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朝臣听到心声后》 第1章 [gl百合] 《被朝臣听到心声后gl》作者:袖里藏猫【完结+番外】 本书简介:在当了五年傀儡皇帝、九次抗争未果后,赵嘉陵彻底摆烂了。 就在她躺平的时候,夜中梦大日入怀,一个叫什么“明君系统”的东西绑定了她。 赵嘉陵听了系统的连篇鬼话后,想到起早摸黑的点卯生活,坚决说了声“不”。 明君系统:“……”直接放了大招,将赵嘉陵的心声外放。 没有明君没关系,有宰辅可以救一救。宰辅听到它和赵嘉陵对话,一定会明白的。 谢兰藻出身名门,是大雍最年轻的宰相。 短短五年,遭遇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赵嘉陵挠痒痒似的九次攻击。 在将赵嘉陵身边的奸佞尽数扫除后,谢兰藻还以为自己能够休息一段时间,结果在朝会时,听到一道莫名又熟悉的声音。 “好想死啊,我要睡觉。” “谢兰藻什么时候会废帝?快动手吧。” “谢兰藻会把我囚禁在她家宅中吗?” “谢相大大的坏,可她好美啊。” “朕好馋啊。” 同僚侧目而视,难掩惊色。 谢兰藻:“……” 隔天,谣言传遍大街小巷。 原来陛下和谢相是那种关系,怪不得谢相一直不许陛下立后。 谢兰藻:“!” 是赵嘉陵自己不想! ◎阅读提示◎ -摆烂恋爱脑皇帝x高岭之花宰相 -架空,社会职官制度大乱炖。 -系统大开金手指,平推流,很理想。 -主剧情,感情线慢热。 -看多少买多少,及时止损。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系统 轻松 高岭之花 读心术 主角视角赵嘉陵互动谢兰藻 一句话简介:全世界都知道朕馋她了。 立意:勤勤恳恳不摆烂,建设新天地。 第1章 孟秋七月,夜风寒凉。 赵嘉陵从梦中惊醒,擦了擦额上的汗水。 她梦到一轮大日入怀,差点把她给烤成焦炭,差点以为回到十日并生的上古时期。 她恹恹地躺在长吁短叹,平常不如意就算了,做个梦都要欺负她。前两天,在亲近的内侍被拖出去处理后,赵嘉陵选择躺平。什么亲政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皇帝,都见鬼去吧。 她不努力了还不行吗? 区区权臣当道而已,难道谢兰藻还能嚣张把她脑袋拧下来? 她死了,宗室里还有谁能继承皇位呢?好吧,挑挑拣拣勉强还算是有的。但那又怎么样,原本皇位也轮不到她来坐。 【滴,明君系统载入中——】 在奇怪的声音响起来时候,赵嘉陵仍旧面无表情地躺着。 她不敬神佛也不怕鬼,在奋斗了九次失败后,她就是怨气冲天的女鬼本鬼。 【亲爱的宿主,我是明君系统233,专门来拯救您的,我会竭尽全力帮助您成为一个流芳百世的千古明君,避免您走向毁灭的结局。】 “哦,我不需要。”赵嘉陵还有心情回答她脑子里那什么鬼明君系统。 她翻了个身。 睡不着。 再过一个时辰,她就会被尽忠尽职的宫女从龙榻上挖起来。 在卯时前往大明宫宣政殿听朝,听持着笏板的朝臣叽里呱啦地议论,然后—— 没有一件事情能够她自己做主。 她就是个批答的工具,哦,甚至连批答也不必她亲自动手,女官可以代劳。 那她为什么要那么辛苦,起早摸黑去上朝? 【宿主,您可是皇帝呀,虽然您天资驽钝,是烂泥扶不上墙,但您要是愿意跟233一起努力,完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任务,您就能成为千古一帝!】 赵嘉陵捂着耳朵。 【千古一帝不都是一抔土?我要那身后名有什么用?】 明君系统:“……”它傻眼了,是它来的时机不对吗?怎么宿主开始大摆特摆了?它思考了一会儿,转变了策略,它说:“我是神仙。” 【那你应该去炸了皇陵,把我父皇魂魄找出来,他一定会很高兴。】赵嘉陵。 明君系统:“。” 原来是个大孝女。 【宿主,只要您完成任务,达成成就,系统就会为您发放奖励。】 赵嘉陵不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宿主,我们是时空局的,是应你们大雍未来万万生民之愿,才选中了您这个时空,来助您成为真正的九五之尊的。土豆、玉米、番薯,您不知道吧?火药、锻炼钢铁技术、先进造船技术,您不想要吗?还有牛痘接种法、青霉素提炼——】 赵嘉陵没回答。 谢天谢地,她在系统的叨叨中,成功地睡过去了。 睡着就睡着,毕竟它降临的时间不太对。明君系统也有点惭愧,但在扫描赵嘉陵发现她做任务的意愿真真切切是“零”的时候,系统急了。 如果赵嘉陵不做任务,那它来大雍干什么?当挂件吗?趁着赵嘉陵睡觉的时间,系统火速地翻阅前辈留下的应对奇葩宿主的一百零八计手册,挑挑拣拣选了一条:心声外放。 虽然它绑定的宿主是赵嘉陵,但谁让宿主是皇帝呢,底下一堆帮她做事情的能臣。 只要让那些臣子动起来,也能够达到目的。 等到宿主醒来,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 寅时正。 昏昏欲睡的赵嘉陵果真被宫女从床上请了起来,替她穿戴衣冠。 赵嘉陵耷拉着眼皮,还记得昨晚那个可笑的梦。 什么系统、神仙的,奇怪得很。 她费力地睁开了眼睛,看到了面色惶恐的小宫女。 赵嘉陵无力说话。 才合上眼,一声“宿主”就在她的脑海中炸开了。 赵嘉陵:“……” 不是,怎么还没睡醒? 头皮上传来一道刺痛,赵嘉陵看着给她梳头的小宫女。 眼神像是在看死人。 小宫女吓得够呛,忙俯身跪地求饶。 “起来。”赵嘉陵撇了撇嘴,她看到梳妆台上的断发,问,“谢兰藻每天掉几根头发?” 伺候的宫女:“……” 她们的皇帝陛下喜怒无常,总是问一些无厘头的问题,说来说去都离不开谢相,根据前辈们留下来的生存准则,不答话就是了。 赵嘉陵唏嘘叹气。 脑子里明君系统还在不停输出,赵嘉陵眉头一拧,很不耐烦地说了声:“我不!” 殿中的宫女太监面面相觑。 陛下在不什么不? 明君系统也想叹气,它好言好语地劝宿主,可宿主不听。 那就别怪它心狠手辣了。 “陛下,您还上早朝吗?”说话的宫女是新提拔上来的,叫银娥。她先前的那个已经被拖出去砍了,听说血流成河。至于罪名,说是蛊惑陛下,妖言惑众。其实大家都知道,那位跟陛下大声议论对付谢相,被太后宫里的人听见了。一向不管事的太后下旨处决内侍,陛下去求了也没用。 惹陛下不快可能会死。 混成陛下的亲信也活不长。 银娥的脸色惶恐而又仓皇。 “不去了。”赵嘉陵说,她被系统吵得头疼,想到昨天那个被烤干的梦,无由来气。她一甩袖子,找了个理由,“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朕今日断发一根,自觉有愧于太后,不敢见人。” 银娥:“……” 明君系统:“……” 先帝在位时候还算励精图治,每日视朝,赵嘉陵登基后先是将常朝改为三日一次,没过多久又改成五日一次。朝臣们一开始没怎么闹,等到她提出十日一次时,朝臣们炸锅了,又拿出了“祖宗之法”,愣是将它变回每日一朝。 决定不去早朝的赵嘉陵脱了才穿好的衣服回到床上躺倒。 明君系统痛心疾首:【宿主,身为明君的第一步就是要勤恳视朝啊!】 一个连早朝都不去的皇帝能够有什么出息的?它倒是能将心声外放,可要是宿主跟平行时空的某朝某帝一样,二十年不上朝呢?那心声外放给谁听啊? 赵嘉陵木木地回复那劳什子鬼系统:“我是中平之姿,做不了圣明君主。” 她是先帝的幺女,顶上有姐姐哥哥,按理说轮不到她来登基。在礼法上唯一能立得住脚的是“嫡出”。但她母亲是继后,前头几个是元后出的,所以她也没有优势。可谁能想到呢,她的太子大哥和二姐斗得两败俱伤,气得先帝差点驾鹤西游后,被双双废为庶人。而且这俩被暗杀过、被下毒过的没能活太久,蹬腿在先帝前。 三哥忠王倒是没卷入夺嫡之战里,是他不想吗?不,因为他是个瘫子。 微微瘸腿还有希望成为九五之尊,瘫子难道让人扛着上朝吗? 她还有个四姐,身体很健康,但心理变态,是皇室知名疯子。 第2章 她以前最喜欢的事情是逗高韶,等到巧取豪夺,终于让高韶变成她的女驸马后,她就像肆虐的洪水一泻千里,根本没人敢拦她。 她做得最多的事情是跟高韶闹别扭后上表出家。 第一次想舍身为尼。 可谢兰藻说高韶不喜秃人。 然后她就开始入道了。 赵嘉陵登基五年,收到四姐关于出家的奏疏不下十份。 皇帝是管这些事情的吗?赵嘉陵不想搭理,但四姐会入宫,会跑到太后跟前哭诉。 赵嘉陵一开始出主意,说把高韶拖出去砍了从根源上杜绝一切,结果被四姐堵在殿中指桑骂槐整整一个时辰。 她四姐平时丰神俊逸,神仙之姿,但发疯起来根本不是人。 赵嘉陵不敢管她。 只能批了。 随便她去哪个道观,反正到了最后不是她自己灰溜溜回来,就是高韶去请她。 明君系统不知道赵嘉陵在想什么,它安慰道:“宿主,虽然你资质差,但是运气好啊。” 赵嘉陵:“……”她要这个好运气干什么呢? 宣政殿里。 朝臣乌泱泱一片。 宫里的内侍在仪仗都备齐、朝臣站得齐整之后,才姗姗来迟宣告圣人的旨意。 朝臣中,站在最前列的是中书令谢兰藻。 她持着笏板,冷若冰霜的脸上看不出神情。 谢家是先帝的母族,她父亲早逝,母亲是先帝朝的宰执,先帝朝所有政策都是经由她之手推行的。身为宰相之女的谢兰藻,同样被先帝看重,时常出入宫廷,后又成为中山公主的女官。可再怎么样,以二十一岁的年龄位于朝臣之首都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 先帝遗旨要她辅政,这超迁在本朝是前无古人,大概也是后无来者的。 不服气的人自然有很多,但最后谢兰藻安然立身于朝堂之上,而那些有异议的,坟头草都一丈高了。 当今陛下不喜谢相。 明着跟谢相作对的次数不可胜计,至于暗着来的,那更是没法计算。 但很可惜,陛下的“努力”是失败的。 因为太后站在谢相那边。 “这——” “政事堂中再议吧。”谢兰藻平静地说道。 常朝也是走个形式,军国大事都是宰臣们在政事堂中议论的。 但商议出来的结果最终还是得让皇帝知道。 于是,在那能容四五个人翻滚的大床上睡了个爽的赵嘉陵两眼一睁,就听到了银娥传消息,说是谢兰藻求见。 她的笑脸立马就垮了下来。 她在心中跟系统说:“你不是神仙吗?能不能让谢兰藻闭嘴?” 她只想心无旁骛地欣赏谢兰藻的美色,不愿意听她风刀霜剑似的话。 况且,前段时间她还在密谋对付谢兰藻。 此刻有些心虚。 第2章 浴堂殿中,赵嘉陵正襟危坐。 在召见亲近臣子时候,赵嘉陵会很随性,但在谢兰藻的面前,她要努力地撑起君主的威仪。 当然也没有就是了。 谁让谢兰藻是个目无君上的权臣呢。 赵嘉陵在心中哀嚎。 明君系统见缝插针:【宿主,只要您成为明君,就能驾驭臣子了。】 赵嘉陵暗暗地嘁一声。 她是不是被谢兰藻给气病了,癔症越来越严重。先帝那么虔诚都没见到神仙,那她能吗? 正胡思乱想着,谢兰藻已经被侍从引入殿中。 赵嘉陵如往日见谢兰藻一般,一边拿出十足的恭敬,仿佛站在跟前的不是一个同龄人而是帝师;另一边暗暗在心中预演下马威,让谢兰藻诚惶诚恐地跪在她跟前,写个百八篇吹捧她功绩的锦绣文章来哄她高兴。 可就算她成为独断的君主,也不可能的吧? 赵嘉陵凝眸注视着谢兰藻。 是霜雪中凛然不可摧折的翠竹,是从迢迢关山中缓缓升起的一片清月。 谢兰藻风姿绰约,出尘绝世,反正怎么都不可能变得奴颜婢膝而谄媚。 赵嘉陵暗暗地叹气。 她想起一些旧事,当年她可喜欢谢兰藻那张脸。她跟父皇讨要谢兰藻,想让她做自己的女官,但被谢兰藻无情地拒绝了。 谢兰藻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她已经开始参政的二姐——明明谢兰藻才比她大两岁,结果人家腿一迈,更是直接往前赶了好几年,不屑跟她为伍。 “陛下?”谢兰藻抬眸看失神的赵嘉陵,她的眉头不可遏制地微微蹙起。什么不可直视圣颜,冒犯天威对她来说都是不存在的。她清冽如雪的视线带着几分审视,肆无忌惮地扫过赵嘉陵,毫不掩饰自己身上锐利的锋芒。 她的声音将赵嘉陵游离的神思拉扯了回来。 赵嘉陵还在感慨昔日的谢兰藻的无情冷酷,一抬头就被眼前真实存在的宰臣冻得浑身打了个寒颤。她开始思考自己是否做了什么不得体的举动。沉默了一会儿,她干巴巴地编理由:“朕昨夜受凉,有些头疼。” “陛下请人看过了吗?”谢兰藻问。 “尚未。”赵嘉陵说,她期待地望着谢兰藻,希冀她识相点去请御医,将她从那种冷凝禁锢的气氛中解放出来。但谢兰藻显然没让赵嘉陵如意。 她取出了一份折子上呈,她问:“陛下前头取消春讲,那秋讲是否照旧举行?侍读又是何人?” 赵嘉陵:“……”所谓秋讲指得是秋日进行的经学讲筵,由博学多识的侍讲来给皇帝讲解经文和史书。一年分为春秋二季,是大雍的惯例。 停了春讲也是有缘由的。 赵嘉陵已经记不清那侍讲学士的名字了,只记得对方因为时常给她讲史书中人君杀戮大臣,以及大臣不奉诏令便诛杀小臣之事,被言官弹劾,说他并非宽仁之辈,常进邪说,离间骨肉,疑贰君臣。言官是朝臣另一可怕群体,暂时没有发生前朝那种“允文允武”大战春明门外的荒唐事,但横飞的唾沫星子足以将人喷得恨不得龟缩回娘胎。 同时被言官攻击的还有另外几个侍讲。那些侍讲以“清正”“博学”闻名朝野。他们关注她读书、习字、赏画甚至是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认为她的一举一动当被讲筵侍讲所知。讲史的尚能让赵嘉陵在心中暗自欢快一阵,可这些忠义之士却如嗡嗡嗡的烦人苍蝇。 可赵嘉陵知道,“祖宗之法”不可更改。 最难黜落的就是这些道德君子。 但这帮“贤德之士”最终被谢兰藻解决了。 此事之后经筵日讲搁置。 也算是赵嘉陵登基后的春风得意事。 可现在谢兰藻又将秋讲提上了日程,赵嘉陵从头发丝开始犯苦。 “陛下可有心仪的人选?”谢兰藻又问。 赵嘉陵抚了抚额,她很为难地报了几个名字——都是去年或者前年已经病殁的大儒。话音落下的时候,赵嘉陵悄悄地觑着谢兰藻,想从她脸上找出雷霆之色,可被谢兰藻抓了个正着。 赵嘉陵心尖一颤。 她的眼神闪躲,旋即又挺直了背脊,大着胆子看谢兰藻。 朕是皇帝,看她一眼怎么了?! 【宿主,讲筵的事情不能拖。您的任务里有修身线,召开讲筵能够提升自身涵养。】明君系统的声音在赵嘉陵的脑海中响起来了。 【涵养能让谢兰藻不冷眼看我吗?】赵嘉陵哼了一声,对系统的任务不屑一顾。 阶下。 谢兰藻浑身一凛。 她困惑地抬眸。 她听到了对话声,是幻听吗? 【宿主都不看一眼奖励的么?宿主只要达成成就,就有可能获得一些奖励,如果宿主对点科技树没兴趣,也能抽到提升自己的,比如长高。】明君系统继续引诱赵嘉陵。 赵嘉陵双眼无神,继续跟系统胡言乱语:【长多高?能有多健?是能一手圈住谢兰藻的腰抱着她来一场胡旋舞吗?】 谢兰藻:“?” 她再一次听到了对话声,其中一道意义不明的声音来自哪里,尚不可知。 但另外一道摆明了是陛下的嗓音。 可陛下并没有开口。 难不成殿中还埋伏着其余的人,这是陛下想出的新的作弄她的办法吗? 明君系统决定顺着赵嘉陵说话,它是个博览群书的系统,知道很多“朕与宰相上龙床”的典故。 于是它说:【宿主,只要您成为明君,成为千古一帝,就算将谢相立为皇后也无不可。当然,宿主要是厌弃她,只想着折辱她,那也能将她圈紧在后宫中。不过根据系统分析,折辱谢兰藻成功概率极低,以谢兰藻的烈性,十有八.九会选择跟您玉石俱焚,也就是弑君。尽管这也算是一种“殉情”,但我劝宿主不要轻易尝试。】 赵嘉陵在心中尖叫:【立谢兰藻为后?!你疯了还是我疯了?哦,是我疯了。我的臆想难道是这样的吗?朕只是单纯喜欢谢兰藻的脸罢了。】 第3章 谢兰藻脑门上青筋蹦了蹦,她沉着气,想要以不变应万变,但传入耳中的声音越来越荒谬,她厉声道:“陛下!” 赵嘉陵:“啊?”她被谢兰藻忽然作色吓了一大跳。 谢兰藻这是怎么了? 难道因为她之前报出的名字? 赵嘉陵琢磨片刻,讪笑道:“此小事,宰辅决定就好。” 【宿主,您决定接任务了?明君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请宿主完成“主线任务修身一经学讲筵论经”,让朝臣觉得您还有救。】明君系统惊喜得声音都甜腻起来。 赵嘉陵沉默。 【朕没救了吗?你放屁。朕十四登基,在位五年,虽然没有任何功绩,但也没有乱砍一颗人头。如果有,那都是谢兰藻干的,是她为了能权倾朝野,不择手段清除异己,干掉了先帝留给朕的辅政大臣。十九岁,正当躺平的年纪。只要我吃好喝好那政事都给宰臣烦恼去吧,朕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活到九十九。】在沉默数息后,赵嘉陵对系统进行了一连串密集的攻击。 明君系统卡壳,安静如鸡。 谢兰藻的耳朵经过一番轰炸,脸色铁青。 她的眼神冷峻如刀,力图从这一连串的话语中分辨出皇帝真实的意图。 是陛下不满宰臣执掌政事吗? 陛下的确早过了亲政的年龄,可看看她登基后都干了些什么事情啊?先是企图省事要改变祭祀的地点和时间,任用奸佞小人,想要借助宦官分朝臣的权,还想当然的开始“变法”。陛下灵机一动,朝臣们就得准备好收拾烂摊子。这么以来,倒不如让圣人垂拱而治。 榆木脑袋,亡国之态。 这可是先帝说的。 浴堂殿中并无侍从在。 谢兰藻的视线从屏风扫过,没看出半点端倪。 毕竟是宫中,她总不能放肆到当着陛下的面开始大搜检,只能佯装不知情。 闹剧而已。 在这五年来至少发生过九次。 至少赵嘉陵没在朝堂上胡言乱语。 谢兰藻一忍再忍,但赵嘉陵的感慨给她带来极大的精神污染。 当年软绵绵的小公主怎么长成了这副德行?! 乌烟瘴气! 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谢兰藻朝着赵嘉陵一拜,走之前冷飕飕地留下一句:“请陛下勿要沉迷藏挟幻术。” 赵嘉陵茫然。 唉?谢兰藻这是什么意思? 谢兰藻从浴堂殿中退出去后,脸上的怒容消失,又变回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泰然从容模样。 她召了内侍仔细问赵嘉陵的起居。 先帝在时,内臣不可私自泄露禁中事,但如今的局势有所不同。谢兰藻大权在握,又有太后撑腰,内侍不敢隐瞒她。 “陛下不曾沉迷百戏,近日甚少娱乐。浴堂殿中,也无闲人藏身。” 谢兰藻眉头蹙起。 不是陛下的把戏,那声音从哪里来的? 是她太过疲惫了?可就算再疲惫也不可能臆想出那些话来! 大殿里。 赵嘉陵不知道谢兰藻的苦恼,她四仰八叉地躺了下去,痛苦发问:“朕都十九了,还要读书吗?!” 明君系统幽幽道:“宿主,活到老,学到老。” 第3章 以前赵嘉陵靠着想做实权天子、乾刚独断的美梦强撑着去上朝。 可当她决定做谢兰藻的傀儡后,上朝就等同于噩梦了。 起早贪黑短命鬼。 在早朝时候,赵嘉陵脑子里回荡着这句话。她双目无神,没有看阶下群臣一眼。 【宿主,作为明君的你该主动议事问政了。】明君系统在赵嘉陵神游物外的时候上线。 【好好好。】赵嘉陵在心里敷衍,这一觉醒来,自称系统的东西还跟着她。看来她的臆症已经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不过看看她几个姐,她又觉得自己可以捞捞。 肃静的殿中很突兀地响起几声杂音。 是谁在说话? 殿中侍御史的眼神一下子凛冽起来。侍御史虽然只是从七品的小官,但因为有着掌管宫廷礼仪,纠察官员的职责,也被列为朝参官。乍一听到动静,殿中侍御史立马支棱起来,用鹰隼般的视线找寻御前失仪的目标。 在宣政殿中说小话,岂有此理! 相较于殿中侍御史的义愤填膺,不少朝臣抱着看热闹的心思。 在上朝的时候窃窃私语,这不是触霉头吗?等等,那个胆大包天的人说什么来着?听到声音开始回忆的朝臣,在片刻后脸色发绿。 谢兰藻抿着唇,再度听到对话声,她的心中反而没有掀起波澜,这证实昨日不是她的一场梦。 可宣政殿里,就算陛下再荒唐,也不可能藏人来变戏法。 她不动声色地扫视一侧的同僚,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一种恍惚和惊惧。 还有其余人能听到? 明君系统在跟赵嘉陵斗争失败后,残忍地选择了心声外放。细碎的响声散后,殿里是落针可闻的寂静。明君系统满意了,准备继续发放任务,震惊大片人。短短的一句话可能只是勾起朝臣的疑虑,那要是它来个喋喋不休的语言攻击呢? 【宿主,宿主。】明君系统的声音欢快。 昏昏欲睡的赵嘉陵勉强打起精神,她也不想在群臣跟前犯病,但谁让这声音太吵闹。不过,她在心里回应,没人会知道吧? 赵嘉陵胡思乱想着,她的视线落在谢兰藻仙姿玉貌的脸上,开始自言自语。 【好想死啊,我要睡觉。】 【妨碍朕睡觉的,统统拖出去砍了。】 【朕是昏君,谢兰藻会废黜朕吗?她要是学了伊霍,那选谁来继承皇位?】 【她会给我一个怎么样的封号,安乐公?海昏侯?被废黜后我会住在哪里?】 【宿主!】明君系统宕机片刻,不是,不理她就算了,宿主想象力怎么如此丰富? 赵嘉陵不理会系统,她的眸光落在谢兰藻的身上。 谢兰藻位列前排,可跟御座隔了一段距离,看不大清,但不妨碍赵嘉陵自动勾勒她的容貌。 【她会将朕囚禁在她的家宅中吧?最好是这样,金屋藏娇!】 【谢兰藻坏,但好颜色。】 【朕好馋啊!】 赵嘉陵在心中爆发了一波无能的小情绪,等她思绪回笼,谢兰藻已经跪在地上了,身后齐刷刷跪一片。 倒不是所有人都能听到心声,但看宰相跪了,除了从众还能怎么办?难不成直挺挺杵在那当晾衣杆吗? 赵嘉陵:“?”怎么回事? 跪在地上的谢兰藻很明显地感知到落在自己身上若有若无的视线。 她听到的是陛下的嗓音,还有其它朝臣同样听见了。或许后排的人会以为陛下在说话,但她确定,陛下一直没有开口。 声音哪里来的?是陛下的心声?她怎么听到了?有几个人听到?后头跪下的人脸上茫然,是不是不知情? 谢兰藻面如寒霜,心中惊疑不定。 跪在谢兰藻不远处的是户部尚书。 她将那些话听得一清二楚,她斗胆直视天颜,可陛下没说话,更没有一个与她声音相似的人替她出声。 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偷偷地抬头。 她跟谢兰藻的母亲是故交,是在改制后少有的打入中枢的女官。 她也算是看着谢兰藻长大的,知道她不可能妄行废立之事。兰藻虽然是从中山公主府上出来的,但说起来,她跟陛下是一起长大的。 金屋藏娇?难道是陛下想将兰藻纳入后宫?陛下登基数年,仍旧是小孩子脾性,非要跟兰藻作对。她还是公主的时候,就问先帝和中山公主讨要过兰藻数回,在被拒绝了之后,甚至不死心溜出皇宫—— 所以这些年,陛下与兰藻其实是相爱相杀?! 她们是那种关系! 户部尚书的视线一下子变得灼灼,像是燃烧的火。 【可能是被宿主您的威仪给吓到了。】 明君系统当然知道是自己外放了赵嘉陵心声导致的,但它不说。 赵嘉陵没心情思考这话的真假,总不好让文武百官乌泱泱跪一地,她恹恹道:“起。” 紧接着大太监一句尖细悠长的“起”响彻大殿。 依照惯例,接下来是朝堂议事环节。 谢兰藻眉头蹙起,还沉浸在赵嘉陵的心声中。 宣政殿中,一片死寂。 在这个时候,尚书左仆射、安国公桓启持着笏板站了出来,道:“臣有事要奏。” 他的思绪还有些发懵,不知道刚才谢兰藻为什么忽然跪下,带着群臣一起俯身叩拜。可不是关心这种小事的时候,他抬起头,清朗响亮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八月开秋讲,侍讲人选不可轻忽。臣愿为陛下举荐一人。” 赵嘉陵一听“秋讲”就头疼,她压根不想学习。目光在桓启的脸上停留,按照血缘关系来论,桓启是她的舅舅。她应当给桓启一个薄面,但是——赵嘉陵又悄悄地觑了觑面无表情的谢兰藻。内心很快就有了评判,她道:“中书令已为朕寻来侍讲,员额已定。” 第4章 桓启心中一梗,不服气道:“谢中书行事未免不当,但以私心黜落陆适。”他倒是想往讲筵里塞人,奈何谢兰藻根本不听他的。尚书左仆射官品虽居上,可中书令执笔政事堂,左仆射早已无宰相之实! 赵嘉陵困惑道:“陆适是谁?” 谢兰藻道:“先帝启元五年进士,其人不忠不正,轻薄无行,不堪为人师范。” 在以往赵嘉陵势必要与谢兰藻作对的,但决定摆烂后,她的态度不同寻常的和气:“有理。” 简单的两个字不仅让谢兰藻错愕,国舅桓启更是一副大受打击的震惊模样。他才是陛下的母舅,陛下到底跟谁一家的?!桓启立马道:“臣窃见陛下有先圣之恭谨小心,大小之政,皆委任于臣下,自身谦让不决。假使所委之人为举世之忠贤,是我大雍之幸。万一有奸邪在侧,岂不危害社稷?小人当道,陛下唯其言之是为是,唯其所任之贤为贤。小人在朝,视神明于无物,玩陛下若婴儿,请陛下奋志,亲自裁断!” 朝堂之上互相攻讦的戏码再度上演。 赵嘉陵见怪不怪,她放飞思绪:【玩什么玩,谁玩?】 在部分朝臣的窥视下,谢兰藻的脸色又难看了点。 桓启见谢兰藻神色变化,眉头一扬,尽显得意。 话题一挑开没那么容易停歇,桓启只是扯开了一个序幕。 监察御史孟宣和站了出来攻击桓启举荐的陆适:“陆适擅名世之学,而不能行君子之操。其进也无功绩,其退也怨望君上。此人目无尊上,数度诋毁宣启之政!”这话一出,群臣色变。监察御史也是御史台的属官,虽然只有八品,但跟殿中侍御史一样,常朝时候有其班列。在朝堂上唇枪舌战的往往是孟宣和这样的监察官,或者左右拾遗那样的谏官。 宣明、启元是先帝时的年号,宣启之政指得是先帝朝时,在宰相也就是谢兰藻之母推动下的一系列改革,其中最重要的也是经常遭到非议就是分科举为“乾、坤二榜”,开启女子入外朝为官的先例。孟宣和即是通过女科入朝的士人。 非议宣启之政就是不满先帝,在当今圣人不准备变革的情况下,这一顶大帽子谁也不敢戴上。 文武百官不敢说话,但明君系统很活泼。 它无视了赵嘉陵一个任务都没做的情况,给她颁了一个新的主线任务。 【宿主,开启主线任务治国除奸佞一国舅之败,加油完成哦。】 奸佞?一?国舅? 能听到赵嘉陵心声的朝臣支起了耳朵。 有一就有二,除*了国舅还有谁?对了,国舅听得到吗? 怀着这样的心思,不少人偷偷瞧桓启。 被注视着的桓启一脸莫名其妙。 赵嘉陵:【朕只是傀儡,朕没有权势,朕不干。】 赵嘉陵:【不过,国舅他奸在哪里的?佞在哪里?】 明君系统:【宿主,等等,我去查一下。】 一会儿后—— 【桓启这个老登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渎职、他死贪!他打着太后的旗号抢占别人的田地,他丧心病狂逼良为娼!他是忠王党!他跟忠王说宿主你是三岁小儿,随便哄哄就上当了。他还说你没出息,连个谢兰藻都收拾不了。】 赵嘉陵:【忠王是个瘫子。】 明君系统:【他有儿子。对了,老登准备把女儿嫁给忠王当继室。不过怕太后不同意,一直没敢提。】 赵嘉陵震怒,这不是推人入火坑吗!但一想到她连看什么书、书房中挂什么画都没有自由,还能解决大臣吗?她的神色立马萎靡了下来。 她倦倦地说:【再议吧。】 此刻,底下听到心声的朝臣额上冷汗涔涔,大气不敢出。 他们知道的是不是太多了?! 第4章 凡事带上一个“党”字,就不容易善了。 当今御极五年,别说她没有犯什么大错,就算她真的偏心奸佞、残害忠良,朝臣们也未必会兴起大逆不道的废黜皇帝的念头,顶多是祈祷她早点驾崩。 宗室或许有非非想,但忠王赵清操就是个瘫痪在床的,谁会想不开支持忠王啊? 不脑子有问题吗? 在心声道破之前,没人脑子中有“忠王党”三个字。 忠王赵清操是先帝章献皇后所出,与废太子衡山王、中山公主、金仙公主都是一母同胞。 章献后是在金仙公主出生几个月后薨逝的,之后,赵嘉陵的母亲桓观音才入宫做了继后。 在衡山王和中山公主两败俱伤后,赵清操的确是最有资格继承皇位,又是长又是嫡的,但谁让他在几年前就因落马瘫痪了呢?他还算是好的,捡回了一条命,像先帝的胞弟直接与世长辞了。 赵嘉陵待宗室还算是宽厚,她登基没多久,朝臣便上疏议论废太子事。赵嘉陵合理怀疑是谢兰藻想要为她二姐讨公道,至于废太子那是顺带的。 她顺水推舟恢复二姐赵德音的封号“中山”,但废太子想要重新戴上“太子”这一名号是不可能的。赵嘉陵只给了一个衡山郡王的封号,至于朝臣有意见,那就找先帝说去吧。是先帝废黜他们的,跟自己可没关系。 反正追封结束后,赵清操感动得涕泗横流。 难道是那个时候就开始作秀了吗?赵嘉陵思考片刻,继续摆烂。 有谢兰藻在,她那榆木脑袋的舅舅想扶赵清操的儿子上座,不是痴人说梦吗?他成功的机会在哪里?要想扶赵清操一系,得先把自己弄死吧?! 赵嘉陵在心中震声:【系统,你说桓启是不是想毒死朕!已知桓启跟诋毁宣启之政的士人走得近,说明他们臭味相投,想要废黜先帝的政策。但朕是不可能同意的,正常来说,只要是女子当政都不会往后退一步。衡山郡王和中山公主膝下都只有女儿,下一代只有赵清操家的是儿子!阴谋,都是阴谋!】 明君系统没吭声。 其实也没那么复杂,桓启就是被皇帝冷落了内心不爽,再看皇帝至今无嗣,猜测皇帝喜欢女人,想要两头押宝而已。 底下的朝臣脸色变幻莫测,氛围一下子就变得不对头。胆子大的偷偷觑了眼赵嘉陵的脸,更是生出了几分惊骇。 桓启被看得莫名其妙。 本来还雄赳赳气昂昂的,想要跟不对付的御史唇枪舌剑几百回合,可现在人家都不搭理他了。 怎么回事?他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连呼吸都要暂停了。 整个朝堂安静了下来。 赵嘉陵不明所以。 她在心中将桓启骂了一顿,可也没有解决此事的想法。视线扫过不说话的百官,没事启奏,那就退朝。 于是赵嘉陵试探性地站了起来。 往常总会在关键时刻打断她的谢兰藻也没声。 赵嘉陵扬了扬眉,露出一抹愉悦的笑容。 她最后看了谢兰藻一眼,在美色和下朝中选择了后者。 退朝! 皇帝走了,但百官可没到下衙的时候。 出了宣政殿中,不少人的视线往谢兰藻的身上扫,神色有些莫名。 谢兰藻哪会猜不到同僚们的想法,到了政事堂后,立马和亲近的朝臣开了个小会。 “诸位也听到陛下的声音了?” 中书舍人脸色憋得通红,看了谢兰藻好几眼,没忍住说:“谢中书,以色侍君,终究有违清白操守,恐后人史笔不留情啊!” 谢兰藻:“……” “不是,那道声音怎么回事?真的是陛下在说话?!陛下怎么能在群臣跟前那样说?” “安国公当真是忠王的党羽?既然陛下知晓此事,为何没有处置安国公?” “那是陛下的心声,我观察了,似乎不是所有人都能听到。至少安国公没有。”中书侍郎道。依照安国公的个性,如果听到了陛下那么讲,早就跪在大殿中哭爹喊娘叫太后了。 …… 谢兰藻定了定神,好在中书省中的朝臣对私人八卦兴趣甚少,没将事情往她身上攀扯。她思考了片刻,“并非陛下一人的声音。”诸如“老登”之类的话语,并不是陛下亲口所言,反而像是有谁藏在暗处与她对话。 中书侍郎猜测道:“难道是先帝之灵?”大雍列祖列宗在上,是他们都看走眼了,陛下才是真正的天命之人? 中书舍人用手肘撞了撞中书侍郎,提醒道:“是道女声。” 中书侍郎灵光一闪,拔高声音:“神灵!一定是神灵!陛下自非常人,恐是以天帝之尊,降神人间,以应帝王之兴起。故而陛下通真接灵,澹然与神君同居!天佑我大雍,天佑我大雍!” 他激动得泪光闪烁,语调抑扬顿挫的。原本与他并列的舍人悄悄地往后退了一步,怕被他飞溅的唾沫喷到。 谢兰藻不想提“怪力乱神”之事,她蹙眉道:“安国公之事不知真假。”陛下没有下口谕,但凭借那道奇怪声音的一面之词,也难以将安国公定罪。况且这心声来得诡异,谁知道是陛下真有那心思,还是鬼祟在朝堂蛊惑文武百官? 第5章 “既然安国公不知,那正好可以去调查。他与忠王的书信不必管,但贪赃枉法、强占农田之事,总不可能没有痕迹可循。”谢兰藻冷静道。她们得确定那声音传递出消息的真假。 “要不要请大德入宫为陛下祈福讲经?”细微的声音传出。 中书侍郎的脸色刷一下沉了下去,哼声道:“皇宫乃祖灵所在,邪祟安敢来犯?” 谢兰藻:“……” 皇宫中。 下朝后的赵嘉陵放空了脑子,用了早膳后才有闲工夫思考。 她道:“将安国公进献的东西翻出来全部都丢——都送回库中。” 谁知道桓启会不会在上面动手脚!她本来想说扔掉,但动静太大,恐怕太后过问,甚至外朝的官员还要弹劾她奢侈浪费。 【宿主在干什么?】明君系统呆滞。 【防患于未然。】赵嘉陵心中说。她也不知道这系统是她臆想的还是真的有神奇的存在来帮她,反正依着内心警兆做事总不会错。 【宿主这是多此一举。您现在都知道桓启不是好人了,得行动起来。两个任务至少得完成一个吧?】明君系统焦虑地催促。摊上这么个宿主它能怎么样?只恨没在赵嘉陵最有斗志的时候加载完毕。 【你是要我无凭无据将国舅下大狱?】赵嘉陵回复。 她就算想罢免一个官员,就有一个接一个的朝臣上书,有义正词严引经据典闹得她头大如斗的、有涕泗横流口口声声先帝诉说老臣忠心的,赵嘉陵当初就说了一句“那你去见先帝吧”,就被御史谏官轮番轰炸半个月,连不问政事的太后都被惊动了。 她整个人都麻木了。 什么乾纲独断的权威,没有,统统没有。 【去查呀!】明君系统咬牙切齿,人不就是拿来用的吗? 赵嘉陵木着一张脸:【朕上次让暗卫办了个什么事,也被指责了。】 【是吗?百官们手这么长?】明君系统狐疑。 它的声音消失了一会儿,去查数据库了。 片刻后,明君系统带着尖叫回来。 【宿主,你让暗卫去将谢兰藻家种的豆苗给霍霍了,暗卫是这样用的吗?!】 赵嘉陵撇了撇嘴。 【天符四年三月,宿主您让暗卫往谢宅扔酸诗——在被朝臣督促扩充后宫后,您将一切都赖到谢兰藻的身上,认为她不可能替您挡下这些糟心事,所以你以牙还牙。谢宅的确鸡飞狗跳一阵,谢兰藻的祖母襄城大长公主也就是您的姑祖母以为谢兰藻铁树开花心有所属,拉着她彻夜长谈,想让她将投诗人带回。当然,最后谢兰藻发现是您干的好事。】 【天符三年十月,宿主将讲读所的《圣人图》换成谢兰藻的画像,并用谢兰藻的诗文习字,还御书谢兰藻律诗赐给臣僚。】 赵嘉陵撇了撇嘴角,不高兴道:【有问题吗?朕就是想日夜与谢卿相对而已。还有,那劝朕扩充后宫的,不就是谢兰藻吗?】 明君系统:【宿主您冤枉她了。中书令关心的事很多,唯独不关心您的终身大事。】 赵嘉陵震惊,她失声道:“可恶,谢兰藻凭什么不关心朕?朕对她日思月想,谢兰藻心中怎么能没有朕?” 殿中静默。 伺候的宫人们默默地将头低了回去。 她们什么都没听见。 第5章 怀着被谢兰藻无视的愤懑心情,赵嘉陵气急败坏地处理奏状,她磨着后槽牙很想找茬。 奏状是各个部门的官员上奏的,身为皇帝的赵嘉陵只是过个眼,就送到政事堂让宰相们商量处分,宰相们提出意见再上奏,在这个过程中,已经亲政的赵嘉陵可以任性一下,但根据她过去的经验,她弄一下皇帝权威,那绝对是没事找事,后续的麻烦能让她一个头两个大。 在看到宰相们拟定的秋讲侍讲名额时,赵嘉陵蹙了蹙眉。别看她对桓启说得干脆,实际上她压根不知道具体的人员。到此刻,将将名字收入眼底。她纳闷道:“怎么都是半老儒生?”皇帝的侍讲可不好当,尤其是皇帝大了,有自己想法了。 侍讲怀揣着培养圣君的念头入宫讲学,万一碰到了不耐的无赖怎么办呢?幼年的小皇帝尚且容易掌控,但成年的就不同了。皇帝不愿听侍讲说的经文,非要玩物丧志怎么办呢?几个侍讲能够扛过皇帝呢? 赵嘉陵很懂那些侍讲的为难,但她也崩溃啊。什么《古文孝经说》《大学》《尚书孝经学》《帝学》甚至是本朝仁宗圣学事迹,她真的一个都不想听啊。史还算有意思,可之前一个侍讲才给她说了争夺帝位同胞相残事就被言官弹劾了,说他挑拨骨肉之情。赵嘉陵无言,她就是听个故事而已,她不能以史为鉴吗?她还有什么同胞能给她杀啊? 有次她对射艺感兴趣,希望侍讲能论射,谁知道那侍讲张嘴就是《礼记射义》,德不德的,听得赵嘉陵兴致全无。 她完全不想读那些。 百官们想培养她的道德,难道读了那些书册就有用吗?不,没有的。 “四十五岁以上的厚重小心之人?”赵嘉陵“哈”了一声,将折子甩了出去。 她不批! 【宿主,您还有经学讲筵论经的任务在呢。】明君系统出来念叨。 赵嘉陵木着脸拒绝:【朕不要对着年过半百的老儒。要讲学她谢兰藻怎么不来?她不在先帝时候就已经是学士了吗?】 午后,谢兰藻来觐见。 赵嘉陵坐在浴堂殿中,周身火气极旺。 名单被她退了回去,说了“重拟”两字,谢兰藻会来,也在赵嘉陵预料之中。 她沉着脸,努力地在谢兰藻跟前摆出威严。 谢兰藻:“陛下对侍讲之人可有不满?” 她的一颗心微微发沉,在早朝时,陛下虽然驳回了安国公的建议。可安国公毕竟是陛下的母舅,过去陛下也听了安国公的馊主意。朝令夕改对陛下来说委实是常事,不会是想着将陆适的名字填上去吧?那朝堂上对安国公不满的心声又算什么?那当真不是陛下的心思吗? 如果能听到陛下心声,又是什么情况下可以?浴堂殿中,她与陛下相对,可尚未听到那奇怪的对话。 赵嘉陵说:“太老。” 谢兰藻道:“正当盛年。” 赵嘉陵不听她讲道理,她说:“朕说老就老。”她心里头憋着无名火,气鼓鼓地瞪着谢兰藻,道,“谢卿年少成名,独步文坛,素有盛德,为何不亲自为朕讲经?” 谢兰藻做了最坏的准备,哪想到赵嘉陵提都没提陆适,她微微一怔,旋即回神,不卑不亢道:“天符二年,臣为陛下讲学。陛下说臣年少,虽文章称海内,然而德业未成,恐开轻浮躁竞之风。” 赵嘉陵:“……”她有这样说过吗?。 明君系统:【宿主,系统的数据库的确提到这一条。您原本还因谢兰藻做您侍讲欣喜呢,但一听谢兰藻通宵达旦为中山公主独女安阳县主编书就生气了。再加上谢兰藻有不少应酬诗与中山公主有关,您就——】 赵嘉陵急眼:【朕有那么小气吗?!不是,这都天符二年的事情了,谢兰藻怎么还记得,她就这么小气吗?】 明君系统没吭声,怕小皇帝急上头直接喊出来。 谢兰藻肯定听到心声了,但两者之间还是有区别的。 谢兰藻的确听见了。 她的眼皮子跳了跳,心想着,又来了。 那什么“系统”出现后,陛下的心声便无处隐藏。 【从小她就喜欢跟着皇姐,皇姐薨逝后,她满心都是皇姐的女儿。她待安阳都比待朕上心,她为安阳寻觅名师,而朕,只不过抄了她的几首诗,她就说朕不务正业!】 【宿主,这是两码子事情。况且,您也不需要专门找人学书啊。】 宿主虽然不爱向学,但是书法大家。 【朕尖酸小气,耿耿于怀。谢兰藻凭什么那样待朕?朕心向明月,可明月独不照我!】 赵嘉陵第无数次的羡慕她那死去的皇姐,明明她跟谢兰藻差不多岁数啊,明明两小无猜的是她们,怎么谢兰藻就选择了她的皇姐?想起了旧事,赵嘉陵满心酸涩无法宣泄,眼睛都气红了。 谢兰藻被赵嘉陵的心声连番轰炸,虽然不似在朝堂上的荒谬,但同样让她觉得错愕,甚至因着委屈的音调生出淡淡的愧疚来。赵嘉陵自登基以来,大事上没犯糊涂,小事上常与她作对,还在各方心怀不轨的人诱哄下,做出些不太明智的事来。过去渐行渐远,她放眼看到的是未来。她以为赵嘉陵恨她这个操弄权柄的臣子,毕竟历朝历代,权臣的下场都不算太好。 【朕在她心中,就是不如皇姐。】 【哼,那又怎么样,朕活着,朕还当了皇帝!】 【区区谢兰藻,朕何必垂涎她的美色?很快她就会知道,朕是她得不到的人。】 少顷,赵嘉陵的心声又变了。 同样的场景在她心中预演过无数次,赵嘉陵已经深谙内心胜利的法门。 第6章 谢兰藻才浮起的愧疚在赵嘉陵离谱的心声中荡然无存。她道:“臣遵旨。” “啊?”赵嘉陵的思绪被打断,她什么时候下旨了?几息后才反应过来,谢兰藻说得是讲学事。她心中一喜,面上仍旧一派矜持,“不许骗朕。” 谢兰藻:“臣岂敢欺君。” 赵嘉陵哼一声,起身下阶台,走向谢兰藻。她道:“你有什么不敢的?” 谢兰藻没答话,在赵嘉陵走到跟前时,微微一侧身,一副请陛下明示的恭谨姿态。 “你六岁说要做我的长史,十四岁入了皇姐的公主府。” “你八岁说替我完成功课,第二天我没做功课,你眼睁睁看我被学士打手心!” “你九岁那年哄我说不会让我伤心,一年后,你欺负我听不懂,引经据典骂我愚钝。” “十二岁……哦,之后你基本就没空理我了。” 赵嘉陵情绪上头,当着谢兰藻的面翻旧账。 谢兰藻那张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脸,终于揭下来完美的面具,露出茫然之色。 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陛下怎么还记得? 她是宰相之女,祖母又是长公主,当时太皇太后和先帝都在,她自然被送入崇文馆中与诸皇子公主一道读书。她跟赵嘉陵年纪相仿,很容易玩到一起去。 可人终究得长大。 “臣年幼时轻薄无状。”谢兰藻向赵嘉陵请罪。 她轻飘飘地将过去掩饰,可那些深藏的记忆不期然的浮现。 在她进入中山公主府前,赵嘉陵向先帝请过旨,只是被她拒绝了。 赵嘉陵没来问为什么,她也没有给出解释。 谢兰藻又说:“昔年臣问过陛下想要什么。” 改制后本朝公主能参政,只要赵嘉陵愿意,她完全可以加入夺嫡的队列,她有自己的优势。 可赵嘉陵没有梦想。 然而不论是废太子还是中山公主登基,赵嘉陵这个继后之女都休想得到自由。 她不希望赵嘉陵落到如此境地。 可阴差阳错,废太子与中山公主双双绝命。 没有希望夺嫡的赵嘉陵成了至尊。 谢兰藻垂眼:“臣有一个愿望。” 赵嘉陵偏头看她:“海晏河清?”类似的言语她在折子上看了千百回了。 谢兰藻看着赵嘉陵的神色,有些心累。她抿了抿唇:“宣启改制尚未终结,臣的母亲遗愿还没实现。”她肩负着重任,只能够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哪天如果赵嘉陵来拦她——谢兰藻猛地扼住了危险的思绪,她已在不知不觉中抬眸,与赵嘉陵对视。眼中猝然燃烧的火焰再度归于沉寂,她僵硬地转移话题,“经学讲筵,陛下可还有其余人选?” 赵嘉陵和谢兰藻离得极近,她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亲近谢兰藻了。阳光从窗棂洒落,照在谢兰藻的侧脸上,将如霜雪的冷清柔化了。赵嘉陵的瞳孔中倒映着谢兰藻的身影,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面颊微微泛红:“朕有谢卿一人足矣。” 谢兰藻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这些年习惯了赵嘉陵趾高气扬、张牙舞爪却攻击力不足的样貌。 赵嘉陵:“?” 【朕对她表白了,她怎么不俯首谢恩!】 【谢兰藻美则美矣,不识好歹的木头一根!】 【不敬朕,受巴掌!】 “陛下!”谢兰藻忍无可忍。 她不知道心声从哪里来,可也本能地将妖魔鬼怪的可能排除,认为它来自赵嘉陵。 果然,心声停了。 谢兰藻心平气和问:“陛下想读什么?” 【读你这个人吧。】 赵嘉陵面上正经:“请谢卿为朕讲《诗》。” 第6章 经学讲筵不可能谢兰藻一个名额,不过比起重拟侍讲名单,安国公的事情更为重要。 桓启在朝中声誉不佳,这倒不是说他贪赃枉法的事朝臣早有所耳闻,在皇帝的心声暴露前,朝臣是将他当成引诱陛下玩物丧志的奸佞小人,他时常往宫中送珍贵古玩、金石画轴以及珍禽异兽。除外之外,他还十分自负,竟然以一代文宗的口吻评点旁人的文章,譬如大理寺卿就被他喷过。 大理寺卿认定了那是陛下的心声,至于怎么听见的,权当是神灵和祖先保佑。虽然不知道陛下为什么不提出来,但身为臣子,合该为君主分忧。岂能让桓启小人害陛下的英明?!别说谢兰藻有“查”的意思,就算没有,大理寺卿也会想方设法扒下桓启的面皮! 桓启这个老登! 大理寺卿反复回味,只觉得那跟陛下对话的神明说得太对味了。 死老登!他那酸诗都是请人捉笔的好不好?至于文名——日复一日的吹捧,不明所以的就上了当。而心知肚明的鉴于他的身份,也不敢直接点破啊! 大理寺卿跟桓启有私仇,听到心声后可不得卯足了劲调查?当然,安国公跟忠王的事情没法深挖,但他做下的恶事总有点蛛丝马迹吧?! 赵嘉陵不知道大理寺卿的努力,明君系统给她发了任务她也懒得搭理。接下来的几日,上朝时候明君系统没有出现,赵嘉陵的心声也没有流露出去。 就在她沉浸在每天点卯上朝的恹恹并且试图将常朝时间更改时,浑身精神气焕发的大理寺卿直接有本上奏了。他条条罗列,说得唾沫横飞,恨不得将桓启就地正法!