 恒泰闻声,猛地睁开眼,顿时喜悦之情涌上。反是醒黛恍然愣住,不知该如何处置。待她轻呼了一口气,忙一手拦住前去相迎的恒泰,冷冷地走在他身前:“恒泰,你别忘了,你现在正被人绑架着呢!这样出去,设的局不就破了?还怎么分辨真假曲折?你先在屋里待着,我去会会她!” 醒黛一步走出房门,只见连城正立在院门口,见了自己,连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公主我求求您,你救救恒泰吧!他被人绑架了!对方索要三千两银子才肯放人!我身上没有一文钱,今天我去了各个账房,想要提银子救人,但账房先生都说,若不是恒泰本人或是印信,是一分银子也提不出的……所以我只能跑来跪求公主了!公主,你快去救救他吧!” 醒黛冷冷一笑,信步走上前去,一手抬起连城的下巴,幽幽道:“三千两银子,我有啊!我现在就有啊!可这又关你什么事情?你算什么人,凭什么心急卖好?恒泰是我的额驸,若是有事,自然是我去筹钱营救。可是,你来求我,那么我就偏偏不去救他!” 连城眼中晃出了泪,不无惊讶地看着醒黛:“公主,为什么啊?” 醒黛朝连城的额头一指,咬牙道:“因为你啊!因为你破坏了我的家,因为你夺走了我的恒泰,我巴不得你马上去死!都这样了,干吗还要救他?我救出一个永远对我不上心的活人,我宁可他就这样死了。守死寡和守活寡一样是守,难道对于我来说,还能有什么区别?” 连城哭着抱住了醒黛的腿,苦苦地央求出声:“公主!公主!倘若都是我的错,那么你惩罚我一个人就好,千万要救救他啊!” “惩罚你?不!我恨不得你死了——来人!上毒酒!”醒黛只一挥手,身后的云儿似有准备一般,直接端了一壶毒酒走上来。 醒黛端起酒壶,往地下倒了一点点,酒为深琥珀色,一滴到地上,气味刺鼻。她另接过来一个杯子,将酒壶中的酒倒了满杯。琥珀色的酒汁在霞光下透映出诡谲的光芒,连城看着那酒杯,眸中不住地发抖。 醒黛一转身,将手中的酒杯递了过去,目光幽幽地盯住连城:“这是厉害无比的毒酒,一口断肠,你若想救恒泰,那么就一命换一命,你饮了毒酒,我就去兑银子救人!你喝是不喝?” 连城看了醒黛一眼,咬了咬牙,毫不犹豫一口饮下酒杯里的酒,再夺来醒黛另一只手中的酒壶,直接往自己嘴里灌去。 醒黛的脸上瞬时变了颜色,她直直地凝着连城,狠狠抿了嘴:“你!你!还真够狠!还真敢喝下毒酒!” 连城已喝完了毒酒,此时缓缓闭上了眼睛,眉目哀伤。 醒黛一时气得发抖,抬手便欲揪起她:“你还装!你这个妖孽!” 恒泰猛然从房中奔了出来,一把拉住醒黛的腕子,断然喝住她:“够了!醒黛!你真要害死连城吗?快拿解药来!”方才他在房中已经听得一清二楚,连城没有逃,她只是急着回府求救,她还是那个连城,她不曾变过一丝一毫。 醒黛用力甩开恒泰的腕子,欲哭无泪地看向他,无奈地开口:“什么毒药?她喝的是醋!你紧张什么?!” 恒泰反抓住醒黛的手,用力捏着,狠狠道:“连城都已经失忆了!你还趁这个时候来欺负她!公主!你要自重!不要玩得太过分!这次的事情到此为止,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手被恒泰握得极痛,可心中更痛,醒黛猛力推开了恒泰,一手指去他,颤抖着:“你说什么?我欺负她?她装疯卖傻,我、你、我们都被她设计了你知道吗?我不自重?你知不知道我是在为你着想,怕你中计?恒泰!我知道你心中一点也没有我,但你还有没有半点良心?为了这个女人,你看看你把自己弄成了什么样子?你把这个家弄成了什么样子?你又把军营给弄成了什么样子?你都不会反省的吗?好了!我是你的正妻,楼上躺着的,是你的女儿!你现在明明白白地给我选清楚,要我和女儿,还是要她?你要选她,我立刻就走!” 跪在地上的连城此时又扑了上去,依依央求着醒黛:“公主!不要啊!不要因为我闹成这个样子。公主不要走,还是,还是我走吧!” 醒黛恨恨地看着连城:“你给我闭嘴!” 恒泰再也无法忍受醒黛这般粗鲁猜忌地对待连城,忙一把将连城拉了起来,护在身后,冷冷地看着醒黛:“公主!你何必要把事情逼到这个份上?你知道的,我只会选连城!” 醒黛颤了颤,猛然间卸下了全身气力,看着恒泰摇了摇头:“好!好!你选她!果然不出我所料!干脆点,快把休书给我,我立刻带着女儿回宫。然后你们这对疯狂的家伙,就继续疯狂去吧!滚!快滚!”说着,一扭身,哭着跑回了公主楼。 风,卷起一地枯枝。 恒泰愣愣地看着醒黛的背影,复又哀怜地转过去握紧了连城。连城另一手附在恒泰的腕子上,声音柔柔的:“你何必发那么大的火呢?公主给我喝的真的是醋,她又没有要害死我的意思,只不过是试一试。恒泰,你真的要为了我而失去公主?你有没有想过会有怎样的后果?” 恒泰摇头:“不管她了!只要你好就好了。将来若再有什么事情,要死就一起死,要活就一起活,总之我们一起面对。” 连城看着恒泰,恍然愣住,又听恒泰的声音极其温柔地飘来,记忆中,这声音好似熟悉着——“其实你知道吗?死和活其实都不重要,但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转日清晨,天尚未大亮,公主楼传来消息,醒黛公主带着小格格和一众侍女们整理完行囊准备回宫。连城一早被声音吵醒,披着衣服从自己的院子转出,远远地看见醒黛牵着小格格的身影停落在院门口。连城并不出声,只打算自行离去,却被醒黛出声唤住。 “连城!我正要找你呢!” 连城笑着转身,向醒黛施了礼:“公主有何指教?” 醒黛将手中牵着的小格格交给身后的云儿,自己一人缓缓走上前来,与连城面对面着。许久,醒黛抖出了一丝笑色:“我心中有一事不明,现在我要回宫了,这件事件必却要搞清楚。昨天你怎么就把那毒酒给喝了?难道真是因为为了恒泰,你可以牺牲掉自己的性命?一般人都会犹豫的,你怎么就毫不犹豫地喝了呢?” 风有些冷,连城将披风紧了紧,亦随着笑了笑,眼前便如二人对弈,待胜负已出,一个总是要找另一个,问明白自己是怎样输的才服气。连城心料,心高气傲如醒黛,竟也有今日,可见她确实被迷惑了。 连城不免予她解开这谜团,也好让她走得心服口服:“公主,要怪,只怪你自己疏忽了!你本来想演一出戏,可这出戏疑点那么多,明眼人一看就瞧出了破绽,你让我怎么上当呢?” 醒黛不解地皱眉,喃喃了一声:“破绽?有什么破绽?” “不但有,而且还有很多。”连城点了点头,释然道,“咱们先从筑梦所说起吧!疑点一,那个萨满法师虽然将事情说得很惊险,可一张脸镇定坦然。当朝大将在他的筑梦所被人劫走,掉脑袋的事情,他怎么也得有点真正惊惧的神情吧!公主,你缺了一个好戏子。” 醒黛面上一凛,略显出几分不悦的神色。 连城会心一笑,便继续说下去:“疑点二,我在街上奔跑的时候,发现有人在跟踪我,跟踪我干什么?还不是为了看我会怎么做。那么这出戏就不是冲着恒泰来的,而是冲着我来的。我说得对吧?公主。” 醒黛咬了咬牙,面上已有了难堪之色,无话可说,却见连城此时已是盯紧了自己,声音似针,穿刺了空气—— 第115章 “疑点三,假如真是绑架抓人,而且布置得如此细密,那他们应该能够打听到,大笔的银子其实是掌握在公主手里的,放着您这样的大财神爷不去找,却来跟我这个小妾要钱,我又哪里能够支得动半两银子?马脚露这么多,我用膝盖想也知道,这次的事件,不是要劫走恒泰,而是处心积虑要对付我。那么除了公主,恐怕没人会如此恨我了!” 醒黛呼了一口气,总算明白,摇了摇头,不由得心叹眼前的这个连城,倒是较从前那个憨厚温顺的连城强了不少。如今,俨然都可以成为自己的对手,且在自己之上。 连城再一转身,由醒黛身侧擦了过去,理所当然道:“既然是公主指使的,那么您赐的酒,又怎么敢在恒泰的面前把我毒死呢?对了,下回公主要用醋当毒酒骗人,莫选味道太酸的,大老远就闻出这是醋了,还有什么好骗的?” 最后一言,极尽讥讽,连城缓缓勾起一丝冷笑。 醒黛无奈地叹了口气,摇头道:“好!好!看来恒泰的气数是要尽了,人必自绝,然后天绝之,他一心要跟着你往绝路上跑,我又能有什么法子?书上说天欲其亡,先令其狂,这句话一点也没错。你们俩就这样疯狂下去吧!我等着看你们的下场!” 话音未落,恒泰已然从院门外走来,方想阻拦醒黛,醒黛却看也不看他,扬声坚定地招呼了侍女:“走!” 众人簇拥着醒黛自院门而出,连城的目光一路追随着醒黛的身影,只觉得手下败将也可以走得这般气势汹汹,果然还是公主千金之尊。再仰头看了眼身侧的恒泰,见他目光凝然,神情复杂。 连城声音一轻,幽幽开口:“她把全家的金银细软都带走了。” 恒泰淡淡地笑了笑,似乎并不介意,只道:“她要拿,就都拿去好了,不碍事的。到底是我亏欠她太多。” 连城努了努嘴,提醒道:“可是没有钱,以后我们的衣食住行又该如何?” 恒泰将连城的身子转过来,两手搭放在她的双肩上,重重一压,身子亦随着俯下,唇匆匆掠过她的,落下蜻蜓一吻。 “放心!你不用着急。我是男人,赚钱养家的事情,有我呢!” 三 之后恒泰开始经营酒楼迎芳阁,一并请来了京城名角步青云招揽生意。因着迎芳阁,连城觉得有几分熟悉,她几次期望能找回记忆,却仍是徒劳。连日里,她甚少出门,除了偶尔去迎芳阁料理生意,就是去兜肚店向毓秀详细汇报将军府中的一点一滴。这日,她与毓秀相聚在兜肚店的内室,说起迎芳阁一事,恰引来了毓秀的关注。 “怎么,还经营起了酒楼?还有声有色的?”毓秀端着一盏茶,幽幽地问着连城。 连城点了点头:“顾客盈门,生意兴隆。他弟弟明轩帮了不少忙,出了不少主意。” “明轩?”闻听这个名字,毓秀竟是一愣。 连城又道:“是啊,前不久步青云醉酒误事惹了众怒,倒是明轩想出化解之法,让我和步青云在戏台上唱了那么一出戏,便化解了是非。便是自那件事后,恒泰也对明轩刮目相看了。” 毓秀冷笑着,对连城的话不以为意,她只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我和他做了那么久的夫妻,我还不知道他?他这个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哪有脑子出主意。这里面必有猫腻!” 连城闻言,似也想起了什么,添话道:“这几日,富察府上外放的债务一直收不上来,明轩劝恒泰从长远出发,在京城附近购买田地,让欠钱者来做田户耕种养畜,从而扭转局面。恒泰甚至都将当家的印鉴给了明轩。你觉得,这里面有什么问题?” 毓秀闻言抬起头,看着连城,眨眨眼睛,似乎也想不出什么门道,但直觉告诉她,明轩此番回府,必不是感恩戴德为了帮助恒泰而来。只是,如今也好,不只是自己一人想要对付富察恒泰,相信不及自己出手,他们一家人便会掀起内斗。 毓秀忍不住笑了几声,身子向后座倚靠,看了看连城,淡淡道:“不过这样也好,就让他们折腾去吧,到时候让富察恒泰也尝尝众叛亲离的滋味。他那么信任他的弟弟,哈哈哈!” 听着毓秀的话,连城虽糊涂着,仍是好奇地问她:“那我现在能做什么呢?” 毓秀瞟了她一眼,自言自语道:“你?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静静看着这府里早晚要闹得天翻地覆。” 闻言,连城皱了眉。事实上,她至今日也看出来了,恒泰能为了自己不顾一切。可因此,她便更觉得自己和恒泰似乎曾经确实发生了什么。 见连城一时沉默,毓秀不无警觉地抬了眼,冷冷看向她:“你想说什么?” 连城看着毓秀,不敢隐瞒:“我总是忽然之间会想到一些和他在一起的片段,可只有他的好,没有他的坏,就是太零散了,不太连贯。你告诉我,我为什么想不起来我们的深仇大恨?我对他,竟是恨不起来。” 毓秀面色缓了缓,自椅子上站了起来,将手落在连城的肩头,用言语引导着她:“这很正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对你好,你的心被引导着也去回忆他从前的好。这不用怀疑,若你们不曾亲密无间,你后来又怎么会给他机会伤害你呢?只是你要记住,今日的好可能又会埋下明日的祸根。被人伤害一次是你倒霉,被同一个人伤害两次就是你的愚蠢了。你要做这个愚蠢的女人吗?不,你要除掉他,以绝后患。” 连城轻抬了眸子,此时眸中已冷,只是定定地点了点头。 夜晚的郊外,月照中天。 江边传来箫声,明轩随着那箫声步去,看见那个人的身影斜映在江水中,那人的背影透露出无限悲哀。明轩立于他身后,一轮满月洒落月光,浸在那人的衣衫上。微风拂来,衣衫飘摆,极是俊逸。 明轩自袖中拿起了印鉴,朝着那人的背影晃了晃,扬声道:“不容易啊!可算是被我拿到了印章,你都不知道有多难!” 那临江吹箫之人,此时已停住了箫音,转过身来,看着他点了点头:“好!你拿到了这个东西,那么富察恒泰就只能等死了!” “江逸尘。”明轩落下一声,“事成之后,我可要分多些。” 江逸尘淡淡一笑,将玉箫收入腰间,看着明轩:“这个你急什么?现在谈怎么分银子,还为时尚早,咱们先把这第一步给走稳了。” 冤冤相报何时了,如今他所谋划的一切,已与往日不一般。论说从前是为了复仇,为了整垮富察府,如今,他心之所念,便只有连城。只要将富察恒泰击垮,他便能得到连城。这天下之大,四海之物,除了连城以外,他再没有想得到的。 明轩一时心急,忙亟亟纠正道:“不不不,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你那么聪明,万一蒙我,我可怎么办?还是现在就说清楚好,我出力可是最大,我要多分很多才是!” 江逸尘不无嘲笑地看着他,在他眼中,明轩便是如蝼蚁一样微小而丑陋的存在。 “你小子忘了当初你是怎么落魄的啦?若不是我救了你,你能有今天?我都没要你的胳膊,哪里由得你讨价还价?” 江逸尘猛地出言,着实骇住了明轩。明轩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胳膊,吓得不敢言语。三年前,他被醒黛公主赶出将军府后,虽带了些银两出府单过,可他迷上了赌博,不过两三年,竟将从富察府带出的银两家当全部赔光,而后,更是赌上了自己的一条胳膊。便是那时,他欠下江逸尘一条胳膊,而江逸尘借此要自己为他办一件事,倘若做不到,便要卸下这条胳膊赔给他。而江逸尘,要他做的,便是重回富察将军府,将富察恒泰彻底击垮。 一想起那些不堪事,明轩便有些心虚,他望着江逸尘:“哎呀,咱先不提那分钱的事情了——江大哥,你就等着瞧好了!我先按照咱们之前所定的计划行事吧!” “可别掉以轻心,你哥哥恒泰你了解,他聪明绝顶,想骗他可不容易!” 明轩自信满满,只一笑,道:“这一次,他没戏了!我准备得很周全,如今印章都在我手上,还怕什么?” “好!你既然这样有把握,我就相信你一次。”江逸尘冲着明轩重重点点头,告诫出声,“记住!这回富察恒泰必须人财两空,我要让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天还未亮,富察府的前院一阵人声喧哗。恒泰和连城在梦中被惊醒,穿了衣匆匆洗漱一番。推开门,只见庭院中已被众家丁团团围住。前院站着不少下人和仆妇以及几个账房先生,众人围在一处,都在发牢骚。 “唉!这个月的工钱怎么还是不发啊!” “这可怎么办啊!我还得养家糊口呢!” “这个月的用度似乎又被裁减了不少。” “看样子是府里真的缺银子了!” 恒泰见状,尤其觉得奇怪,忙差人去请明轩过来。过了半会儿,明轩才懒洋洋地走入庭院,朝着恒泰一笑,随口问着情况。 第116章 恒泰阴沉着脸,一手指向庭院中的场面:“你瞧瞧,家里的工钱怎么都没发呀?大伙都在闹呢!” “哎呀!大哥,难道你还不知道吗?钱全都挪过去买地了啊!”明轩自顾自地摸着脑袋,皱着眉头对他道。 恒泰一口气闷在胸口,冷声问明轩:“所有的钱全都押在了地上?那府里怎么调度?” 明轩还没开口,前院那两个账房先生走了出来,把恒泰引到了一旁。一个账房先生压低了声音在恒泰耳边轻轻道:“大爷,您是不知道啊!明二爷买的那些地,又偏远又贵,我们几个账房哪里劝得住。可二爷手里有当家的印章,也只得如此了!” 话音未落,另一个账房先生便添了话附和道:“如今不说是地,就是咱们整个府宅,也都被二爷抵押了出去。大爷,再这样下去,可不成啊!” 恒泰吃惊,看着明轩,一声怒问:“明轩!这是怎么回事?这才几天啊,整个家就被你搞得如此混乱!你买地可以,怎么连房子都押了出去?” “大哥!如今既然你已经让我管这些事情,用人不疑,你又何必管这样多呢?” 恒泰一步而上,亟亟看着他:“我管得多?我要是再不管,整个家都会给你败光了!你说!你买卖田地,从中赚了多少油水?有多少银子落入了你的口袋?我原先还以为你还算迷途知返,哪知你今天竟然变本加厉!来!把印章交出来!” 一说要交出印章,明轩的脸色霍地一变,阴冷地笑了笑:“怎么?现在你想要印章了?没门!” “你!”恒泰怒地握紧了手,“你难道还想被赶出府去?” 明轩有恃无恐地负手走了几步,回身间,以余光睨着恒泰:“事到如今,我还怕和你挑明吗?我告诉你,府上买的所有田地,田契地契上都是署的我的名字!没错,我是捞了银子,不是一点,而是全部!我拿了府里所有的银子,买了我自己的地。包括你现在所站着的地方,也都是在我的名下的府邸!你要赶我出府?你凭什么赶我出我的府?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 恒泰狠狠握紧了拳,怒不可遏地看着明轩:“我还真没看出来,你竟然如此用心险恶,当时公主要我切勿引狼入室,看来真被她给说中了!” 明轩只冷笑:“怪只怪你太笨!对了,刚才你不是说要赶我出府吗?你既然都不顾念兄弟之情了,我又何必跟你客气?富察恒泰!在你面前有两个选择,要么你们一大群人都给我走;要么你一个人给我赶紧走!什么都不许拿,不要牵连旁人!你自己选择吧!” 一时间,庭院中的众人俱是安静了下来。 连城看着如今的景况,忽然明白了毓秀口中的天翻地覆。她缓缓看了看恒泰,再一眼恶狠狠地瞪着明轩:“你这个人真坏!你说谎,骗人,变脸,图财!” 明轩闻言,反而哈哈大笑了起来,转而嘲笑连城,道:“我还要害命呢!嫂子,我早就说过你笨,没想到,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笨!这个时候你还敢多说话?!真不怕我杀了你?我不要再见到你们,你们走,现在就走!” 恒泰默然不言,不再与明轩争执,只紧紧拉住不知所措的连城,无声地迈出了富察将军府的大门。连城一路跟着恒泰,自府门而出,绕到了大街上,慢慢悠悠地行走在街道上。连城全然看不出恒泰的难过和伤心,只觉得他对方才的一切很是冷淡,如今走在街上,反像是在无事一身轻地闲逛。阳光不冷不热,静静洒落身上,倒也舒服自在。只是眼下,实在不是一个享受阳光安逸自在的好时机。 连城扬起脸,看着身侧的恒泰,轻轻问着他:“难道你就这样出来,任由他胡来?” 风中吹拂而来的柳絮,遮挡了视线,恒泰扬起衣袖挡了挡,苦笑道:“事已至此,你说我还能怎么办?若是我执意留下来,只怕会连累到那些老家人,他们的工钱不但拿不到,只怕连饭碗也会砸了。反正明轩住在府里,自然也需要用人,我一走,走得干干净净,不拖累。” 连城步子一怔,俨然被他的话镇住了。她眨了眨眼睛,万万没有想到恒泰竟是一个这般善良、心存府中上下老少的一家之主。 “你都考虑别人去了,那你自己呢?”一声浅语溢出,她问他。 恒泰只一笑,并无介怀:“人嘛,活在这世上,自然有高低起伏,哪能一路平地走到头?这有钱,自然有有钱的活法,可若是没钱,也应当有没钱的消磨。咱们随遇而安,走一步看一步吧!” 连城此时皱了皱眉头,一早被院子里的下人吵醒,再之后便由明轩赶出了府,她连早饭都还没吃,肚子也在咕咕作响。 “恒泰,我,想吃东西!” 恒泰笑笑,掏出几文钱,跑去包子铺,买了一个包子。他将包子揣在怀中,生怕会被风吹冷,一路小跑回连城身边,将热腾腾的包子递给连城。 连城一接过,三两口将包子吃完,吞下最后一口时,却听恒泰的肚子也咕咕叫了一声。连城一时不好意思,咬咬牙:“你也饿了?刚才为什么不多买几个包子呢?你也要吃的啊!” 恒泰俨然有些难堪,摆了摆手无奈道:“只可惜出来得太急,连钱袋也没带在身上。口袋里就剩下了几文钱,只够买一个包子了。” 连城一急,便问他:“你既然知道,那还把包子全都给我吃?” 恒泰一笑,紧紧握着她的手,帮她焐着:“从前吃鲥鱼,如今吞包子,已经委屈你了,我干吗还跟你抢一个包子啊?不过连城,从前的我是大将军,你愿意跟着我。可是现在这样的我,你也愿意跟着吗?” 连城一时怔住,缓缓看着恒泰,微微点了点头:“鲥鱼还是包子,我都不在乎。你是不是大将军,我更不在乎。我只想要跟你待在一起。” 那一刻,她也不知道自己说这句话是真心,还是假意。面对眼前的恒泰,她越来越不敢相信自己的坚持是否是正确的。 恒泰欣然一笑,抚着她的额发,突然将声音一低,神秘地说道:“你还记得我们洞房花烛夜的那个萤火虫森林吗?走,我带你去!” 夜色静谧,在湖边的树林里有好多萤火虫。连城倚靠着恒泰,静静地看着河水流动,看萤火虫照亮湖泊。而身边的恒泰,已然靠在树的一侧,沉沉睡了过去。谁能想到他们竟是落魄到饿了一整天的肚子,在这小河边晒太阳,吹风,看晚霞,等萤火虫。 而今,一切终于静了下去。连城觉得好安谧。一侧首,看到身边熟睡的恒泰,心绪浮动。恒泰就这样毫无戒心地睡在她身边,而她此刻却是在挣扎,挣扎着要不要就此杀了他。她的心好乱,是不是把他杀了,便可报了大仇?可是,她在他身边这些日子以来,从头到尾,不曾见过恒泰对自己有一丝一毫的不好。连城陷入了极大的困惑中,一面不明白自己怎么可以杀了一个对她如此好的恒泰,一面她实在记不得毓秀所说那些关于仇恨的一切,面前之人真的有和她结下那样深的仇恨吗? 猜忌和迷茫指引着连城,她低下头,嘴巴凑到恒泰的耳边,声音低弱,轻声唤他:“富察恒泰……” 恒泰尚在梦中,耳边听到呼唤声,便毫无意识地回了一声:“嗯……” “仙姑问你话,你要老实答……” “嗯……” 连城紧紧皱起了眉,痛苦地出声:“你当初为什么要害死宋连城?” 睡梦中的恒泰转了个身,意识恍惚中听到这一句,他皱紧了双眉,脸上的表情痛苦不堪。 “对,没错,是我害死了连城……” 连城终于听到他的亲口承认,眉头越皱越紧,眸中渐起水雾。 一滴泪顺着恒泰的眼角滑落,恒泰幽幽地溢了一声:“可我……可我宁可自己死……” 连城愣住了,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泪水仓皇落下。她看着恒泰的脸,以手轻轻抚摩着他的五官,轻轻地为他擦去了眼角的那一滴泪水。 远远地,听到更声由河岸的另一面飘来。连城站起身,从他的身边走开。她决定了,她不想杀了他,她甚至不想他难过。只看着他眼角的那滴眼泪,她便心疼。她一路走出森林,返回到大街上,一路心底空荡荡的。月光照着她的身影,她觉得心好累,背负着仇恨和爱,她真是要累死了。每一日都是挣扎,挣扎在复仇和放手之间。 打更的声音,越来越远,身后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风一并送来不远处的呼声—— “连城,连城,你在哪儿?” 是恒泰,是他醒过来了,在寻找自己的踪迹。连城闻声,忙躲在墙角的暗处。她蹲在那里,缩着身子,看着恒泰的身影奔跑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他不停地跑,不停地唤着自己的名字。 连城只觉得这个样子的恒泰讨厌极了,缠人极了,她明明是来要他的命的,而他却还在傻傻地四处找她。莫非一定要逼得她亲手将他送到毓秀手中,看着毓秀直接杀了他?想到这儿,连城恍惚愣住了,突然意识到,为何毓秀会比自己还要痛恨他?难道是有比自己更大的仇恨?! 第117章 “连城!连城!唉,也好,你现在走了也好!我虽然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可我还是希望你好!我不管你听得到听不到!只要你快乐,这对我比什么都重要!” 这一声由街角传来,连城眨眨眼睛,狠狠地擦干眼泪,慢悠悠地从墙角转出,远远看着恒泰,看着月光将他和她的身影拉得极长。 她便这样突然出现在了恒泰面前。在看到她的一刹那,恒泰不再动一分,只静静地看着她,并不说话,仿佛知道了什么。 “你是要告诉所有人,我是个嫌贫爱富的坏蛋,因为你的钱被明轩骗走了,所以我就弃你不顾了,是吗?”连城扬了声音,故作生气地问向恒泰。 恒泰傻傻地笑了笑,手足无措道:“我以为你走了。我着急了。” 连城一步步走向他,停在他的面前,缓缓道:“我……我见你饿,就想给你挖些野菜,摘些野果,可哪里也没有,所以我越走越远,竟然又走回了街上。” 恒泰一把抓住连城的手,亟亟说着:“我不饿。我只怕你走。” 连城眼圈一红,猛地扑进恒泰怀里:“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起,我不走!” 恒泰抱着连城,嗅着她发间的香气,打趣道:“只吃包子行吗?” 连城仰起头,盯着他:“有包子吃包子,没包子吃空气。” 恒泰哈哈大笑起来:“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吃空气的。走!我带你去看一出好戏!” 说着牵起连城的手,朝城南的方向奔了过去。 他牵着她飞奔而起的那一瞬间,连城身子一震,思绪万千,脑海中似有零星的记忆验证了眼前的场景。长街,月光,恒泰牵着她的手,他们飞快地奔跑、奔跑,一直在奔跑。连城迷惑了,再也分辨不出眼前的这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她又到底是应该相信毓秀说的话,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呢?为什么她会觉得,对恒泰,越来越不忍心…… 深夜的富察王府,一派灯火通明,明轩在大厅里坐立难安,只得不停地踱步,神色焦急中,不住地向外望去。如眉坐在一旁,想来如今钱到手了,房子和地也都在手中,不知明轩竟为何如此慌张。 “额娘。”明轩额上已急出了汗,闭了闭眼睛,汗珠便顺着鼻梁滑过,“你……你是不知道,恒泰他实在是太狡猾了!他给我的印章,是个仿制品!是假的! 如眉一呆,立时傻了眼:“啊!怎么会这样?” 明轩握紧了拳,不无悔恨:“我哪里知道!今天去钱庄提银子,所有的银子都提不出来,那些房契地契,被专人看出是假章,不但无法进行买卖,还要和我没完呢!” “那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差人去找恒泰!一定要找到他,印章必然在他身上。”如眉急忙出言,俨然便要哭出声来。 明轩颤抖着,叹了口气:“四处都找过了,可就是找不到恒泰。” 如眉扶上他的腕子,紧张地看着他:“要是找不到恒泰,那可怎么办啊?” 明轩皱紧了眉头,说道:“如果找不到他,拿不回印章,那我可就死定了!钱也拿不回来,房子和地又都不是我们的,还有一群要找我们麻烦的人。额娘,那我们可就要被打回原形了啊!” 如眉听来,心中一凉,猛地坐到地上。明轩见如眉这般紧张的模样,突然想起来,这件事,或许还有一个人可以帮到自己,挽回事态——江逸尘! 明轩亟亟出了府,直奔江宅,恰逢江逸尘也是心中难安,人坐在厅中发着呆。明轩一入江宅见到江逸尘,便将事情的原委道出。江逸尘听罢,只狠狠闭上了眼,好半晌,才吐了口冷气,缓缓看着明轩:“是你不小心,还是富察恒泰太聪明了?我早就提醒过你,恒泰不是那么简单的!要你上心留心加小心——可你还是这样。怎么样,反中了他的圈套吧!” 明轩急红了眼,只道:“事到临头懊悔迟。现在不是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你得赶紧救我啊!这天一亮,只怕我就要完了啊!” 江逸尘此时并不愿牵涉其中,退了一步,冷冷道:“是你自己不小心,把事情搞砸成了这样,你叫我怎么帮你?你走吧!” 明轩一急,手指向他,颤颤道:“江逸尘,你可不能袖手旁观啊!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帮我解决这件事情,我就去揭发你,你一样没个好!你要知道,我哥要是留了这一手,那就说明他自然也会留有余力来对付你!我若告诉了他,你可给我小心点!” 窗外,一时风动树摇,窸窸窣窣。 听到屋内江逸尘和明轩的争吵,连城已然明白为何恒泰要带自己来江宅,且要来这窗边偷听了。这便是他方才说的好戏。 连城眨了眨眼睛,不无惊讶地看着恒泰,低声道:“原来,这都是你的计谋!” 恒泰一时面无表情,不知该如何向连城解释。其实,这些都是一场戏。 那一日,醒黛怒气冲冲离开将军府也是其中的一场戏。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确实也知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无论是明轩、眉姨娘,还是连城,有醒黛的几番提醒,他也觉得这些人有点诡异,索性,便随着醒黛的意思试一试众人。这一次,便是他和醒黛联手上演的一场戏。 连城一动不动地看着恒泰,似乎全都明白了,甫一笑:“原来你早就知道明轩的把戏,原来这一切竟然都是你布置的,我还以为你是直接简单的好人,可没想到,你全是装的!你有一肚子可怕的主意。你装得好像!” 恒泰低声淡淡道:“好人也有一个底线,他总得保护自己。人心险恶难猜度,小心驶得万年船,我这也是没有办法。” 连城摇了摇头,忍住心中的起伏:“那你连我也骗!” 恒泰急忙将她拉至暗处,双手压在她的肩头,宽慰她道:“我没有骗你!我只是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当然相信你不会骗我,但我也不敢保证,你会不会被人利用。” “够了!”连城猛地甩开他的腕子,目中陡然生出寒冰,“骗人有两种,一是把黑说成白,二是把黑隐藏起来。恒泰,我真是看错你了!你把你的坏心肠隐藏起来,你就是在骗我!” 说着转身离去,不顾身后恒泰的低声呼唤,她猛地闭上眼,脚下越跑越快,似要永远逃离这个可怕的人。 自江宅走出的明轩,一路喃喃自语着,失望而落寞地漫步在街头。如今生死只悬于一线,却无人能够救自己。他悔恨,不是恨自己被恒泰欺骗,而是恨上了江逸尘的当,再一次受了他的挑拨。他发誓不会让江逸尘好过。 抬眼间,只见夜色沉沉,却有两个熟悉的女人自眼前一晃而过。他分明识得那两个女人,便是连城和毓秀。一时惊奇,这二人为何会走在一处,便悄然追了上去。只见二人匆匆进了一家兜肚店,他一路追至内房,见得屋子里亮起了灯烛,连城懊恼的声音先是传出——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险些上了他的当,他果然是在装好人!毓秀,我真应该先把这些事情告诉你!” “我早就说了,你看他布了这样一个大局,局里有谁?你和明轩啊。明轩是他的弟弟,而你是他所谓唯一爱的人。他都肯这样下手,一个人还能怎么坏?”这一声,是毓秀,明轩分明听得清楚,这确实是毓秀的声音。 明轩捂住嘴,掩盖住了满心惊讶,才又听见连城的声音越来越急。 “我错了,我轻信了他……但是,现在我该怎么办?我不想回去了,这个人太可怕了,我想要离他远远的。” 而毓秀竟是在劝着她:“你傻了吗?你当然要回去啊!你不回去,不继续待在他的身边,你怎么报仇?你一定要回去。别担心,很简单,你就说——恒泰,你现在做的事情,我一开始没想通,但从现在开始,我选择理解你,并且帮助你。这样就好,他现在全心全意喜欢你,他对你不会有一点怀疑的。之后,我们再伺机而动!” 明轩讶异地眨了眨眼睛,见连城欲要走出来,他骇得忙要转身,脚下却是一滑,踩碎了裂瓦,发出一点声响。房中灯烛一灭,黑暗中传来毓秀的声音—— “谁?” 借着月光,明轩渐渐看清了毓秀的脸,他紧张地后退着:“我什么都没听见,我什么都不知道!” 眼见毓秀泛出诡异的冷笑,明轩急忙要跑,却被毓秀从后面一把抓住,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他挣扎着,挣扎着,而后,就再也无法挣扎了…… 四 明轩的尸身是在转日的午后由人抬入府中的,他被装在一口大箱子里匆忙送了进来。恒泰和如眉打开箱子时,便看到了明轩已发青的脸和全无生机的尸身。如眉亲眼目睹了儿子的死状,当场开始干呕,放声大哭,以至于失了心神,开始撕扯衣服,以头撞地。 而恒泰,只怔怔地见证这一切,呆呆地望着明轩的尸身,空流了眼泪。想来明轩是这富察家唯一的男丁,也是自己唯一的弟弟,如今,却死得这样凄惨。但一想起昨夜明轩和江逸尘的谈话,恒泰下意识地感觉到明轩是被江逸尘害死的。 第118章 恒泰发了疯似的冲出富察将军府,带兵直闯入江宅,誓要问罪于江逸尘。 官兵们已然将江宅团团围住,而江逸尘仍是一脸淡定地坐在庭院中喝着茶,赏着花,见恒泰急匆匆而来,江逸尘镇定自若:“故人就是故人,你看我刚刚才从蒙古回来,你就迫不及待地带兵来瞧我了!说吧,想到什么对付我的法子了?” 恒泰一剑指着江逸尘,怒道:“江逸尘,你为了自保,竟然杀害了我弟弟明轩!这个仇,我告诉你,我一定要报!” 江逸尘执杯的手一僵,似极惊讶道:“富察明轩死了?” 恒泰见他仍是装糊涂,一剑劈开了江逸尘面前的石桌。 眼见得石桌碎裂成两半,江逸尘皱了皱眉,冷冷道:“看来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其实你想想以明轩那样的为人,又何必我杀?他自己欠人钱财无数,要他命的人多了去了!更何况你自己也是仇家多得吓人,我哪会知道谁把他给杀了?” 恒泰全然不相信他的话:“人死不能对证,你抵赖得好干净!但我告诉你,今日我带兵前来,就绝对不会饶过你!咱们新仇旧恨一起算!” “好!好个新仇旧恨!”江逸尘猛地站了起来,将茶盏掷地,冷冷道,“恒泰,你别忘了,我现在的身份,是蒙古使者,此次我回京,带有重要的信件和旨意,要亲自交给你们大清的皇上。如今你带兵包围使者的住处,又要对我斧钺加身,试想如此行径,岂不是要挑起大清和蒙古的兵火战乱?恒泰,你现在没有证据,我劝你还是三思而后行吧!” 一时间,恒泰见江逸尘愣是以蒙古使臣的名义来压制自己不得对他出手,想来,他府中几番生死和惨事,皆是由他一人而起,却独独不能问罪于此人,便恨得不能遏制。 狠狠地一甩马鞭,恒泰出言:“江逸尘,此仇此恨,不死不休!”转身,怒气冲冲地带兵撤出了江宅。 江逸尘目送着恒泰离开,冷眸之中稍有几缕讶异,他愣愣地侧首看去一池碧水,喃喃出声:“这明轩怎么就死了呢?难道……” 不能问罪于江逸尘,却要接受明轩的惨死,恒泰悲从中来,恨不可抑。一路回府,他恍恍惚惚,只觉得心神俱碎。回府会要看到明轩的尸身,看到失心疯的如眉,他已觉疲惫不堪,翻身下马,跌跌撞撞步入府中,却觉得眼前有人一晃。 “谁?”恒泰问了一声。 连城缓缓由暗处走出来,停在他面前,并不说话。 悲凉的目光陡然生出一丝欣喜,恒泰扶着她,亟亟道:“连城,你回来了?” 连城望着恒泰,咽了咽口水,将毓秀教授她的话,对着恒泰道出:“我错怪了你。你说得对,人的善良有一个底线,就是要保护自己。明轩他意图害你,如果你不防范反击,那就不是善良,那是傻瓜。你是对的。” 恒泰只觉得心底泛出一丝酸楚,听连城这么说,他心底便更悔更痛,颤抖的手上前摸了摸连城的脸,无力地问她:“你说我是对的?” 连城点头。 恒泰苦苦一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宁可我是错的。我宁可之前这一切皆是我的一场噩梦。明轩他……” 连城呆住,扶住恒泰的腕子:“明轩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恒泰叹了一口气,入内而去。连城便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 只见恒泰在前院停下,仰起头,望着其中一棵大树呆呆出神。 连城刚要拉住恒泰,却听恒泰喃喃地开口回忆道:“从小我就和明轩在这里玩,我们爬树,我一下子就能爬到树顶,可明轩怎么也爬不上来。那时,阿玛看见了,就夸我身手矫健,骂明轩笨。这么多年过去了,明轩总是耿耿于怀,认为我总是压着他,让他低人一等。其实,无论我做什么事情,真的都是很想让明轩好,让他能堂堂正正做人,能够真正成为支撑富察家的男子汉……可惜,现在永远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连城一时心慌急了,忍不住开口又问了句:“明轩他究竟怎么啦?” “他死了。” 连城一惊:“怎么会这样?” 恒泰闭上眼睛,恨恨道:“是江逸尘害死了他,也是我间接害死了他。我原本只想给他一个教训,希望他脚踏实地,可是……” 他再难说出一个字,猛地将连城环抱住:“连城,我心里好难过啊。” 连城亦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正要抚上他的肩膀,却听内院传出如眉凄厉的喊叫声,听得人毛骨悚然。连城心底一叹,如今连眉姨娘也疯了…… 连日来,恒泰只静静地坐在书房里,闭门不出,不吃不喝,谁也不理。醒黛几番劝慰他,仍是无计可施。无奈之下,只得换来连城前去书房劝说。 连城推开书房门,只见内里一片昏暗,恒泰便坐在昏暗之中,满脸憔悴而疲惫。三天三夜,他只呆呆地望着桌案,连眼睛都没合过。连城悄步走了过去,轻轻在他耳边问道:“恒泰,吃点东西,让我陪着你吃,好不好?” 恒泰依旧默默不答。 连城叹了口气,望着四处想要寻一些事情来做。只见恒泰的书房凌乱,便开始收拾书房。杂乱的书册中,连城突然发现在一个箱笼之内,放着一只竹制鱼形奁。好奇地将它抱起,想要瞧个究竟,手却一滑,鱼形奁掉到了地上,鱼腹中那些信笺,就全部掉落出来。 连城将满地的信笺捡起来,见每一封上都写着“连城启”。拆开信,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这些信,都是三年之中,恒泰在思念中落笔的每一个字,无不是回忆旧往的美好。一丝疼痛钻心,好熟悉,那信中述说的过往,她和恒泰的过往,那样熟悉而真实的存在感。连城哽咽着,将那所有的信全部看完,放落信笺时,已不能自已地落下眼泪。她一步步走向恒泰,步伐那样艰难,未说一字,只停在他面前,张开双臂死死地抱住他,开始放声大哭。 恒泰这才从呆滞中缓缓回过神来,被连城的眼泪惊醒,他微微抬了一只手,擦过连城的满面泪水,轻问道:“怎么了,连城?” 连城摇了摇头,只将恒泰抱得更紧,哭得颤抖:“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我就感觉想起了好多好多和你在一起的片段,可是太模糊了,里面那个人像我又不像我。我想把那个人找回来,我想把你也找回来,我好难受啊。” 闻言,恒泰更是紧紧地搂住连城,下巴抵着她的额头,他颤抖着绽出一丝笑容,眼眸也在瞬间被泪水淹没。 连城已经一连四日未去见毓秀了。第四日清晨,她的身体便有了一些奇特的变化。只是一阵风吹过,她便感觉到腹中钻心地痛,还伴有头痛恶心。连城强撑着走去前院,扶着一棵树缓缓蹲下,眼前恍恍惚惚,似有一些家奴在走动。 一片嘈杂,竟是几个农户打扮的小工挑着蔬菜瓜果迈进了前院。院中管事的老妈妈见状慌忙跑出来,轰着那些小工:“作死!作死!你们几个送瓜菜的,怎么不走府院的西小门?你们好大的福气,敢就这样莽撞着从正门进来!” 一个菜农赔着笑道:“哎呀,小的是崔家庄的菜头,第一次来给府上送菜,哪里知道这些个规矩,还望您老包涵!” 老妈妈一声叹,将他们一个个数落着:“还不快给我出去,这前院是你们能来的吗?灰头土脸连着汗臭,要是腌臜了各位大爷奶奶,你们可吃罪不起!快走快走!” 菜农们一阵点头,便要跟着老妈妈出去。此时,正逢连城扶着树干站起来,目光看向那些小工们,突然发现其中一个菜农身影熟悉得很,再定睛一看,竟是毓秀乔装的。毓秀把破毡帽往下压了压,拿起一个雪梨便向连城走去。 连城吃了一惊,身子往后退去。 毓秀看着连城一笑,刻意道:“这位奶奶!小的这次挑来的雪梨极好,清凉润肺,可以消愁解闷。奶奶要不要尝一尝?我给您挑一篓进屋如何?”毓秀边说,边对连城使眼色,示意让她出来,二人有话要说。 连城已不想再听她摆布,紧张得直摇头,道:“不要不要!我从不吃雪梨的!你快出去!快出去!”说罢,便丢下毓秀,急急忙忙往内宅跑去。连城在回廊上奔跑着,一路越发觉得天旋地转,人欲要倒在地上。脑海中只有一个念想,她不想再见毓秀,她要远离这个可怕的女人,哪怕是死……奔跑中,来不及看前路,迎面与廊中而来的身影撞在了一处。 连城跌在了地上,忍受着头痛,仰头一看自己方才撞到的人是醒黛,慌忙跪在醒黛身前道歉:“公主!我不是有意的!” 醒黛由身后的侍女们稳稳扶住,倒无大碍,只是皱眉不悦地看向连城:“手忙脚乱的,这是怎么了?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连城全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便支支吾吾着:“不不,我……” 醒黛厌烦地摆手,想着连城必也不会对自己说实话,便冷声警告她:“在我面前,你最好收起这楚楚可怜!你来了这么久,虽不知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我敢肯定,你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第119章 连城一时将头垂下,蓦然不语。 醒黛见她沉默,便更是气急,直接道:“怎么,不说话了?你还想像骗恒泰那样来骗我吗?我告诉你!不可能!” 连城看了醒黛一眼,只善意地笑了笑,再一咬牙,转身便要走。 醒黛忙一把拦住连城,紧紧攥住她,刻意扬了声音:“我告诉你,我和恒泰啊,是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就算他心里有你,也不会抛开我的主意不听。我知道你有本事有手段,但在这个大宅子里,你最好给我小心点!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你会撒娇卖好、诬陷害人,难道本公主就不会吗?告诉你,你若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这府里的一砖一瓦、一花一叶,哪怕就是细细小小的一根针,都可以让你死得莫名其妙!并且,没有任何人会知道。” 连城摇头打断了她:“公主,你根本没必要这样做——我是一个将死之人,奈何以死惧之?” 醒黛握着她腕子的手一松,冷笑道:“哟!你倒不惜命,拿死来威胁人?” 连城见她不信,索性一笑,自发髻中取下簪子,握在手中,猛地扎到自己的手臂上,再拔出时,伤口中竟是流出了黑蓝色的血液。那诡异的颜色,看得醒黛惊呆了。 连城一手捂住伤口,黑蓝色的血便顺着她的指缝间流出,她看着醒黛叹了口气:“公主你看到了吗?我体内有小天狼花的毒,血液已是蓝色。每五天得用药物续命,药一停,我的血液就会如泥浆一样黏稠,直至凝血身亡。如今抑制毒性的药已经吃完了,我已经没几日好活了。” 连城说着便也一笑,不无诚恳:“公主,我只怕是等不到你动手了。我只希望这剩下的几天内,能和恒泰安安稳稳地度过,等我一死,你就能和恒泰双宿双栖,就再也没人打搅了……”说罢,向醒黛一礼,捂着伤口转身离开。 醒黛看着连城虚浮的步伐,一时呆愣住,似乎还没从那黑蓝色的血液中回过神来。许久,她喃喃溢出一声:“去太医院……” 这世上,当真有人的血液会是蓝色的吗?醒黛呆滞地坐在太医院的大厅之上,端着手中的茶盏发着呆。众位太医此时已从后室步入大厅,迎着醒黛的方向恭恭敬敬地站在下首。就在方才,醒黛已从几个太医处了解到,这世上并无天生蓝血之人,除非是他的血液染了剧毒,这才会呈现出蓝血的怪状。如今,她召来所有的太医,只是想将此事问明问清,也好了却心中一丝猜疑。 “毒?真是毒?”醒黛将茶盏缓缓放落,眉头紧锁。 下首一位太医忙接道:“是!根据医典所载,血液遇上小天狼花之毒,才会呈现蓝色。只是这小天狼花产自极西夷人之邦,在中华之地极难存活,是否真有此状,臣不得亲见。” 话毕,另一侧亦走上来一位太医,向醒黛回禀道:“老臣倒是记得,圣祖康熙年间,有西洋传教士曾经带来过一些小天狼花。当时的太医院管事,想用此花治疗寒毒之症,可惜此花虽可驱寒毒,但却与人血不容,花毒凝血,血呈蓝色。其弊端却又远远超过寒毒本身了。” 闻此,醒黛呼了一口气,心道连城所说不假,那岂非她时日无多?思及此,醒黛转而问众太医:“可有药物能解此毒?” “无药可解。不过,当年太医院倒是炼制了一批抑制花毒的丹药,五日一服,可保血液顺畅。” 醒黛一急:“那这丹药呢?快拿来!” “公主,药库里原也有一些小天狼花的样本以及镇毒丹药,只是年深日久,药库清理注销,这两样东西已经被销毁了!” 销毁了。但听这一句,醒黛只觉周身一凉,莫非连城真的命该如此? 另一位老太医此时步了出来,缓缓解释道:“销毁,是宫里的规矩。但我记得还是孙合礼孙太医做的销毁。咦?他人呢?”说着,便回转头四处寻望孙合礼,却始终不见人影。 醒黛叹了口气,一手揉上眉心:“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你们赶紧给我依样画葫芦,把丹药再配出来!” 一时间,倒是为难了众太医。丹药的药方倒是有传下来,然而诸般珍奇药材急切难得,且调制一批丹药,须连经春露秋霜,两三年后方能成功。所谓远水救不了近火,便是公主此时欲要,众太医就是豁出命来也无能为力。 “启禀公主!有了!” 一声话落,一位年轻的太医端着一本册子走上前来。 醒黛眼睛一亮:“怎么,找到了?在哪里找到的?” 那太医将册子递了上去,向醒黛报禀:“小人负责太医院与宫中内药房联系,刚才我查看旧册,发现上面记录着,在内药房中,还有玉瓶装的小天狼花镇毒丹药一百颗!药物放在玉瓶之内,想来如今还有效用!” 醒黛终于呼出了口气,喜上眉梢:“好!速速取来!你这个差办得很好,本公主重重有赏! 再一转头,看向其他太医,吩咐出声:“其余人等,抓紧时间再赶制一批镇毒丹药!本公主留着有用。” 说罢,两侧侍女探出手来,将醒黛搀扶起身。醒黛自厅前走过,只听身后传来一个老太医的告诫声—— “公主,此镇毒丹系以毒攻毒之用,寻常人入口即死,可是沾不得的啊!” 醒黛听罢,未做反应,一步而出,仰头看清明的天空,有风而来,吹得她心胸舒朗。三年前,她还在想方设法谋害的人,三年后,却是在救她的命。一时间,醒黛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许是愧疚,或许只是为了恒泰而担心。 三年来恒泰的浑浑噩噩,心死如灰的模样,她只愿此生不再见。 五 是夜,孙府中彻夜燃香。 毓秀便立在窗前,略略担心地握紧了拳。冷衫垂地,由风轻轻摆起。她长发垂在腰间,衬得一张脸更是苍白。室中灯烛通明,她身后的孙合礼正在书写药方,神情淡然。 毓秀一转身,似有些焦急:“最近很奇怪,连城已经少有联络。今日我去见连城,她竟然还躲着我——这个死丫头,她定是又被富察恒泰给迷惑了!要是她这一步棋出了问题,我的大仇还怎么报啊!” 孙合礼笔尖一顿,想了想,即道:“她若是受到了适当的刺激,或许还真能想起很多过去的往事。” “反正那镇毒的丹药还在咱们这儿,也不怕连城这丫头不就范!难不成她还不要命了?!”毓秀甫以冷笑,咬牙道。 孙合礼一叹气,摇了摇头道:“昨天还是,今天就不是了。如今,公主手里也有这种药……” 今日醒黛公主召集众太医齐聚太医院,因着心虚,他人未出现在大厅,便躲在厅中的梁柱后面,亲耳所到醒黛问及小天狼花毒一事,更亲眼所见醒黛拿走了镇毒的药丸。 “公主?怎么回事?太医院所有的小天狼花和镇毒丹药,不都被你给拿了回来吗?公主哪能还有?”毓秀猛地盯住孙合礼,惊诧不已。 孙合礼亦皱紧眉头,抿嘴道:“人算不如天算,我哪里知道,当年太医院给宫中的内药房送去了一百颗!公主直接去内药房拿的,这时候,只怕连城已经服上药了!” 毓秀摇头,忙又道:“不行!若是这样,我的计划岂非功亏一篑?合礼,你不是有一种可以迷惑人的心智的药物吗?给我,我要给连城服下,我要继续控制她!” 孙合礼讶异地将笔一放,转到毓秀身前,好心劝慰道:“这怎么行?这种药是禁药,有百害而无一利,若是没有掌握好分寸,可是会死人的!我不可以做这样的事。” “她早就死过一回了,如今这条命是我们给她的,有什么好怕的?”毓秀冷冷地瞟了他一眼,目光沉了沉,凛冽道,“合礼,难道你忘了吗?我们两个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走到今天的?” 一瞬间,灯烛的光芒有些刺眼,孙合礼猛地闭上了眼,但想一想,从那时至今,却是遭受了不少的煎熬。 三年前,流落街头的毓秀,饿得身体虚弱,脚步虚浮,无奈只得女扮男装进入太医院混个小工做。然而才混进太医院没多久,便被一个老太医识破身份。那个老太医逼迫毓秀成为他的试验品,并将她困在密室之中。平日里老太医对毓秀各种折磨,扎针、虐待、暴打……已将毓秀折腾得意志消磨殆尽。而那个时候,孙合礼便是太医院的弟子,那一日,他买通了守卫,偷偷进入医疗密室去抄医案,不料却遇到老太医正在残忍虐待毓秀。眼见毓秀便要被老太医给活活掐死,孙合礼随手抓住一个铜瓶砸上了老太医的头。事后,他们又以酸水腐蚀了老太医的尸身,对外宣称师父已挂印回乡。 而这,便是孙合礼和毓秀共同的秘密。 毓秀眸中闪烁,一步走到孙合礼身前,定定地出声:“事已至此,看来我得亲自出马了!你把换心香快拿出来,我要彻底控制连城!” 孙合礼忙制止毓秀,将她困在他怀中,低声柔劝道:“算了,毓秀,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就此作罢好不好?我带你去一个没人的地方,咱们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难道不好吗?”他这辈子便只有这一个心愿了,只要能和毓秀在一起,他愿意为她付出一切,然而看着她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他更是痛心。 第120章 “算了?怎么能算?”毓秀扭曲一笑,看着孙合礼,不可思议地摇头,“我佟家一门的大仇——我哥哥被害死了,我阿玛和额娘被发配到了宁古塔,佟府几代的富贵被抄了个干净。还有我的幸福,我的一生……难道这样就完了?不行!绝对不行!我要报仇!不死不休!” 孙合礼亦是挣扎,他是一个太医,他的天职是救人而不是害人啊!更何况那换心香是禁药,绝不能轻易使用。 毓秀捧起孙合礼的脸,紧紧盯着他,将声音放柔:“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合礼,你只要专心爱着我就好了!其他人会怎样,你又何必去理会?” 孙合礼满心纠结,亟亟道:“毓秀,你每次就只会这样说,我……” “可是,如今我能依靠的就只有你一个了!”毓秀猛地踮起脚,温软的唇吻住孙合礼,长驱直入间,使得孙合礼瞬时意乱情迷。 “合礼,你一定会帮我的!对不对!”长长的一吻,毓秀轻轻离开他的唇,幽幽地问着。 孙合礼只一点头,忙将唇又贴上去,久久不愿分离:“我帮你!” 妩媚的一笑,流曳在她的眸中,竟是那般光彩,便如蘸了那含着芬芳的毒药,使人永无止境地沉沦,不能停止。 雨声飘摇,回廊上浮荡着一丝朦胧的雾气。 醒黛站在连城身前,袖中便持着那一枚救命的丹药,只静静望着水中的莲花,久久无言。身后的连城,脸色俱是苍白,眉眼憔悴得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半晌,醒黛转过身来,迎着连城,将手伸了出来,摊开掌心,只见一枚赤红的丹药在夜色中发出诡秘的光芒。 “这是你的药,给你。”醒黛言声极为平静。 连城惊讶万分,忙从醒黛掌心中拾起药丸,在鼻子前嗅了嗅:“正是这种药,公主,你怎么会有……” 醒黛自然不愿为她解释那么多自己求药的琐碎事,只轻描淡写道:“原不该救你的,但若你真的死了,恒泰又要难过。他要是天长地久地为你难过下去,我只会更没有面子。” 连城一时感动,手握紧了药丸,便要言谢,却被醒黛一言断住。 “这样也好。你把这药吃了。但你要记住,这药出自宫中,如今也只有我手上才有,每隔五天,我便会给你一颗,让你活命。但你最好给我安分守己,这样大家就一起过过太平日子,否则……”醒黛还欲再言下去,余光瞥见恒泰正从廊子另一侧持着雨伞而来。 恒泰走入廊子,将雨伞丢在脚边,只觉得见连城和醒黛二人在一起聊天,甚是意外。 “公主、连城,你们在做什么呢?” 醒黛忙向连城使个眼色,便迎上去,道:“哦!我和连城正在谈论你呢,这样她也能多想起些事情,岂不是很好?” 连城亦是点头,声音轻柔:“是!公主正在和我讲之前的事情呢!” 恒泰疑惑地点了点头:“很好,公主,也多亏你了。”转而担心地看向连城。正要开口,却听回廊后端猛传来一阵尖叫声,惊得众人忙回头看去。只见如眉披散着一头白发,疯疯癫癫地跑上这一端回廊,她手里持着菜刀,一路跌跌撞撞横劈竖砍,直直地朝着恒泰冲了过来。 “富察恒泰!你还我的儿子来!我和你拼了!” 下意识地,恒泰一把推开身旁的连城和醒黛,挺身而出,尚来不及抬手制住如眉,只见那菜刀朝着他的肩膀狠狠地砍了过来。顿时,鲜血喷流如注,半把刀没入恒泰的肩头。连城和醒黛惊叫着便要扑上去。 一刀砍中后,竟然拔不出刀,如眉的脸上溅满了血,她睁大眼睛,颤抖着推开恒泰,慌忙掉头就跑,一路跑一路大笑着,笑着笑着便有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狼狈的身影一眨眼便消失在回廊深处。 恒泰捂着肩头坐起来,目光痛楚地盯着如眉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忍住痛,只笑了笑,安抚着身侧焦急的醒黛和连城:“没事,皮外伤,没事的!” 醒黛急得忙摇头,不停地责怪他:“流了这么多血,还说没事!” 恒泰苍白的唇抖了抖,溢出一句:“你们没事就好……” 连城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面前这个样子的恒泰,忽而便落下一滴泪。 “连姨娘,恒大爷的伤倒是不碍事,如今用了药,只要静养,清淡饮食就好。” 连城坐在恒泰床边,听着大夫说罢,才稍稍放心,差使下人带大夫前去打点。连城手下为恒泰掖了掖被子,坐在一旁望着恒泰。自明轩死后,恒泰已然许久没有睡得这样安稳了,从几日前的不睡不休,再到后面几日好容易睡着了,却夜夜噩梦,连续几次梦中都惊叫着明轩的名字吓醒过来。 连城擒着帕子为他擦着额头上的汗珠,目中一深一浅。如今她越发分不清了,分不清他到底是个好人,还是坏人。但她唯一能看清楚的是,他对她,确实是真的好。 门外一阵叩门声,连城放下帷帐,转身轻着步子,开了门。但见是一位家奴立在门外。连城用手比画在唇上,以示噤声,复又压低了声音:“大爷已经歇下了。怎么了?” “连姨娘,酒楼来了一桩大生意,得大爷亲自去聊聊。” 连城一皱眉,缓缓摇摇头道:“这不成,大爷受了伤,不休息不成。这生意能接就接,不能接就算了吧!”说话间便欲转身回房,却听那家奴连连催促着—— “开门做买卖的,岂能端着架子?连姨娘,得去啊!” 连城顿了顿,才又向床榻上看了恒泰几眼,便转身对着那家奴点了点头:“既是这样,我代恒泰去谈就是!” 连城回屋换了一身男装,随着那家奴一路出府,入到迎芳阁。只见店门刚开,小二们还在清扫着楼上,而那客人却早早地等在了一楼的茶位上。那客人俨然是管家的模样,年岁不大,眉眼中却泛着精明。 连城倒也毫不发怵,娴熟地往桌前一坐,端起茶,眼睛看向对面坐着的客人,一张口便道:“这位老板,二十桌的寿宴,二十两银子一桌的燕翅席,其实已经很便宜了,您全京城打听一下,哪还有这样的价?” 那客人摇了摇头,努着嘴道:“不成不成,这价太高。你们迎芳阁论装饰也好,论菜色也好,论名气也好,都不算是一流的。四百两银子又不是大风刮来的,你得再实诚些,一起再少个五十两……” 连城眉一挑,摇着扇子站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他,笑着开口介绍道:“我们酒楼用料正,南洋的燕窝,西洋的鱼翅,山东的大对虾鲜活得很!再加上本店还有名伶步老板可以当堂唱一段《麻姑献寿》。这位老板,四百两银子已经是勒脖子的价了,您再砍掉五十两,我们这生意也不好做啊!” 那客人被说得一怔,憋了口气,还是摇头:“一定要让让价,四百两太贵了!” 方才连城虽是说得一溜溜的,却也在边说边注意那客人的反应。此时,她顿了顿,不再和他争银子,只故作惊讶道:“哟,瞧我这脑子,才想起来,才不久步老板刚说了,他这两日身子不舒服,要告假,只怕得两三天不能上台呢!” 客人一听,忙瞪圆眼睛:“啊!步老板不唱了?这怎么可以?” 连城叹气,慢悠悠地喝着茶:“哎呀,人的病,听天命,我们又怎么能管得住呢?” 那客人俨然有些心急,围着连城好脾气地求着:“连老板,你能不能和步老板说说,叫他千万得在那天唱上一唱啊!否则……” 连城闷声一哼,仍是摇着头,无奈道:“大家开门做买卖,无非也就是混口饭吃,帮你去说说本来也是无妨的,但你这老要砍掉我五十两,那么分到步老板手里的银子就更少了,你叫我怎么跟人家去说?探病还得拎着礼物呢,我可张不开嘴啊!” 客人叹了口气,一拍大腿痛快道:“唉!不就是钱吗?四百两就四百两!” 连城自茶碗里露了半双眼睛,含笑睨着他:“只有四百两啊?您不再添几两银子?” “连老板,我也是要回去交差的。”说着,额头上落下汗来,一咬牙,“好吧!我一共给您四百二十两,酒席二十桌,你可得保证步老板登台啊!” 连城一拍手,旋即应下:“得!我必定给您办好就是!” 那客人谢过,一路擦着汗步出迎芳阁。连城看着桌上那银票,不由得笑了笑,听身后家奴赞了声:“连姨娘,你好本事啊!不但谈成了生意,还多得了二十两!可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就能摸准这家伙的脉呢?” 连城笑了笑,将银票转递给掌事的,自己一路由迎芳阁走出,一路持着伞和身后的家奴解释道:“很简单啊!你瞧,寿宴摆上二十桌,自然是个大户人家,但这个人对我们迎芳阁诸多挑剔,这条街面上论字号论资历比我们好的酒楼有的是,他何必一定来我们这儿办席呢?很简单,那是因为我们这儿有步老板——吃着寿宴,听着《麻姑献寿》,那是多大的排场?所以,咱们真正的筹码是步老板。再者,这人的气度和装束,一看就是个跑腿的管家,想来是他家主子想听步老板的戏,所以才要他来我们这儿订席。这家伙想来是要克扣几十两银子,所以才和我在这儿讲价。但咱们若是拿出步老板来威胁他,他一个做奴才的,又岂敢坏了主人的意思?猜到这些,他还不得乖乖掏银子?” 第121章 家奴听罢,心服口服,不由得连连夸赞道:“哎呀!连姨娘你实在是太聪明了,真会骗人啊!瞧把他骗得一愣愣的……” 骗人? 连城脚下一顿,便随着这一句心中揪紧,蛾眉蹙起,隐约之中,似听有人声在道:“我不叫你女骗子了。可是我应该叫你什么呢?我叫你女英雄?女大王?女菩萨?可你要不是个最高明的女骗子,又怎么能把我给弄得这么七荤八素的?”这声音撞得她周身似要碎掉,似乎是恒泰,忙转过身,身后没有恒泰。蒙蒙细雨中,她的步子僵硬着,方听见那家奴说她骗人,不由得心中一动。似有什么翻滚而来,冲刷着她的记忆。骗人,骗人,她是个骗子……一瞬间,好熟悉,眼泪便要落下来。她似乎想起来了,第一眼见到恒泰,是她骗了他银子,而后她在码头被恒泰抓了个正着,他便是这样说着——“你这个女骗子”。后来,他们去了芦苇荡…… 那些记忆,忽近忽远,断断续续,连城仰起头,将手里的油纸伞丢了出去,雨水一颗颗砸进她的眼里,她已分不清是泪还是雨。就在这一刻,她仿若清醒地知道了,他不是她的仇人,而她,是他的小骗子。 骗子……码头……芦苇荡…… 不顾家奴的呼喊,连城飞跑在大街上,雨越下越大,她只希望滂沱大雨可以将她的记忆全部刷清刷净。她想要记起来,记起那个小骗子,记起恒泰,记起所有的一切。越来越多零碎的记忆冲入脑中,便像一个幻影,一一展现在她眼前。她看见了恒泰牵着她四处游玩,他们游山玩水,他们男耕女织,他们双双躺在高高的芦苇地里,以天为被,地为枕。她也看到了……恒泰要她离开,离开富察将军府……她最后看到了冰湖,那样大的冰窟窿,她跌落下去,冰水好冷好深,她在不断地下沉。 好痛,钻心的疼痛。 那些记忆的碎片刺得她好痛,可是她怎么也记不起来,也想不出来,为什么恒泰当初没有来……他不曾来救她,她坠入冰湖中,而他却没有来救她…… 第七章 江动月移石 一 孙府。 晨露如霜,连日的雨水将天空一洗清净。方一早,府中下人来报蒙古使者来访,人已至前院。 孙合礼闻声正在书写医案,心有讶异,忙由书案前转出,迎着江逸尘的方向便是一礼:“不知使者驾临,合礼有失远迎,还请使者海涵!” 江逸尘一回礼,急问道:“久闻孙太医是太医院中最擅医治疑难杂症的奇才,逸尘此来,只为请教一事!” 孙合礼稍一愣,问道:“未知是何事?” 江逸尘直接道:“这世上有一种失忆之症,不知孙太医能不能治好?” 孙合礼想了想,又问他:“不知病患是男是女?” “是个女子。” 孙合礼心下自有几分了然,对着江逸尘便是一笑:“药有四百四,病有八百八。这失忆之症,又分痴症、昏症、离魂症等不同情况,总之病理变化,因人而异。在下不敢保证可以治好,但倘若可以将病患带到我府上,由我进行检查,然后再予以治疗,想来也有几分把握。” 这一番话,倒也在情理之中。江逸尘只点头,对他道:“孙太医所言极有道理!好,我会尽快将病患带来,到时,就麻烦孙太医费心了。只要能医好她,诊金自然多多奉上!” 孙合礼再一点头,目光已转为深邃:“医者父母心。” 他将江逸尘一路送出府门,眼见江逸尘上了马,再一转头,只见府门后的影墙里缓缓转出毓秀的身影。毓秀的目光正一路追着渐行渐远的江逸尘,目中有几许复杂的情怀。 孙合礼向着毓秀宽慰一笑:“正说寻不到连城,如今便有人要将她送来,也省去了你的费心筹谋。” 江逸尘的身影再不能见,毓秀的面上竟是生出一丝难过,但想起那些陈年旧事,想起她曾经对江逸尘付出的一切,又被他欺骗的一切。毓秀已然不知自己当悲伤还是当仇恨。这么多年了,她恨恒泰,恨明轩,恨富察家,唯独面对江逸尘,她独独恨不起来。 那个人,虚情假意也好,利用谋算了自己也罢,她,是曾倾心于他。而这一颗心,直至今日,还在悸动着。可是,如今他来这里,却又是为了连城,没想到直至今日,他竟也还想着连城。 富察恒泰也好,江逸尘也罢,他们一个个都记挂着连城。 猛地闭上眼睛,毓秀声音一轻:“这样正好,正好助我一臂之力。” 爆竹,爆竹,一地的爆竹都在轰鸣。 街角的小孩子们围着一个抱着爆竹的疯婆子一路追赶着,爆竹店里的伙计也在追赶着这个疯婆子。连着几日,这个疯婆子偷走了店里不少的爆竹。今日,又逢她大白天来偷爆竹,一个伙计追了上来,将这个疯婆子一脚踹到了地上,几个伙计上前出手打她。一时间,引来了越来越多的老百姓围观,可任着百般殴打,被围在人群中的疯婆子依然抱着爆竹不肯放手。 江逸尘自孙合礼府上纵马而出,正转入这条巷道匆忙而过时,他自马上看到那被人殴打的身影似是明轩的额娘如眉,便连忙勒住缰绳,跳下马,直奔入人群中。他将众人拨开,出声制止了那几个伙计,并拿出一锭银子替如眉交付了爆竹的钱,才让那群伙计散开来。 待人群一散开,如眉才敢悄悄抬起头,一见是江逸尘,她便紧张得大喊大叫,从地上翻滚着爬起来,一身狼狈地转身便要跑。 江逸尘连忙拉住了如眉,对她道:“姨娘何必要跑?咱们好歹也在一个屋檐下住过,有什么事情你跟我说啊!” 如眉疯疯癫癫地看着江逸尘,乌黑的眼珠子转了转,神情扭曲地对他说:“你,也想对付富察家是不是?那你帮我啊!你帮我啊!” 江逸尘愣住,眼见着如眉疯癫至此,惊讶不已。 如眉从自己怀中掏出那些爆竹,将它们紧紧抱给江逸尘看,小心翼翼地告诉他:“我告诉你,我已经囤积了好多好多火药!只要我点燃它们,我就可以把他们全部都炸死了!把大房子全炸倒!我就能给我儿子报仇了!哈哈哈!” 一瞬间,她又开始陷入癫狂的状态。自明轩死后,她便时常这样,清醒一时,糊涂一时,清醒着便是想到要替明轩报仇,糊涂时便可以什么招数都能想得出来,无论有无用处。 江逸尘不无可笑地看着如眉,捡着她那些爆竹,摇了摇头:“姨娘,就你这点玩意,只怕连屋瓦都炸不开一片,你还怎么报仇啊?” 如眉亟亟一唤,声音顿时变得尖厉起来:“那怎么办!怎么办!我的儿子就白死了吗?不!我要报仇!我要他们死!” 江逸尘一把握住如眉的手,眼睛盯着她,轻轻道:“其实你要报仇,也不是那么困难的一件事。只要你能重新回那个家,那么,一切都会有机会的……” 如眉眨了眨眼,似乎意识又清醒了过来。一瞬间,她明白了江逸尘的话。她丢下怀中的爆竹,转而朝着富察将军府的方向走去,她一步一蹒跚,破旧的衣衫在风中颤颤摆动。她口中喃喃着,她要回去,回去那个她生活了三十年,和福晋斗了半辈子,哭笑怒骂了半生,又送走了明轩的富察府。 她寂寂地笑,一时分不清她是真的清醒着,还是已经全疯了。 