本来是私仇,可得知桓启做的龌龊事情时,就羞与他同处于一片天地了。 贪污受贿,鱼肉乡里,简直是败类! 大理寺卿手握着证据,将安国公的宅地庄园面积以及几时得来的都说得一清二楚,活像是偷了桓启的账簿。 御史和谏官们倒是没有掌握什么,但一听大理寺卿这么一开口,立马张口输出了。 来上朝前桓启压根没有想到这事儿会发生,先是错愕,接着是震怒,他浑身打颤,额上冒出了点点冷汗。 不是,他往常也经营了自己的形象,是谁在害他?谢兰藻吗?他家中的事情可经不起查啊! “陛下!桓启可恨奸人,他家中器物多有逾制,有不臣之心!”大理寺卿直接夸大事实。 御史也道:“安国公平日多金石古玩,既非陛下赏赐,又自何处来?所取之物,皆敛自于民,尽情搜刮。逼平民之家破产有之,劫美色而自用有之,请陛下明鉴,彻查安国公之罪!” “臣冤枉啊!”被众多朝臣攻击的桓启双腿一软,立马跪了下去。他哆嗦着一磕头,“臣怎么敢如此?!” 本来早朝时候昏昏欲睡的赵嘉陵也被忽如其来展开的吵闹给惊醒了,她看着阶下涕泗横流的桓启,叹气道:“是与不是,待一查便知。朕相信阿舅立身清正,有司自能还阿舅清白。” 桓启听着赵嘉陵一口一个阿舅,却没有松了那口气,反倒蒙着一股悚然的寒气。 不应该说“此小事,不必再议吗”? 他猛地仰起头看赵嘉陵:“臣无辜,诸位何苦践踏某的尊严?如此作态,岂不让皇太后蒙羞?” 赵嘉陵:“……” 她捂了捂耳朵,就知道桓启要开始胡搅蛮缠了。 【三三,为什么大理寺卿忽然间开始弹劾桓启了?】赵嘉陵在心中说话,不管是癔症还是真的神明显灵,反正没有消失,那就一直这样下去吧。 【他无辜?他无辜个屁!他要是无辜,大明宫外风飘雪。】明君系统不屑地啐了桓启一口。 【前年他主持接待外来使臣事,收下了对方的“孝敬”,将那国争储的事压下。】 【去岁他借口皇太后生辰,取钱贰万贯。】 【半年前,他伪作御笔,去信岭南,收买珍禽异兽,得玳瑁、珠贝、犀玉无数。】 …… 明君系统一边翻找数据库,一边罗列桓启的罪行。 不少听到心声的朝臣浑身一震。 陛下得神明保佑,竟是将一切都看在眼中吗?那他们做一些有违德行的事情,是不是也被陛下知道了? 朝堂上响起一长串的抽气声。 大理寺卿倒是精神焕发,他支着耳朵听那心声,其中有不少是他没查到的!当即作为证据,一并上奏,只不过言辞间稍有改易,不使陛下知道他听了神明之言。 趴伏在地上的桓启面如土色,连“冤枉”都喊出来了。 大理寺卿说得太确切,必定是掌握了详细的证据!那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大理寺卿暗中盯着他多久了?是谁唆使的?桓启的眼神一下子就像淬毒的毒蛇。 【大理寺卿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赵嘉陵心中满是震惊,她愣了一愣。 明君系统当然不会告诉赵嘉陵它把心声外放了,只是说:【宿主,您手下有一批能臣啊,只要您愿意,便能名垂青史,创造一段君臣佳话的。】 大理寺卿挺了挺胸,露出一副与有荣焉的得意来。 赵嘉陵没看大理寺卿的脸色。 第7章 在视线往阶下落时,几乎都停在谢兰藻那张能与日月争辉的脸上。 赵嘉陵清了清嗓:“安国公如何说?” 安国公浑身一震,拔高声音道:“陛下喜书画金石,古玩山石,臣昔年所得小黄杨木四株亦送入宫中,臣岂敢藏私?!臣之所取,皆陛下所求而已!” 赵嘉陵:“?” 明君系统贴心翻译:【他这是说贪墨都是为宿主您,是宿主您逼迫的。不过宿主喜欢书画金石吗?我还以为宿主在书法大成后,睥睨天下人,对它们不感兴趣呢。】 赵嘉陵:“……” 【朕不喜欢搜罗金石书画!朕只是喜欢谢兰藻的墨宝,朕何曾指使桓启做那些事了。】 赵嘉陵气鼓鼓的。 她这好舅舅为了脱罪,直接给她泼脏水了是吧? 大理寺卿弹劾桓启之事,谢兰藻也知道。 只是她一直冷眼旁观,倒是没想到赵嘉陵的心声拐了个弯又到了她的身上。 想也知道,她必定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的清名得毁在赵嘉陵的身上。 可赵嘉陵偏生没有动口直接说出来,不好自辩清白。 好在赵嘉陵的心声消失了。 但如何处置国舅之事,却不见圣人口谕。 朝堂中安静数息,监察御史孟宣和奏道:“昔日汉室明主,其舅枉法,汉主含泪而杀之,良史善之。陛下登基,圣化所渐,民皆向公。纵为天子,亦不可肆情曲法,诚愿陛下裁之,即日将桓启收捕!” 赵嘉陵问:“谢卿以为如何?” 谢兰藻躬身道:“请陛下依法早决断。” 【宿主,快,现在已经有人递刀了,只要将桓启下狱,您的任务就完成了,明君之路迈出很大一步!】 明君系统怂恿赵嘉陵,巴不得将桓启解决了。除奸佞还有几条任务支线呢,得先完成“大义灭亲”成就才能在未来堵上求情朝臣的口。才能有理有据说一句“朕连舅舅都抓,你们算什么”。 桓启一听谢兰藻下了定论,就破防了。 他是太后的弟弟没错,但在太后跟前,他排不上号啊!连皇帝都要靠边站,何况是他?!如果陛下真听了谢兰藻的,那一切都完蛋了!桓启的脑子疯狂地转动着,压根听不到心声的他在同僚奇怪的视线下,情绪明显崩溃。 陛下最在意什么?是了,陛下一直不满谢兰藻一手遮天! 于是他高声喊道:“人主必须威权独运,岂能事事委任群下?陛下十四登基,过了五年,已是不小。太后撤帘,陛下亲政,却被谢兰藻玩弄于股掌之中,唯唯诺诺,无一点人君气度。陛下若是继续如此,则天下人只知有谢相,不知有陛下了!” “君子小人相杂,善不能进,恶不能退,陛下竟不知危亡之期将至。若先君有灵,则将九泉含恨,谓子孙不孝!” 桓启喊得撕心裂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铮铮铁骨的老臣给天下的至善之言。 泥人尚且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被指着鼻子骂的赵嘉陵。 她难道会跟桓启同仇敌忾吗? 【混账!岂有此理!这是把自己比成清白之臣了吗?宿主,削他!】明君系统气哼哼。 “怕令太后心伤。”赵嘉陵叹息。 谢兰藻道:“安国公以国舅之尊,不知德礼进退,恃宫掖之宠,坏太后之名。伏愿陛下割私情之小爱,以正国法。”她一开口,百官附和众多。 毕竟从传入耳中的心声里,看不出陛下有多不舍国舅,只是做些姿态。 至于听不到心声的,跟桓启有往来的——从众是他们入朝学会的第一样本领,大难临头各自飞呐!只能说一声桓启珍重,若事情有所变化,再上书求情也不迟。 都到了这地步,赵嘉陵不坚持了。 “便依谢卿所言,将阿舅收监。至于国公府一众,定罪之前,不可轻犯。”赵嘉陵颇为唏嘘,“阿舅如此,是吾家不幸。” 【宿主,主线任务治国除奸佞一国舅之败完成。】 【恭喜宿主达成成就“大义灭亲”。】 【成就奖励:《工作效率提高法:高效管理任务》。】 赵嘉陵愣神。 能听到心声的百官也是浑身一震。 什么东西? 第7章 朝臣不知道,赵嘉陵也不知道。 她暂时也没有兴趣了解。 侍卫将桓启拖出去了,这次朝会处理这件大事后,文武百官们没什么事情需要商议,赵嘉陵也就顺势退朝。不过下朝之后,她也没去寝殿,而是乘坐龙辇径直前往太后宫中。朝堂上的事情迟早要传到太后的耳中,毕竟被下狱的是她的亲舅舅,太后的同母弟。 虽然平日里没见太后对桓启有多亲近,可安国公府上该有的尊崇,那是一点儿都没落下。赵嘉陵心中没底,不确定将安国公下狱这事儿会不会刺激到了太后。 【系统,三三,阿娘不会将人捞出来吧?】 这种事情怎么让她来头疼,明明都是朝臣们推动的,她什么都没干啊,顶多是被叨叨到没办法。 【宿主,您阿娘您还不知道吗?】明君系统老神在,资料里太后也不是扶弟魔。 赵嘉陵稍微放了心。 她的确了解自己的阿娘,在弟弟和女儿中,肯定是保女儿权威的。再说了,还有个颇受阿娘看中的谢兰藻在呢。她过去还因为阿娘对谢兰藻的照顾而吃味——到底谁才是亲生的啊? 先帝蹬腿后,她于灵柩前继位。十四的年纪,虽然不算幼君,可毕竟不大,而且也没被培养过为君之道。一开始是太后垂帘听政,可等到她十六的时候,阿娘忙不迭撤帘了,对政事没有半点留*恋。 她阿娘没什么权力欲望,人生中只有四个爱好。 一是养猫,二是喝酒,三是看兵书,四嘛——跟她的四姐有共同的话语,都爱参道。 赵嘉陵实在是不懂这些爱好怎么并存的,她某次在醉酒的阿娘跟前说了句“醉道人常清静否”,然后就被赶了出去。 胡思乱想间,人已经到了太后宫殿了。 赵嘉陵才从辇下下来,几只长毛小狸就围拢到了她的脚边,小爪子一抓一勾,带出一条细线。赵嘉陵忧愁地看着小狸奴,被簇拥着美倒是美,可有时候深恩难以消受啊。她低头看着挂在她腿上的雪白小狸奴,艰难地挪步。 宫中的狸奴至少有几十只,得亏谢兰藻出了“断根”的主意,要不然哪天龙椅上都得团一窝。 赵嘉陵不开口,近侍们也不敢凑到赵嘉陵跟前将狸奴给抱走。 太后坐在榻上看兵书。 赵嘉陵喊了声“阿娘”,便挥了挥手,示意伺候的人都退下去。 她朝着兵书上扫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字闯入眼帘,她立马进入晕字的状态,只觉得两眼昏花,提前老了三十岁。 “陛下怎么过来了?”桓太后抬眸看赵嘉陵,才将兵书搁置,便有一只胖狸花以非同一般的矫健身姿跳到她的怀中。她年近四十,可面庞姣好,瞧着约莫三十的模样。 “儿来探望阿娘。”赵嘉陵扬起了笑,在太后身侧落定,伸出手摸了摸胖狸花。她跟太后之间没有隔阂,要提什么也不用拐弯抹角。她斟酌片刻,便直接道,“今日朝堂上有人弹劾佞臣,儿依从——” 可赵嘉陵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桓太后打断了。 她道:“陛下,朝堂之事不必与我分说,若有什么难以决断,问一问宰臣便是。” 赵嘉陵默了默。 她阿娘听到朝政事就跟她看书一样,立马就头疼得厉害。 可这次还是得说的。 她叹息道:“被弹劾的是阿舅。” “谁?”桓太后蹙了蹙眉,拖长语调道,“桓启啊,他活到现在没被人打死,全是仰仗你我母女二人。他犯什么事情了?”不等赵嘉陵应答,她又道,“罢了,不用与我说,该如何便如何吧。” 赵嘉陵吊着的那口气是彻底松下来了。她道:“儿已将阿舅下狱了,倒是想徇私,保全天子舅氏脸面,可阿舅他实在是过分。打着阿娘您的名义在外敛财,阿娘崇道,至今未曾修成,想必是阿舅在后方拖后腿。” 桓太后:“……倒也不必这么说。”这天底下没见谁真的能修成的,要论虔诚可没有,只是居于后宫打发时间罢了的。她睨着赵嘉陵,“桓启得罪你了?” “他就差指着儿的鼻子说儿是宠幸奸佞的无道昏君了。”赵嘉陵想起来就来气,虽然说皇帝该广开言路——她开了,至于听了逆耳的话,指望她没脾气吗?要知道上次自称虚怀若谷、虚心纳谏,高论我之得君如临明镜以君为镜鉴的,最后在谏官死后没多久,就把对方的墓碑给推了。 “对了,阿舅还想嫁女给忠王呢。这年轻才俊一抓一大把,怎么就选个瘫子?他倒是看好忠王,连带着儿的身后事都算上了。”赵嘉陵在太后跟前就不维持什么兄妹情了,提起中山公主是酸,说到忠王——本来是无感的,但听了系统的话后,就剩下满腔的不爽了。“他一个老鳏夫在榻上躺着得了,怎么还要糟蹋别人家的女儿呢?难道他是个香饽饽?” 第8章 “桓启那贱人眼瞎吗?”桓太后脸上的从容就维持不住了。好吧,她也不信忠王那一系有什么夺取皇位的本事。她不介意桓启跟宗亲往来,但绑得那样深是准备做什么?别的她不管,但要是危害到了皇帝,那对她来说就是剜心刺骨的事儿。 “下狱就下狱,样样都按照规矩办。”桓太后的声音凉飕飕的。 赵嘉陵又说:“但安国公府上——”不消她多说,桓太后也能明白。安国公的家眷必定会入宫求情的,而且找皇帝的可能不大。 桓太后说:“就说我病了。” 赵嘉陵弯着眼眸:“那儿侍疾,暂罢常朝。” 桓太后乜着她:“想都别想。” 在太后宫中蹭了顿午膳后,赵嘉陵才回到寝殿。 桓启的事情用不着她操心,看百官们的架势,非要将他剥掉一层皮不可。太后既然不反对,那下狱就下狱吧。 赵嘉陵心情颇好,要她费尽心思除掉佞臣,她没这个本事。 但直接送到手的功劳,不接白不接。 正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三三,那什么成就奖励?】赵嘉陵跟明君系统说话。 书名她就记住了“工作”“提升”之类的字眼,至于别的不清楚。 她还没弄懂是她癔症发作,还是真的有神明相助的。 没抱有任何期待的赵嘉陵话音才落下,啪嗒一声响,案上凭空多了一册样式古怪的东西。 【是书。】明君系统说。 【书?】书卷长这样吗?诶,不对,怎么真就变出来了?是她着魔的程度加深了,还是天运到了? “银娥!”赵嘉陵当即呼唤伺候她的大宫女,她指了指桌上的书册,问,“你看得见吗?” 银娥:“?”她不太懂陛下的意思,茫然地点了点头说,“婢子能瞧见。” 赵嘉陵又说:“念一念。” 银娥:“工作效率提高法,高效管理任务。” 【这可是专门本土化的,用的你们的文字。】明君系统很骄傲。 【我们的文字?难道还有别的?】赵嘉陵问,但她很快就不在字体上纠缠了,这凭空造物,根本不是人能使出的手段啊!原来真的有东西跟着她。 太好了,她没病! 赵嘉陵内心尖叫,面上从容镇定。她翻了翻书籍,然后被目录页的“人员管理、报表、统计图、任务流程”给干翻了。赵嘉陵当机立断合上《工作效率提高法》,朝着银娥吩咐道:“命人将谢中书请来。” 政事堂中。 占据话题中心的并非是下狱的桓启,而是“心声”。 中书侍郎坚信陛下是真龙天子,是神明降世,所以身边有神明相助。 而中书舍人则是抱有一点忧虑。 虽然心声说的事情都对上了,可万一这是用来迷惑他们的呢?万一哪天图穷匕见呢? 到底是不是跟陛下有关,还有待确认。 除此之外,可以确定有些人听不着,那又是什么原因? 被赵嘉陵请入宫中的谢兰藻也满腹心事。 而赵嘉陵,在派人去请谢兰藻后便后悔了。 如果谢兰藻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她要怎么解释那奇怪的书? 【就说是太庙里挖到的。】明君系统给赵嘉陵出主意。 它就不信有官员还要去检查太庙。 而且就算问到底,到时候也有办法应对。 譬如—— “你下去问先帝啊。” 赵嘉陵表示明白。 但在看到谢兰藻的时候,她的笑容仍旧有些僵。 她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说。 【宿主,你要跟谢兰藻相顾无言吗?】 赵嘉陵叹气:【朕倒是想与谢卿相对坐调笙。】 谢兰藻面无表情地听着赵嘉陵的心声。 只要听得更多,承受能力就会往上提升。 赵嘉陵最终还是做了决定,她指了指那本书,示意宫女把它送到谢兰藻的手中。 她自个儿慢条斯理地问:“谢卿如何看?” 谢兰藻双手捧着书册以示对皇帝的尊重。 心里想着赵嘉陵又弄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来折腾她,可在眼神落到书封上那行字的时候,她眸光倏地一凝。 她跟赵嘉陵不一样,清楚地记得明君系统说的话。 ——《工作效率提高法:高效管理任务》。 所以不是妖魔鬼怪邪风入侵,那就是陛下的心声啊。 第8章 谢兰藻忽略赵嘉陵的心声,蹙眉翻看手中的书籍。 虽然装订方式与时兴的书轴不同,拿到手之后就知道如何翻阅。她一目十行地扫过文字,暗暗地惊诧书页的方便,将这一事记下后,更认真地看内容。那些话语不难理解,书中图表很新奇,的确能够提升做事效率。 【那是什么东西?谢兰藻看那么认真?她都不看朕了。】赵嘉陵跟系统说话。 【宿主不要无理取闹,那薄薄的册子里可都是精华。剔除各种各样的假大空,用图表的方式让奏状一目了然,管理落实到具体的人方便追究责任,任务流程简化,工作总结上呈,更方便宿主您浏览啊!朝堂要用起来,就连后宫也可以试试。】明君系统跟赵嘉陵推荐。 当然它指望的不是赵嘉陵,既然开了话匣子,它就喋喋不休地开始念,试图将知识点塞满谢兰藻的脑袋。至于赵嘉陵,要划水就划水吧。 谢兰藻一心二用,在翻书的同时也注意着系统跟赵嘉陵的对话。 【宿主,这东西是个人都能总结起来,妨碍改制的是老古板。总之,这是开胃菜,只要你之后勤勤恳恳做任务,获得成就,就能拥有让大雍富强起来的利器。到时候别说名垂青史,就算您骑着列祖列宗牌位上朝,都没人说一声不是。】 谢兰藻:“?”富国便民之物?任务?成就?她听着有些混沌,只暗暗地将这些词汇记下。之后那系统最后一句话还是让她的脸色出现微妙的变化。如此不敬,当真是大雍列祖列宗显灵? “陛下。”谢兰藻抬眸。 赵嘉陵被她吓了一跳。 【三三,她是不是又要刨根问底了?朕该怎么解释书从哪里来的?】 她承认她有点着急,谢兰藻那锐利的眼神,说谎根本骗不过她啊! 谢兰藻的确想询问书册的来历,但听到赵嘉陵慌张的心声后,又将到了唇边的话咽了回去。她缓了缓语气,平和道:“陛下,臣能够将它带回参阅。” 赵嘉陵:“准准准。”反正她是不会看的。破系统还说好东西,真要有好物,怎么不给她来一回醍醐灌顶?要是有神力,直接将治国策略塞满她的脑袋。 谢兰藻在殿中待了一会儿就怀着御赐之物离开。 赵嘉陵松了一口气。 【宿主,您怕她?】 赵嘉陵反驳:【谁怕她了?你懂什么?她可是朕的宰相,是肱股之臣。】 明君系统:【也是不怕的,不然也不会三番五次在谢兰藻的雷点蹦迪。】 赵嘉陵迷糊地问:【什么意思?】 她的直觉告诉她不是什么好话。 明君系统不吭声。 听不懂就对了。 接下来几日,除了上呈安国公的罪状外倒是没什么大事。 桓启本人在诏狱中蹲着,而安国公府上的……果真来找太后哭诉。这皇亲国戚嘛,谁没点毛病,打个哈哈过去就行了。罪责是大是小,可不是圣人说了算吗?宰臣们难道一点面子都不给吗?安国公可是圣人的母舅啊!然而求情的连赵嘉陵和太后的面都没见到。 宫里的态度其实也是个信号。 百官们悟了,管它呢,先上书弹劾,跟桓启划清界限,至于以前一起喝的酒、骂的人,那都过去的事情了,跟现在的他们有什么关系?人要在朝中立身,那得厚脸皮。 赵嘉陵不意外百官的反应。 这些年也不是没发生过。 先帝当初给她留下了四位辅政的,运气好的告老还乡荣养了,至于剩下的两位,命没了就算了,直接身后名都消失了,史册的奸佞传记中给他们留了个坑。 其中有谢兰藻在操弄,但死死撕咬他们屁股的,可都是旧日亲朋和门生。当然也有如孝子生时相随、死后侍奉的,演绎一出门生故吏的深情。感动归感动,直接科场除名,让他们去江湖做白衣卿相了。 在一众反水的人中,有一个让赵嘉陵有些意外。 是她的三哥忠王。 他让人抬他入宫,五体投地趴在地上请罪,还把桓启与他往来的书信上呈了。 赵嘉陵能怎么办?只能让人把忠王抬回去。毕竟桓启跟忠王交通那罪状还没大到将忠王也给下狱的地步。 朝臣们没提,赵嘉陵也不想背负杀兄的骂名。 当年大哥二姐怎么不再癫一点,把忠王也给带走啊? 在一叠书信中,不少是吹捧忠王的歪诗。 第9章 也不知道她那舅舅眼瞎到什么地步,还能说出“丰神俊逸”这样的话来。 忠王久卧病床,能有好样吗? 【宿主,有的被忠王烧了。】明君系统跟赵嘉陵说。 【难道他们密谋害死朕?!】赵嘉陵愤怒,要是这样的话,她得想办法给忠王也强行定罪了。 【那倒没有。虽然忠王那边从没停止过延请名医,但瘫了就是瘫了,除非有灵丹妙药不然别想着恢复。他的希望是儿子平恩郡王赵启明呢。】明君系统说。 朝堂上。 百官们战战兢兢地听着心声,不由得思绪漂浮。 如果要从宗室中选择储君,的确忠王一脉概率最大。虽说陛下开恩,恢复了衡山王和中山公主的宗室属籍,册封了他们的女儿,但说到底,这两位是让先帝发怒的罪臣,他们的后嗣当然被踢出继承人的行列。更何况,他们留下的都是女儿,不少人私心底更希望出现一位男君,恢复传统。再说金仙公主,她跟驸马不可能生下孩子。 诶,不对,怎么就断定陛下无后了呢?! 胡思乱想的臣子心中一悚。 他们能听到陛下的心声,那跟随着陛下的神明是否将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说给陛下听?!百官忙止住发散的思绪,生怕走不出这宣政殿。 【本来忠王没有那想法,但耐不住安国公不停地说。安国公除了说了昏聩不明外,还说您跟金仙公主一个德行,都喜欢女人。总之,忠王努力下是可以让他那一支变成大宗的。】 陛下喜欢女人? 这个定论哐当一下砸了下来。 哦不,喜欢女人不可怕,就怕变成跟金仙公主一样的癫子。 百官们被砸得头晕目眩,忍不住还是联想。 陛下御极后一直未曾选人。 她对名家子不屑一顾。 先前陛下的心声都念着谢中书吧? 天子立后,亦是宗庙大事,宰臣有义务劝谏君王。可谢中书包揽诸事,唯独对陛下的婚姻大事不肯上心。 由此可推论,谢相并不想让陛下成家。 所以—— 朝臣们面上不显,可内心深处念头飞转! 所以陛下早就跟谢中书暗度陈仓了,啊,不是,是情投意合。 若陛下立谢中书为后,中宫不好居于外朝主政,所以一直瞒着朝臣! 难怪陛下先前不满谢中书。 这分明是想立后而不得啊。 可又不愿意伤谢中书的心,所以所谓“夺权”手段有如儿戏。 所以密谋对付谢中书的“忠臣”都死了。 人家的家事瞎掺和什么呢?死得一点都不冤。 官员们恍然大悟。 谢兰藻背挺得笔直。 在听到系统的话语后,她察觉到了数道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她思绪一转,就能猜到同僚想什么,不由得头皮发麻。 好个赵嘉陵,再不遏制她那奔马似的心声,她的清白都要全毁了。 唯一庆幸的是,皇帝陛下没直接喊出她的名字来。 赵嘉陵噎了好一会儿,才说:【朕那阿舅想得还挺多。】 明君系统:【他们那种人最擅长察言观色了,宿主多看谢兰藻一眼,都会被人谨记在心的。况且宿主当初往谢宅扔定情诗的,桓启也知情吧。】 谢兰藻:“……”她那一口气放松得太早了。眼见着心声逐渐离谱,谢兰藻没办法维持沉默了,她道:“请陛下裁断。” 赵嘉陵:“虽是元舅之亲,朕亦不敢徇私以负黎民。便依大理寺裁决,革职除爵,贬为庶人,流一千里,其家财没官。”这是从政事堂呈上来的处理方式,赵嘉陵也懒得去改变什么。桓启罪臣,本人被流放,但家眷却是能够留下的,毕竟是皇亲,没了往日的荣光,也不会糟糕到去沿街乞讨。 定了定神,她又道:“忠王有疾,朕愿成全平恩郡王孝心,许其归家侍亲。”赵嘉陵也不是完全糊涂,屁股底下的位置,她想摆烂是一回事,被人盯着又是另一回事。 忠王之子如今六岁,才进国子监读书。原本宗亲和宰相子孙都在两馆就读,不过在赵嘉陵登基后,谢兰藻上疏称两馆学生疏懒懈怠,上课考试水平低劣,又无特殊才能,全都仰仗自己门第清华,浑噩度日,于是奏停两馆,将学生全部送进国子监中。 依照本朝旧制,两馆学生诗赋、杂文以及试策只用粗通,便能及第,入两馆的贵胄子弟有恃无恐,无心向学,为学府一大弊病。虽然阻拦的贵胄多,可这项提议仍旧通过了。于是,宗亲也都成了国子监的学生,包括忠王之子。 百官齐声道:“陛下圣明。” 桓府。 里里外外的人面色惶恐。 谁能想到偌大的国公府就这样塌了? 桓启膝下子嗣众多,嫡出的只有长子桓楚泽和第三女桓楚襄。 桓楚泽原本靠着门荫任郎官,如今因桓启之事一并被罢免,心中愤愤不平。 在桓启一团乱的时候,太后宫中的人来宣旨,请桓家三娘子入宫侍疾。 “三妹,你能见到太后,阿耶的事情,是否能找到生机,全靠你了!”桓楚泽好似抓到一根救命稻草。 桓楚襄:“……”自从知道父兄商量着将她嫁给忠王做继室,她看到他们的脸就反胃。“阿兄,你让阿耶放心吧。” 放心去吧,要是死在半路,她会恳请太后将灵柩接回,让阿耶风光大葬的。 第9章 对于桓楚襄入宫为太后侍疾的事,百官们没什么反对意见。太后毕竟是桓家走出来的,怜惜骨肉也是常事。 桓启流放、桓家抄家,但谁都知道,桓家的东西不可能干干净净都入国库,他们有自己的手段保全财产。 在这个阶段,桓家处境危险,暗中盯着的豺狼会想办法去撕咬,直到将他们啃食殆尽,太后此举,更像是一番警告。 至于赵嘉陵本人,对太后的决定更是没什么异议。桓楚襄今年十六,比她小三岁。安国公的计划是未来桓楚泽承爵,而桓楚襄是要走科举一路的。赵嘉陵在宫中与她见了一面,看她还能谈笑风生,完全没有快要没爹的样子,就更放心了,不会影响到科举的,只要桓启没真的死了。 政事堂中。 谢兰藻早就将那本册子看完了,又递到了其余宰臣的手中,询问他们的意见。 宰臣们大多无异议,附和道:“倒是明确直观许多。不论如何,户部和吏部是十分需要的。” 谢兰藻了然,在取得赵嘉陵同意后,便让都省率先按照册子上的做。尽管一开始会因不习惯手忙脚乱,无头苍蝇似的乱撞,可等渐渐地上手,倒也方便有条理许多。谢兰藻索性借着这个时候整理三省官员名录、官吏任免考核、户籍以及赋税上呈给赵嘉陵。 赵嘉陵虽然对名录没什么兴趣,她能记住的其实只是些有资格上常朝的以及身边的近臣。至于户籍和赋税,她更是不知,全赖手底下的臣子做事。不过统计嘛,完全是一件小事,谢兰藻要做的话,那就批了。至于谢兰藻在整理名录时候想借机干什么,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可就是这样微不足道的事,在上早朝的时候掀起一番轰动。 吏部尚书余深参了谢兰藻一本。 不想点卯上朝的赵嘉陵昏昏欲睡的,听到“谢兰藻”三个字就清醒了。 余深的意思很明确,吏部事务繁忙,谢兰藻突然找人统计官员任免,并且给出了做范本的图表,非要吏部重新做,这不就是没事找事吗?吏部自有甲库在,存储着选官的资历状部,官员的勋赏、黜陟、授官、除免都得参考,何须再做什么人事管理档案簿? 谢兰藻神色从容,她这么做自是有缘由的。过去想要抽调各部门档案重理,遇到的阻力颇大。 或是不想多事,或是心中有鬼祟,百官们有种种办法阻止她继续查。就算是能置身事外的,也会保持缄默,包括她的一些旧交。 可现在不一样了,已知朝中能听到皇帝心声的朝臣不少,不仅仅是看脸色,光是追溯那些关于她和陛下八卦的源头,也能确定名录。 小册子在这些人耳中,乃是神明之言,谁会不识相地跳出来阻拦?没看桓启被那神明扒得一点脸面都没留下吗? 至于余深—— 哦,他跟桓启一般,听不见陛下心声。 谢兰藻甚至不需要说什么,就会有人出列替她反驳余深。 但没等到朝臣开口,系统就气冲冲开口了。 【个老贼,人模狗样的,很会装相。】 【怎么说?】赵嘉陵对吃瓜还是很有兴致的,余深么,在她记忆中是“清廉”的代表,为人谨慎恭顺,居住简陋衣服朴素,听说在老母过生日的时候只割了一刀肉庆祝,被时人夸赞。 系统还没输出就被一个胆大的官员打断了。 他道:“臣以为,余尚书所言不差。吏部已有甲库,无须再劳烦吏员重新造簿编册。” 第10章 说话的是吏部员外郎,专门管甲库的。 员外郎是六品官,但因职权特殊,也有每日朝参的资格。 他的位置在后头,余深给他安排了任务,不得不附和,压根没听见赵嘉陵的心声。 户部侍郎清了清嗓,也附议道:“户籍三年一造,以往户籍土地,皆已造册。如——” 明君系统不等户部侍郎说完,便道:【怎么不需要呢?不整理一下和其它甲库的藏本作对比,怎么知道余深收了别人的钱,偷偷地涂改、伪造甲历呢?】 户部侍郎面色一白,身体一抖,生硬地转了话题,道:“然今时不同往日,臣观陛下所赐之法甚好。” 谢兰藻自然也听到系统的声音,她眸色不由变得深沉。 那跟随着陛下的东西,到底知道多少事? 户部侍郎引来身边同僚诧异的目光,可他不管了,尽可能地缩减自己的存在感。 他恨自己想偷懒,非要嘴贱,没看到上官都没出声吗? 监察御史孟宣和听到心声后,眸光一转,当机立断道:“臣要告吏部尚书余深卖官鬻爵!其人任意涂改甲历,与人为奸!”话虽简短,但掷地有声。 证据不能说是心声,但将甲历一调便可知。本朝官员队伍庞大,京官尚且知名,可州县佐吏哪能尽数记下?其守选升迁全看甲历,其中可操作的空间就多了。 余深还在愣神,那勇敢出声的吏部员外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不敢言。 明君系统:【宿主,任务触发啦。请完成“主线任务治国除奸佞二吏部尚书、忠王奸党余深”,如果获得成就,会有奖励。】 赵嘉陵:【怎么又是忠王?奖励?奖励是什么?】 她那三哥是不是存在感太强了? 明君系统:【依据宿主完成的成就决定,我也不知道。】 阶下的重臣们也屏息不言,听到“忠王”两个字,身上冷汗更甚了,拼命地回忆自己跟忠王府的吃了几顿饭,有没有收过礼。 谢兰藻的注意力却是落在“奖励”上。 桓启落败后,那书册便是奖励吗?可要说那书册的作用,倒不算大。 如果解决了余深,又会获得什么呢? 她的眼神幽幽的,如深林寒潭。 余深不比桓启,他是先帝朝的老臣,在营造名声方面,自然是做得极好,是怀中抱义的清廉之臣,以“不营资产”为名,在士林中颇有声望。查甲库就算发现什么,完全可以推出一个人替他顶罪,届时信他的人必定极多。 谢兰藻一直知道吏部水很浑浊,盘根错节的,不好着手整治。不过在听了皇帝心声前,她也没想到是余深本人在操弄。 【可余深名声太好,朕要是直接将他处决了,怕是会被士人的唾沫星子淹死。】赵嘉陵继续摆烂。 这一点她可是深有体会的,前年便有一谏官叫陈希元,好议论人君,赵嘉陵被她指着鼻子骂,气得让人将她拖出去杖责。结果朝臣纷纷为对方求情,并且明里暗里指责她没有气度,有厉王的残暴。至于谢兰藻,更是为了那人免冠素服跪在殿外求情。 赵嘉陵跟系统抱怨了一通,她到最后耿耿于怀的已不是对方犯上的事情了,而是谢兰藻的态度。 为什么呢?就因为陈希元是她师姐,所以能让她做到那地步吗? 明君系统不说好也不说话,它继续道:【余深做这些事情是有真凭实据的,只要宿主下令,就能将他处置了!】 沉浸旧事的赵嘉陵兴致缺缺,视线朝着下方扫,看着谢兰藻的眼神带着显而易见的幽怨之色。 明君系统:“……”累了,毁灭吧,直接开大。 它调出资料库,叭叭叭地开始深扒余深的履历。 【余深为官清廉,家徒四壁,靠妻子和儿媳每日耕作织布维持生计。他出身农家,靠科举出人头地,登科及第后对妻子不离不弃,鹣鲽情深,为人所称羡,是士人典范。但这些都是假象啊!大雍官员俸禄不薄,余深家宅人口不多,靠他的俸禄维持生计不成问题。钱财哪里去了呢?知晓余深清名的一定道他捐出去了,也确实如此。他将钱财捐给了京中一座寺庙。但那寺庙的主持,不是真和尚!】 【住持是替余深敛财的人,赃货狼藉,他交游的富商大贾朝夕盈门呢,这其中当然不乏余深的前线。余深从地方调任因政绩颇丰调入京中,那我们看看他在地方上干了什么事儿呢?嗯,利用粮食歉收的机会投机倒卖,鱼肉百姓。至于好名声怎么来的,你别问。】 【再说他跟忠王眉目传情——啊,不是,是“云龙鱼水”。他跟忠王说,大王骨法非常,日后必为万乘之主——不过是先帝还在的时候说的,一说完忠王就瘫了。但他没跟忠王断交,依旧是忠王的好狗腿。他几度知贡举,是不好士人的座主,至于这些士人……多少引荐给了忠王。】 殿中突然寂静了下来。 被弹劾的余深心中不安。 他悄悄地观察着同僚的神色,从他们脸上找到一丝惊恐,还有一种奇怪的、八卦的隐秘。 怎么回事? 不太对劲。 “陛下,臣冤枉!”斟酌片刻后,余深替自己叫屈。 “冤你个大头鬼!你个田舍郎!”随着愤怒叱骂声想起的是一道清脆的巴掌声。 赵嘉陵眼皮子跳了跳,动手的是淮海侯、左卫将军。他跟余深是姻亲,他女儿就是在余家天天纺织吃苦的。淮海侯一直是暴脾气,他本来是国公爵,但在先帝朝因闯祸被降爵。现在这一巴掌将老书生余深扇飞,也是全然不在意自己的爵位一降再降。 武德充沛。 赵嘉陵也算是开了眼。 “成何体统!”她斥道。 心中想的却是另外的话语。 【用力点,没吃饱吗?唉,淮海侯,别误伤了朕的宰相。】 第10章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是抵挡不住勋贵武臣的拳头的,所幸淮海侯没有打第二拳的机会就被制住了,余深不至于落到眼歪口斜的凄惨境地。 赵嘉陵登基五年,头一回见有朝臣在朝会上暴起,这可不是说小话或者打瞌睡一类的“御前失仪”,非三言两语就能揭过去的。淮海侯和余深一并被下狱收监。 淮海侯被押出去的时候还咧着嘴笑,显然是不在意责罚的,从国公爵被贬为侯爵,也没见他汲取教训。至于余深,那是一个涕泗滂沱、泪如雨下。淮海侯那一下实打实的,他的面颊高高肿起。朝臣都不忍心看他那副惨样,可一个替他求情的都没有。 能听到皇帝心声的知道余深小人行径,哪敢多说什么? 至于听不到的,看着淮海侯那渗人的笑,在打个寒颤。在朝堂上斗殴,得多大的仇恨啊?要是瞎掺和被淮海侯记恨上,那以后就别想睡得安稳了。真要替余深求情,那还是悄悄地递折子吧。 在淮海侯和余深被拖下去后,朝堂上是非一般的静。 藐视天威,目无君上,拖出去当场打死都可以。 赵嘉陵看着阶下拱动的头颅,眸光平静。 淮海侯这举动有损皇帝的脸面,但赵嘉陵不在乎。要是真刀实枪地打上一场,看头也比看这一堆战战兢兢不敢言的脑袋多。 明君系统也没吭声。 它也没有算到淮海侯会这么不体面。看着底下群臣的反应,它再度提起斗志,宿主的情况哪里没救了?她还是有做明君潜力。 宿主认为自己没有皇帝的威严,倒不是体现在群臣蔑视她、只吹捧谢兰藻这种事情上;而是没法将朝廷变成她的一言堂,她想做的事情不是一道口谕就有人办妥的,反而处处受阻。但朝臣的存在就是制衡皇帝脑子一抽抽,做出什么不切实际的事情来。要不然让没有才能或者刚愎自用的可劲作妖,不就完蛋了。 诡异的沉默被孟宣和慷慨激昂的语调打破,既然从陛下的心声听到了余深的罪行,那当然得追击了!这种蠹虫怎么能名列朝堂?反正余深现在也不能自辩。 谢兰藻奏道:“余深有罪,人神同疾,今已收监,伏请三司勘鞫,考其罪名。”大雍太.祖开国,以中书舍人、给事中以及御史组成三司,察天下冤滞事。在太宗朝三司转移,由尚书刑部、御史台以及大理寺共理,亦号“三司”。 【宿主,这不是完成任务的好机会吗?反正不需要您动脑子,底下会有人查的。】明君系统说。 赵嘉陵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给谢兰藻使绊子,听了系统描述的内容,她也觉得余深不是个东西,恨不得淮海侯多捶上两拳。她清了清嗓子,道:“准。” 只要过了朝堂扯皮阶段,确认将人收监调查了,事情推进得也就快了*。至于余深的那些朋友、学生,打听到了一点风声,说余深御前失仪,与淮海侯斗殴。那他们还能说什么?难道说别人诬赖余深?还是说文武百官们都是眼瞎?想要替余深奔走鸣冤,就得将目光放在另一个人身上。 第11章 可淮海侯跟余尚书不是儿女亲家吗? 这又是什么事儿? 难道是家事闹大了? 这么一想,蠢蠢欲动的人有些退缩,毕竟“清官难断家务事”,如果余深是因为铮铮铁骨上谏言被收监,他们还能发挥一下“清流”和“士议”的作用,但目前显露的,就是烂摊子啊。 还有一部分门路广的知道的事情多些,余深的真面孔暴露,对那些崇拜他的学子来说,无异于天塌了。正蜷在一角念叨着“不信”“不可能”呢,哪还有余力做什么? 于是捉人的捉人,审讯的审讯,在确凿的证据跟前,余深哪里还敢嘴硬?他家过得“清贫”,但也只是妻儿如此,他自己滋润着呢。哪里经得起刑讯拷打,只能垮着脸将一切都招供了。没多久,文书就出现在赵嘉陵的案前,等着她批阅。 说是处置余深,但这次不可能只局限于余深。 通过余深改甲历伪造的、冒名顶替的,哪还能安然留在那个位置?再者,余深担任知贡举之官时候提拔的士人,也得一并黜落。本朝虽有贡举,但并不怎么看重贡举考试成绩,而是由“行卷”以及士人在地方的清望决定是否能够及第。余深擢的那些人倒是有令名,但有余深这么个前车之鉴在,哪还能轻信名誉? “只有这些么?”赵嘉陵翻了翻,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前方不远处的谢兰藻。 系统还说了余深跟忠王勾结呢,怎么不提? 谢兰藻抬眸,她没听到赵嘉陵心声,但不难猜测她的用意:“陛下是问忠王事?” 赵嘉陵点头,撇了撇嘴说:“忠王久困床帷,却是志存高远。” 余深的确跟忠王引荐士人,但往日交游,没什么谋反事。忠王身无一职,也不曾主动过问朝事,也够不上“结党”。解决其人,恐怕会让陛下背上杀兄之名。谢兰藻略一思索,转了个话题道:“自开国以来,士人便盈于势门,拜谒权贵,不能绝。” 赵嘉陵眨了眨眼:“那谢卿之宅,也门庭若市吗?” 谢兰藻的脸色微微一变。 陛下语调平常,可能无甚用意,但毕竟是敏感之事。 赵嘉陵又酸溜溜道:“他们见谢卿,也比朕见谢卿次数多吧?” 明君系统:【宿主,谢兰藻情直孤洁,才不会随便跟人交游。】 赵嘉陵:【她孤洁?她二桃杀三士,大权独揽,除尽不依附她的人。】 谢兰藻面色肃然,眼神幽深。 她知道皇帝对她的不满不是三两日的事,如果让赵嘉陵乾纲独断,或许会废去她推行的政策。 正因为这一点,她不敢有半点松懈。 或许该庆幸在朝会时,陛下不曾表现出欲除掉她权柄的意愿?不然,会有人去揣摩圣意,而为她带来重重阻碍。 明君系统替谢兰藻辩驳:【那些人可不是肱股之臣。】 赵嘉陵心中唏嘘:【朕知道,谁让她是先帝留给朕的宰臣呢,她就算要爬到朕的身上,朕也只能原谅她啊。】 谢兰藻紧绷的精神非但没有找回半点松弛,连带着躯体也因为赵嘉陵的心声变得僵硬。 “你怎么不说话?”赵嘉陵托腮看谢兰藻,眉头微微蹙起。 明明能听到心声,谢兰藻却觉得赵嘉陵行为举止变得无法揣测——一种陌生的感觉油然而生。她驱逐脑海中混乱的思绪,很干脆地朝着赵嘉陵一拜:“臣有罪。” 赵嘉陵皱了皱眉,她不知道自己想听谢兰藻说什么,但可以确定不是这三个字。 “臣有罪”她听得耳朵都起茧了,谢兰藻总是拿这三个字来糊弄她。每一回引得她不满了,就说“臣有罪”,可她真的认罪吗?她知道自己罪在哪里吗?她不知道!说完后她总是罔顾她的心情我行我素。 赵嘉陵抿了抿唇角,她绷着脸起身,走到谢兰藻的跟前。 谢兰藻比她和四姐都要早熟,小小年纪就端着一副世家出身的仙标拔俗,长大后越发俏倬,可与之并生的是一种如凛冬霜雪让人不可亲近的寒肃。赵嘉陵仔细地打量着谢兰藻的眉眼,想要从她的脸上找到笑容,更是一件稀罕事。 “罪在哪?”赵嘉陵故意问。 谢兰藻沉默。 赵嘉陵在心中嚎叫:【我就知道她是哄我的,她有什么罪呢?她心中肯定在想,赵六痴愚,不如赵二昭昭。】 自从听到赵嘉陵心声,谢兰藻总是百味杂陈,前一刻提防人主之忌,下一瞬间又涌出一股无奈,她道:“臣有双眼却不识人,使得余深之徒,位列朝堂。” 赵嘉陵立马道:“余深是先帝朝的老臣,与你有什么关系?”清了清嗓,她又问,“余深去职后,谁可接任?”吏部尚书是正三品的大员,皇帝可以拟定人选。但赵嘉陵前些年好几次试图安插自己看中的人,都被宰相们给否了。之后,赵嘉陵索性不管了,等宰相来提建议。 昔日先帝留下的辅政大臣败落后,太傅、尚书右仆射、侍中都空置了,左仆射也因为桓启的败落而空置,三省长官只余下谢兰藻这么个“中书令”在,她是政事堂中当之无愧的首相。尚书六部之中,吏部管选人,在六部中职权甚重,要知道在祖宗朝,吏部尚书班次在侍中、中书令前。余深虽然没有加知政事衔,可要是不出意外,成为宰相是迟早的事。 谢兰藻垂着眼睫,不去猜赵嘉陵的用意,她道:“空置也无妨。” 赵嘉陵轻呵一声,不置可否。 她将话题转回到最初,道:“吏部尚书余深包藏祸心,结构异端,逞奸邪之谋,贪荣窃位,不宜更在朝行。” 谢兰藻:“臣领旨。” 下一刻,明君系统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恭喜宿主完成主线任务治国除奸佞二。】 【达成成就“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成就奖励“稍睡枕”。】 谢兰藻眉头微蹙,枕头?听起来于国家无大用。 赵嘉陵:“?”什么东西? 第11章 赵嘉陵没问,明君系统也不急着解释。 谢兰藻在听到“枕头”后对它没什么兴趣,怕从赵嘉陵的心声里听到更加混账的“惊人语”,就从殿中退了回去。 如果赵嘉陵直接说出来,倒是可以劝谏。可偏偏赵嘉陵只在心中胡思乱想,谢兰藻只能将情绪按捺下来。她幼时跟赵嘉陵共处,知道赵嘉陵不是痴愚,但不愿意动脑,再多的聪明也没用,跟“榆木脑袋”也是殊途同归。 谢兰藻的念头从一开始辅佐赵嘉陵成就一段君臣佳话逐渐发展成了“她不捣乱就好了”。 那什么系统会带来变数吗?至少到现在它都在揭露朝中的奸佞事,让陛下向着明君发展。 从殿中出来的谢兰藻回看巍峨的宫阙,她容仪肃然,可内心深处挟着忧虑。 许久后,她收回视线。 该去上清观一趟了。 “她怎么就这么走了?”殿中的赵嘉陵自言自语。 明君系统:【宰相的政务很繁忙的,内外百官的奏状都需要宰相商量处分,皇帝决策要管,百官执行要管,哪有闲工夫哄宿主。】 【你可以闭嘴了!】赵嘉陵哼了一声,她就知道这玩意儿偷偷讽刺她。 【宿主不问问稍睡枕的用处吗?】明君系统的声音很活泼。如果换成刚毅果决的君主,获得的成就大概是“雷霆之怒”一类,可谁让她摊上了准备摆烂的赵嘉陵呢?“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也不错。 【什么用?】赵嘉陵兴致缺缺。 身为大雍的天子,想要大兴土木造亭台楼阁和宫室是不可能的,但拥有一堆枕头,那是轻而易举。她又不是吠日的蜀犬,哪会大惊小怪。她的宝库里还有番邦进贡的“色如玛瑙,温温如玉”的游仙枕呢。 明君系统高兴说:【稍睡枕可以提升宿主睡眠质量,高效睡眠,一个时辰抵两个。宿主再也不用担心上朝太早睡不醒了。】 之前宿主因为不想起早贪黑点卯拒绝了当明君,那现在呢?睡眠不是问题,有了这个枕头,宿主可以少睡一半时间。 赵嘉陵错愕。 她没有系统预期的惊喜,反而是一副天要塌了的凄惨样。 不是,那她是想睡觉吗?好吧,她的确是想睡觉,但只是想睡觉吗?要不是桓启和余深闹出动静来,每日的常朝就是礼仪性的——毕竟一半的时间都用来摆仪式呈现天子之威声。 明君系统:【宿主不高兴吗?】 它不是替宿主解决了一个小问题吗? 赵嘉陵咬牙切齿:【高兴,高兴死了。】顿了顿,她又问,【只我能用?】 系统:【不是。】 赵嘉陵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唇角也重新挂上了轻快的笑容。 明君系统看她的态度转变,还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以为宿主想开了,要朝着千古明君高歌前进,还兴致勃勃地告诉赵嘉陵稍睡枕出现的地点。 半个时辰后,系统的天也塌了。 第12章 赵嘉陵命内侍携带玉枕前往谢宅宣读口谕。 不是,赐金、赐宅、赐食乃至赐香都很正常,赐枕是要干什么啊?! 自荐枕席吗? 赵嘉陵振振有辞:“谢卿为天下事呕心沥血至斯,稍睡枕最适合她了。少年人美发如云,可要是操劳过度早衰谢顶,那就不美了。” 内侍代表着帝王,出宫赠物也被无数双眼睛关注。 于是不消多久,王侯贵戚高官都知道了谢兰藻被赐枕的事。 好事者下笔思绪如泉涌,里巷间开始传诗:君王赐下相思枕,许作巫山一段云。 谢兰藻:“……” 入夜。 谢兰藻在前厅陪祖母用膳。 她的祖母是先帝的姑姑襄城大长公主,先帝的母亲也是出自谢家,正因为如此,她家在先帝朝盛宠不衰。谢家人口单薄,祖母只诞下二子,她父亲早亡,而叔父对官场不甚感兴趣,居住在别宅。家中主人便只有祖母和她。 祖孙两人感情极好,大长公主对谢兰藻的终身大事犹为上心,听了陛下赐下“玉枕”,很难不多心。 “昔日陛下往府中投诗,你说是儿戏,当真如此吗?” 谢兰藻温声道:“陛下玩心不改。” 乍听到赵嘉陵送“玉枕”来,她只觉得荒谬可笑,但转瞬间又想了许多。这次除掉余深,成就奖励就是个玉枕?难道有什么特别的功效?或者拿她做试验? 谢兰藻怕祖母忧心,没提心里事。她道:“余深久居中枢,若非陛下有意,恐怕不好开刀。” “先前遗憾竟然是她,如今看着倒也不算太差。”厅中只祖孙二人,大长公主说话便没有顾忌。她问道,“余深去后,又是谁坐。” “桓启若在,他必定会谋划,陛下十有八.九会应,可惜——”谢兰藻垂着眼睛,眸中闪过一道暗光。那系统的本事真就神鬼莫测,它所知甚多。能用在桓启、余深之流的身上,是否还能窥探其余人的秘密? 接下来,就算陛下成日躺着,能听到心声的朝臣,也会不自觉地恐惧她,认为天威浩荡莫测。 大长公主道:“虽然经过几十年的酝酿,可同道仍旧太少,至少要撑起半壁江山才是。” 她指是“宣启之政”,的确开女科后有应举人,但读书非一朝一夕之功,加之州县重重阻碍,冲破藩篱的毕竟是少数。而这些第一批冲开桎梏的,散落在了地方。因为人从州县来,如果县官刻意阻拦,人是走不出来的。 大长公主又问:“希元仍旧在封丘么?” 谢兰藻称是,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的神色。 祖母口中的希元即是她的师姐陈希元,清廉耿介,四年前因为犯颜直谏而惹怒赵嘉陵,几被下狱,最后被贬谪出京,外任封丘令。 她这师姐说话太直,说陛下“利己而自足、视清流于不顾,任奸伪起、朋党生”,但这其实不能怪皇帝,是先帝时遗留的问题。她母亲在先帝朝执权柄,却早先帝几年逝世。 大长公主原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只叹了一口气,道:“任其自然便好。” 谢兰藻点了点头。 陛下连六岁的事都能记着,怕是师姐骂她,也铭记于心。 等谢兰藻得空后去看赵嘉陵送的玉枕,已是不早。 枕上小笺飘落,是赵嘉陵的字迹。 幼时学大字,赵嘉陵喜欢仿她笔迹,后来大概得了乐趣,一手字在宗亲中名列第一,草、隶、楷无有不通。 “官局颇烦扰,闲情饷此身。请君携玉枕,寻遍梦中春。” 不是什么“枕上看”的浮浪语。 谢兰藻松了一口气,唇角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 第12章 御赐之物,妥善收起。 谢兰藻对赵嘉陵了解颇深,知道自己在上表叩谢皇恩的时候,赵嘉陵必定会问她玉枕如何。 如果只是寻常的枕头,找些话语搪塞过去便够了,可这枕头是那奇异的系统出产的,想来会有特殊效果。她要是说不出所以然来,赵嘉陵又要恼了。 谢兰藻的猜测是对的,翌日朝会结束后,赵嘉陵便急不可耐地单独召见谢兰藻,询问她枕头如何。 【系统出品,必定是好货。】明君系统为自己代言,它不知道谢兰藻到底用没用,为了不生出事端索性将话题引过去,反正就算将枕头束之高阁,能听到赵嘉陵心声的谢相也可以说出个一二三四来。 【那枕头有提神之效用,谢兰藻平日里为朝事操心,听说时常通宵达旦。这枕头能让她睡少少的觉,灵台仍旧明澈。是好物啊,前提是你没骗朕。】赵嘉陵在心中回复道。 好枕头,她就不用了。 谢兰藻在用了稍睡枕后一夜无梦,可她往常精力也充沛,未曾有直观的体验。不过听到赵嘉陵的心声后,她便道:“臣今日晨起,精神备胜往日,多谢陛下赐枕。” 赵嘉陵努力地压了压快扬起的唇角:“卿是朕的臂膀,若因思虑过度而早衰,非朕所愿见。” 【稍睡枕就该落在谢兰藻手中才有足够的效用,在朕手中,就算睡足了,仍旧愿意躺着。有人三十白头,朕可不希望看到谢兰藻风流不在。】赵嘉陵心中得意地叫嚣着,恨不得为自己妥善的安排而鼓掌。 谢兰藻垂着眼睫,一时间静默无声。 陛下这也算是关心她吧?她过去还以为,陛下巴不得她病上一场,好借机收回权柄呢。 她心中思虑纷纷,对赵嘉陵的感官一向复杂,两小无猜终究是幼时,渐行渐远之后,只剩下物是人非之慨叹了。 半月后。 桓启和余深带来的风波渐渐平静下来。 其间赵嘉陵下诏让谢兰藻兼任吏部尚书。 中书令兼任尚书省长官事古已有之,算是给了宰相一个直接插手尚书省事务的名份。不少朝臣都感到吃惊,毕竟按照陛下往日的行事,他们以为陛下对中书令是有所裁抑的。 倒是能听到心声的见怪不怪,两人关系都那样了,任命个吏部尚书,又有什么可称道的。虽有朝臣不满,但诏书下到政事堂,那儿本是谢兰藻的势力范围,纵然有个别宰臣有异议,也阻拦不了。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凉风拂面,蝉声渐歇。 虽未彻底进入“枯荷听雨声”的凋零残败,但与秋凉也相去不远。 没有让人头痛的政务,也没有想要靠着骂皇帝名垂青史的谏官,可赵嘉陵还是很头疼。 千不甘万不愿,秋讲还是到来了,面对食案上的美味佳肴,她有些食不知味。 她跟谢兰藻提了要她为自己讲诗,但绝不可能是她跟谢兰藻两人面对面坐着。开国太.祖颇为重视经学讲筵,侍讲学士讲经的同时,宰执大臣也要在侧旁听的。 赵嘉陵对经学讲筵没什么期待,《诗》她也读过,与其说是讲诗,不如说是含沙射影指责她,什么都能引到“君子”“仁德”上。 不管赵嘉陵如何厌烦经学讲筵,该来的还是要来的。 她还一个不知道有什么奖励的任务在身。 不过—— 【什么叫让大臣觉得朕还有救?朕要怎么样才能完成任务?】 赵嘉陵根本不懂评判的标准是什么。 明君系统开始打太极:【这个就不好说了。】 赵嘉陵的心声突兀地在殿中响起,坐着讲读的侍讲毫无反应,继续为赵嘉陵解诗。 可旁听的宰臣中,略有些异样。 谢兰藻同样神色有异,倒不是被突然响起的心声吓到,而是因为与她想象有偏差的内容。 她的视线落到侍讲席上的中年儒生身上,眸色暗沉。此人是她刻意留下的,那系统没反应,是还没到时候,还是并不会识别出所有的奸佞,要求陛下将之铲除呢?或者奸恶的标准与她所判断的有所不同? 【谢兰藻在看什么?她听这么认真做什么?那些侍讲哪里比得上她的才情?】赵嘉陵继续发牢骚。 坐在旁听席上的朝臣们憋着气。 陛下一副昏昏欲睡的散懒模样,不管什么事情,都能绕到谢中书的身上。 这关注度果真不同寻常。 要不是能听到陛下心声,还以为陛下对谢中书最是忌惮恼恨,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呢。 殿中回荡着侍讲学生的声音,他的声音洪亮,字正腔圆,正在讲豳风里的《七月》。 赵嘉陵忽然开口:“为朕讲仓庚。”《七月》中有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赵嘉陵不想听那些仁义,索性让那侍讲说“鸟”。 侍讲学士乍一听赵嘉陵的话,脸上出现一片空白。 在他沉默时,赵嘉陵笑了一声:“《小雅桑扈》有‘交交桑扈,有莺其羽’,《豳风东山》有‘仓庚于飞,熠耀其羽’,卿不能讲吗?” 侍讲学士不明所以的同时,又生出几分悚然。他朝着赵嘉陵一拜,开始措辞讲“仓庚”。 可赵嘉陵的心思不在讲读上。 第13章 她心道:【朕以前在讲筵从不说话的,现在表示了朕没有将学士所教忘得彻底,还不算有救吗?】 旁边听到心声的朝臣仍旧听得云里雾里的。 不过——谁敢说圣人没救了? 在侍讲学士讲完一段的间歇,纷纷开口夸赵嘉陵。 赵嘉陵有一些坏毛病,比如喜欢听漂亮话。 但这次她没有很高兴,她注意到背脊挺得笔直的谢兰藻,如松柏凛然不惧风霜。 她没说话! 【谢兰藻怎么不夸朕?】 户部尚书朝谢兰藻看了眼,心想道,陛下都暗示这么明显了,夸她两句又不会怎么样。 明君系统没空敷衍赵嘉陵。 它尽职尽责地结算任务:【恭喜宿主完成“主线任务修身一经学讲筵论经”,达成“对牛弹琴的牛”成就,任务奖励“牛之品质”。】 赵嘉陵:“?”这鬼东西什么意思? 她不爽。 她要发泄。 气鼓鼓地瞪着侍讲学士们,手一指其中一个,道:“你来为朕讲《相鼠》。” 她眼睛亮着呢,谢兰藻刚才就是在看这个人。 名单是她拟的,难不成这是她看中的大才之辈?一副贼眉鼠脸的样子,类乞儿! 明君系统:【恭喜宿主又触发了新的任务,请完成“主线任务治国除奸佞三侍讲学士马元亮冒名顶替案”。】 赵嘉陵眨了眨眼。 哦,原来是个败类。 不过马元亮是谁?她没有印象。 一旁席上。 谢兰藻眸色如寒冬之渊,泛着连连冷意。 果真能识别。 侍讲学士马元亮唇角微翘,这是个在陛下跟前露脸的机会。 他还没来得及领旨,就听到一道清脆的啪嗒,却是赵嘉陵将玉如意扣在桌案上。 马元亮心肝一颤,不由自主地瑟缩起来。 第13章 明君系统及时地给赵嘉陵调档案。 【马元亮,河东汾阴人。天符元年进士,应博学鸿词科,释褐衣,以秘书省校书郎起家。】 【等等,天符元年,知贡举的是罪臣余深吧?】 赵嘉陵本来不记得这些细枝末节,奈何余深前不久才犯事儿,弹劾他的奏状多了且条理清晰,赵嘉陵就算不想听,一些事情也被塞进了脑子里。 马元亮现在是侍讲学士,已经到了六品官。她没听过马元亮有什么出色的地方,迁转是不是太快了? 【宿主想得没有错,余深就是他的座主。】明君系统回答说。 赵嘉陵丢开了玉如意,她双手交叉着叠在案几上。按理说余深之党都被扫除才是,马元亮这个漏网之鱼怎么在的?难道他有什么可取之处? 她心想着,视线又从谢兰藻的身上滑过。 殿中一片死寂,侍讲们摸不清皇帝的意思,也纷纷噤声不语。 许久后,赵嘉陵问:“谢卿,马元亮怎么在讲读所?” 她的口吻虽然平淡,任谁都能听出她语调的不满。 更别说那些听到心声任务的了。 冒名顶替?冒谁的名?顶谁的事? 不明所以的马元亮趴伏在地,额上冷汗涔涔。他一下子想了很多,他头一回近距离面见陛下,陛下对他的不悦来自何地?是因为余尚书吗?毕竟他不少同僚都被黜落。他一开始同样坐立难安,可风波渐渐平息,不曾波及他,一颗心也放回了腹中。 那把刀怎么现在才落? 谢兰藻垂着眼睫,她也听到了“冒名顶替”四个字。她看过马元亮的甲历,的确有被涂改的,这人是余深门生,在京中只邀名而已。谢兰藻留下他只为了试探那系统的力量,对他的过往知道的不算多。 她的思绪浮动着,朝向赵嘉陵奏道:“马侍讲不到而立便登科及第,名重一时,诗文兼善。其作文如雷霆闪电,又如长风出谷,是骐骥良才。” 【这人的名声都是偷来的,不要脸。】明君系统谴责马元亮。 【噢?谢兰藻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吗?】赵嘉陵在心中回应。 对于谢兰藻出现错处,赵嘉陵一开始是觉得暗爽,但很快就皱起了眉头。 【她都没有夸过朕!】 【这也不算夸人,谢兰藻只是复读别人的话,而这些都是马元亮自己吹出来的,他其实就是个没用的东西。】 赵嘉陵的脸色这才好转了几分,她凉飕飕地望向马元亮,道:“既然才情世之所誉,那便以‘陇坻雁初飞’作一诗来。” 贡举三场,每场定去留。大雍重文采,第一场便是“诗赋”,能进士及第的,哪个没有作诗之才?马元亮驰誉京城,一时间侍讲都拿羡慕的眼神看着他。如果诗做得好,兴许能入陛下的眼吧?仕途一条康庄坦道。 可马元亮冷汗涔涔,心中有苦说不出。谢中书将他架了起来,如果所作之诗不如圣意,那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呢?然而不论他心中如何胆怯,也不能一字不说,差些还能说圣人跟前露怯,可要是连一句都做不出来,可能功名利禄皆归尘土了! 他做了诗出来,然而身侧响起了细微的叹气声。 不用别人说,马元亮也知道自己做得极差。 赵嘉陵道:“辕下之驹,枯木之枝,不得纵横驰骋,局促而已。”她直勾勾地望向谢兰藻,“过誉了啊。” 谢兰藻低头,恭谨道:“陛下慧眼,臣受教。” 赵嘉陵:【三三,她夸我了!哈哈,谢兰藻夸我好眼光!她之前写过《光明藏》,讽刺我眼前如隔一层云,不见琉璃天光呢!】 【宿主,稳重点,而且重点是这个吗?】明君系统道。 底下听到心声的群臣也心想,陛下的确该稳重点。 好吧,虽然早知道陛下跟“沉稳”二字无关,但路数还是有些超出他们的认知了。 除了谢相,难道陛下眼中无旁物了吗? 谢兰藻通过试探验证了自己的猜测,心情本是不错。 但因为赵嘉陵的心声,脸色起了微妙的变化。 她确实写过《光明藏》,但那是与光明寺中大德论佛法的,跟陛下有什么关系? 再看挤眉弄眼的同僚,不知明天又会传出多少谣言。 【那你说正事。】赵嘉陵乐不可支道。 明君系统看她好心情,知道正是激励她做任务的好时候,于是继续道:【他做不出来好诗是理所当然的!刚到京中时,他便四处投递行卷,其中有句“直到九霄方一驻,风雷万壑不低头”,颇为时人称道。但这根本就不是他自己写的,而是他偷了表妹薛元霜的旧作!】 【大雍取士重视声誉,科场上的成绩倒是显得没那么重要。这贱人通过行卷成为余深的门前客,成功进士及第。】 【对了,他那表妹薛元霜是从小寄住在他家中的。马家在乡里有点势力,跟县官勾结,县试的时候卡住了薛元霜,不让她有机会走出去。县试不过,如何参加解试呢?交通不便,书籍刊刻有没有盛行,谁知道是谁所作?拦住薛元霜,就没人知道他马元亮是个窃文贼了。】 赵嘉陵眉头锁得更紧。 底下谢兰藻眼神一厉,如果不是系统说出,她还不知道马元亮身上还有这等“窃名”事。行卷之风盛行,带来的抄袭偷窃弊病一直存在,先帝朝时候就有书生携带行卷去造访高官之门,结果他所带的行卷恰是高官未及第时候所作之文,一问才知道,都是从书肆中买的。 谢兰藻的母亲任宰相时候,便想革除弊端,毕竟行卷除了抄袭之风,还带来了“请托”之恶。不过归根到底,不是“行卷”,而是“公荐”之弊病。所谓“公荐”,即是权贵向知贡举之官推荐进士人员,想方设法为其造势,可惜计划未得实行便与世长辞。 后来赵嘉陵继位,那时朝政格局与母亲在时已有微妙的不同,再加上赵嘉陵的态度,谢兰藻就算想改制也有心无力。她的确用了不少时间在清除异己上,那些人中有不算大恶的,但她要将“宣启之政”贯彻到底,不能让任何人阻拦在前头。 “以马君之才,如何入乙科?”赵嘉陵对着马元亮道。 进士及第甲科极少取人,得乙科便是第一流人物。 马元亮神色大变,伏地叩首道:“臣得见天颜,一时生怯,臣死罪!” 赵嘉陵说:“你死了不要紧,只是朕怕你在阴司献诗,九霄无君位置,黄泉错留君名。”她这回没再拖延,直接道,“马元亮是罪臣余深门生,名实不符,恐早有勾结。有司理当详查,若属实,革除功名,永不录用。” 马元亮猛地抬头,神色惨怛。 侍讲学士纷纷面色大变,他们听不到赵嘉陵心声,便胡思乱想到,如果他们在讲读时候发挥不好,是不是也要被革职?!这侍讲看似能做天子师,竟然是个苦差事。侍讲学士们不敢反驳,悄悄地朝着其他官员看去,希冀有人出来劝阻陛下。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怎么能放任陛下任性,不给侍讲尊严? 第14章 可无人出言反驳,就连谢中书都不言不语。 谢中书并非奸佞圆滑之人,亦不会屈服于雷霆之威。 马元亮是罪臣知贡举时及第,难道真的有罪?可陛下怎么知道的?侍讲心中思绪如浪涌,只觉得向来没什么存在感的皇帝一下子变得深不可测了。 【宿主这次怎么没有推脱?】明君系统惊喜之余,不免感到奇怪。 【宿主是因为这次被揪出来的是小官?】 【不应该啊,总不能是因为谢兰藻“夸他”吧?】 赵嘉陵:“……” 她恼怒道:【要你多嘴!】 是有这个原因,但也不尽然。 可能是系统明确地提到了被马元亮害了的人,她忽然觉得对方很是可怜。 况且,她知道,谢兰藻一直想让在朝堂上立身的女子多些。她以前不闻不问,可现在也想做点什么。 秋讲因马元亮之事没能继续下去。 离开讲读所,谢兰藻抖了抖官袍,抬头看天光。 “谢中书。”身后的同僚一步上前,与她并肩。 谢兰藻眼神询问。 “以后可千万别夸某啊。” 谢中书之赞的确能提升声誉,但天子的雷霆之怒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谢兰藻面无表情:“倒也不必如此。” 同僚朝着谢兰藻一叉手,赶紧溜。 那还是必要的。 陛下都醋意泼天啦。 第14章 虽然赵嘉陵知道前因后果,下令严查马元亮“冒名顶替”案,但事涉薛元霜,她没有归位,任务就不显示完成。不过赵嘉陵也没关心任务的进度,直到临近黄昏,她才想起所谓的“牛之品质”来。这是完成“经学讲筵”后根据成就发放的。 【你要不要给朕一个解释呢?】赵嘉陵气哼哼地问系统。 对牛弹琴的牛—— 这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词啊!说谁是牛呢? 明君系统:【侍讲为宿主说圣学,宿主要侍讲说仓庚,这成就哪里不合适呢?】 【牛之品质又是什么意思?】赵嘉陵继续问。 明君系统:【吃苦耐劳。】 赵嘉陵:“?” 她都是皇帝了,为什么还要吃苦? 可思来想去,总比要读的书好。 赵嘉陵没将“牛之品质”放在心上,但等到第二天寅时,她自动地从床上醒来,就发现不对了。 寅时天未明,殿中灯火如昼。 赵嘉陵穿着窄袖圆领衫,提着剑去庭院里习武了。 【宿主放心,完全可以打瞌睡的,现在是挂机状态。】明君系统高兴地说。本来“稍睡枕”和“牛之品质”结合在一起,会有很完美的效果,奈何宿主不用“稍睡枕”,那就只能苦一苦她自己了。不过有“吃苦耐劳”的属性加成在,也不怕宿主会年少脱发。 赵嘉陵气得不轻。 总算是意识到了这系统的用心险恶。 但好在不需要她动脑,挽起飒飒的剑花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至于坏处—— 练完剑后,疏*于锻炼的赵嘉陵感受到了手臂的酸痛,忙不迭从尚药局喊来医师替她调理。 【我不会一直练下去吧?】赵嘉陵垮着脸,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阴郁之气。 明君系统:【怎么会呢?老黄牛也有松弛的时候,照宿主的情况来看,这品质能维持个把月吧。】 赵嘉陵无言。 她不想活。 一会儿后。 赵嘉陵:【谢兰藻知道朕闻鸡起舞后,她会觉得欣慰吗?】 明君系统:【宿主太在意她了。】 赵嘉陵冷笑一声,嘴硬道:【朕乃四海之主,心怀天下,岂会着眼于一个小小的谢兰藻。对了,三三,你不是无所不能吗?那替朕看看,她今日休沐,人在哪里。】 明君系统音调机械刻板:【系统没有权限,您可以去问暗卫。】 休沐之日,谢兰藻没在谢宅,而是在上清观。 上清观乃京中出名的女冠观,观主张修静,在先帝时便师从上清大洞法师受道箓,时常前往宫禁内的道场玉晨观为太后讲道。 谢兰藻不信神佛,但家中祖母亦好道,她对道教诸多典籍也熟稔于心。 茶烟袅袅,竹帘翕动。 在听到赵嘉陵的心声后,谢兰藻最初的念头开始动摇了。 若修道之人的确有深厚的法力,那当今唯有大德张修静才能为她诠释一二。 谢兰藻不提赵嘉陵的事,而是跟张修静讲了一个类似的小故事。 张修静没有直接回答她,温声说:“自古至今,时有瑞应之兆,而福祸未可知。若见了瑞象而自矜,瑞反为妖。若逢凶而惧,反躬自省,孽亦可为瑞。端看如何去做。” 谢兰藻颔首。 那系统在陛下的身上,至少目前呈现的是“治世”之路。 在与张修静彻谈一场后,谢兰藻起身离开。 她带走了张修静赠送的一个护身符。 有神异之事,或可信道法。 到了几天后,护身符已经挂到了赵嘉陵的身上。 赵嘉陵一边用手拨着护身符,一边不解道:“阿娘怎么要我戴护符,难不成是她修成了?” 明君系统倒是能辨认出护身符的来处,它也没隐瞒赵嘉陵,说:【是谢兰藻托太后送到陛下手中的。】 赵嘉陵吃惊。 这比太后修道有成还让她惊诧。 她心中一喜:【谢兰藻心中有朕。】 片刻后,她又道:【不对,怎么不是香囊环佩?送护身符?是要朕平安,还是拐着弯骂朕妖魔鬼怪呢?】 明君系统差点就跟赵嘉陵抖出真相了。 这护身符是冲它来的。 可要是直接抖出去,宿主就该知道它干的心声外放邪恶事了。 【宿主倒也不用误会谢兰藻的好心。】 不用管目的是什么,对赵嘉陵的关心总有一点真。 赵嘉陵本来也不想听否定的话,系统的回答让她很满意。 谢兰藻送她护身符,那她该回赠什么呢?明月珠?青玉案? 不对不对,谢兰藻通过阿娘之手将护身符送到自己手中,其实是不愿被自己知道她的心思。如此贸贸然揭开,怕是会惹得她羞恼和尴尬。 赵嘉陵背着手在殿中来回踱步。 一刻钟后,她怪道:【三三,你为什么要告诉朕,徒惹烦忧。】 明君系统:“?” 现在都是它的错了? 宿主能不能压一下因为暗爽翘起的嘴角? 政事堂中。 议事的宰臣们饥肠辘辘的。 本朝制度,政事堂膳食由光禄寺负责。宰相所用,菜品规格当然比小衙门好些,但要说味道——实在是不敢恭维,多得是从家中自备干粮的。 但这日有所不同。 圣人竟然赐下膳食。 在先帝朝,陛下时常赐食,以示对宰臣的器重和恩宠。 但在天符朝,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内侍一摆拂尘,道:“陛下近来颇用功,三更即起。体谅宰臣之劳心,特赐膳食。” 中书侍郎:“?”在叨叨什么?前后两句话有关系吗? 谢兰藻率群臣拜谢,道:“陛下如此,是社稷之福。至于臣等,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 内侍脸上露出笑意,朝着北面拱了拱手。 中书侍郎隐约有所领悟。 先前陛下心声,总道谢相吝于夸赞之词。 所以赐食才是“添头”,重点是告知谢相,陛下在努力了。 或者说,累了?需要谢相安抚? 等到内侍走后,中书侍郎感慨道:“尚未二十,有心向学,也不算晚。” 户部尚书也凝眸注视着谢兰藻,对她寄予厚望。她道:“陛下只是需要引导,此事得谢中书多费心了。” 谢兰藻哪会不知道同僚的言外意?陛下的心声成功地让人误解了她跟陛下的关系,偏偏解释也无用。没有说出来的话,就等于没说,如何解释呢? 她神色自若,轻描淡写道:“臣僚都该费心。”顿了顿,又道,“用膳吧。” 浴堂殿里。 赵嘉陵眸光湛然明亮,她迫不及待问:“怎么说?” 内侍俯身一拜,光捡好听的话讲。别说谢中书的确说过,就算没有讲,她也要编出来。 陛下高兴了,殿中伺候的人面临的压力也小些,心情能畅快。 【宿主自愿上进了吗?】明君系统问。 【不。】 赵嘉陵回答它,振振有辞。 【一个是整天勤勤恳恳的皇帝,一个是懈怠厌倦政务的皇帝,在处理一件寻常政务后,谁会获得夸奖,这不是一目了然吗?前者只会被认为理所当然,而后者,那得臣僚感恩涕零叩太庙,说是祖宗保佑了。做懒人容易,做圣君难。】 明君系统:“!”哪来的歪理邪说! 第15章 第15章 赵嘉陵有心偷懒,朝臣却是勤勤恳恳。 被押进牢里的马元亮没两下就招了。 他资质文采一般,一直妒忌自己的表妹薛元霜。他认为马家供养薛元霜吃喝已经仁至义尽,薛元霜也应该付出点什么。他知道“养名”的重要,自己做的诗赋文章不可能获得达官贵人的青睐,便窃取了薛元霜的时文。 他伙同家中人阻断了薛元霜上进之路,只要她不来长安,以乡里之闭塞,她未必知道自己窃取她文赋的机会,况且,一旦将人制住,就算未来她知道真相又有何妨? 在马元亮看来,就算薛元霜灵心慧性,是逸群之才,可作为一个女人,就该留在乡里嫁人,相夫教子,而不是张口闭口都是“宣启之政”,自认为有办法打破藩篱,走向那个不属于她的位置。 真是荒谬! 马元亮心中犹愤愤不平,可结局已定,等待他的不仅仅是剥夺功名。 至于薛元霜—— 朝臣倒是想要偷懒,毕竟解决了马元亮就够了,至于“苦主”,找不找又有什么紧要? 可赵嘉陵下诏催促。 任务都做到一半了,赵嘉陵可不想因为薛元霜没有获得公正的对待而导致成就完不成。 她可以懈怠,但朝臣不行。 只要说一声干不了,有的是人干。 圣人金口玉言,朝官自然奉诏,命人快马加鞭前往汾阴马家找到薛元霜。 这一去一回,时间就到了九月。 可不是好消息,薛元霜竟然失踪了! 得到消息的赵嘉陵脸色郁郁,都无心欣赏谢兰藻的美貌。 【这不是朕不努力,薛元霜踪迹全无了,难道就卡在这里吗?那我之前的努力不是无用功?】 赵嘉陵不爽,跟明君系统讲道理。 【要是这样的话,日后有任务不要叫朕做了!】 现在不是常朝,殿中只有谢兰藻和几个文臣在,他们都能听到赵嘉陵的心声。 一听“不做任务”之类的任性话语,心中忽地一凛。虽然任务成就带来的好东西未曾彰显,但神灵提起过未来的大雍百姓富足、天下太平的模样。别说是骚扰边境的北狄和西戎,就连征服海外都不在话下。 神灵有赐,陛下可不能不受啊! 就算陛下真的什么都不愿意做,那也无妨,他们会努力达成神灵颁下的任务的。 明君系统就怕好不容易支棱起一点的赵嘉陵摆烂,忙说:【还在世上呢,甚至已经到了长安了。】 赵嘉陵:“?”这么快吗?可如何避过从长安过去的使者的? 【难道她发现马元亮盗窃她的诗文,先一步来长安告御状,准备击鼓鸣冤了?】 【这倒没有。】明君系统纠结了一会儿,还是说,【她的确知道马元亮从中作梗,害她举业不成,长年蹉跎了。不过她来长安不是为了鸣冤,而是成功过了解试,准备省试了。】 赵嘉陵继续问:【蒲州那边的官员想开了?】 系统:【并没有,是她冒籍前往关内道的华州取解。】 赵嘉陵:“……” 谢兰藻:“……” 本朝律令,举子应在籍贯所在地取解,可由于京兆府以及华、同二州,荐送的举子更容易得第,使得不少士人离开家乡去他州取解,甚至有觑准时间差在两地取解的,屡禁不绝。冒籍之事一旦追究,被牵连者必定不少,故而开国以来,鲜有追究到底的,可终究是违律之事。 如果赵嘉陵当作不知道,那就是变相鼓励士人冒籍。 可要是追究起来,薛元霜恐怕没法参与省试了。 明君系统:【宿主可以追究她的过失,取缔她在华州取得的科名。但马元亮之事得给她补偿,让她从京兆府入试。】 赵嘉陵琢磨一阵,觉得颇有道理,又道:【在长安哪呢?朕要怎么去找她?】 总不能说自己能掐会算,知道薛元霜的住处吧? 系统:【胜业坊的裴家旧宅。】 赵嘉陵心声起,其实也只是过了刹那。 谢兰藻听到“裴家旧宅”时,漆黑的眸子泛起了几分冷意。胜业坊的裴家旧宅是裴思礼在京中的宅邸,裴思礼即是先帝给赵嘉陵留下的辅政大臣之一——成功荣归故里的那个。 但“荣归”只是表面上的,裴思礼退下后,他在京中的几个儿子都被贬谪出京。如今裴思礼那一支的子弟,只有一个在长安,即裴思礼的长孙裴长卿,任太常博士。 裴家人倒是没做什么人神共愤的恶事来,对宣启之政部分政策也有推动之功。但裴思礼并不认同谢兰藻对付其余两位辅政之臣,希望能够维持先帝布下的平衡局面。 既然如此,谢兰藻便也不再心慈手软。 薛元霜怎么与裴家走到一起? 若非是那系统的任务在,谢兰藻绝对会选择把薛元霜弃而不用。 “薛娘子高才绝伦,未在乡里,或许已经赴京。”户部尚书沉思片刻,主动替赵嘉陵排忧解难,她道,“蒲州虽属河东,可与京畿道同州相邻。若薛娘子有意出仕,游历京城是上选。” 赵嘉陵正愁没有理由让底下的人去调查,一听户部尚书的话,当即喜上眉梢,道:“依卿之言,将人找出。” 群臣称喏。 赵嘉陵心中悬着的事落地,摆了摆手,示意宰臣们离开,只留了谢兰藻在殿中。 在薛元霜的事情上,谢兰藻一言不发,赵嘉陵不由得想了许多。 她起身走向谢兰藻,腰间与玉佩一并悬挂着的护身符也随着她的步履摇曳。 她凝视着谢兰藻,清了清嗓子道:“你是在担心薛元霜与裴家牵连深吗?”没等谢兰藻应声,她又说,“朕记得你与裴家不好。” 赵嘉陵登基数年,能管的事少,但不代表着她一无所知。位卑的小臣未必记得,但当初的几个先帝老臣,都印象深刻。河东裴氏是名门望族,诗礼传家,百年来,拜相者众多。可因着家传儒学,裴思礼凡事都以礼法为先,赵嘉陵其实很是不耐。 谢兰藻垂眸掩住心思,她恭声道:“臣岂会因私心遗才于野?不论薛娘子与裴家如何,都只看本事。至于裴家,若有人才可论,臣也会拔举一二。”顿了顿,她故作诧异道,“不过,陛下为何要这么说?是已经确认薛娘子在裴家了吗?” 赵嘉陵沉默了一下,她都说了什么啊。 她顺着谢兰藻的话一点头,注意力又转到话的前半截,暗想道:【真的吗?我不信。】 光风霁月是有,但能立身于朝堂,不会时时刻刻都光明磊落。 谢兰藻被赵嘉陵的心声一刺,眸色微暗。 赵嘉陵端详着谢兰藻,心声越发活跃。 【不论你做什么,朕都会原谅你的。谁让朕大度呢?就算你要大搞连坐,不愿用薛元霜也没关系。】 【谢兰藻,你心中有朕,朕也心中有你。】 【嘎嘎嘎。】 谢兰藻心中才掀起了被赵嘉陵看透阴暗心思的波澜,随即又被一连串诡异的笑声打散。 她深吸一口气,抬头直视赵嘉陵。 是因为那什么系统疯了?还是因为接下了本不愿意挑起的江山社稷,不堪重负才如此? “你这么看我作甚?”赵嘉陵压了压唇角的笑,跟谢兰藻来了个深情对望。 可谢兰藻的眼神仍旧是冷的,其中还夹杂着一点哀怜,但很快便掩藏住。 就像她皇姐出殡那天。 谢兰藻在怜什么?怜她?还是怜她的皇姐? 死者为大,赵嘉陵用尽涵养,压下即将出口的恶言。 她抿了抿唇,朝着谢兰藻道:“谢兰藻,你放肆!” 默然片刻。 谢兰藻低头,道:“臣有罪。” 赵嘉陵轻哼:“谁准你直视朕的?” 【快说你是情难自禁!快说啊!谢兰藻,别逼我求你。】 赵嘉陵的心声让谢兰藻记起一些被埋藏的旧事。 从磨人这点来看,她没有变多少。 笑了一声后,谢兰藻再度抬起头来,她的眸光定落在赵嘉陵清隽的脸上。 只是幼时的“银月盘”渐渐有了棱角。 小六娘失去了她的高霞明月和青松白云,只剩下江山社稷和元元之民。 谢兰藻道:“臣不能自抑,望陛下恕罪。” 赵嘉陵掩着唇轻咳一声:“朕原谅你了。” 第16章 谢兰藻忌惮裴家,可知道那与赵嘉陵的任务有关,再加上赵嘉陵已将她的心思看穿,甚至反过来安慰她,她更是不可能阻碍找寻薛元霜的人。 虽然说已经从皇帝心声中听到薛元霜所在,但相关的官员没有直接驱人前往胜业坊裴家。而是将余深的所作所为公布出来,鼓动人心,再顺势将找寻薛家娘子的事提出。 胜业坊,裴家旧宅。 薛元霜住进去其实才一日,虽然与裴长卿见了一面,但毕竟不熟,没什么可聊的。 第16章 带着她前往裴宅的人是裴无为,直到那时,薛元霜才知道一路伴她入京的黄衫侠客竟然是河东裴氏出身。 裴家大族,世家千金多文雅雍容,可裴无为不一样。她像是古传奇中走出来的剑侠,好酒、好剑术、好学道。一琴一剑,足以走遍四海。一路过来,遇到好山好水以及花月佳时,裴无为便会鼓琴,一曲终了携剑起舞,翩然如孤鹤。 薛元霜是从汾阴逃出来的时候遇到裴无为的。她几次参与贡举都止步于县试,这让她对自己的学识和才情产生了怀疑,内心颇为寂寥。而在这个时候,马家人又准备替她张罗亲事,说她如今二十五了,不可能继续拖延下去,找的还是个有成年儿子的老鳏夫。 薛元霜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恶言相待。可不久后她又后悔了。她幼年便投奔马家,虽然是寄人篱下,可她在马家并未被苛待,吃穿用度与马家子嗣相同,甚至教习夫子也是马家人延请的。她自觉怒意伤了亲戚感情和颜面,准备去道歉。 可就是在那时,她才得来了她过去所不知的真相。 那无疑是晴天霹雳! 当初带着她来投靠马家的忠仆,也携带了大量的钱财和地契。马家人故作姿态替她延请夫子,其实很快就后悔了。后面是马元亮说她有可利用之处,马家才继续支持她进学。她的习作要做马元亮向上的阶梯。 她先前一直不明白,她那表兄才情寻常,怎么能被名公钜卿看中,一举登科,原来行卷用的都是她的习作! 马家的养恩不足以让薛元霜忍气吞声,况且她并非盘在马家人身上吸血。 薛元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忠仆已于前些年去世,跟随着她的都是马家人,得谨慎行事才是。薛元霜一边与马家人虚与委蛇,一边积攒钱财,找寻离开汾阴的机会。 她不能走官道,马家人与县衙勾结甚深,到时候衙役来拿她,那真的是插翅难飞了。况且,她也不能从县衙那拿到过关津的文书,正式出行。 可走僻径,风险也是极大的。万一遇到什么,也是求救无门。 薛元霜还是决定为自己的前途赌一回,她将汾阴的地形图深深地记在脑子里,带上了匕首、干粮和钱财。 她的举业不能放弃,她要去别的地方考试! 渡水翻山跑出汾阴的薛元霜活似野人。干粮耗尽,就算摘了野果饱腹,整个人还是处于极其虚弱的状态。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碰到了坐在山石上弹琴的裴无为。 是裴无为救下了她。 也是裴无为帮她在同州郃阳站稳了脚跟。 裴无为与同州主持县试的县尉是旧识,得到县尉荐举,参加同州府试拔得头筹。贡举举子十月之前要抵达长安,同州与长安距离不远。薛元霜在裴无为的建议下提早入京,前往公卿之门拜谒。如果能取得公卿青眼,就算马元亮识破她的假名,知道她来长安,也将无力拦她青云路。 到时候就能与马元亮算总账! “谢中书、金仙公主、高家、户部尚书宅第……”薛元霜了解了一些情况后,心中已有了选择。宣启改制,分乾坤二榜,贡举增加女科,可朝中公卿以及文坛领袖,仍旧不大看重女科,只为一些男人造名。女子行卷,多投无益处,得慎重选择。 中书令谢兰藻宅自然是上选,她不仅身登高位,还是宣启之政的强力推行者。可她与裴相有嫌隙,裴无为帮了她,总不能在这事情上让裴家难堪。薛元霜很快便将谢兰藻剔除。她其实很佩服谢兰藻,出身固然重要,可若自身没有才能,又如何站稳脚跟? 心想着,薛元霜又轻叹了一口气。 “姐姐怎么在叹气,是裴家有什么不好吗?”裴无为探头。 “没有。”薛元霜道。这一路来,裴无为帮她太多,她问裴无为要什么,可裴无为却摇摇头,从不计回报,只说有侠义人当如是。 裴无为也没刨根问底,她扬眉洒然一笑,道:“我打听到一个好消息,姐姐要不要听?” 薛元霜凝眸注视着裴无为:“嗯?” “马元亮因窃取文名、弄虚作假被下狱了。”裴无为说。 在她看来,这不要脸的贼子该手刃才是,不过真要这么做了,怕是没人能把她从牢里捞出来了。 薛元霜眸光倏地一凝。 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马元亮就事败了?! “京中都在传这事儿呢,也有人提到了姐姐的诗文,姐姐要不要复本名?”裴无为又问,没等薛元霜回答,她便自顾自摇头说,“不好不好。”在同州取解,名字和籍贯都变了,已经不是薛元霜,而是薛仙药了。 裴无为跟薛元霜提了马元亮的事儿,裴宅也迎来了客人。 裴长卿没当值,他知道马元亮盗窃薛元霜文章,陛下已经下令找寻薛元霜,却不知道妹妹的客人薛仙药,就是薛元霜本人!得知实情的他大惊失色,忙让人去请薛元霜—— 陛下要见薛元霜,一刻都耽搁不得。 那头裴无为提到假名,薛元霜的面色微沉,也摇头否决了裴无为的建议。 她原本打算未来再面对这件事情的。 可在这个时候,裴家的奴仆送来了消息,薛元霜和裴无为的神色都变了,两人相视一眼,眸中藏着几分惊诧。 怎么找来得这么快?! 薛元霜等于薛仙药,就意味着冒籍之事,也为朝廷所知。 “抱歉。”薛元霜朝着裴无为道,脸上露出歉疚之色。 裴无为沉吟片刻,说:“姐姐不用惊慌。冒籍屡禁不止,已是惯例,我们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薛元霜强迫自己定下心来,可怎么都没想到,直接请她入宫面圣。 她的眼角狠狠一跳。 裴无为脸上却是露出了笑容。 区区小事,不劳圣人过问。 可宫中传旨,意味着机遇来了! 宫中。 赵嘉陵很满意臣子办事的效率。 当即将薛元霜召入宫中。 她卡着的任务就要完成了,那少休息片刻见见人,也不是不行。 赵嘉陵还将谢兰藻也请到了宫中。 一见到谢兰藻那张如凛冬霜雪的脸,赵嘉陵就说:“朕跟你一样,与裴家也不好,只是该给的公道仍旧要给的。” 谢兰藻:“……臣真的没有介意。” 第17章 那头薛元霜战战兢兢地入宫来。 虽然觉得裴无为的话很有道理,可毕竟是第一次来到宫阙拜谒圣人,难免诚惶诚恐。 这是一个机会,但往前一步也有可能是万丈深渊。如果在数月之前,她知道马元亮被查处之事,她便不会选择冒籍。然而做都做了,她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赵嘉陵没有耐心等着薛元霜陈情,她打量着俯身的薛元霜,说了声“平身”,又叭叭道:“薛娘子是蒲州人,冒籍前往蒲州取解,终究不好。各州府名额有限,薛娘子占了同州之员额,尽管是凭借自身真本事,也可教人名落孙山。” 薛元霜听着皇帝温和的语调,心尖仍旧一颤,微微有些发慌。她叩首道:“草民知罪。” “此弊由来已久,违例者众多,只罚薛娘子一人也不好。可若是不罚,会让人以为朝廷赞同冒籍事。”谢兰藻起身,朝着赵嘉陵一拜道,“薛娘子先前已受不公,观其诗文,是才是卓越之辈。臣恳请陛下开恩,黜落薛仙药,但赐予薛娘子一个参与省试的名额。” 赵嘉陵听着谢兰藻的建议,在心中咦了一声,开始自言自语。 【三三,朕就说谢卿与朕心心相印吧?要不然她怎么知道朕是想如此处置的?】 明君系统敷衍:【嗯嗯。】 还不是因为听到了心声,直接连揣摩圣意这一步都免了,直接到位说到宿主心坎里。 至于目的,看薛元霜神色就知道了,不动声色笼络人心。 话已经说到这里了,赵嘉陵本来就不想将薛元霜怎么样,她顺势道:“准了,就算在京兆府。” 薛元霜闻言彻底怔住,“薛仙药”不许省试,但薛元霜可以。这根本就是复其正身啊。况且在京兆府取解,那省试及第的概率又比从同州取解高几成。要知道京兆府举荐的士人落地,是可以直接询问缘由的。“草民谢主隆恩!” 赵嘉陵一点头,满意了。摆了摆手,示意薛元霜退下,她开始催促系统结算奖励。 【三三,任务这算完成了吗?】 明君系统机械地播报道:【恭喜宿主完成“主线任务治国除奸佞三侍讲学士马元亮冒名顶替案”,达成成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成就奖励“人君之威”发放中。】 宫中已无事,谢兰藻不知道赵嘉陵将自己请来作甚,在薛元霜离开后,也想着退下。可一听赵嘉陵的心声,硬是将自己的脚步摁住。 先前的任务都有奖励,那么这次呢?那近乎神明的系统会带来什么好处? 谢兰藻安静地听着,等“人君之威”落到耳中的时候,眉头微微一蹙。 第17章 有什么实用的? 可赵嘉陵没注意奖励,她不满地撇了撇嘴。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是什么意思?三三,难不成你在诅咒朕?】 明君系统:【没这回事,宿主不要多想。这个成就的意思是宿主新一轮的任务也跟着来啦,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赵嘉陵:“?” 明君系统才不管赵嘉陵的无语呢,继续道:【请宿主完成“主线任务治国文治一贡举革弊”。马元亮这一案将贡举的弊端显露得彻彻底底,既然宿主是明君,那就不该就此打住,而是继续深入追究。一个优秀的皇帝,看事情哪能只看表面?】 谢兰藻听到任务后心念微动,她先前就想着手推动改制,但可以想见,士议会如何沸腾。如果陛下不满她专权,是不会在这件事情鼓励她的。不过现在,系统颁下了任务,不管陛下支不支持她,都得做了。 只是贡举革弊,要做到怎么样的程度呢? 赵嘉陵一听“贡举革弊”四个字就头大。 在这种事情上动刀子,她扛得住百官的口水吗?要知道先帝朝也没能贯彻下去啊。 她很生硬地岔开了话题。 【三三,让我们来谈谈,那“人君之威”是什么东西吧。】 明君系统:【人君之威,是雷霆之所击,万钧之所压,所到之处,无不摧折。只要宿主激活了人君之威光环,那就能让文武百官双股战战不敢言,莫不伏于阶下,唯天子之命是从!不过这光环有时效,只能半个月开启一次。】 用它来配合贡举革弊的任务,简直无敌好吗? 明君系统像个无情的播报机:【检测到关键词,触发新的主线任务——主线任务修身二帝王威仪。】 赵嘉陵听话向来只挑感兴趣的,她“哦”了一声,眼眸一亮。 人君之威?能让人唯命是从?有这样的好东西?就算半个月使用一次也够了。 【能让谢兰藻对我言听计从、死心塌地,任我为所欲为吗?】 明君系统:“?” 一旁全神贯注关注赵嘉陵心声的谢兰藻也心神一震,脸色瞬间变得肃杀冷冽。 系统神鬼莫测,若是真让赵嘉陵拥有那种能力,那她会是怎么样的下场?系统的出现到底是好是坏?她的未来是否因此横生波折? 【宿主,打住,咱们是正经的明君培养系统,不是什么巧取豪夺、虐恋情深的火葬场追妻系统。这光环只能用在于国家有利的政事上!宿主不是接了贡举改革的任务吗?它要进行,势必阻力重重,但没关系,配合着人君之威,到时候就能顺畅地推行下去。】 谢兰藻悬起的心落回原地。 可经过那一吓,背脊已被冷汗湿透。 【什么火葬场?朕没听懂。】 赵嘉陵皱了皱眉,眉梢带着几分遗憾,她又道:【朕只是想让谢兰藻好好看朕罢了。她与朕一道长大,为何不愿与朕重温旧梦。】 明君系统劝赵嘉陵:【宿主只要肯奋发图强,别说是谢兰藻,整个天下都会凝视着陛下。一个爱奋斗的卷王怎么能看上摆烂拖后腿的人?!】 赵嘉陵心里被扎了一刀,神色阴郁。 她抬眸注视着殿中一言不发的谢兰藻,忽然出声问道:“谢兰藻,在你心中,我始终不如皇姐是吗?” 谢兰藻不是第一次听到类似的问话,只不过先前都是心声。 她以前并不清楚,陛下这么喜欢跟人比较。 她轻笑了一声:“陛下要听实话吗?” 赵嘉陵心里一咯噔,很想说不,可为了维持自己的脸面,故作大度道:“要。” 【谢兰藻,你要敢说我不如,我就、我就——可恶,谢兰藻好欺负人啊!】 谢兰藻无情地吐出两个字:“不如。” 赵嘉陵呆滞地看着谢兰藻,抿了抿唇,眼神受伤。 谢兰藻又放缓了语调:“但限于政事上。陛下似乎不知道自己的目标。”现在做的,也不过是系统推着她去做的。其实懵懂茫然,有如稚童。 赵嘉陵的心重新飞扬,她压着愉悦,问:“那其它方面呢?” 谢兰藻深深地望了赵嘉陵一眼:“如果今日坐在此位的是衡山王或者中山公主,臣恐怕不知何处见陛下了。” 赵嘉陵脑中嗡一声,连呼吸都停滞了几分。她喃喃道:“皇姐哪有那么狠心?” 谢兰藻淡淡道:“陛下以为,忠王为何会残废?金仙公主为何疯疯癫癫?” 赵嘉陵试探道:“四姐她……不是本来就癫婆吗?”她被谢兰藻用冷浸浸的眼神盯着,心中不由得发寒,肌肤栗慄。她放轻了声音,“那我呢?” 一母同胞尚且如此,她如何置身之外? 谢兰藻不回答,她问:“陛下还有何事示下?” 赵嘉陵唉了一声,说:“无事。” 等到谢兰藻离开后,她还是郁郁寡欢。 【宿主别郁闷了,修身任务开启了,快点做。】 第18章 谢兰藻的否定不彻底,可赵嘉陵还是大受打击。 知道是一回事,被丝毫不留情戳破又是另一回事了。 【宿主,虽然你资质不行,但是有我啊。我会帮你走上人生巅峰的。到时候什么谢兰藻、王兰藻的,不都手到擒来?】明君系统给赵嘉陵打鸡血,希望燃起她的斗志。 赵嘉陵轻呵一声。 有句话叫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赵嘉陵还是挣扎了下,她问:【修身任务怎么做?还是讲筵?】 明君系统:【不。】 经过上回的经学讲筵,它知道那些知识灌输是没有用处的,它们只会光滑地从宿主的大脑皮层溜过。可要说宿主“文盲”吧,那也不是,至少题诗作赋是没问题的。 明君系统说:【我们来看影片!历代帝王大片!每天晚上半时辰。】 赵嘉陵皱了皱眉:【什么是影片?】 明君系统知道解释不如让赵嘉陵沉浸式地感受。它提醒了一句后,直接从系统的资料库中导出大雍太.祖的个人纪录片,开始播放。 宿主没学过当皇帝,再加上没有大权在握,一直像个吉祥物,很难有积威甚重的帝王相。没关系,耳濡目染,一部影片不行那就十部,百部!不把人君威仪摆出来,那怎么能行! 在系统将影片导入后,赵嘉陵的眼前忽然出现了奇怪的荧幕,配合着宏大的奏乐,一个个小人动作着,仿佛在另一个世界。要不是系统提醒过她,她差点抑制不住惊讶呼出声。殿中宫女在行走,赵嘉陵确定,宫女们是看不到这番景象的。 【宿主,人君之尊,与天地同体,以刚健为德,以重厚为威,照微当*如日月,发言当如雷霆。1所以你得认真观摩啊!】 赵嘉陵:“嗯嗯。” 这可比读书好玩多了。 离宫后。 谢兰藻反复思量着系统的任务,那神秘的存在不强制做任务,只是靠言辞来激励人。如果陛下摆烂,那一存在似乎也毫无办法。从陛下的反应来看,她的积极性并不高,碰到麻烦宁愿一甩手,如果朝臣没有提出,陛下或许能拖到天荒地老。 马元亮案是个着手撕开裂口的机会,若是在此刻上书建议贡举改制,那系统必定会配合,到时候利用“人君之威”能够顺利将改制推行下去。 人君之威—— 想到这四个字,谢兰藻的神色不由自主地变得微妙起来。 赵嘉陵那些混账话,偏偏只是心里想的,除了无视,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既然下定了决心,谢兰藻立刻就着手推动“贡举改制”之事。 其实在先帝时候,贡举已经改过一次了,只是当时改动甚少,只是将贡举从吏部转到了礼部。