不知走了多久,阳光越来越大,正午的日头悬在天上。如眉痴笑着望着富察府金色的匾额,一阵风吹来,她作势跌坐在府门口,破衣烂衫,一脸的惨相,抬起手一声声叩着府门。守在府门外的家奴见状,忙将消息传到里间。 不消半刻,恒泰便携着醒黛和连城一步走到了府门外。醒黛一见是如眉,想起恒泰肩头的伤,怒得便要撵走如眉,开口即道:“你上回搅得我们还不够吗?你又回来做什么?!” 如眉哭丧着一张脸,开始呓语:“吃的……喝的,我要吃的,我要喝的……” 连城一步走出,细细看了眼如眉,再回首看向醒黛,犹豫道:“眉姨娘莫不是傻了?” 醒黛冷冷地看着如眉,咬牙道:“谁知道她是不是真傻了,轰出去就是!” 一直沉默的恒泰却突然走上前去,蹲在如眉身前,抬手一扶她,极是恭敬地问:“眉姨娘,你还认识我吗?” 如眉呵呵地傻笑着,并不能回应。 恒泰目中一抖,不无难过道:“我说过,明轩走了,我来照顾你。请你回到府里好生待着。” “恒泰!你好了伤疤就忘了疼?这样的人怎么能往家里带呢!”醒黛一急,忙走出来,拦住恒泰。 然恒泰将手一摆,示意醒黛莫要再说下去,待站起身,恒泰冷静地道:“算了,眉姨娘毕竟也是长辈,既然回来了,咱们还是找个大夫瞧瞧病也是好的,再找人看护一下,也就是了!”言罢,便亲自搀扶着如眉入了府中。 醒黛无奈,看着如眉和恒泰的背影,只得吩咐身后的云儿道:“你去,看着她!密切注意她的行踪,别真又叫她闹出什么事来!” 第122章 是夜,如眉轻手轻脚地走去了小格格的房间,她倚在门端,看小格格正站在床上玩着布娃娃,陪在她身边的奶娘已是扶着床榻睡了过去。小格格穿着绯红的小衫衣,扶着帷幕歪着头看站在门端的如眉,稚嫩的目光中透出一丝好奇。 如眉手里拿着五彩的小风车,她走一步,风车便由风吹动着摇转,而这,俨然吸引住了小格格。如眉将小风车递给她,轻声哄着她问:“要不要玩?” 小格格一点头,甜甜地笑着。 如眉将她抱在怀中,笑嘻嘻地说道:“来,跟着婆婆走!带你去玩好不好?” 小格格又一点头。如眉便将身上的披衣裹在小格格的身上,将小格格抱成一团,飞奔出去,一路自后院的柴房出了府。她抱着小格格跑到郊外的芦苇荡,那里能看到满天繁星,还能看到明轩。如眉知道,明轩必是那繁星中的一颗,如今也正瞧着自己。 静静的芦苇荡,星辰亮丽,却没有月亮。风有些冷,风车在跑来的路上被揉坏了,小格格捏着风车有些想额娘,就开始哭起来。如眉便抱着小格格坐在芦苇荡的岸边,哄着小格格:“小格格乖,这个地方好玩吧!我告诉你啊,明轩小时候和你一样,也喜欢看芦苇,也喜欢在这儿吹风,我有时候想要抓他,都还抓不到呢!” 夜色狰狞,星光下如眉的脸更显得有几分扭曲,小格格吓得嘤嘤地哭起来:“额娘!我要额娘!” 如眉将脸色一沉,吼小格格:“哪里有什么额娘!没有!” 一声狗叫,远处有侍卫牵着四只金鼻神犬赶到了芦苇荡,一时间火把将芦苇荡照得雪亮。 “不要伤害我的孩子!不要!你放开她!”一声自远处传来,是醒黛。 “眉姨娘,千错万错都跟孩子无关,你把她还给我!你要命,把恒泰的命拿去吧!”恒泰的声音亦随着飘来。 如眉抱着小格格,一步步后退着,躲避着那火光。她扬起声音,冷冷地笑着:“好啊,公主、大爷,你们欺负了我这么多年,原来你们也会怕啊!那你们为什么不管我儿子的死活,还要害死他?!富察恒泰,明轩有什么了不起的错,你竟要置他于死地!也罢也罢,说这些都是废话,说这些明轩也回不来了。我……我杀不了你恒泰,我也杀不了公主,但我绝不会放过你们的孩子!” 说着,便从袖中抽出一截尖刀,那刀刃已被磨得雪亮,在夜光中闪烁出凄凄的光芒。如眉握紧刀柄便直直地刺向小格格的胸口。伴随着醒黛的一声尖叫,连城忽然从芦苇丛中冲了出来,她抬起双手死死地握住了如眉的刀刃。 “不许你……不许你杀小格格!”血,顺着连城的腕子不住地落下,连城恨恨地盯着如眉。 如眉由连城这一挡惊住,缓缓地,她凄然一笑,看着连城摇了摇头:“宋连城,我们都被他们害了!我以牙还牙,而你却仍然执迷不悟!” 连城定定地摇头,她不懂什么以牙还牙,但也知道,大人的罪过不能让一个无知的孩童来承担,纵然醒黛和恒泰再错上一万分,小格格也是无辜的。 如眉猛地松开了匕首,一脚将连城踹倒在地上,夺过小格格便往芦苇荡深处跑去。连城扑倒在地,抬手间,手掠过如眉的衣角,终是没能拦住。 “把孩子还给我!”恒泰几步追了过去。 如眉抱着小格格跑到河岸边,前后都有侍卫将她团团拦住,眼见恒泰也跑了过来,如眉怆然一笑,转过身来,看着对岸的恒泰和醒黛,将小格格高高举起。如眉哈哈大笑着,一行泪滑落下来:“还给你?做梦!你去找龙王爷要吧!”说罢,她搂着小格格一头跳入河水中,漆黑的河水瞬间将她们的身影淹没,河面上只有一道道波纹越来越大。 “不——”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碎裂了夜空,醒黛顷刻间昏死了过去。 恒泰一面跑向岸边一面大声疾呼着:“赶紧捞!赶紧捞!快把小格格给我救起来!” 连城此时由河岸边勉力爬起,她看着那河面上的涟漪,心中一紧,念了一声小格格,便往河里冲去。方一跨进水中,脑海里顿时一片混乱—— 她恍惚记得,她在水中挣扎,用力地挣扎,是,她掉进了冰湖,挣扎中,她看到了一张脸,云儿的脸,云儿冷冷地笑着。她挣扎着,挣扎着,终于无力,便慢慢地沉入了湖底。那湖底好深好冷,将她所有的记忆都冻住了。如今,她又一次跳入河中,竟然将那些丢失的记忆全部找了回来。 一丝泪,溢出。 她记起来了,她叫宋连城,她是被迎芳阁的宋丽娘养大的!她爱上的男人是富察恒泰。是有人害她,有人把她推进冰湖!但不是他,不是恒泰!她全部想起来了!全部! “恒泰——”这一声,她猛喊向岸上的他,身子却在刹那间被人又拉入了水中。不断地下沉间,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是江逸尘的脸。他捂住了她的嘴,抱着她游到了河的另一岸,将她拖上岸。 “你……”连城呼喊出一声。 却被江逸尘再次捂住了嘴,他将她抱了起来,脚下运起轻功,飞快地离开了芦苇荡。眼见芦苇荡越来越远,恒泰他们的身影越来越模糊,连城却不能开口。泪,由她的眼中不断地滚出,一只手仍是探着芦苇荡的方向。 那一刻,她还不知道,未来等待她的又将会是怎样的折磨…… 二 “你翅膀硬了,竟然敢违抗我的意思?!”毓秀的声音传入耳中。 连城猛地睁开眼睛,已不见江逸尘,面前的却是两个她最怕见到的人——孙合礼和毓秀。之前她被他们关的地方便是这座密室,困了她整整三年、煎熬三年的密室。这里的每一丝气味她都是那么熟悉而厌恶,就像梦魇一样。那三年,是她有生以来最长最痛苦的噩梦。 连城摇着头看向毓秀:“你好歹毒!” 她挣扎着想要逃出去,却被毓秀阻拦住,两个女人一时厮打在一起。 “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告诉恒泰,你要害他——” 连城一推,险些将毓秀推到身后一口沸腾的大缸里。 毓秀见状忙扶住缸壁,狠狠瞪向孙合礼,扬声急促道:“孙合礼,你还不动手!难道还要让这冤家逃了不成?外面的江逸尘是个催命符,连城一走,我们谁都活不了!” 孙合礼见状,一咬牙,自手中射出五枚银针,钉在了连城的穴道上。连城中针,身子只一颤,便不能再动弹。她惊恐地睁大眼睛,眼见孙合礼离自己越来越近,她试图大叫,希望能唤来密室外的江逸尘。 然而毓秀却一把扣住连城,将她的嘴捂住,催促着孙合礼施以移魂术。 孙合礼点点头,走到连城面前,用眼睛盯着连城。瞬间,他的双眼中升起两团碧绿的鬼火,在不断旋转着。连城盯着那两束鬼火,只觉得自己被吸入一个旋涡世界,渐渐没了知觉。她眸中的光彩越来越淡,直至完全呆滞,人全无生机地站在密室之中,不能动也不能说话。 毓秀此时才将手放开,舒了口气道:“合礼,开始给连城抹杀一切自我意识吧!用换心香,我要操控她!” 孙合礼看着毓秀,最后犹豫着:“这换心香对人体危害极大,你真的要坚持吗?” 毓秀全然无动于衷,只坚持道:“开始吧!” 孙合礼无奈地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几卷小布条,提醒道:“塞住鼻子,一会儿换心香点燃,万万不可闻这种香味。” 毓秀点了点头,便接了过来。 孙合礼摇了摇头,走到一只铜炉前点燃换心香,并将香炉放在连城面前。半刻之后,连城即被一团团青烟围绕住,她的周身泛着股股烟气,目中渐渐转了颜色,开始眨眼睛。 孙合礼望着连城,一句一句说得极慢极清晰:“你的仇人是富察恒泰,你一定要杀了他!在完成这一指令之前,你的身心都不能醒来。现在,我要开启你失去的部分记忆,你和恒泰的所有记忆,都将改变成为仇恨的记忆,他就是你的仇人,你要报仇!” 连城又眨了眨眼睛,眼前毓秀的一张脸慢慢变成了恒泰的。她开始在脑海中出现幻象,幻象中恒泰的脸开始扭曲,渐渐扭曲,直至剧烈扭曲。一刹那,连城猛地闭上眼,幻象慢慢消失。她再睁开眼,眼前恒泰的影像又变回了毓秀。 连城幽幽地开口:“富察恒泰是我的仇人,我要杀了他!” 毓秀松了一口气,看向孙合礼,问道:“成了?” 孙合礼满头大汗,只点点头:“成了!” 毓秀又问:“这换心香的效力不能被解开的吗?” 孙合礼的手仍在颤抖,他以袖子擦着汗,缓缓道:“除非富察恒泰死在她面前,否则换心香的效力就不可能被解开——除非……” “除非什么?” 孙合礼不无担心地看向连城,轻言道:“除非她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心中有极深的真情涌现,又或许可以解开束缚。” 第123章 毓秀冷冷嘲笑着:“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真情?先把恒泰杀了再说吧!”说着,将连城一把推给孙合礼,让他把她给外间的江逸尘送过去。 孙合礼将连城带出了密室,只见江逸尘亟亟走来,一脸关切地只凝着连城的脸。孙合礼将连城交到他手中,便退了出去。 江逸尘在连城面前愣了好久,似有些小心翼翼,不知第一句话该问她些什么。仓皇间,他忙扶着连城坐在桌前,目光须臾不离她。 “连城,你真的全部都回想起来了?” 连城呆滞的目光已转了几分生机,她看着江逸尘,点头笑了笑:“对啊!我都想起来了。你,不就是江逸尘吗!” 江逸尘大喜,忙握上她的手:“对!是我!那你过去的事情,你和我的事情,可还记得?” 连城揉了揉脑袋,缓缓道:“有一点点模糊。我累了,哪里会记得那么清楚。” 江逸尘略略觉得不是滋味,努嘴道:“记我,就记得模糊,记富察恒泰就记得清楚?” 闻听这个名字,连城猛地惊醒,睁大眼睛盯着他:“富察恒泰?当然清楚!他是我的仇人!我恨不得他死!” 江逸尘一愣,不再说话。 连城看着江逸尘,忽然妩媚一笑,声音轻柔道:“虽然模糊可我也记得你是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的,对不对?” 江逸尘忙一点头:“没错。连城,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 连城面色一冷,凛冽道了声:“我要你帮我报仇,我要杀了富察恒泰!” 江逸尘慢慢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连城,支支吾吾地问:“你要我帮你,杀……富察恒泰?你真的还是原来的连城吗?” 连城猛地站起身,如今她的眼中只有仇恨:“我当然不是!原来的连城是个糊涂虫。你面前的我要报仇,我在他家受尽了委屈,他是个恶魔,是个浑蛋。他的罪行罄竹难书!” 江逸尘点头:“好!既然这是你的真心想法,我答应你,我一定帮你杀了富察恒泰。但是,富察恒泰诡计多端,要想杀他,也没有那么简单。当然,报仇有很多种方法,杀人也有很多种杀法,不是每一种都需要动刀子的……更何况他还是当朝额驸,身边又有公主,要想一刀杀了他,其实也不容易。” 连城一急,忙拉上他的腕子:“那你教我,怎么杀他才最痛快?” “当然是叫他无比痛苦,却又连想死都不能够,这样报仇才算到家!只是你一个人做这样的事情,我不放心,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连城想了想,只道:“你都说了他诡计多端,很多人都认识你,咱们又怎么可能一起接近他?” “那还不容易……我让玲珑跟着你。”江逸尘冷笑了一声,在她面前刻意卖了个关子。 连城眸中一虚,看着江逸尘:“玲珑是谁?” 连城带着玲珑回到将军府,一入府门,便见白布蒙了满园,府中上下俱是哭声传来。庭院里下着雨,而醒黛无精打采地坐在门口,雨水浇湿了她半个身子,她却全然无知觉。她怀中抱着的尸体,已经僵冷。 醒黛抱着小格格的尸体,眼神呆滞,不知望着哪里,口中喃喃自语着:“女儿,你睡着了吗?额娘还没给你唱摇篮曲呢,怎么就睡了?是不是糖果吃多了?额娘怎么跟你说来着?糖吃多了,会困,会睡得早,会听不到额娘给你唱歌……” 而恒泰,则坐在醒黛身旁,垂泪叹息着:“醒黛,把孩子给我吧,她没睡,她走了。” “走了?去哪里了?”醒黛怔怔地仰起头,看着恒泰,眼里一片空洞。 恒泰双目红肿着,颤颤道:“去……天上了……” 醒黛想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一行泪顺着她的脸颊落下,她痴痴道:“我不要她去天上,我不要她撇下我!我到底怎么了?我做了大坏事了,是不是?就连最后一点希望都不给我了!” 一时间,恒泰泪如雨下。 醒黛哭着哭着,渐渐看清楚了连城的身影,她远远指着连城便喊:“我的女儿走了。是因为你!因为你回来了!你总是带来灾难,你不该回来的!你是我们的祸害!”说着放下小格格就向连城冲去。 连城被她一冲,向后倒退几步,跌倒在地。恒泰一步而来,将连城护在了身后,扶着醒黛,苦苦劝慰道:“公主,公主我知道你难受,凶手死了,你若要找个人来恨,你就恨我吧,好不好?是我没能把女儿救起来!我欠你的债,一辈子都还不起了。可你看看连城,你看看她的手,你当时也在场的,你忘了吗?你是明白道理的,对不对?你看看她的手,她为了救小格格,一双手都要废了!醒黛,你看看我!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 醒黛在恒泰的怀里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你们都是坏人!你们一起害了我的孩子!我恨你们所有人!我恨你们所有人!”她的拳头打在恒泰的背上,却渐渐失去了力气,虚弱地晕倒了。恒泰把醒黛抱起来,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连城,目光悲痛欲绝。 一刹那,连城呆住了。 眼前这个人便是他的仇人,她要杀了他。可是她的仇人不是他这样的,他应该是凶狠残暴,诡计多端的,但他不是这样。心中矛盾的声音凝聚成呼喊,不是这样的,眼前的他一定不是真实的他。 大雨仍在下,雨水打在连城的身上,将她整个人彻头彻尾淋湿。一把油纸伞撑在了她的头顶,身后是那个叫玲珑的侍女走了过来。玲珑,连城瞬间清醒过来,她是来复仇的,连玲珑都是来帮助自己杀恒泰的。 “怎么?你看他可怜,不想报仇了吗?”玲珑幽幽问着她。 “不!要报仇,现在就可以动手。”连城缓了一口气,坚定道。 玲珑点点头,微笑:“正是一个好时机。” 雨,仍在不停地下。 恒泰一个人走在院子中,步履缓慢,他不时地仰起头看着漫天的雨,精神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突然,空旷的院子中传来一声童音。 “阿玛——” 恒泰闻声猛地转头,大喊着小格格,见四下无人,他便绕着院子转,不见人影,却又听一声“阿玛”自院落里飘来。恒泰便追着那声音一路走,一路道:“女儿,女儿,是阿玛对不住你,你出来见见阿玛,让阿玛再抱抱你,阿玛给你做了一张小弓,想要教你射箭……女儿,女儿——” 耳边那声音越来越微弱,恒泰心底一急,忙想要追,但身体已经支持不住。一口鲜血喷出来,他身子一颤,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血沿着雨水一路流淌……模糊之中,他似又看见了小格格。小格格跑了过来,牵起他的腕子,嚷嚷着要阿玛带她出去玩。画面一闪,他似又看到月光下的郊外,百花烂漫,小格格跑在草原上,长草遮盖了她的身影,他追着追着,却再也找不到小格格,虚幻的世界中,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不——”恒泰猛地唤了一声,由梦中醒来,依稀发现自己正躺在连城的房里,连城关切的神情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恒泰,你觉得怎么样?” 恒泰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连城一指身后的玲珑:“府里现在乱成一团,公主伤心欲绝,不理家事,就由我来照顾你——我的这个丫头玲珑,懂一点医术,叫她帮你瞧瞧吧,或许会对你的身子有好处。” 恒泰已无力再去应对,只点了点头以示同意。 玲珑上前,仔细瞧了瞧,又请了脉,将恒泰的手掖进被子里,转而便道:“其实大爷的病征在心,程度颇深,所以才会导致幻境重生,幻听幻觉不断,这样对身子大有害处——若是吃点五石散,想来可以疏导内心的烦闷。” 恒泰闻言,居然轻轻一笑:“你这姑娘,果然医术粗浅。我只问你,那心里的病,怎么能是草石药材能够医得了的?” 闻言,连城与玲珑均是一愣,紧张得不知该如何应对。 恒泰仍是苦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但我不怪你。因为这本来就是不治之症。我的弟弟、姨娘,还有我的女儿都是因我而死,这病怎么能是你能治的?你只给我开点药来,让我睡一会儿,让我在梦里见见女儿就好了。” 连城闻言,便看着恒泰一点头,对身后的玲珑说:“既是如此,那就赶紧配来。” 待玲珑退下,连城坐在恒泰身边,一只手轻轻抚着他的额头,柔声道:“恒泰,你可不能垮下去啊!你是府里所有人的依靠和指望。你要听话,一会儿要好好服药好好休息,不能作践自己的身子啊!” 恒泰黯然沉默,并不反对。 连城便轻拍着他,陪着他一并沉默着。直到玲珑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连城将那五石散接到手中,眸中闪烁,她咬了咬牙,转而盯着恒泰,将碗递过去:“来!恒泰,喝了它吧!喝了你就不这么痛苦了。” 恒泰依言张嘴,由着连城给他喂服下五石散。 第124章 待喝尽最后一滴,恒泰疲惫地握住连城的手,缓缓闭眼:“若有来生,愿你好好的,别遇见这样一个我。”话毕,他便渐渐失去了意识,人无力地向后倒去,砰一声倒在床上,人事不省。 烛火闪烁,窗外雨水长逝。 醒黛跪在佛堂前,伤心欲绝,她守着小格格的那盏长生灯,已是守了整夜。窗外渐渐破晓,长雨散去,漏出一丝阳光,小格格的长生灯缓缓弱了下去。 醒黛见状,便双手合十,诚心向佛祖祷祝:“醒黛自从嫁予富察恒泰,一生极苦,如今女儿也身遭不幸。我佛慈悲,原谅我极痛苦时的无心妄言,醒黛宁愿相信她是给您掌灯的小童,请我佛度她去西方极乐世界,不入六道轮回,再不要在红尘中受苦了。唉,可醒黛所受的苦,又如何能消逝?佛祖,能给我一个答案吗?” 佛祖无言,默然回应着她的期许。醒黛拭去最后一滴泪,将那微弱的长生灯送至佛案前,便欲转身离开,但一扭身,却见身旁不知何时也跪了一个人。而那人,又极为熟悉。 依稀辨认着,醒黛恍然道:“啊!步青云——步老板!” 步青云看着醒黛,也是一愣:“是你?” “是我!步老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步青云将手中的香燃尽,站起身来道:“我是来上香的,顺便一会儿去禅院的后院练练戏,这里极清静。你呢?你怎么也来了?” 醒黛被问到痛处,摇头酸楚道:“我心里难受,亲人去世,命运波折,想求佛祖给我开示,指点我一条明路。” 步青云只一点头:“哦,可说是呢!我看你一脸的愁苦,若是一味这样下去,自己难过伤身不说,连旁人看了,也得难过得掉泪啊。咱们今天碰上,也是佛缘。这样吧,你随我来后院,咱们一起唱上一唱,戏剧的世界里,可以让人忘记一切,所有的忧愁烦恼就都可以消解。” 醒黛好奇着,随了他步入后院,院中有花有草,有一处极为雅致的亭子。 步青云便立在亭子前,一面踩着步点,哼唱起来,一面又示意醒黛随着他的步子走。醒黛随着步青云的指点,缓缓唱了起来,一张口即是:“瑶池领了圣母训,回身取过酒一樽……”只一句唱出,幻境丛生。醒黛只觉得似从云端飘落下无数的丝带,而自己身轻如燕,开始渐渐上升,仿佛置身于缥缈的神话世界,有仙鹤衔着云芝草飞来飞去,山上全是鹿在奔走。 醒黛仿佛看到自己变成了真正的仙女,腾云驾雾,随心所欲。 “霎时琼浆都倾尽,愿年年如此日,不老长生……” 醒黛正在飘飘然之间,却听步青云唤了一声:“好!” 这一声,将她带回了现实。她愣愣地站在亭子前,手中摆着方才的水袖姿势,一时间,竟有几分留恋方才的幻境。 忽然步青云赞了一声:“好!不错不错,你唱得入神,唱得也是真好!”步青云一步走来,夸奖着她。 醒黛微微一笑,又想起自小格格死后,她已是好久不曾笑了,不由得点了点头。她看着步青云,真心问道:“果然唱戏可以排解心中的抑郁,那步老板,我以后可以经常来和你学戏吗?” 三 自小格格走后,恒泰每日由连城照顾,十二个时辰倒有八九个时辰是昏睡不醒的。消息传入醒黛耳中,醒黛自觉奇怪,便带着云儿前来探望恒泰。才一推开连城的房门,就觉满室黑暗,透不出一丝生机,满屋子的汤药味,更是刺鼻。 恒泰便蜷曲在床榻内侧,一脸的颓废和紧张。见到醒黛,他目光闪烁着便扑了上来,连连告诉醒黛说:“公主,我告诉你!女儿没死!我看到她了!她每天夜里都会叫我,叫我阿玛!阿玛!公主,你听见了吗?对,是她!不对不对,她是鬼!是缠住我的鬼!啊!” 原来这一段日子以来,恒泰就一直处于一种非正常的状态中。醒黛不无痛心地皱了眉,温声安慰他说:“这世上哪会有什么鬼,恒泰,你这是怎么了?” “不!是真有鬼!”恒泰哆哆嗦嗦地扯紧醒黛的袖子,连连道,“好可怕的鬼!你抓不到她,但她可以来找你!” “恒泰,你疯了吗?”醒黛一把扶住恒泰,正欲开口,却见连城端了汤药从门外走了进来。 “恒泰,来吃药了!吃了药就不怕了!”连城低着头送上药来,再一抬头,见是醒黛,不无惊讶地跪下去行礼。 醒黛望着连城手中的药,问了声:“这是什么?” 连城言语平静:“这是给恒泰喝的镇定的药,否则恒泰每日连觉都睡不踏实,他都不敢闭眼。我这熬的是五石散,对恒泰的病情是有好处的。” 话音未落,却见恒泰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将衣服一把夺起,大喊大叫着:“来了,来了!女儿来了,我要去见她!”说着,赤着脚就跑了出去。 连城见状,便忙追了出去。醒黛方也要追,却被那桌子上的汤药引去了注意。她将那汤药闻了闻,即递给云儿,要她送去太医院瞧一瞧。对于连城,她始终不能放心,尤其见到恒泰这个模样,她不得不防。 醒黛转身便要离开,一时间顿住了脚步,目光转去身旁的大衣柜。她想了想,蹑手蹑脚地打开柜门,自己藏了进去。她想,这个世上,转身间,绝不能有鬼,这里面必有蹊跷,不如就让她自己来会会这个“鬼”! 醒黛在这衣柜中等了半日,直至深夜,恒泰已和连城睡下。她透过衣柜门的缝隙悉心打量着屋中的情况,窗外忽然有人影闪过,确有一个童音幽幽响了起来—— “阿玛,我在这儿啊!阿玛,来陪我玩!” 床上的恒泰突然被这声音惊醒,翻身下床,披上衣服就跑了出去:“啊!是小格格!是小格格!你来了?你又来找阿玛了?!” 醒黛见状,忙轻轻将衣柜推开,从里面走了出来。听窗外的声音,似是有几分像小格格的声音,但听声音细细分辨又觉得不太像。她率先推门而出,连日里京城都在下雨,而窗外房外的回廊上也没有落下湿脚印。这着实神奇了些。既没有多余的脚印,又搜不见人,莫非真的闹鬼了? 醒黛刚转身,迎面就撞见了身后的恒泰。 恒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你怎么在这儿?” 醒黛紧张道:“我……我还想问你呢!你这是怎么了?” 恒泰苍白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嘘!你知道吗?女儿回来了,她回来了!我想,我就要看到她了!哈哈哈!我就要看到她了!” 醒黛瞧着这般的恒泰,更觉恐怖,她猛地抱住他,试图让他平静下来。眼泪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流,她轻轻附在他耳边,一声连着一声:“恒泰,小格格不在了,这一切都是幻觉……” 云山禅院的后院,风来,细雨绵绵。 长春亭前,醒黛持纸伞,甩着云袖,口中随着步青云咿呀唱念。只是今日,她有些魂不守舍,才念了两句,便呆呆地愣住了,完全忘了口中的唱词。步青云见她这个样子,不免一笑,索性收了油纸伞,陪着她走到亭中话一番家常。 “你这是怎么回事?今日一直心神不宁,魂不守舍的。”步青云予她斟了一杯茶,推递过去,“心有旁骛,又如何学得好戏?你还是休息休息好!” 醒黛点点头,心中却始终压抑不下那些疑惑,便问步青云:“我心中的确是存了一个老大的疑团,你说,这世上真有鬼怪魂灵吗?” 步青云一笑:“自然是没有的。当然,信则有,不信则无,所谓疑心生暗鬼,又所谓半夜鬼敲门,这都是个人的心之所为,所以看到了各种幻象,就以为是见了鬼怪。其实世上是没有的,至少我是没有见过的。” “那为什么寺庙还要大开法事,做水陆道场来超度亡魂?这不就是说有鬼吗?” 步青云想了想,又道:“死者已矣,所谓超度,非为死人,乃是为了活着的众人而已。” 醒黛点了点头:“步老板言之有理,可我还是不能理解,如果没有鬼怪亡魂,那么,怎么会四周都没有人说话,却凭空多出来一个声音呢?还是一个小孩子的声音?” “莫非是有人在伪装?” “大家都闭口不语,一个声音就细细柔柔地飘了出来,很诡异的!”醒黛旋即摇了摇头,觉得不像。便在前几日,她见那声音确实折磨恒泰,便也召集了全家人守在大厅,众人无一人开口,却仍听见声音无端端地飘了出来,实在诡秘。 “是腹语。”步青云沉思半晌,豁然开朗道,“你身在大户人家,自然不会明白。想我步青云自幼闯荡江湖,世上的奇术伎俩见了不少,这种闭口能言的功夫,叫做腹语术。据说传自波斯天竺一带,本来只不过是江湖卖艺者的小技,用木偶做说话的人,自己用腹语术发声。当然,声音听起来有些滑稽。” 醒黛愣愣地看着步青云:“真的?” 步青云只一点头:“很粗浅的腹语我也会一点。腹语虽然不难,但若是武功高强的人加以真气控制,说出来的声音就能与口语无异。我知道经过严格训练之后的腹语师,可以发出清晰的语音,甚至还可以用腹语来唱歌唱戏,这都是可能的。你所遇到的,自然就是腹语术了,不是鬼。而且发声的人,还是个身具上乘武功的人。” 第125章 “这种邪术有没有破解的办法?”醒黛亟亟问道。 “自然是有的。这门功夫混合了内功,如果你的内功比他深厚,那么自然就可以破解。” 醒黛一叹气,方才舒展的眉头又蹙了起来:“我又没练过功夫,这不等于没说吗?” “当然,还有一个简单的方法,虽然不能破他的功夫,却保证可以叫他原形毕露!” “如何?” “以内功使用腹语术之人,丹田之内最忌讳寒气,而黄连与生石膏是极寒之药,若是配上几味辅佐,寻常人饮之无事,但若是腹语之人,则万万抵挡不住!” 醒黛一听,方醒悟而笑。 自云山禅院回到富察府,醒黛片刻不耽误,将全府上下齐聚在前院之中,还准备了黄连和生石膏的汤药。她将每碗汤药分给大家,端坐在主位上,目光将众人一扫,只道近日去太医院,闻听最近京中疾病流行,所以开了一付防病的药方,如今叫人熬好,一人一碗,全府之人都要喝下。 待个个喝下,只过半个时辰不到,便见人群中有一人已然痛得弯下了腰。醒黛一步走过去,端起那个人的脸,一看,见是玲珑。 “果然世上是没有鬼的,你装神弄鬼,意欲何为?快说!” 醒黛恨恨地看向玲珑,正欲命人将她拿下,却见玲珑捂着下腹猛然站起身,将醒黛推开,便径直飞上了房檐,准备逃跑。一众家奴见状便提着棍棒追了出去。玲珑自房檐上飞出府外,便往后山荒地跑去,一路去到山崖边,身后已是悬崖峭壁。而醒黛随着一众家奴已然追了上来。 醒黛看着山崖边的玲珑,料想她不敢跳,便道:“你快点过来,束手就擒,我或许还能饶你一命!” 玲珑只往后退了半步,毫不退让道:“谁要你卖好了?你若再上前一步,我就跳崖!” 醒黛冷笑着:“行啊,都学会威胁我了!可你家公主是被人能威胁的人吗?我偏就要上来,看你跳不跳崖!你要不跳,看我不推你下去!”说着,便上前一步,只见玲珑毫不犹豫地转身一步,纵身跳下了山崖。 山崖边,风声鹤唳。 醒黛朝前一步,向下探去,只见万丈深渊,两纵清寒,山崖下云雾茫茫,雾气越来越重,再看不到玲珑的身影。待醒黛随着众人离开山崖,山崖下突然传来一阵声响,一条古藤挂落山崖之下,而玲珑便攀住了那古藤,一步一步爬了上来。她刚一爬上山崖,喘了口粗气,便一把撕下了脸上的面皮,只见那面皮之下,赫然是江逸尘冷笑的脸。 四 清晨,天刚蒙蒙亮。 连城一夜未睡,早早就醒来了,立在恒泰的榻前,凝着恒泰熟睡的样子,脑海中却在思索玲珑的事。昨日玲珑一事败露,醒黛自也怀疑到了她,好在她及时将玲珑之事与自己撇清关系,再又蒙恒泰替自己圆了话,才应付了醒黛。从前的计策,似乎行不通了。她心中又急又茫然,正想着,窗口一声动静,似有风来吹开了窗扇。 连城披了衣,前去关窗,却见江逸尘打扮成家奴模样,正蹲在窗下,眼睛盯着连城。 连城悄悄回去看了眼床上的恒泰,见他全无醒转的迹象,便压低了声音问江逸尘:“你怎么这样鬼鬼祟祟的?” 江逸尘悄然急道:“莫说我,先告诉你,事情已经揭穿了,公主会对你更加防范!如今这个女人,已经成为我们行动中最大的绊脚石,我们必须要铲除掉这个女人。” “这倒是,她之前已经盘问过我了,被我糊弄了过去,好险啊!” 江逸尘一点头,坚定道:“所以,要提前动手了。” “她可是公主啊!你要怎么办?” 江逸尘一笑,向着连城摊开了手,手掌心以墨写了六个字—— 云山禅,步青云。 连城不解,忙要问江逸尘,却见他诡秘地冲她一笑道:“记得,借刀杀人!”待看着江逸尘走远,连城扶着窗愣了半晌,再转身,见床上的恒泰翻了个身,似要转醒。 连城几步走过去,轻轻抬起了帷帐,迎着睡眼惺忪的恒泰便是一笑。她将他扶起来,为他穿衣系扣,突然手中一顿,似想到什么似的,提议道:“恒泰,我见你这些日子都躺在家中,也没出去走动走动,这样身体可不好恢复。要不,我们出去散散心?” 恒泰一手端过漱口水,闻言点了点头:“我这几日也觉得烦闷,出去走走也好。咱们去哪儿?” 帷帐上映落了一记朝霞,连城便盯着那影绰,幽幽道:“最近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你的身体又不好,公主的情绪更是差劲,我总是担心,所以想去云山禅院进香,求佛祖保佑富察府一切平安。” “好!连城,亏你想得这般周到。我这就叫下人准备马车,咱们用了早膳就去进香。”恒泰爽快一应,便将连城的手握在自己手里,面上笑色柔暖。 连城被他盯得有些心虚,这些日子以来,无论是何事,都让她觉得恒泰是真心待她好。而她,却仍是在百般加害于他。 “好。”连城轻轻应了声,将头微微低着,“恒泰,你对我真好!” 恒泰一把将连城抱住,唇蹭向她的鬓边,柔声道:“你对我也好。这些日子多亏你照料,我的身体才能恢复。” 连城目中一抖,默默地垂下眼皮,全无声息。 早膳后,马车将连城和恒泰送入云山禅院。连城记着江逸尘的提点,才一进入禅院,并不急着上香,而是搀扶着恒泰一路转去后院。春光如线,袅袅微风晕染了阳光,后院的花园别有一番动人的风景。 连城扶着恒泰走在园中的回廊上,远远地,听来戏声婉转,似有一男一女在唱《牡丹亭》。连城四下望去,果然见远处那一方亭子里,落着两个人影。她的唇缓缓挑上一丝笑,连城将手一指亭子的方向,示意恒泰同看:“恒泰,你瞧,那好似是公主和步青云,他们二人怎么这样亲热啊。” 恒泰转过目光,果然见亭中醒黛和步青云二人相依偎着,口中咿咿呀呀地唱念着,似是唱得正浓。二人目光交织,情深意浓。 恒泰几步走上前去,驻步在亭子一侧的回廊上,声音飘向亭中:“公主,您这是怎么回事?” 亭中二人身影一顿,纷纷转身望向回廊。步青云一见是恒泰,奇怪了一声:“恒大爷,您怎么来了?” 