原本主管贡举的是考功员外郎,可有一回士子痛斥考官,嫌其位卑,便转到了礼部贡院。之后便是礼部侍郎知贡举,偶尔也会用它官主管。 可从吏部转到礼部,贡举的本质并未变化。士人来京后,辗转公卿之门,在长安博得名望,只要成为扬葩振藻的风流人物,又得名公钜卿看重,便及第有望。而这一点,使得士人和座主的利益深切联结起来,更易结党。 依照本朝旧制,进士名额送入宫中前都要给宰相过目。谢兰藻居于此位,知道如今的制度对她没有坏处,她大可利用此制招揽士人。但得来的未必是她想要用的人。况且,她不做出表率,牺牲自身的利益,那她最想提出的“合榜”,更会阻力重重。 自先帝朝开女举,男女皆分榜而考,这一点又成了一些冥顽不灵的人攻讦及第女子的理由。就算“坤榜”难于“乾榜”,可那些瞧不起女举的士人,也只会颠倒黑白。 但男女同榜随即会带来新的问题,本朝并不糊名,若主持贡举的考官不分青红皂白,见到女子便黜落,那更不利于政策的推行。谢兰藻无法保证,每一回知贡举的都是她的心腹。朝中臣子,与她合作对付先帝留下的宰臣是一回事,大力推动女子入朝堂,又是另一回事。 第18章 所以,这次贡举改制有两件事必须做成,一是合榜,二是糊名。 单单糊名也是不够的,靠着自己辨认也不是难事,所以还得专门雇佣人誊抄。 只是这么一来,贡举的人力和物力投入都会加重。 谢兰藻眉头蹙了蹙,已经预料到朝中会有的争执。 次日常朝,赵嘉陵精神不济,困得眼皮子都抬不起来。 不过对文武百官来说,这就是陛下的常态,哪天陛下生龙活虎、声如雷霆,那真是活见鬼了呢。 可这次赵嘉陵不是主动怠政。 系统给她的修身任务要求是观影半个时辰,但她头回沉浸式体验影片,比直接看太.祖实录给力多了。太.祖朝的文武百官那气度和精神状态也不是现在的朝臣能比的。而且根据系统描述,影片中的都是真实影像,不是凭空捏的面庞!一对比,赵嘉陵就嫌弃起太庙中的太.祖像来。 在熬了个大夜后,赵嘉陵好奇地询问系统先帝的纪录片。 结果系统说,先帝不符合影片主旨。 赵嘉陵:“……”她最初所见的帝王威仪来自先帝,可系统的意思是先帝无甚威仪。 她悟了,是先帝害的。 明君系统大无语。 怎么不说她的基因脏了呢? 文武百官在山呼万岁。 明君系统的催促还在耳边回荡。 赵嘉陵小幅度地打了个呵欠,她巴不得立刻退朝,但谢兰藻不留情的话还是有些作用的。她强撑着疲惫的双眼,扫视着阶下的文武百官,说:“余深之事与马元亮案,诸位有什么可说的吗?” 最先响起的是溜须拍马声:“陛下圣明,贤良入用。彼小人,合该黜放。” 赵嘉陵听着“圣明”两个字,心中高兴,可眉梢还是一扬,继续问:“除此之外呢?” 臣子说话声戛然而止。 什么意思?陛下在暗示什么? 谢兰藻倒是心领神会,她抬眸看龙椅上问事的赵嘉陵,眼中露出几分诧异之色。 陛下这是不拖延了? 她持着笏板没有出声。 数息后,孟宣和奏道:“臣冒死言,余深与马元亮之事,非彼自身之过,亦是制度之失!每年十月,举子入京,其人并不温习书业,而是往来于府寺之门,拜谒王公之第,希冀提携之恩。于是人心浮躁,竞相夸耀,恐怕违背朝廷选人之举!” 孟宣和话一落,文臣们不由色变。 解试陆续出了结果,不久后举子便要来京。若要变革,的确此时最高。 孟宣和看似无群无党,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跟谢兰藻要好。 这哪能是孟宣和的主意,分明是谢兰藻要推动贡举变革。 那保佑着陛下的神明呢?怎么不出来说话?听不到陛下心声,又怎么知道陛下如何作想? “此言有理。”说话的是秦国公、右卫将军李洽,此人是开国元勋之后,为朝中武臣,与太后有亲。他咧着嘴笑,毫不掩饰自己看热闹的心思。 不想改变什么的文臣瞪了李洽一眼,腹诽道:“个老贼,起什么哄,与他们勋贵武臣有什么关系!” 第19章 “祖宗之制,例不可改。古有毛遂自荐,今之君子,携行卷而遍走公卿之门,正如是。而公卿推人,亦是不使得贤才遗落于野。” “国之选士,必取贤良。一些举子虚诞浮薄,不思实行,只逐空名。而所谓卿相,更是凭自身喜恶拔擢或黜落。投卷自举,非经国之体!” “行卷之风,有类于古之察举,观其人,知其行,名盛天下者,是天下之人举其文!不取此辈,又当选谁?” …… 赵嘉陵下令议论此事,文臣们唇枪舌剑,纷纷引经据典维护自己的力量。 不过在一片吵嚷中,浮现了几道不太和谐的声音,分明是来自朝班上的武臣。 不管文官说什么,武臣都是“哦”一声,笑眯眯道:“阁下指得是余深推荐马元亮吗?” 不准备改动贡举的顽固派一听这话,就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心中拔凉的。沉默了几息,才说:“那是余深与马元亮做小人。” “举荐来的都是小人,那又是谁的问题?”武官凉凉地开口。 顽固的文官又开始车轱辘话,不过打定主意来凑热闹的武臣也有办法,别管那帮人说什么,都故意拖长语调哦一下,然后幽幽地提“余深”两个字,把顽固派气得面红耳赤。 文官向来是不屑武臣的,认为出谏言并非是武臣之事,而是文官的荣耀。双方争执着,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而秦国公李洽,还嫌热度不够,道:“与此辈一把算盘,未知颠倒,又何意益于国?”1这是他从老吏那听来的,虽然他也不太擅长,但不妨碍他用来骂文人。 这话一出,把跟他争执的文官给气坏了。年过六十的给事中柳平湖委屈地出声:“陛下!!!” 每次朝臣吵架,赵嘉陵哪边都不想站,只津津有味地看热闹。 不过这会儿,她还得完成自己的改革任务呢。 可又不能不给柳平湖脸面,这可是先帝朝的老臣。 她轻咳了一声,朝着李洽说:“此事不必说出,秦国公何须揭人短处。” 柳平湖:“???” 陛下这不是拉偏架吗? 他咬了咬牙:“臣会打算盘!” 赵嘉陵:“朕知给事中之贤……”她夸不下去了,视线落到始终神闲气静的谢兰藻身上。 她的宰相怎么不说话? 【宿主,贡举革弊。】本来不想出声的明君系统还是说话把赵嘉陵偏离的思绪给拽回来。 赵嘉陵:【朕知道。柳平湖有什么错处?三三,你快去调资料库。】 重新响起的心声让朝堂上的争执声降了下去,能听着的臣子脸上都出现一副如释重负的神色。 往常听惯了,今日朝会不闻声响还挺慌的,尤其是陛下提了余深事后。 陛下需要朝臣反省,可反省什么啊? 贡举革弊—— 嗯? 孟宣和得谢相授意,而谢相自然是从陛下那里得到的消息。 不愧是炙手可热的第一人啊。 这事儿不能阻,不对,得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朝臣们思绪纷纷,可柳平湖脸色发绿,因为惊惧,胃里开始翻江倒海,一阵火辣辣的疼。 他能听到陛下的心声。 怎么陛下有两副面孔啊,才夸他是贤能之人,转头就要那无所不能的神明扒他的错处。 他柳平湖自认为几十年行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但万一无意中犯了大错呢? 他的额上出现了冷汗,一张老脸皱巴巴的,像是树皮。 明君系统说:【无大过,就是喜欢摸鱼。】 赵嘉陵:【摸鱼?】 明君系统:【就是跟宿主一样不喜欢做事,将文书一推,签字画押找其他人去。】 给事中是正五品官,隶属于门下。职权不轻,也是出将入相之臣迁转之路。员额为四,极少出现满员。不过这很少出现的事,偏在天符年间出现了。柳平湖没什么野心,只想着平安致仕,索性把机会让给年轻人。 赵嘉陵:“……”她盯住柳平湖那张老脸,她偷懒可以,朝臣如果也跟着偷懒,那谁来做事? 明君系统察觉到赵嘉陵的不爽,又道:【不过最近他没空摸鱼了,谢兰藻已经将那册书吃透,在三省六部九寺实行。每个人都有相应的任务,并且规定了完成的时限。白日里喝茶躲懒,那就别人下值他加班。】 赵嘉陵身心愉悦:【不愧是朕的谢卿。有没有谁对此不满?报上名来,朕要记着。谢卿岂是他们能够恨的?!】 这句心声一传出,能听到的朝臣立马屏息。 试问谁没在心中抱怨两句?不会被揪出来让陛下记恨上了吧?! 谢相落落大方,陛下怎么能如此小气? 明君系统也无语。 与其朝臣都被记恨一遍,不如柳平湖一人遭殃。 它说:【柳平湖阻止贡举改制还有一个原因,他的孙女要参加省试了,但偏科着实严重。做起诗赋来狗屁不通。勉强能过了解试,但进士及第可能几乎没有。他已经准备到处请托了。】 柳平湖一听更是汗如雨下。 先前听到心声,只觉得自己不用再苦苦揣摩圣意,日后能够搔到痒处,活到安然退休。可扪心自问,在那神秘莫测的神异力量跟前,作臣子的,有选择的余地吗?陛下是不是能够通过那神明知道所有朝臣的阴私?这么想着,坐在龙椅上的天子一下子就近似神人,天威莫测,变得不可揣度起来。 他的面色一片死白,浑浊的眼睛转动着,可还是没能晕过去。 赵嘉陵又问:【怎么没有除佞臣的任务出现?】 明君系统:【宿主,水至清则无鱼。不是罪臣,无关主线的事,不能探究。】 这话与其说让赵嘉陵听,不如说是给那些肱股之臣听的。 第19章 不仅仅是柳平湖,那些有着七窍玲珑心的臣子脸色青白转换,最后渐渐地归于平静。 一切终究是有限制的。 柳平湖紧闭着嘴巴不敢说话。 赵嘉陵对他兴致缺缺,眸光挪到谢兰藻的身上,学着影片里看来的沉静模样,淡然道:“谢卿有何高见呢?” 谢兰藻奏道:“罢公荐、禁挟书续烛、糊弄誊录。”她停顿一瞬,猛地抬眸看向赵嘉陵,眼神灼然炽烈,“合乾坤二榜!” 赵嘉陵不置可否,她道:“既是贡举革弊,怎么不提武举?兵部尚书如何说?” 话音落下,殿中极静。 最后打破死寂的是系统的声音。 【恭喜宿主达成成就“语不惊人死不休”,成就奖励“上通下达公示栏”发放中。】 赵嘉陵茫然:【不是没有完成任务吗?怎么有奖励了?】 明君系统:【成就在任务进行中就能触发,至于之前的——那都是不重要的序曲啦。宿主难道不想知道公示栏是什么吗?这个公示栏可以查看宿主发布的任务进度,谁不接任务、谁接了任务不干活、谁才是最勤劳的老黄牛,一目了然啊!】 底下聆听赵嘉陵心声的朝臣,强忍着不变色。 这东西比那效率册子更可怕,还让不让人活了?! 但赵嘉陵不用掩饰自己的心思,她道:【好东西!赐给谢卿如何?不成不成,朕与她解释不清,只能放在宫中。】 谢兰藻蹙了蹙眉,就连听了赵嘉陵乱七八糟的话语,也不如此刻动容多。 她比任何时候都想回答赵嘉陵。 其实不必解释的。 “贡举之事,宰相们再做商议。”赵嘉陵正色道。 退朝退朝。 朕要溜啦! 第20章 贡举革弊事扔给朝臣集思广益理个章程,赵嘉陵则是踱步回到浴堂殿中,高坐御榻跟系统聊天。 无暇夸“语不惊人死不休”这样的惊天妙句,从系统一贯的口吻中听出这个成就里藏着的“揶揄之意”。赵嘉陵的关注点一直很奇怪,此刻没问“上通下达公示栏”,反倒急着刨根究底问成就的来历。 【朝中的文武关系宿主是一点都不知道吗?】明君系统提示。 赵嘉陵摆归摆,却也没有愚笨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她恍然大悟,天下承平已久,除了边防便少武事。武臣的存在感一直很低,进一步分野。她昨天才看追随着太.祖的一群才兼文武能出将入相的人才呢,一对比朝上的,就知道差距在哪里了。 一个耳刮子把余深掀翻的淮海侯,简直就是武德充沛的代表。至于余深,尽管没去追求前代大袖飘飘的文弱,可也相去不远。 不管赵嘉陵如何夸谢兰藻的才情,但也承认,谢兰藻可以运筹于帷幄之中,至于真正决胜于千里之外的,是那些将军。但将军们大多不通文墨,素质低了,新的问题也跟着出现。先帝朝倒是有人提出过“儒将”,那那帮儒者视武臣为浊流,在“将军”这一层面或许有商榷余地,但对于士卒,那简直把瞧不起刻在脸上。 总之,贡举的改革,谁也没想着带武臣玩。 开国时候便有武举,但是想得起来这一茬?先帝时候主持贡举的吏部员外郎因为位卑不称事,改由高官专知。然而武举那——可仍旧是兵部的员外郎主持的啊。 武人没有反应,不代表此事不存在问题。 恍然大悟的赵嘉陵背着手叹气,她道:“原来谢兰藻也有忽略之事。” 明君系统:【都是偏见。宿主也不想见到大雍积贫积弱吧?】 朝会上群臣的静默指向了一种可能,就算是宰臣在政事堂再做商议,仍旧会忽略武举。政事堂里有兵部尚书高长旺在,可这位是渤海高氏出身的士人,儒得不能再儒了,未必会为武举做主张。 心想着,赵嘉陵招了招手,叮嘱了银娥几句,让她着人去政事堂传话。不论议论出什么章程来,知武举之人,不能再是兵部员外郎。 【三三,这贡举革弊,你有什么意见么?】赵嘉陵托腮问。 明君系统:【有倒是有,怕是水土不服。】 赵嘉陵:【嗯?】 明君系统:【大雍常科有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书、明算,可秀才可选人颇为严峻,先帝朝时便已经废置,时人最重进士,其次明经,至于法、书、算出身的,大多止于吏,与官有着天壤之别,是下下之选。可这些人难道就没用了吗?凭什么要被人轻视呢?】 赵嘉陵面色大变,她道:【这才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明君系统称是。 它绑定的宿主虽然懒散怠惰,但接受能力极强。要是放在旁人身上,至少得痛斥一句“妖言惑众”!变法有可变,有不可变。有短时可更易,也有长时间潜移默化。 愿意动脑子思考的赵嘉陵沉默好一阵,最终吐出了一口浊气。她抻了抻腿,说:“口谕带到政事堂恐怕不够,武举要改只靠文臣推动不甚妥当。” 明君系统问:【宿主准备怎么办?】 它虽然是外挂,但总不能什么东西都替宿主想周全。 它的具体功能呈现在成就奖励上,至于拿到东西如何做,得看赵嘉陵和她的宰臣们。 赵嘉陵转了个话题:【先说说那上通下达公示栏吧。】 在她表示了要提取成就奖励后,公示栏凭空出现在寝殿里。它的外观似是山水小屏风,可在赵嘉陵眼中,却呈现出另一种模样。 赵嘉陵:【空白的?】 明君系统:【宿主还没颁布任务呢。】 赵嘉陵蹙眉:【口谕不算?】 明君系统:【我们系统很规范的,上公示栏的,得是“王言之制”。】 所谓王言之制,有册书、制书、敕书、敕牒,都是皇帝名义发布的正式文书,像口谕这种随性的东西都不符合规范。不然,皇帝随心所欲,再借着“上通下达公示栏”观看任务进度,岂不是可以任意处置大臣? 赵嘉陵对此无异议,至少现在的她不像史书中被引为反例的帝王那样重欲。 她静坐思忖了片刻,命人取来了纸笔作画。 明君系统:【宿主这是做什么?】 任务还在进行中呢,是不是太安逸了? 赵嘉陵没有回答她。 她回忆着昨天纪录片中看到的几位从元从之臣的模样,落笔极快。 太.祖时的十八功臣至今仍有爵位传递的只剩六家,五位国公加上一个被削爵的淮海侯。在朝中担任职事官的则有五人,在六部的更是只有一位。 赵嘉陵一视同仁,给六家开国元勋之后都画了先祖像,并附带手札:“朕昨日有梦,梦醒犹不能忘。俨乎如高山,勃乎如青松,洋洋浩浩,谁与争流。卿等应学之。” 等她画完已是宫门落锁时候,宫中使者连夜出行,将卷轴送往六家。 这番动静也不小,且明确的目的地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事情来。 谢宅。 香炉中,氤氲的烟气袅袅升腾。 谢兰藻神色漠然,在纸上写完最后一个字,才放下了笔。 她吐出胸中的浊气,朝着懒骨头似的靠在一旁的人道:“你说陛下让人送了画轴到秦国公、成国公、卢国公、燕国公、英国公以及淮海侯府上?” 那人道:“是。” 谢兰藻点头:“嗯。” 她的声音仍旧冷淡。 元从之臣颇多,其中不乏前朝世家,譬如奕世簪缨的谢氏。 但那六家和士族不同,是铁勋贵,子孙后辈无一人由武入文。 “陛下难道是想借着勋贵行动?”充斥着好奇的声音响起。 “未必。”谢兰藻摇头,她的眸色沉凝,“朝会时候陛下提了武举,晚些时候又遣人送了口谕——”停顿数息,谢兰藻眼中流露出几分笑意,“想来是不放心我等,怕革弊之事忽略了武举,便借着送画的由头暗示勋贵为武臣争取一二。现在主持武举的仍旧是员外郎,的确是我辈的疏忽。” 是那系统的功劳吗? 陛下有所长进了? “就怕陛下想做的不仅如此。”说话的人又懒洋洋地说。 谢兰藻沉默片刻,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笑意不由自主收敛起来。良久,她摇头说:“总比什么不做好。” “也包括无故兴起来的事端吗?”没等谢兰藻回答,那人又笑嘻嘻道,“兰藻,你倒是耐心十足。” “那还能怎么样?”谢兰藻起身,将晾干的绢纸卷起,上头题着的正是赵嘉陵先前赠送的《玉枕诗》。 “确实没有选择。”那人说话的声调变得微妙起来,她停顿一会儿,才说,“还是那才是你当年最想做的选择?你母亲与太后交情好,你与陛下又是一同长大。如果陛下当年有野心,你去的就不是中山公主府了,对吗?” “高韶。”谢兰藻喊出了来客的名字,她转眸看抱着双臂懒散倚靠着柱子的人,“你再不回公主府,明日公主又要出家了。” 第20章 高韶:“……” 谢兰藻淡然道:“你不想入朝为官,也不必关心这些事。” 高韶讪讪一笑:“过个嘴瘾不成吗?”况且,以她的身份,入朝后会带来什么,好友能不知道吗? * 秦国公府。 沐浴焚香后的李洽捧着赵嘉陵送下来的画像,准备供入祠堂。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要让咱们家换个祖先?”李洽之女李兆慈撇了撇嘴道,她凑近画像又看了眼,“不过比祠堂里挂着的那幅好看多了。” 李洽吹胡子瞪眼:“你胡说什么!”他捻了捻胡须,“我李家先祖如龙游天表,虎踞林中,气势空健,陛下这幅画像,贴切多了。” “卿等应学之。”李兆慈拖长了语调,“比起来,您的确是差远了。” 李洽:“……” 李兆慈又说:“陛下的意思是,勋贵们也得为武举劳心劳力。” 李洽:“真的?” 李兆慈一颔首道:“当然。”她侃侃道,“武举的科目已全,兵部疏懒那是人的问题,与武举无关。只是武举出身的人终究不能如进士、明经及第,纵然入宿卫也不得如文臣那般迁转。武举出身不得入台阁已是约定俗成的事。” 李洽下意识道:“那武举能与进士及第相比吗?”别看他在朝中骂文臣,可心中一些念头深深扎根。 李兆慈忽地往前走了一步,手肘不经意将画轴撞翻,她看着李洽痛心疾首道:“阿耶自认为不如人,使得先祖蒙羞,不愿居于阿耶之手。”没等李洽反应过来,她就快速地将画轴捡起抱在怀中。 “阿耶明日上朝请陛下立武庙、开武监。”李兆慈道。 李洽面色大变:“你这不是让我被文臣骂吗?” ——骂的就是你。 李兆慈腹诽道。 她眸中寒光闪烁:“文臣们不会同意,阿耶就退一步,提出武举及第迁转之事。” 李洽道:“他们也不会同意的。” 李兆慈道:“我相信陛下。” “相信陛下还不如相信先祖能复活呢。”李洽将画轴接了过来,“谢中书枕头风一吹,陛下恐怕就忘其所以了。” 李兆慈:“?” 第21章 就算不能“闻弦歌而知雅意”,互相传递个消息就知道了。 李洽在李兆慈的怂恿下准备当这个出头鸟——他的名声啊,要是淹死在文臣的唾沫中,谁来捞他? 哦不,他在文臣中向来没什么名声,是粗俗的代名词。 那没事了。 于是,在次日朝会上,李洽就一脸为天下武人献身的大无畏,他大声说:“文武二柄,国家大纲。天子之臣,同在班列。前代中外臣僚,文武参用,未分清浊优劣。既有文庙,当有武庙,又该做武监,与国子学相对,不使得天下人以为陛下轻视武臣……”1 都是李兆慈说的,他照着背下来就是了。 赵嘉陵兴致勃勃地听着,她对纪录片的新鲜感过去了,昨夜有所控制,说好了半个时辰那就半个时辰。毕竟除了朝会,她还得大清早习武呢——系统说了个把月,但那牛之品质似乎一直在起作用。总之,此刻的她神清气爽,眼神炯炯清亮。 李洽一说话,其余有职事在身的国公忙扬声符合,至于将军、中郎将,在以前没有参与感,每天起早来朝堂不知道干些什么,这会儿陛下给了机会,那当然得畅所欲言!接着,洪亮的大嗓门在殿中炸开。 可终于轮到他们在举手投足间影响朝堂了。 伟大! 可文臣一听要立武庙,脸都绿了。 他们素来轻视武夫,那肯让武人与先圣同列? “今天下承平,立武庙兴武事,恐怕掀动人心。挽两石力弓,不如识一丁字!” “权数之事,如何与德教齐衡?况且此辈素来剽悍,贪财好色。既无礼义之教,也无慷慨之气!尔辈无视法制,又与贼寇何异?!” 文臣骂起武臣来不遗余力。 李洽还以为自己真做好了被攻讦的准备呢,可被痛斥后,心火熊熊燃烧。他强行压下怒意,又按照李兆慈教的话,继续道:“在祖宗二朝,得入中枢做宰者,例行在外担任武职,而后再做迁升。如今此辈轻我武职。既然诸位要论祖宗之法,那臣便恳请陛下恢复旧例,出将之后方为迁!” “万万不可啊,陛下!”朝堂上的文臣最高目标就是入閣做宰臣,谁愿意当边地去担任武职啊!便连禁卫中的将军职都为人所弃。不管是建立武庙、武监还是更改入閣制度,都是文臣们无法忍受的。这一吵起来,官员们都没空去想陛下的心声怎么不出现了。 “前朝藩将彪悍,民受其祸。各地烽烟并起,贼将拥兵自重,只知马上取功名,不识仁义。前朝之亡,亡于藩将之手。望陛下引以为戒!” 赵嘉陵本来还津津有味看朝臣们唇枪舌剑呢,但此刻听到文臣的话,她的脸色倏然间一变!寂静片刻后,她倏地站起身来,厉声道:“混账!前朝亡于末帝暴政!我太.祖曾为藩将,后兴起义兵,解救苍生于倒悬之中!你的意思是,太.祖也是‘贼将’吗?!” 说话的文臣脑子中的一根弦断了,嗡一声,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下意识跪趴在地上,浑身颤抖不已。至于余下的还想跟武臣辩驳的文臣,此刻也因为陛下的暴怒而变成了哑子,身形摇摇欲坠。 “臣、臣绝无此意。”战战惶惶的声音的响起。 赵嘉陵没落座,她一言不发地立在阶上,脸色沉峻。 朝臣们悄悄地抬头看赵嘉陵的身影,在恍惚中看到了少年天子的威严。 赵嘉陵继续保持沉默,她学着片子里太.祖的模样,冷冷地注视着俯首的朝臣,靠着无声的寂静给他们施压。许久后,赵嘉陵才笑了一声,道:“读书,读个王八蛋的书!” 跪在地上的文臣嗓子发涩,已是大汗淋漓。他涩声道:“臣、臣无知。” 赵嘉陵不理会那人,她的雷霆震怒已经收起,转向了谢兰藻道:“昨日宰臣议事,可理出什么章程来?” 她可是特意派了内侍去提点的,谢兰藻不会一点面子都不给吧!这样的话,她要开始生气了。 明君系统跟着赵嘉陵,一直观察着她的表演呢。见她终于有点人君的模样,顿时满意了。 它不准备出声,朝臣们越处于大气不敢喘的时候,它越要安静。 给宿主上点神秘感,让她的人君威势保持下去。 陛下亲政之后,其实大部分时候都处于没存在感的安静状态,要说发怒,朝臣们还是头一次见。 况且这事儿跟太.祖挂钩,祖宗的事情啊,谁敢来多嘴一句? 原先听得见心声的恨不得用力地支棱耳朵,陛下到底是什么个态度啊,让他们听一听啊! 就算是天子震怒,谢兰藻也是一副八风不动的从容沉稳。政事堂中的确议了武举,但贡举那边都吵不过来了,哪有那么多闲工夫管一直轻视的武举?但此刻的朝堂纠纷是由文武关系惹起的,她虽是文臣之首,却也不能不给武臣面子。 某些人的武德是真充沛。 她索性就着武举继续说:“武举选拔有材力之人,试射长垛、骑射、马枪、步射、材貌,可若要选拔智勇兼资,才略并用之辈,恐怕如此还不够。岂能以干戈为择士之器?古语有云:‘善师者不阵,善阵者不战。’臣请天下应兵部武举者,试以弓矢见其力,试兵书见其才。”2 “至于贡举,诚如臣之言,乾坤合榜,废公荐,试卷糊名誊录,禁止挟带书册,《切韵》《玉篇》由考场分发,白日考试禁续烛,禁举子向考官询问题解!” 赵嘉陵点了点头,这些革弊措施都是为了保证贡举公平,禁止科场舞弊。她想了想,又问:“若是买通考官泄露试题呢?”没等谢兰藻回答,她便笑着道,“倒是可以提前将试官锁在院中,如此不使得内外交通。” 她的话展露了态度,底下的朝臣们不难揣摩出她的用意。 圣人金口玉言,如果此事敲定,再做抗议就晚了! 朝中也不是谁都认可谢兰藻措施的,当即便有奏道:“昔日乡里取士,必考之德行文学,知其人之士貌,然后取以艺业。若贡举糊名,只看辞藻、经义、试策,恐非昔日乡里选举的本意。若依法度,以一考定去留,或因小错而黜落,不看昔日文业,不能真知士之贤否。” 谢兰藻平静道:“如今乡选已失本意,互相勾连,如何考其风俗?所谓名誉声望,皆可用财物买来。若前时贡举,贿赂盛行,请托之风大作,权出私门,处处朋党。今日君举某君之亲,他日某来主持,亦复举君之亲,风俗早已大坏。” “便依谢卿之议。”赵嘉陵道,“礼部拟出新的章程来,试官锁院,士子届时亦需对号入座,差人巡查,不许士人再于场中乱题诗。至于武举,则有兵部来拟。武庙、武监之事,朕亦觉得可行。” 第21章 反对的声音还没压下去,但赵嘉陵无论如何都要推动任务完成,先前的成就奖励“人君之威”刚好用在这事情上。 她的口吻不算严厉,可朝臣们一时没了反抗的念头。 谢兰藻恭声称是后,朝臣的附和声也跟着响起。 【恭喜宿主完成成就“金口玉言”“端水大师”。】 【成就奖励“基础版印刷术”“火.药配方”。】 一声不吭的系统终于正式上线。 赵嘉陵“咦”了一声,有些纳闷。 怎么任务不算完成吗? 第22章 系统的声音出现,让捏着把汗的朝臣松了一口气。 神异还存在,他们还是有机会能够聆听陛下的心声。 来得晚总比不来好*。 陛下终究是陛下,自有煌煌天威。他们可不是谢兰藻,没有得陛下青眼,能够为所欲为的幸运。 不过,印刷术和火.药是什么? 前者有些朝臣还有所耳闻,但是后者—— 不免让这些臣子面面相觑。 是吃了降肝火的药物吗?总觉得不是那么简单呢。 可惜他们的好奇心没得到满足,赵嘉陵面沉如水,直接宣布退朝。 赵嘉陵让宰臣们拟定章程,之后由中书省拟奏状上呈,再由她作出裁决下敕旨分付有司实行。 “谢中书可曾听闻什么风声?”下朝后,朝臣们追着谢兰藻询问。 如果说他们之中有谁能够知道秘事,那只能是跟陛下甚为亲密的中书令了吧? “不知。”谢兰藻平静道。火.药她不知道,但印刷术——她隐约有所猜测。 “天威难测啊,陛下为神武子孙,又得天庇佑,乃我大雍之福。”说话的文官感慨了一声,紧接着又快速转移话题,“武庙、武监之事,谢中书又如何看?” 如果只是换一下主持武举的人,文官们也没那么多异议。可现在要将武事提到圣人的层次,这让素来清高自负的文臣如何忍受?当然,最重要的是武臣地位提升,有了入主政事堂为宰相的资格,那就切实影响到他们这帮文人的利益了。祖宗二朝,的确出将入相,只是那时天下初定,需用武人。可现在宇内大体和平,治世得文臣来下功夫。 谢兰藻道:“陛下心意已决。”她同样觉得治乱用武臣,守成委文吏,如此各展本事方好。长期在军旅之中恐怕难以处理文职,而反过来文臣指挥战争同样是一种灾难。才兼文武之人毕竟少,想要精通文学与军事终非容易事。 可她不准备反对这一措施,文武朝官剑拔弩张终究不是好事,正所谓殷鉴不远。要军吏个个都习于文是不切实际的,但在将才上仍旧有可努力的余地。若是武监能办好了,放长远看,是件利于后来者的好事。 散朝后的文武百官们各怀心思,赵嘉陵则是回到了寝殿中领取了她的成就奖励。 明君系统叭叭叭地给赵嘉陵做介绍:【宿主,这是基础的雕版印刷术,能够一次性印刻许多书籍,不需要再费时费心做手抄了。只要底本选得好,印出来的书籍讹误也少。它一旦推广开,便能够降低书籍的价钱,到时候识字率会大幅上升。其实大雍也有人用印刷术,但技术水平一般,刻印出来的都是历书、佛经以及造像,士人多瞧不起刻印书籍,以手抄卷为美,漠视印本书籍,目光甚是短浅。】 赵嘉陵快速地翻看手中图文并茂的版刻要诀,心中问:【为什么是基础版?难不成还有更上乘的?】 在她看来,手中这本显示的内容就已经神乎其技,让人赞叹连连了。 明君系统:【当然有,这只是普通的单色版,升级之后还有饾版、拱花套印。至于印刷术,不仅又雕版,还有铜活字。不过要说用处,还是雕版大些。】 赵嘉陵蹙了蹙眉,要么没有,要么就要最好。她将介绍印刷术的书册一放,道:【给朕最好的。】 明君系统语调轻快:【只要宿主积极做任务完成成就,什么都会有。现在,就让我们来说一说火.药吧。】 赵嘉陵:【是甚么药物?能治疗什么?】 与《版刻要诀》同时落入手中的便是《火.药、火.器一览》,一听“药”字,赵嘉陵还以为是医方,就没有去浏览。 明君系统:【能治北狄、西戎。】 赵嘉陵:【?!】 前朝末帝无能,末年大乱之际,北边、西北边的蛮夷也趁机南下、东进,胡虏寇边,国土沦丧。太.祖提三尺剑,收拾山河,驱逐胡虏,但这并不意味着能够高枕无忧了,胡虏时常南下——当然因为时间短暂且造成的骚乱不算大,文武百官们就不当一回事儿,照样在边关开市贸易。 先帝的时候有一场规模稍大的战争,还有人重提和亲之议。时任宰相的郑训文舌战群儒,最后凉飕飕说衮衮诸公,可封王侯,送至大汗牙帐,把那帮人气得不轻。 关中的确清平无事,但剑南、陇右道以及北边的几个都护府,却没那么祥和。 明君系统一看赵嘉陵的态度就来劲,添油加醋地介绍火.药的妙用,只把赵嘉陵说得热血沸腾,直接让内侍取来一幅舆图来。 “朕记得安北都护府以前在这儿吧?”赵嘉陵伸手轻轻一点。此地是突厥所在,她说的以前是前朝最为鼎盛的时候,当然,占据的时间只有几十年。后来丢了后,安北都护府就往南迁到了受降城一带。本朝太.祖也没将它收回来,一来是力有未逮,二来……没谁觉得是神州疆土。 【宿主,我不是让你去兴边事啊。】明君系统忙道,怕宿主一下子想得太多。这可不是有火.药就行的。本来还没烂呢,如果作上一把,那才叫完蛋。 【朕知道。】赵嘉陵在心中暗叹了一声,她缓慢地将舆图收起,冷不丁又问,【这图是不是不够精细?】 明君系统“咦”了声,继续画大饼:【只要宿主肯努力,什么都能拥有。】 赵嘉陵:“……” 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住自己那股躁动的心绪,朝着内侍吩咐道:“传中书令。” 那头谢兰藻放下手中的政务,入浴堂殿拜见赵嘉陵。 赵嘉陵单独召见她,她并不意外。 自从能听到陛下心声后,君臣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种十分微妙的变化。 谢兰藻不知道变化是那“系统”带来的,还是过去的她对赵嘉陵产生了一种误解。 “赐座。”赵嘉陵凝眸,直勾勾地看着貌似毕恭毕敬的谢兰藻,她摆了摆手,内侍便将《版刻要诀》送到了谢兰藻的手中。 “这是?”谢兰藻明知故问。 赵嘉陵呷了一口茶,故作平静:“是印刷术。” 至于怎么来的,别问。 谢兰藻快速地浏览,尽管心中做了一些准备,可翻看之后仍旧觉得吃惊。她脸上出现动容之色,数息后方恢复平静。她道:“陛下准备如何?” 赵嘉陵目光一瞬不移地看着谢兰藻。 还以为能看到大吃一惊的骇然惊色呢。 她撇了撇嘴,有些失望。 赵嘉陵心想着:【三三,你说谢兰藻是不是太稳定了?印刷术不足以让她震惊吗?】 明君系统:【又不是空前绝后的东西。】 以谢兰藻的聪慧,猜到印刷术并不奇怪。 赵嘉陵:【难道朕要拿出火.药?可惜,朕不能给她。】 听着赵嘉陵的心声,谢兰藻的心思不免也被带到火.药上。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能给,是因为疑她吗? 谢兰藻眸光幽沉,免不了多想了些。 赵嘉陵托腮看谢兰藻。 谢兰藻不像她,坐着也很端正,挺拔如松竹。 她正垂着眼翻看《版刻要诀》,可眉目间浸染着些许冷意。 嗯?怎么回事呢? 赵嘉陵困惑。 明君系统:【……】 可能是因为火.药吧。 但它不能说自己的猜测,毕竟它没法解释谢兰藻从哪里得知火.药的。 然而赵嘉陵她自个儿灵光一闪。 她说:“谢卿,朕手里还有好东西,但朕暂时没法给你,朕要将它留给太后。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谢兰藻有些沉默。 是了,幼时的陛下也是藏不住东西的,就连抓了两只蛐蛐都要拿出来献宝。 当她展开书卷看着一只蛐蛐从中跃出的时候,陛下还朝着她笑。 天知道她是怎么维持自身风度的。 怀疑和谨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疑虑。 她其实希望陛下有人君的模样,但帝相之间存在着一条说不清道不明的警戒线。 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就走向了悬崖峭壁,摔得粉身碎骨。 自陛下登基后,她的心境就无法纯粹了。 谢兰藻搭着眼帘,恭声道:“陛下之物,自然由陛下来处分,臣岂敢肖想。” 赵嘉陵盯着她,不太喜欢这种生疏客套。火.药她要给太后,但是别的东西,她能给的。 第22章 谢兰藻怎么不要? 许久后,她哼一声,说:“那是自然。” 【你对朕客气,朕也不将你当卿卿。】 【以后你就算求着朕,朕也不会给你的!】 谢兰藻抬手揉了揉耳朵。 又开始了。 第23章 谢兰藻面无表情地聆听“玉音”。 她能有什么可后悔的? 不过这次赵嘉陵聒噪的心声没有持续多久,根本不需谢兰藻专门出声来打断她。 “《版刻要诀》朕留在自己手里头也没用,交给工部、将作监和少府的人去研究。贡举改制,不许士人携带韵书,由朝廷来发。如果要靠手抄,那得是大工程,很是费时间,况且手抄的过程中容易出错。这《版刻要诀》来得恰好,刻印的第一部便是韵书。”赵嘉陵说道。 谢兰藻仔细询问:“要雇佣匠人来刻字,至于底版,陛下打算如何?”她心中已有主意,但既然陛下愿意管,那便让她自个儿思考起来。技术上的东西匠人那边会设法攻克,但文字可不能马虎。至少要印面清晰才是,字迹也不能潦草了,最重要的是,减少其中的错谬。 “国子监诸生之中,选写字好看的,让他们用端楷写出。至于底本,则以秘藏的韵书为本。”赵嘉陵说。 不管她愿不愿意,身为皇女,学业总不能烂到没法看的地步,有些事情她还是知道的。像手抄本在流传之中,最是容易发生变化。秘府藏本都是秘书省的校书郎们精校过的。将文字统一了,以后只认一个版本,省得闹出一些笑话来。 “官刻书籍……”谢兰藻沉思片刻,继续道,“要隶属国子监名下么?” “不。”赵嘉陵想也不想就拒绝。 谢兰藻眉头微微皱起,她合上《版刻要诀》,凝眸望着赵嘉陵,道:“国子监是官学,传授经义。陛下既然以国子监监生抄写,为何不直接设印坊于国子监中?” 赵嘉陵沉默了一会儿,叹气道:“非是朕不愿用国子监……国子祭酒是你亲戚,你应该知道他为人如何吧?” 谢兰藻眼皮子一跳。 如今担任国子祭酒的是她母亲的堂兄郑师颜。 在朝堂上激烈反对立武庙、设武监的朝官里就有他。 赵嘉陵对上谢兰藻的视线,坦然说:“朕只是担心印坊由国子监掌控,日后印刻书籍都是儒经,至于兵书,在短期内恐怕是没机会了。朕可以下敕书让他们刊刻,但校对雕印这种费时之事,完全可以一拖再拖。” 没谁比赵嘉陵更清楚拖延这事儿了。 谢兰藻只是觉得国子监掌学术,印坊置于其下最适合。可听赵嘉陵这么一说,又觉得有道理。 是陛下自己想的,还是那系统教的呢? 她心中浮现一抹异样的心绪,垂眸避开赵嘉陵落在她身上的视线,道:“那印坊该如何做?” 赵嘉陵说:“从少府拨款,余下的事情由卿来牵头,统筹工部、将作监做事,尽快将它们弄出来。”她愉快地将事情甩了出去,“这《版刻要诀》也不用藏着掖着,民间谁要是想学,也可让匠人教会他们。” 一堆人里只要出一个顶聪明的,也许就将这雕版印刷术改良了,印成多色的呢?那就不用再做明君系统的任务了,赵嘉陵美滋滋地想着。 谢兰藻掩住眸中的异色,恭声道:“臣谨遵圣喻。” 她可以为国子监稍作争取,可陛下既然明确拒绝了,她也没必要非要论个短长。 赵嘉陵全神贯注地观察着谢兰藻呢,察觉到谢兰藻微微变化的神色,在心中嘟囔:【她刚刚是什么眼神?】 明君系统乱讲:【认可的眼神。】 就算做君主的毫无保留地信任臣子,臣子也不能真的彻底放松啊。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是历朝宰相的写照。 赵嘉陵轻呵一声。 【朕就知道。】 【谢兰藻,你也为朕着迷吗?】 谢兰藻:“……” 她欲言又止。 在陛下提到“亲戚”两个字的时候,她最先想起的是一件旧事。 政敌弹劾她任用亲故。 谢兰藻无法否认这一点,她不会胡乱将亲旧塞在不合适的位置上,但若有合适的,她必定让自己腹心去做。 那时陛下已与她离心,总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苛责她。 她还以为陛下会借题发挥,可陛下没有。 陛下道:“宰相择人,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怨。既然是平生所识,更能衡量其才而用之。” 如此看来,陛下的心中自有一杆秤。可不得不说,那些小事也恼人了些。 现在连恼人的小事都没了,然而她猝不及防地直面了陛下的心声。 一时间不知道哪个更折磨人些。 “你总在与朕说话的时候走神,你当年追随皇姐的时候,也是这样吗?”赵嘉陵撇了撇嘴,语调酸溜溜的。 “臣只是在想——”触动的神色从谢兰藻的脸上一闪而过,谢兰藻恢复了往常的从容。可话说了半截便止住。 “想什么?”赵嘉陵起身走向谢兰藻,她其实想拍拍谢兰藻的肩膀,但又担心她抗拒,抬起的手落下,指尖搭在了合上的《版刻要诀》上。 “想陛下如此信重臣,臣——” “愿为朕效犬马之劳嘛——”赵嘉陵打断了谢兰藻的话,她拖长了语调,蹙了蹙眉表示对这老生常谈的效忠之语的厌烦。她的手已经从书籍上挪开,不自觉地落在椅子把手上。她微微俯身,拉近了与谢兰藻的距离。 君立臣坐,早于礼不合。 可要起来,那更是直接撞在陛下的身上。 谢兰藻大可端正脸色肃声喝止没个正行的陛下。 但对上那双澄澈的眼眸时,她的心中有微微的触动,任由她继续靠近自己。 是被陛下的心声影响了吗?明知道陛下在胡言乱语,可她的关注无法尽数落在朝政事上了。 “谢卿,你与几个月前有些不同。”赵嘉陵往后退了一步。 【三三,你说她是不是中邪了?她最近待朕和颜悦色,如春风化雨,都没反驳朕的政策。】 【说明宿主进度甚大,成果喜人。】 谢兰藻:“……” 她莫名有些想笑。 不久前不是说为她着迷吗?怎么现在又是中邪了? 陛下果真是疯了吗? 谢兰藻唇角动了动,她低眉顺眼道:“臣不知。” 赵嘉陵扬眉一笑道:“没关系,谢卿什么模样,朕都喜欢。” 【除了提起皇姐、除了给陈希元求情、除了对朕横眉冷目、除了再度甩开朕、除了……】 明君系统没忍住打断赵嘉陵:【所以爱是有条件的对吧?】 第24章 赵嘉陵没提“火.药”,谢兰藻也识趣地没再多问。 从浴堂殿离开时候,除了拿着《版刻要诀》,身后跟随的宫人还提着赵嘉陵赐下的糕点。 听到“印刷术”“火.药”的朝臣不少,在赵嘉陵请谢兰藻入宫中时候,朝臣们心中也有所猜测,期待着谢兰藻能带回答案。谢兰藻也不隐瞒人,当即着手安排印刷的事。此事由少府出钱,联合工部。将作监,甚至还有国子监的人加入——一旦多方联系,免不了扯皮。 还好是少府,天子的私库,有天子的敕令便足够了,如果让户部的人来算,纵然谢兰藻和户部尚书项燕贻是故交,也免不了一番争论。说来户部和太府寺的事情也不轻省,贡举革弊改制,糊名、雇人誊抄、巡检、锁院以及武庙、武监……凡此种种,都与钱有关。算进算出的,忙得昏天黑地的户部官员看到谁都是一副欠了千金的苦瓜脸。 钱的事情上稳了,那人的事情—— 谢兰藻不得不听工部和将作监的人叽里呱啦。 但这俩还算好的,最麻烦的是国子监的祭酒郑师颜。 在弄清楚印刷术的作用以及知道抄写底本的任务落到国子监的头上后,郑师颜理所当然地认为印坊隶属于国子监。虽然听到少府出钱,内心深处隐约产生一种不妙感,但没太想明白,郑师颜索性忽略了那点异样。然后一问印坊的归属,他就露出一副遭到晴天霹雳的神色来,忍不住道:“竟与我国子监无关?!” 工部尚书、工部侍郎以及将作监大匠神色微妙,纷纷摆出看热闹的姿态来。 学术之事与国子监无关,看来是陛下对国子监不太满意啊,宁愿从内帑出钱。国子祭酒是谢中书亲戚,难不成是提防宰相——打住打住,这念头不对。陛下跟谢中书关系暧昧,况且这事儿都全部交给谢中书处理了,哪能是戒备她?那就纯粹是国子监的问题啊。 看来还是朝会上郑师颜的话太多了,惹怒了陛下。 从陛下骂那昏头的文官态度可以看出来,陛下是有意建设武庙、武监的。 郑师颜不顾同僚看戏的神色,他灼灼地望着谢兰藻,希望她能说出一些反驳的话来。随便给个理由他都可以相信的,只要最后印坊能隶属于国子监。那可是文学之事啊!从国子监里出来的可以叫,嗯,监本,这能够代表国子监的学术权威,当然,还能挣点钱,郑师颜一下子就看到了其中的利润。可现在陛下有别的意思,未来看着没那么光明。 第23章 谢兰藻当然不会说出陛下对国子监的嫌弃,只用国子监是读书治学之地,不该让他们劳心匠人之事,况且,国子监想要刻什么,印坊又不会阻拦。隶属于谁名下,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工部尚书见郑师颜吃瘪,眼眸一亮,也凑上前想为工部争取一下。都是人精,明白了印刷术的妙用,也知道这些东西能带来多大的冲击和利润。要是工部自个儿有钱,至少能把伙食改善了,而不是去遭户部尚书的冷脸。 “既然是陛下出钱,那自然属于宫中。”谢兰藻微笑,她朝着禁中方向一拱手。印坊落不到国子监,也不能给其它朝官留下余地。 郑师颜嘟囔:“天子岂有私产。” 要建印坊得选址、匠人们也得学《版刻要诀》,国子监那边得遣人抄底本……这些事情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身为宰臣的谢兰藻更不可能事必躬亲。将任务交了下去后,又叮嘱了几声。第一批印刻的书是要给举子用的韵书,事关贡举改制,马虎不得。 皇宫中。 赵嘉陵看到上通下达公示栏出现了两个任务。 一个是贡举革弊进度,至于另一个便是印刷坊的建设。 与宰相商议后,走了文书流程,成了“王言之制”,系统便判定,这些不属于赵嘉陵的“私事”。 【怎么还没完成?】赵嘉陵点了点“贡举革弊”任务,不都开始了吗?好在两样有趣的成就奖励到手,她也没纠结太久,拿了介绍火.药、火器的书籍就往太后宫中去了。 【宿主想要要怎么跟太后解释这东西的来历了吗?】明君系统问。 赵嘉陵脚步一顿。 她压根没想。 【阿娘甚少好奇心,便说臣僚奉上的吧。不行不行,这样的功劳得奖赏,朕从哪变个人出来?】赵嘉陵蹙着眉。 不过她的苦恼在半道上瞧见优雅地迈着猫步的小胖狸时就烟消云散了,她抓着小胖狸在书籍上踩了几脚,留下些许脚印。又让小狸在书籍边沿留下个不损伤内页的牙印。 被赵嘉陵抱住的胖狸不高兴地喵了一声,扬起的尾巴朝着赵嘉陵手腕上来了两下。 赵嘉陵清了清嗓:“瞧着你有大功的份上,朕就不跟你计较你以下犯上的事了。”话音才落下,胖狸又给了赵嘉陵一猫猫拳,从她的怀中跳出。 明君系统:【?】 赵嘉陵轻快道:【太后问起,就说是小狸从太庙里叼出来的。】 系统无语。 这难道比编造一个人出来更靠谱吗? 算了,这等小事,宿主高兴就好。反正根据系统的检测,太后刨根究底的可能性不亚于天上下红雨。 太后宫中,猫来猫往。 安国公府败落后,桓楚襄被太后召入宫中“侍疾”,就没回去了。 她安心在宫里读书为贡举做准备,太后没病,也不需要谁来照顾,她顶多在宫中喂喂来回跑的狸奴。 “见过陛下。”桓楚襄看到赵嘉陵后忙俯身行礼。 “三娘不必多礼。”赵嘉陵摆了摆手,她对桓楚襄没什么深刻的印象,但也没有恶感。见她温书,忽地想起了贡举之事,道,“这次贡举改制,不许挟书入贡院。试后将会着专人来誊抄卷子,采用封弥之制后,三娘可有把握。” 桓楚襄一怔,她在宫中,哪能知道朝堂中事?如果试卷不知主人,那便能断了请托之风。桓楚襄的心思转了转,很快就明白了。她恭声道:“妾将尽力而为。”这是她第一次下场,每年岁举,群众千万,麻衣如雪,集于长安。可进士第每岁不过取二三十人而已。 “一试不中,来年再试便是。你年纪尚小,才十六呢。都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不必急于一时。”赵嘉陵道。 “怎么说话的?”一旁的太后听着赵嘉陵的话有些无语,不会鼓励安慰人,那就别说了。 赵嘉陵嘻嘻一笑,又说:“那朕就祝三娘金榜题名。”勋贵要做官哪里需要经由举业?但桓楚襄自己坚持参与贡举,赵嘉陵便也由她去了。 话了几句家常后,赵嘉陵便让人退下。她取出装着《火.药、火器一览》的匣子,递给太后:“阿娘看看这是什么!” “不会又是奇形怪状的天尊玉像吧?”太后觑着赵嘉陵那一副献宝的模样,也来了兴致。太后没指望皇帝能拿出什么玩意儿来,一看是奇怪的书籍,太后的脸上露出狐疑之色来。 赵嘉陵眸光闪烁,她道:“这些火.药堪比阿娘道经中能移山填海的道术,若是不假,它能发出极大的威力。要是咱们大雍有这等神物在手,面对异族也能摧枯拉朽似的!爆炸就是艺术啊!”最后一句是系统那学来的。 “这不是金液丹方?”太后参道……虽然没参出什么东西来,但看的丹经不少。一瞧硫磺、硝石、松脂等熟悉的东西,她不由笑出声来。 “配比不一样。”赵嘉陵忙说,“这可是从——” “打住。”没等赵嘉陵说出“太庙”两个字,歪在榻上的太后就打断了她。凝眸望着赵嘉陵,太后笑道,“陛下想试一试?可宰臣那边不允?” “还没给谢兰藻看呢。这样的好东西,当然要第一时间给阿娘啦。”赵嘉陵眨了眨眼,又说,“阿娘再给她用也是可以的。” 赵嘉陵坐到太后身侧,晃着她的手臂,软声道:“阿娘你信我,这些都是好物,不是用来诓人的。” 太后垂眸,她不紧不慢地翻看着《火.药、火器一览》,就算内心深处认为是赵嘉陵拿来逗趣的,也没将它丢到一边。 赵嘉陵安静了数息,话锋一转,说起了朝堂上的事情。“近些时日上朝都在议论贡举改制的事,秦国公建立建武庙、设武监。” 太后本不耐听,但听到“武庙”时候眉头一挑,没制止这个话题。她意外道:“秦国公李洽?”太后的母亲姓李,与李洽的父亲是一母同胞。她印象中,秦国公喜欢跟文臣吵架,但顶多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这武庙、武监可是在文臣的“信仰”上蹦跶,李洽不可能做这些事。 赵嘉陵又说:“在文臣们否定了武庙、武监后,秦国公又提出了武职迁转之事。” 太后摇头:“不可能是秦国公的主意。”她相信自己那表兄没这个脑子。 赵嘉陵眨了眨眼,不解道:“那是谁?” 太后道:“能说动秦国公的朝臣很少。”顿了顿,又笑着说,“是阿慈吧。”同样是亲戚,太后对李家比对桓家更为看重。将《火.药、火器一览》合上,“阿慈一定会愿意研究它的。” 赵嘉陵垮着脸:“阿娘不信我吗?” 太后莞尔一笑,道:“总要拿出些东西才是。这事儿私底下做,也不用经过朝臣那边了,我来出钱。” 太后的行动效率自然是快的,第二日便让人将李兆慈请入宫中来了。 这类事情时有发生,也没文武百官会在意。 李洽也没当回事,稳压文官一头后,他春风得意着呢,阴阳怪气地关心同僚,时不时催问一声武庙、武监的进度。要知道十月举子来京,最迟到一月,岁举便要开始了。再拖下去,保不准要惹得圣人大怒。 等到李兆慈拿着《火.药、火器一览》回来后,李洽只是很随意地一问。 在他眼中,李兆慈入宫就是配太后说话,陪那群小狸奴玩,等到李兆慈将东西拿出后,李洽顿时一蹦三尺高,一张方脸涨得通红。 要李兆慈做事,自然也可能会瞒过秦国公李洽。 如果真如皇帝说得那般厉害,制作出来的火器,会先给李洽手中的兵试用。 “阿耶,太后给了钱,但庄子和人得咱们家出,这样才能掩人耳目。”李兆慈说,她的心情颇为愉悦。在皇帝将这玄妙的东西给她时,她就知道机会来了。陛下果真不凡,慧眼识珠啊!她是勋贵出身,跟桓楚襄不同,她没靠贡举谋出身的执念。让她写策文,还不如一刀砍了她。 “这可是大事啊!”李洽肃声道。 “我知道。”李兆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她觑着李洽的脸色,慢悠悠说,“阿耶不会忌妒了吧?” 李洽:“……”他有吗! 李兆慈才不管李洽的心情,开始问他要人。这去哪处庄子,李兆慈也想好了,得靠着山,偏僻些动静才小。不然,按照那册子上最终能“升天”的成果,保不住吓到京郊的百姓。 李洽晃神了一会儿,才拊掌大笑,连说了三个“好”字。 火.药之事没有经由三省,上通下达公示栏上不会显示它的进度。 不过李家的人很知趣,及时地往宫中传递消息,赵嘉陵也能知道目前的动态。 印刷坊选好了地址,“皇雍印刷坊”五个字还是赵嘉陵亲自提的,至于抄写经本的任务,国子监那边也安排下去了。两个任务中,校定雕印经书也有序的推行。 倒是贡举改制卡住了。 朝堂上不是议定了吗?怎么拟个章程还这么慢? 第24章 憋了几天,赵嘉陵忍不住了,在常朝结束后,在紫宸殿中召集了宰相们一道商议。 户部尚书项燕贻奏道:“既要糊名、誊录,贡院需再设封弥院与誊录所,更需委专人负责。比岁入长安参与贡举者,多至三千人。封弥与誊录恐怕需另雇一百余人手抄。一年瞧着倒是还好,可连年如此,烦而未安。” 谢兰藻沉思片刻道:“太.祖朝因天下未定,开科后,不时下诏权停贡举,有达四五年之久。士人久不贡,则学业荒废于闲肆。一二年太密,举人道途亦是劳苦。四五年又太久,臣以为,可三年一开科场。” 礼部尚书道:“进士惯例之取二三十,明经也不过一百出头。若是三年一举,其录取员额依旧例,恐怕令天下士人不安。” 谢兰藻沉声道:“录取人数可酌情放宽。” 项燕贻没异议,能省下经费是再好不过。 礼部尚书神色踌躇:“岁举为祖宗旧制,若——” 赵嘉陵瞥了礼部尚书一眼。 她都在贡举改制了,还说“旧制”吗?要一切都因循守旧,根本就不用改。 她认可谢兰藻的主意,清了清嗓说:“长安人口百万,每年来京举子极其仆从便逼万余。若逢荒年,越发局促。便依谢中书所言,三年一开场。”“逐粮天子”这个名号是前朝就有了,就连先帝都往洛阳去过。她登基以来,年景还算好,长安尚未闹出饥荒。至于未来,赵嘉陵也不想舟车劳顿。 【宿主不必急的,只要宿主一直勤恳做任务,当圣君。迟早会下发丰产的粮种,到时候大雍无饥馑之灾。】明君系统适时出来画大饼,是给赵嘉陵打鸡血,也是用来安宰臣的心。 虽然任务和成就还没影—— 但支持陛下改制总没错! 这贡举不推动,就别想以后的好物了。 前头宰臣们还将信将疑,可《版刻要诀》的消息传开了,谁不称一声神妙? 反正还在踌躇的礼部尚书立马心悦诚服了。 当然,他的反对也没有用处。 中书令和陛下一条心,摆明了要将一切都贯彻下去。 封弥誊抄最先要用于省试,可又不仅仅是省试之事,还得下到各州县去,永为常例。中书省起草进画后,还得向门下宣奉行。门下复奏的得御画后,才下到尚书省施行。 任务是走完制书流程后完成的。 明君系统的语调轻快:【恭喜宿主完成任务。】 赵嘉陵:“?” 就这? 她等了又等,除了明君系统那不要钱似的夸赞,没等到其余。她忍不住问:【朕的任务奖励呢?】 明君系统无辜道:【宿主之前不是拿到成就奖励吗?这次结算任务宿主没刷出新的成就啊。】 赵嘉陵:“……” 什么破系统,她不干了不行吗? 对系统的怨念由内兴发,以至于接下去几天,赵嘉陵都挎着张脸。 她仍旧在刷修身任务的纪录片,潜移默化之下,她连生闷气都比过去多了几分威严,勉强地攒起了君威。 心情不*妙,赵嘉陵将沉默寡言贯彻到底,连带着心声都寥寥无几。 朝臣们不大习惯,谢兰藻同样有些无所适从。 陛下又是因为什么事情感到不快? 谢兰藻没有询问赵嘉陵,只是在拜见太后的时候提了一嘴。太后怀中抱着雪白的狸奴,唇角挂着微微的笑容,眼神温和慈惠。“小孩子脾性罢了。” “这段时日,陛下成长了许多。”谢兰藻道。 太后稀奇地望了谢兰藻一眼,眸光有些微妙。谢兰藻在她跟前向来耿介,极少听她夸陛下。脸上的笑意更浓,太后道:“不提这些了,你祖母身体如何?” “还算康健。”谢兰藻道,顺着太后的话转移了话题,只谈些家常。 从太后宫中离去的时候,谢兰藻碰到抱着猫的赵嘉陵。 宫中狸奴没一只是赵嘉陵养的,但小狸奴们很是喜欢赵嘉陵,见到她便拱了过去。勾着龙袍挂在她的腿上。 “拜见陛下。”谢兰藻与赵嘉陵对视一眼,忙俯首恭声道。 【三三,你说她怎么回事,堂堂宰臣,竟然不知道为朕解围。难道要看着朕困在狸奴城里吗?】赵嘉陵的声音气哼哼的。 谢兰藻:“……” “陛下可要臣帮忙抱狸奴?” 赵嘉陵矜持地将怀中的狸奴递给谢兰藻。 至于让她俯身拖走腿上,赵嘉陵都想没想。 可狸奴没那么乖觉,蹭着赵嘉陵就想往她怀中拱。 谢兰藻接手的时候免不了碰到赵嘉陵的肌肤。 明君系统:【抱个猫要这么缠缠绵绵?】 赵嘉陵“噫”一声,在心中感慨:【上一回这么亲密,还是十二岁那年的‘分手抱’呢。】 谢兰藻闻言一僵。 听惯了心声,等到听不见时候隐约有些怅然。 可再度听到赵嘉陵的胡言乱语,她又恼自己能够听着。 于国有利的事说了就罢了,那系统不能将这些胡话一并隔绝了吗? 狸奴委委屈屈地朝着赵嘉陵喵一声。 赵嘉陵自己躬身将腿上挂着的提到了怀中。 她凝眸注视谢兰藻,笑道:“珊珊仙骨,仍旧可爱。” 谢兰藻眸光与赵嘉陵交汇,忽地扬唇一笑,她慢条斯理道:“太后宫中小狸奴,自然不凡。” 赵嘉陵:“……” 她瞪着谢兰藻:【朕在夸你,夸你呢!一流的不解风情。】 谢兰藻轻叹一声,道:“今岁贡举改制,恐怕会士议沸腾。” “诶?”赵嘉陵眨了眨眼,“你是怕朕顶不住压力吗?” 谢兰藻:“臣相信陛下。” “最喜欢议论的便是那些人了吧,比如陈希元。”赵嘉陵哼了一声,“自诩名士,最喜欢与文人交游,镇日吟风弄月高谈阔论。这帮人最喜欢养名,贡举革弊后,自然不能以名进了。” 谢兰藻无奈道:“她不在长安。” “难道在封丘就无法议论朝堂事了吗?”赵嘉陵自认为看得比谢兰藻清楚,她一边抚着怀中的狸奴,一边道,“这类人自谓批鳞请剑,邀清廉直谏之名,以难行之事责备君主,君主稍拂其意,便引裾折槛,叩头流血,无所不为,置君主颜面于不顾。若是真心谋好事倒也罢了,可偏偏持论荒唐,行为怪诞,以奇为正。”1 谢兰藻皱了皱眉,谏官之中的确有这类流荡猥琐的人在,只是陈希元尚未到如此地步。她一张嘴,想要辩解两句,赵嘉陵便出声打断她。 “朕知道你要说陈希元不是这等人。”赵嘉陵说,“可她交游之中有此类士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朕不信她不坏。朕可以与你打个赌,她从京中被贬至封丘,如无怨言,朕就依你之意,重新起用她。若她继续以‘规谏’邀名——郑相门生众多,你就非要她一个吗?” 赵嘉陵话音一落,酸溜溜地想:【怎么‘非她不可’,不是为我?】 谢兰藻无言。 师姐的脾气的确不会对陛下的胃口,母亲当初给她的评价是“直不中律,未必堪用”,但在母亲的学生中,她是最有才情的一个。谢兰藻其实也劝过她几句,可要是能改了就不是她师姐了。这些年,她们之间也有通信,若说全无怨言,那是不可能的。师姐期许的未来就是入閣作宰,并不想远离长安。 封丘在河南道的汴州,据长安约莫半个月里程,算不上偏远小县,可比起在长安台省那是远不如的。 “你不会不敢吧?”赵嘉陵又问。 谢兰藻吐了一口浊气,不卑不亢道:“臣相信她。” 赵嘉陵:“……” 明君系统幽幽道:【会心一击了。不过话说到这份上,总不能说不信她吧。】 赵嘉陵:【安静,朕在思考!】 赵嘉陵不会跟谢兰藻大吵大闹,顶多在心中叫一会儿,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了。她凝视着谢兰藻:“朕已经放了筹码,可要是朕赢了呢?” 谢兰藻恭声道:“臣任凭陛下处置。” 赵嘉陵腹诽:【朕是君你是臣,就算朕输了,你也任凭朕处置。】 “朕十二岁之后,你便与朕生分了。连朕生辰时候的礼物,你都不再送了。如果你输了,便将过去的礼物补上。”赵嘉陵故作云淡风轻道。 谢兰藻哑然失笑。 这个条件她没什么不可,况且,若是陛下要的话,不用赌局也能送。 不过—— 她仍旧需要替自己讨个公道。 谢兰藻道:“臣年年都送了。” “朕登基前,你没亲自来,那不算。朕登基后,你那是为圣人贺寿,千篇一律的贺表,还有进寿酒,那哪能算?”赵嘉陵不管,她有自己的判断方式。 谢兰藻叹气:“臣遵旨。” 赵嘉陵眯着眼看她:“可好些年呢,谢卿恐怕今日就得着手准备了。” 第25章 谢兰藻无言。 不管陈希元怎么样,这“礼”她都是备定了。 “陛下为何如此笃定臣会输?”将怀中的狸奴轻轻放下,谢兰藻抬手拂去衣袖上的猫毛,温声问了一句。 “陈希元朕还不知道她吗?”赵嘉陵冷冷一笑,她也松开了小猫,背着手转了一圈,用后脑勺对着谢兰藻,“她之前在京中,最喜欢与士人交游,议论朝政事。既然有了风流之名,那也得撒些文章让时人吹捧。不管是慈恩塔还是曲江园,处处都是她们的行迹呢。” “长风出谷、崇山峻岭的刚健也好,幽林曲涧、珠玉落盘的清空也罢,这些只能证明她可以做个很好的词臣,却未必是能治世的能臣。” 最后一番话,是赵嘉陵看纪录片学来的,这种态度得到系统的认可,但系统也说,会被士人攻击,上一个这么说的已经被打上“暴君”“刚愎自用”的名号钉在耻辱柱上了。 只是赵嘉陵跟谢兰藻说话,并不想顾忌那样。 谢兰藻面色微变,她对上赵嘉陵平静的脸色,看到了一丝陌生。 或许只是随口一说,没有潜台词?文人墨客只是词臣,那谁是能臣?文吏吗? 可赵嘉陵就在她的跟前,听不到心声了。 赵嘉陵正观察着谢兰藻的神色呢,许久后,心里才响起一句:【谢兰藻,你也为我震惊吗?颤抖吧!】 明君系统:【。】 为什么宿主学它说话这么快啊! 也是巧,几日后,谢兰藻便收到了陈希元命人快马加鞭从封丘寄来的信。信中议论的自然是贡举革弊的事,正如陛下猜测的那般,她师姐并不同意封弥誊录之制。 一个理由如朝臣大臣所言,封弥之制使得远离了旧日的“乡论”,只凭试卷取人,不看乡里名声,道德必定败坏,只会养出一批只作四六文的“作手”,而不是士人。 另一个理由则是试官的素质。若是试官水平稍次些,又怎么知道谁的文好?信中提到了礼部侍郎以及其余几个有机会知贡举的人,都大肆抨击,言辞格外激愤。 依照谢兰藻对陈希元的了解,知道除了私人信件外,师姐还会上表大肆评论—— 谢兰藻并不打算让那封文采飞扬的表状送到陛下手中,在政事堂便扣了下来。 至于将人调回长安的事情,别说赌局尚在了,就算陛下不阻,谢兰藻也暂时放弃这个打算。 谢兰藻抚了抚眉头,有些头疼。 在推动女人入朝堂这事上她们是志同道合,但分歧却也是有的。 师姐在信中说,行卷、公荐同样能为女子大开方便之门,一旦长安扬名,何愁科场不顺。 但岂会事事都如意?进士员额只有那么多,长安近万争名者。她能请托,别人不能请托吗?纵然她可以利用手中权势将一切压平,可引起的士议如涛涛浪潮,又要如何镇去?这样的出身一开始就被迫“矮人一头”,时局使然,倒不如任“公平”。难道女子就没有登科及第的自信吗? 谢兰藻提笔给陈希元回信。除去议论贡举,谢兰藻也劝她别做多余的事。 “汴州四通八达,风流云集。希元先前出为封丘令,她心中也是委屈。”襄城大长公主叹声道。 谢兰藻皱眉,忧心忡忡:“她若是与我议论倒也罢了,就怕她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情来。”陈希元年十九便进士及第,一时间风光无两。先入秘书省,入御史台,官品虽低,但都是清望,前途不可限量。外出封丘,远离京城,便是贬谪。 谢兰藻与她从未断过书信,或是议论朝政,或是论及诗书经义,偶然议论不协,也不见她激愤到这一地步。 襄城长公主:“你指的是——” 谢兰藻沉声道:“煽动士议。” 琢磨片刻,襄城长公主道:“士子登科,多取显宦。一些士人纵然家有万贯财,来长安及第可能不大。不管他们自身才情如何,试卷糊名后,都意味着公平的机会。想要像前朝太学生逼迫停罢改制,几乎不可能了。” “被陛下说准了。”谢兰藻道。 “哦?”襄城长公主挑眉,饶有兴致地望着谢兰藻。 谢兰藻也不隐瞒,将跟赵嘉陵打赌的事一一说给祖母听。 襄城长公主笑了起来,提起旧事:“你幼时还送了她一对狸奴,她倒是不养,全在太后宫中了。” 谢兰藻想起什么,面上也多了几分柔和的笑意:“狸奴甚是亲近她。” 襄城长公主又说:“可惜做不得小狸奴。” 赵嘉陵梦了一夜狸奴。 以至于次日早朝,脑子中还回荡着梦中的场景。 太液池边,谢兰藻怀中抱猫。 而她问道:“朕与狸奴孰美。” 赵嘉陵:“……” 近些时日除了贡举革弊,朝中也无大事,琐碎非机要事只作报告,没有争议。 过往这种时候,赵嘉陵恨不得合上眼睛睡个天昏地暗了,不过此刻,她已经接受了自己未来的“明君”身份,强迫自己认真听着。 忽然间,系统的机械声音入耳。 【恭喜宿主达成成就“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赵嘉陵:“?” 【怎么回事呢?】 系统:【这叫改制的“余音”。汴州名士准备来一出大的,不仅不配合改制,还要退回到乡里选举。他们汹汹来京,准备诣阙上书。】 赵嘉陵:【汴州,唔,封丘。】 很容易想到陈希元。 不过这会儿,打赌赢了的赵嘉陵很是愉悦地望着谢兰藻。 听到心声的朝臣暗自咯噔。 如果那帮人要来,可不能让自家没脑子的后辈卷进去啊! 诣阙上书这种事情,史册里有,随便一翻,就带出了鲜血淋漓的“党禁”二字。 这一不是卖官鬻爵,二不是昏聩无明,上书、上书,上个头啊!建议都滚回去上坟好吗? 第25章 赵嘉陵没有直说汴州名士来长安的事。 任务完成,成就到手——作为一个混子,大概会就此罢手。 不过赵嘉陵还没糟糕到这地步,政策既然颁布下去,便得贯彻下去,不然朝令夕改,实在是有损天子颜面。 她敲了敲御椅,只说道:“贡举变革自然有异议,朕无阻塞言论之意,士人大可畅所欲言。只是举人陆续送至长安,京兆尹与金吾卫需注意京中治安,总不好闹出乱子。” 被点名的京兆尹和金吾卫将军齐声称喏。 圣人不曾公开的事,朝臣们也不会莫名其妙提出来,只在心中暗暗做了决定。 冷汗和紧张渐渐收起,听到心声的官员不由得关心起“奖励”来。之前听到陛下与那系统神明对话,什么“成就完成”后,就会奖励一些有用或者无用的小玩意儿。 皇雍印刷坊已经定址,用最快的速度运土木营造。而被选出来的匠人们也一门心思地研究《版刻要诀》。根据工部和将作监传出的消息,《版刻要诀》可行性是很高的。 而且有人也算了笔账,一部二十册的大书,成本费不到三贯,那书籍拿到市场上,就算卖八贯也算便宜的了,其中利润高达五贯。毕竟手抄本价格更高,别说普通士人,除非巨富之家,不然都没几卷藏书。抄写犹为不易,唯有宫廷中能够不计成本,抄写整部大书。至于士人,也只是择史册中的几卷抄出,视为“精粹”而已。 有《版刻要诀》这样的好物,会不会有其它东西呢?朝臣们哪能不好奇? 可惜明君系统没有主动提,赵嘉陵也没在心中追问。 常朝结束后,赵嘉陵留了谢兰藻询问印刷术的进度。虽然已经从“公示栏”中知道,但赵嘉陵还是要摆出一个态度。 她凝视着谢兰藻,感慨道:“朕昨日看书,发觉大雍开国以来,贡举只重文学。如此士人皆诵当代之诗,博闻广识,却于史未涉。既然不考,那就‘六经未尝开卷,三史皆同挂壁’了。”1 谢兰藻眸光微凝,她正色道:“陛下想要继续改制?”这涉及科场内容,恐怕推进起来更为不易。要重经义、史书,那过去不曾于此道用功的士人哪能没有怨言呢?就算要改也不必急于一时。 “朕暂时没这个打算。”赵嘉陵摇头,继续说,“朕只是觉得一般士人的家庭,想要史书挂壁恐怕不易。宫廷中有史馆,朕听说太宗朝的韦相公在史馆时候,曾于闲暇抄写典籍回家私藏。可抄一部,耗时一年。他尚且如此,更别说旁人了。” “若将印刷术推广,这等局面就能大大改善。所以还得谢卿多费心才是。” 谢兰藻正色道:“臣领旨。”她暗松了一口气,就怕陛下突然“太能干”。没想要“一步登天”便好。就算是真要改,也得等一个契机才是。 赵嘉陵没再说话,她托腮凝视着谢兰藻,眼神晶亮。 谢兰藻没听到心声,但前段时间的经验,足够让她猜到赵嘉陵的所思所想。她温声道:“陛下天纵圣德,发号施令,保乂黎民,天下苍生莫不悬望圣风。陛下以仁义道德为政,今既已得天之机,升平何远?” 第26章 赵嘉陵脸上洋溢着笑,她努力地压一压唇角,哼了一声说:“是不是还要道‘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2她站了起来,走向谢兰藻道,直勾勾地望着她,“朕怎么不知道谢卿也与外头那帮人一般,开始阿谀奉承了?” 系统:【宿主,得亏你没长尾巴。】 赵嘉陵:【三三,朕心情好,不与你计较。】 【谢兰藻,你快夸朕啊,怎么不继续夸了?】 谢兰藻:“……” 就算被谢兰藻指桑骂槐,赵嘉陵也很快速调理,何况是真的从谢兰藻口中听到一句漂亮话。直到谢兰藻告退了,赵嘉陵的唇角还是上扬着,心情颇为愉悦。 【三三,朕的成就奖励呢?】乐呵了一阵后,赵嘉陵终于想起了正事。 明君系统:【成就奖励“吾道不孤”。】 赵嘉陵:【说人话。】 吾道不孤她懂,但实际上的好处呢?难不成偌大的“吾道不孤”贴脑门上吗? 明君系统:【宿主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赵嘉陵满脸狐疑之色,在明君系统的指示下捡起了桌案上忽然多起来的一本“册子”,说“册子”也不尽然,它并不能翻动,只是瞧着像是书册。赵嘉陵愣了一会儿,拎起它晃了晃。慢慢的,这无字书籍表面慢慢地浮现出字迹来。赵嘉陵一挑眉,自言自语说:“天书吗?” 明君系统:【上头会浮现一些议题,汇集各式各样的讨论。常见的有“盐铁论”,不常见的,大约就是某朝某某常胜将军西北折戟最大原因之一竟是高反。】 赵嘉陵不太懂:【高反是什么?】 明君系统:【一种高原反应,从低地猛然向着高地急行军,那不纯纯阎王桌上抓贡果吗?总之“吾道不孤”是一本天书,随机刷新论题,宿主,你的福气来了。】 赵嘉陵:“?” 为什么不能给她醍醐灌顶? 明君系统:【本系统是个正经学习系统,宿主要做明君的话,得提升自己的学养才是。】 厌学的情绪在看到“私铸钱币论”五个字的时候达到了顶峰,可前不久才被谢兰藻夸了“圣德”,她总不能打谢兰藻的脸,让她真变成一个阿谀的佞臣吧?于是,赵嘉陵还是捏着鼻子猛看天书。 那头朝臣们回家叮嘱自家的不肖子孙,不要随便听人煽动几句,就二愣子似的一拥而上,制造“山呼海啸”的杂音。那一嚎爽了,接下来的可不是飘飘然欲升仙,而是天塌地陷了,他们家门楣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啰嗦多了,至少有一部分听进去。于是结伴来长安的一行人并没有等来振臂一呼,千百相应的巅峰时刻。茶馆酒肆里,这帮人高谈阔论,神色亢奋,可看着他们的白衣士人各个都眼神奇怪。及第登科那可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到处都是无声的厮杀。落榜之人终究多,况且里头有一部分人相当自负。 是自己没才吗?不,是考官徇私!前些年便有自负时名的士人落第后阴阳怪气写谢考官词:“骐骥已老,甘驽马以先之;巨鳌不灵,因顽石之在上。”3 千错万错,反正不是我的错。 封弥之制到底给了他们一次公平较量的机会,也不用舔着脸投递行卷被门房漠视或者当野狗一般驱逐。这些自诩名扬四海的“名士”,交游甚广,他们提议采用“时誉”,这不就是想要阻拦他们的前程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开始只是唇枪舌剑,可闹腾到了最后就打了起来,连门外路过的狗也挨了一靴子。 什么清俊通脱的风流名士,什么弃燕雀小志而高翔的鸿鹄,通通被解送到京兆府。 引起骚乱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士人,本朝对士人甚为礼遇,况且里头的人多有亲旧在官场,京兆尹也不好做什么,直接上书宫中。 赵嘉陵知道的时候,还挺吃惊的。 她感慨道:“文名未立,武德先成。修武庙之事,当由他们来才是。” 京兆尹低头,羞愧不敢言。 闹到官府之中,可是整个士林蒙羞。 “教训一顿,让他们当众做个检讨,便放归吧。”赵嘉陵沉吟片刻后,回复道。 关又关不了,打又打不得。 不过赵嘉陵也有自己的办法,“首恶”的名字她要牢牢记下的。省试结束后,她亲自殿试问策,到时候如果有人赫然在列,那就“浮华躁竞”为名黜落。 动静不小,谢兰藻在休沐中,也不可能不知道。 但此刻让她心绪不能平静的还有另外一件事——她师姐陈希元竟然为了诣阙上书,挂冠了!现在还没到吏部冬集的时候,她根本就不该出现在长安!出现在自己府邸中! “陛下胡闹,你身为宰辅,难道不知道劝谏吗?文武百官也跟着胡闹?!”陈希元年长谢兰藻近十岁,是气质上最像谢兰藻的母亲的人。她面上满是怒容,瞪着谢兰藻疾声厉色道,“先不提贡举糊名之事,武庙、武监,又是何其荒唐?” “圣人者当才兼文武,又何必分文圣、武圣?文武之道非二生,本一体而成!如何立武庙为文庙之偶?!若武庙有真灵,应自愧于与文圣同食!”她继续讥讽道,“以勇力相胜,以狡诈相高,权数非我辈所为,应该设法消减才是,哪能兴武监再张门诱入?陛下必须废停此制!” 谢兰藻淡淡道:“文德武威,非独武人之利,上古诸君子,亦擅骑射事。《兔罝》《终南》《殷武》诸篇,师姐应该熟悉才是。” “荒谬!”陈希元冷冷地望着谢兰藻,她道,“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却无一字提及武事。此僚惨酷无人道,如何与我辈同列朝班?非以辞赋登科者,便不该进用!” 谢兰藻拧了拧眉,沉声道:“师姐,此话过了。” 陈希元的态度仍旧有些咄咄逼人,她道:“殷鉴不远,何不慎之?” “前朝灭亡,恐怕非跋扈二字可形容。”谢兰藻心平气和道,她凝视着陈希元,又继续说,“彼时文臣,也未有大用。太.祖尚在军中时,得一卢姓士人,其人为前朝宰相之后,自称文士。太.祖留其人于帐中,草拟奏书,卢氏自陈短拙。使其人为吏,又道不会。却不知道到底有何才能。” 陈希元一噎,道:“国破家亡之际,如何飞文染翰。” 她说得委婉,暗示卢氏要为前朝尽忠,并非才能不及。谢兰藻凉凉地笑了一声:“却要有大雍的官做。” 陈希元吐了一口浊气:“兰藻,我与你说的是武庙、武举的事,你为何不阻止?要看着陛下入歧途吗?” 谢兰藻没回答,她叹息道:“宫中应该知道消息了,不知陛下见或不见。” “你失了初心吗?还是顾虑太多?”陈希元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失望,停了片刻,她道,“你不做,那我去做。陛下不见我,我就跪在宫门外!” 宫中。 赵嘉陵得知陈希元的踪迹后眉头皱了皱。 她知道陈希元觉得她离谱荒唐,可现在看来,难道不是她更荒谬吗? “召陈希元来。”顿了顿,赵嘉陵又补充来,“若中书令要来,也一并请入宫中。” 第26章 大明宫,延英殿。 它坐落在紫宸殿之西,是皇帝召臣下议事的便殿,仪制较轻,君臣座谈可随性些。 本朝对士人颇为优待,赵嘉陵就算不喜陈希元,也不会专门给她难堪。 谢兰藻果真不放心,也跟着陈希元来了。 赵嘉陵面上端着一副严肃的模样,视线悄悄地往谢兰藻的身上落。 【三三,你说她这是怕朕将陈希元吃了不成。】赵嘉陵只能在心中叭叭。 【宿主,之前看的东西都记住了吗?】系统冷酷无情,不关心的赵嘉陵的酸,只在意她的成长线。 在听到心声时,谢兰藻的情绪没什么波动,毕竟是听惯了。她下意识地朝着陈希元看了一眼,见她仍旧侃然正色,心中顿时了然。 师姐听不到陛下的心声。 “赐座。”赵嘉陵道,谢兰藻还在,没必要非要她们站着。 可陈希元却是往前迈了一步,朝着御座上的赵嘉陵一拜,正颜厉色道:“陛下勤恳求道,事委群臣。贡举乃士大夫进境之道,宜从古制,岂能妄改?求才贵贤,考课贵精,如今封弥试卷,而不知文之所出,更不知其人贤否。不采时名,是弃乡里选举之风,恐使后来人只重课业而轻道德。臣不知主意出于谁,恳请陛下罢之,而复贡举旧风。“ “至于武庙、武举,如何与圣人同列?臣以为,其更不当立……” 赵嘉陵沉默。 系统之前说的事情果真应验了。 但贡举革弊之事,谢兰藻也深度参与。身为师姐的陈希元,却怀有异议吗? 赵嘉陵心不在焉地听着,试图从谢兰藻的脸上找到些许蛛丝马迹,可惜她的谢卿根本就不会将情绪外显。 【这就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吗?陈希元都这样说了——】赵嘉陵心中嘟囔。 第27章 陈希元不愧是进士出身,对武举、武监的批判可谓是引经据典,喋喋不休。赵嘉陵“听谏言”却不见得要采纳。等到陈希元的长篇大论告一段落,她才淡笑了一声,道:“朕以为卿来是告罪的。己罪不论,先讲他人是非,难道也是圣人之教吗?” 陈希元的面色僵住了。 在她记忆中的皇帝,是不会用那云淡风轻的口吻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当即低头,顺着赵嘉陵的话道:“臣有罪,可臣——” 但凡转折之后都是推脱的言辞,赵嘉陵这次却不打算容陈希元说完。她敲了敲御椅,微笑道:“卿在任上,事务轻简不繁多吗?朕听闻卿时常拄杖登山,与文人墨客相和。作些‘白云深处无人迹,一片流泉冷客心’‘醉中谁问官家事,载得清风月满船’之类的诗作来。朕还以为卿留心山水,便任性挂冠,却不想卿对贡举,如此上心。” 赵嘉陵的口吻平静得像是闲话家常,但陈希元只察觉到了不对劲。她的呼吸停滞了片刻,悄悄抬头看到的是天子有些威严的面庞。在离京之前,她内心深处的感触是,此位与小儿坐。然而此时,她竟从天子平淡沉静的口吻中察觉到了几分天威浩荡,座上的天子一下子变得深不可测起来。 她在封丘的事,陛下又是如何知道的?她的心中惊疑不定,几乎是下意识地望向持续与她通信的谢兰藻。 视线对碰刹那,谢兰藻哪会不懂陈希元的怀疑,心中也沁着萧瑟的寒意,仿佛被秋风吹过。 陛下如何得知?自然是那深不可测、近乎神明的系统了!可陈希元听不到心声。此诗篇尚未在长安流传,能吟咏一二的只有她而已。如果她在陈希元那个位置上,同样会心生怀疑。 至此,陈希元犯颜直谏的打算已宣告破灭。她不得不先回答陛下的问题,展现出一个士人对朝政大事应有的关心。至于那无故入京的罪名,她也只能扛下来。 赵嘉陵笑了笑,仿佛没将陈希元的事放在心上。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陈希元,不给她把握话语权的机会。她继续问道:“功名之士,以垂勋竹帛为悦;忠孝之士,以安社稷为悦;有道之士,以尧舜君民为悦。1卿以为,自己是哪种?” 陈希元低头,愕然之意更甚。这依然是过去听不到的话,而在愕然之后,几乎是本能地泛起一种恐惧。她谨慎道:“臣自是愿意做有道之士。” 赵嘉陵一扬眉,面上笑意更浓。 当然不是为了陈希元的理想和选择。 她脸上装出学来的威严之色,可内心深处的活跃却是丝毫不减。 【谢兰藻没替她说话唉,要是谢兰藻忽然冒出来,朕就、就——】 心声卡了半晌,才挤出一句咬牙切齿的【不与她好】来。 谢兰藻抿了抿唇。 她自然不会因为陛下不希望她说就噤声不语,她的沉默仅仅是不认可陈希元的举措罢了。 而谢兰藻的沉默让陈希元心中升起一种近乎惶恐的茫然来。她情不自禁地想着,她往日与谢兰藻的通信是否都送入了宫中?被贬出长安后,她其实没觉得长安陌生。然而此刻,她的认知像是被一柄巨锤,碰一声中,被轰然打碎。她仿佛背负着泰山,脊背在无法承担的重压下,一点点地佝偻起。 沉默的延英殿里,弥漫着的是一股死寂。 【朕要考考她。】赵嘉陵的心声响起。 听到声音的谢兰藻挑了挑眉,露出一副稀奇的神色来。 陛下没在她的跟前掩饰对师姐的不喜,天子之考可不是随便问两句,这相当于御前问策——答上来了飞黄腾达,答不上来,可能会添个沽名钓誉的恶名。 赵嘉陵坐了回去,她道:“卿虽言事激切,失朝臣之欢心,可朕知道卿的心还是好的。朕恰好有一事问卿。自太.祖铸‘太和通宝’以来,民间铜钱便不足用。时常以九百五十文成贯,号曰‘除陌钱’。钱不足陌,卿以为如何?” 陈希元道:“诏令民间皆用足陌钱,不足之人执拿入官府,必能改变民间除陌钱横行的状况。”她哪里关心过民间如何用钱?第一个念头即是不法,自然得用刑名。 赵嘉陵不置可否。 可谢兰藻听着却暗叹一声。铜钱不足,百姓自然将铜钱藏而不用,只以物易物,造成“钱重物轻”的局面。在这种情况下,用除陌短钱在一定程度上能缓解钱荒。商人与百姓皆知九十五文能做一百用,已是约定俗成。在这种情况下,若强行令百姓使用“足陌钱”,必定造成民怨沸腾。 赵嘉陵又道:“铜钱本就稀少,盗铸钱财之风横行,使得劣币冲入市场,百姓更要藏匿好钱,卿以为该如何呢?” 陈希元思考了一会儿,道:“铜钱短缺,不若开禁,听任百姓自铸钱。钱不足用,百姓不欲用钱,便取巧将钱币融成铜器,获利更多。若是开放民铸,百姓私藏之器,便会被用于铸钱。” 赵嘉陵哂笑一声:“铜料难得,铜价抬升。销毁铜器改铸为钱,其中*价值岂能不变的?化器为财,说得倒是轻松。逐利是人的本性,开禁之后,小钱薄钱流通,铜钱俱是滥恶。” 陈希元面色微白,打了一个寒颤。 【钱荒的一个方面是铜矿难采,以及提炼效率不行嘛,只要宿主努力作任务,什么铜矿、银矿、金矿都会有的。】明君系统见缝插针画大饼。 吃不到嘴的东西赵嘉陵先不管,她看着底下战战兢兢的陈希元,心中很是得意。她最近刷“天书”上的议论刷到头昏脑涨,可不是白刷的。能让那侃侃而谈、自诩高才博望的陈希元无话可说,赵嘉陵心中哪能不升起得意来。 但更令她在意的还是谢兰藻的神色。 【终于为朕感到震惊了吧?!】 像是一股清爽之气贯通四肢百骸,浑身舒适飘飘然如登仙—— 可赵嘉陵多少还是在意点形象的,不管心中如何肆意张狂,脸上努力着不显露分毫。她本来想说陈希元“目光短浅”,但话到了嘴边又收了回去。哪里有人能全知全能的?“短视”其实也未必,只是清高自傲的士人不在意罢了。当然她在看到“天书”的种种议论前,对此也不甚清楚。 赵嘉陵故作深沉地叹息,她站起身,背着手走下了台阶:“卿还需要读书啊,封丘不好,那便到史馆任史官吧。”等到印刷术推广后,需要刻印的书籍就多了。以陈希元的学养,做个统筹绰绰有余。人就得摆在该摆的位置,别想那么多不在自己职权内的事。况且,史馆修国史是个清要美职,能够堵住那些士人的嘴。谁不夸一声圣人宽仁啊! 陈希元脸色灰败,入宫前的意气高扬半点不存。她伏身拜谢道:“臣谢主隆恩。” 谢兰藻已从错愕中回神,耳畔旋即响起赵嘉陵的心声。 【以前都是朕被她们骂到哑口无言,现在终于轮到她说不出话来了。朕总算是猖狂了一回。】 谢兰藻:“……”猖狂是什么好词吗? 赵嘉陵没兴趣与陈希元相对,万一回过神来的她又有要骂人的话呢?赵嘉陵望着陈希元,又道:“卿等能安坐此地议论,全赖彼辈戍守边疆。鄙薄武人,是轻薄无义。”说着,也不等陈希元反驳,便示意她退下了,只留了谢兰藻在。 谢兰藻问:“陛下如何想到了短陌钱?” 赵嘉陵道:“自前朝时便已如此,太.祖、太宗朝也不曾有良策。朕读书时候瞧见的,心想着任其自然倒也不失为缓解钱荒之法。与其禁人之必犯,不若从俗之所宜。敕令禁无可禁,不如使敕定官价,对私对官都有个标准。”2 谢兰藻没有全信,但此事合理,也没提出异议的必要。她垂眸恭声道:“臣谨遵陛下旨意。” 赵嘉陵留下谢兰藻却不是要与她说这些。 她道:“谢兰藻,抬头看着朕。” 谢兰藻没有半点惶恐,抬眸与赵嘉陵对视。 那清冽如雪还暗藏锋芒的视线,如今倒是温润如清泉水了。 “你输了哦。”赵嘉陵说。 话音落下,她再也压抑不住得意飞扬的心情,快活地笑了起来。 第27章 赵嘉陵走到谢兰藻的跟前,她双手背在身后,上身稍稍往前倾。眸光凝在谢兰藻的脸上,眼睛一眨不眨。 哪有什么未卜先知或者识人之明?她就是有亿点点记仇,被陈希元——不,应该说是谏官群体念叨烦了,只好拿最大的恶意来揣测那帮人。反正“扣帽子”这事儿她也是有样学样,谏官们不是最喜欢“危言耸听”吗? 赌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果陈希元堪用,谢兰藻无论如何都会将她调回长安来。 她需要可信任的帮手。旁人哪里比得上她母亲的学生知根知底,况且有旧恩在? 然而她赢了,她赢了! 赵嘉陵的内心疯狂地叫嚣着。 谢兰藻抬手抚了抚眉眼,耳边回荡着赵嘉陵毫不克制的心声,她吐了一口浊气,道:“臣服输。”顿了顿,她意有所指说,“陛下还是让人回到长安了。不过此举不甚妥当,史馆史官是个美称,士人风气如此,这么做,引人争相效仿又如何?” 第28章 “只是个使职而已,没有品秩。美则美,但是无大用。”赵嘉陵摆了摆手,不以为然道。陈希元原先为封丘令,可她既然挂冠归去了,那封丘令当然没她什么事了,吏部会重新选人。现在挂着史馆史官的名头,可是没有官秩,不算官吏正员。 “毕竟是清官。”谢兰藻道。史馆史官可是士人们都想做的美官,就算不带本官,对士人来说,那也不算差的。 赵嘉陵一愣,本朝多有士人挂冠离去,又被朝廷重新征召的。她皱了皱眉头,道:“卿说得也有道理。可是看我太.祖、太宗朝,为示对士人的优容,都是这般做的。” “可现在陛下要改制,就不能蹈袭旧事。”谢兰藻见赵嘉陵愿意思考这些,也便温声跟她说自己的想法,“师姐那边我会解释的。”本就是随意差遣的使职,没有下敕书,追回原先的打算也不是问题。 “是朕疏忽了。”赵嘉陵挠了挠头,沉默一会儿,她忽然问,“卿也觉得清浊重要吗?朕其实只是想着让史官归于史官,而不是一种升迁的途径。” 她让陈希元做史官去编修史书,倒没有想清官这档子事。在她看来,没有本职,史馆史官算不上官,清归清,但重要程度削减许多。 赵嘉陵未被当作储君,接触的教育也没那么“正统”,本身对“清浊”没什么感触。当然,她也不会主动去扭转那社会风气就是了。只是在跟明君系统聊天的时候,她的思维发生了一种细微的变化。 对上谢兰藻讶异的视线,赵嘉陵又说:“职差分清浊,清中三品以上为的清望。下又有清官,以中书、门下以及六部司的郎官以及御史台、太学官为美。” “美官之中又论冷热,再下有望秩,八寺丞、校书、正字等。士人都想以美官中的热官起任,稍有不合心意,便引为耻辱。但城门郎就不如校书郎吗?” “借清浊而分上下,又如何视天下百姓如一呢?” “此要道已为士人占据,不容旁人染指。我们眼中若是只见要道,打开局面会不会很难?” 说话的时候,赵嘉陵始终注视着谢兰藻,得意的叫嚣消失了,心中反而打起了鼓。难道她哪里说得不对吗?赵嘉陵恍惚有种幼时被问课业的错觉。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后,赵嘉陵的脊背挺得有如一株青松:“朕只与你推心置腹。此事不必叫旁人知道。” 要不然她又要被御史们当作树立美名的工具了。 谢兰藻不是不想说话。 她的神思有些恍惚,沉浸在一个连她自己都未知的思维里,久久不能回过神来。直到一道惊雷平地炸开。像是有什么东西一瞬间崩塌,在不知不觉间,已出了一身冷汗。她自接手朝政事以来,也只将腹心安排在望秩官上。至于那职务本身不太重要,只是循着惯例的升迁之途而已。 她意识到了那神秘的系统将会带来变化,但思路仍旧未曾转变过来。她也有未曾着眼的地方!那将是一个惊天大变局,难道还要用往日的秩序和习惯来迎接吗?它不会是潜移默化用百年时间演绎的变化,而是洪泽奔涌的荡动。 醍醐灌顶似的,谢兰藻全身颤栗,连带着呼吸也变得急迫起来。 雪白如玉的面颊上浮现一抹红晕。 她在克制,但克制是不完全的。 这份刺激降临,她几乎要丢掉自己往日的矜持与穆穆。 赵嘉陵:“?” 她被谢兰藻吓了一跳。 有些后悔跟谢兰藻说这些费心神的东西。 “谢卿?谢兰藻?”她喊了两声,可谢兰藻中邪似的一动不动,面上泛起了怪异的红晕。 【三三,她怎么了?朕是不是要叫医官来?】 赵嘉陵有些慌张,她抬起手戳了戳谢兰藻的脸。 软的。 烫的。 赵嘉陵心中一咯噔,正准备喊人请医官来,手腕忽地被人攥住了。 赵嘉陵:“?” 腕上的禁锢旋即松落,回过神来的谢兰藻忙不迭收手,一低头道:“臣失礼了。” 赵嘉陵小心翼翼地问:“你……没事吧?” 【朕差点被吓出个好歹!怎么回事呢!】 【谢兰藻摸朕的手了,再失礼一些也无妨。】 【算了,还是不与她说朝事了。】 赵嘉陵乱七八糟地想着。 “臣无事,臣只是觉得陛下之言——” 赵嘉陵害怕谢兰藻又进入那种冥冥中神游天际的失神状态中,听到了“无事了”三个字后,便出声打断她。“朕的礼物你准备得如何了?朕是天子,富有四海,卿恐怕也为此劳心费神。这样吧,朕也不为难你了,多回欠缺的便合作一件,要什么也由朕来提好了。” 【谢兰藻,朕是不是很贴心呢?快感谢朕吧。离开了朕,你到哪里去找这般贴心的人?】 陛下提供了思路,之后如何转变,是谢兰藻自己需要考虑的事情。那一瞬间的战栗退去,谢兰藻重新变得沉静。她凝眸望着赵嘉陵,又听着耳畔响起的心声,知道陛下不欲多提,她也就不再勉强。 神异的系统固然有功,可要是陛下真不情愿,谁又能强迫她呢?这段时间陛下的成长是朝臣们有目共睹的。母亲的遗愿、她年少时的理想或许会以另一种方式呈现! “陛下想要什么?”谢兰藻问。 “朕要出宫与你一道游玩!”赵嘉陵兴奋道。赌约还没赢的时候,她便已经在私底下做打算了。她要微服私访!昔年先帝还在时,她便已经做好打算了,甚至跟谢兰藻说了。以后她要出宫建府,那就坐落在务本坊,与谢宅面对面。那儿有空置的罪臣官邸,先帝还未将它赐给下臣。 可惜千万般幻想,在谢兰藻投入中山公主府的时候便落空。 她不明白,怎么当了皇姐的幕僚,便不再搭理她了呢? 后来,府邸没有。 跟谢兰藻一道游赏长安园林的愿望,也没有实现。 谢兰藻没料到赵嘉陵会提起此事,她眉头微微一蹙,下意识道:“白龙鱼服,如被小人冲撞毁谤又如何?此事若教御史知道,恐怕也会惹来非议。” 赵嘉陵脸色一垮。 【唉,朕就知道。】 【连自由都没有,朕这个皇帝做着有什么意思?朕生气了!】 “不入街巷如何知道民生?朕长于深宫之中,内外交通殊为不便,民情只靠耳目,可朕怎么知道那帮人是否存在欺瞒?”赵嘉陵狡辩道,她瞪着谢兰藻,又哼了一声,“难道你也有什么事情瞒着朕,怕朕知道的?” “臣岂敢如此。”谢兰藻如此说。 赵嘉陵偷偷地觑着谢兰藻,见她并没有抗争到底的打算,暗松了一口气。她又道:“至于御史那边,朕自有话应付。” 【谏言就谏言,史册之中会记载朕与谢卿携手出游事。到了小说家笔下,恐怕又是一段缠绵悱恻的江湖传闻了。宜将此事留青史,不厌高情千古闻。噫!】 谢兰藻:“……” 噫什么噫! 斟酌片刻后,谢兰藻正色道:“纵然是微服出行,也当从长计议。” 赵嘉陵连连点头:“朕晓得,朕晓得。”顿了顿,她又颇为幽怨地瞪着谢兰藻,“只是时节稍显不妥,朕还能看到名花布道吗?遥想当年,你与朕说名园花开了,可从未带朕去看过。” 谢兰藻垂着眼,听赵嘉陵翻旧事,面上笑意浮动,她故意道:“新进士曲江宴时,陛下也曾在紫云楼看长安春色。若是陛下不喜秋冬,改成明年也无妨。” 赵嘉陵:“?” 她瞪大了眼睛。 【这还是人话吗?!谢兰藻太坏了,明明是她背约在先!难道是我在无理取闹吗?!】 谢兰藻听着赵嘉陵激动的心声,不由得莞尔一笑。 赵嘉陵越发觉得委屈气愤,但也只是怒了一下。 【三三,谢兰藻她太欺负人了!】 谢兰藻温声道:“若陛下嫌曲江道旁花看不足,臣宅中亦有。” 赵嘉陵不假思索:“真的?不是只有比草还稀少的豆苗吗?”忍不住回忆起让暗卫干的荒唐事,赵嘉陵尴尬了那么一刹那,旋即故作矜重说,“既然谢卿如此热情相邀,朕自当给卿一个面子。酒食歌舞都不必备了,扰了你祖母清静就不好了。” 谢兰藻哑然失笑,叉手道:“诺。” 宫禁森严,身为天子,更是不可能想出去就出去了,还得做一番安排。不过总归是有盼头,赵嘉陵接连几日心情都极好。 可政事堂中的谢兰藻,心情却是大坏,脸色沉峻,仿佛暴风雨将来。 这源头便是国子监送来的,由监生抄写,用做底版的韵书。建造皇雍印刷坊之事如火如荼,可朝臣们渐渐知道只会归宫里,不会落到他们谁谁的手中,也就歇了那份钻营的心思,偶尔问一问进度。国子监那边也差不多,原来是最想要印刷坊的,可碰壁几次后,炙热的心思也冷淡了,只依照着任务抄书。 第29章 国子监行事轻率,选出的抄书人不太妙。贡举改制的事情已经落定,监生想要进士及第比过去更难了,国子监那几个好苗子,博士们自然让他们耐心温书。