连城一步上前,冷冷看着二人,挑拨道:“恒大爷当然要来啊,因为在你旁边,和你柔情蜜意的女人,就是当今的醒黛和硕公主,也就是恒大爷的妻子!” 一言落下,醒黛和步青云二人齐齐变色。只见连城瞥了醒黛一眼,便继续道:“我万万没想到,你们二人竟然做出这样败坏门庭的事情。这,还牵扯了皇家的体面,唉!” 恒泰此时已皱紧了眉,挥手止住连城:“连城,不要再说了。如果真是这样,他们两人能在一起,也算是各得其所。公主是君,恒泰是臣,公主喜欢做什么,我哪里又管得了?再说,我自己立身就不正,又如何能够要求别人?”说着转身欲走。 醒黛一急,厉声叫住了他:“恒泰!你能不能不要这样一厢情愿?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就把自己的判断强加给我?你这是大方吗?是大度吗?不!你是在给你和连城找一个合理的理由,这个理由可以让我从此闭嘴,是不是?!” 恒泰将脸一偏,闭上眼,抿嘴不语。 “好!如果你真的这样以为,那就这样以为吧!我这就和步老板真正好上了!这样你就开心了!”醒黛满目是泪,伸手搂住了步青云。 恒泰只觉得胸口闷痛,他退了一步,痛得弓起身子。 步青云被这场面吓坏了,两膝猛地落地,向着恒泰跪下,不住地叩头:“恒大爷,你听我解释,我和公主只是唱曲啊!我和她是清白的!” 连城睨了眼步青云,冷冷笑道:“清白?谁能证明?!唱曲哪里唱不成,非要到这深山野寺里来?孤男寡女,真是好清白啊!” 步青云将头一仰,不愿屈服地道:“连姨娘,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唱戏的,讲究个环境,又有什么不对?你这样诬陷我和公主,是何道理?” “我可没有诬陷,这都是事实啊!”连城刻意扬了声音。 恒泰终是忍无可忍,一把拉住连城,看也不看醒黛,怒吼一声:“够了!由他们去!” 步青云抿着嘴,看着连城,甫一冷笑:“连姨娘,我有证据,证明我和公主是清白的。” 连城闻言瞥了她一眼,只轻笑道:“任你舌灿莲花,被我抓了正着,也没有用。” “未必——”步青云扬声,手下迅速解开了自己的衣服,毫不避讳地朝着众人展开两襟,只见那贴身的竟然是个兜肚。 一瞬间,众人皆呆愣住了。 “你,是女人?”醒黛颤颤一声,难以置信道。 凉凉的风吹过步青云的眼眸,她将两襟再一合,系着文扣,羞涩出口:“我是个女儿身,自幼学戏,花旦出身。你们哪里知道,我在戏台上才是真正的自己,到了台下,我就要反串,我要演男人。这些就不说了,连姨娘,你现在总算相信我和公主的清白了吧?” 第126章 连城顿时哑口无言,退了半步,万万没想到,步青云还留了这张底牌。 醒黛此时点点头,迎着恒泰走了过去,她指着连城,一步步靠近恒泰,缓缓开口:“恒泰,你看到了吧?你看到了连城今天的丑态了吧!这就是你爱慕信任的小茉莉?我们夫妻多年,我什么也不想多说,但请你想一想,今天你为什么会来这儿?这难道不是连城布的一个局吗?她分明就是一个坏人,一个妖孽!当然,我知道,你依然不会相信,因为你太一厢情愿了,你一直沉浸在对连城的幻想中。我只问你一句,连城若真是一个妖孽,你也爱她吗?” 连城若真是一个妖孽,你也爱她吗? 这一声,便撞入了恒泰的心底。恒泰一时垂下头,沉默不语。 醒黛猛闭上眼,一行冷泪迅速坠落,再睁眼时,她苍凉而笑:“好好好,你就带着这种毫无原则和所谓的爱,和她一起离开吧!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你更愚蠢的男人了。”她如今总算是明白了,他不是被宋连城给迷惑了,而是被自己的执念所强迫了。便是如此,任谁也帮不了他,只能他自己好自为之。 数载夫妻,终于走到了这个份上。醒黛最后看了一眼恒泰,决绝地拉着步青云转身离开。 连城看着醒黛离去的身影,不由得挑了一抹淡笑,身侧似有什么沉了下去。她再一转身,便见恒泰已瘫软在地,神色木然,不知望着何处。 连城缓缓蹲下身,想要扶起恒泰,而恒泰却甩开了她的手,一脸淡漠,脸色极为不好。连城一时心虚,咬牙对他道:“公主的事情,真是很意外。我弄错了,可也是替你着急,你别生我的气啊!” 恒泰缓缓抬起头,转向连城,淡淡地笑了笑。再移开视线,恒泰便望着亭前的那株铁梧桐发呆,语声轻淡:“你今天这样有兴致,带我来这禅院,就是设局让我捉奸的,是不是?” 连城心中揪紧,忙要摇头,却听恒泰又问了一声—— “如果事实果然如此,那么连城你想要我怎么做呢?要把公主赶出去吗?” “不是的,恒泰,你听我解释……” 恒泰一挥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连城啊,自从你回来,这个家就没有一天安稳,谁都没有过上开心的日子。” 连城突然觉得心慌,不是因为恒泰怀疑自己,而是此刻,他分明是要赶她离开。 恒泰再一闭上眼,推开连城意欲搀扶的手,自己扶着廊柱勉力站了起来,他一步步走向院门。门外此时已然停着一辆马车,恒泰一把握住挂在马头的缰绳,狠狠握紧,目光望着远方,苦涩道:“我也想过了,你是故意为之也好,你是被人要挟也好,你是爱我也好,不爱我也好,无论是真是假,我已经不想去深究。我累了,心好累。咱们的缘分也许已尽了,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连城已然愣住了,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车上,有现成的银子,也有一些应用之物。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不要再回来了!听见没有?不要再回来了!”恒泰说着,再一转身,将手中的缰绳塞到连城手里,扭头就走。 “恒泰——恒泰——” 连城望着他的背影,唤了两声,却始终不见他回头。连城不知所措地看着手中的缰绳,和这一车的财物,不知为何,心底突然抽疼了一下。 五 走入熟悉的密室,连城的目光便盯着曾经煎熬了她三年的液体池。如今液体池中已不再有千年寒冰,也没有那黄色的药花,和血一样鲜妍的液体,只剩一池宁静清澈的湖水。毓秀徐徐步至她身后,只瞧着她一副低落的模样,便知她在富察府中恐怕是遇到了难事。 连城望着池中倒映而出的自己的影子,背对身后的毓秀缓缓开口道:“如今恒泰将我赶了出来,怕是已经知道我要对他不利了。” 毓秀闻言,猛地蹙眉,想来恒泰对连城的盛宠,实在不该是这样。她略略低吟,待思路清明,即摇了摇头,看着连城的侧影道:“这事情只怕另有文章。你想,如果富察恒泰真的已经得知了一切,那又何必让公主走掉?” 连城闻言身子一怔,张了张嘴,犹豫道:“两个人应该留下一个才是,可如今却是两个都不留,那么只可能是他对我们的计划依然一无所知。” 毓秀亦点着头,突然一击掌,无限欣喜道:“我明白了!这个该死的富察恒泰已经是病入膏肓了!没错!如此大剂量地服用五石散,加之又有丧女之痛,夜夜闹鬼,他的身子早就垮了!嗯,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也不想让你们看着他死!” 连城一脸惊讶,似不能相信一般,瞪大眼睛看着毓秀:“他要死了吗?” “哈哈哈!对!要死了。我们的计划快要成功了!” 连城微微皱起了眉,再问:“那么,我接下来要怎么做?” “回去,回到他身边,而后……”毓秀敛笑,红唇微启,“送他一步上西天!” 连城目中一颤,咬唇问:“回去?怎么回去?!恒泰已经把我赶出来了啊!” 毓秀自然了解,只笑道:“以恒泰的脾气性格,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只要你肯回去,说些温言软语,还怕他不乖乖地留你?另外,若是你不在他身边,富察恒泰未必每日都会服用五石散,若是缓了缓药性,只怕未必会死。还是稳妥些,看着他死在眼前才最放心!” 连城依言点了点头。 毓秀瞧着这般的连城,微微沉思了一番,目光中闪过一丝凛冽。 许久,她似下定决心一般,开口向连城指示道:“对了!京城附近的山上,有片云芝地,暗藏着沼泽的凶险,你把他领到那儿去,只说是给他采云芝补身,只要他陷进沼泽,那就万事大吉了!” “恒泰那么精明,若是不上当,又该如何?”连城摇头,似觉得有些不妥,如今她已然错失一次机会,不能再让恒泰起疑了。 毓秀不动声色道:“你同他一起去,你走在前面,富察恒泰又岂有不跟着走进之理?” “我把他引进沼泽?我自己不也就陷死在里面了?” 毓秀在液体池前转了个身,由柜子上取下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暗红色的药丸,给连城递过去,笑道:“这个你且放心,我这儿有一种‘轻身丸’,服下之后,身轻如燕,能作鹤翔。你到时候服下这种药丸,又有什么沼泽可以陷住你?” 连城狐疑地接过那药丸,把弄在手中:“真有这样的药丸吗?” 毓秀忙点头,急道:“我还能骗你不成?记住,服用后半个时辰内有效。见到云芝沼泽,就赶紧服下,千万不要自误!” “是!我知道了!”这一下,连城全然相信了,将药丸收在袖中,与毓秀道别后,便径直离开了密室。 毓秀望着她的背影,笑容一丝丝转为寒凉,待到身后孙合礼走上来时,她也不看他,只将手里的瓷瓶丢给了孙合礼。孙合礼方才听到了她和连城的谈话,却也实在惊讶这世上还有所谓的轻身丸,不免想要研究一番。方倒出一粒药丸,在鼻子前闻了闻,孙合礼的脸色霎时就变了。 “这……这不就是普通的山楂丸吗?” 毓秀此时已经临着桌案坐下,一手抚弄着衣袖上的花绣,淡淡地道:“没错,这就是山楂丸。这几日我不消化,所以带在身上了。” “啊!”孙合礼一把丢下那瓷瓶,亟亟转至她身前,慌张地道,“如此说来,你是骗连城的?那她不就死定了!” 毓秀平静地抬眸,一点头:“无所谓!要么就是连城死,要么就是富察恒泰死,要么就是两人一起死,反正无论怎样,我都很高兴!” 孙合礼周身一紧,心中生出愤怒,盯紧毓秀,郑重道:“毓秀,你苦心经营了这样久,无非就是想要让复仇变得不着痕迹,怕公主和皇家找麻烦,想杀恒泰杀得无形无迹。可你这样做,之前的努力不就全白费了吗?” 毓秀依然满目平静,耸了耸肩,一脸的淡漠:“无所谓!事情进展不佳,就是因为我有太多顾忌。现在我要快刀斩乱麻!” “我明白了,现在你这样,就是要连城死。”孙合礼眸中一虚,咬牙皱紧了眉,“你是觉得江逸尘心中只有连城,所以你恨在心头,想要杀连城解气。” 说到底,她仍是放不下江逸尘! 毓秀一怒,拍着桌子站起来:“没有!你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最清楚。人可以骗所有人,唯独骗不了自己,你明白吗?”此言掷地有声,孙合礼无奈而难过地叹了口气,转身便走。 毓秀也没有去追他,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想着孙合礼方才的那番话。莫非,是她连自己的心都摸不透?她的心中早已是抹不去江逸尘,所以,她才那样恨不得连城一起死掉。周身颤抖,毓秀勉力镇定了心神,落魄一笑。也罢,如今都已这步田地,心之所向为何,都已不是最重要的了。 第127章 此夜,无风无雨,漆黑的夜空,月光依稀,星光亦淡薄。 花园里的大红灯笼映着恒泰苍白的脸,他披着裘衣,孤独地坐在亭前的躺椅上,仰头看着夜空,哀戚无声。偌大的将军府,似乎也不如从前热闹了,看不到小格格乖巧伶俐的身影,听不到醒黛底气十足的吩咐声,便连柔顺知心的连城,如今也不在身边了。人,都走光了,只剩他一人,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牵挂。想来,他这样一个人,本该与富察家毫无关系,如今却成为富察家最后一个人。苍天戏人,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幽幽地笑着,不无凄凉地一叹:“最可怜的,却是公主和连城,还有我那可怜的女儿……事到如今,只能下辈子再好好还你们的情了。” 缓缓地,身旁走来一人,恒泰只以为是为他添茶的家奴,便不作声地将眼睛轻轻合上。 “人生可贵,来生虚妄——我们这辈子都还没有过完,又何必只把希望寄托于来生?”直到这一声自身侧飘来,恒泰的身子猛然僵硬。这声音,分明是连城的。一刹那,以为是幻觉,他不敢睁开眼睛,害怕一睁开,幻象便又要消失。 “恒泰,你这又是何必呢?咱们好好把这辈子过好、过完,难道不好吗?”连城此时已一手轻轻搭在了恒泰的肩头,声音轻柔。 恒泰猛地覆上连城探来的手,刹那的温软让他相信这并非幻象,他猛地睁开眼睛,不可思议地仰起头,看向连城的脸。素白的荷花衣盏将她洁白的皮肤衬得更加清丽,长长的影子落在回廊上,无限美好。 “连城!你……怎么又回来了?” “你想要赶我出去,自己留在家里慢慢等死?我告诉你,我才不干呢!” 恒泰恢复了镇定,将手抽回,头转去一侧,冷冷道:“说疯话!你把我好端端的家搅到这般地步,还赖在我身边不肯走!” 连城坚定地一点头,朗声道:“我是你的人、你的鬼,你去哪里,我就跟着你,一步,一步都不落下……” 恒泰闻言,忽然发作,自腰间抄起宝剑,直指向连城,逼得她倒退了好几步。他怒目盯着她,不留余地道:“说得好听,我的人?我的鬼?这么痴情,证明给我看!” 连城愣了愣,缓缓伸出手,以双手握住恒泰的剑尖。一丝胆怯流曳心头,她虽怕,却已被逼到这种地步,只得就势而为。 她哀哀地看着恒泰,声音柔软,却断断续续的:“将军,我这命你救了这么多回,好,我……我如今还给你,我好更……更安心。”说着便以剑尖抵向胸口。 恒泰咬牙切齿,却无能为力,眼见连城真要自裁,脸色急变,手一松,叮当一声,冷剑落地,迸发出清脆的声响。 “恒泰——”连城猛地扑了上去,紧紧抱住他。 恒泰张了张嘴,面上皆是冷泪,此刻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连城忙捂住了恒泰的嘴,不住地摇头:“不要说,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恒泰,你现在的身子实在是太虚弱了,必须得想个办法调养调养,否则再这样下去,我心中的那个英雄,就要成为一个废人了!我听说在京城附近的山上,有一片奇异的云芝地,里面有很多珍稀的云芝,咱们这就赶过去,采上一些。我想试一试,也许会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恒泰看着连城,虽已知道自己药石无救,却仍是点了点头,答应道:“我听你的就是。” 转日,待天一亮,连城便驱车载着恒泰前来那传言中的云芝地。那地方坐落在城郊的一片深林之中,树木遮天蔽日,长年不见阳光,树林中生长着各类珍稀草药,能有一大片云芝生长,亦不是奇怪之事。连城扶着恒泰一步步走入深林,才走没多远,便看到一大片的云芝生长在沼泽地中。 连城想这应该便是毓秀提到的云芝地了,便将手一指,唤着恒泰:“你瞧!这里就是了!” “果然好多云芝!”恒泰点了点头,便四下打探着所处之地。 连城一点头,急忙道:“对啊,我没骗你吧!走!我带你去采!”衣袖却被恒泰一把牵住。 恒泰一脸慎重地望着这片沼泽地,半晌开口道:“这片云芝地看似平稳,但只要仔细瞧瞧,便会发现,整个地面会有轻微的浮动,就好像呼吸一样,而且这个地方的温度比其他地方要高。连城,咱们可不能贸然进去啊!只怕有些危险。” 连城见恒泰果然犯疑,无奈只得靠自己亲身引他上钩。她一偏头,悄悄从怀中掏出毓秀给她的药丸,趁着恒泰未注意便吞进口中。待过了半刻,她似觉得药效已起。 “放心,很多人都采了的,你瞧我去采,一定没事的。”说着便往前跑去,恒泰也着急地追在她的身后。 连城一脚踏上了沼泽地,回头朝着恒泰一笑:“没事,你看我……”话音未落,只觉得脚下一股强大的引力吸着她的两条腿,紧接着,整个人也迅速陷入。 “连城,别动,我来救你!”恒泰飞身上前,拉住连城的手。一拉之下,虽然缓了缓连城下陷的速度,但恒泰也因此陷入了沼泽中。 “啊!怎么办?怎么办?”连城拼力挣扎着,完全没有感觉到轻身丸的效力,只觉得整个人还在不断地下沉,下一刻,恐怕连脑袋也要没入沼泽中。 “别急,连城!别动!这是沼泽,越动,下陷得就越快!” “那怎么办,咱们要死在这里了吗?” “连城,抓紧我!不要放手!”恒泰唤了一声,同时将另一只手伸入沼泽,解下了连城的腰带,在沼泽中摸了好一会儿,终于将沾满泥浆的腰带笔直地甩出,死死缠住了旁边的马车。满是泥浆的手再拔下连城的一根簪子,奋力射出,一簪子扎在了马的后臀上。马受惊,开始疯狂地奔跑,拉动起马车。巨大的拉力,将他二人一起拉出了沼泽地。 身体脱离沼泽的那一刻,连城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很多影像,她看到了恒泰,看到了自己,还看到了好些人。恒泰飞身从王胡子手中救出她,恒泰从百乐和江逸尘手中救出她,恒泰从坟地中救出她……连城突然觉得头痛,头越痛,那些影像便越是混乱,最终缠绕在一起,皆是恒泰救她的场面。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救她?总是在救她! 脑中钻痛,她闭上眼,昏了过去。最后的一丝意识间,她听到恒泰在她身边大口喘着粗气,那声音也渐渐飘远—— “连城,你好不安生,差点小命又没了!” 第八章 思为双飞燕 一 白绫缠绕,风卷起长幡,遮映了藕香水榭的院子。 醒黛怔怔地想起儿时的那些场景,慧妃给她梳头,喂她吃点心。虽然那段母女依偎的时光非常短暂,可醒黛能清晰地记住每一个细节,想着她的额娘是世上最美的女子,有一双最温柔的眸眼,还有最灵巧的手。无论身上怎样的病痛,只要由她抚摩过,醒黛便再也不痛了。 而就在昨夜子时,慧妃仙逝。宫人们都说,慧妃去的时候,脸上挂着宁静安祥的微笑,并没有多么痛苦。慧妃患的是绝症,已非药石能救,幸而最后一段日子里,有醒黛和皇上一起陪伴她,慧妃走得全无遗憾。 醒黛呆呆地坐在大殿上,望着一片白色的寝宫,望着大殿中央慧妃的棺椁,泪,已干涸。 “额娘,你怎么就这么走了!你把醒黛留在这个世上,醒黛以后该怎么办啊!” 长殿的门被轻轻推开,长长的影子洒落下来,皇上一步步走上前,身影亦是憔悴,不无爱怜地一同望着慧妃的灵位落泪:“很多很多东西,错过了就不会再回来。你额娘虽然没了,但你还有你皇额娘,还有皇阿玛,我们都会照顾你的。不要哭了,大哭伤身啊!” 醒黛正欲投入皇上怀中,却听自殿外飘来一阵阵低沉而缥缈的歌声——“伴客消愁长日饮,偶然乘兴便醺醺。怪来醒后旁人泣,醉里时时错问君。” 醒黛和皇上皆是一愣,丧事之下,竟还有歌舞之声,皇帝不由得朝着窗外怒喝出声:“是谁?是谁敢在外面吟唱?!” 一言落下,外面的歌声霎时顿住。 皇上觉得又好奇又生气,便携着醒黛,抹了抹眼泪,走去殿外。空荡荡的大殿之外,白幡飘摇如海,远远有一个宫装女子的身影自那白幡中款步而出。她长影玉立,眉骨清然,遥遥的,便似是仙子踏云而来,身轻如燕。 待那身影再一走到眼前,醒黛瞬时一惊,原来是步青云。她如今已然身穿一身优雅的宫服,做了女妆容,正缓步而来。 “大胆!你是何人?为什么穿着慧妃的衣服!”皇上落下一声。 “小女子步青云,叩见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步青云低低一言,便向皇上行三跪九叩之礼。 “这是哪里来的女子,看上去不似宫人,却也知礼。”皇上微微挑了眉,一脸奇特地看向她,不无惊叹,她的身形,似有几分像慧妃。 醒黛见状,忙接过话头:“皇阿玛,这是醒黛的朋友,名伶步青云。她平素与醒黛极为要好,又教醒黛唱戏学步,所以此次也随醒黛一起入宫了。步青云,你怎能在此吟唱!你不知道这是慧妃娘娘的守灵之夜吗?这是犯大忌讳之事,你怎敢?!” 第128章 步青云一时间花容失色,慌忙道:“青云蒙醒黛公主恩典,无以为报,今夜见皇上和公主哭得伤心,肝肠寸断,青云心中担心,担心皇上和公主哭伤了身子,对国家无益,所以就斗胆吟唱了唐朝元稹的《遣怀诗》,也希望能够排遣悲怀,不要那么难过。又效仿汉武帝招魂李夫人的典故,所以我穿着和慧妃娘娘生前类似的宫服,希望能让皇上好受些。哪知惊扰了皇上,青云该死,青云该死……” 皇帝闻言,只上前一步,瞧着她,幽幽道了一声:“恕你无罪,你……先抬起头来!” 步青云缓缓地抬起头,迎上皇帝的目光。霎时,抖出一抹清丽的笑颜。 醒黛如何也想不到,只那一夜之后,皇上便宠幸了步青云,且将她封为静贵人。长春池畔的香兰亭,连着三天三夜,皇帝享受着步青云的歌声和温柔,后宫三千粉黛顿时失了颜色。 这日,醒黛便等候在长春池畔。几日来,她总是不停地想,想当日她和步青云的初识,而后的一切,步青云带着她走出了幼女夭折的阴影,在恒泰面前为她辩解,随她入宫,如今,荣升贵人。 纷纷落下的花叶,将一池江水染红。步青云便由那江水的一端踩着石桥而来,她走来醒黛身前,已失了往日的谦卑,如今,微微洋溢的骄傲之色,只待醒黛率先开口。 “青云,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你和我皇阿玛……” 步青云闻声一笑,转过身去,撒下鱼饵,喂着池里游弋的金鱼,幽幽出声:“其实,非常感谢公主能给我这样一个接近皇上的机会。青云从小到大,从早到晚,都在等待着这样一个机会,一个一步登天的机会。今天,是公主帮我实现了这个愿望,我又怎能不感谢你呢?” 醒黛竟有几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着她,不可置信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原来,可不是这样子的啊!” “公主,你错了!”步青云断然截住她的话,冷冷开口,“其实我一直是这样的,只是公主从来都没有看清楚过而已。公主可能永远也想不到,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想进宫,想得要命!” 醒黛一时愣住,眸中颤抖,步青云的每个字,都让她觉得可怕。 “从小我爹就告诉我,皇宫是最大的,皇宫是最好的,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所以,我从小就知道,我不要吃糙米,我要吃白白的大米饭。为了给我吃白米饭,为了让我穿得起绫罗绸缎,我爹他入了宫门,他和我一样,都是宁可高傲地唱戏,死在皇宫中,也不要这样憋在一亩三分地间,一辈子庸庸碌碌地活着。”但忆起旧事,步青云眸中似深潭般寂静。 “我爹,也确实如他所愿,死在了皇宫中。他的尸身被送回家的那一天,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块金子。”步青云甫一笑,眸中冷下去,“我爹的死让我感受到了皇宫的可怕,可是他带来的金子让我和我娘吃上了饱饭,并且不再挨冻受饿。于是我想,与其痛苦地活着,不如铤而走险,为自己混个前程。” 醒黛闭上眼睛,压抑着怒火。 然而步青云便似不想让她再压抑,她望着醒黛,说得更为挑衅激烈:“从此以后,我就立志让自己成为一个享有荣华富贵的人,一个可以进驻皇宫的人,一个可以一步登天的人——直到,就好像现在这样。” 醒黛冷冷一笑,悲哀地睁开眼,痛心地看着她:“所以你就投我所好,接近我?难道你一直都是在伪装?而且一直都在利用我?” 步青云眨了眨眼,扬眉道:“对啊!要不是这样,我好歹也是一名伶,又怎么会寄身于一家小小的酒楼里?我想借助额驸或是公主你的关系……我想,总有一个人可以让我走进这个皇宫吧!果然,最后还是你——是你把我带到了皇上的面前,让他见到我,爱上我,让我可以成功!” “你……你这简直就是卑鄙无耻!我告诉你,倘若你敢在宫里兴风作浪,我第一个不放过你!”醒黛无法自抑,扬手作势要打步青云。 “住手,醒黛!你怎么越来越无理了?!” 一声冷唤,自池畔而来,醒黛愣住,回头瞧见皇上正由石桥匆匆步来,脸上怒火正盛。 醒黛一时委屈,张口问:“皇阿玛,您怎么……” 皇上一把拉下醒黛的手,不悦地看向她:“我怎么了?如今步青云已经升为静贵人,算起来也算是你的长辈,你刚才指手画脚的,难道是要打人吗?你怎能如此不知礼数?还不快给静贵人道歉?” “皇阿玛!您怎么能让我给她道歉?我……”醒黛一时气不过,便要争执。 步青云忙就势火上浇油道:“皇上,公主是您的女儿,高贵显赫,自然不会跪我这样一个小小的贵人。哪怕是——您命令她。” 皇上俨然被步青云的一席话激怒,冷声命令醒黛:“你好大的胆子,朕要你给静贵人道歉,竟敢违抗皇命?!跪下!” “皇阿玛,您是最疼我的!如今您为了她,竟然逼我下跪。我额娘刚死,您也不疼我了是吗?好!您要我跪!我就跪!您要我道歉,我就道歉!宫里的规矩,醒黛明白!”皇上依然沉默着,目光静静地看向醒黛。 “醒黛无理,请静贵人原谅……”醒黛一咬牙,极屈辱地给步青云跪下,泪,无声而落。 步青云得意扬扬地自醒黛身前而过,手中一扬,笑道:“好了!起来吧!” 醒黛缓缓起身,走到步青云身边,须臾不动地盯着她的脸,将声音一低,冷道:“步青云,你是什么身份、什么命?竟要当今公主跪你?皇命难违,我倒是跪了,只怕你受不起,折损自己的福寿!” 言罢,醒黛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开。一路之上,她恨得将十指紧握,只觉得两脊两凉。受人背叛竟然会这么恨。她直直地走去坤宁宫,欲向皇后诉苦,才一推开内殿的殿门,却见皇后正在窗前悠然自得地裁剪盆栽,阳光落在她发鬓间,笼罩着她一脸的沉静。 不待醒黛开口哭诉,便见皇后抬了眸子,朝醒黛笑了笑,语气柔缓:“醒黛啊!你的脾气未免也太火暴了一些。” “皇额娘,这个静贵人,简直就是一个无耻的小人!是醒黛糊涂,引狼入室!”醒黛几步走过去,一手扶上皇后的腕子,心中满是郁闷憋屈。 皇后摇了摇头,笑容依旧:“我在宫里这么多年,看了多少风风雨雨,似她这种雨天浮起来的蛤蟆,刚刚吹起来的皮球,到底是长久不了的。只是她正在得宠的风头上,咱们忍她看她,任她由她。清风拂山冈,明月照大江,且看她能有多久猖狂。” “是我……我瞎了眼睛!”醒黛恨恨地咬牙念了一句。 “气大伤身。我是皇后,尚且能忍她,你是公主,难道就忍不得了?”皇后见状,将手中的剪子递给宫人,抓着醒黛的腕子,一步步走回茶案前,口中微微叹着,“醒黛啊!你这个脾气,到底不好待在宫里,省得受气。你啊,还是出宫去吧,我想恒泰此时可能正需要你。” 好久,不曾见恒泰了,自出府回宫来,也是有整整半个月,她刻意不去过问有关他的一点一滴亦是好久了。 如今猛听皇后提及那个名字,醒黛下意识怔了怔,却又故意摆出一脸冷漠,半天才支吾了一声:“皇额娘你说笑话,他那样对我,我又怎能回去?” 皇后想了想,终究是忍不住,便道:“其实有一件事情,一直想要告诉你。在不久之前,也就是你家小格格刚刚过去不久,恒泰曾经独自进宫过一次,专门求见了我,还留下一封信,里面写的事情,和你有关。” 醒黛闻言,猛地抬起头,急切地凝着皇后。只见皇后起身,由柜子里取出了一只描金箱,以钥匙打开,箱子中便只有一封书信。那书信至今尚未启封,皇后便将信递给了醒黛,叹气道:“来,还是你自己看看好,看过了,一切就都明白了。” 醒黛接过那信笺,微微犹豫了一下,终是打开了,赫然发现那纸上竟然满是泪痕,字字泣血—— “恒泰身心俱病,又兼丧女之痛,自知不久于人世,唯愿公主能够好好生活,勿以恒泰为念。公主贤良淑德,原是恒泰对不起公主。恒泰死后,公主或忘了恒泰,或记恨恒泰,怎样都好过牵挂于我。恒泰也有小小的私心——倘若公主在恒泰死后可以改嫁,嫁一个对她很好的男人,那么这封信希望公主永远也不要看到,就这样消失了也罢。但若是公主独身一人,那么看了此信,恒泰要对公主说——其实,在恒泰的心中,公主占据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位置,恒泰始终知道公主的好……” 醒黛看罢,缓缓将信合上,一步走至窗前,被柔风一吹,竟是满脸泪水。 “皇额娘,醒黛想回家,想回去恒泰身边。” 方落下一声,却见殿外有富察府的家奴持着入宫的牌子亟亟跑来,迎着她,便哭丧着脸猛地跪在地上,那一声如万箭穿心—— 第129章 “公主,额驸不行了,请您回去府中料理后事。” 握着信笺的手哆哆嗦嗦的,醒黛身子一踉跄,便要跌倒下去。云儿一步而来,颤抖着将她扶住。醒黛怔怔地看着传话的家奴,面如死灰。 “你……你说什么?”身后寒风一凛,笺纸顺着指尖飘了出去,喉咙发不出一丝声音。 “回公主的话,额驸服用了过多的五石散,以至于体内早已上瘾中毒,这次所服用的剂量是平日的数倍,所以……所以……” 一口腥甜滚在喉中,醒黛身子甫一震,鲜红的血自口中生生呕出,一滴滴溅落在洁白的汉白玉地砖间。她便目光呆滞地凝着那地面的鲜血,泪簌簌落下,天旋地转间,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身子软绵绵地向后倒去。 “公主——”声音传来,云儿的脸越来越模糊。 醒黛眨了眨眼,声音失去了生机,就那么幽幽地自喉中滚出来:“叫顺天府尹过来见我,一定要让他给我彻查此事。连城……连城……恒泰的药全是这个连城喂给恒泰吃的,若是她与这事有关,定斩不饶。” 二 江宅。 冷夜寂寥,江逸尘孤身一人,落座于冷亭空对冷湖,淡淡地酌着一杯冷酒。周遭的一切皆是那么寒凉彻骨。他笑了笑,对着自己的孤影举杯。却自水中倒影见到花园一侧奔上来的人影,江逸尘将眸眼虚了虚,手中的酒杯抖了出去,只待那人一步而来。 “逸尘,这回你得听我的,赶紧跟我走!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人未至,声音先飘至。 江逸尘一笑,但也不回身看她,只是幽幽道:“佟毓秀,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我为什么要跟你走?真是可笑。” 毓秀一步走上来,直直地盯着他,目中有喜亦有急:“江逸尘我告诉你,我得到消息,富察恒泰已经毒发身亡,公主正在彻查此事,宋连城直接下毒,已经被抓了。江逸尘,恒泰既然死于五石散,而此时此刻,你屋子里囤积了大量的五石散,一会儿顺天府的人前来搜查,你定难逃干系。留在此处,还不是坐以待毙?赶紧跟我走吧!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江逸尘不由得咬牙,顿时明白过来,只紧紧瞪着她:“好狠的计谋,这一切都是你一手策划的?” 毓秀退了一小步,心虚地道:“不完全是,只是在你和连城的计划之上做了些小小的修改,结果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江逸尘恍然笑了笑,瞥了她一眼,冷声道:“你的本意既然也是想将我一网打尽,那么又何必要带上我一起跑?让我被顺天府抓去不好吗?我一死,你的计划才算圆满成功啊!” “我——”毓秀心中一急,忙抓住江逸尘的一只腕子,“我从来都没有想要你的命,我是想逼着你跟我走。因为……” 江逸尘闻言一抖,静静看着她,一时沉默着。 毓秀似下了好大的决心,终于脱口而出:“因为,我依旧是那么喜欢你!” 江逸尘看着毓秀,缓缓挑起一笑,不可捉摸:“事到如今,我看我就算是不想跟你走,也是不成的了——只是,还有一个人没有答应,咱们也许还走不了。” 毓秀亦是惊讶,忙问道:“谁?谁不答应!” “我!我第一个就不答应!” 这一声,猛地飘来,听来却是恒泰的声音。毓秀猛地怔住,忙转头,惊见恒泰一行人正穿过身后的回廊大步而来。 恒泰、连城、醒黛,还有顺天府的差人们…… 毓秀看着他们一个个鱼贯而出,似不可相信一般,惊呼道:“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若是一切都按照你的计划,我此时的确已经死了。可是,有很多不可控制的时机和事件,将整个结果改变了。”恒泰一步走至她面前,冷笑着。 “好!好!”毓秀瞬间明白了,旋身看向江逸尘,又看了看此时一脸平静的连城,似乎明白了如今的状况,“好一招将计就计,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们四个会凑到一起来对付我!” 连城走出来,只看着毓秀,缓缓道:“就在那日你骗我去云芝沼泽,我和恒泰大难不死,甚至还遇到了意欲来救我们的孙合礼。” 身侧的恒泰随之道:“你一定想不到,我身上的五石散之毒,便是孙合礼孙太医所解!早在半个月之前,我就已经恢复正常了。” 毓秀闻言一怔,苦笑着摇头:“好!的确出人意料,我认栽了!” 连城又道:“孙太医不仅为恒泰解了毒,也告诉了我可以用做梦这个方法找回记忆。而我,也在最紧要的关头,借助梦境回忆起了全部的事情。” 再之后,一旦放出恒泰毒发身亡的消息,醒黛公主便会介入此事调查。而连城,更是在醒黛惊知消息那日,悄悄入宫,在醒黛的病榻前将全部计划告之。而这之后,便是串通江逸尘,只待最后这一出瓮中捉鳖了。 毓秀顿时全明白了,她的脸上一阵失落,却始终不肯低头,桀骜地迎向恒泰:“来吧!不用客气,将我绑起来吧!恒泰,你可真是命不该绝啊!那么多的五石散都没有毒死你。可惜可惜,可惜我大仇不得报!遗憾啊!” 夜,终于静下来。 鹅黄色的帘幕挡在二人中间,连城静静地转过头,隔着帘子看着恒泰。一时间,百转千回。三年多来,直到此刻,才是真正的重逢。她终于将全部事情都记起来了。心酸、尴尬、思念,当所有的情绪掺杂在一起,便只有相望无言。 许久,连城终于轻轻撩起了那扇帘子,幽幽地看着恒泰:“恒泰,我全想起来了,我的记忆已经全部都恢复了。” 恒泰点了点头,目中似有水雾在抖:“好,全都想起来就好!终于,你想起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了。” 连城一笑,随即皱紧眉头,不无自责地道:“都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我任性冲动,自作聪明,之前都是我不好,我做了那么多的错事。恒泰,你要原谅我。” 恒泰握住她的手,亦难忍心中情愫:“我也有话想对你说——其实那一夜,冰湖之上,不是我不跟你走,而是公主将我拦下了。” 三年来,这是他最深的痛,便是当年错别了连城。而这三年的时光,却终究无法弥补。 连城慌忙捂住恒泰的嘴,予他一笑,柔声道:“事情都过去了,之前错过是因为我们都没有坚持自己的情感,以后,我们再不会分开了!” “不管怎么样,我们终于还是重逢了。重逢了,这才是上天真正的眷顾!” “是!能在一起,就不要再轻言分开了!” 两人热泪盈眶,头碰着头。恒泰笑着闭上眼,轻松而舒坦:“连城,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可真没想到咱们俩会在一起,还经历了这么多事情。” 连城亦是笑着,幽幽道:“这就是造化,你跟我的造化。我本来也是一个平凡女子,谁曾想跟着你,过得这样惊心动魄!” 恒泰一笑,手穿过连城的头发,正要搂住她,却忍不住低声咳了咳。连城紧张地扶住他,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恒泰,你的身子还没有好完全吗?” “不打紧,只是还有一点点难受,公主已经请了太医院最好的大夫来给我瞧了,很快就不会有事了。”恒泰压住她的手,只一笑,淡淡的,“唉,其实若论医术,孙太医才是太医院中最厉害的高手,我的病若不是有他治疗,只怕也是难以痊愈,如今就算有点余毒,其实这条命也是赚来的。” 至今,毓秀虽然被关入大牢,只是孙合礼仍逃脱在外。 方一念起孙合礼,连城便皱紧了眉,为他求着情:“恒泰,你可要对他从轻发落啊!倘若要是能抓到他,我们一定要想方设法保住孙太医,毕竟他救了不少人,包括你和我。如果没有他,只怕如今我们已经生离死别,我也早就死在了冰河之中,又哪里能有此刻的温暖。” 恒泰看着如此善良的连城,不免一笑,安慰她道:“这不是还没抓到吗?若是抓到了,自有法度,会按他的罪过轻重定罪的,不过他其中也做了不少好事,可以抵消一些罪过。但若要我徇私枉法,却是不能。但说起来,这个孙太医,的确是一个亦正亦邪的人物,我们还是要提防些好。” 连城点了点头,柔暖一笑,便依偎在恒泰怀中。 窗外,暖月的依稀光芒扫落在树梢间,树下的那对人影,此时微微一移。 醒黛将窗户渐渐合上,含着笑欲转身离开。云儿回头望了一眼恒泰和连城的柔情蜜意,刚想说话,却被醒黛示意噤声。 醒黛在嘴边嘘了一声,对她一笑,低声道:“好了,就这样吧!劫后余生,后面的日子还很长,今天就不要打搅他们了。” 长长的裙摆滑曳地间,主仆二人的身影亦被月光渐渐拉长,高高挂在夜空之上的一轮满月,正照得人间团圆和美。 清晨,天方亮,连城一早就醒来了,见恒泰还在床上睡着,便蹑手蹑脚穿衣洗漱,轻轻出门,径直去到后院的厨房之中。方迈入厨房的柴门,便见醒黛弯身在菜板前切着菜,她的手法笨拙,只不过是一根水萝卜,才切了没几下,便将手划破。 第130章 连城正巧见了这情形,忙一步走过去,关切道:“公主,这做饭下厨的事情,自有府里的厨子来打理,又怎好劳动公主您亲自来做,还受了伤。来,公主,让我瞧瞧。” 醒黛摇了摇头,忙将伤口掩住,含笑道:“没事!一点小伤口,不打紧的。下厨做菜的事情,我从前不屑,现在看来,也有道理在里面。油盐酱醋,谁先下锅总要有个顺序,像我们过日子一样,你先来的,恒泰就是你的,我后到的,就总是个外人。” 一番话,说得连城心里好不是味道。她将公主的手握住,叹口气道:“公主这样说,简直让连城无地自容!我还记得公主你给我找药,救我回来。你是一个大气又敢爱敢恨的女子,你为恒泰做的一直比我做的多,你若可以原谅连城,那我们就是亲人了,永远都是亲人,好吗?” “好,你我是亲人。”醒黛笑着应了,忙又信誓旦旦道,“今天,就让我们为恒泰做一次饭吧!” “那……”连城一点头,便道,“我们一起!”说着,便撸起袖子,手法娴熟地抢过案板上那条切得七扭八歪的水萝卜。刀起刀落几下,忽然一个家奴从厨房外跑进来,通传了声—— “连姨娘,有人在府外的马车上,求见您一面。” 连城闻言,放下刀子,擦了擦手,一路好奇地走出去。才迈出府门,便见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连城对着里面喊了一声,见没有人应,便向前走了一步。只见车帘轻轻扬起,连城探了探头,却见孙合礼正坐在马车中。 “孙太医?你怎么会在这里?!” “连城,我要见毓秀一面,你可得帮帮我啊!” 连城咬牙拒绝:“不成,这事我做不了主。毓秀已经被顺天府给关押了,莫说是她,就是你也还在悬赏通缉之中啊!孙太医,我劝你还是赶紧去顺天府自首要好,我和恒泰一定会帮你减轻罪责的。” 孙合礼摇了摇头,长叹一声:“我的性命又有什么要紧的?我只想见毓秀一面。恒大爷曾经答应过我,我可以要求一件事情。只是如今事情闹得太大,官府漫天都是海捕文书,我也不知道恒大爷说的这话还算不算数,不敢贸然找他。如今只敢来见你,还请连城姑娘帮帮我。” 连城实在拿不定主意,便道:“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大了,恒泰又要秉公执法,只怕相当不容易。你等着我,我进去和恒泰商议一下。”说着便欲转身。 孙合礼一急,忙拉住连城的一只袖子,低声道:“连城,你这一去合计,我还能有命吗?”说着,便将手中的迷魂药饼按在了连城的头顶上,只一霎时,连城便已失去全部意识。 “对不起,为了救毓秀,也只有委屈你了。”孙合礼在连城耳边轻念了一声,随即将她抱上了马车。手中马鞭一甩,驾着马车绝尘而去。 顺天府。 孙合礼搀着神色木然的连城,一步走入大牢之中。顺天府尹见到连城的身影,便忙赔着笑走出来,对着连城便是一礼:“连姨娘啊!咱们也是老交情了,这回又有什么事情要帮忙啊?” 孙合礼在连城耳边只轻声念了念,便听连城生硬地说:“去见佟毓秀。” 顺天府尹忙点头,将路让了出来:“好说!好说!她就在那边呢!” 孙合礼扶着连城一步走过,目光扫了眼顺天府尹,只道:“你下去吧!我们要单独审问她。” 待支走了那顺天府尹,孙合礼撇下连城,几步急忙跑到毓秀的牢门前,一手牢牢抓住毓秀探出来的腕子,连连说着:“毓秀!毓秀!我来了!” 毓秀瞧见是孙合礼,心中更急:“你怎么才来!还不救我出去?” 孙合礼一顿,只凝着她,缓缓问:“你……你可知错?” 毓秀一怔,看着孙合礼半晌,仍是摇头,说得斩钉截铁:“我……我要报仇!” 孙合礼实在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毓秀,你这又是何苦呢?” 毓秀却也不听他的劝说,目光飘向他身后,眼见是连城,忙惊讶地问:“这不是连城吗?你把她带来做什么?” 孙合礼一急,连忙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凑在她耳边道:“嘘!别这样大声,她已经没有了知觉,全凭我操纵。我若是不把连城抓来,用迷魂术控制了她的言语动作,如何能够救你出去?你少安毋躁,我这就叫连城放你出去。” “竟这样神奇?你难道还留了这一手?”毓秀看着孙合礼,兀自抖出一笑。 孙合礼一摇头:“现在不是说这些事情的时候,迷魂术的有效时间短暂,只怕久了便无法控制了。”说罢,他将连城拉到身边,凑到连城耳边又做了一番暗示,待松开连城,连城目中一转,转向牢门外的方向,大呼了一声:“来人!来人啊!” 方才退避而出的顺天府尹此时急急忙忙跑过来,看着连城道:“有什么事啊?” 连城一指毓秀,言语生硬道:“刚刚佟毓秀招出一些重要情况,现在,我要带她回军营,将军要对她进行夜审!” “这……这可是重要的犯人,就这样放出去,未免不合章程吧!” 连城又道:“我的话,就是恒泰的话,你既然不听,那也就由你。” “哎呀!不敢不敢!谁不知道连姨娘才是恒大爷贴心靠肉的人。”顺天府尹一时乱了阵脚,忙挥手唤着,“来来来!放人!赶紧把毓秀给我提出来。” 牢门一开,毓秀一步走出来,一路上镇定地和孙合礼出了顺天府。方进入马车,毓秀便将目光转向连城,耳边听着孙合礼的劝慰声—— “毓秀,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你能活着出来就是佛祖开恩了!跟我走吧,咱们逃离京城,隐姓埋名,做一对平凡的夫妻。你放心,有我陪伴,他们找不到你的。” 毓秀的目光一沉,不肯服输道:“说得轻巧,我的事情还没有完呢——我还要复仇!” 孙合礼一听,脸色大变:“复仇!复仇!你还要复仇?都被你搞成这个样子了,还复什么仇?” 毓秀狠狠一瞥他,咬牙急言:“你既然救我出来就要设法成全我!不然就把我扔回去送死好了!” “你太固执了,你简直疯魔了!” 毓秀不再出声,目光扫向连城。只盯着连城半晌,她眸中突然一亮,似在琢磨着什么,缓缓地,她转过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孙合礼:“合礼,我问你,你说这世上有没有最完美的易容术?” 孙合礼想不透她的算计,便只得道:“最完美不敢说,但据我所知,一共有三种易容术是最厉害的。” “哪三种?” “第一种你已经学会了,就是我调制的易容凝胶,只要加热,就可以在人脸上形成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只是这种凝胶有奇异的香气,若是仔细分辨,倒也会让人产生怀疑。” 毓秀点点头,恍然明白了为什么江逸尘总能三番五次识破自己的易容术,原来是味道。她捋了捋鬓角的头发,忙问:“那第二种呢?” “第二种,就是换脸之法。将两个身材脸形都很相似的人,用尖刀将面皮细细地剥下,然后缝合在另一个人的脸上,创口都在发髻之中,所以任你眼睛如何尖细,也是分辨不出——这也是最有效的易容术。” “那么,第三种呢?” 孙合礼皱了皱眉头,似有些拿不准道:“第三种我只是听闻过,说是把人按照体形、面形进行分类,然后用削骨填肉等手段,将一个人改容成另一个人,甚至可以创造出几个一模一样的人。这已经超出易容术的范畴了,如此神技,当今世上不知道还有谁能够做到。毓秀,你问这些做什么?” 毓秀一仰头,笑着道:“很简单,我要你给我换脸。把连城的脸和我的脸进行互换!” 孙合礼听罢一惊,连忙摇头:“这怎么可以!你做的事情越来越不可理喻了!连城从没害过你,你反而这样对她,简直是伤天害理!” 毓秀见他如此迂腐,不由得骂道:“呆子!伤天害理?你救了富察恒泰,你救了连城,可现在呢?他们都在抓你、通缉你——他们不是伤天害理吗?你好慈悲心肠,可是没人买账。你的慈悲会让别人笑,让自己哭,让你成为牺牲品!废话少说,帮我换脸!” 孙合礼死也不能答应,不住地摇头:“不成!不成!这件事情绝对不成!” “也罢!既然是这样的话,那我就不活了!等于是你杀了我!”毓秀仰头一笑,便欲由飞驰的马车上跳下去。孙合礼慌忙拉住了她,眼见她便要掉下去,孙合礼急得满头大汗。 “你不帮我,为什么还不让我死?让我去死!” 毓秀一声凄厉,震得孙合礼心口似要碎掉,孙合礼死死地拉住毓秀,连连答应着:“好好好!我答应你就是!换脸!但若要换脸,咱们必须先潜入我的密室之中,否则无法实现。” 三 是夜,迟迟不见连城归府,恒泰和醒黛再等不下去,率领人马闯入了顺天府大牢,却得知连城亲自到了大牢,并提走佟毓秀的消息。恒泰第一反应便是有人挟持了连城,救出了佟毓秀,立时下令调集人马,全城搜捕佟毓秀,救出连城! 第131章 正要离开顺天府,却见远处走来的身影像极了连城,恒泰一步走过去,立在她面前,紧张地上上下下打量她,连连问着:“连城,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此时,立在恒泰面前的毓秀,幽幽扬起那张与连城一模一样的脸,故作紧张道:“是孙太医挟持了我,还控制了我的言行,从牢里救走了佟毓秀。之后他们两人带着我往外逃亡,后来佟毓秀想要加害我,是孙太医阻止了佟毓秀,结果两人在争斗的过程中,双双坠入悬崖,现在只怕是尸骨无存了。” “好了好了!他们死了也就死了吧!只要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惊魂未定的恒泰一把将毓秀抱住,安慰道。 毓秀溢在嘴边的笑渐渐一冷,牵上恒泰,便一同出了顺天府。一路上,毓秀能感觉到恒泰紧张地握住自己的腕子,不愿分开一刻。有那么一瞬间,毓秀竟有些羡慕连城,羡慕此生能有这样一个人拼了命地紧张她。 然而,就算她有了连城的脸,却也始终不是她。所以,她的心中依然充满了恨,对恒泰的恨,对连城的恨,对所有人,何尝又不是对自己。 富察府门。 毓秀在迈入那熟悉的府门时,隐隐一顿。当年被赶出府门,流离失所的场景涌入脑海中,毓秀只觉一丝冷痛刺心。在梦中,她也有想过自己终有一日回来这里,届时便要将他们所有人都踩在脚下。却没有想到,实际上,她仍是要借助另一张脸,才能光明正大地踏入富察家的府门。 夜风抖入,恒泰已将一身长袍自她身后披上,扶着她坐回房里,一脸深情地望着她。 毓秀胸中微紧,有些心虚,轻轻避开了他的目光:“怎么这么看着人家?” “我很内疚,没有保护好你。”恒泰认真地点了点头,看着她。 毓秀一笑,手中抓来一个杯子,便给他倒了杯茶递过去:“谁说的,我这不是没事吗?” “可是万一有事呢?”恒泰心中难安,一时担心着,“万一……我这一生都不会安心的……” 毓秀忙以手掩住他的口,效仿连城的语气轻声道:“你别这么说,一切都结束了!你是我的福星,我心里有你,自然能逢凶化吉。看,天色不早了,让我伺候你休息吧!”说着,便伸手给恒泰宽衣,手方触及他的腰带,便被恒泰猛地拉入怀中。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恒泰将头埋在她的脖颈间,深深地埋着,连连说着抱歉的话。毓秀本欲推开他,却见他此刻实在脆弱,心中一动,目光闪烁着,她抬起一只腕子,慢慢地去摸发髻上的簪子。倘若此时趁他不备,且全无防范,她立时就可以杀了他,将所有的仇都报了。 手,正要拔下簪子,却又见恒泰忽然松开她,以一种近乎陌生的目光望着她,顿了半晌,又用力地摇了摇头。 毓秀缓缓将手移下,只扶了扶鬓鬟,幽幽问道:“不舒服吗?” “我……”恒泰静静地凝着她,犹豫着,终是一步退开,“忽然记起来,好像有些事还没处理完。你先睡吧,我回头再来看你。”转而飞快地移动步子,走出了连城的房间,甚而不顾身后那挽留的声音。忙走出几步,又实在觉得不忍心,不忍心这样对待连城。确是连城的脸没有错,可刚刚他抱着她,又觉得连城的身体是这样陌生,陌生到似有些不像她了。可眼前的人分明就是她。恒泰愣在回廊中,静静地站了半晌,想来可能是二人分开得太久了,又或者是自己的感觉出了问题,对,一定是感觉出了问题…… 毓秀静静望着恒泰逃开的背影,一抹凝重浮在面上。今日不成功,总还有以后的许多时日,她深信,恒泰终有一日会死在自己手上。正要关门,却见回廊上转来的身影,似有几分熟悉,再定睛一看,毓秀微微咬了咬牙,是江逸尘。 “江逸尘,你怎么来了?”毓秀扬了一声,问他。 江逸尘定在她身前,笑道:“连城,我要走了。” 闻言,毓秀只将头垂得更低,声音轻飘飘的:“你,就这么走了?” 江逸尘爽朗地笑了笑,点点头,释然道:“我把你留给富察恒泰了。虽然我不甘心,可我要你幸福,要你过得好。只是你记住,无论我在天涯海角,只要你受了委屈,我就会第一时间回来找你,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你听懂了吗?” 毓秀不自觉地捋了捋鬓角的头发,随即点头:“既然如此,那就一路平安吧!” 眼见她的手落在鬓角的样子,江逸尘不由得一怔。只记得毓秀也曾这般梳理鬓角。他恍惚了,疑惑地看向她,复又摇摇头,确实是连城的脸,没有错。 山神庙,连城正睡在庙中的一座神像之下。 刺鼻的烟气缓入呼吸间,连城悠悠地醒转。目光蒙眬间,游离地看向漆黑之中的那一束火光,篝火燃起的光芒中映出孙合礼的背影。 连城挣扎着坐了起来,只觉得周身酸软,全然无力。 “我怎么会在这里?孙太医,是你把我抓过来的吗?”连城看着孙合礼的身影,一出声,声音却是沙哑的。 “别动,连城,你现在最好还是坐着。”见到连城醒转,孙合礼忙从篝火架子上取下水壶,倒了一碗热水,转身走向连城,“来,先喝点水。” 连城点了点头,一手抚着额头,皱眉道:“不知道怎么了,脸上火辣辣的,口也渴得厉害。” 孙合礼未做解释,只将水递给连城:“快喝了吧!” 连城接过水碗刚要喝,却盯着碗里的水,睁大了眼睛,似乎发现了一件极其恐怖的事情,不由得惶恐地叫道:“啊——是毓秀!毓秀在水里面!” 水碗一下落地,连城忙推开孙合礼,跑去庙殿门口的一个水桶前,以水照着自己的脸。她的眼睛越睁越大,一双手颤抖着摸向自己的脸,似不能相信一般摇着头,惊叫道:“啊!我怎么变成毓秀了!我怎么变成了毓秀了!”说着,便要疯狂地向外跑去。 孙合礼挺身挡在了连城身前,扬声道:“连城,你不能走!” 连城仍处于慌乱之中,她止不住地摇头,揉着自己的脸,口中不断说道:“不!这都不是真的,这是幻象!我是连城,我不是毓秀!” 猛然间,她怔住了,似是明白了什么,头一点点地仰起来,直直地盯着孙合礼,摸着自己的脸,颤抖着喊出了他的名字:“孙合礼,你,不是把我的脸换给毓秀了吧?” 孙合礼瞬间低下了头,沉默不语,轻轻一点。 “不——”连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一串泪落下,她发疯似的打向孙合礼,“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你把我的脸还给我!” 孙合礼制伏了连城,将连城捆了个结实,又塞了她满嘴的布条。他愧疚地低下头,猛地落了双膝,跪在连城面前:“对不起,连城!毓秀是个苦命的女子——你也知道,毓秀的要求,我从来都不会拒绝。那么,就只有委屈你了。也请你能够原谅我!” 连城不能语,目光哀凉地迎上孙合礼,一行冷泪坠落。 孙合礼叹了一口气,亦望着连城的脸。然而此刻眼中却是属于毓秀的面孔,他便看着他的“毓秀”,呆呆地出神…… 时不至开花时节,御花园里却是花开千日红。 皇后自御花园的水榭长廊上走过,远远望着园中千树皆挂满了绸缎扎制的假花,不由得惊讶。问身后的小太监,才知道是那静贵人吩咐安排的,说是静贵人喜欢看花,而这御花园因不到时节没有什么美丽的花,便叫宫人们打开府库,取出了丝绸宫纱,连夜制作了大量的绸缎花挂在树枝上,说是增添皇家的贵气。 皇后听完,随即皱紧眉头,隐忍着怒气:“祸国殃民之举!昔日隋炀帝也在京中扎丝绸宫花,显示富贵,结果又如何?这个静贵人举止轻佻,其心更是可诛!” 说话间,已见步青云由廊子尽头款款而来。长裙拖曳间,云步轻摇,身形妩媚而娇柔。她一路走,一路瞧着御花园的绸缎花,笑意荡漾在嘴边:“哟!现在有那么一点意思了,只是花还是太少。”说着,又再打发了身后的宫人快去府库里取绸缎来,再挂得丰饶些。 身后宫人犹豫着,步青云即不大情愿地回身对她们道:“反正是皇上恩准的,你们又何必为皇上省钱?自古唯独富贵的天子,是不用吝啬这些小钱的,你们……” “大胆!”皇后扬了一声,便将她的话断然截住,几步走上前去,看着她道,“你小小的一个贵人,仗着皇上宠爱,竟然狐媚主上,还将这些败家之物、祸国之言四处散播,你当本宫不能管你吗?” “哟,是皇后娘娘啊。”步青云转眸一笑,闻言倒也不怕不惊,挺自在地抚了抚鬓角,“臣妾不过挂些绸缎而已,皇后娘娘何来这样大的怒火啊?” “静贵人,请自重。”皇后虚了虚眸子,威严道,“本宫才是真正的后宫之主,之前不与你计较,总觉得你是初入宫中,不懂规矩。哪知你竟变本加厉,越发猖狂起来!今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是不知道本宫的厉害!来人啊!拖下去家法伺候!” 第132章 话音方落,便听水榭一端传来一声阻拦—— “慢!” 由声音辨得是皇上。皇后向后旋身,便见皇帝正由水榭尽头的月门快步走过来,似是生怕皇后问罪静贵人。才走近几步,便忙拉过步青云,将她护在身后。 “皇后,这静贵人自然有不是的地方,但毕竟也是一番好意,这大冬天的,有些点缀不好吗?” 皇后向皇上行了一礼,随即冷冷地开口:“皇上圣明,您文韬武略,光耀汗青,难道也想像当年隋炀帝一样在史书上记载下宫纱做花这一败笔吗?皇上是千载的有道明君,古今第一天子,怎能做如此荒唐之事?我要责罚静贵人,只是恨她给皇上抹了黑。” 皇后以史为鉴,话说得全然在理,皇上一时无言以对,叹了口气,再看了眼步青云。 步青云此时一脸委屈,似要辩驳,却被皇上摆了摆手,朝着她“嘘”了一声。 “好了。”皇上放缓语气,迎着皇后讨好地一笑,“皇后,是朕错了,朕这就命人将这些宫花全部都摘下来。” 皇后点了点头,予皇上一礼,欣然道:“皇上圣明。” 步青云见状,脸上似有难堪。只半晌,又挑了笑轻佻言道:“唉!摘了就摘了吧!都是些假花,也没什么好看的。皇上,若要看真花,咱们这就下江南吧!” “哦?”皇上闻言,似也来了兴致,笑睨着步青云。 “若待上林花似锦,满城俱是看花人。”步青云一脸兴奋,说着,便踮起脚,在皇上耳边轻轻念道,“皇上,要及时行乐啊!” 皇上笑了笑,点了点头,一手牢牢箍住步青云,使劲握了握,便接道:“好!好!就下江南!” 这满御花园的绸缎花,还不够奢侈,如今竟还想到下江南。皇后一惊,忙出言阻拦:“皇上,如今虽是乾隆盛世,但南巡所需费用实在太大,而江南一地接驾一次,银子淌得犹如海水一般。之前皇上南巡,常有事由,此次只是听得静贵人的一番蛊惑,就要劳民伤财,未免有些不妥啊!不光会给皇上留下一个耽于享乐的坏名声,连之前几此下江南的目的,也会被人传得含混不清。这样,好事也做成了坏事,得不偿失啊!” 皇上闻言,皱了皱眉,似不能认同,仍坚持道:“朕其实早有南巡之意,今日只是借静贵人之口说了出来。这其中有很大的含义,现今天下太平,国家重文治而多于武功,江南自古多才子,人才荟萃,读书应试的人很多。此次下江南,我想在江苏、安徽、浙江三省的官办学府走一走,一来亲近士人,二来也是笼络人心,使我大清更加鼎盛。皇后,难道这样不好吗?” 皇后闻言,虽仍有坚持,但碍于帝王龙威,又实在不能再进言,却始终有一丝隐隐的忧虑,便退了一步,予皇上行了一礼,缓缓道:“既然皇上早就有了打算,臣妾自当全力支持。但皇上南巡,不如带上富察恒泰,以为护驾之用。” 皇上一点头,只道自慧妃去世后,醒黛一直不太振作,这次跟着一起南巡,也正好让她散散心。 “好!不光是恒泰,醒黛也要去。那个小连城也很好,都带上。” 四 “富察恒泰接旨,奉皇上口谕——朕将前往江南巡视,崇文督学,施江南学子以大利,钦命额驸富察恒泰随行护驾,可随行家眷,力保江南之行平安,钦此。” 这日清晨,圣旨传来,恒泰携全家人于院前接旨。待宣旨太监念罢圣旨,恒泰行叩拜之礼,即掏出一张银票,塞到宣旨太监的手中,特意问道:“皇上这次去江南,有什么特别用意没有?” 宣旨太监接过银票,笑得眼睛直眯:“哪会有什么特别用意。额驸,这趟江南是极好走的,杂家瞧皇上的意思,倒并不是真要大张旗鼓地做些学府学政,而是为了宫中新来的静贵人,想这一路,只是游戏玩乐而已,额驸不用担心什么的。” 恒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一路将宣旨太监送至府门外,转身时已见醒黛在身后一脸愁容地锁紧眉头。待宣旨太监走远,醒黛在他耳边轻声道:“皇阿玛可算是被步青云那个妖孽给迷住了,此番出行又是为了她,皇阿玛老糊涂了……” 恒泰忙摇头,纠正道:“皇上是有道明君,公主不可妄加揣度。” “好吧!女不言父过,先不去管他。”醒黛叹了口气,皱着眉头问,“话说恒泰,有件事倒是真的很奇怪!你不觉得如今的连城,俨然有些不对劲吗?” 恒泰心中一颤,方也想说只觉得连城回来后确实有些古怪,只是当着醒黛的面,却仍是将心中的话压了。一脸自在地问醒黛:“公主又觉得怎么了?” “昨日我叫连城教我烧糖醋鱼,结果你猜怎么着?她好像一点也不会做菜的样子,把好好的一条鱼都烧煳了,手法混乱得很……连城原本可是烧得一手好菜的,这是怎么回事?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恒泰由着醒黛的话也是一愣,可心中也担心醒黛本就对连城有戒心,若自己也将疑惑道出,恐怕会置连城于危难的境地。转念间,恒泰只得一手压住醒黛的腕子,安劝她道:“哦,公主想多了,我看她是劳累了吧,歇一下就没事了。” “可是……”醒黛轻轻蹙眉,仍欲再言,目光移转间,却见远处走来的身影极似连城,便将话吞下。 毓秀由厅中走来,才转入廊子里,便迎着醒黛和恒泰一笑,道:“大爷和公主皆有喜色,可是皇上下旨,又给了府里什么赏赐?” “连城你来得正好,圣上刚刚下旨,要下江南,命我们一家随行。也好,可以去江南走一走,倒也舒畅得很。你也去准备准备吧!”恒泰说着便一步上来,欲牵起她的手,才刚握上,却见她极其痛苦地唤了一声,眉眼皱紧。 “哎呀,痛!” 恒泰一惊,忙松开她的手:“咦?你怎么了?” 毓秀缓缓拉起袖子,只见手臂上有一道伤口,上面还缠着纱布,隐隐渗出血来。她将头稍稍垂了下来,楚楚可怜道:“昨儿不小心,手臂被帐钩刮了一下,受了点小伤包扎了一下,而后又去厨房端了端锅,锅有点沉,所以伤口又裂开了。” 恒泰端看着她的手,又见她眸中无辜的目光,顿时疑惑全解,哑然失笑,只道是自己和公主想得太多了,又险些错怪了连城。 “手上有伤还端什么锅子?家中有的是厨子,又不用你来做饭,赶紧去歇着吧,让伤口好好愈合。”恒泰轻轻拉下她的袖子,柔声关切道。 毓秀点了点头,身子一转,看向醒黛,施礼言道:“公主,昨日没做好鱼,我们改天再切磋……” 醒黛见状忙摇头,宽慰道:“这不打紧,是我忽略了,不知道你手上有伤,你赶紧回去休息吧!”说罢,便让恒泰陪着她一并回去房中。 回廊中,一阵冷风簌簌而来,醒黛抖了抖肩膀,只看着她的背影,隐隐揪起心来。莫不是自己太敏感,还是这个连城真的有问题?! 山神庙,连城口干舌燥地转醒过来,眼睛疲惫地转向四周。一室漏光,火苗已熄灭,似已天明。孙合礼正靠在门口睡觉,庙中唯一一束火光来自于神像前的那支蜡烛。连城轻轻挪动了身子,一步一步蹭去那支蜡烛旁,再悄然转过身,将被绳子捆住的手腕往烛火上烧。 火,烧到了连城的手,她痛得直咬住牙,憋住了闷哼声,再又换了换手臂的位置,终于,火苗蔓延而上,烧断了捆着她双手的绳索。挣脱开双手,连城一喜,便端起蜡烛,开始烧脚上的绳索。脚上的绳索也很快被烧断,她忙解下脚上的绳索,正准备逃跑。却在抬脚间,无意绊到了绳子,声响发出,惊醒了梦中的孙合礼。只见孙合礼头猛地一抬,连城见状便要跑,却被孙合礼一手挥来,将她的脚踝死死抓住。 “你放开我!我要去救恒泰!快放手!” 孙合礼几下就制住了连城,摇头道:“不成!你若是走了,毓秀就危险了!” 连城猛推了一把孙合礼:“你疯了吗?要是毓秀对恒泰下了手,公主岂会善罢干休!公主是怎样的人,她怎么可能让毓秀得逞?本来以孙太医对我和恒泰的救命之恩,原也可以放你一马,毓秀也未必会怎样。可是你现在助纣为虐,你让毓秀越陷越深——告诉你,是你将她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现在,你连救她的机会也没有了!” 孙合礼望着连城的脸,不由得一呆,手下略略放松了些。连城便找准这个机会,朝着孙合礼的手就是一咬,孙合礼吃痛,手上略松,连城顺势挣脱,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秋末的天气,风已是极大,连城穿着单薄,赤脚在街上奔跑着,头发散了双肩,容颜混乱。待跑到富察府门口,远远看见恒泰一家远行的队伍正要出发。连城忙冲过去,迎着恒泰扬手呼唤着—— “恒泰,恒泰!你千万别上当!” 恒泰正要上车,听声音转身,见是佟毓秀疯疯癫癫地跑来,不无惊讶,立时怒道:“佟毓秀,你果真还没死!自投罗网啊!来人啊!把她给我拿下!” 第133章 身后下人忙鱼贯而出,将连城一把拿下。连城被这些人压制住跪在地上,却仍是挣扎着抬起头,急促地喊他:“恒泰!我不是佟毓秀!我是连城啊!我是连城!” “你说什么?你是连城?”恒泰俯下身子,似认真瞧看了她两眼。 连城慌忙点头:“对!我是!我就是连城!佟毓秀把我和她的脸交换了!现在在你身边的那个是佟毓秀,我才是真正的连城啊!恒泰,佟毓秀要害你!她要报仇!你要小心啊!” 话音刚落,只见马车帘子缓缓撩起,映出了一张属于连城的面容。 是毓秀挑起了帘子,冷冷看向被自己换了脸的连城,笑道:“佟毓秀,你又在耍什么花样?你害我害得还不够吗?本来你跑了也就跑了,结果你现在还跑回来了,还敢在恒泰面前胡说八道。” “你——”连城看着她,想要扑上去,却被一个下人狠狠压住了双肩,不能动弹。 毓秀已转了目光,看向恒泰,坚定道:“恒泰,这女人又疯又坏,你还不把她抓起来赶走!” “恒泰,我说的句句属实!你要相信我!佟毓秀要害你啊!” 恒泰看了看车上的“连城”,再看向地上的“连城”,摇了摇头:“这样的谎话你都能编造出来,还说换脸——这世上难道真有这样的奇术吗?我且给你个机会,你有什么办法证明你是连城?” 连城忙道:“我记得你和我在一起的事情,我给你唱歌,我会动耳朵,我和你一起去救助小孩子,我们一起在芦苇荡,洞房花烛之夜,我们在萤火森林,还有好多好多事情,包括你写给我的信,我全都记在心里。恒泰,你的眼睛骗了你!我真的是连城!” 恒泰闻言一愣,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张似极了毓秀的脸。一时间,便连醒黛也撩起了另一面帘子,观望着眼前的事态,再看了一眼身侧坐着的“连城”,轻轻问了句:“这是怎么回事?” 毓秀一急,盯着连城狠狠道:“佟毓秀!你果然好狡猾,你在我被你控制的时候,强迫我说出了我和恒泰的所有细节,如今不过是转述出来,又算得上是什么证据?”说着,便一脸急切地盯着恒泰,唤道,“恒泰,别让这个女人再妖言惑众了,赶紧把她交给顺天府,量刑定罪,让她尝尝自己酿的苦果!” 连城看也不看毓秀,只牢牢地盯住恒泰,一脸期待地问:“还有我身上的胎记,你还记得那块胎记吗?” 恒泰霎时愣住,似有些动摇。 毓秀见状,忙出言道:“那块胎记我也有,佟毓秀,你别以为叫孙合礼弄个假胎记就能蒙混过关,你妄想……来人,把她赶走——” 下人听令,忙欲上前,却被恒泰伸手一挡,一个个便将连城松开。 连城双目盈泪,期待地看着朝自己而来的恒泰,却见恒泰神色严肃,只一手摸上自己的脸。 “我知道,人若要变成另一个人,必须用到人皮面具,但无论是多么精巧的面具,总会有痕迹,总会有可以撕下来的破绽——你是真是假,一试便知。”恒泰慢慢走到连城面前,一手抚过连城的脸,似在寻找着什么,轻轻地扯、抓、挠、拽,却始终什么也没有发现。 “恒泰,怎么样?”醒黛的一声询问飘自身后。 恒泰皱起眉头,摇了摇头:“没有人皮面具,再高明的易容术,也不可能这样天衣无缝。” “恒泰!恒泰!我真的是连城——你可以不信我,但你要小心你身边的女人!她是佟毓秀,她要害你!”