退而求其次,找课业不行但是擅书的。毕竟抄韵书不需要脑子。 奈何抄书的人不怎么上心,国子监的学官们也没检查过,抄写的本子直接送到谢兰藻的手中。谢兰藻随便一翻,就看到数处错漏! 宫中。 赵嘉陵看了一会儿书便托腮叹气,自言自语道:“朕与她有约,既要朕闲,又要她闲。” 本朝官员正午会食之后,除了值守之人,官员都可离开衙署归家,但事务繁忙处是例外,一时归不得。 “到底是谁耽搁她?!”赵嘉陵站了起来,背着手在殿中踱步。 忽然间,她的视线落在伪装的小屏风——上通下达公示栏上。 在“国子监校定雕印经书”条目底下出现了刺目的红色符号,仔细一看,是“坏”字。 赵嘉陵:“?” 这种小事也能搞砸? “无能废物!”赵嘉陵沉着脸,骂起别人来毫无负担,她压着怒气道,“召国子祭酒、司业来见!” 她要看看,到底是谁那么坏啊,妨碍她出去玩! 第28章 国子祭酒、国子司业都是清望官,职掌邦国儒学训导与政令,大多选博学多识的儒臣来担任。不过官品虽高,论职权是不如三省长官以及诸司侍郎的,算是一种闲散的职务。赵嘉陵对郑师颜他们也不感兴趣,除非象征性地前往国子学关心学业与经书,要不然不会单独召见他们。 郑师颜本人也相当迷茫,不明白天子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召见他们。若是前段时间,他们还能心中生出喜意,认为印刷坊的事情可以争取争取,但经过一些时候,他们也明白了,根本没办法捞到手。国子监在未来会拥有印刷坊,可定正本的权威必定排到皇雍印刷坊之后了,这样的话,一切似乎也没有必要了。 学术正统,竟不在国子监。 赵嘉陵的心情因为那个“坏”字降到了低谷,但仍旧给了两位老儒臣足够的礼遇。她也无意说些多余的话,直截了当地问道:“监生抄写的韵书呢?” 郑师颜一听,心便落了回去。陛下只是关心国子监校定的书籍进度啊,他道:“已抄写完毕,着人送至谢中书手中。” 赵嘉陵眉头皱了皱,依照谢兰藻的作风,不可能拿到之后没有动静。国子监没拖延抄写的事情,那么“坏”就只能是抄写的东西出了问题。她一语不发地望着国子监的两位高官,许久之后,才淡淡问道:“祭酒看过了吗?” 郑师颜在天子的沉默中坐立难安,听到这不咸不淡的问话更是心中一咯噔。只是抄写韵书的事,国子博士看顾着就够了,他哪有可能亲自掌眼。 他这么想也不奇怪,一代儒学宗师,是文学的风向标,那重复检查韵书的事情扔给底下的人做就好了。 但国子监的博士也轻视“抄写”这门小道,而且在清闲的职差上待久了,整个人都有种“脱俗气”,拿到了就着人往中书省谢兰藻手中一送。 不会是抄的东西出问题了吧?郑师颜后知后觉地想到这种可能,与同样屁股坐不稳椅子的国子司业眼神一对——那像是泼了一箩筐寒雪,从头到尾都是瑟瑟的冷意啊。 也不对。 如果韵书有问题,依照中书令的谨慎小心绝不至于落到天子的手中。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赵嘉陵看着沉默的老大臣,就能猜到结果了。 个老登。 她学着明君系统骂了一句,可脸色仍旧是八风不动的稳。她朝着一旁侍立的银娥吩咐道:“着人去将东西取来。” 银娥“喏”一声,便从殿中退了出去。 天子吩咐取的东西,那内侍们还是用心去做的。这出了閤门往前走一段便是政事堂了。谢兰藻有心将韵书打发回去重抄,奈何天子过问,也就没办法替国子监那些人兜底。她也不说什么废话,直接将东西递给了内侍。 殿中的赵嘉陵已经做好了“坏”的准备,但一翻国子监监生抄写的书页,她的面色就变得晦暗起来。看着那错漏百出的东西,她恨不得将韵书砸到这两位老大臣的头上。 砸死这俩棒槌! 韵书是礼部试要用之书,把这还不如街头小儿抄写的烂本印出来,是要让人笑掉大牙吗?到时候贡生、监生因为落韵名落孙山,是谁的错? 用力捏着纸张的手蓦地一松,在可怕而又沉重的死寂中,赵嘉陵呵了一声,将韵书递给银娥,示意她传给两位国子监的文学大家瞧瞧。 在片刻的寂静中,郑师颜他们既没有听到活泼的心声,也没听见陛下急切的语调。沉默与压抑无声地蔓延,他们内心深处面对天子时该有的惶恐和惊惧渐次浮现。 直到监生抄写的东西递到他们的手中。 郑师颜的呼吸一滞,面上的表情出现了空白。他是文章老手,早已经不需用韵书,正是因为如此,他一眼就能看出里头的问题。字倒还算是工整,但抄写之人仔细和审慎都不够。 不该这么烂吧? 郑师颜呆呆地望着手中的纸张不吭声。 赵嘉陵冷笑了一声:“祖宗二朝,天下士人莫不以入国子监为荣,当时文学之盛,及第进士多为国子监出。可自先帝朝时,监生便不如州府贡生,只知道竞逐浮华!使得士人耻游太学。若将此书雕刻出版,用于礼部试,是准备被天下读书人笑吗?” 郑师颜摇摇欲坠,而国子司业额上也冷汗涔涔。 那帮不求上进的,可害苦了他们。这都是不用脑子就能做的事!它的确跟过去的卷轴书籍有些不一样,但那边已经给了形制和大小合适的纸张,他们顶多就是在抄写后再根据内容重新作出目录而已! 郑师颜听着天子的讥讽,很是汗颜。 在内心深处将那粗心大意的负责抄写的监生骂了百遍。 太丢人了。 赵嘉陵说:“重抄。” 战战兢兢的郑师颜和国子司业从殿中退了出去,抹了一把额上的汗。 两人面面相觑一阵,俱是摇头苦笑。 陛下登基以来,俱是懒散不管事。虽不至于多年见不到人,可朝会上见到了也没什么用处的。宰臣们将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陛下则是“垂拱而治”,将“无为之道”贯彻到底。近段时间,陛下开始问事,可又是另一种让人心下难安啊。 “右相那边如何说?”出了宫门,国子司业跟郑师颜嘀咕。贡举改制,国子监中的声音也大。封弥影响到了在国子监的高官后嗣,而设立武庙、武监,那更是朝着国子监博士脸上打耳刮子。可别是因为这个才懈怠的吧。 郑师颜摇了摇头:“不知。” 陛下身边如今可是有神明相助,敬天礼地,往常与他一道的人也因此而噤声,不论武庙、武举的是非了。现在不好说,若之后没什么成果,会有人提出来废置的。至于封弥与誊抄,他也不甚在意。儿孙辈自有未来之道。 在郑师颜他们离开后,赵嘉陵拉长了脸骂人:“蠢蛋、白痴!” 连这点小事情都做不好,还念什么书? 刺眼的“坏”还没从“小屏风”上消失,赵嘉陵乜到后,怒意就蹭蹭往上。 直到内侍通传谢兰藻求见,她才定了定神,勉强地收起怒容。 谢兰藻是刻意避开国子祭酒与司业的,一方面是亲戚之间的颜面,二来也是对国子监懈怠的不满。只是责备国子监的举措已没了意义,抄写雕印的书籍毕竟是头一回。也罢,趁着这时候发现错漏,明确些规章制度才是。 “朕为了雕印韵书一事召见他们。”赵嘉陵主动说。 谢兰藻低头道:“此事未办好,是臣失职。”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赵嘉陵哼了一声,“就他们那副歪瓜烂枣的德行,如果长安发生十件坏事,那就有十一件是他们做的。” “抄写之事,亦需校勘。自己看自己的,恐怕容易忽略了。秘书省中校勘典籍有三校,或许日后雕印经书之底本,也可模仿。不需文采多出众,但得踏实仔细。”谢兰藻又道。那《版刻要诀》中,是先由人抄写文字再贴到准备好的板子上,由匠人进行雕刻的。一个字废了没察觉,一版就没用了。看起来简单,实际上也颇要人费心。 “陛下是准备雕印经书都使监生来抄写吗?还是另外再雇人做?” “此事你决定就好。”赵嘉陵道。 人来自哪里不要紧,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朝堂成为笑话。 “你几时有空?”赵嘉陵又问,她眼巴巴地看着谢兰藻,迫不及待想要将计划变作现实。 话题跳跃得太快,谢兰藻愣神片刻,才无奈道:“陛下已想好如何搪塞谏官了吗?” “朕往宰相家吃酒也要他们问吗?”赵嘉陵轻哼。 谢兰藻凝视着赵嘉陵,要只是前往宰相家,无人会说道。但观陛下之意图,分明不会止于此。 第30章 赵嘉陵皱了皱眉:“国子监在务本坊,你家也在务本坊,朕正好看看国子监里到底藏着一堆什么货色。”她是一时兴起,但既然开了口,也便顺势说下去了。她道:“朕记得,你的堂妹也在国子监读书?到时候便以关心她为由过去好了。” 谢兰藻沉吟片刻,忽又问道:“陛下是不是想整顿国子监?” 赵嘉陵眨了眨眼。 整顿? 难道国子监比她想得还要糟糕吗? “朕并无此意。”赵嘉陵说,她单纯想要出宫,与谢兰藻一道打马长安街,圆她当年未曾实现的梦想。 话音才落,明君系统的声音响起。 【察觉到宿主改革的欲望强烈,新的主线任务已经触发。请宿主完成“主线任务治国文治二学校改制”。鉴于任务困难,为免宿主两头抓瞎,现发放《课改指南》一份。】 赵嘉陵:“???” 她哪里欲望强烈了? 【朕是出去玩的!还要做任务吗?】赵嘉陵在心中大声抗议。 【不,宿主是出去体察民情的。】明君系统无情道。 赵嘉陵无言。 这国子监就算不想去也得去了。 谢兰藻眸光幽沉。 连系统都说困难,那会在大雍带来什么样的变化?改,又要如何改?重订国子监的规章么?可这样不见得有大用。课改指南,难不成是要改科目吗?但国子监是教育之基,一旦改了,牵一发而动全身,贡举科目也得大变! 已经做过几个任务的赵嘉陵很快就说服了自己。 又没有时限,系统管她什么时候做呢。 她直勾勾地凝视着谢兰藻,见她面色变化莫测,眉头也拧成一个“川”字。 坏了,这脸色,谢兰藻她不会反悔了吧?! 是她说错什么了? 她改口说:“国子监诸生学风浮荡,樗蒲六博,无所不通。酗酒喧争,所交非类。更有甚者,凌慢有司,不修法度,是该整顿才是。” 【太坏了,国子监!太没用了,国子博士!千错万错,都是你们的错。是你们抢走了朕的快乐人生!】 要不是连个书都抄不好,她至于在游玩的时候背负沉重的任务吗? 皇帝就不能有忘尽俗务的时候吗? 第29章 别说谢兰藻先前已经应下此事,就算不愿意,在听到了心声后也会颔首。十月举子已陆续入京交纳家状,这个时候微服私访倒也能见众生情态,看看举人对贡举新制的感想怎么样。 约期不是相会期。 在谢兰藻离开后,赵嘉陵维持了一段时间的兴奋,可旋即情绪便落了下去,隐约泛着一股空虚了。 【没事的话,宿主可以在“天书”上刷题。】明君系统无情地“鞭挞”赵嘉陵,卯足了劲要将她推向“明君”的位置。 垮着脸的赵嘉陵说:【朕知道。你这系统不是要各方面培育明君吗?怎么一点都不在意朕的健康?朕心情大坏,对你难道有什么好处吗?】 明君系统语调轻快:【根据系统扫描的数值,宿主的心情并不差——唔,只是矫情上了。】 赵嘉陵:“……” 骂骂咧咧,她生气了! 【那什么指南呢,给朕看看。】 既然有这么一个任务,那就得利用起来,最好能教谢兰藻刮目相看。 她先天条件可能不如皇姐,但是她能学!况且皇姐有她这等好运气吗?她能得神明眷顾,而皇姐不幸,已是泉下土了。 赵嘉陵乱骂一通,还安慰了自己好几回“绝对不能半途而废”。 国子监大部分是照着前代设置的,只略做些改动。赵嘉陵登基后的国子监,比之前多了“小学班”——这小学班是在太宗朝的时候增设的,为了培养年纪尚小的宗室子弟,附在了弘文馆。在将两馆学生都送到国子监后,小学也被放在了那边。 国子监现下有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以及律学、书学、算学,前三个都是为了进士、明经准备的,所修习的功课大同小异,只是学生的身份不同,如国子学都是高官子弟。至于律学、书学等,倒不限制出身,属于被时人轻视的技术官。至于医学,是附着在太医署的,另行管理。 赵嘉陵想不明白要怎么更改,若是国子监学业废弛,只能从规章上着手,督促监生们上进。可这样的改变会让系统说“困难”吗? 怀揣着疑惑,赵嘉陵翻开了系统给出的《课改指南》。视线落在“文学”两个字上,赵嘉陵蹙着眉后头缀着的一行文字——并“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为“文学”。赵嘉陵神色骤然一变,这怎么可能做到!国子监中三门就是用以区分贵族和一般士庶,若是并为一类,恐怕朝堂上没人能够同意。 赵嘉陵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定下神,继续往下看。律学、书学、算学、医学一切照旧,至于兵学、农学她也能看明白,博物学勉强懂些,但“化学”“工学”又是什么?就算看了底下的介绍,她仍旧是稀里糊涂的。 《课改指南》并不厚,赵嘉陵用怀疑的视线看它,翻来看去反复斟酌,也很快便翻阅完毕。她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惊惧、震撼、激动甚至是茫然……她的身体就像是一个熔炉,里头汇聚的情绪如沸水一般翻滚。啪一声响,赵嘉陵将《课改指南》拍在桌面。 她的心情诡秘异常,有种芒刺在背的惊恐,可又夹杂着即将开天辟地的兴奋。“做不到的!”她的心里话直接说了出来。 殿中的侍从连头都没抬,一副见怪不怪的淡定模样。 明君系统:【所以说是困难嘛。】 赵嘉陵:【这些怎么能与圣人之学为伍?!都是末技。】 明君系统:【宿主,我不觉得你心中有圣人。】 被戳穿的赵嘉陵默了默,旋即摆出一副严肃的态度:【朕的态度不重要,连武事都遭到重重阻遏,什么博物学、农学,哪有可能拿到台面上与圣人之教并重?在士人的眼中,连做医官都是耻辱,更何况是其他?】 明君系统:【宿主你是要做明君的,得将眼光放长远!可不能只看到国学、儒硕。粮食来自哪里?是他们种的吗?灌溉的水车、织布的机械,是他们造的吗?印刷是他们想的吗?好吧,这个的确与文人有些关系。但儒生有儒生的用处,可不能只见到他们的用处,而忽略了别的人*。宿主,这些都是知识!】 赵嘉陵屏着呼吸不说话了。 她的面颊泛红,心中持续翻江倒海。 这可比贡举改制要厉害多了,前者只是要杜绝贡举舞弊之事带来公平而已,但学校改制,那是直接掀了桌子,怎么可能不闹?稍有不慎,她这个皇帝都不用当了。她说过几次气话没错,但被废黜的帝王能有什么好下场?圈禁在府邸封王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多得是悄无声息死掉的。 【三三,不要闹了。】 赵嘉陵用了将近一刻钟来平复心情,在刹那间已做下了决定。 明君系统可不能让赵嘉陵放弃任务,它继续说:【学校改制,未必指得是国子监。再说了,也不意味着贡举立马就跟着改啊。】 赵嘉陵:【一年能出结果?】 明君系统被噎住了,半晌后才用机械的声音回答:【恭喜宿主触发成就“白日梦想家”。】 赵嘉陵:“?” 几个意思? 但成就意味着奖励,大度的陛下不跟系统计较,她问:【朕的奖励呢?】 明君系统恨自己没有实体不能翻白眼:【都白日梦了还需要什么?】 赵嘉陵:【那什么工学、化学,闻所未闻,就算大雍有这样的人才,也未必适合当老师。至于博物学、医学,大多是家传。】 别看太医署有医学生,可鼎鼎有名的医者都不是太医署或者州县医学培养出来的,而是家传此道,然后被朝廷征召入太医署中。 赵嘉陵摇头说:【小改倒可,至于大改,则力有未逮。】 明君系统:【慢慢来,也不是要宿主一蹴而就。】 赵嘉陵不是会为难自己的性情,将《课改指南》一收,便将烦恼事情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事已至此,先约会吧! 天子出宫,自然不可能无声无息的。 怕惊动长安百姓,明面上不会有仪仗跟随,但巡街的金吾卫早已经接到号令,随时做好准备。至于暗卫,更是藏身在暗处,替皇帝扫除可能出现的危险。 赵嘉陵先去的务本坊谢宅。 大长公主是知情的,亲自整装肃容来迎接,就算是皇帝说了不必君臣之礼,但做臣子的,却不能当真如家人般跟皇帝对坐。 襄阳大长公主是太宗之女,赵嘉陵祖父仁宗的胞妹。到底是长辈,赵嘉陵略微有些不自在。大长公主看她这副模样心中也有数,全了礼节后,便干脆地将空间还给了谢兰藻和赵嘉陵。 “朕要看你家种的花。”赵嘉陵说。 “这时节多是菊花,臣家中的花种想来不如宫中。”谢兰藻温声说。 第31章 赵嘉陵瞪大了眼睛:“你要反悔吗?不是你邀请朕到你家看花的吗?” 谢兰藻:“……臣只是客套一下。” 赵嘉陵一听,不是不欢迎就好。她背着手,轻哼一声:“你当初说朕不是的时候,怎么不客套一下?”不等谢兰藻回答,她便催促说,“快走快走。” 人间的花卉自然是大同小异,可在宫中一人赏花又有什么乐趣?她缺的是“落花无言中,看人淡如菊”的飘然出尘。 谢兰藻以前同赵嘉陵说过谢宅的布局,但毕竟没有来过,在廊道上哪分得清南北西东?赵嘉陵也不要谢宅的人引路,示意跟着伺候的人留下,她便停下了急促的脚步,等着谢兰藻上前。 只是谢兰藻在这无关紧要的时候记着臣子的本分,不会真的与她并肩。赵嘉陵一急,便稍稍一回身,半抱着谢兰藻的手臂,小小的嘟囔一声:“你走得也忒慢了些。” 谢兰藻眼角一颤,垂眸望着赵嘉陵的手:“陛下。” 她轻轻喊了一声,稍作提醒。 赵嘉陵眨眼,她凝视着谢兰藻的侧脸,有些困惑。 难道是妨碍她走路了吗?赵嘉陵低头一看,的确有些不方便。 可一松手谢兰藻要退后,琢磨片刻,赵嘉陵手往下一滑,在谢兰藻还在愣神的时候,握住了她的手腕,又飞快地一变,挤开了她的手指,换成交握式的牵手。 “怪像小孩的。”赵嘉陵说,地笑了起来。眼神迥然发亮。她玩游戏似的抬起两人的手,忽上忽下地摆动起来。 赵嘉陵无忧无虑的模样是谢兰藻所熟悉的。 自己的手一时半会儿也取不回来了,不过谢兰藻也没什么扫兴的打算,便任由她牵着,只等着她的注意力转移,然后松开她。 少时在宫中读书,小公主也会抓着她,但当她的思绪被有趣的东西吸引,又迫不及待地去追逐她更感兴趣的存在。 不过赵嘉陵一直牵着谢兰藻,直到在水榭中小坐,才意犹未尽地松手。 赵嘉陵托腮看谢兰藻,拉长语调说:“古之时,赏花时节有白衣送酒,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小酌一杯?” 谢兰藻讶异道:“陛下不准备出府了?” 赵嘉陵嘀咕:“又不会醉到让你背。” 明君系统:【国子监是读书的地方,宿主要改革,那得先“严于律己”。】 赵嘉陵:“……” 煞不煞风景啊,就系统多余要来说这么一句话。 赵嘉陵气哼哼的:【不听不听王八念经,我直接在谢家醉倒,不回宫里了。】 谢兰藻淡然道:“可惜我与祖母都不擅饮,家中并无酒。” 赵嘉陵瞪她。 骗谁呢。 就算家中主人不饮,可也会为客人备酒食。 【朕醉后清纯可爱,谢兰藻,你没福气!】 第30章 赵嘉陵最后还是没有喝到酒。 她是个成熟的皇帝,苦读研习为君之道,培养雷霆威势,就算在心中打滚撒泼一百遍,脸上也要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稳重。 她不要在谢兰藻的跟前丢脸。 国子监在万年县务本坊,北面之街直抵皇城,占据半坊之地。先帝之时国子监便有所荒废,可六学学生员额仍旧近两千人。 国子监有学舍,虽然规定了非事不得外出,除田、授衣假外,以一旬一假,可实际上只有一部分自长安之外来京的会住在学舍。 高官清要子弟有人早已经补门荫为郎官的,只不在轮值的时候来国子监读书,这倒是没什么,可国子监纪律一旦松弛,就多得是有样学样的。其中以国子学和太学子弟最为松弛,几乎每日回家,甚至不来国子监。至于年幼宗室子弟入读的“小学”,更是没有规矩可言。 本朝录取士人并采时望,意味着也看家世。每年进士及第不过二三十人,算上明经也不过百余人,由贡举入朝为官的,占据比例甚少。这种在许多人看来可有可无的事自然而然排到了后头。 【贵戚子弟嘛,以门第自负,有父祖门荫当然就能飞黄腾达,所谓功名随手可取,学习起来就不会太认真。宿主,别期待太多,国子监生大多“课试浅、艺能薄”。】明君系统给赵嘉陵打预防针。 赵嘉陵也知道这点,她跟谢兰藻说:“昔日两馆学生门第既高,以荫补为学生。教他们的人学识颇好,在考试时候帖试减半,杂文以及策论只需粗通,不专经业,仍旧使得他们及第。如今两馆学生都送入国子监中,不知现下学业如何。” “陛下可以试一试他们的课业。”谢兰藻说。 “总不至于洿杂无良吧。”赵嘉陵道,她注视着谢兰藻,又哼了一声,“我今日是出来玩的,哪能专门露脸?” 谢兰藻垂着眼睫,心中想的仍旧是学校改制的事。取消两馆学生的特殊待遇已经算迈出很大一步了,还能怎么改?那系统不说,陛下若做事的欲望不强,那她也无从知晓。 过去国子监进出不易,不过如今纪律废弛,多得是公卿家派人来接孩子的。守门的完全看着装判断,但凡是得罪不起的,一律放入国子监中,连登记都免了。 都是需要改制的地方了,况且前头那大坏的抄书事还没忘怀,赵嘉陵没对国子监报有太大的期望。她不说,谢兰藻也没准备提。 只是两人往前走一段距离,一阵嘈杂的喧哗声传入耳中,其中伴随着不堪入耳的詈骂以及惊天动地的哭泣。 赵嘉陵:“?” 她看了眼谢兰藻,果然见她脸色不好。 赵嘉陵心一沉,面容也跟着沉峻起来。 到底是谁非要破坏她的大好日子?! 在亲眼看到前,赵嘉陵还抱着一丝微弱希冀的,可等看到那混乱的一幕后,她眼前一黑。 国子监乃圣人之门,竟然有人逞能斗殴,简直是斯文扫地! 谢兰藻冷若冰霜,端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架势。 跟随着她们过来的侍从也吓了一跳,面色白了一瞬,旋即又为那帮学生默哀。往常乱了些可以是小打小闹,可现在都闹到陛下和宰相跟前了,能轻轻揭过吗?侍从哪能让闹剧继续上演?忙不迭要上前阻止这一“轰轰烈烈”的场面。 “慢着,学官来了。”一道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传出。 正是出自赵嘉陵之口。 距离不算太近,看不清那些学生的脸,可看个头,六七岁有,十岁出头也有。一边撕心裂肺哭着的多是小的,至于大一些的正充分发挥自己那无处释放的精力,一边嚷嚷着“你知道我阿耶/祖父是谁吗?”,一边将书卷和笔墨乱丢。 国子监之中训导学生以及执行学规的是主簿,从七品的官,站在一群高官子弟面前,没什么颜面。他惯来是不管那些人的,但这次斗殴事不小,主簿、监丞以及国子博士都匆匆忙过去了。 学官们勉强将闹腾的学生拉开,可手脚受到了限制,嘴巴却没有受限,各式恶言在上空回档,将学官气得脸黑黢黢的。 “看看是谁。”赵嘉陵又道。 【宿主你就说要不要改制吧,国子监里都乱成一锅粥啦。这帮人自恃身份,无所顾忌,能不能登进士、明经第对他们来说没意义。建议日后袭爵也要考试。】明君系统适时上线。 【还改制呢,朕的假日就这样泡汤了!】赵嘉陵骂骂咧咧。 深吸了一口气,赵嘉陵冷飕飕说:“难怪连书都抄不好。” 抄书恐怕与小学无关,可以小见大,一件事情足以看出学风如何。她斟酌片刻,道:“臣以为理当革弊。” 赵嘉陵将问题甩了出去:“卿以为该怎么做?” 谢兰藻眸光闪了闪:“不修法度者退学,学业不及格多年者退学。” “这帮人不会在意的,退学之后那更是当街纵马、竞逐繁华当些纨绔子了。是经业无用,还是他们无用?”赵嘉陵道,她想起了《课改指南》,又悄悄地用话来试探谢兰藻。 如果没有系统存在、没有经历过贡举革弊事,谢兰藻不会多想。前些年赵嘉陵的话对她来说就是耳旁风,或者风言风语,吹过就散了。但此刻,重点已然落在“经业无用”四个字上。陛下想改变科目?可经业无用,什么才有大用?总不能是兵学吧?非战之时,尚武轻文,甚至蔑视经业诸生,会闹出乱子来的,谢兰藻不得不谨慎以对。 谢兰藻停了一停,才说:“聚为朋党,侮老慢贤,稍有不顺,便大打出手,是学风甚至是家风之坏。” 赵嘉陵:【三三,你看吧,朕不能改。连谢兰藻都不能理解朕,难道你要朕举世皆敌,做个孤家寡人吗?什么工学、化学,什么改制,这是登天啊!朕如果说改制和封禅二选一,百分百的臣子会请朕封禅泰山。】 【总不能让朕敲开太庙的墙,将《课改指南》塞到里头,然后来个不经意间“破壁而出”吧?】 明君系统:【好主意!】 谢兰藻:“……”这类事情也是有例可考的。在某朝,于圣人故宅壁间发现未曾毁于兵燹的古文经书,并由此而发展成一门“古文经学”,不少学人前仆后继为其做注疏。到了本朝,已是学人必读之典。 第32章 她不免对《课改指南》产生好奇,但她本不该知道此事,陛下不说,也不好过问。 正思索间,前去问消息的人回来了。侍从的脸色有些惶恐,觑了眼赵嘉陵,才战战兢兢道:“近段时间,国子监对贡举改制议论不少,稍大些的听了父兄的言论,也开始高谈阔论,意见不合便吵了起来。” 赵嘉陵道:“那是如何变成斗殴的?” “彭城侯家的刘郎君手舞足蹈的,书袋砸到了人。他脾气……呃,血气方刚的,说了几句横话便打了起来。”说到了关键点,侍从面色白了又白,也不敢隐瞒,直接一口气将打探来的情况吐得一清二楚。 “物什横飞,墨泼到了永乐县主的身上。长乐县主为永乐出头,可并未等到刘郎君的道歉。这时候安阳县主出面,指使自己的人打了刘郎君,从里头一直打到了外头……” 长乐县主十二、永乐县主八岁,是衡山王的女儿。安阳县主更小,只有七岁,是中山公主的独女。衡山王和中山公主斗生斗死,两府平常是不怎么往来的。但关系再坏,安阳县主也容不得别人欺负两位姐姐。 虽然被赵嘉陵恢复宗室籍贯,可这两府地位挺尴尬的。尤其是东宫,昔日追随衡山王的人死的死、贬的贬,剩下的不是蛰伏了,就是另觅高枝了,哪里还会关注没什么希望的郡王府? 至于中山公主——她过去的人尤其是御史台的,都落到谢兰藻的手中,其中一部分本就跟谢兰藻的母亲关系匪浅,属于亲故;另一方面,中山公主也以此为条件,要谢兰藻替她照顾幼女。有谢兰藻的看顾,安阳县主处境倒也没有很坏。 赵嘉陵深深吸气,很想发作。 可她到底还是忍住了。 赵嘉陵抬步:“都被带回学堂了吗?过去看看。” 彭城侯之子刘垣是没有胆量打县主的,但可以在误伤后梗着脖子死不道歉。他并非勋贵出身,刘家到了他的父亲时才发迹。可这也不是他父亲有出息建功立业了,而是作为幸臣跟随在先帝身边,并且在至关紧要的时刻冒死救先帝,才被封了侯。彭城侯没有职事在身,他希望儿子能够有出息,便将他塞到国子监来。以彭城侯的功劳,只要不造反,是能安稳活到老的。 “皇室贵胄,本就不需参与贡举,说起贡举改制当然不痛不痒。”刘垣还在阴阳怪气,以他的本事,靠自己决计不能考上。糊名于他无益处。贡举糊名就罢了,他可以不考,但国子监的旬考、月考也开始糊弄了,甚至紧抓替考的,他心中当然不满。 “糊名之法,革容私之弊,你不会就是那个‘私’吧?”安阳县主年纪虽小,可思维很是敏捷。贡举改制轮不到她关心,但她还是努力地踮起脚尖,仰头看着刘垣,给他找不痛快。 学官板着脸,对安阳县主道:“此非黄口小儿议论事。” 赵嘉陵还没说话,明君系统叫了起来。 【宿主,这个学官他歪屁股!】 “斗殴之事,今日就罢了,如有再犯,便记上一大过。” 【他不仅歪屁股,还在和稀泥。】 安阳县主却不准备罢休,她厉声道:“刘垣不向永乐道歉吗?” 赵嘉陵暗暗嘀咕:【安阳小小年纪,朕怎么看着她这么像皇姐啊。】 刘垣被刺了一通,脑袋也昏了,他的视线落在一边抽噎的永乐县主身上,讥笑道:“墨团而已,难道衡山王府换不起衣裳了?” 安阳县主满脸愤怒,好似要喷火。 她身形极为敏捷,抄起砚台就往刘垣身上扔。 别说刘垣了,就连学官也被殃及池鱼。 刘垣喘着粗气,牙齿咬得格格响。怒火点燃了他的头脑,本就没多少的理智更是一点不剩。他招呼着几个熟悉的小孩,说:“打!” “打,给我狠狠地打。”外头听着的赵嘉陵也说,恨不得挽起袖子亲自上。 “陛下。”谢兰藻无奈地望着赵嘉陵。 不制止就罢了,哪能加入其中? 人君的持重呢? 赵嘉陵转眸看谢兰藻:“你是说不能无缘无故打人吗?”她琢磨片刻,从案上抄起一卷散开的书轴,往自己腕上一挂,理直气壮喊道,“有刺客!欺天罔地啦!” 第31章 天子的话在什么场合具体听能几分,都是侍从们需要揣摩的。譬如此刻,说了“狠狠打”,但不可能将这群小萝卜头打得哭爹喊娘,让哭声在学堂起伏。顶多是紧紧地钳制几个十岁以上的大的,让安阳县主有机会趁机狠狠地踹上几脚。 国子监中,处处都是让人头疼的权贵子弟,但要说最为棘手的,还是小学班的。年纪稍长一些的,知道了些礼义廉耻,或者需要考量自己的未来。然而小的,讲什么都不听,急了不是哭就是打人。学官们急得出了一脑门的汗,也顾不得安阳县主下黑手的事了。理了理衣袍,朝着仗义施援的人一叉手道谢。 但等他们通过沉着脸的侍从看到对方主家时,那脸色精彩纷呈,黑黑白白的,与升天就差一步了。职官低的不认圣人天颜,但国子博士是有朝参资格的五品官,再不济边上还有个宰相!那一瞬间,好的坏的,过去种种都在脑子中过了一遍,哀嚎一声“我命休矣”后,扑通一声跪地。 被打痛的刘垣不服气,脸色已经扭曲了,还想说些什么,但历来斯文客气的国子博士凶恶地朝着他喊了声“闭嘴”,随即战战兢兢地跪拜。皇帝的脸色平静,但身上挂着书卷,也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砸的,这念头一起,国子博士眼前一黑又一黑。 至于一帮县主,虽然面见圣人的机会不多,但“家宴”总是参加过的,不至于像其余人一般认不出圣人。连最为抖擞的安阳县主都脸色惨白了,更别说是长乐、永乐两位县主的。 “过来。”赵嘉陵朝着安阳县主她们招手。 安阳县主慢吞吞地挪着脚步,至于长乐和永乐,更是蜗牛般磨蹭。 赵嘉陵心中纳闷:【朕记得长乐小时候十分嚣张跋扈,怎么现下这般畏缩?】 谢兰藻听到赵嘉陵的心声,不由得睨了她一眼。前太子的女儿处境能够有多少?况且太子妃——现在的衡山王妃李湘常年卧病在床,她们家哪能不低调些?经历骤变,自然得长大。 赵嘉陵没理会那些学官,也没在意有人偷偷给国子祭酒、司业传讯。她迈步走到脸上挂着眼泪的永乐县主跟前,微微俯身,擦了擦她面上的泪。只是墨汁泼到些,没有伤痕。王府的侍从看顾着,除了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之后倒还算是尽了职责。 跟姐妹们不亲,隔了一代的侄女们更是没多少情感。赵嘉陵平日里想不起她们,但见着哭得花猫似的的永乐,免不了心软。她道:“将两位县主送回王府,与阿嫂说清原委。”至于安阳,赵嘉陵一没留神,这小孩就躲藏到谢兰藻的身后,揪着她的袖子探头探脑地看。 赵嘉陵:“……”中山公主府上没有可做安阳主的长辈,赵嘉陵索性不管她了,又指了指反应过来后,面色被吓得惨白的刘垣一些人,道,“把家长都请过来。” 谢兰藻没有插手,事涉三位县主,可以是家事,但也能是国事,端看陛下如何定义的了。如果做国事,是否能当国子监改革的契机呢?谢兰藻一边抬手摸了摸安阳县主的脑袋,一边冷静地权衡利弊。 而赵嘉陵的眼神不经意间又落回到谢兰藻身上。 赵嘉陵:“?” 她在心中振声:【朕都没有这个待遇,安阳她凭什么,就因为她七岁吗?怎么谢兰藻这个时候就不把朕当小孩了?】 谢兰藻手一僵,思绪停滞片刻,若无其事地收回了安抚安阳的手。 国子监因为赵嘉陵和谢兰藻的出现陷入兵荒马乱,匆忙赶来的郑师颜就差把半个脑袋栽进泥地里,前不久才因抄书的事情被圣人训斥,现下又闹出有失体统的事来,还不是谏官弹劾的,是圣人亲眼瞧见的。更有不长眼的乱丢书卷,这丢的是书吗?是他郑师颜的性命! 得要有几个脑袋才够砍啊?九族不要了吗? 而那头得知自家孩子打架的权贵们也纷纷坐不住了。 “谁敢打我儿?” “我孙女在家娴静守礼,已知分寸,怎么可能与人打架?” “我儿没事吧?” 传讯的人说辞都很一致,面上带着苦涩的神情,道:“陛下今日幸宰相宅邸,因国子监同在务本坊,便微服一观学子风貌。正巧碰上了国子监诸生打架,圣人之学随风飞舞,脱手的文卷误伤陛下——” 原本还气势汹汹要替自己子孙讨公道的权贵们面色一白,纷纷偃旗息鼓。如果是误伤别人,还能说小儿不懂事,但误伤天子,谁敢多说一句?就算是三岁小孩将泥土撒到龙袍上,也得治一个大不敬! 不管是职事官还是游手好闲的公侯权贵,纷纷如丧考妣。 可以当作家里从没有过那个孩子吗? 不管内心深处怎么哀嚎,都只能快马加鞭前往国子监捞人。 第33章 国子监里。 赵嘉陵坐在主座,下首则是谢兰藻、郑师颜。 一群学生鹌鹑似的缩着,大大小小挤作了一团。 “刘垣,彭城侯子,年十四,已经授《论语》了吧?”赵嘉陵将刺头挑出,她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嗓音也很平正,不见丝毫怒意。她问道,“‘子曰:作者七人矣。’这七人指的是?”七人的名字并不见典籍正文,而在注疏之中。要考校学生经学本事,注疏自然也包括在内。 刘垣虽然被塞到国子监读书,但是个不学无术的典型。要是真有登龙门的才情,反倒不会在乎那些制度。他不敢抬头直视天颜,别说是他本就不知道,就算记得注疏的内容,也早已经恐慌而脑子一片空白了。 他在圣人跟前打人,甚至将书卷砸到圣人的身上——他爹是救了先帝,但这能保住他吗? 赵嘉陵瞥了眼安阳县主,道:“安阳,你来答。”除了在国子监读书,谢兰藻还另外替安阳请老师呢,要是连这个都答不上来,可能得把皇姐气到诈尸了。 安阳虽小,但记性颇好。她脆声道:“长沮、桀溺、荷蓧丈人、石门、荷蒉、仪封人、楚狂接舆。” 等到各家权贵匆忙赶到国子监的时候,这些小孩个个哭丧着脸。少数几个能回答的也因为害怕磕磕巴巴的。学生们不顶用,国子博士自然也脸白如雪,嗫喏着唇什么也说不出来。 赵嘉陵虽然命人将学生的家长们请来,可没在公卿们跟前露脸,只留郑师颜应付他们的。 她跟谢兰藻在国子监的池边小亭里,还有用糕点的闲情逸致。 “朕小时顽劣,先帝说朕愚笨,可比起这帮人,不也是好多了?”赵嘉陵凝眸看谢兰藻,替自己辩解。不是她太差,是当时在崇文馆读书的有皇姐、皇兄、谢兰藻、高韶他们……这一对比差距就出来了。 谢兰藻点头称是,可也没有顺着赵嘉陵的意思夸她,而是谨慎地问:“此事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误伤圣人”是大事,然而问题是她亲眼看到陛下将书卷挂到身上的。要是以此治罪,那不是颠倒黑白?!皇帝能做,但谢兰藻得劝。 赵嘉陵抚了抚额头:“朕头疼。”御史台那边不用谁提醒,都会弹劾此事的,到时候朝堂又得吵吵嚷嚷。 【勤政等于命苦吗?三三,要不还是算了吧?】 【那宿主是要让谢兰藻一个人苦吗?】 赵嘉陵的心声立马消停了。 谢兰藻垂着眼睫,她轻声道:“便请国子博士将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学生今年的课业取出。” “这有什么用吗?”赵嘉陵睁大眼睛看谢兰藻。 谢兰藻平静道:“他们若是坚持自家弟子是卓越之才,那就在朝堂上将文章以及课业成绩念出就是了。”国子学、太学的学生家世显赫,大多有父祖在朝。就算父祖是州刺史不在长安,也有亲故在。她就不信,那帮大臣还有脸面劝阻。 赵嘉陵震惊。 还能这么做? 【这法子是不是有点损?这叫什么?】 明君系统:【公开处刑。】 赵嘉陵叹了一口气:“不妥当。” 谢兰藻:“为何?” 赵嘉陵:“朕是说你来做不妥当。”有损清名啊,在大家还停留在唇枪舌剑的时候,上去直接一巴掌把人面子里子都抡掉了,会被多少人记恨啊。眉眼浮现一抹忧愁,赵嘉陵道,“朕让内侍去取课业,你别插手。” 【唉,让朕自己独自疯癫就是了。】 【你谢兰藻清清白白在人间,要出淤泥而不染,朕不允许除了朕以外的人诋毁你。】 听了赵嘉陵的话,谢兰藻心中起了一丝波澜,但旋即在耳畔荡开的心声把她那点感动硬生生给挤回去了。 她深深地望了赵嘉陵一眼,淡淡道:“臣领旨。” 赵嘉陵诶一声,朝着谢兰藻眨眼,有些迷茫。 这就没了? 谢兰藻佯装不解,继续问:“陛下还有要事吩咐?” 赵嘉陵哼一声,磨了磨后槽牙。 【好你个愚钝的谢兰藻,连揣摩圣心都不会吗?哄朕一声你吃亏了吗?】 “我们是出来玩的。”赵嘉陵不太高兴,她瞪着谢兰藻,随手往池中一指,说,“我要一片枯荷、一尾鲤鱼。” 谢兰藻眼也不眨:“喏。” 她作势要离开亭子涉水摘取枯荷。 赵嘉陵惊了惊,霍然站起身,伸手揽住了谢兰藻的腰。 一拽一抱间,两人距离极近,赵嘉陵面上浮现一抹薄红,将要说的话给忘了。 谢兰藻也没料到赵嘉陵反应这般激烈,心脏漏跳了一拍。她平复了呼吸,轻声道:“陛下。” 赵嘉陵忙松开手,越不想去思考,那些杂乱的念头便往上攀,激得心跳都变得剧烈起来,擂鼓似的。赵嘉陵转身背对着谢兰藻,她故作平和道:“池边危险,我、我只是戏言。”不等谢兰藻回答,她又转回头,补充道,“你不用跟我说甚么‘君无戏言’。” 谢兰藻摇头:“臣并没有如此打算。” 赵嘉陵看着谢兰藻的脸,眸光从轻颤的睫毛上拂过,有点想摸。 她的声音变轻:“嗯?那你想说什么?” 谢兰藻沉默。 她应该劝谏的,说行止轻浮、有失体统。 可话在心中盘旋了一圈,对上赵嘉陵明灿的眼眸,她心中一软,忽然有些说不出口。 第32章 国子监瞧见的斗殴事甚是扫兴,但赵嘉陵跟谢兰藻闲游长安,很快就忘记了那些不快。 要是一直记挂着苦恼,那不是自讨苦吃吗? “花开得不好,我下回再来。”赵嘉陵凝眸看谢兰藻,眼神殷殷的,含着几分期盼。 谢兰藻莞尔一笑,没说是可也没拒绝。临到送赵嘉陵回宫时,她命人从府中取来了一具长匣。 赵嘉陵猜测道:“难不成是短剑?”她注视着谢兰藻,心中欢喜,可还是故意哼一声,说,“这难道是你为我补全的生辰礼?这跟进寿的时候也没甚区别,你糊弄我!” 谢兰藻说:“陛下若是不想要,就还给臣。” 赵嘉陵急了:“送出来的东西哪有要回去的道理?!”她紧紧地抱着匣子,生怕谢兰藻来抢。掂了掂匣子的重量,她喃喃自语道,“也不是剑?有些轻巧。” 谢兰藻不置可否,道:“天色不早,陛下该回宫了。” 赵嘉陵拖长了语调:“朕晓得。” 秋冬白昼渐短,再加上国子监那帮家伙偷偷盗时,她的好时光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不过也算是有所得,回宫的路上,赵嘉陵不许宫人来触碰匣子,她自个儿抱着,脸上的笑容压都压不住。 等回到寝殿中,赵嘉陵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匣子—— 咦?画轴? 难不成谢兰藻找到些古画古帖来戏弄她?她学书的确不错,但要说对金石文物有多少痴迷就算不上了。将生辰礼白白地浪费在画上,赵嘉陵怎么想都觉得吃亏啊! 【宿主,要不打开看看呢?】明君系统受不了赵嘉陵的踌躇,这一会儿笑一会儿愁的,也亏得宫人们心理素质强。 【罢了,就算是古画朕也认了,唉,谁让朕慈悲大度呢?责备谢兰藻,朕于心不忍。】赵嘉陵心想道。 忧郁之色在脸上徘徊片刻便消散了,赵嘉陵瞪圆了眼睛,那股惊喜简直溢于言表!的确是画,但不是文人眼中那些价值连城的古玩,而是赵嘉陵心中无价之宝!不是花鸟山水,而人物也不流俗——毕竟上头画着的可都是她啊! 赵嘉陵:【从朕四岁画到了十二岁,谢兰藻她真是爱惨了朕!她有心了。】 【朕幼*时哪有这么圆滚滚?朕不信!】 “银娥。”赵嘉陵朝着贴身照顾她的女官招手,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展开的画轴,她问,“你看,画上的人像谁?” 银娥不假思索:“陛下。” “真的吗?”赵嘉陵又问,见银娥认真地点头,她又慢条斯理说,“你可能是惧怕朕的威严,不敢直言。没关系,朕去问问太后。” 明君系统:【。】 就作吧,真要说“不像”就该她生闷气了。 怪不得谢兰藻要将画轴藏在匣子里。 赵嘉陵说做就做,直接往太后宫中去。她往常不管宫中大摇大摆地小狸奴,可这会儿让内侍开道,甚至到了太后宫里,将大小毛团都请出去了,才舍得取出一幅画,献宝似的给太后看:“阿娘,谢兰藻画的。” 太后一扬眉,打趣道:“兰藻怎么不画些糗事?比如挂在枝上下不来?或者就是贪吃硌掉了牙?” 赵嘉陵幽幽地望着太后:“阿娘!” 哪有这样揭短的? “我在谢兰藻心中形象还是美的。”赵嘉陵又喜滋滋道,眉飞色舞的,颇为得意。 “是呢,六娘最美。”太后笑道,她歪在榻上,又问道,“阿慈那边钻研得如何了?” “还不错。”赵嘉陵道,“每隔两日,秦国公府上便有人将进度送来。似乎在研究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些小玩意儿,秦国公那边说是火树银花,能够卖钱。具体怎么样,还得等李兆慈来说。” 第34章 “嗯?”太后有些意外,“如果能产生利润,那事归少府?” “不了吧。”赵嘉陵摇头,“保不准说什么道德沦丧、与民争利的话来。” “拿不定主意,你可以询问兰藻。去年还见你看她跟仇人似的呢。” “哪有。”赵嘉陵讪讪一笑,那不是就闹些小脾气吗?她否认了过去的行径,厚着脸皮说,“我与谢兰藻好着呢。” 太后:“得了,抱着礼物好去吧。” 赵嘉陵眸光一转:“当然我与阿娘最好。” 她因为出游和礼物心情甚好,连“牛之品质”带来的“闻鸡起舞”也不抱怨了。 可京中却有不少人彻夜未眠,真想打死不肖子孙。看着只是“小学班”的事情,但国子监那边露出了风声,陛下命内侍将国子学、太学的试卷和课业都带走了,连谢相都没有劝住。有的人认为自家孩子是天下第一,但有一些人还是心中有数的,知道待在国子监读书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不过,陛下将那些课业搬走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不该留着卖废纸补贴国子监的用度吗? 赵嘉陵当然不会夜间秉烛就看那些糊脑袋的“垃圾”,自然有人替她处理。宫中的内官都是识字的,有的天赋异禀、才情出众,还能代替中书舍人秉笔拟诏呢。她们得了皇帝的命令,立马开始检查。 这认真一查,就看出些门道来了。 有的人考试和平日课业字迹不一啊!问题来了,哪个时候是真人作业?或者两两皆非? 文章诗赋太差,银娥领着宫人看得连连皱眉。 太委屈眼睛了! 根本就是厕纸嘛! 朝臣们的困惑在早日的时候得到了解答,往常朝会陛下都由文武百官先发言,可这回没等御史发挥自己的口舌之利,赵嘉陵就出声了。她道:“古人有言,养士之大者,莫大乎太学;太学者,贤士之所关也,教化之本原也。1朕昨日游国子监,见到些趣事,便想说与诸卿听。” 一听到“国子监”,朝臣们就知道该来的总会来的。 唉,千错万错都是彭城侯家小子的错,就不能让他一个人出来顶包吗? 狠狠地打彭城侯的脸啊。 可恨彭城侯没有职事在身,压根不用来上朝! “陛下,国子监纪律散漫,是臣之过。”郑师颜拉着一张苦瓜脸,国子祭酒是学官,颇受士人敬重,怎么也当得这么苦啊?先是抄书出了问题,再是学风……今年是犯冲了吗?郑师颜心中叫苦不迭。 赵嘉陵理都没理郑师颜,她的视线跟谢兰藻交汇,清了清嗓:“念!” 从最差开始,一个个来!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监生的文章一一入耳。 文武百官们先是茫然无措,接着是心领神会,还时不时露出几分幸灾乐祸的神色,嘲笑同僚。 做出这种狗屎文章啊,是你家子孙啊? 不是自诩诗礼传家吗?狗屁不通是祖训? 啧,诘屈聱牙、尚奇古怪,就会卖弄。 …… 这帮官员的眼神都会说话,可等抑扬顿挫念诗文的内侍念到自己亲戚“大作”时,自得的朝官呆滞了。于是朝官的脸色赤橙黄绿,像是开了染缸,精彩纷呈。只是看着同僚,心中又有一种诡异的平静,又不是一家子孙不肖。 当然也有置身事外的,但这个时候如果笑出来,那就分外刺眼了。笑别人此刻的驴脸,赶明儿就得挨上驴蹄子了。 “国子监引领文学风尚,朕以为该付与皇雍印刷坊,刊刻为《国子集》,印个数百套,供州府来的士人们瞻仰,诸卿以为如何呢?”赵嘉陵慢悠悠地说道。 虽然语调很平和,但其中的阴阳怪气笨蛋都能听出来,要是以为陛下在夸他们,那真得回老家种地了。武官们粗通文墨,不会在自己不擅长的地方发表意见。不过他们会看脸色,几道稀稀落落的“陛下圣明”响起,更是把那帮朝臣脸面扔在地上踩。也亏得武将家子弟同样不肖,才没让文官在山呼海啸似的雷鸣嗓音中一败涂地。 那带着奚落的声音消失后,朝堂陷入了诡异的寂静中。