连城无助地唤着他,一时间,嗓音中哭腔缠绕。 “我原以为你掉下了悬崖,没想到你不但没死,还跑来兴风作浪,诬蔑连城,真是死不悔改。你这一招以假乱真并不高明,实在荒唐。来人!送她去顺天府!”恒泰面上更冷,此时已不再看连城,只抬手招呼来人。 下人们一拥而上,将连城捆住,押送到了马背上。连城趴在马背上,四肢皆不能动弹,只见恒泰一行人已启程,马车渐渐远离了视线,载着恒泰的身影。 “恒泰!小心你身边的佟毓秀!小心啊!”一声绝望而凄厉的呼声喊出,连城痛苦地闭上了眼,一行泪兀自垂落。 才是秋末,如若是京城,正是秋菊盛开的好时节,然而这西北边塞,却已是白雪漫天,凄冷孤清。连城戴着枷锁,上了手铐脚镣,叮叮当当地一步一步在雪地上走着。她的身后,是两个身穿棉衣的押解差役,手持水火大棍,身背包袱。 好冷,连城缩了缩身子,一身残破的衣衫已不足以抵挡这大雪皑皑的寒冷。脚下一软,她跌坐在雪地上,身后顿时响起那两个差役的咒骂声,他们扬起鞭子,抽在了她的双肩上。而此时,连城却已冷得麻木,痛得失去了知觉。 她抬头,任雪花飞落眸眼之中,喃喃自语道:“天哪!我怎么落到了这步田地?天哪!你不公平!你让坏人得势,好人遭殃——现如今你变成我,我变成你,这份冤屈,难道我此生再也不能洗刷了吗?” 远处传来马蹄声,声音越来越近,直到有人声飘来—— “哟!这不是毓秀吗?怎么?遭报应了?” 这一声,让连城猛地愣住,是江逸尘。 她忙从雪地里站起来,不顾身后不断抽来的鞭笞,赤脚奔跑在雪地上,迎着江逸尘便喊:“江逸尘,救救我,救我!” 江逸尘将马一勒,俯身在马背上看着她笑道:“之前听说你逃狱了,然后又听说你坠崖死了,现在看到你,可真是令人安心啊!发配了?是去伊犁还是宁古塔啊?” 连成亟亟抓住了他的马头,连连道:“江逸尘!我不是佟毓秀,我是连城啊!你看看我,我是连城……” 江逸尘哈哈大笑:“你是连城?你会是连城?佟毓秀!你可真是会睁着眼睛说瞎话啊!” 连城亦随着仓皇一笑,已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这招多蠢,是不是?所以我为什么要骗你?我被佟毓秀暗算了,她将她的脸换给了我,又把我的脸换到了她的脸上!现在的我变成了毓秀,而她则变成了连城。不知道她还会想出什么法子来害恒泰……你快设法帮帮我……” 江逸尘将身子探到连城面前,一只手轻轻扫过她的脸,仔细打量着,缓缓勾出一抹冷笑:“换脸?亏你想得出来,你怎么不说魂灵出窍啊?你怎么不说借尸还魂呢?真是拙劣的骗术!我早就说过了,你替代不了连城,差得太远了!跟你说,我变脸骗人的时候,你才刚刚会擦胭脂呢。想骗我?没那么容易!不过我还是要夸赞你一下,虽然你这回没戴面具,但举手投足之间,还真有那么些连城的味道——行!可以啊!毓秀,你还真下了点工夫!” 江逸尘说着,便从怀中掏出酒壶,就势要灌入一口热酒。 连城见状,脸已变色,直接道:“江逸尘,你不能喝酒。” “哦?为什么?”江逸尘持着酒壶,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之前你在染坊的河边中过蛇毒,你忘了吗?是我给你吸出来的。现在天这样寒,你若是喝酒,酒是发散之物,最容易勾起体内残留的蛇毒,到时候血气逆行,可是不得了的!” 江逸尘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行啊,毓秀,你这工夫算是做到家了,把我和连城之前的大小事情都摸清了,够下本钱的——可惜啊!任你花言巧语,爷是不会信的!” 掉转马头间,那两个差役已然追了上来,皮鞭如雨,一阵阵落了连城的背上、肩上、脸上。江逸尘已纵马奔出百米之外,却听身后那一声声凄惨的痛呼,不由得减慢速度,目光又移到了手中的酒壶上。他叹了口气,忙一把甩落酒壶,再次掉转了马头,朝着连城的方向奔去。 江逸尘纵马飞奔而出,手中皮鞭一扬,将那两个差役的鞭子狠狠地打落打散。趁着那两个差役退了几步,江逸尘一个飞刀切开了连城的手铐脚镣,顺势将连城拉上了自己的马,待连城坐稳,江逸尘狠狠一夹马肚子,纵马飞去。 “幸亏我这把匕首削铁如泥,不然你佟毓秀只怕终生都要带着这两串铜铁了。” 风中飘来了江逸尘的声音,颠簸中,连城牢牢地将他抱住,扬声道:“谢谢你的搭救,可我要再说一遍,我是连城,不是佟毓秀!” 江逸尘一笑,摇头道:“算了毓秀,救连城我会出手,你,我也不能见死不救。咱们将心比心,之前我心中只是为了复仇,所以利用了你,害得你家破人亡,我也对不住你。今天我救了你,也算是恩怨相抵,大家扯平了。” 连城一时陷入深深的绝望中,只叹气道:“你跟恒泰一样,只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毓秀就是这样骗了你们。” “因为我们的眼睛比你的说辞可信!信你的话,几条命也丢了!佟毓秀,你别老拿一套说辞来蒙事,你错爱我了,你就这么想变成连城吗?真是东施效颦!不管你多么想变成连城,可惜你永远不是她!你比她差远了!” 第134章 连城将眼睛一闭,怒道:“随便你吧,你信不信是你的事情!我要回去!我要去找恒泰!我不能让佟毓秀再害他!” 说罢,连城一把松开江逸尘,转身便跳下马,身子在下落的过程中被甩了出去,整个人滚在雪地里。江逸尘见状,亦飞身而下,朝着不断翻滚下坠的连城伸出了一只腕子,狠狠抓住了她的一只手。 “你疯了吗?你这样回去,还想进大牢吗?”江逸尘一把将她拉过来,抱在怀里。 连城愤怒得要甩开江逸尘的手:“不要你管!你不是说我是佟毓秀吗?别管我!我现在没有时间了!再晚些,恒泰就真的要出事了!” 江逸尘拉住连城,仔细地瞧了瞧:“你还真是真假难辨啊!说你不是连城吧,但我必须得承认,你学连城还挺像的;但要说你是连城吧,那这长相什么的又实在不对。这样吧,始作俑者是我,当初是我故意勾引你的,那么我也不能就这样送你去死。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得把你留在我身边。一来,我是怕你回去害连城;二来,也怕你再落入官差之手,到时候可就不是流放那么简单了。你就跟着我吧!” 连城不应,仍是急道:“不行,我要去找恒泰!我被抓没关系,可恒泰身边现在埋伏着一个戴着我的面皮的毓秀,他时刻都会有危险的!我得赶紧回去,回到恒泰的身边!他就是杀了我,我也要提醒他!” “装腔作势,一往情深。”江逸尘冷冷一笑,一把扛起她,转身就走,“我告诉你,你哪里也不能去,跟我走!” 五 十月初十,圣驾御抵直隶,驻扎于行宫驿馆中。连日来的奔波赶路,已让众人多少有了几分疲惫。多日来的朝夕相处,醒黛越发觉得眼前的连城可疑,却又实在找不到证据,而她又三番五次想起当日离开富察府时,那个突然跑出来的佟毓秀。 行宫的御花园中,不似北方凋敝,仍见青草绿树,百花盛放着。醒黛陪着皇后游览后花园时,一时愣住,便将几日来的疑惑道出。 “说来也奇怪,前些日子,我让连城帮我抄经,却总觉得她的笔法与从前不太一致。”闻听醒黛的困惑,皇后亦觉得有几分可疑。 “皇额娘,你觉得这世上真有换脸吗?”醒黛轻轻问了一声。 “信,则有;不信,则无。”皇后只略略皱眉,缓缓道,“不过你放心,我会派人时刻盯紧这个连城的。” 说话间,二人行至回廊尽头,远远瞧见静贵人坐在园中亭子里,其身侧由诸位官员的夫人围绕着,亭子的石桌上已经堆满了贺礼,两侧正有宫人一一点着礼物。而静贵人便安然坐在亭子里,含笑相送着那些达官贵妇们。 皇后见此景,握拳,恨恨道:“真是岂有此理!” 醒黛摇了摇头:“皇额娘,您可千万别生气啊!这种人,由她去吧!她得意扬扬,不能自控,迟早会引火烧身的!” 皇后几步绕到亭中,停在静贵人身前,目光再一移向桌上的礼物,直言问道:“静贵人,是不是我看错了,你刚刚在这儿接受官员的礼品?” “哦,原来是皇后娘娘啊!参见皇后娘娘。”步青云幽幽抬了一眼,缓缓起身施礼,又道,“这些小玩意,原是她们的一片好意,我又怎么能够推辞呢?所以就收了下来,这也是皇家的气度嘛!” 皇后忍住怒气,教训道:“我告诉你,祖宗家法都规定了,后宫之人,不能无故收受官吏的馈赠,你好大的胆子,只怕皇上也不能允许你这样做。谁送过来的,你给我原样送回去,给我好好反省吧!若是还要胡闹,看我不告诉皇上降罪于你!” 说罢,便携着醒黛愤而转身离去。 步青云咬牙看着皇后的身影,将案上的礼物一股脑尽数砸在地上,气得直发抖道:“好!你狠!不就因为你是皇后吗?你给我等着!” “这世上的道理,原本就是弱肉强食,不是你咬死我,就是我咬死你。”一声由身后的梅树林飘了上来,正落在步青云耳畔。 步青云闻言一抖,但转过身,却见是富察府上的连姨娘,一时分不清是敌是友。 毓秀自那片林子里步出,缓缓走到步青云身侧,弯下身去摆弄着那些被她砸烂的礼物,不无惋惜地出声道:“静贵人生这么大的气,难道就打算一直忍受着?你,有没有想过一劳永逸?取而代之?” 步青云一怔,只盯着她,动也不动:“你,有什么办法?” 毓秀一笑,站起身来,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端在嘴边,声音幽幽:“其实收礼这件事情吧,若是通过皇后传到皇上耳朵里,那么想都不用想,一定不会是好话。但我们完全可以用一点点技巧,将不好的话,变成好话。” 说完,看着步青云疑惑的目光,毓秀沉着而诡秘地笑了笑。 果然,不过半刻工夫,消息似乎就传到了皇上跟前。时入傍晚,便传来皇上移驾静贵人宫中的消息。恰接驾时,步青云正在镜前梳头,见今日皇上前来,与往日的轻松神情不同,稍有几分严肃。步青云一边梳着青丝,一边由镜子中悄然观察着皇上的脸色。只见皇上立在她身后,动也不动,定定地望着她。 步青云一笑,挽了一缕青丝在手中把玩着,声音轻柔婉转:“皇上这么瞧臣妾,是臣妾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皇上摇了摇头,只略蹙起了眉,看着她道:“你脸上倒没什么东西,可是心里就不知道了。朕听说你私下里收了不少官员馈赠的礼物啊!” 步青云松了手中的发丝,转身看着皇上,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道:“原来是这件事,皇上已经知道了呀?” 皇上一时皱着眉头,似看不懂她,便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呢?安心想坏了宫里的规矩?” 步青云施了一礼,淡淡地转过身,从柜子里取出一本账簿。回首间,轻轻叹了口气:“臣妾哪敢呀,臣妾是想为皇上分忧。” 说着,玉步轻移,将手中的账簿递到皇上跟前:“皇上,请过目!” 皇上狐疑地接过,忍不住瞧了瞧,道:“这是什么?” “我见各路官员都差自己的夫人来给我送礼,便留了个心眼,登记造册。因为若是这些官员没做什么错事,又何必这般殷勤?”步青云这时又转过身,带着几分严肃道,“于是我便进行了统计,看到有很多礼物远非他们的俸禄可以拿出来的,于是我就誊抄了一份这样的名单。这些官吏,一定都有涉嫌贪渎,皇上可以派人去彻查。青云此举,意在为了大清的社稷,倒不是为了自己收受贿赂。请皇上明察。” 皇帝将那账簿稳稳地握在手中,点了点头,大叹了一声:“难得你有这般心思,真是朕的贤内助啊!” 步青云借机忙做出一脸失望的表情,委屈地道:“但是,今日告诉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却不谅解,还说臣妾妖言惑众……” 皇上猛一挥手,怒道:“岂有此理,她自己不能替朕分忧,还在那里争风吃醋,简直有违皇后的身份。此事不用再提,朕自会为你做主!” 步青云勾起一丝得意的笑,缓缓叩拜下去:“谢皇上!” 夜风袭来,一阵阵清凉,毓秀便倚靠在园子里想着自己的复仇一事。此次南下,虽是近身刺杀恒泰的好机会,只可惜他为皇上保驾,随身携带的那些大内高手反而成了他的护身符,让她迟迟得不到机会对恒泰下手,倒不如伺机而动好! 对面廊中影影绰绰,似有人提着灯盏而来,毓秀忙将身子掩在林子后,只见两个宫人提灯而过,一个叹着气,说了声:“听说了吗?皇后已经拒绝参加皇上的大寿庆典了!皇后娘娘今天发了好大的火,像是要和皇上较劲了。” 另一个宫人随即应道:“哎呀,还不是皇上下圣旨骂了皇后,皇后哪里能够受得了这样的羞辱?皇上在圣旨里说,曾以为皇后是最端正庄严、温柔贤淑的,但如今看来,却是横行后宫,打压贤妃的一个恶手!静贵人为社稷着想,巧思安排,而皇后却忌妒贤良,尽说些不尽不实的言语。甚至还说,皇后平素在后宫飞扬跋扈,令妃子们个个又怕又惧……” 两个宫人的声音越来越远,毓秀缓缓从林子里步出,惦记着她们方才讨论的话题,只道如今皇后娘娘自顾不暇,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余力联合醒黛公主来调查自己了!如此一来,她的时机就会慢慢变多,不失为一个好消息。 转身间,余光瞥到一身男装的静贵人正从前面的廊子穿入另一片树林里,身影鬼鬼祟祟地朝林子深处而去。毓秀顿了顿,不无好奇,便悄悄追寻着静贵人的步子一路跟了过去。只见静贵人从驿馆的树林里一路而出,孤身一人走到了郊外的山脚下,钻入了一片竹林中。 毓秀亦随之钻了进去,远远地,看见静贵人突然停下。从竹林深处走来一个黑衣蒙面人,正驻步在静贵人身前。 “很快皇上就要开始做寿了,这是我们最好的时机,只有在做寿的当天擒住皇上,我们才能达到我们的终极目的!但现在最大的障碍,就是富察恒泰以及他手下的侍卫,实在是太棘手了!” 第135章 这一声,似是静贵人的声音。毓秀一惊,霎时明白静贵人心怀鬼胎,是在联合逆党,意欲挟天子以令诸侯!想到这儿,毓秀脚下一软,紧张间,不小心踩到了树枝,发出啪的一声响动。 竹林深处,步青云忙转身,急道了一声:“有人!大伙快上!抓住来人!” 几个黑衣人一齐上前,飞向毓秀的方向。毓秀无力抵抗,很快便被黑衣人擒住了。 “是个姑娘,怎么办?杀还是不杀?” 一声落在耳边,毓秀骇得脸色煞白。 步青云几步走上来,看了看她的脸,突然一笑:“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连城连姨娘啊!我正想着如何对付富察恒泰呢,你就来了!”说着,便看向黑衣人,道,“这个女人是最大的突破口,不能杀!” “但是,她要是泄露了我们的秘密,那可怎么办?”黑衣人似是极不放心,问出声。 步青云胸有成竹,只笑道:“要想不泄露秘密有两种方法,一种是杀人灭口,另一种就是把她变成我们的人。”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从里面倒出一颗火红的丹药。步青云将药丸塞入毓秀的嘴里。 “好了!连城,你已经中了七虫七草七花毒,如果没有我的解药,我告诉你,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够救得了你。”步青云说着一笑,“因为除了我,没人知道这是哪七种毒虫,哪七种毒草和毒花配置的。无法配置,就无法解毒,你懂了吗?” 毓秀猛地推开她的腕子,想要呕出方才吞下的丹药,却怎么也呕不出来,直直地盯着步青云,慌乱问道:“你要做什么?” “很简单,你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富察恒泰从皇上身边调开,最好是能调离到别处去——这样,我就会给你解毒!” 毓秀点了点头:“可以!但你得跟我配合一下,否则我如何能够顺利达成目的?” 步青云亦笑着回应她:“识时务者为俊杰,连城你可真是个聪明人。” 毓秀低下头,想了想,即提议道:“皇后不是不参加庆典吗?你现在就去找她,要她以大局为重,出席大寿庆典。” 步青云皱眉,惊奇道:“她不参加岂不正好?难道还要我去求她?你这不是在开玩笑吧!” 毓秀冷冷一笑,幽幽道了一声:“其实我的目的不是为了要她参加,而是要你激怒她。” “静贵人,你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皇后侧身落座于殿上,只冷冷地瞟了眼跪在殿下的步青云,神色清冷。 步青云又俯了一身,缓缓道:“我是来劝皇后娘娘参加皇上大寿庆典的。” 素手轻落发鬓,皇后别过脸,冷冷笑道:“原来是来装好人的,本宫偏不让你如愿。你要向皇上请功是吗?行,在这里跪到大寿当日,本宫就成全你。” 步青云面色一沉,猛地站了起来,甩了甩衣袖,一脸不服气地迎上去。 皇后见她才跪了不到半炷香的工夫,不由得嘲笑道:“怎么?做不到了?那就收起你那副假惺惺的嘴脸,从这里滚出去,本宫不想看到你恶心的样子。” 步青云冷哼了声,挑衅道:“好心当成驴肝肺,皇后娘娘的模样老了,脑子也坏了吗?” “你!”被她言语一激,皇后猛地站起身来,袖手颤颤地指向步青云。 步青云仰起头,一步步走上去,迎着皇后的身影道:“皇后娘娘,皇上的大寿圣典,是万民同庆的大事,我知道您在和皇上怄气,但胳膊拧不过大腿,又何必这样固执呢?虽然您是后宫之主,但您也要知道人老珠黄、色衰爱弛的道理。” “你——简直恬不知耻!”眼见步青云得意地走到自己跟前,口中还净说着这些逾越的话语,皇后怒火直冲,却仍是在尽力隐忍。 步青云见状,便更是肆无忌惮道:“人老了就要认命,黔驴技穷就要认输,您要是识时务,就赶紧跟皇上道歉,表示一定会去参加圣典,那么皇上就一定会给您加把椅子,您坐上去,好歹也是一体面的摆设。皇后娘娘,皇上早就不爱您了,您觉得您的位置还能坐得稳吗?皇后娘娘您往后的日子,最好想想清楚,千万别自己把自己给断送了。这宫里的争宠斗争啊,向来如此,你主动退却了,那可就死无葬身之地喽!” 皇后终是不能忍,扬声间,抬起手,给了步青云两个耳光,一声怒道:“给我滚!” 步青云定定地看了皇后一眼,手捂着脸,缓缓勾起一抹冷笑:“既然娘娘不领情,臣妾也就没办法了。您呀,就等着腾地方吧——” 说着,转身便跑出了大殿,一路奔向皇上的书房。不及传唤,推门直入书房内间,只见皇上正在书案前批阅奏章,见她冲进来便是一惊,忙放下手中的纸笔。 书房中,青烟缭绕,映着步青云一脸的梨花带雨。 “皇上,臣妾只是为了皇上和皇后着想,去劝皇后莫要执拗,和皇上怄气,这大寿的庆典,皇后怎么能不参加呢?可皇后不但不听,还放出狠话,说一定要和您拧到底。我见皇后如此固执,就又力劝了几句,也许皇后是在气头上,还打了臣妾几个耳光!臣妾挨打不要紧,只是皇后如此,这是对您的大不敬啊!” 皇上拍案而起,几步走到步青云身前,将她扶起来,探手摸了摸她红肿的脸,怒道:“身为皇后如此不明事理,朕这就下旨惩罚她——” “不……不行。”步青云忙一把拉住皇上明黄色的袖子,连连落泪道,“皇上若要惩罚皇后,倒不如先赐死臣妾。” 皇上一惊,忙扶住她的腕子:“此话怎讲?” “皇后是一国之母,倘若为了臣妾而责罚皇后,别说在群臣面前交代不过去,以后臣妾在后宫的日子也不会好过。臣妾既不想皇上遭人非议,又不想将来提心吊胆过日子,还请皇上暂时先息了怒气。”步青云垂头,缓缓擦着眼泪。 皇上摇了摇头,无限怜爱道:“可是她这般对你,若朕无动于衷,岂不白白让你受委屈?” 步青云一仰头:“皇上是真疼臣妾吗?” “那还用说。” 步青云一抿嘴,轻轻提议道:“那臣妾倒有一个主意,不如请皇后娘娘先行回宫,一来避免大家冲突,二来事过境迁,臣妾再赔个罪,事情就会有机会转大为小,皇上以为呢?” “这……好吧。”皇上一点头,“要她克日回京,省得朕的这次江南之行,全毁在她的手上!只是少不得要委屈你了。” “臣妾只要皇上好,臣妾不怕委屈。”步青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随即又道,“此一路险要,臣妾又实在挂念皇后娘娘的安全,不如让恒泰护送她回京。” 皇上叹了口气,用力抱住步青云,不无赞许地点头:“还是你心善心好,就这么办吧。” 十日后,护送皇后回京的队伍启程,由恒泰携家眷,及三百将士一路护送。 队伍走了一整日,待夜深时,队伍在郊外山林中停驻,扎营造饭。醒黛伺候皇后歇息后,便走出营帐,一路走向守在营外的恒泰。 “恒泰,我总觉得这件事情有些步骤没有想透。” 醒黛的声音落在身侧,恒泰微微转首,只觉得一时风起,便将自己的长袍披在了她的双肩上,一手握着她,轻声垂问:“怎么了?” 醒黛略略叹了口气:“你想啊,皇阿玛平时对皇额娘还是不错的,怎么突然就闹到了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况且皇阿玛也是一个贤明的皇上,他怎么可能任由步青云乱闹而充耳不闻,反倒去责怪皇额娘呢?” 恒泰握紧醒黛的腕子,一时应道:“的确,这件事情很奇怪,会不会是皇上另有一套布局?” “布局?”醒黛疑惑着。 恒泰又点了点头:“你瞧,皇上之所以要骂皇后娘娘,其目的似乎只有一个,就是像现在这样,将皇后送回京城,而且还特别痛快地就派了我和你来护送皇后。这是为什么?你想得到吗?” 醒黛闻言,浅浅皱眉,摇了摇头。 恒泰挽着她轻声道:“这只有一个作用,就是透露出一个信息,皇上已经疏于防范了!因为总护卫富察恒泰已经被调去护送皇后娘娘回宫了。” “那皇阿玛不就有危险了?” 恒泰笑笑,宽慰她道:“这就是皇上想要让躲在暗处的对头误以为的信息。你放心,皇上此刻一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只等着敌人自投罗网。” 醒黛似有些明悟,方点点头:“那这么说,我们应该如何是好?” 恒泰自信满满地仰起头,看向远方原野开阔,弯月如牙。 “很简单,皇上在下一局棋,我们是负责麻痹敌人的。所以,我们只要慢慢地在路上走,就可以了。若是贸然折返回去,必定会坏了皇上的安排。要知道,一个计策,不能够少一个环节,更不能多一个环节。咱们还是克日回京吧!别给皇上添乱。” 醒黛紧紧攥着恒泰的手,依偎着坐在营帐篝火前,为皇后守着营帐。想来大婚后许多年,这还是第一次二人这般默契地相守相伴。此刻,没有连城,没有皇宫,没有富察府,只是一对平凡的夫妻,平凡的笑容。 第136章 醒黛一手轻轻抚着恒泰的眉眼,正欲开口,却听身后的营帐里传来一声惊呼。醒黛和恒泰连忙转身,朝着皇后的营帐奔去。只见帐内一片混乱,独不见皇后的身影。案上留有书信一封,醒黛亟亟取过,拆开,匆忙一瞧,信自手中掉落,轻飘飘地落了地。 “不好!皇额娘跑回馆驿去找皇阿玛了!” 第九章 浩浩阴阳移 一 大寿庆典,宫纱低垂,酒香醉人。殿上花灯迷乱,歌舞升平。一曲歌毕,舞娘们长袖摇转飞曳空中,踩着乐点曼歌曼舞。两侧琉璃灯盏,华光迷离闪烁,映得殿上的每一个人眉眼暖融,推杯换盏间,觥筹交错。 大殿主位之上,皇帝笑吟吟地端看歌舞,一手持杯,连饮数盏美酒。而步青云也着了华服宫衣,端着酒壶伺候在他身侧。她今日着了浓重的妆容,烈焰红唇衬得肤色白皙,神色更是妩媚,她笑似团花,为皇上一杯杯地斟酒。 殿下的舞娘们此时甩起了祝寿的大红丝绸,满殿纷纷扰扰的红色绸缎,拂动摇摆着,遮蔽了诸人的视线。舞娘们越跳越激烈,漫天的赤红,让人看得心神欲醉。 步青云放下酒壶,转而端起自己面前的玉盏,一手摸了摸杯身,滑过那丝丝冰凉,眸中寒光隐隐。她已与此刻埋伏在殿外的众蒙面人约定,大寿庆典上,以摔杯为号,共同擒拿皇上。一丝紧张揪至心口,步青云睨着已经完全沉沦的皇上,慢慢举起了杯子,方要一摔,却见殿外奔来一个身影,那一身正红宫衣,发髻高梳,正是皇后! “是皇后!皇后娘娘怎么来了?” 一时间,大殿之上交头接耳,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歌舞霎时静止,步青云慌忙将杯子扶稳放下,只见皇后一路迈入,朝着皇上的方向便跪了下来:“皇上——” 皇上倾身而前,看着跪在殿下的皇后,似是怒不可遏,一拍桌子道:“不是已经勒令你回京了吗?你怎么又回来了?!” 皇后落泪下来,只看着皇上,深情道:“臣妾不愿离开皇上!皇上,臣妾得到消息,有人将对皇上不利,臣妾这才连夜赶回来报信!无论皇上怎样对臣妾,但臣妾心中没有一时一刻不记挂着皇上!” 皇上面上一冷,挥手道:“真是扫兴!来人哪,将皇后请出去!” 皇后一步而退,摇了摇头,猛地从袖中掏出一把剪刀,高高扬起:“皇上!臣妾今日要以死相谏。这趟江南之行危机重重,又有静贵人这样的奸诈小人陪在皇上身边,皇上不可不防啊!” 皇上断然一声冷喝:“拉出去……” “皇上,臣妾不是个争风吃醋的人,您这般不听劝阻,臣妾也实在无能为力。”一行冷泪自皇后目中落下,她又缓缓跪下去,举起剪刀剪下自己的头发,“臣妾这就当着皇上的面剪发明志,若皇上肯依臣妾所言,臣妾就削发为尼,一生青灯古佛为皇上祈福。” 皇后手捧着头发和剪刀向皇上跑去,人未至,声已发:“皇上,皇上,这……您还不相信吗?” 话落间,埋伏在皇上四周的大内侍卫猛地蹿出,各持兵刃挡住了皇后的脚步。 步青云见状,已是惊骇,想来皇上早已对她生疑,并布下了天罗地网,幸而有皇后前来一闹,否则他们要是开始行动,便是自投罗网了。转头见皇上已在示意侍卫前来抓住自己,步青云忙一脚踢翻桌子,飞身跳出,在空中一个翻滚,便见会场中几十个装扮成官员和太监的死士亟亟冲了出来,各自甩出了霹雳弹和烟火弹。 一时间,大寿庆典会场上烟雾弥漫,众死士和步青云逃得一干二净。皇后为保护皇上,焦急地扑了上去,烟雾中被飞弹击中了头部,人瞬间瘫软在地。 皇上一步急来,扑上去抱住皇后:“皇后——皇后——” 听着一声连着一声的呼唤,皇后恍惚地眨了眨眼睛,一行血水自额头滑过,抚上皇上肩头的手,一时垂在了地上。 蜂拥而来的太医此时已将皇后的寝宫围得水泄不通,皇上心急如焚,在书房里焦躁地走来走去。恒泰一行人在得知皇后归来寿宴之时,亦连同赶来,只可惜晚来了一步,不能扭转皇后负伤的惨剧。此时,恒泰便跪在书房之中,等待皇上发落。 “朕要你护送皇后回京,你为什么连这件小事都做不好?你为什么不看住皇后?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的玩忽职守,你破坏了朕的一个好局!你知不知道?白费了!全白费了!”皇上怒不可遏,一掌重重落在书案之上,连连向恒泰发难。 恒泰见状,只得叩头道:“皇上,臣知错了!为今之计,就是赶紧去询问一下皇后娘娘,看她是受了谁的怂恿而跑回来的。臣敢断言,我们中间一定混进了奸细!” “这个朕早已知晓,咱们一会儿便去询问皇后,揪出内鬼来。”皇上叹了一口气,再看了眼他,轻声问道,“恒泰,你知道朕布了这样大一个局,是为了什么吗?” “臣实在不知。” 皇上看了眼窗外,夜色寂寥,陷入回忆之中:“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也是要下江南,朕微服私访,有个属于江南某个神秘组织的人威胁我,要我去查一件修河塘的案子,结果被大内侍卫射杀。朕记得那个人的手上,有一个独特的鱼形刺青。后来朕也查过此案,的确有冤情,但早已替他们平反。原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哪里知道,这还只是开始……” “开始?”恒泰愣愣一问。 皇上点了点头,叹口气,又接道:“后来,有个进宫唱戏的戏子叫良工,跟慧妃有染,被朕发现之后,死于慧妃之手。本来只是一件普通的丑闻,可是朕却在他手上看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刺青……朕当时心里很害怕,直到今日,这十几年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既然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皇上又如何能察觉步青云之党的计划呢?” 皇上冷冷咬牙,眉深深蹙起,幽幽道:“直到步青云的出现。她的手上有同样的刺青,朕就开始思考这些人为什么一个个离奇地出现在宫中,他们究竟有什么目的?朕看出步青云想要勾引朕,这才促使朕开始布局,封步青云为静贵人,容忍她在宫中所做的一切,然后公布要做大寿。这是他们最好的机会,也是朕最好的机会,朕要将他们连根拔起,一网打尽!可惜这个布局,因为你的疏忽而坏了事,完全白费了!” 闻言,恒泰立时将头垂下,眉头紧锁。 皇上大叹了一声,一手指向恒泰:“所有人都跑了,连步青云也跑了。打草惊蛇啊!恒泰,你破坏了朕所有的计划。” “臣知错!” “那你知道该接受怎样的惩罚吗?” “这……” 恒泰一时愣住,正要说话,书房外亟亟跑来一名侍女,传来消息说是皇后醒过来了。 皇上面上一喜,便要冲出书房,恒泰亦跟随上,追着皇上的脚步道:“太好了,皇上,娘娘此次返回,定是有内奸唆使,只要知道此人是谁,便可知他们的整个布局,到时候要抓这些乱党,并不困难。” 皇上点了点头,心急如焚,步履匆匆间,直直转入皇后寝宫,却见卧榻上的皇后状似疯魔,有点魂不守舍的模样。而醒黛目中有泪,正跪守在卧榻前扶持。 皇上一把推开围在榻前的太医,落座在皇后身前,一手紧张地握住皇后的手,急问出声:“皇后还好吧?” 醒黛应了声道:“脑部受了重击,有点干呕,太医已经去熬药了。” 皇上点了点头,便看向恒泰。恒泰见状,忙一步跪前,声音迎上皇后:“恒泰叩见皇后娘娘,请问皇后娘娘,这次是谁怂恿你回来的?” 皇后痛苦地眨着眼睛,勉力挣扎着起身,嘴唇翕动着,似有声音溢出:“是……是……” 恒泰凝住一口气,紧张道:“是谁?” “是——”皇后猛地攥住了恒泰的一角袖子,面色突然发青,眼睛一翻,身子直直地倒了下去。瞬间,人便没了气息。 “娘娘——娘娘——”恒泰一声疾呼,忙紧抓着皇后的腕子,却觉得皇后的手已是发冷发硬。恒泰心中一痛,不由得松开皇后的腕子,呼了口气,呆呆地坐到了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皇后!皇后!来人啊,来人啊——”皇上尚不知情况如何,便扶着皇后的身子,扬声不住地唤着她。 太医们立刻冲上来,把脉之后,便齐齐跪在地上,连声哭道:“请皇上节哀,娘娘已经殡天了——” 皇上似是未反应过来,只抱着怀中已逝去的皇后,怔怔发着呆。他脸色发青,顿了半晌,突然转过脸,盯着恒泰,冷声下令—— “富察恒泰听旨!” 恒泰忙又跪稳,痛呼一声:“臣领旨。” 皇上闭了闭眼,只将皇后抱得更紧,目光呆滞地望向窗外,冷而痛的声音轻飘飘地溢出—— “此事因你而起,限你三日之内,查出皇后的死因,将所有贼人一网打尽!否则——满门抄斩!” 第137章 二 连城低头看了眼自己被绳子捆住的双手,又看了看牵着绳子的江逸尘,一连几天,江逸尘便都是这样困着自己。若再跟他待下去,便更走不掉,恒泰那边的危险也不能解除。可是一时半会儿,她又想不到什么可以逃身的机会。 方瞥开目光,便见江逸尘从包袱里拿出馒头来,咬了几口,回头看了看坐在附近的她,又取出一个馒头丢了过来。馒头落在连城被捆住的手中,连城想也没想,直接把馒头丢到了地上。 “谁要吃你的馒头!”连城闷哼了一声。 江逸尘冷冷地看着她,慢悠悠地道:“佟毓秀,别再装腔作势了!就算你这一路不吃不喝,也别妄想我会生出什么同情。反正馒头只有这么一个,吃不吃随你,要是饿死了,可不关我的事!” 看来江逸尘是永远都不会相信自己就是连城了。连城陷入绝望之中,却又转念一想,既然他认定了自己是佟毓秀,索性她就将错就错,冒充佟毓秀,先让他放了自己,然后再伺机逃走! 思及此,连城顿了顿,站起身来,淡定自持地走到江逸尘面前,垂眼看着坐在地上的他:“江逸尘你果然狡猾,既然被你看穿了,那我也就不瞒你了。我的确是佟毓秀!你看我已经受了那么多的苦,遭了那么多的罪,现在的我已经想得很清楚,再不要在仇恨中打转了。你放了我吧!我想改过自新,从现在开始,我想开始新的生活。” 江逸尘歪着脑袋想了想,只觉得眼前这个佟毓秀似也比从前有趣了那么几分,望着她一笑:“你真是这样想的?” 连城点了点头。 江逸尘笑了笑,一拍大腿爽朗道:“既然你想要开始新的生活,那么正好,你就跟我在一起吧!” “什么?跟你在一起?”连城急坏了,忙睁大眼睛看着他。 江逸尘一点头,只觉得能困住佟毓秀不再兴风作浪,人间便自是一片太平,先让她和自己做个伴,以后再慢慢打造她,也未尝不可。 “对啊!你不是一直都想和我在一起吗?你还老想着和我私奔,如今机会来了,你难道不高兴吗?” 连城一屁股坐到地上,苦着脸摇头:“哎呀!你这叫什么话?我知道你心里自始至终都没有我,你只喜欢连城。强扭的瓜不甜,其实我自己也清楚,我可不想成为连城的替代品。江逸尘,你就放了我吧!这样对你也好,对我也好!” 江逸尘见她一脸不情愿,又叫苦连篇的,便觉得似有几分连城的样子,一时偷笑。