片刻后,谏议大夫道:“国子监乃礼乐刑政教化之地,博士、助教,只有学官之名,而无儒雅之实,方使得国子监浮滥如此!臣请陛下治学官之罪!” 国子博士也在朝班,一张脸顿时涨成猪肝色。 教不严,师之惰。 他们能反驳什么?说高官势要充塞国子监,他们根本不敢管吗? 赵嘉陵问道:“国子监学生文章亦有一二可用。不过这一二多出自四门学,国子学、太学同授经书,为何更差?甚至有国子学生延请旁人代笔、替考,这又如何说?” 被子孙连累的朝臣能怎么办?只能俯身认错:“臣教子无方,请陛下恕罪。” 【恭喜宿主,完成成就“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个孬,个个孬,这真是大雍的福气啊。】明君系统尽职尽责地出来播报消息,走在阴阳的大道上。 【宿主别灰心,白日梦想家没有成就奖励,但它有。那堆垃圾还是创造出一点价值的。】 【什么奖励?】赵嘉陵心想。 【高效能香皂配方,既能做出各式花样掏空商人的口袋,也有基础版供百姓使用除去身上的污渍,降低因邋遢得病的概率。】 【朕不是在做学校改制任务吗?】赵嘉陵纳闷。 【是的呀,奖励歪了没关系,只要宿主肯努力就有下一个。】 朝臣脸色灰败。 怪不得陛下会这么做呢,原来是这个叫三三的系统神明主导的吗! 学校改制?得怎么改? 不懂,但提出要改就是了。 听到心声的朝臣还抽空看了眼谢兰藻。 昨日谢中书与陛下同游,她对改制的事情了解多少? 当堂念学生文章的损主意,陛下一定没有与她商量吧?! 第33章 私底下知道自家子孙亲戚不成器是一回事儿,被拿到朝堂上又是另一回事。尽管有不少同僚作伴,但朝臣们心中还是千万只蚂蚁啃咬般难耐,就算没听到心声,朝臣们也不敢提出什么异议了。没看到连御史台的谏官们都偃旗息鼓了吗? 朝臣们都是要脸的,劝陛下三思已经不重要了,一个个心中开始考量,到哪去找合适的狼牙棒打死不孝子弟! 太丢人了啊。 于是,赵嘉陵顺理成章地打发朝臣们去商议国子监风气如何纠改。 她没说,系统也没提,大臣们还不知道之后要面对什么,一些小改嘛,就像和面,缺水了加水,缺面了加面,加加减减的事,他们最是老道。 浴堂殿里。 赵嘉陵看着薄薄的书册,心中有些纳罕。系统说什么“香皂”,可她翻看了几眼,上头好些个稀奇古怪的配方。有些香料她还是认得的,多从岭南来,或者从胡商的手中购入,这制作出来的东西不得价值连城? 【这是精装坑钱版,面向有些闲钱的。往后翻看,便是与百姓用的。】明君系统出来解释。 【真的能防疾病?】赵嘉陵心中狐疑。 【总比脏兮兮好,宿主耐心些嘛。任务继续做下去,总有一天能刷出医学相关材料的。】明君系统又说。 赵嘉陵接受新东西十分快,列祖列宗在上,可能她真的是真龙之身吧。她将小册给银娥,让她寻女官重新抄了一份后,又让人把谢兰藻给请到宫里来。能生钱的东西,她不打算给太府、少府经营,一旦跟“官”有关,就不是她能随意取用的了。 【朕看日后任务保不准会有些惊天动地的事儿,得让朕自己往里头贴钱吧。太府下的左右藏就不用说了,出入会有把关,就算是由内给事掌管的内藏,不受比部辖制,却要与他知道,使他尽快调物,这么一来,也能被御史和谏官知道。】 所以,她需要自宫外物色商人,做这门生意。不过新的问题出现了,她常年在宫中,哪有什么合适的人选?思来想去,还得询问谢兰藻。 等到谢兰藻来觐见后,赵嘉陵立马与她说了“香皂”的事,至于方子的来历,赵嘉陵胡乱编了个借口,说是太医署那边根据澡豆研究出来的好物。 谢兰藻早听到了心声,心中门儿清,当然也不会戳破皇帝的谎言。她思忖片刻,问道:“陛下想让人经营?怎么不遣内官做?” 赵嘉陵眨了眨眼:“内官也是天子近侧,万一其人以权势欺人,朕在深宫不得知,岂不是坏了好事?”怕谢兰藻念叨她,赵嘉陵又想了个她自觉合情合理的依据来,她道,“改制需要用钱,马虎不得。朕知道很多人心中不以为然,怕阳奉阴违,反倒将正事耽误了。” 谢兰藻并不迂腐,天子使人行商,传出去的确很不好,但“钱”的确是个不可忽视的存在。修缮要钱、建学舍要钱、雇人要钱……凡此种种,都逃不开“钱”字。谢宅人口虽少,可谢兰藻也是当家的。沉吟片刻,说:“臣倒是有几个人选。” 第35章 一句“你看着办”即将脱口,但近些时日刷的纪录片忽然出现在脑子里,赵嘉陵及时地截住话头,摆出皇帝的威严:“那你将她们的资料送来,朕仔细选选看。” 谢兰藻眸中闪过惊异之色,旋即低头说了声“是”。 【三三,谢兰藻会不会觉得朕不信任她。】赵嘉陵心声泛滥。 【唉,朕这回没有刻意针对她,只是公事公办嘛。】 谢兰藻倒是没有被针对的惶恐,惊讶之中带着点稀奇。 放在半年前,陛下振作起来,都是她不敢去想的事。 赵嘉陵凝眸看谢兰藻,又随意地问:“国子监改制进度如何?可有什么章程?” 谢兰藻道:“国子监课业考核不严,须重订制度。” 不是说权贵们教子不严,便是讲国子博士无能,亦或者大谈制度上的不是。前朝的国子监时兴时废,存在的问题其实也都差不多,改后恐怕只有一时之效。这未必能够达到系统的标准。 赵嘉陵装模作样地大叹一口气:“朕不幸,治下江山如此,恐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朕是否应该去太庙拜拜?” 谢兰藻:“……” 她一眼就看穿赵嘉陵伪装出来的慨然神色,就算没有听到心声,大概也知道即将发生什么。 那神通广大的系统难道真的实行了陛下先前想的主意,硬是将《课改指南》塞到太庙的壁中,来一出“祖宗遗训”? 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将“祖宗”这么请出来? 罢了,做好准备迎接这个“大惊喜”就是了。 大雍官员做事,随了前人,讲究一个“水磨工夫”。不过那本高效工作的小册子在政事堂以及六部传开后,效率提升了不少。这不提也不行,每日都要做总结报告,而且还规定了格式,根本不给他们洋洋洒洒引经据典的机会。 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 躲懒多了,考绩直接来个下等。 身后有条无形的鞭子在督促,再加上真怕皇帝将那些狗屁不通的文章给刻印,扬“臭名”于天下,对于国子监重修规矩的事,官员们还是很积极的。 但比他们的计划先来的是太庙壁崩的消息。 天道历来与人道相连,太庙出问题了,那简直是大大的不祥啊!圣人该礼天敬地,宰臣们也该为天象负责,引咎辞职才是!大惊失色的官员们立马将国子监改制这类小事抛到脑后,开始为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慷慨激言。 身为皇帝的赵嘉陵第一时间带着重臣去太庙告罪。 紧接着,一本名为《课改指南》的书被取出。 什么东西? 文武重臣面面相觑,不敢出声说话,只用眼神交流。 “河出图,洛出书,太庙壁中典藏,恐怕有其真意在。”谢兰藻道。 朝臣听到谢兰藻的话语,身躯一震,更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谢兰藻。 不是吧?清高坚贞的宰相也能说出这种话来? 好像哪里不对劲! 系统神明呢?心声呢?怎么不出来了?! 《课改指南》到底怎么一回事,赵嘉陵心知肚明。那荒唐主意她只是随口一提,太“孝”了,她稍微会有一点惶恐,但系统全力怂恿,还说能做到不着痕迹。既然有系统展露神迹,赵嘉陵也就放下了负担。 她看了几页,然后沉着脸道:“生员学业颓废,断我养士本原。祖宗在天之灵,甚感难堪。便降‘天书’以示万方。” 朝臣眼皮子狠狠一跳。 这谁还能拿“阴阳”说事儿啊,千错万错都是国子监的错。 郑师颜的脸色大坏,没想到事情还能更加糟糕,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上冷汗涔涔。 “我太.祖开国,意欲继往圣绝学,奈何子孙不肖,牵制文义,优游不断,使得祖宗蒙羞。”赵嘉陵露出一副羞愧的神色,眼神悄悄地往谢兰藻的身上飘。 谢兰藻心领神会,别说陛下在示意,同僚的视线也纷纷往身上扎,大概希冀着她打开局面。 眼下发生的前所未有,他们不能找到旧典,哪知道怎么应对啊!一开始还满怀天道地道人道呢,现在大概得把“祖训”请回去了。 “祖宗之制因时制宜,过去虽有改变,可纷纷不定。此皆因古今异制,各为一家,难以说定,使得聚讼纷纭。如今祖宗降下‘天书’,臣以为,该弃保守残缺之道,依祖宗之训改制。” “谢中书之言甚是!”中书侍郎高声附和道。 “太庙之中降天书,臣以为该以正礼将天书迎归。”礼部尚书正色道。 …… 赵嘉陵说:“迎天书便不必了,天书出世,只是希望国子监能好。”她将《课改指南》递给内侍,示意将书册送到谢兰藻的手中,又道,“诸位宰臣共参妙意。” 除了谢兰藻面色自若外,其余知政事的大臣神色多多少少有些微妙。 第一个浮现在脑海中的词便是“阴谋”,恐怕是陛为推动国子监改制而想的法子,不过,谢中书是否参与其中呢?可就像大部分人不会点破祥瑞的存在是人为做出一样,没谁有这个胆量说当今天子打破太庙之壁。无视祖宗神明,可是大大不孝,往前数几个朝代,可是能以此为由废黜皇帝的! 这个帽子实在是太大了,一旦惹得雷霆震怒,谁都担不起。 能到太庙参与现场的都是重臣,里头能够几个愣头青?其实最能指望的只有中书令—— 奈何她的立场坚定不移。 重臣内心深处情绪翻滚,好似海波涌动。收起了那点悻悻然,只能诚惶诚恐地接令。 当战战兢兢的朝臣们将烫手山芋请回去时,兀自留在殿中的赵嘉陵正在听系统唠叨。 在太庙跟前明君系统一直憋着,它怕赵嘉陵在关键时候掉链子,看着谢兰藻的脸产生一些非非想。 不过是它太狭隘了,宿主并没有胡思乱想。 【没有成就吗?】赵嘉陵很关心。 【虽然朝臣们捧了天书回去,但想要改制也没那么容易。涉及了自身的利益,就算是祖宗也不行。他们完全可以靠着一张颠倒是非的嘴和一支涂抹青史的笔,将祖宗从族谱里除名呢。】 【逆理违天啊!】 【宿主还是完成一个成就的,“天变不足畏”。】 赵嘉陵眸光一亮:【奖励奖励。】 明君系统:【简版望远镜制作组合包。】 望远镜?又是什么? 赵嘉陵茫然。 第34章 【顾名思义,是望远处风景之镜?】 赵嘉陵又问系统。 她觑了眼殿中的铜镜,想象不出来到底要怎么靠“镜子”望远。 【宿主想得没错,就是用来望远的好东西。】明君系统回答。 赵嘉陵沉吟片刻,挥了挥手将人斥退,这才让系统将成就奖励取出来。 在她的想象中,“镜”都是面式的,可望远镜是长筒状的。赵嘉陵满头雾水,在系统的指导下拿起它往外头看。人的视野有限,越是远处,入目之景就越模糊。可通过这望远镜一看,那些本来模糊的植物在风中摇曳着,就算不能纤毫毕现,也不再是一片影了。 赵嘉陵:“!” 身为天子,私库中自然不乏各种珍奇好物,都是藩国进贡的。可此刻她的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巨大的浪头砸下,一时间竟有些头晕目眩!各种思绪疯狂奔流,撞击到一块像是跌入熔炉中。赵嘉陵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她抚了抚心口,掌心能够感知到仍旧过快的心跳。思绪尚未明了,但身体先一步有了直观的反应。 她将望远镜拿起了又放下,指尖在长筒上摩挲着,有些爱不释手。“如果——如果拿到战场上,那又是怎么一番光景?”赵嘉陵喃喃自语道。她不爱看兵书,但太后喜爱,去太后宫中偶尔也会听母亲念叨,耳濡目染之下,混沌的思绪清明后,第一个跳跃出的便是与战场相关的念头。 【等等,不会要朕将这个给大匠们,让他们拆了研究吧?】赵嘉陵眉头忽地一皱,她想起伴随着望远镜出现的还有一本小册子。她也顾不得把玩望远镜,赶紧拿起册子翻看——望远镜部位图解、玻璃烧制……看图如云山雾罩,看不大懂。但文字入眼,连猜带蒙,还是能知道些的。赵嘉陵才平复的心跳猛地加速,咚咚咚擂鼓似的,热血直接上涌。 “玻璃?”赵嘉陵控制不住说出声,她隐约明白了这就是“琉璃”。宫中自然有琉璃造物,但它都是从大雍之外的藩国来的,是价值连城的稀罕物。史籍上常出现“琉璃”这类词眼,譬如某某吴主,便命人作琉璃屏风,甚为莹澈,然而耗费的物力人力不可胜计,况且质量也比不得番邦的琉璃。她要是敢那么做,青史上留下的恐怕不是“三年不飞,一飞冲天”的奇闻,而是能够媲美昏暴之主的恶名了! 【系统出品,当然是尽可能本土化以及压成本,品相好,性价比极高。宿主不用担心它会变成奢靡之物掏空国库。宿主运气好,望远镜需要玻璃,所以附带了玻璃烧制配方。要知道这可是能够单独做成就奖励的好东西!】明君系统跟赵嘉陵解释。 第36章 赵嘉陵坐回榻上,她抬手按了按眉心,鼻息因为激动的情绪略有些粗重。深呼吸一口气后,赵嘉陵将内心深处的震撼压了下来。【朕知道了。】 上通下达公示栏只能看到以“王言之制”传达的国事,而私底下进行的研究是不算在其中的。皇雍印刷坊建立,雕版印刷术进度颇为喜人。李兆慈在捣鼓火.药、火器及其副产品,香皂配方宫里留了份,女官们在研究,可她还等着谢兰藻给她推荐合适的商人。至于新出的望远镜——它能用在战场上,就不能给商人做。 等到激荡的心情彻底平复后,赵嘉陵抬手揉了一把面颊,吩咐内侍道:“将中书令,兵部、工部尚书以及将作大监召来。” 百官们在努力研读太庙壁中天书。 里面的确有些东西看不明白,但有一点能够看出来,那就是合并文学,使得千古文章儒业与技艺并流!这简直要捅破天啊。本来一些朝臣怀疑是皇帝的主意,只是借此改制。可看了壁中书后,这帮人又推翻了念头。 根本不是人能想到的。 所以,真是天意?! 历朝历代都有变革,可大多保守者具主流。保守者最喜欢拿“祖宗之法不可改”来说话,可壁中书是在太庙发现的,那不是祖宗,那谁是祖宗?这就使得朝臣们将一箩筐的陈词滥调憋了回去,只能够开辟其它劝谏的道路。 在这个时候,谢兰藻被皇帝召入宫中,就显得意味深长了。 不过中书令和兵部尚书去就算了,工部和将作监干什么去?当添头吗?尚书省六部地位偶尔有升降,但怎么数,工部都是末位啊。 工部尚书和将作大匠也不懂。 他们心中有些忐忑,值得陛下在意的只有印刷坊的事,但工作日志按时提交了,他们可没像国子监那样没出息。 “谢中书可知道陛下传召我等,是为何事?”工部尚书压低声音问道。 谢兰藻巍然不动如山岳,她平静道:“陛下心思深不可测,哪里是臣等可以揣摩的?等面见陛下,就知道了。” 工部尚书哽住,他一张脸憋得通红。 他还是第一次见中书令将“深不可测”用在陛下身上,在过去“天性率真、恭俭仁恕”已经顶好的词了。 紫宸殿中。 赵嘉陵正襟危坐。 等谢兰藻他们抵达时,她也不说闲话,直接让银娥将望远镜递给谢兰藻。 “这是望远之物。”赵嘉陵凝眸看谢兰藻,“朕承蒙祖宗保佑,得此良器。” 她的激动已经是过去式,该轮到宰臣为此物震惊了! 赵嘉陵懒得编来历,可谢兰藻却是能够猜到的,或许是陛下在她不知晓的时候又完成了一个成就。 她沉静地接过望远镜,听银娥介绍望远镜的用法。怀着几分困惑将长筒置于眼前朝着敞着正门的殿外一望,陡然间映入眼帘的东西让谢兰藻的神色骤然一变,露出惊异骇然之色。 那架势像是见到幻于鬼神仙灵而不可思议的场景,工部尚书看着不免心中忐忑,可又怀着一种微妙的期待。 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赵嘉陵任由谢兰藻把玩望远镜顺势安抚激荡的情绪,她满足于谢兰藻此刻生动活泼的情绪,而不是一副如千古寒川终年不化的冷峻。她勾了勾唇,眉眼间洋溢着笑意。好在她还记得自己的目的,清了清嗓后:“印刷术一事卿做得极好,接下来便使人研究望远镜。” 工部尚书:“……” 研究望远镜,那倒是把东西给他看看啊!他心中迫切地嚷嚷,可落到他手中的只是一本有些重量的书册。 赵嘉陵:“卿等都是饱学之士,朕希望诸位能举一反三。” 工部尚书、将作大匠:“臣谨遵圣谕,只是——”他们的眼神往望远镜上飘。 看够了吗谢中书?能不能让他们也开开眼? 谢兰藻虽然因望远镜而错愕,但没有完全的与现实阻隔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听到赵嘉陵的话,当然也瞬间明白过来。这等奇物不是“一”,而是“众”!神话传说中的“千里眼”似将变作现实——北地胡人骑兵神出鬼没来去如风,如果能够“开眼”,战场局势定会大变! 东西毕竟是要工部和将作监那边研究的,谢兰藻垂着眼,干脆利索地将东西递到工部尚书手中。 “随便拆。”赵嘉陵一挥手,但脸上流露出的心痛却彰显了她的真实情绪,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拿到望远镜的工部尚书也学着谢兰藻那般使用,朝着殿外一望,他整个人哆嗦起来,仿佛雷劈似的。然后,望远镜与震撼的情绪传递给了将作大匠,紫宸殿里,就属赵嘉陵最怡然自得。她满意地看着臣子精彩纷呈的神情变化,最后让恍恍惚惚的工部尚书和将作大匠离开了。 “朕需要人。”赵嘉陵走下台阶,她看着谢兰藻说,“门荫入仕暂且不提,贡举是选贤举能的要道,可它带来的多是习于经业的儒者和词臣。这一切与学校有关,它们互相影响着,最后形成一股庞大的无法抗拒的洪流。不管是好是坏,只会一股脑往前冲。” 刷纪录片、听系统各种解说、刷天书、获得成就奖励……这样的冲击是剧烈的,赵嘉陵不可能还保持着数月前懵然无知的状态。 她的任务,她了解了。 “臣明白。”谢兰藻道,她的眸光幽沉,面对即将出现的大变革,心情难免澎湃。她是清流士人出身,过往之立场亦在清流。就算有各种变,那也是从清流之中求。对于其它,谈不上蔑视鄙夷,但也没有多少关注。然而当那层屏障被打破后,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狭隘。她不会再固守清流阵地,而是要往前踏入洪流之中。 “陛下先前让臣寻觅的商人,已有结果。”谢兰藻又道,她本就打算来复命。 “嗯?你看好哪个?”赵嘉陵问。 谢兰藻选了三个长安城中知名的商人,一一为赵嘉陵介绍。末了,又道:“臣看好安玉婵。” 赵嘉陵道:“安?难道是胡商?” 谢兰藻一颔首,道:“是粟特人。”粟特人以擅长经商知名,在两京还有聚居地。另外两个商人在长安也颇有仁善之名,但太“正”了。本身虽不习儒业,却将儒者之言奉为圭臬。倒是安玉婵,并不受拘束,性情直爽,或许更投陛下的脾性。 赵嘉陵一点头,道:“我让穆陆与她接触。”穆陆是赵嘉陵傅母的女儿,她的母亲是太后从桓家带到宫中的心腹之一。穆陆一直在外经营着田庄,是赵嘉陵可信用的人。 “纵然有祖宗赐下的天书,可国子监大改,也很不容易。”赵嘉陵又苦恼道,将话题转了回去。她有“人君之威”能用,但经过上一回她也发现了,是能让朝臣闭嘴,只是效果不是永久的,事后奏疏谏言仍旧不断上呈。可恶的系统,都不提这一弊端。“朕打算另外开学校。” 反正任务是学校改制,又不是国子监改制。 谢兰藻眸光沉凝,不拿国子监开刀,另置学校以试新科目么?或许这才是目的,至于国子监,只是达成目的的手段。直接提出建学校,百官们也未必同意。但有了国子监闹出的烂摊子,退一步建学校反而是皆大欢喜了。 她道:“不论如何,陛下都不要表示出退一步的意愿。” 赵嘉陵点头:“朕知道的。”她想了想,又说,“御史台纠察中外百司,想来对国子监也是恨其不争。朕知道你在御史台有人。” 谢兰藻:“……”眼皮子一颤,陷入沉默。 当御史成为宰相喉舌,这也是弄权的一大罪过。 赵嘉陵的语调温和,可谢兰藻的心还是剧烈地跳了跳。 当初中山公主与太子争储,各自拉拢朝臣。太子是名正言顺的嗣君,自有六部诸臣支持。而公主则是转向御史台,借御史职司弹劾东宫党羽。 人虽殁,可余党仍旧在。谢兰藻作为公主府旧臣僚,接手了公主遗留的势力,在利用他们对付先帝留下辅政之臣后,她便不动声色地瓦解御史台中那股势力,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向着她的。而这个过程中,她自然会往御史台安插自己的心腹。 谁都知道御史台是利器,要有不惧权贵、震慑百司的铁骨铮铮之臣;也要有弹劾政敌用的耳目鹰犬。 明君系统:【宿主,你这样是不是太直白了。】 赵嘉陵:【朕与谢卿何曾有过嫌隙,直白又怎么样?!】 【虽然太.祖之时,便道御史、谏官是明镜,用来匡君主之过、奏百官之失。四海承平,系于其人身。可实际上御史都是帝王耳目而已,其权威随天子态度而异。我朝太宗时,曾有皇亲因殴打御史而被赐死,后又有御史弹劾皇亲非才而被太宗下令杖打流放。】 【谢卿与朕同道,那御史也可以助朕达成目标。若*是殊途——】 赵嘉陵翩然浮动的心绪在刹那陷入停滞。 【那宿主就要闹了?】系统按照赵嘉陵一贯的心思做推测。 第37章 可此刻赵嘉陵的心声是沉寂,她什么都没有想。 只是沉默着凝视谢兰藻。 许久后。 赵嘉陵呵一声:【想必她正为错过朕的那些年而懊悔不已呢,夜半梦中惊醒只能看朕小像排遣憾恨之情。要不然她摹画朕的肖像为何如此熟练?】 谢兰藻:“……”她是不是送错了礼物? 等到谢兰藻离去后,一道手诏送去御史台,此后御史可不经御史大夫,独自弹劾奏事。 本朝旧制,但凡纠弹百官事,御史得先言于御史台长官。御史大夫兼任京兆尹,又带知政事的相衔,是政事堂宰相之一。此制一改,御史台官员便不经宰臣,能直达天听。 第35章 太庙壁中天书给朝臣带来的压迫极大,一门心思地想要探听宫里头的情况。只不过在工部尚书和将作大匠出来后,知道是要制造什么东西,除了户部尚书拉长了脸外,其余人立马就没兴趣了。 跟国子监改制无关,不用管。 看一次“天书”,就想回家撸起袖子打孩子。如果不是他们闹腾,如果不是他们恰好斗到陛下跟前,会惹出这么一档子事吗?甚至连诸帝之灵都惊动了啊! 陛下是真龙之体,当真如神明降世,可真要那么改——置往日“体统”于何地呢?事情牵扯的东西太多,群臣不敢大声议论,就连刚直的御史和谏官都呈现出了一副缩着脖子的柔服之态。千言万语不得说,过去靠着“祖宗之法”四个字压别人,现在倒是自己被掐住了喉咙。 可真要他们闭嘴又是彻底不可能的,待到翌日上朝的时候,朝臣们将苦涩藏在心里,面上仍旧一副端肃刚正的凛然之态,禀告道:“国子监法度缺失,理应改制。只是诸帝高居玉台天阙,与人间事久违。改制之事,得应时而变。” 说话的人恭恭敬敬的,可赵嘉陵听着眉头微蹙。 明君系统贴心翻译:【这位大臣的意思是,死干净点,别管人间事。】 那保守派臣子心脏一抽,吓得面无人色。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他哪有这个意思?神明在上,怎么可以栽赃陷害啊! 诸帝的体面其实赵嘉陵是不在意的,但她毕竟是皇帝,诸帝等同于她的颜面。她望向了保守派臣子,轻飘飘道:“看来卿久在人间,知众生疾苦。国子监如此风气的,想来也在卿眼中了?怎么先前不将此事上禀?” 皇帝发话了,臣子到底没站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结结巴巴道:“臣、臣——” “起身吧。”赵嘉陵又说。她面上挂着淡笑,嗓音醇正平和,“祖先有灵,朕日夜思量不敢忘。只是天下安危系于朕一身,兹事体大,朕不可独断。诸卿至诚慷慨,是朕肱骨,宜协力同心才是。卿等可畅所欲言,无罪。” 朝臣竖着耳朵,试图从冠冕堂皇的套话中辨认出皇帝的真正心绪,可愣是没听着往日活泼的心思。 难道所言即所思? 不过话虽然是那样说的,但没谁敢真的放开来说道。 不治罪不代表着真的不处置啊,如果被圣人记恨了,那最明显的一个表现就是熬够了资历也爬不上去。 天书中罗列的纲目颇为新异,什么工学、化学看不大懂,就不说了。至于将“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合为一科,这意思倒是明了,不就是日后入国子监不再限制家世么?贵族子孙当与庶民同列。这点许多人也是不愿意的,然而前不久才闯出大祸,也不好在这个时候说道。思来想去,保守派找到一个攻讦点——兵学! 是的,贡举改制时要建武庙、设武监,至今仍有人心中愤愤不平。 趁此“畅所欲言”的机会,将兵学拉出来鞭挞,反正武臣们口舌颇为笨拙,廷上争事,最为无能。 不过……武臣们不会动手打人吧?文臣们视线悄悄地往禁卫身上扫一圈,天子仪仗在,来得及将他们从凶暴中解救出来,况且,这也能成为武臣不堪用的理由呢。 保守派臣子:“太平盛世当以仁义为先,臣以为当效法尧舜事,休兵止戈。只要将天下之贤才举为己用,奸邪谗慝之辈除去,四海自然无虞,而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自来宾贡。风俗敦厚,四方来归,又何须用武功?”1 武臣:“?”非得将他们挑出来当软柿子捏? 他们自然是不服气的,愤怒地瞪着挑事的人,而那说话的臣子仍旧觉得不够,肥了胆子,朝着武臣——尤其是暴脾气的淮海侯露出一抹挑衅的神色。 淮海侯烦躁,但没动静。 昨日谢府悄悄遣人传讯,要他不必在意文臣议论,不可在朝堂动手。 一旦动手,兵学和武举就是活靶子,文臣们非得将它骂没了不可。既然兵学可撤,那其余不喜欢的科目呢? 谢兰藻深知文臣手段。 六部尚书中,工部存在感低微。不过此刻他站了出来,一叉手,清了清嗓道:“君子德风,小人德草。风行教化,正是职责。臣以为,当遣圣人徒往四海传圣人之教,使得海内外宾服。” 文臣:“?” 谁想到蛮夷之地去传圣人之教啊!工部尚书到底是哪边的?平日喝酒时候还埋怨武臣嗓门大呢,怎么现在替武人说话了? 工部尚书假装没看到同僚如利针般的视线。 望远之镜在手,谁不心血沸腾啊?甚至想要拿着望远镜往那瞭望塔一站,将四方鬼祟都映入眼中。 天降神物于大雍啊! 《课改指南》同样是诸帝所赐,还能是坏东西吗? 没法接的话茬就不接,偃旗息鼓的保守派退下,换得另一人上场,开口便是:“尧舜宰乾坤,器农不器兵。”2 “那设立农学,诸位总不会有异议吧?”司农卿幽幽地开口。 保守派才起了个调,就被司农卿打断了。眉头一皱,当即反驳道:“农人识农事,乃经验使然,何须建学?士农工商,各守其位,如何能让农夫与学生同列?” 赵嘉陵轻嗤一声,士人将重农放在口中,可自身大多五谷不分,不辨椒麦。 话题自然而然转到农事上,谢兰藻不给文臣继续拐回武事的机会,她道:“上古圣王以耒耜之利教天下,未曾隐一物不教。而天下嘉种,士人不忘上古圣王,却不学其道,此为何故?纨绔之子、经业之士,以农事为囚,以‘田舍郎’为詈骂之语,知其味而忘其源,颇轻农事。以之为本而多忘本,是圣人之教么?”3 见朝堂陷入一瞬的寂静,谢兰藻又道:“‘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4既然人人都是天地之秀,学儒如何?学农又如何?皆是正道。岂可轻之?” “谢中书之言差矣!”反对之人驳道,“人人都是天地之秀,本属于自然。可大道不复淳朴,天地已至困窘之境,而秀拔之气自然有限。此刻大道无处可伸,唯有经天纬地的贤人能够使得天地大朴,补足元化之功!天地之蹇本就世俗流风所致,若要治世,需取贤人。” “却不知贤人谓谁。”谢兰藻洒然一笑,“敢问何为经纬?何为经纶?” “《左传》有言:‘夫晋国将守唐叔之所受法度,以经纬其民。’自是治理之意。至于‘经纶’,《象》曰:‘云雷屯,君子以经纶。’又有《礼记》:‘惟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当然也是治理。士人学经纶治世之策,立国安邦之谋,可谓贤人!”保守派神色简傲自负。 谢兰藻淡淡道:“经,织也。从丝为经,衡丝为纬,凡织,经静而纬动。诸君常说‘经纬’,恐终身不见其形象,更忘记其所来。”5所谓经纶经纬治乱,都是从纺织技艺中来,士人实则蔑视此道,言只说“治乱”,却不知技艺也是天下事。 谢兰藻朝着御座上的赵嘉陵一拜,拔高声音道:“臣以为,天道人事相应。天运其功,人代之而为理。神运其化,为政资之以和。6陛下既为天子,于太庙得天书,是天之道,亦是祖宗之教,当践行此道!十年之后,三代之美,庶几可及!” 谢兰藻话音一落,立马有人附和道:“臣请陛下守先圣之明训!革国子监之弊!” 响起的应和声中不乏武臣的高喊,一时间如山呼海啸,气势磅礴,将保守派的声音打压得丝毫不剩。保守派面色灰败,如丧考妣。 赵嘉陵的视线落到谢兰藻的身上,见她轻轻一点头,眨了眨眼后也意会了。她道:“国有国学,州县也有州学、县学。改制一事非同小可,恐怕会招来骚乱。武监已在改建,若改制之后增兵学,其或与武监重叠。”赵嘉陵沉吟片刻,“国子监制度仍需更改,可六学暂时不动。朕拟将武监改作书院,以‘明德’为号,先试行数年,诸卿以为如何?” 那些朝臣还以为国子监必须要走上大改特改之路,乍一听赵嘉陵的话语,顿时喜出望外。 国子监旧制不变,一来不坏他们的身份;二来也无需多少他们要做的事。最重要的是,国子监科目不变,贡举便不会进行一次翻天覆地式的大改。 第38章 要头疼那也是户部和太府的事,毕竟改建得花钱嘛。至于明德书院,听名更近私学。短时间内,这帮人不会挤入贡举之路,与他们的子孙后辈争要道。况且,那些科目听着奇奇怪怪的,能有人教?能有人学?学会之后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能过诗赋经义策论吗?不入朝堂,不是清流。 有了对比,接受起明德书院就更容易了。这下是皆大欢喜,纷纷齐声道:“陛下圣明!” 【恭喜宿主完成“主线任务治国文治二学校改制”,触发成就“前无古人”。】 【成就奖励“大雍版九年基础教育用书”两套,这都是为了新科目量身定做的本土化教材噢!】 【有了学校哪能没有老师和学生呢?进贤人和招生任务同时开启,宿主多多努力!】 成熟的皇帝已经不会为突然压在肩膀上的新任务哀嚎了。 赵嘉陵站起身,她负手站在玉阶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文武百官。 自她登基后便常听“陛下圣明”之类的话了。 但她知道那未必是朝臣真正心思。 敬畏天威浩荡,却不代表着敬畏她本人。 数月前她还在朝会上打瞌睡,而现在……是否朝着圣明天子迈一步了呢? 眸光定在长身玉立、神采英拔的谢兰藻身上,赵嘉陵眉眼笑意浮动。 这种感觉,其实也不差。 她好像离谢兰藻更近了。 第36章 学校改制属于军国机要之事,经过三省,同样也显示在上通下达公示栏上。 下朝后回到寝殿中的赵嘉陵,目光落在伪装成屏风的公示栏上,其中贡举改制任务已经显示完成。贡举的大变革主要在制度上,只需要将政令传达到州府、通知官衙和士子们便算完成。先前卡在“武监”上,不过现在武监与明德书院两事已经合并,贡举改制一事自然终结。 至于国子监校定雕印经书的任务—— 在被打回去重抄后,终于没有出现“坏”字了。不过先前的那行带着“坏”的字迹没有直接消失,而是出现了一条红色的长线。 【历史记录,这叫钉在耻辱柱上。】明君系统说。 赵嘉陵:“……”她琢磨一阵,雕刻贡举所需的韵书能够完成,但印刷坊总不能放在那边吃灰,接下来得将它利用起来。至于雕刻的内容,先前的打算是大经小经以及史册,总体以举业用书为主。但眼下似乎得做些改变了。 因为在下一栏“明德书院”创建任务条目下有“备教科书、招老师、招生”等选项。所谓“教科书”,大概就是先前系统奖励的书籍,虽然不知道能有多少学生,但起码得做到人手一套,甚至能将其向民间推广,供有志之人学习。 “国子监学生不学无术,经书于他们而言,也就做让圣人‘上天’的疯狂事,先放一放吧。”赵嘉陵自言自语。 盘了盘思绪后,赵嘉陵领取了自己的成就奖励——《大雍版九年基础教育用书》。 几大摞书籍凭空出现在榻上,纵然赵嘉陵已经知道系统的神迹,也不由得嘶了一口气,目瞪口呆地看着书山。 她眼皮子跳了跳。 通识、文学、书学、算学、律学、医学、工学、化学、农学、博物学、兵学—— 其中文学、算学、书学一共有九本,幼学、小学和大学各三本,内容由浅到深。通识仅有三本,只有幼学阶段。至于余下的科目,各有六本,只有小学、大学阶段。 赵嘉陵吸了一口冷气,已经开始头晕了。 而且这并不意味着只有这些书,赵嘉陵拿起她能够看懂的文学扫了眼,其中征引的书目众多,还得另外刊刻。 【朕还能等到改革起效的那日吗?】 【宿主别紧张,这些都是基础用书,针对从零学起的幼儿的。像宿主这样已经学过书目的成人,就算拿到第九本也不会觉得有障碍,略作熟悉后就能进入其中。不信,宿主继续看。】 赵嘉陵点头。 虽然各有九册对应九年,可这并不意味着庸才能够九年读完,同样的,有基础的人自然也可以跳过“幼学”“小学”阶段。 【不行,不能让朕一个人震惊。】 有好东西,自然要与宰臣共享。 于是,赵嘉陵急招宰臣们入宫。 将庞大的陌生知识分享给宰臣后,赵嘉陵连“哪来的”都懒得解释了,直接说:“朕要将它们刊刻,向各地征招有才能的老师,并且提前招生——至于员额,各科目、年级先以四十人为限……” 一些奇怪的词汇出现,宰臣们努力地去消化理解。 谢兰藻眸光闪烁,她道:“学员年纪有限制么?” 赵嘉陵:“四岁以上,不限出身。” 谢兰藻又问:“年龄的分层太大,陛下准备如何安置?幼龄与成人终究不同。况且除有才能之辈,寻常人精力有限,如何精通各科?” 赵嘉陵说:“文学、算学、书学九年学满,通识只幼学读,三年之后,看个人志趣择一科目深造。”就像国子监学经的,也不要求士人兼通,多得是只研究一经的。选科目也与此制类似。 “至于分班,除了不识字的,或许得经过一次考试来判断其人水准如何。”头一批学生年龄无法限制,不过日后会渐渐趋于同一的。 “这用钱——”殿中陷入一片怪异的沉默中,直到户部尚书项燕贻打破了寂静,她的脸色发苦,一想到支出就头昏脑涨。武监也就是现在的明德书院并不在长安城内,是在长安城南郊野利用一座拥有数千屋宇的大寺改建的。原本武监属于兵部,是正儿八经的官学。但明德书院,又该怎么定位呢?日后需要的款项又从哪里去? 赵嘉陵说:“从内藏出。” 内藏与左右藏不同,属于皇帝的私库。不过皇帝要向左右藏伸手,将内藏与左右藏混起来,朝臣们也止不住,制度时有松弛。譬如先帝之时,便下令说“皇太子取用库物,有司不得限制”。听起来不用国库钱,可实际上没有制度,结果可能更坏。 谢兰藻知道项燕贻在担忧什么,她道:“臣以为,皇雍印刷坊或可置于明德书院之下。” 宰臣听了这话,不由将视线往谢兰藻身上乜。陛下并不限制民间学雕版印刷术,甚至使得匠人将此技外传,这就意味着皇雍印刷坊不重要了?不,官刻与私刻的界限会一直存在的。官刻的典籍多、范围广,并且可不惜人力物力,会出精本,民间碍于种种,多少会有些粗烂。 皇雍印刷坊给明德书院带来的钱倒是其次,日后官刻典籍上有“明德、皇雍”二字,“明德本”为上上选,那么,士人心中的学术圣地,还会是国子监吗? 因着改制放到了新建的明德书院,国子监诸学官正因此欢欣鼓舞。 陛下和谢中书看似退了一步,可实际上所图甚大啊! 赵嘉陵点头说:“可。”她指了指“书山”,又道,“这些书需要刊刻,就算是明德书院尚未有学生,也该将其散向四方。” 谢兰藻斟酌片刻后,说道:“不如先刻《通识》。”其它科目尤其是前所未有的工学、化学,难度太大,刻印了未必能够传播。倒是通识包罗万象、图文并茂。它的定位是“幼学”,与开蒙之书相似。 赵嘉陵蹙了蹙眉,说:“也好。”顿了顿,又道,“只是国子监无能,不使他们去做了。这书让谁抄写好?” “陛下不若将此事交予秘书省做。”宰臣提议道。 赵嘉陵神色犹疑。 秘书省里头不少看重清名的,他们如果瞧不起技术,会不会跟国子监一样带来一个大大的坏啊。 “谢卿,你以为呢?”赵嘉陵注视着谢兰藻。 “不若请翰林待诏来做。”谢兰藻说,在先前醍醐灌顶后,她便重新梳理了自己的思绪,不再将目光放在清要之任上。 本朝的待诏有两类,一种是贡举出身的门下省待诏,大多名位崇高,带本官出任,能掌制诰参议政事,这是士人升迁之路。还有一种待诏便是翰林院中的待诏,并非因贡举录用,而是掌握特殊的技艺,譬如琴棋书画医阴阳五行僧道等,许多没有功名在身,是幸臣。或许能够因天子的宠幸升官,看出身一直会被朝官看低。这类待诏只听皇帝的命令,是“小人”。 赵嘉陵对此兴致寥寥,根本就记不起那帮侍奉的小人,宴会上也无需他们作陪。这使得翰林待诏们越发默默无闻。 明德书院的科目涉及术数工艺,选翰林供奉来抄,同样也是从他们之中挑选适合放在书院的人才。 赵嘉陵恍然大悟,她现在不需要谢兰藻点开也能明白她的意思。 她的选老师任务有救了!不然,身在宫阙,纯粹等消息还不得到猴年马月? 赵嘉陵:“不过,朕也要给其他人一些机会。国子监或秘书省有弃暗投明的,在考校过后,允其人入明德书院做老师亦或是就读。” 宰臣:“……” 第39章 不是吧,陛下,弃暗投明都用上了? 监生倒是有可能寻找新的出路,但已入仕途的,愿意放弃官位去明德书院吗? 创建明德书院事,像是一颗石子落入湖心,荡开了一圈圈涟漪。 进京等待考试的士人们最关心这类的变数,只是大部分人一听与文章经业无关,便没了兴趣。而有的人格外敏锐,意识到在未来可能有些大变局。这些天市面上出现了一些不是手抄的而是刻印的小书,价格颇为低廉。 尽管内容无甚可取之处,但仍旧有人将小书买了回去,顺道问了些事。他们知道雕版印刷术是从宫里传出来的,皇雍印刷坊目前属于尚未完全建成的明德书院,暂时不说这俩属于哪个官衙,但与宫中关系匪浅!民间刻小书,那么宫中呢?必定是大书!就算不想去书院念书,那也得了解它。 胜业坊裴家旧宅。 裴无为托腮望着薛元霜,她的兄长虽然是个闲差,可毕竟是在太常寺,能打探到许多消息。她问:“薛姐姐,你是怎么想的?” 今岁变数太多,都说京兆府取解更容易及第,可偏有改成“糊名制”,并且不许互相荐举,全凭自身本事。当然,她相信薛元霜的本领。 “我先前想着考个好名次,尽可能得一个美一些的官职,如此起家,未来升迁更顺利些。不过现在——” “现在如何?”裴无为伸了个懒腰,笑眯眯地问道。 薛元霜道:“不论成败,我都要前往明德书院就读!” 裴无为:“宫中有一套为明德书院的秘传,我设法为姐姐弄来。” “诶?你别——”薛元霜开口。 “姐姐别担心,宫禁森严,就算我是神出鬼没的任侠大盗,也没法将东西取来啊。”裴无为转向薛元霜调侃道,“我在上清观认识一位崇道的贵人,她与我相谈甚欢。我替她解开一个难题,她愿做一件事报答我。” “上清观、崇道的贵人?”薛元霜眸光微闪,“难道是金仙公主?” “正是。”裴无为一颔首,“她怕蛇,偏又在找一条蛇,甚是奇怪。” 宫中。 赵嘉陵在欣赏谢兰藻送她的画。 【一岁一幅,太少。】 【算了,礼尚往来,朕也要赠她朕的小像。】 明君系统:【?】 谢兰藻画宿主? 宿主的回礼也是画自己? 【自己画来自己欣赏,终究缺了点神韵。但朕画的就不一样了,笔墨亦留香。】 【她平日里处理政务很是疲惫,朕不能再累着她的手了。】 明君系统没忍住问:【她会画宿主吗?】 赵嘉陵轻呵:【除了朕她还能画谁?】 赵嘉陵幽幽叹气,心声也变得严肃起来:【私制与御像非臣礼,朕与她私底下赠送就罢了,如果谢宅真存着一幅朕的挂画,恐怕会被御史弹劾。朕现在画一幅赠她,免除烦忧。】 就在赵嘉陵满心欢喜作画时候。 金仙公主被蛇咬了的消息传入宫中。 赵嘉陵:“……” 可恶坏人,见不得她清闲吗? 第37章 人在公主府里,伺候的奴婢不少,赵嘉陵想不通她四姐是怎么被蛇咬到的。 被蛇咬伤毕竟危险,赵嘉陵也没心思作画,忙遣了尚药局的医官去看看情况。 她在殿中来回踱步,要说跟四姐感情上多亲近吧,那也没有,只是比其余几个略好一些。她想象着四姐脸色乌黑、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情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心中仿佛蚂蚁爬动般难耐。 她不想四姐出事。 【三三,情况怎么样了?你不是无所不能吗?】赵嘉陵憋不住问。 还没等明君系统回答呢,就又有人来通传,说是驸马求见。 高韶还有闲心来宫里?那八成是没事了。 赵嘉陵松了一口气,可紧接着疑惑跟着浮现。 她不留在公主府照顾四姐,跑宫里来做什么啊?!难不成想要趁四姐无力折腾的时候请求和离?赵嘉陵乱七八糟地想着,一挥手,让内侍放高韶进来。 高韶入殿后直接一个行了个大礼:“臣有罪。” 赵嘉陵:“?” 不是吧? 赵嘉陵没忍住:“你要趁着四姐病倒始乱终弃?”她叹了一口气,“朕早就知道你不怀好意。” “臣并无此意。”皇帝的话语听不出太多指责意,只是一种感慨,但高韶还是面色微微泛白。她低头道,“公主之伤,与臣有关。虽然并无大碍,可遭了一场惊吓,是臣之过。”她跟公主在府中闹腾就罢了,然而消息已经传至宫中,容不得她拖着。她是驸马,公主才是主。若宫中雷霆震怒,她也认了。 “你放蛇咬四姐?!”赵嘉陵灵光一闪,声音微微拔高,“就算你不满四姐发疯,也没必要这么害她吧。你快说有隐情,朕还要倚仗兵部尚书做大事呢。” 高韶:“……” 陛下还是这么活泼,谢兰藻为什么要说陛下近来很有长进啊? 虽然说是来请罪的,但高韶也不接不属于自己的锅。 她恭谨地说清了原委。 赵嘉陵听得目瞪口呆,很想大骂一句“有病”。 高韶爱养蛇。 皇姐怕蛇,加上高韶总是玩她的爱蛇,就让人将蛇给丢了。 高韶与皇姐又开始拿着完成课业的虔诚来吵架。 皇姐不嚷嚷要入道了,而是亲自去找蛇。 她这“放生”的地方也是有意思,在上清观。 驸马的爱蛇是带回了,但皇姐很是凄惨,被蛇咬了一口。 赵嘉陵:“……” 皇姐做什么丢掉驸马的宠物啊?她都那么怕了,还要亲自去盘蛇吗? 赵嘉陵脸都憋红了,才忍着没说出“这点小事也来烦朕”之类的话。 她注视着高韶—— 对她的印象其实还停留在幼时,高韶也跟她们一起念书,跟谢兰藻的内敛不同,高韶颇为张扬狂傲,也正是因为如此,她被皇姐给看上了。小小的神童逐渐从赵嘉陵记忆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被皇姐巧取豪夺的高韶”。 然后这两人硬是从“强扭的瓜不甜”癫出了众人眼中“合该百年好合的妻妻相”。 她要是罚了高韶,明儿皇姐行动自如了,又要入宫来闹腾了。 赵嘉陵无力地挥了挥手,说:“你回去照顾皇姐吧。” 【您还在为卧龙凤雏而感到困扰吗?俗话说没有没用的人,只有放错地方的——】 【少废话。】赵嘉陵正烦着呢,直接打断了明君系统。 【“主线任务齐家序曲白头偕老”开启,请宿主完成任务哦。】 赵嘉陵:“……” 又不是她跟谢兰藻白头偕老,怎么这也算是她的任务呢?! 【金仙公主赵仙居是宿主的姐姐,当然也算是家人。我检测了一下她们的未来,分离死别的概率极大。这两人身份颇为贵重,金仙公主暴亡,会在朝廷上掀起巨大的波澜。总之,解决了这两人的事,既是阖家,也是兴国。】 赵嘉陵:【凭什么暴亡的是皇姐!】 死亡的阴影在心头浮现,赵嘉陵的面上也笼着一层阴霾。 【算了,就算不想管皇姐,也得为成就努力。】 【她们到底有什么矛盾?】倒不是赵嘉陵只想依赖系统,而是实在没办法。 当初金仙公主和驸马闹到宫中的时候,她跟太后都问了。可四姐呢,红着脸支支吾吾不说话,最后挤出一句“也没什么”,至于驸马,一副愤怒夹杂着迷茫无辜的模样,实在是让人泄气。这家务事何其难断?她的经验告诉她少管这两人的事,做了可能还被嫌弃多余。 【这得宿主自己去问。】明君系统敷衍,随即开始装死。 赵嘉陵:“……” 打发高韶回去后,赵嘉陵又让人送了点珍贵的药材。 皇姐的公主府在务本坊,与谢宅也不算远,高韶跟谢兰藻也有交情,或许找谢兰藻问一问后能知道些东西。 待到次日议论完国事后,赵嘉陵就将谢兰藻留下了。 只是其他臣子的眼神有些不对劲。 赵嘉陵也没多想,挥退碍事的人后,她迫不及待地走向谢兰藻,道:“你知道金仙公主府上的事情吗?” 谢兰藻道:“是公主被蛇咬之事?”她跟高韶交情不错,对公主府的事也有所耳闻。 赵嘉陵点头又摇头。斟酌片刻,又道:“你知道皇姐和驸马为何不好吗?” 谢兰藻垂着眼睫,淡淡道:“只是寻常家事罢了。” “皇姐是公主,便不能算家事。”赵嘉陵轻哼一声,“公主一举一动,有关国体。皇姐和驸马有失体统,朕面上也无光。” 