他突然上前抓住连城,猛地亲了她一口。 连城一惊,随即挣扎,猛地将江逸尘一把推开:“哎呀!你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我啊!” 江逸尘稍稍松开她,摸了摸下巴,眯着眼睛看着她,幽幽道:“现在看起来,你倒是越来越像连城了!既然是这样,那我就更不会放过你了!” 连城一紧张,忙仰起头,怔怔地问道:“为什么?” 江逸尘笑着站了起来,拉了拉绳子,示意她一并往前走。走了几步,便悠然自得地将绳子挽在身后,大有享受阳光的好心情,一路走一路笑着说:“若你是毓秀,那么留在我身边,我至少可以防止你再去加害连城;但如果你真是连城的话,呵呵呵——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吗?你别再妄想了!” 一路走入城郊的村落,不远处,正有一处农家舍院张灯结彩,原来是有村民在大办喜事。连城见此,似抓到了一个好机遇,忙不迭跑了几步,追着江逸尘道:“哎,江逸尘。前面有人办喜事,咱们也去讨杯喜酒喝吧!之前的馒头我都没吃,现在饿了!” 江逸尘顺着她指去的方向一看,果然是有村民在张罗喜事,不由得道:“瞧瞧,他们过得多热闹。毓秀啊,你觉不觉得,与其在一个人事复杂的地方累死累活地生活,倒不如似他们这样,在一个穷乡僻壤热热闹闹地成亲过日子。从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争斗,没有仇恨,这一生简简单单,安安静静,倒也是难得的好福气!” 连城一咬牙,刻意问他道:“那我问你——你到底认为我是毓秀,还是连城呢?” 江逸尘闻言,猛地转头,盯住她的脸,上上下下全看了一遍,再一叹气:“说实话,我也看不准。但我觉得,现在的你,怕是像连城多过像毓秀了,当然,多也只多了那么一点点。” 连城一笑,果然是个好答案,便索性说道:“既然是这样,反正前面是现成的红烛灯笼,宴席宾客,你有没有胆子现在就娶我?” “哦?”江逸尘听罢,尤是一愣,虚了眸子端看她,忖度着,“你真这样想?别是有什么鬼主意吧!”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既然这样说了,自然是真的——我是佟毓秀嘛!嫁给你,我当然是愿意的。不过你若是一厢情愿地认为我是连城,那自然也由得你去幻想,反正无论我是谁,你都赚了!”连城定定地点头,满是认真的模样。 “成啊!这话说得敞亮。”江逸尘豁然一笑,同意道,“你要敢嫁,我自然敢娶!” “好啊,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帮我解开绳子?就算是抢婚逼婚,也没有捆着新娘子的道理啊!”连城说着,便将自己手上的绳子扬了扬,示意他解掉。 江逸尘一抖绳索,顿时解开了那绳子,斜着眼看她:“我告诉你,就是不绑着你,你也跑不出我的手掌心,你最好乖乖的。” 连城揉了揉手腕,乖顺地笑着:“那是自然,你一个大男人,能不能温柔点!” 江逸尘一哼,便转过头,嘴边溢了丝暖笑。 村落里,几个老乡见来了两个生人,忙过来相迎。 “这位小哥和这位姑娘,你们是外地来的吧!太凑巧了,咱们这儿正在办喜事,要是两位不嫌弃,就入席喝两杯,也沾沾喜气!” “几位老乡请了。说来也是巧,我们这回不但要喝喜酒,而且还要借你们的宝地成亲呢!”江逸尘一抱拳,一指身后的连城,“瞧见没有,她就是我的未婚妻,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我多出几十两的水酒菜肴钱,今儿我们俩就在你们这儿成亲了,老乡们觉得如何?” 连城借机忙一施礼道:“请各位老乡成全。” 几个老乡对望一下,点了点头,皆是一脸的喜气。 “这喜上逢喜,好事成双,可是大吉大利的事情啊!好啊!两位里面请!” “对啊!办喜事就图个热闹吉利!走走走!我们叫屋里的娘儿们帮你这俏媳妇打扮打扮,今晚给你们收拾一间好屋子,保证让你们好好入洞房!” “好!恭喜,恭喜啊!走!” 说话间,大伙簇拥着连城和江逸尘往喜事场子走去,并唤来院舍中的女人:“五婶子!来,来!” 只见一个妇女掀了喜帘,往外一探,忙问了声:“什么事啊?” 老乡一指连城和江逸尘,对那妇人道:“这个姑娘今儿也要在咱们这里和这位小哥成亲,你们俩赶紧带着姑娘进屋打扮打扮,一会儿可以和咱们的新娘子一起出来啊!” “哟!还有这样巧的事情啊!”那妇人一步走来,搀上连城,一边往屋子里推,一边赞叹道,“好漂亮的姑娘!来,跟婶子进去!保管把你打扮得跟仙女下凡一样。” 江逸尘见状,忙拦了一步:“哎,我跟着一起吧!” 那妇人一笑,指着他便道:“哟!哪有大老爷们跟着去化妆打扮的?不好不好!你啊,就在外面等着,一会儿保管给你送出一个新娘子来!急什么啊!哈哈哈——” 说笑间,老乡们便推攘着江逸尘前去另一边喝酒。江逸尘被老乡们簇拥着坐在了酒席中间,望着连城走进院舍,一脸不安,却又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连城随着那妇人走入新娘房,只见一群姑娘正在帮新娘子化妆,连城疾步上前,在她们众人之前跪下,连连哀求道:“救救我!各位姐姐婶婶们,救救我!其实我是被外面的那个男人给拐骗来的,他还要逼我和他成亲!大家都是女人,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就被推进火坑啊!你们可一定要救我啊!” 女眷们顿时愕然,新娘子也从座位上站起来,疑惑地看向连城身前的妇人问道:“五婶子,这是怎么回事啊?” 那妇人忙压住新娘子的双肩,安劝着:“你别怕,又不关你的事,你只管嫁人。”说着,再一扭身,看着连城问道,“姑娘,你跟婶子说说,你讲的都是真事?别是小情侣间闹别扭吧?” 连城心急如焚,忙摇着头:“婶子,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我已经被他挟持好几日了,你看,脚也走破了,手也被捆出伤痕了,而且他还不给我饭吃!到现在我还饿着呢!”说着,便将自己的手腕递过去。 众女眷赶忙围了上来,见连城的手上果真有好些勒痕,连连惊呼着:“哎呀,好多伤痕,真可怕!” 方才牵着连城进屋的妇女此时赶紧端来一盘花生糖果,边塞给连城,边道:“姑娘,你放心!我们一定帮着你逃出去!这儿有点糖果糕点,你先填填肚子,一会儿好见机行事!” 第138章 半个时辰后,连城一身男装由喜房中悄然走出,一眼看向被围在酒席中脱不开身的江逸尘,将帽檐拉低,一扭身从后柴门跑了出去。终于,终于逃脱了。 自皇后仙逝后,皇上亦一病不起,连续两日只能躺在驿馆的卧室之中,以纱巾蒙面,困在光线昏暗的屋子里,连眼睛也不愿睁开。恒泰步入卧室时,皇上正微抬了眼,无神地看向室中悬挂着的皇后的画像,口中嗫嚅着,似在与画像轻声细语。 待半刻,皇上缓缓叹了口气,轻轻睨了眼前来切脉的太医,淡淡地问了一声:“怎么样?朕这病如何了?” 太医退了半步,施礼道:“启禀皇上,病倒还不重,就是调理起来略略麻烦些。皇上思念皇后过度,得了湿疹,不宜见光,所以皇上蒙着的面纱,是不能摘下来的,否则会对龙体……有些不宜。” 整日都是这些,要细细调理,病情不重,偏他却觉得自己像要痛死了,身心都在痛,是切肤之痛。皇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好了,你退下吧!” 一声令下,太医喏喏而退。 皇上闭着眼睛,又唤来恒泰。 恒泰朝前一步,施礼道:“臣在!” 皇上微微叹了口气,只问道:“皇后的死因查得如何了?追查乱党的下落又有何进展?” “臣已经查了一昼夜,但没有丝毫进展。” 皇上猛地睁开了眼睛,看也不看他,只冷冷道:“三日的期限,已经过去了一日,你还有两日可以用功!” 恒泰重重点头:“臣时刻不敢掉以轻心。” “好!你记得就好。”皇上皱了皱眉头,但一想起皇后,目中又掩不住伤痛,凄凄道,“自从这次下江南开始,还没走出直隶,就已经诸事不顺,不但出现了乱党余孽,而今皇后也死得不明不白,朕好难过。” “皇上,死者已矣,皇上请节哀。” 皇上目中轻轻一转,落寞地盯着皇后的画像,突然开口:“朕要在此地给皇后办一场丧仪,越隆重越好,就在明日吧!” 恒泰急道:“皇上,此时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查明,若在此处大张旗鼓操办的话,会很危险的!” 皇上摇头,一拳砸到座椅上,重重地道:“朕和皇后夫妻一场,恩爱情深,又怎能不哀思奠念一番?” 恒泰忙跪地,再劝:“皇上,兹事体大,还请三思啊!” “朕意已决,不要再说了!退下吧!” 见皇上面上生了怒色,恒泰只得叩头遵旨。转身出了卧房,最后望了一眼仍在怔怔发呆的皇上,无奈一叹,回首间,已见醒黛焦急地候在门外。 见恒泰步出,醒黛一步而上,握上他的腕子,轻轻道:“恒泰,怎么办?离皇阿玛给的期限还有不到两天的时间,而现在什么头绪也没有……” 恒泰牵着醒黛走在廊子里,园中假山错落,石林叠嶂,景致偏好,只可惜他二人此时全无心情欣赏这美景。一路走过,恒泰稍稍缓了口气,安慰醒黛道:“公主请放心,反正明日就是皇后的大丧,办完之后,皇上就要回京了,我相信那些乱党余孽一定会有所行动的。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将皇上骗出紫禁城,一击不中,他们怎么会就此罢手?我们肯定还有机会的!” 醒黛顿了顿,忙一握紧他的手:“你真的有把握吗?” 恒泰苦苦一笑,但也不知自己能有几分把握,只恐怕这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敌暗我明,虽然没有任何线索,但只要知道他们一定会再动手,那我们就来个以静制动,守株待兔。”一手反握住醒黛,重重地压了压,“所有的一切,都见机行事吧!” 行宫馆驿的御厨房内,连城用纱巾蒙着面,正在掂勺爆炒,她身后的木桌上,此时已摆放好了三道菜肴。随着一声“出锅”,她将锅里的菜肴码到白瓷盘里,然后将菜端到了木桌上。 “油爆大虾、宫门献鱼、罗汉上素,外加一个竹荪汤。请公公品尝。”连城将菜品递上,一脸期待地看着司膳太监。 司膳太监一使眼色,尝膳小太监走了过去,先用银针一样样试过,银针上没有异样。尝膳小太监拿起一个小碟,每样菜都夹了一口尝了尝,点了点头,又退到一旁。司膳太监这才举起筷子,吃了几口菜,赞许道:“嗯!不错!不错!你叫素云?手艺还真不错!好!这儿正缺一个厨子,你就留下来吧!” 连城掩了笑,忙一施礼问道:“多谢公公!素云有一事相询:这一路过来,听说当今皇上和富察恒泰将军可都在这行宫馆驿之中。公公,这是真的吗?” 司膳太监脸色一变:“大胆!你是何人,怎敢询问这些事情?” “哎呀,素云哪敢询问什么,只是觉得若是真的,那么能给皇上和将军做菜,可是祖上积德不浅啊!说出去也光彩得很啊!” 司膳太监瞧了瞧她:“真的?你怎么总用纱巾蒙着脸?” 连城忙解释道:“厨房内油烟大,用这个遮一遮也是好的。” 司膳太监点了点头:“不该问的事情,就不要问,你既做了厨娘,只要好好烧菜,到时候少不得有你的好处。若是出了岔子,那咱们都得倒霉!知道了吗?” 连城听罢,连忙点头:“是!多谢公公提点,素云一定尽心竭力就是!” 在驿馆的御膳房忙活了整日,连城终于得了空闲绕出小厨房,一路往前院走。她一心想要接近恒泰,一心想要告诉他,提防他身边的毓秀。来的路上,已听到了皇后仙逝的消息,她只怕,接下来,恐怕会有更为不测的灾难。一路走入后花园,为了避开来往的侍女,连城便从假山后面绕了过去,人方穿过假山一侧,却听到毓秀的声音飘来—— “你这言而无信的女人!” 连城听了那声音,连忙蹲下身子。只见假山后,毓秀被一个黑衣蒙面人以匕首制住。 “要活命就闭上嘴,别忘了,你身上还带着毒,解药可还在我的手上。”那黑衣人将蒙面的黑巾拉下,露出一张白皙的面容。连城记得这张脸,是步青云! “上回做完了事情,你也没有给我解药,这回你们又想要做什么?”只见毓秀挡在步青云身前,似在与她争执着什么。 那步青云只一笑,看着毓秀道:“你是个有用的人,连皇后都被你用毒药给暗算了,我又怎么可能那么简单就放过你?托你的福,明日是皇后的丧仪大典,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在皇后的棺椁里放上火药……” 毓秀面上似也一惊,颤颤道:“火药!” 只见步青云拎起一个小包袱,递到毓秀眼前:“对,这是一包威力极大的特殊火药,只要你将它放置在棺椁中,等皇上前来祭奠的时候,轰的一声,玉石俱焚!只要你把事情办成了,我就把解药交给你!否则,我们的计划不成,你也活不了,还要受尽毒发前的折磨而死!” 连城躲在假山石后面,听了她们的一番计划,大气都不敢出。殿前谋逆,这是天大的事情,若她们得逞,炸药一旦爆炸,不但皇上性命难保,就连恒泰也会受到极大的威胁。纵然侥幸不死,也是护驾不利,会因此害了恒泰的!连城越想越怕,悄悄跑出假山,亟亟奔去恒泰的住所,人才要迈入恒泰门口,便开口唤去:“恒泰,恒……” 一声方落,突然被身后的一只手捂住,一并将连城从门口拖进了回廊尽头幽暗的拐角处。连城挣扎着,待定睛一看,却见捂着自己嘴的人竟然是江逸尘。她愤愤地盯着江逸尘,方要开口,却由江逸尘出言拦住—— “我知道,你就是连城!” 连城一愣,怔怔地盯着他:“现在怎么相信了?” 江逸尘扶住她的肩,仔细盯着她的双眸,任这张脸再百般改变,可他相信,这眼神永远都不会变。是,他记得她的眼神,面前确是连城不错。 “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跟着你,你混在厨房里,我观察了你好久。如果你是佟毓秀的话,你有很多机会可以杀掉富察恒泰,可你没有。相反,你刚刚探听到佟毓秀和蒙面人的阴谋,却着急跑来告诉富察恒泰,能这样做的人,只有连城。”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怎么还不放开我?我要去通知恒泰!” 江逸尘摇了摇头,压下声音,安抚道:“这件事情牵连太广,我若放你出去,恒泰未必会相信你,就算是相信你了,而此事一旦泄露,佟毓秀和那帮蒙面人也不会放过你。连城,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我不会再让你涉险的!跟我走!” “不!我不能走!”连城坚持着。 江逸尘摇了摇头,一把拽住连城,离开了驿馆。他抓着连城在街道上一路快步走着。连城一路挣扎着,连连甩着被江逸尘牵握住的手—— “江逸尘,你放开我!你怎么还不明白?我是恒泰的人,从我第一次见到恒泰起,我心里就再没有过别人!他活命我活命,他死了我也活不成。我求求你,你就放开我吧!我要去救恒泰,我宁可自己死了也要救恒泰……” 第139章 江逸尘看也不看她,只道:“不!我不能让你去冒险!绝对不能让你去!” 连城一急,猛地站住:“江逸尘,你若是再不放手,我就咬舌自尽!告诉你,如果你不放开我,我宁愿一死,也要和恒泰死在一起!” 江逸尘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连城,一脸沉着地问她:“我若就是不放开你呢?” 连城点了点头,将身子一侧,便往身旁的墙上撞去。江逸尘见状,忙出手挡住了连城的撞击,定定地望着连城:“你真的肯为了他去死?” 连城又气又急,跺着脚道:“我说得还不清楚吗?!你……你要先一步逼死我吗?” 江逸尘不禁叹了一口气,松开手,缓缓看向她,重重地点了点头:“你一个人应付不来的!我和你一起去!” 三 灵殿之上,经幡摇转,白绫长垂。皇后的棺椁设于灵棚经幡之下,两侧长明灯高高悬挂,火烛轻摇。僧人的诵经声层层飘来,伴着遥远的钟声,一派悲凄哀凉。 寒夜深寂,毓秀仰起头,迎面看见皇后高矗的灵牌,缟白的挽幛长帏纷飞萦绕,抬步间,却由守卫灵殿的侍卫以丧仪重地,外人不得入内为由而阻拦。 毓秀只瞪着他们,冷言道:“我是富察恒泰的妾室宋连城,将军和公主派我再来校验皇后的棺椁。皇后娘娘已经殡天数日,若是有什么伤痕,此时应该可以察看了,我要瞧一瞧!” “不是属下不允准,而是皇后娘娘的御棺已经被金钉钉牢,轻易无法启开了!如今外椁还没有上金钉,您就算看了,也不会有什么收获的。” 毓秀闻言即道:“我是奉命行事,内棺不能检查,看看外椁也是不虚此行!” 一个侍卫让出路来,只道:“那我带您进去。” 毓秀摇了摇头:“不用了,你在这儿守着,我自己进去就好!” 摸着黑缓缓推开沉重的漆门,一步步走入素幔白幡飞扬的冷殿,左右两侧一路延绵的灵烛流着暖泪,香炉中燃着安息香,雾气缭绕,青烟浮上。 毓秀在皇后棺椁前燃了一把残香,余光扫过,见四下无人,轻轻将外椁的顶盖推开,见里面果然是钉得严严实实的御棺。她从裙内取出那个装满了火药的小包袱,从包袱里取出火药小包,一包包地放入外椁与内棺的缝隙之中,一并巧妙地安放了引爆装置。手中的这个爆炸装置,如步青云所言,甚是巧妙,在祭奠仪式上皇上一定会去哭棺椁,那时必然会有爆竹齐响。这强力火药的爆炸装置,是以震动来引爆的,只要外面的爆竹一响,震动炸药的感应装置,立刻就会引爆,到时一切玉石俱焚。 殿外,埋伏在黑暗中的连城此时已伺机而上,便要上前将毓秀捉个现行。江逸尘猛地制住了她,在她耳边轻道:“不成!捉贼拿赃。你现在出去,很容易被她反咬一口,嫁祸于你,那你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连城咬着牙,眼见毓秀从殿中而出,盯着她的背影远去,连城道了声:“她走了。” “好机会!现在我就去把火药浇灭,然后再去告发佟毓秀的阴谋。”江逸尘轻轻站起身,忙又一把制住连同起身的连城,“实在太危险了!你在这儿等着,我一个人去!” 说罢,便飞身潜入灵棚。一时间,惊动了守灵的侍卫,江逸尘就势将侍卫打倒在地,一步跑去皇后的棺椁前,掏出一只水葫芦,正要打开皇后的棺椁注水,却听到身后一声冷喝—— “大胆!什么人?竟敢夜闯行宫馆驿!” 几个侍卫立时围了上来,只听见呜呜几声怪响,四只锯齿飞环被放了出来。江逸尘左躲右闪,并且徒手和侍卫们战在一处。混战中,江逸尘夺下一把单刀,用单刀拨打下了两个锯齿飞环。另一个锯齿飞环向江逸尘的背后飞来,此时江逸尘正被一个侍卫缠住,背后露出了空门。 躲在暗处的连城忙惊叫道:“小心背后!” 江逸尘将身就地一伏,飞来的锯齿飞环正打在身后的侍卫身上,那侍卫顿时毙命。 其余的侍卫见殿外还躲着一人,转身便朝着连城冲去。听得连城一声惊叫,江逸尘大惊,忙回神赶去救连城,猛力杀退了几个侍卫,护住连城,却被锯齿飞环重重地划伤了腹部。 “哎呀!你受伤了!”连城唤了一声。 “快走!”江逸尘全然不顾身上的伤,带着连城便一路逃出了驿馆,往西面的山林中跑去,脚下的血迹引来了身后一众侍卫的追杀。江逸尘受了伤,越走越慢,脚下的血越流越多。连城低头间,见他半个身子已浸在血水中,急道:“你在流血,还流了很多很多的血,你要是再这样跑下去,血会流光的!” 江逸尘惨笑,握紧连城的手:“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我就算是死又怎样?何况我身上的血多得是,你放心,这点小伤,奈何我不得。” “那你也先停下来,我给你包扎一下。” 江逸尘停下脚步,将连城拉入一处隐蔽的树林后,坐了下来。连城忙将衣襟撕下,给江逸尘腹部的伤口包扎起来,心疼道:“你这又是何必呢?” 江逸尘痛得吸了口冷气,笑道:“我早说了,只要过去,就会有危险,既然你执意要过去,那么伤在我身上,也远比伤在你身上要好,我心甘情愿。” 连城手下一顿,幽幽地看着他,不无纠结道:“你……对我真的很好,但……” 江逸尘笑着摇摇头,抬起一手封住连城的唇:“够了,不用再说下去了,我不为了什么,只是想着你好。” 远处,已传来侍卫们搜山的声音,眼见那火把越来越近,声音越来越大。江逸尘转眸看着连城,镇定道:“好了,没时间了!你快躲在草丛中,我去把他们给引开!” 连城急忙拉住他,阻止道:“不要!不要!你要是出去,必死无疑啊!” “好姑娘,有你这句话,我死了又怎样?”江逸尘一把握住连城的手,望着她缓缓溢出笑容,“呵呵,你信不信,我江逸尘是打不死的!你还记得吗?从你见到我的那天开始,我死了多少回?可悬崖摔不死我,炸药炸不死我,刀剑也杀不死我。” 泪,涌出连城的眼,她仍是不肯松手,不肯放开他。 江逸尘笑着掰开了她的腕子,安慰道:“你放心,咱俩是有缘之人,我和你的事情还没有完呢!我引开追兵之后,也许在某一年,某一天,我还会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把你抢走,或许还会逼你做我的女人。” 连城猛地哭了出来:“不要!不要走!你不要走!” 江逸尘迅速点中连城的穴道,将连城放倒在草丛中,最后望了望连城的脸:“几个时辰之后,你的穴道会自动解开,然后你就赶紧离开这个满是是非的地方,再不要回来!” 连城虽然不能动,眼睛却在不停地眨动,立时滑落滚滚泪水。 “连城,你要记住,我江逸尘这辈子就只喜欢过你一个人,我要你活着!所以你必须给我好好活着!因为只要我活着,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你要是死了,让我找不到你,那你就是不守信诺!我们——还会再见的!” 江逸尘的最后一声,传入耳中,连城痛苦地咬紧了唇,发出呜呜的声音。眼见江逸尘奋起最后的力气,冲下了山。连城猛地闭上了眼,身子躺在草丛中不能动弹,却是眼泪决堤。耳边随后便是一阵混乱,听到侍卫们追着江逸尘的步子越来越远,而后,所有的声音渐渐远去。 连城流着眼泪,望着天上的月亮,突然想起了从前那些美好的场景。想着那一年冬天,江逸尘牵着她踏雪走过,在白茫茫的草原上留下了一路的脚印;想起他的箫声,总是能一次次感彻她的心。耳边越来越静,再没有一丝动静,直至一片死静时,连城终于无法忍耐地痛哭出一声。 滚烫的热泪滑过她的脸,眼前尽是白雾模糊的一片,待眼泪风干,不知过了多久,天上飘起了雪花,大片大片地砸落在她脸上。麻痹的手指轻轻动弹着,连城缓过神,手可以动了,穴道解开了。她挣扎着爬了起来,来不及活动腿脚,便跌跌撞撞地跑向江逸尘方才冲去的地方。一路的血,江逸尘的血,她颤抖地追着那血迹。 终是在目光的尽头,看到了江逸尘。 此时,他宁静地伸出了一臂,似在等待着她的怀抱。他平躺在草丛中,胸前有无数支冷箭穿透了他的身子,俨然被射成了刺猬的模样。连城脚下一滑,便跌倒下去,她用力爬去江逸尘的方向,终于握上了他的一曳衣角。 “江逸尘——”她似平常一般,轻轻唤了他一声,却再也听不到他的回应。 他白色的衣衫,已被鲜红的血浸染,鹅毛般的雪花覆盖在他的身上,似为满身伤痕的他披上了一层薄薄的毛毯。他的眼睛尚是睁着的,安静地笑望着夜空,不知那最后一刻,他想起了谁,又在望什么。 “江逸尘,你不是说,也许在某一年,某一天,你还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把我抢走,或许还会逼我做你的女人吗?”泪,不停地滚出,连城抱着他的尸体,坐在草丛中,她哭着仰望夜空,不住地喊着他的名字。 第140章 江逸尘,你才是这世上最不守信的那个人。 天明,祭奠大典与初日一齐升起,钟声自灵棚中飘来,悲乐声围绕在灵殿周侧。跪于两道之上穿着素缟朝衣的群臣肃穆无言,一身缟白的太监和侍女站在后面,垂首哭灵。丧仪肃始,圣上亲悼。皇上自后殿而来,身着以素白缟衣遮掩的龙袍,一路以纱巾蒙着面,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向皇后的棺椁。因悲伤过度,他的步伐似有些沉重而迟缓着。 埋伏在四处的蒙面人稍微探出了头,步青云亦藏匿在其中,眼见得皇上已走向预定的爆炸点,步青云打了个手势暗示着,其身侧的蒙面人便点了点头,又俯身隐藏了起来。 灵棚之中,皇上站在皇后的棺椁前,沉吟不语。 “哀思绝响,悲炮齐鸣!”司礼太监扬了一声,灵棚外传出了阵阵爆竹的巨响。 再一声轰鸣,接连由皇后的棺椁而来,只见一片火光中,灵棚发生了巨大的爆炸,瞬间被夷为废墟,皇上亦被炸得四分五裂,龙袍的碎片坠了一地。 一时间,场面极为混乱。步青云随即示意出手,十几个蒙面人由外掩杀过来。祭奠大礼上的守护侍卫们和蒙面人战在一处,侍卫不敌,节节败退着。 步青云一笑,扬声道:“好!我们成功在即!给我冲!” 说话间,一举倾上,奔去了灵棚之中。猛然之间,身后只听得三声震耳欲聋的炮响,灵棚四周突然出现了无数的弓箭手,对准了步青云一伙。 “静贵人,你就这样想要朕的性命吗?” 这一声听得步青云一震,她顺着声音飘来的方向转过身子,眼见皇上和恒泰从外面走了进来。 步青云疑惑地看着完好无损的皇上,不由得惊道:“我分明见到你被炸死,怎么……” “皇上神机妙算,又怎会中你的计策?刚才拜祭皇后的皇上,只是一个木傀儡。再说,皇后的遗体何其尊贵,岂能任由你们炸毁?这停放着的,只是一具空棺椁!”恒泰说着,将皇上护在身后,扬了一声,便欲拿下步青云,“来啊!将这群犯上作乱的贼子全部擒拿!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步青云一笑,便也毫无抵抗地束手就擒,她看着恒泰,颓然一笑道:“好!我输得心服口服,到底是你们棋高一着……” 皇上却突然说话:“来啊!把她给朕带到书房里来。” 恒泰见此,一时犹豫道:“皇上,这个步青云极其危险,是个亡命之徒!” “没事,带她过来,有些事情,朕要和她说清楚。” 恒泰立时应下,随同军士将步青云押送着离开。一时间,连城正由灵棚外奔来,眼见一片狼藉的灵棚,吓了一跳,只道是真的发生了爆炸。慌乱间,她焦急地在人群中寻找着恒泰的身影,远远地,看到了恒泰押送步青云的身影。 是恒泰!恒泰还活着! 连城激动得尚来不及开口,却已被恒泰一眼盯住,并抬手向她指来—— “佟毓秀!你怎么会在这儿?来人,把她给我抓起来!” 两个军士迎面而来,将连城牢牢捆缚住。连城挣脱不开,却仍奋力扬声迎着恒泰喊去:“恒泰,不是这样的!我不是佟毓秀,我是连城,我是来救你的!” 恒泰冷冷地哼了一声:“胡说八道!你们几个看紧她,这个女人诡计多端,别让她又跑了!一会儿将那些乱党连同她,一齐押到前院去听候皇上发落!”说罢,便押着步青云快步走向皇上的书房。 连城一路凝着恒泰的背影,满心失望。垂首间,一滴泪落了下来,她喃喃道:“我把江逸尘抛在那么冷那么荒凉的地方,甚至都来不及安葬他,便想来解救你于危难。可是,你却再也认不出我了……” 书房之中,燃起了冷香。皇上还记得,这是步青云最喜欢的一味香,名叫断魂香。听说此香源自西域,嗅之断魂,不嗅反会思念至断魂。而他自己也曾笑说,步青云便也是这样的女子,明明知道是含着毒汁的罂粟,却忍不住靠近,忍不住不能拒绝。 如今,他望着跪在地上的她,依旧是那一脸的桀骜清冷,便如他初见她的那日,她幽幽抬起脸,面上虽是笑着,却从她的目光中看出了一丝冰冷。一直以来,他都想知道,那丝冰冷,那样的恨,到底是来源于何处。 “你,为什么一定要置朕于死地?”皇上俯身看着她,目光淡淡的。 步青云一仰起头,看着皇上,冷冷地笑:“报仇!为父报仇,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为成百上千死在你手上的人报仇!” 皇上摇了摇头,似不能相信她的话:“自朕二十五岁登基以来,重农开荒,兴修水利,怜农恤商,三次普免天下钱粮,两次免去八省漕粮。朕这一朝,古往今来称盛世,百姓臣工皆称圣君。我问你,朕又哪里去结什么成百上千的仇恨?” “好一个盛世,好一个明君!”步青云扬声一笑,缓缓抬起手,翻出手腕,露出腕中那鱼形的刺青,目光飘向他,“你可知道,这个刺青是什么意思?” 皇上略略皱了眉头,只一摇头:“我虽然见过多次,但始终不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 “我告诉你,这不是什么组织,而是我们江南河工的刺青!”一声冷言落地,步青云咬牙道,“你还记得吗?在清口及江南运河的疏浚过程中,由于贪吏的盘剥,江南河工死了多少人?” 皇上吸了一口冷气,沉默着。 步青云握紧拳头,恨恨道:“有一个河工被逼得走投无路,抓住微服私访的你,以命胁迫,不为别的,只为让你听一听广大河工的哀号和他们的悲哀。而你呢?竟然下令将这个河工给杀死!你的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我们江南的河工,众河工在我爹爹的带领之下,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们要刺杀你!可惜我父亲的一念之仁,竟然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 皇上一时疑惑,问她:“你爹爹是?” 步青云溢出一丝冷笑,蔑视他:“你还装什么糊涂!我爹爹就是混入宫中唱戏的戏子,化名良工的那个人!” 皇上心头一震,猛地闭上了眼睛。 “突然有一天,我爹爹要放弃已经策划好的行刺计划!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步青云说至此,已不能遏制地颤抖。只记得那一日他在众河工面前宣布他放弃了计划,不再刺杀皇帝。他宣告所有人说,当今这个皇帝未必是传闻中那么荒淫无道,他也在努力整顿吏治,惩罚贪官。而就算是把皇上杀了,也未必就能改变现在的局面,反而会搅得天下大乱,将有更多百姓受苦。 “可是,我爹爹没过多久,就被你给害死了!尸首从宫中运了出来——那时候,我就下定决心,要为他报仇!”犹记得父亲的尸首被运回来的时候母亲的哭喊,母亲哭着说这世上皇上是最不可信的,而父亲又怎么能相信皇上,终是因为错信,招来杀身之祸。那一日,她便看着父亲的尸身,咬紧了嘴唇,自此立誓,要将父亲身上的重任担负在己身,她要替代父亲,替代千万河工,完成刺杀大业,让父亲在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冷发垂落,终于,还是在一夕之间,尽败。 步青云颓然一笑,眼神流离地看向皇上,声音已是嘶哑:“你说!我爹爹都已经如此深明大义,饶过了你!可你为什么还要置他于死地?而且连他是怎么死的,都没有透露半句!我爹爹死于你手,昏君,我身负深仇大恨,我要你死!我要你死!” 皇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说怎么每次看你,总会想起一个人来,原来,你是他的女儿。可你知道吗?你的爹爹,你心目中的大英雄,其实他是骗你的,他骗了你们所有人,他不是为了大义,而是为了一个女人,为了我的一个女人……” “你说什么?” 皇上将双眼闭上,无奈地叹道:“你的爹爹爱上了我的女人,慧妃,他想带慧妃私奔——而后,他们的私情暴露,你爹爹为了保护慧妃,情愿自尽身死。而这,就是全部的真相。” 步青云惊住,一时无言以对。 “此时此刻,你还想再报仇吗?是我对不起你爹爹,还是他对不起我?”皇上一言问向她,话中亦是痛苦不堪。 步青云惨笑一声,不住地摇头:“笑话,笑话!我的复仇竟然只是一场笑话……太可笑了!” “你还是放下仇恨吧,仇恨不光会烧死别人,更会焚烧自己!” 步青云缓缓站了起来,望着皇上,面容一颤:“没有机会了,我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还有什么好放下的?” 突然之间,她咬碎了口中的一粒毒药,毒汁四溅,她连连将黑色的毒汁尽数吞入腹中。 “你要做什么?”皇上一手扶住她,急问。 步青云笑笑,目中闪烁道:“这本来是给你准备的毒药,看来用不上了,还是我自己吃了吧!”她不无悔恨地最后看了一眼窗外,似是觉得阳光极好,那遥远之外,她似乎又看到了高高的戏台,她便立在台上,嬉笑哀怒,书写着别人的故事,唱演着自己的人生。如是那样,该有多好,如是没有仇恨,她或许会做一个真正的戏子,敢爱敢恨,敢哭敢笑。 第141章 血,自嘴边缓缓溢出。 她最后笑了笑,终是睁大了一双眼,渐渐失去气息。 “何必呢,这又是何必呢?”皇上俯身,将她环住,不无哀怜地看着她此刻已苍白的脸,轻轻地,为她合上了双眸。他叹了口气,目中亦有一丝泪,无声而落。 四 院中雪落了厚厚的一地,恒泰便伫立在窗檐之下,凝望着园中的落雪,一时静寂无声。他身后,毓秀端着一盏茶缓缓而来,如今这茶中的毒药,是她最后的机会了。能否大仇得报,便在今日。 毓秀将茶轻轻送了过去,声音亦落在他的耳边:“恒泰,天气这样冷,喝点热茶吧。” 恒泰没有回应,只出神地望着漫天雪,似是极担心,叹了一口气:“今日走脱了一个乱党死囚,这可如何是好?” 毓秀奇道:“大牢里戒备森严,他是怎么逃出去的?” 恒泰亦皱起了眉,苦恼道:“这就是疑点所在。我已经查过了,他所戴的手铐脚镣全都被精钢线锯给锯开了,这说明这股乱党还有漏网之鱼,他们可都是亡命之徒。连城,这几日你可要小心,屋里屋外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步青云已死,他们会将所有的仇恨都对准我的,同样,你也会被置于危险之中。连城,千万不要离开我的左右。” 毓秀点了点头:“好的!这可真吓人!” 恒泰一笑,轻轻抚了抚她的鬓角:“放心,我迟早会将他们一个个都拿下的。” 话音刚落,门突然由外间劈开,一个劈头散发的乱党从天而降,一刀劈向恒泰和毓秀。滚烫的茶盏跌落在地,毓秀骇得一躲。恒泰忙将她护在身后,抽剑挡住乱党的进攻。突然之间,那乱党自腰间抽出一颗药丸,放出一阵粉红色的烟雾,恒泰吸入鼻间,脚下忽然不能控制地颤了颤,立时已站不稳,昏迷倒地。 “哈哈哈——销魂蚀骨散,果然厉害!富察恒泰啊,富察恒泰!今日你死在我的手上,也不算冤枉。你害死了步青云,我马上就要你抵命!”乱党将恒泰踩在脚下,一时间仰头大笑。转眸中,一眼瞥到毓秀,锁紧瞳眸道,“你就是他的女人宋连城?好!我索性送佛送到西,将你们俩一起送上黄泉路!” “慢!”毓秀退了一步,正踩在碎裂的茶盏上,“你是步青云的人?”她看着躺在地上的恒泰,又看了看脚下的碎片,只道自己的毒茶虽没有派上用场,得天人来助,总算让恒泰丧命于此,不枉她这些时日来忍辱求全,费尽心机。 “我们都是河工组织,你是谁?”乱党只道了一声,冷冷地看着毓秀。 毓秀将头一仰,声音寂静:“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别不认一家人啊!我可不是什么宋连城,我是佟毓秀,步青云和我认识的,皇后也是我给她送上西天的,她还叫我在皇后的棺椁中放了炸药!再怎么说,咱们也是站在一条船上的人。” “你说的是真的?” 毓秀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袖子:“当然是真的。步青云还给我服下了七虫七草七花毒,如今她死了,一直没有人给我解药,我这还吐着血呢!你有没有解药?有没有解药啊?” “用解药来救你的命?” “对啊!” 乱党摇了摇头:“不,你才是我的解药,是来救我的命的。” 毓秀立时愣住,全然听不懂他的话!怔怔间,却见躺在地上的恒泰缓缓坐了起来。 “佟毓秀,你死到临头,还是这么糊涂吗?”恒泰转首,盯着她,言语冷峻。 毓秀大惊,面如死灰地退了一步,连连摇着头:“你?原来你没有昏迷!” 根本就没有什么销魂蚀骨散,他只是给她演了一场戏,收买了乱党,要这乱党试探出眼前人的真实身份,待事成之后,自放那乱党一条活路。 “恒泰,你误会我了!刚才我是骗他的,你可不能信啊!”毓秀亟亟为自己辩解着,已退至墙头,再不能退一分。 恒泰皱起眉,一脸哀伤地看着她:“你又何必再狡辩呢?虽然你换了连城的脸,但假的毕竟还是假的,最根本的东西,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同呼吸,共生活,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个微笑,一句话,一个字,都透露出无穷的信息。而在你的身上,我丝毫没有感觉到你是连城的信息。” “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怀疑起我的?”毓秀颤抖着问他。 “皇后之死。”恒泰定定地开口,“那日驻扎在郊外的营帐中,只有我和醒黛猜测到了皇上的深意。而我猜想,那时的你便已听到我们的话,并且能轻易进入皇后营帐的人,除了醒黛和我,也只有你了。” “对!是我!”毓秀哈哈笑起来,“我不过是说了有人要害皇上,皇后当真护夫心切,急匆匆地赶了回去。我知道,那个时候是皇上设下的陷阱,可我,我不能看着步青云陷入其中。我要让她活,她活着才能给我解药。而今,她死了,我大仇不能报,活着也没有意义了!” 恒泰闭上眼睛,一声长叹:“我只当易容术是个江湖传说,宁可相信你是连城,让自己非常努力地去适应你,告诉自己你就是连城。但始终不行,假的就是假的——所以我才会布这个局,让你自己露出了狐狸尾巴。” “你,竟敢诳我!”毓秀无奈地摇头,一行泪落下。 “彼此彼此。”恒泰目光已冷,看着她,厉声下令道,“来人!把她给我捆上,严加看管!” 窗外的雪,仍在下。 恒泰看着毓秀的身影渐渐远去,那张似极了连城的脸,终于消失在了眼前。恒泰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恒泰,既然一切都已水落石出,那么,我们赶紧去把连城接出来吧!” 一声由身后飘来,醒黛此时从书房的屏风后缓缓而来,方才恒泰设计的这场好戏,她全然看在眼中。如今,她一步走到他身边,握上他的腕子,轻柔道,“她在大牢中,一定受苦了!” 恒泰点点头:“也真是难为她了,因为我的疏忽,遭了这样多的罪。” 恒泰带着醒黛,一路离开驿馆,直朝大牢而去。雪落了满肩,恒泰一时竟有些迟疑,不知该如何面对连城的那张脸,那张似是毓秀的脸。待走入大牢,牢中的景象着实让人吃了一惊。大牢之中横七竖八地倒下了一大片人,有囚犯有侍卫,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药味。只见一间空空的牢房,牢门已被刀剑劈开,墙上钉着一张字条。 “若要连城,用毓秀交换。孙合礼。” 又是这个孙合礼!恒泰一拳落在墙上,冷笑,这个孙合礼还真是个痴情种,只可惜错爱了毓秀! 又是沼泽地,大片大片的紫色云芝生长在看不见底的深渊沼泽中。连城被孙合礼一路绑到了此地。连城看着沼泽中的云芝,恍惚想起来,自己被毓秀控制时,也曾带着恒泰来到此处沼泽,寻觅能治百病的云芝。而那时,便是孙合礼救了他们,他解了恒泰的毒,又将她从毓秀的控制中解脱了出来。 此时,他又来到这一片云芝林,却不知意欲何为。 “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是要把我沉入沼泽吗?”连城轻轻问了他一声。 孙合礼苦苦一笑,摇了摇头:“我只是一名医生,只想着救人,不会害人。连城,我实在对不起你,但为了救出毓秀,我只能再胁迫你一次,请你一定要谅解我。这片沼泽中的紫色大云芝,能配制出抑制毓秀身上所中剧毒的药物,我必须要来采摘,但我又不放心你,怕你趁机跑掉,所以只能带你一起来。” 连城急叫道:“你疯了!这里是沼泽!你一踩上去,就必死无疑啊!” “谢谢你的好意,我自有办法。”孙合礼说着从马车上取出一筐白色的粉末,往沼泽中倒去。 只见沼泽混合了白色的粉末,霎时冒起了白烟。 连城奇道:“这是什么?” 孙合礼一面在脚上绑着长木片,一面回答:“这是石灰,遇水则沸,它和沼泽淤泥混在一起,可以使淤泥暂时变得坚硬些,我现在在脚上绑上长木片,也是防止我陷下去的工具。这个沼泽我研究了多时,这个方法保证万无一失。”说着,他踏着木片走入沼泽,果然稳当了许多,双脚没有下陷。看中了一棵最大的云芝,他俯身去采,哪知突然失去了平衡,孙合礼的一只脚有些陷入了石灰淤泥中。 只听孙合礼一声大叫,连城猛地抬起头,见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云芝,亟亟奔上了草地,一边跑一边叫道:“完了完了,我这只脚被烫伤了!” “烫伤?这儿又没有火,你怎么会被烫伤呢?” 孙合礼挣扎着站了起来,走向马车去取药:“这石灰入水,比沸水要烫数倍,唉——这可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连城艰难地挣开捆缚,从车上跳了下来。 孙合礼见她自行松开了捆缚,不由得急道:“你怎么挣开绳索的?你可别跑!” 第142章 “我不跑!你走过来,我来帮你包扎!” 孙合礼一时愣住,便见连城几步走上来,除掉孙合礼的鞋袜,端着孙合礼已经红肿溃烂的一只脚,仰起头,问他:“你看看,要上什么药?” 孙合礼从药箱中取出一只瓷瓶,用嘴咬下塞子,从瓶子中倒出一些粉末撒在自己的脚上,忍着痛不哼出声:“你……为什么不但不跑,还要来救我?你就算是帮了我,我也不会放了你,你难道就不怕我对你不利吗?” 连城连忙帮他将脚包扎起来,摇了摇头道:“你怎么对我,是你的事,但我不能看着你在我面前有事,我不会让你倒在这里的——何况你对我又有救命之恩。其实,孙太医,你对佟毓秀是真的好,她犯的是她的错,怪不到你身上。” “连城,你真是一个好姑娘。”孙合礼一叹气,从怀中掏出迷魂药饼,迅速按在连城的头上。刹那间,连城便失去了知觉。 孙合礼挣扎着跪在地上,拜了连城一拜:“连城,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但我一定要去救毓秀,只好先委屈你了!” 孙合礼将连城抱回马车上,一路掉转马头,跑出了沼泽林。林外恒泰带着毓秀已等候多时。孙合礼驾着马车停在恒泰身前,他脚上有伤,便没有落地,坐在马车上看着恒泰,恭敬道:“恒大爷,你果然守承诺。” 恒泰冷哼了一声:“还说这些做什么?赶紧交出连城!” 孙合礼揭下盖在连城头上的迷魂药饼,连城悠悠转醒,孙合礼在她耳边轻轻一唤道:“恒大爷已经在等着你了,快去吧!” 连城转头,望见恒泰:“恒泰!恒泰!” 孙合礼亦看着恒泰,求道:“恒大爷,请放了毓秀吧!” 一时间,恒泰将毓秀推了出去,孙合礼也将连城放了出去,两人擦身而过。 恒泰迅速抱住连城,上下打量着连城,关切地问道:“连城,连城,你受苦了!” 突然一身响,孙合礼甩出了一枚烟火弹,瞬间烟雾弥漫。烟雾散尽,孙合礼的马车已行至百米之外,越行越远,孙合礼的语声随风飘来—— “恒大爷,我知道你绝对不会追击我们的,因为在这个世上,只有我可以将她们两人的脸再换回去——后会有期!” 恒泰抱紧连城,望着那烟雾之后的马车,久久伫立着,半晌沉默。 马车渐渐停落在荒无人烟的郊外,孙合礼拖着仍在流血的脚艰难地下了车,一并将毓秀抱下了车。落下车来的毓秀一时间暴跳如雷,亟亟地看着他,声声逼问着他有没有采到云芝。如今她咯的血越来越多,若孙合礼再配不出药来,她便要死了。 孙合礼哀哀地看了她一眼,缓缓道:“毓秀,我的脚受伤了,你来帮我换一下药吧!” 毓秀急得一跺脚,怒道:“脚伤算什么?叽叽歪歪的,比我中毒更重要吗?我告诉你,我还要报仇!我要杀光恒泰全家!我一定要报仇——你,到底采到了云芝没有?” 孙合礼目光一凝,转眼瞧了瞧马车上那个装着云芝的小布包,再看了看毓秀,艰难地摇了摇头。或许他从前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如今,他只是想要选择一件正确的事情来做,要他,也要她,自此不会再痛苦,再仇恨。 “没有,我没有采到。”淡淡的一声溢出,孙合礼宁静地看着她。 毓秀只觉得周身一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泪,顺着脸庞流下,她尖叫着,似不能接受地猛摇着孙合礼的肩膀,不住地痛哭:“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孙合礼递给毓秀一粒药丸:“毓秀,吃了它,你会好过些。” 毓秀亟亟吞了药丸,仰起头一脸希冀地问他:“这是解药吗?” 孙合礼摇了摇头:“不,这是带有迷幻效果的止痛药。” “止痛药?” 孙合礼点了点头:“对,我怕你痛。” 毓秀又咯出几口鲜血,她看着自己的衣襟前坠落一滴滴鲜红的颜色,却觉得身子麻木了,连咯血也不会感觉到痛了。她知道,孙合礼一定给自己吃了好药,她相信,只要有他在,她便可以活下去。 久违的笑容,再次浮现在毓秀的脸上,她心安地依偎在孙合礼的肩头,眼皮渐渐发沉,突然很想好好睡一觉,再醒来。 孙合礼抱着毓秀,声音一轻:“毓秀,你中的毒已经很深,就算是有云芝,也是难救了,我们就这样简单简单地过好这一天吧!你放心,我会陪着你,直到最后一刻的。” 毓秀此时已困得抬不起眼皮,迷糊中低言道:“我没救了吗?不可能,我还要报仇呢!我还要报……”说着,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她打了个哈欠,昏昏地睡着了。 孙合礼平静地一笑,将她一丝丝搂紧,微微闭上眼睛,吻着她的鬓角,轻柔道—— “你放心,我会陪着你的。” 五 自回到京中,连着三日,连城只将自己困在屋子里,不肯见人。终于,恒泰推开了她的房门,一步步走入昏暗的内室,自床榻间扶起连城的双肩。连城仍是垂着头,以双手挡住一张脸,不肯让他见到自己的脸。 “连城,连城,你为什么要躲着我?”恒泰柔柔问了一声。 连城摇了摇头,只是道:“我不要见你!” “为什么?” 连城一怔,幽幽道:“你现在已经是朝廷加封的忠勇伯了,何其尊贵。而我呢?还顶着一张佟毓秀的脸,我配不上你,恒泰!你让我走!我不要见你!” 恒泰拉着连城的手,另一手轻轻移去她遮挡面目的手,一丝一丝盯紧她:“不!连城,你想错了!我爱的是你的人,而不是你的脸。虽然你现在的脸不是自己的,但你的心、你的身还是我的,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连城痛苦地仰起头,自黑暗中看着他闪烁的目光:“可我自己过不了自己这关。恒泰,我准备远离尘世,再不见自己这副臭皮囊了!眼不见为净!” “不!连城,你不要再倔强了,何必为了一张脸而懊恼呢?我是不会在意的,我希望你也不要在意,顺其自然吧!”恒泰双手将她抱紧,深情地望着她。 门外一阵脚步声,突然戛然而止。 恒泰和连城忙看向门外,只见醒黛端着一碗汤药愣愣地站在门外,连城连忙放开了手,怔怔地看着醒黛,三人之间,沉默无语。 好容易,醒黛回过神来,匆匆离开房间,园中雪落得更甚,宣告着这一年的冬期无比漫长而寒冷。醒黛拉紧长麾,飞身上马,一路纵马前去宫中。她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那个时候她还没有为人妻子,没有做小格格的额娘,她便是这样,大喜大怒,纵马在宫道上,在京城的街边奔跑,这一路奔跑,似乎便能忘记所有的烦恼。 入得宫门,她翻身下马,牵着马儿一路走去乾清宫。长麾上落满了晶莹的雪,长长的睫毛亦冻上了一片晶莹。她仰起头,看见大殿之上,皇上正持着纸伞立在风雪中,迎着她步来的方向。 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觉得皇阿玛变老了。似是自何时起,他瞬间白了头,是额娘去世,还是皇额娘去世,或者,是自步青云暴亡之时。 一步步走上殿,醒黛看着望着雪无声沉默的皇上,轻轻一问:“皇阿玛,您还想着皇额娘?” “毕竟是多年的夫妻,她不在了,朕孤独得很。”皇上愣愣地点点头,伸手接过一片雪花,化在了掌心中,顺着指缝流下。 醒黛便站在他的身侧,一同望着雪,陷入无限的感伤中。缓缓地,醒黛终是忍不住望着他,轻轻问道:“皇阿玛,您心中,最爱的女人是谁?” “最爱?”皇上似也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愣愣地想了想,一声长叹,“最——这是一个很独占的字眼啊!是皇后吗?是的。是你额娘吗?也是的。包括那个步青云,其实朕心中何尝没有她的一席之地呢?朕这辈子有很多女人,我很难说最爱她们中间的哪一个,但我可以说,我和她们每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都是真心的。” 醒黛一笑,不无苦闷道:“皇阿玛,这是你们男人的想法,您明不明白,在很多女人心目中,是不能与他人共享一个男人的!” 皇上摇了摇头,不能认同她的话,只得道:“可朕是皇上啊!朕是不可能被独占的——男人,同时真心爱两个或以上的女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只要他所爱的女人无异议,那就是福气。” “那您对我额娘,是真心的吗?”醒黛深深地望着他,终于问出了一直以来压在心底想要问出的话。 皇上重重点了点头:“是真心,真心得不能再真心了。但朕心中一直有悔恨,对你的额娘,其实我错了。” “为什么?”醒黛疑惑着皱起了眉。 “当年我发现了她和良工的事情,结果怒不可遏。我悲伤欲绝,甚至可以花一生的时间来思念她,却不会反省一下,为什么你额娘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说到底,我是为自己身为帝王的自尊而生气,而内疚。”皇上笑着摇了摇头,满满的自嘲,“其实我错了。醒黛,这世上最大的爱是什么?不是占有,不是争取,而是放手,而是成全。” 第143章 “放手?成全?”醒黛一愣,似是在咀嚼这两个字。 “对。”皇上点了点头,看着远方,似看到了那不曾发生的但却美好的一切,“如果当年的我能领会到这一点,成全她和良工的话,那么一切就都会不同。良工不会死,步青云不会死,你额娘不会发疯,皇后不会死。一切都源于那种独占,那种宁死不放手的愚蠢。可惜啊,这世上的人,哪个不是抓到手里都不放?就算是要死了,也还是不放手。这件事情,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很难——爱,本来就是一件异常复杂且很难很难的事情。” 皇上的声音越来越淡,越来越远。长殿之外,只剩醒黛一人的身影摇曳,风雪之中,她轻轻扬起了一只腕子,接着飘落的雪花,无数的雪花纷飞而落,由她的手间散去。 她怔怔地看着那些由手中散去的雪花,喃喃的一声溢出—— “占有容易,放手难。” 诵经声,木鱼声,由公主房外传来了整日,恒泰便和连城等在公主房门外整日。手边的茶已凉,恒泰叹了一口气,便要起身,只见一个侍女由公主房中走了出来,见了恒泰便是一礼。 “大爷,奴婢又去瞧过了,公主还是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见人,谁敲也不见,而且时常会从公主楼中传出诵经声,奴婢听着可怕。大爷,公主别是要出家啊!” 恒泰一急,忙止住了她的话:“胡说胡说,快去把公主身边的云儿叫来!” 见侍女亟亟转身而去,恒泰猛回身,望着连城一叹气:“这是怎么搞的,你说你要离开,现在公主又闭门不出在念经,这都是怎么回事?” 连城亦是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公主自从皇宫回来后,就好似安静了许多。” 说话间,云儿正转来身前,朝着恒泰和连城一拜道:“公主的情况,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只是每日听到公主在屋子里自言自语,说什么‘相爱难,放手难’,又会念几句经文,好像是‘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还有什么‘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总之是一堆佛经怪话。大爷,我只担心公主要在家出家,带发修行了,你可得想想办法啊。” 恒泰不由得一愣。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想来爱情便是那么难,纠缠了那么久,如今他又到底在做什么?爱情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有爱情?这天下的有情众生常为情而痛苦、挣扎、纠缠、束缚、舍不得、不舍得,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恒泰沉默着,无声地叹了口气。 “大爷!外面有人找您和连姨娘!”一声传唤飘入。 闻言,恒泰和连城相互一望,俱是狐疑的神情。恒泰和连城几步迎去府外,迎面见到一辆巨大的马车停靠在府门之外,二人面面相觑间,却见马车上走下来一个人,是孙合礼。 孙合礼一脸平静地走出来,看着恒泰,又看了看连城,道:“佟毓秀,已经死了。” 连城一惊,忙问:“她死了?” “对,她死了,死于中毒——不过还好,毒发身亡的时候,她已经进入了梦乡,走的时候,一点痛苦也没有。或许这才是她最好的归宿吧,没有仇恨,没有阴谋,只有美丽的梦。” 恒泰轻轻蹙眉,看着他,问道:“那你现在过来,是为了什么?” “我来取走一样东西,不不,是来交换一样东西的。” 孙合礼转而望着连城的脸,浮起一丝暖笑。在这寒彻的时节里,他的笑容竟似一缕暖融融的阳光,让人心底生出几分美好的希望。 “是什么?” “连城和毓秀的脸。”孙合礼看向恒泰,定定地道,“毓秀已经死了,我想帮她把脸换下来,顺便再把连城的脸换回去,这样毓秀的尸体才算完整,而恒大爷你也可以带着连城好好过日子了。” “真的吗?这是真的吗?”闻听这个消息,连城激动得便要落下泪来。 孙合礼看着她,点头安然一笑:“自然是真的。在死人面前,我何必骗你?再说,我早就说过了,有朝一日,我会帮你们把脸换回来的,因为这个天下,只有我能够做到。” 恒泰亦是激动,连忙握住连城的腕子,亟亟问孙合礼:“那怎么换脸?在哪儿换?我需要准备什么?” 孙合礼摇了摇头:“不,都不用,就在这儿换,在这大马车上换。” 说着,缓缓拉开马车上厚厚的毡帘。马车之中,全是晶莹的冰砖,毓秀的尸体,便平躺在冰上,依旧存着几分生气。 冰砖马车中,毓秀和连城并排躺在其中。连城已在药物的迷幻下渐渐睡了过去,而一侧的毓秀,亦是沉浸在一场漫长无止境的美梦之中。 孙合礼拿着刀,双手合十,看着躺在冰床上的毓秀,柔声安慰道:“毓秀,我这就把你的脸换回来给你,你知道吗?只有你的脸,才是世上最美的脸。” 一滴眼泪,自他的目中落下,坠在毓秀的脸上。而这一张脸,将很快不再属于她。 方半个时辰,孙合礼将连城抱出马车,交到恒泰怀中。他含笑看了眼已恢复从前容貌的连城,面上平静:“恒大爷,两人的脸已经换好了,连城姑娘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便会醒来。” 恒泰点头:“谢谢你。” 孙合礼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抱拳道:“既然此间事情已了,小人就要告辞了。” “孙合礼,你不能走,你也是朝廷重犯,我不能放你走。” 孙合礼一回头,人已坐在马车上,看着恒泰道:“小人自知犯下了无数的罪孽,论法必死。但请恒大爷开恩,允准孙合礼自裁。” “你要自裁?” 恒泰欲一步拦住他,却被他偏身一躲。 孙合礼望着远方,点点头,叹道:“毓秀一死,本来我早该随她去的,但无奈我还有任务,要帮她把脸给换回来,所以这才苟延残喘到现在。如今事情已了,我也该带着她上路了——恒大爷,您还记得你几乎要陷下去的那片沼泽吗?” 想起那曾经险些要了自己和连城性命的沼泽,恒泰缓缓点点头。 “我会带着毓秀,驾着马车直奔那片沼泽,然后将我和她,以及这辆马车,以及我的医术,全部都带进这片沼泽,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此,孙合礼再也不会危害世间。恒大爷你可以成全我吗?你若不信,大可派人跟着我,直到我沉入沼泽为止。” 恒泰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孙合礼,你本是扁鹊华佗一般的人物,奈何落得如此……” “青囊医术,不足挂齿,为爱而死,死又何妨?”孙合礼长笑着驾起了马车,马车迎着远处的落日夕阳缓缓前行。孙合礼将车帘抬起,一抹霞光正落在毓秀的鬓间,青丝依旧凝着花露的芬芳。孙合礼将脸贴在了毓秀的脸上,声音很轻很柔:“毓秀,你知不知道,遇见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快乐,就算能回到当初,我也依然会选择和你在一起。放心吧,黄泉这条路,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走的,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永远不分开……” 一吻,轻轻落在毓秀的额头。孙合礼丢下了手中的缰绳,渐行渐远的马车,迎着夕阳,漫着朝霞,便朝着云芝林沼泽的方向一路奔去,再无分离。 “想爱同结,爱不能离,则诸世间,父母子孙,相生不断。是等则以,欲贪为本。” 一声经文,自房中幽幽传出,听在恒泰心中,唯有空冷寒痛。 鹅毛大雪覆盖了满庭院,他便立在庭院中,呆滞地看着醒黛紧闭的房门。一声又一声的经文,让心中绞痛,恒泰猛地扬了声音,喊向房中:“公主,醒黛,你何必要这样?你以为这样,就可以逃避一切问题了吗?你以为口念经文,就可以化解一切了吗?” 那诵经声一顿,缓缓地,房门被轻轻拉开。 恒泰一步走上去,抱住醒黛,紧紧抱住:“醒黛,你真傻,你这是要做什么?你这是要出家吗?” 醒黛望着他满身的雪水,不由得心疼,连连落了泪,垂首间,她只得道:“不,我是要成全……成全你和连城。” 恒泰痛得张了张嘴,发不出一丝声音。 醒黛含着笑,一手抚过他的眉眼和鼻唇,无限留恋道:“因为有我在,你们总是不能在一起,我是后来的,是多余的,但我是公主,我又不能大张旗鼓地离开,索性我就在家出家,闭门修行,为你和连城祈福,希望你们可以幸福地过一辈子。” 恒泰猛地摇头,扶着她的双肩,深情地望着她:“醒黛,醒黛!你说什么呢?你才是我的夫人!我知道,我一直都对不起你,而你今天居然肯为了我和连城而放弃,这……都是我的错。醒黛,你千万不要做傻事,生活还在继续,好容易家里的事情都已经解决了,咱们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不好吗?” 话音刚落,廊子里跑来一个侍女,侍女将手中的信递上来,跪地便道:“大爷,大爷!连姨娘醒来之后,突然走了,她还给你留了一封信。” 第144章 恒泰怔怔地放开醒黛,忙一手将信夺来,颤抖着展开来看。雪白的冷笺上,笔墨还未全干,连城的字,依稀浮荡在眼前,目光竟是要碎裂—— “恒泰,我走了,如果懂我,就不要来找我。人世间的事难免阴晴圆缺,能遇到你,陪你走上这一段,我此生足矣!我常常在想,要是就这么跟你厮守一生,我们的感情早晚会被生活磨灭,只有戛然而止才能让遗憾留住美丽。就如古话说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彼此最终的圆满才是最重要的!公主是个好女人,为你付出的比我多,你们有很多共同的回忆、共同的伤心。我离开你,还能带着你的爱支撑下去,而她离开你,就什么都没有了。你是个慈悲的人,相信你会明白这是最好的结局。如果有缘再聚,我愿微笑着与你擦肩而过,如果无缘再见,就当风没吹过,我也没来过……” 一阵风过,恒泰手中的信轻悠悠地飘转落地,恒泰愣愣地看着信笺落地,一时间全然无措,默默无言。心口似有什么顿然空掉,不痛不痒,只是很单薄。 身旁的醒黛叹了一口气,又拿起了经书,声音淡淡的:“快去追,她刚刚醒来,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走不了多远……” 恒泰愣愣地转步,追出了几步远,却忽然停了下来,口中喃喃道:“不,不追了……” 一时间,醒黛无限诧异地抬头望着他:“为什么?” 恒泰缓缓地走到醒黛面前,只望着她,眸中一片宁静:“满目青山空念远,不如惜取眼前人。” 醒黛眼中湿润,偏头间苦苦一笑:“眼前人不是最爱的人,一生那么漫长,又何苦折磨自己?” 恒泰恍然而笑,回应道:“什么是爱?在一起的人是爱,习惯了的人是爱,离不开的人是爱。你觉得我不爱你,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早已离不开你了。” “真的吗?我……这不是在做梦吧?”醒黛一手颤抖着握住他的手,目中一串热泪滚下。 恒泰点头,哽咽道:“我一生都在梦中,也许只有这一刻才是真的。” 一时间,醒黛用力投入他的怀中,紧紧贴靠在他的胸膛,感受着那片刻的温暖。恒泰含笑抚着她,目光深远地望向门外,雪仍在不停地下,他又想起了那一年的雪花落,芦花飘。长长的一声叹,连城的用心良苦,他都知道。而他,会让连城安心,也将会带着连城的爱,好好地爱公主,好好地过完这一生。雪花落得整个世界都寂静了,连带着心中的那个角落终于也宁静了,恒泰颤抖着笑望远方,一滴泪顺着微笑的脸颊缓缓滑落。 只愿,连城一世安心。 尾章 那是三十年后,风不大,芦花仍是飘,飘得满眼都是。 连城灰白了半鬓,每日坐在村口,看着东风吹来的芦花,回忆着从前的旧时光。时光流逝得太快,她显然有些记不清当年那个小骗子小茉莉宋连城是如何笑过,如何哭过,如何爱了,又如何忘了。她依旧每天过得很开心,三十年来,她每日坐在这里,看着从京郊飘来的芦花飞来,再换了雪花。终于,一年又一年,芦花灰白了她的鬓角,雪染就了她眉眼间的细纹,可她依然是笑着,笑如十七岁那年,遇到那个少年的美好时节。 “从此,恒泰将军就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了,世间再也没有连城的消息。” 连城笑了笑,结束了口中的故事,围绕在她身前的男男女女无不哗然。 一个青年凑到连城身前,问道:“哎呀,婆婆,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连城笑笑,缓缓由村口的大石头前站起了身子,摆摆头道:“真也好,假也罢,故事终究只是故事,能图一刻开心,便是价值,其余的又何必诸多计较呢?” 一个少女似还沉浸在故事中,急忙问道:“婆婆,那个江逸尘会回来吗?” 连城一愣,想了想,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那,孙太医最后是不是真的殉情了?”又一个少女添问了一句。 连城仍是摇头:“也不知道。” 方才那个开口的青年突然又问:“婆婆,那个恒泰将军,最后有没有去找连城?” 连城看着他,微微一笑,反问他:“如果你是恒泰将军,你会去找连城吗?” 青年想了想,皱起了眉头,犹豫着道:“不知道,不过我觉得既然连城安心要躲他,应该是找不到了吧?” 连城点了点头:“是啊!故事嘛,每天都在发生、继续、变化,谁又能说得准?” 说着,仰起头,只见天上下起了大雪,依旧是鹅毛大雪。 少年们此时已雀跃着,呼喊出声:“哦!下雪啦!不听了!不听了!明天再来听婆婆讲故事!” 大伙一哄而散,只留连城一人守在村口的老树下。她望着漫天的雪花,呆呆地出神。 她在想那个故事,这么多年过去了,是否还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静静地转过身,目光模糊中,只见白茫茫的雪影中,缓缓迎来的那个身影,似从芦花飘来的方向走来。她想,她必是年老了,才会这样眼花。她自嘲地笑了笑,转身便要移开步伐,却听身后一声苍老的呼唤,轻轻飘来—— “春天快来了,茉莉要开了。” 连城终是没有移步,她呆立在风雪中,怔怔地转头看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看着那个越发清晰而真实的人影自铺天盖地的雪中而来。她不敢挪步,怕他只是恍惚的影子,转了方向便再寻不到他。她看着他,面前这个人,让自己看了半生,又念想了半生的人,未想到,自己才是灰白半鬓,而他却已是满头白发。 连城望着苍老的他,他望着同样苍老的连城,长久的宁静,只有泪落的声音。 “春天快来了,茉莉要开了——”又一声,他笑了,迎着她张开两臂,噙着眼中的泪,傻傻地笑。 久久的恍惚,她终是露出一笑,笑靥如花。唇间颤了颤,发出那两个音节,似时光回溯三十年,她歪着头,立在芦苇荡的岸边,含笑唤出的那一声——“恒泰!” 原来,她等了一年又一年的芦花,送走了一年又一年的雪,终于,等来了这个故事的结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