谢兰藻道:“陛下怎么不问公主?” 赵嘉陵撇了撇嘴:“就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哪知道皇姐想什么?闹腾的时候咬牙切齿的,像是恨不得与驸马和离了。旁人真要说两句驸马的不是,她又要翻脸了,好似替她说话的人十分不识好歹。赵嘉陵仔细地回忆了一下,忽然道,“朕想起来了,她们头一次闹得天崩地裂时,是高韶辞官那次吧!” 第40章 本朝并不禁驸马入仕,驸马都尉逐渐变成虚衔,尚公主时便会授予。至于职事官,高韶并未走贡举之路,当时已做到长安令。长安是京县,其长官为正五品上的高官,入政事堂做宰相是迟早的事。当时赵嘉陵已经登基,后面再授官高韶都不应了。 “难道四姐因为驸马无职官在身,才对她不满的?”赵嘉陵眸光闪烁,她凝眸看谢兰藻,“唉,当时驸马为何辞官?”那时候先帝驾崩不久,辅政大臣有的还在,一滩浑水之中,她只用“垂拱而治”,并不知道太多事。 谢兰藻垂眸不语。 她岂会不知道原因? 忠王赵清操因为瘫痪在床,没有登基的可能。 但金仙公主呢?她毕竟与衡山王、中山公主是一母同胞。昔日帝子争权,两败俱伤。那帮人还在朝中的看似蛰伏下来,可谁知道日后会不会萌生新的念头?金仙公主和驸马没有野心,但谁能保证居于她们身后之人不生出大胆狂悖之念呢? 她与高韶的交情没那么纯粹,隐约夹杂着对金仙公主的防备。高韶聪慧而又识趣,知道那条线在哪里,所以主动选择了辞官。 “如果皇姐是因为驸马游手好闲,与她生出龃龉,那给驸马一个官做,或许矛盾就少些。”赵嘉陵又说。 这么*能闹腾,一看就是太闲了。 谢兰藻没有直接说“不”,她对赵嘉陵对视,温声道:“那陛下觉得驸马做什么好?” “啊?”赵嘉陵一拍脑袋,想不出来。太低的官职不适合驸马,若是太高——也不甚妥当。至于虚衔,驸马也不缺。她抿着唇,叹息道,“朕想给她们找点事情做。这丢蛇找蛇最后被蛇咬,真不是三岁小孩所为吗?若是有事要忙,她们还能闹吗?” 【她们缺一点牛马精神。】明君系统幽幽说。 【不是谁都像谢兰藻的,朕还是希望她多歇歇,只是真要这样说,旁人便会觉得朕要夺取宰相权柄。得亏有“稍睡枕”在,朕看她精神甚好,人也康健。】赵嘉陵心想。 当佐天子而执大政,厘万邦而度百揆的职差变成赵嘉陵口中的“牛马”两字时,谢兰藻的心情不由变得微妙起来。她将那点油然而生的不爽快抛到九霄云外后,对着赵嘉陵道:“高驸马博学广识,图纬方技之术,无所不览。山川地理,飞禽走兽乃至草木虫鱼,都在肺腑中,能信手拈来。明德书院有博物一科,不如让高驸马执教。” “那皇姐能做什么?”赵嘉陵眨了眨眼,“朕怕驸马在给学生讲学时,皇姐忽然间执鞭而来。武戏固然闹哄哄,可不能毁了朕与卿的心血啊。” 谢兰藻无言。 金仙公主哪有这么荒唐?怎么就在陛下的心中变成妖魔鬼怪了? 她道:“公主能守法度,行事尚存一点分寸。” 也就上书入道而已,可不像某位皇室宗亲,因犯禁直接从亲王降封为郡王。 赵嘉陵点头:“那就让她来看看博物学的书籍吧。”算是解决了一个横亘在眼前的问题,赵嘉陵的心情颇好。她想要拍一拍谢兰藻的肩膀,语重心长说句“卿真是朕的肱骨之臣”,可又觉得太老成了,不仅不能表现出对谢兰藻的器重,还会惹人发笑。 念头刹那而过,赵嘉陵手已经伸出去了。 只是到底没有排到谢兰藻的肩侧,而是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猝不及防的谢兰藻抬眸,眼中满是错愕。 【第一步如鱼得水,第二步是不是可以鱼水相欢了?】赵嘉陵胡思乱想。 “陛下!”谢兰藻白玉般的面颊浮现一团绯云。 “嗯?”赵嘉陵困惑地望着谢兰藻,“怎么了?” 之前抓住谢兰藻的手,也没见她这般激烈的反抗啊。 赵嘉陵讶异。 【好怪。】 【她难道心情不好吗?想拿朕撒气?】 数息后。 【来吧,都冲着朕来吧,朕没事的。谁让朕大度呢!朕威武强壮,如东海般的胸怀,如泰山般的肩膀,能够挺住狂风暴雨的摧残。】 赵嘉陵端着一张茫然无辜的脸,但内心大戏跌宕起伏,很能自娱自乐。 谢兰藻麻木。 谁来管管她啊。 转念一想,算了,至少不是在朝会上。 第38章 明德书院不是官衙,选人不需要敕书。 赵嘉陵跟谢兰藻敲定了人选后,旋即便让内侍拿着她的手诏去公主府上传消息。 【恭喜宿主完成进贤人任务一,触发成就“踏破铁鞋无觅处”,成就奖励“马蹄铁锻造要略”是否现在发放?】在内侍递消息后,系统欢快的声音响起。 赵嘉陵倒是没想着触发新的成就,一听系统说话,心中升起一股淡淡的意外之喜。她眨了眨眼,忙心中回应:【发放,避着谢兰藻些,不要吓着她。】 明君系统:【。】 如果宿主知道了真相,那被吓着的人恐怕是宿主自己吧? “朕还有一物要给卿看看。”赵嘉陵在确认奖励已经搁在某处后,清了清嗓道。 谢兰藻:“嗯?” 听到“马蹄铁”三个字,谢兰藻便在暗自琢磨。看名字还是好理解的,应当与马匹有关,只是不知是什么模样。 总归要给人看的,索性让谢兰藻送到工部那边好了。赵嘉陵怀着这样的念头,亲自去将《马蹄铁锻造要略》取出。 “这是何物?”谢兰藻明知故问。 赵嘉陵一噎,她还没问系统到底是什么用的呢。对上谢兰藻深邃幽寂的眼眸,她的呼吸慢了一拍,愣了一会儿,将书册往谢兰藻手中一送:“你自己看吧。” 谢兰藻不是第一次看到系统送来的“天书”了。 与大雍通行的书籍不同,“天书”总是图文并茂的,在化繁为简这点上臻于化境,便算是册子中无甚内容,光是形式也足以取道,更何况里头当真记载着庞大而陌生的知识,犹如神赐之言。谢兰藻翻了几页,心中便有数了。 马蹄铁是用于保护马匹四蹄的,书册中举出的例子都是战争场合,可平日出行也需马匹驮物,能应用的场合岂止一处?况且蹄铁不仅能用于马匹,还有其余驮兽。若有了蹄铁,载重能力有所提升,能够减少驮兽的损耗。 书册中不少惟妙惟肖的图,拆解注明的部位不仅马蹄铁,还有辔头、鞍鞯、障泥等物,不过往后翻,主要还是马蹄铁锻造之法。 “怎么样?”赵嘉陵压着内心的雀跃,强作矜持。 “该造!”谢兰藻道,她朝着赵嘉陵一拜,“臣会督促工部实行。” 赵嘉陵点了点头。 尚书工部司。 上承下行,尚书省节制寺监,可尚书六部处理的是政务,真正埋头事务的还是将作监。 可“望远镜研究”毕竟不是小事,工部尚书的心情忐忑又振奋,一会儿想着出成果后将会如何风光,一会儿又怕将作监的匠人将望远镜拆坏了,却没办法制作出新的。要真是这样,就算陛下不责罚他们失职,他也想找块石头撞死。 怀揣着“望远镜”大业,乍一听“马蹄铁”,工部尚书其实没什么兴致。但神明之赐不得轻忽,万一被天罚了怎么办?他死不足惜,但他家风水不能坏。工部尚书接过后翻了几页,脸色一下子就憋红了,差点将胡须捻断了! 岂因小物而不为啊。 “自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所托!” 宫中。 了结一桩心事的赵嘉陵心满意足地盘坐,怀中抱着一只从窗中溜进来的猫。 黄昏的时候,秦国公府上送来一个好消息,说李兆慈研究的火.药已经有进度了,想请陛下以及文武百官观礼。 赵嘉陵很想知道系统形容得惊天震地的宝贝到底有什么效果,但考虑片刻后便将立马前往郊野的念头压下。 【难道宿主不想看吗?惊雷炸裂,回响不绝。能看到火龙拔地起,气团螺旋升天。】明君系统的音调很兴奋。火.药提前出现,对外敌可是降维打击啊。大雍,必胜! 【朕只是觉得不是时候。】赵嘉陵皱了皱眉,心中掠过一个念头,但没抓住。 【那什么时候才合适?】系统呆了呆。 赵嘉陵沉吟,良久后才眨眼说:【那么厉害的东西,一定具有强大的威慑力吧?会不会比那破“人君之威”有用啊?】 明君系统被“破”字一刺,但因为心虚没说什么反驳的话。它卡了一会儿,恍然大悟似的:【我知道了,宿主打算在朝臣不听话的时候用,直接吓死他们!看哪个敢反对。这明晃晃的威胁啊,桀桀桀,很有反派架势。】 赵嘉陵:“……”她不理会时不时发癫的系统,可能“神明”也过得不大如意,所以才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举动。她的视线在信笺上停留,最后落在副产品火树银花上。“火树银花能够卖钱,唔,多造些。” 虽然将高韶放到合适的位置上,并且得到了意料之外的有用奖励,可赵嘉陵没忘记,齐家的任务还没完成。她没能从谢兰藻的口中得知皇姐她家不和谐的原因,还得问一问皇姐。 第41章 三日后,赵嘉陵得知金仙公主心情大好,也便带着几个侍从低调地出发了。 马车中,她跟明君系统嘀咕:【三三,你说不存在没用的东西,只有放错位置的垃——人才,这是不是说,朕对人都要有些耐心。虽然他们没用,但是刷出来的奖励有用啊?譬如朕的阿舅。】 明君系统:【哦不,世间还是存在着纯粹垃圾的。】 公主府中,提前接到消息的金仙公主赵仙居有些意外。 陛下不是□□游的性情,来宗室府邸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觑着高韶,想让她收起那群“宝贝”,便凉凉道:“咬着我倒是无碍,伤着陛下恐怕连累高家满门了。” 高韶对上赵仙居的眸光,懒声道:“不会。”原以为公主苏醒会再度让人将她的宠物扔出府邸,要是这样,她得借着谢宅养一群了。不过公主的反应很是让她意外,没有一直横眉竖眼,顶多阴阳怪气几句。 赵仙居又问:“陛下怎么想来了?你那日入宫说了甚么?陛下怎么让你去那还没影的明德书院?” 高韶摇头:“不知。” 赵仙居:“……”与她多说两句话会死吗?她可是听人说了,她的驸马与旁人游历时可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重振当年年少风流状呢,哪会像在公主府中这样,一副颓然散懒的状态。 高韶还在记恨她。 如果不是她非要高韶做驸马,或许今日的她,已然如谢兰藻那般身登青云梯了。 赵仙居开始生闷气。 高韶眉头微蹙,被她瞪得摸不着头脑。 等到赵嘉陵抵达时,府中便萦绕着一种怪异的氛围。 赵嘉陵:“?” 不欢迎她吗? 她的心微微一沉,明明挑了个黄道吉日的,只是看四姐这脸色,似乎今天也不打算当人了? “驸马去看书吧,朕与阿姐有话要说。”赵嘉陵道。 赵仙居抿了抿唇,她与驸马一体,有什么话是驸马不能听的?她狐疑地望了赵嘉陵一眼,压住沸腾的思绪,称了声“喏”。 赵嘉陵跟着赵仙居往屋中走,她其实不知道怎么展现姊妹情深,略有些尴尬无措。在一阵沉默中,她问:“阿姐伤势如何?” 赵仙居:“多谢陛下关心,已无大碍。”陛下再晚一些来,连牙印都要瞧不见了呢。她腹诽一句,又道,“是我自己不好,与驸马无关。” 赵嘉陵着实不懂,她这皇姐到底是爱驸马还是恨驸马。 她眨眼说:“阿姐怕蛇,驸马非要养蛇,便是错处。” 是罪非罪全凭圣人心意定,赵仙居不能让罪名落到高韶的身上,也不能让它变成一柄落向高家的刀。她坚定说:“不怕。”看赵嘉陵一副吃惊的神色,她道,“陛下若是不信,臣可命人将‘斑斓’取来把玩。” 赵嘉陵忙讪讪一笑,劝道:“……不必了,朕相信阿姐就是了。” 她可不想玩蛇!除非是谢兰藻抓来的。 不过,四姐真的不怕吗?如果只是故作坚强,那为了驸马也付出太多了吧?赵嘉陵琢磨一阵,决定开门见山:“阿姐如此珍视驸马,为什么还要与她吵架?” “吵了吗?臣几时与驸马吵架了?”赵仙居无辜道。 赵嘉陵提醒道:“阿姐想要入道的上疏有正本、副本都存着呢。” 赵仙居噎了噎,陛下怎么变聪明了。她继续道:“等到陛下成家后就知道原因了。” 赵嘉陵听到“成家”两个字,耳朵一抖。她才不要立后!怕赵仙居抓着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她清了清嗓道:“阿姐与驸马感情融洽自是好事,只是这么闹下去,终究不好,有损皇家颜面,又教高公难堪。近来高公屡屡提及驸马,颇为伤神。朕觉得,皇姐还是和驸马和离更好。” 她口中的高公乃兵部尚书、参知政事高长旺,高韶便是他的女儿。 在赵仙居的沉默中,赵嘉陵预感到狂风暴雨即将到来,可她佯装不解,继续循循善诱道:“皇姐要谁没有?与高韶和离后,找个更加贴心可人的、知皇姐心意的。高韶不好,那就让她一边凉快去。” 赵仙居的确听不得人劝她与高韶和离,她的面颊染上了一片红晕,可那股宛如岩浆般爆发的情绪被她强行压下去了。她也顾不上敬不敬的,朝着赵嘉陵道:“那换成谢兰藻呢?” 赵嘉陵错愕,先是愣神,继而是生气,她憋红了脸,瞪着赵仙居道:“你可恶!” 赵仙居耸了耸肩:“陛下先前不也时常招惹谢相?那陛下与谢相的关系是不好吗?”幼时她们一道读书,她黏着高韶,陛下追着谢兰藻,谁也别说谁。她还敢强求呢,陛下只会气哼哼一跺脚,委屈巴巴地缩到一角。 被气到的赵嘉陵拉长了脸:“皇姐再不说,朕就直接下诏棒打鸳鸯了!” “臣与驸马没什么不好的。”见陛下专门来问这件事情,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赵仙居也不搪塞了。她似笑非笑道,“她恨我又怎么样?不论是伤心还是失落,都是臣自己求来的。生同衾死同穴,不论史书上如何记载我们的关系,墓志铭上她也只会与我姓名相连!” 赵嘉陵:“……”她无言许久,才困惑地问,“那么恨,都只剩伤心失落了,你们还能同床共枕吗?” 赵仙居神情一滞,耳根泛红。 赵嘉陵感慨道:“朕给驸马一个恩典,让她与你和离,她也不愿啊。恨海情天的,你们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好一会儿,赵仙居才悠悠地说:“可能是怕臣提刀闯高府吧。” 赵嘉陵吃惊:“你还威胁驸马?” 赵仙居摇头:“没有,但驸马了解臣的为人。”顿了顿,她又用奇怪的语调呢喃道,“高韶是我枕边人呢。” 赵嘉陵无话可说。 皇姐她们的“白头偕老”还需要她来努力吗? 她深吸了一口气:“朕不管你们感情如何,下次再闹,便令你们和离!” 【要不是为了奖励,朕才懒得管!可恶,可恶极了!】 公主府院子中。 高韶并没有看书。 她原本打算亲自去安家脂粉铺买东西的,奈何陛下来了,就算不用陪侍,也只能在府中待着,只好遣了人去买。 “驸马,安家脂粉铺出了新品。” “买了吗?”高韶忙问。 “买了,只是那叫作香皂的新品十分昂贵,倒是有便宜粗糙的,可也不能让公主用啊。您给的钱——” “赊账了?” “没有,谢中书恰好在那处,命人送了点钱。” “等会儿让人支——呃,下月再还她吧。” 公主先前不许她养小宠,她的钱大半给公主买礼物吃食,余下的便花在小宠身上,所剩无几。 高韶心思一转,又有些纳闷:“谢兰藻怎么会自己去脂粉铺子?难道有知心人了?”八卦心骤起,高韶恨不得立马找上谢兰藻一问,奈何公主身侧的近侍来传递消息了,说陛下要见她。 那头赵嘉陵听赵仙居“说恨”已经听到麻木了。 四姐铁了心不放开驸马,可任务仍旧没有完成。 症结在哪?驸马的身上?她原本想单独召见高韶的,可四姐一副防贼似的神色,怕她真撺掇驸马和离。 赵嘉陵只好留下四姐,当着她的面问:“你对阿姐有什么不满,就直说吧,朕恕你无罪。” 高韶大惊失色:“臣没有不满啊。” 就算真的有,那也不可能在这场合说出来吧? 赵嘉陵:“阿姐说你恨她。” 高韶:“?”这么一大口锅扣下来,她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惊愕。她猛地转向赵仙居,“公主怎么这么想臣?!” 赵嘉陵托腮看着她的神色,在心中悄悄地问:【她没说谎吧?】 明君系统:【没呢。】 赵嘉陵:【朕真是劝和的圣手。】 明君系统欲言又止。 赵仙居变化莫测的神色也能充分表达明君系统的心情,她完全没想到陛下会直接将这番话抖出来。但顾不得埋怨陛下了,她的视线落到气到发抖的高韶身上——在此之前,不管她怎么跟高韶闹,都没见她露出这副愤怒又委屈的神色。 “臣没有!”高韶不看赵仙居,朝着赵嘉陵一跪,指天发誓。 赵嘉陵:“那你们之前闹腾什么啊?” 高韶:“臣不知道啊!” 赵仙居的思绪快速转动着,被陛下粗鲁地挑破之后,她最好的选择是跟驸马坦诚。她很快地恢复了冷静,朝着高韶问:“你不恨我断你前程?” “不恨啊。” “你不恨我强求?” “我阿耶是兵部尚书,若我不愿,有拒绝的余地。当年谢兰藻不就拒绝了——”高韶及时地刹住脱口而出的话。 被殃及池鱼的赵嘉陵:“?” 她们天造地设,一样讨厌! “你不怨我作甚么养我害怕的东西?你不就是故意气我?” 第42章 “可我之前询问时,公主说的是随意啊。” “气话你听不懂吗?” “听不懂。” …… 明君系统喜滋滋地看着:【嘿,你不问,我不说,当一辈子的锯嘴葫芦。】 赵嘉陵麻麻的:【朕好像不应该在这里。】 任务的关键是“消恨”,可那两人压根没有恨。 她又预感,依照皇姐的性情这两人的未来还有的吵。 不过此刻任务倒是快速地完成了,掉落了一个叫“强扭的瓜爆甜”的成就,至于奖励,叫作“糖谱”。 “臣失态了。”等到赵仙居意识到赵嘉陵在时,赵嘉陵已经喝完了一杯茶。 赵嘉陵神色平静。 这比起以前都是小儿科了。 她坐不住,起身道:“谢宅就在务本坊,朕还有要事与宰相相商。” 高韶:“兰藻今日不在家,在安家脂粉铺,挑选胭脂水粉不知要送谁。” 赵嘉陵:“!” 这是不是哪里不对劲啊,谢兰藻。 第39章 安家脂粉铺在东市、西市都有店面,其中东市的铺子多是为权贵商人准备的好物。 谢家吃穿用度之事不用谢兰藻操心,自有管家的娘子去采买,只是谢兰藻在收到安家人送来的消息后,还是决定自己走一趟。毕竟“香皂方子”是陛下赐下的。 粟特人在胡人中颇为有名,但凡说起胡商,大部分情况下都指粟特商人。安玉婵十多岁便开始随着商队走南闯北,转眼便过了二十年。她并不打算成家,心血都在商业经营上,已然成为长安的巨富。她已经入籍大雍,能熟练地讲大雍官话,不同于大部分笃信祆教的同族,而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 不管是安玉婵本人,还是安家售卖的好物,在长安勋贵家,名声仍旧是响亮的。乍一听铺子里上了新品,不差钱的贵人们连问也不问,直接遣人来买,或许自己与朋友亲戚一道来逛一逛,打发闲里光阴。谢兰藻来到铺子还没一刻钟,就见到了几个熟面孔。 店里除了安玉婵,穆陆也在。谢兰藻知道她的来历,却与她不熟,认不出来脸,直到对方自我介绍了才恍然大悟,叉手还了一礼。她来铺子自然不是为了胭脂水粉,而是询问“香皂”事。东市这边的热闹谢兰藻看在眼中,倒是西市那边—— “虽然不费几钱,可对于寻常百姓都是能省则省,至少如今是这般。”安玉婵碧绿的眼眸似是一滩湖水,她爽朗一笑道,“那边打算先赠送几日,让一些人知道香皂的好。至于钱的事情,您不必担心,我们安家出了。” 安家有自己养的匠人,她们不是榆木脑袋,举一反三这些是基本功。瞧见了香皂的配方后,便着手做各种各样的试验,宫中所赐的方子还没研究完,便已经衍生出了许多有意思的小东西。安玉婵是商人,自然知道其中蕴藏着巨大的商机。光是跟宫中搭上线,便值得她贴出半数家财,更何况安家其实并无亏损,其中有大利可图。 谢兰藻也知道安家能从此事中获利,安家愿意出钱,她也不与安玉婵客气。 与安玉婵聊了几句香皂、香膏的事,谢兰藻没有久留。 只是乍一出门,她便碰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气哼哼的,也不知道谁惹着她了。 人来人往的,谢兰藻将一声“陛下”吞了回去,她微微俯身行礼,朝着赵嘉陵道:“您怎么来了?” “去阿姐那待了一会儿,顺便四处逛逛。”赵嘉陵凝眸看谢兰藻,又咦了一声。 身后没有谢家侍从在,她自己两手空荡,买哪门子的胭脂水粉?不会是高韶诓骗她的吧?不过人的确在此处,她就不与高韶计较了。 赵嘉陵又问:“怎么空手,没带钱帛吗?” 谢兰藻道:“只是有事与安娘子商议。” 赵嘉陵凑近谢兰藻,继续追问:“哪个安娘子,我认识吗?” 呵,朝中大臣可没哪个姓安的?难不成是对方家中女眷?但命妇里,她也不大记得有安某某。赵嘉陵抬眸看了眼匾额,忽然间灵光一闪,恍然大悟。安家、安娘子——是先前介绍给她的胡商安玉婵,她的钱袋子! 赵嘉陵立马舒心了,脸上露出了称心如意的笑容。她觑了觑街上牵手并肩行走的小娘子们,眨了眨眼后,也悄悄地抱住了谢兰藻的一只手臂。“我错怪你了。” 【三三,你不是无所不知吗?你也不提醒我。差点以为她背叛了朕,与旁人幽会呢。】 谢兰藻:“……”她的一丝迷茫随着入耳的心声一道消失,直至半点痕迹都不存。垂眸看着眼被抓住的手臂,她小幅度地挣了挣,但没能将手臂拯救出来,索性由着她去了。行走时候有些妨碍,但也不是问题。 “您来买胭脂?”谢兰藻挑起话头。 赵嘉陵摇头,宫中不差这些,逢年过节的时候还用口脂、面脂、澡豆赐大臣呢。她对着谢兰藻道:“阿姐她们欺负我,待不下去了。本来想到你家,可阿姐她们说你不在。” 谢兰藻听到“欺负”时,眉头蹙了蹙。金仙公主闹腾起来确实谁都招架不住。她将心情压了压,先问起正是来:“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赵嘉陵抱着她的手又缩紧了些,她不走了,垮着脸瞪着谢兰藻,面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不高兴”三个字。 【为什么她听到别人欺负朕无动于衷?朕都见不得别人欺负她!可恶。】 【街上车马行,人群熙攘,肯定能遇到一二熟面孔。朕要闹了,反正丢脸了也没人说朕,御史也只会弹劾谢兰藻。】 谢兰藻无言。 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用空闲的手揉了揉耳朵,叹了口气说:“如何欺负您了?” 赵嘉陵想要谢兰藻问,可谢兰藻真问了她又支支吾吾说不上来了。 【皇姐炫耀她对高韶巧取豪夺成功,嘲笑朕没能将谢兰藻绑到床——船上。难道朕要这样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吗?可这么做了,显得朕对当年事情耿耿于怀。朕才不在意呢!况且,朕不像皇姐,朕可不是孟浪的人。】 谢兰藻垂着眼睫。 陛下的举止的确算不得孟浪,但心声十分吵闹,说她“轻浮”“登徒子”也不为过。 但她能拿陛下怎么办呢? “算了。”赵嘉陵惆怅地叹了一口气,她幽幽地望着谢兰藻,“反正你也不会为我做主。” 这三分委屈、三分倔强、欲言又止的可怜模样让谢兰藻眼皮子一跳。 熟悉的感觉浮现,那深藏的记忆也像是开闸的水流,浩浩荡荡地涌出了。 先帝诸子中,陛下年纪小,唯独她是桓太后所生,又不爱学习,免不了被顶上几个兄姐轻视。陛下报复手段也是很幼稚,抓了地龙要卷进兄姊的书卷里。这一切不能让人知晓,当然只能使唤谢兰藻去做。 谢兰藻自然不干。 然后小小的陛下就委屈巴巴地看她。 谢兰藻只能设法替她出气。 至于手段——那就是在课业上碾压先帝诸子。 她少有的张扬获得了学士的夸奖以及母亲凌厉的责备。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她要内敛锋芒,沉潜刚克。 谢兰藻从回忆中抽离,她凝眸看赵嘉陵:“要如何做主?” 赵嘉陵眨眼,有些意外。 【还能怎么办,那当然是“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嘉陵”了。】1 【三三,她今天也很好说话诶?是不是意味着朕能够得寸进尺了?】 明君系统:【怎么得寸进尺?】 赵嘉陵大胆畅想:【这么甜,一定很好亲。】 明君系统:【……不要乱学东西。】 系统的任务是培养千古明君,不是油腻之主啊! 谢兰藻毫无波动。 别说只是心声,就算陛下现在亲上来—— 念头戛然而止,谢兰藻皱了皱眉,强行打断了自己莫名其妙被带偏的思绪。 谢兰藻说:“您该回去了。” “嗯?”赵嘉陵眨眼,脸上的不高兴早已经烟消云散了,她弯着眉眼,笑得像是真得逞了一样。 虽然脑子里过了一遍“山枕上,私语口脂香”,可实际上,赵嘉陵连脂粉铺子的门都没踏入。 香皂、香膏的收益,到时候穆陆会送来。 赵嘉陵没直接回宫,她跟着谢兰藻先回务本坊,然而不凑巧的事偏要发生在她的眼前。 宽敞的街道上车来车往,能乘车出行的大多非富即贵,能看出些来历。距离赵嘉陵不远处的青帘马车很是低调,不过驱车的人谢兰藻认识,她低声道:“曹王府的。” 曹王,便是先帝那不幸的堕马闷绝的胞弟。他的子嗣大多早夭,只有万年县主赵华容长成。马车里坐着的如不是曹王妃,便是赵华容。 只是遇到宗室,这算不得什么。马车在街道上缓缓行,偏有不长眼的醉酒锦衣豪少骑马斜里冲出,持着鞭子将马车一拦。赵嘉陵起初还以为那人不知道是谁的马车,只是醉糊涂了,哪想到风吹来那豪少嚣张跋扈的声音,分明是故意拦道。 第43章 “县主考虑得如何了?曹王殁后多年,曹王府空有门面而已,说到底也是一介孤女。县主如今二十了,早过了婚嫁之龄。再蹉跎几年,恐怕只能选鳏夫了。我燕国公府上也不差,算得上门当户对。” 马车中的万年县主并不打算理会豪少,可燕国公府上的豪少却不打算放过她。仗着酒劲,一招手示意底下的亲随将马车拦住。 赵嘉陵先是愣神,继而面色一沉。 燕国公府上的?燕国公张奋连职事官都没有,空有一个国公爵,他的儿子就这么嚣张吗?什么狂徒? 【宿主,齐家序章已过,“主线任务齐家一君子之泽”开启了。】 赵嘉陵没理会系统,她的面色不善。 怎么每次跟谢兰藻出行,就会被一些倒霉玩意儿破坏好心情?是系统为了触发任务无所不用其极吗?她寒声道:“打,我不想看到他还能下地!” 赵嘉陵心中恶狠狠骂:【废物、蠢蛋、王八,都去死!】 这就不是国子监教训小孩那样意思意思了,燕国公家的豪少年纪老大,能负责了。这是要打断对方的双腿!跟随着赵嘉陵的侍卫心领神会,一抱拳后随后欺身上前。 谢兰藻垂首静立,面色冷峻,也没有阻拦的意思。 车中。 赵华容眉头紧蹙,心中躁郁。她准备去金仙公主府上,便没带什么人,哪想到会碰到张奋之子张洛继。燕国公府上的确遣人来说媒,但已经被母亲拒绝,哪里想到张洛继会莫名其妙地过来纠缠。 “能冲过去吗?”赵华容道。 婢女掀开车帘,瞳孔骤然一缩,下意识地将帘子一放,心惊胆战道:“打、打起来了——” 第40章 说是打起来,其实是燕国公府上的人单方面被打,燕国公之子张洛继杀猪似的惨嚎直刺云霄。 车驾微服行幸,哪能真的没人知道?只是少了些仪仗,省得兴师动众扰乱长安百姓罢了。京兆府、万年县乃至东市中巡街的果毅,哪个没有接到消息?看似跟着赵嘉陵的人不多,其实都在各处躲着呢。眼见着陛下的亲卫动手,向来懒散的果毅忙不迭赶到这边,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人打了再说。 国公府上跟随张洛继的小厮倒是想回去报信,可没走两步就被卫士给抓起来了,不许任何人先一步将消息送到国公府去。 车中的万年县主赵华容听着外头的响动心惊肉跳的,内心深处翻起了惊涛骇浪。她手中紧握着一柄匕首,屏着呼吸,坐在马车中不动如山。等到曹王府亲随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赵华容才暗松了一口气,朝着贴身奴婢使了个眼色。 “县主。”奴婢担忧不已,面色煞白如纸。尽管打着哆嗦,可还是一探身替赵华容掀开了车帘。 赵华容一探头,瞧见赵嘉陵那张脸,面上惊色更甚,连心跳都漏跳了一拍。 “容姐无事吧?”赵嘉陵扬起了笑脸,示意曹王*府的人搀扶赵华容下马车。 一声“陛下”卡在喉咙里,赵华容强自按捺住。她看了眼四周,立马明白陛下是微服出行,镇定下心神,她张了张嘴,嘶声道:“六娘子,您怎么来了?”圣人子嗣不与诸王后同排行,先帝诸子中赵嘉陵行六,宫中亲近的人会称她一声六娘子,在此时也合时宜。 “随便走走。”赵嘉陵微笑道。 燕国公府上的人已经被拖走了,只余下地上一滩尚未处理干净的血迹。东市往来的行人被这场景惊得魂飞魄散,可是能来东市的那么不差钱要么有身份,很是知趣。贵戚之间的事情还是少公开说道,要不然哪天惹祸上身就麻烦了。 “那人怎么回事?”赵嘉陵又问。 赵华容抿了抿唇,摇头道:“我也不知。”她也没有隐瞒,想了想又说,“前些日子,那边府上命人来提亲,只是已经拒绝了。可这张家郎君似是不想善罢甘休。” “败类。”赵嘉陵冷哼一声,“上梁不正下梁歪罢了。”燕国公无官职在身,是他想要赋闲吗?不,是他没用。 她跟赵华容也不算亲近,说不了多少体己话。闲话了几句,道:“无事了,容姐莫要忧心。回去后替我向阿婶问好。” 赵华容看了眼立在一旁的谢兰藻,心想陛下有事与谢中书商议,她也不问什么,忙道了一声“好”。 等到赵华容消失后,赵嘉陵脸上的温和笑容不见了,她沉着脸,这段时间倒也培养出几分君主不怒而威的威势来。她问道:“长安这么乱么?” 谢兰藻道:“贵戚纵恣,恐不大容易约束。”长安尤其是皇宫附近的坊市,一片瓦落下来都能砸中皇亲国戚。谁敢管?京兆尹不敢,万年、长安两县县令更不敢。就连谢兰藻也觉得约束他们耗费的心力不值当。不过像张洛继这般直接冲撞宗亲的倒是少有,若不是醉糊涂了,约莫也没这个胆子。 赵嘉陵沉着脸。 在宫中坐听时事,总不如直面乱象有冲击。她的眉头微微蹙起,望着谢兰藻欲言又止。京城乱象,宰相失职。可她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只蔫儿耷拉地道:“回去吧。” 都怪燕国公,太可恨了,她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回宫后,赵嘉陵将上一个奖励给的《糖谱》取出,翻了翻发现炼糖的秘法。她思索了一会儿便打发银娥寻宫人去抄书,底本自然是要留在宫中的,至于抄成的送到少府去。这些法子不能做宫中的密藏,仍旧得教会百姓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只是近来皇雍印刷坊有要务在身,短时间也腾不出手来。 【部分香皂配方要教他们、雕版印刷书也要教,现在又来了炼糖法——唔,命人在州县立碑让他们自学么?】赵嘉陵心想。 【药方不就是这么传的么?这样也可以,只是许多人还不识字呢。】明君系统道。 【算了,朕可以下诏,但推行起来并不容易,两京都未做成,州县如何一蹴而就。书籍日后是要印刻的,至于现在……】赵嘉陵思考一会儿,眸光闪了闪,【不如借着这些好物给明德书院积攒些名声。譬如建一个能够传播技术的明道院,它同样隶属于明德书院。若民间有心向学者,皆可来此学新的技艺。】 【明德书院还未建好,目前只确定了高韶来此做老师。至于明德书院的院长,仍缺人选。谢兰藻自然好,可她身为中书令总领百揆,不能所有事情都压在她的肩膀上。三三,你不是无所不能的系统吗?这回不是朕的私事,而是军国大事,快给朕推荐一个可用的人。】 明君系统机械回答:【宿主还没刷出相应的成就奖励,得靠自己。】 赵嘉陵:“……”明德书院虽不是官学,可毕竟是秉承神明之意,又是皇帝下诏修建的,在一些人眼中还是未来可期的。赵嘉陵让宰臣们举荐合适的人选,一个个想方设法推自己的亲戚,甚至恨不得亲自上了。赵嘉陵看来看去,还是谢兰藻举荐的人可靠。 她推举之人叫杜温玉,是京兆杜氏出身,先帝时某科进士第一,不过朝中无人,未做京官,一直在地方迁转,如今做到了扬州长史。看她的任官履历,官声颇好,为人也有才干,不是陈希元那种只好文学的绣花枕头。赵嘉陵认可,便将其人擢为给事中回京中来。 贡举改制、学校改制……入冬后一件件大事落定,朝臣跌宕起伏的心逐渐平静了下来。听到明德书院的事都能不起波澜,更何况是燕国公之子被圣人下令打断腿的事? 燕国公倒是觉得委屈,觉得他儿子罪不至此,也没对县主造成什么伤害啊?可他除了入宫告罪也没有办法,难道还能指着圣人道她过分吗?赵嘉陵暂时没有将燕国公怎么样,没有除爵也没有下狱,只是打发他回家去。朝臣们还以为这事儿算完了,毕竟以往涉及权贵的,只要不威胁到皇帝,大多轻飘飘地揭过。 然而只隔了两日,朝堂上的寂然平静就被御史们撕裂了。 御史们一旦开口,就不可能将事情限定在“燕国公教子无方、纵行不法”上了。言辞上引经据典,人物上那是尽情攀扯,指桑骂槐。 这日长安下了第一场雪,寒风冷峻如刀,雪花伴随着冻雨飘落,荡开了细微的轻响。 比风更冷的是御史的言辞,讥诮的语调反而是其次,令人骨寒的是对方话中的深意! 赵嘉陵神色不变,文武百官们同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可御史们不罢休,孟宣和持着笏板,继续道:“臣闻制器之匠必取良木,治国之用则需贤人。木不良无以成器,人不贤无以安国。君不养人有失君道,而臣不奉君,又失臣之任矣。为官为爵者,诚乃国家之基,百姓之安危所系。” “《传》曰:‘我闻学以从政,不闻以政入学。’今之贵戚子弟,求官颇早,课浅艺薄,赖有爵位传家,不读圣人之书,不知圣人之礼。废学无才,以狂悖恣情坏祖宗之家业。主上怜其祖先创业之艰,愍其家而不黜责,然其人亦不知感恩,使主上失褒贬之明。臣甚惑之,臣斗胆,伏愿陛下略采刍言,日后但有袭爵者,一试课业,学有成则得封!” 第44章 尚无爵位在身的文臣还能保持镇定,但有爵之人大惊失色,情绪激昂浑身发颤,那眼神很不得将孟宣和给生吞活剥了!这是什么意思?未来袭爵还要考吗?岂有此理!他们不能也不愿意接受。 司封郎中掖了掖额上的冷汗,他的面颊苍白,道:“建功立业,实为千秋家业,为子孙谋。若继承爵位以课业论,臣恐使人心寒。” 孟宣和冷飕飕道:“臣不知贵戚子弟读书难在何处,是家中无书可读,还是请不起贤能之人来教?或者两监无其座次?” 司封郎中皱眉:“人之秉性不同,天下读书之人何其多,如孟御史这般登进士第的也不过寥寥。” “倒也无需及第之才,其所缺者德业耳。”孟宣和眼也不眨道,“既想家业昌盛,怎么不教子孙读书?君子之泽,岂独五世而已?盖得其人,则可至於百传。”1 勋贵子弟也有读书的,但这难道是子孙向学不向学的问题吗?这根本是要剥夺他们的权利!若真出了个不肖子孙,让他们眼睁睁看着爵位无人可继承吗?尽管知道不肖子孙可能坏家业、连累族亲,但谁能做到悬崖撒手式的一放?“此非古制,前朝并未有。臣等以为不可!” “贡举改制、明德书院不也前所未有吗?”一位御史反唇相讥。 赵嘉陵眉头皱了皱,她有任务在身,的确得改一下东西,但并不希望这事跟明德书院挂上。那御史自知失言,已经低头告罪。赵嘉陵面沉如水,她的视线落在谢兰藻的身上。 强烈的目光无法忽视,现下没有心声,可不代表着之后没有“胡言”。谢兰藻平静道:“君子好因循,有不得已者,亦当运独见之明,定卓然之议。臣以为上无旧典可举,也当以近世之权道而改之。孟御史之言甚善。”2 她跟陛下同行,也听到了“君子之泽”这一针对贵戚的任务。御史弹劾燕国公府上,顺便提出考试袭爵的建议,的确是出自她的授意。 先前街上陛下欲言又止,可她心中知道,的确算她这个宰相失职。 谢兰藻一出口,来自同僚的攻讦自然不少,原本对准御史的矛头,纷纷转移到谢兰藻的身上。谢兰藻神色自若,不在意那些言论。 赵嘉陵眉头微微皱起,并不想让谢兰藻被朝臣的愤懑不满淹没。她道:“此事再议。”顿了顿,又说,“朕有东西邀请诸卿观看。”她的视线挪到李洽的身上,道,“秦公,准备好了吗?” 秦国公李洽是勋贵,他倒是没在意那些,没被涛涛浪潮裹挟着。一听陛下点他的名号,还愣了愣,片刻后脸上露出一种压抑着的激动。他放声道:“臣女已经准备妥当,只等陛下大驾!” 这可是震古烁今的大业! 火器!冲锋! 第41章 贡举、国子监改制的时候,不少勋贵们笑嘻嘻地看热闹,他们的子嗣虽然也在国子监就读,但要入仕完全不用贡举,可以借助门荫出仕,故而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甚至加把劲奚落,等到这一刀砍到自己的身上,便开始哭嚎了。 这爵位可不分文臣武将士族勋贵,但凡立下了功劳都能被授予爵位,但这爵位不能顺利传家了,自家孩子还要考试才有资格袭爵,这不是闹吗?!贵戚和公侯们如何甘心? 眼下还没有定论,要怎么驳斥谢中书、怎么让陛下不做这个决定呢?贵戚们纷纷聚在一起,绞尽脑汁想主意。既不能闹出太大动静,也不能什么都不做,这个恰到好处也太难了。谢中书提出这个建议,简直是没天理啊?!就因为她家无爵位继承吗? “或许还真是如此。”听到同僚抱怨的某贵戚眉头紧蹙,他灵机一动道,“郑相在朝时,主持宣启之政,其中女子入仕是一条,还有一个便是妇人也能承爵,只是这一条终究没有实现。谢相祖母乃长公主,她的父亲封侯却因无男嗣,使得爵位未曾传递下去,她自然是不知道我等的苦闷。” “也许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说话的人猛地一拍大腿,“她一直致力于推动宣启之政,当然也会将郑相当年没做成的事情一一落实了。先帝与郑相之间还有些龃龉,可现在,瞧瞧咱们陛下,那是一门心思都在谢相的身上啊!”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最破防的贵戚们家中无好儿,真要实施考试承爵,他们绝对第一个被卡主。别人家的爵位落到女儿手中跟他们有什么关系,那些文臣嚷嚷的“旧典”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先保住自家家业吧。“她一定是这么想的。”勋贵们信誓旦旦地说。 有五品以上实职的勋贵能参与常朝,而余下沉浸在富贵中的人,虽不能上朝,但也能上表乃至入宫去拜见圣人。他们也不提“考试”的事,只上书说“古之时,妇人有爵亦有谥,请复上古之风”。 他们都退了这一大步了,谢兰藻怎么也能闻弦歌而知雅意了吧? 对于这帮人的上书,赵嘉陵有些意外,她不置可否,将上书都打发到政事堂让宰臣们商议了。 她在等。 等第一场冬雪落后放晴的好日子。 火.药爆炸到底是什么样子,她没去郊野的庄园不清楚。看着语句逐渐激昂的密信,赵嘉陵跟系统死缠烂打,最后获得了一次全新的观影体验。 那一刻的震撼难以言表,以至于早觉得自己已经经历种种考验、能够承受各种奇观的赵嘉陵,都陷入了短暂的失语中,看得两眼发直。系统控制了影片的音量,可她还是狠狠地一揉嗡鸣的耳朵。 【这是完全版的,宿主要看的没这么震撼。】明君系统说。 【够了够了。】赵嘉陵道。 三日后是个晴天,恰逢休沐日。 但皇帝邀请百官群臣赴宴,这“休沐”当然也不存在了,好在不用卯时就起床。 这回盛宴,赵嘉陵请得不仅仅是参与常朝的朝官人选,连那些不参与朝政的贵戚们也都叫来了。甚至连在深宫不愿外出的太后,也一并出行。车驾浩浩荡荡地奔赴秦国公在长安郊野的庄园,身后仪仗车马相随,那架势堪比外出行猎时。 “陛下到底要请我们看什么?”户部尚书小声地询问谢兰藻。消息前几天就有了,但具体的东西怎么都问不出来。听说有人将秦国公拖去饮酒,你一杯我一杯地将他灌醉,可向来大嗓门的秦国公这会儿一个字都没吐出,嘴严实得像是铁线给缝上了。 想从陛下那听点心声吧,可什么动静都没有。 原以为听到心声就能省略“揣摩圣意”,一步到位了。哪想到心声时断时续的,带来的惶恐也不少,心声沉寂的时候,带来的大恐怖更是难以形容。 于是,只能从深得圣眷的谢兰藻那儿打探消息。 可谢中书平日端方肃静,自有一派威仪,更不是好询问的对象。 此刻,谢兰藻就平静道:“到时候便知道了。” 谢兰藻不知道,但内心深处有所猜测。陛下要给群臣看的必定是自系统那得来的珍奇之物,可明德书院没落成而且不在这个方向,不由秦国公府上负责。望远镜尚在研究中,况且也不需要出城。至于香皂、香膏、马蹄铁等物,更是没这个必要…… 仔细一盘算,大概能猜到是那什么“火.药”。它落到陛下手中之后便没了声息。陛下曾说漏嘴,道将好物给了太后,而秦国公是太后的心腹,太后若是着人研究,那秦国公是理所当然的人选。 “当真这么厉害?”车中,太后也问道,神色狐疑。秦国公府上的上书她都看了,但是根据她对那帮朝臣的了解,说事的事情总喜欢夹带些别的,一件普通的小事儿也能夸得天花乱坠。一摞折子挤一挤,还能拧出一桶水来。 “难道秦国公敢欺瞒我与阿娘吗?”赵嘉陵道。 太后点了点头,秦国公的确没这个胆量。 既然是盛宴,那么宴席自然也要有的,秦国公不敢慢待圣人,叫人布置了好一片宴席。太后和皇帝自然在首座,旁边是陪宴的公主和宰相,再往下依次序落座。群臣们心中暗暗嘀咕,不太明白到底为了什么,可面上一副言笑晏晏的欢乐模样,恭祝了皇帝和太后之后,又有朝臣奏乐起舞助兴,作应制诗。 赵嘉陵仿佛也沉浸在这片融融的宴乐之中,她绝口不提朝政事,等到宴席落幕了,才轻飘飘道:“昔日得神明祖宗庇佑,朕得来了一物,其名‘火.药’。朕将其交给了秦国公府的千金研究,如今已有结果。” 太后闻言稀奇地看了赵嘉陵一眼,至于神明祖宗,都当作套话。 李兆慈也在宴中,听了上首陛下的言辞,施施然走出,镇定自若地发言。等到场面话结束,她才朝着赵嘉陵一拱手:“妾奉陛下之令,请诸位观一场‘神.迹’。” “阿娘要小心些,动静恐怕不小。”赵嘉陵转向太后轻声后,又很自然地吩咐了银娥一声,要她向谢兰藻传话。 【宿主放心吧,不会震聋人的。】明君系统说。 【朕不提醒谢兰藻,她又怎么知道朕对她的关心?】赵嘉陵振振有辞。 第45章 宴席上,文武百官早就心痒痒了。 就算听了李兆慈一番长篇大论,也如坠在云雾里。 一部分人脸上茫茫然,而那些能听到心声的朝臣,暗道一声终于来了”。 只是除了陛下对谢中书的偏爱,压根没品出什么来。 陛下担心谢中书听觉受损,那臣等呢?! 嗯?不对,震聋?难道是堪比轰隆的大响? 群臣在秦国公的人引领下前去观看“神迹”。 李兆慈没让人靠太近,尤其是陛下和太后。她拍了拍手,庄园里的奴役很快便将研发好的火.药桶搬了出来。 她彬彬有礼道:“这是某研究神物的一点心得,点燃后动静不小,诸位大臣担待一二。” “那不就一个桶吗?能有什么吓人的?”说话的人颇为不以为然。 李兆慈笑了笑,没将那话放在心上。她的视线放在不远处的赵嘉陵身上,等到银娥来传话,她才又打了声招呼,说:“点燃!”火.药桶只是用来展示威能,并不会直接且粗糙地用在战争中。这会儿做出火引子非常长,要给点火的人足够的离开时间。 滋滋的声音响起,片刻后,一道轰隆爆响荡开,仿佛云层中压缩的惊雷齐齐绽放,即使有着树丛草木遮挡,即使隔了一大段距离,地面仍旧振了振。火光如龙,霎时间向着四面八方冲荡,极为刺眼。先前那不以为然的贵戚吓得面无人色,抱头鼠窜! 李兆慈暗笑,她摆了摆手,又有人将新的制品搬上。这不是火.药桶了,而是研究时候产生的副品——火树银花。仆役依照李兆慈的吩咐摆了六个,点燃后顿时一声“炬”响,五光十色的礼花绽放,犹如锦绣灿烂。 可惊魂未定的朝臣们没工夫欣赏礼花,他们脑子里都是那恐怖的火.药桶。他们的脸色青青白白的,十分吓人。得亏在空地上,要是那玩意儿扔到人群中爆炸了,谁能够挡得住啊?! “这、这——” “别急。”李兆慈面上笑意浓厚,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文武百官那精彩纷呈的脸,既然要展示,那也得来个彻底不是。烟花应该能够放松他们紧绷的精神了吧?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上木人!”李兆慈道。 仆役们听她的吩咐,立马取出了十具披挂的木人。 李兆慈这回没让别人操作,她自己取出了一支装在匣子里的火.铳,瞄准了木人。 又是一道乱滚的惊雷声落下,那一身披挂的木人应声而裂! 文武百官的脸也要裂开了,他们一个个互相扶持着,被奇观震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披挂是全新的,可不是烂东西啊!他们的肉.体凡胎要如何抵挡?! 秦国公咧着嘴笑,很是得意。他抬起手啪啪地鼓掌,朝官们虽然懵了,可也还是附和了掌声。 什么鬼东西啊,简直是大恐怖! 谢兰藻深呼吸一口气,抚平内心的震撼。在得到银娥传来的话后,她做了些心理准备,可仍旧被那股激荡给震得失语。她扫了眼周身惊恐的面孔,思绪飞快转动。硝.烟被风吹来,夹杂着令人鼻痒的怪味。谢兰藻的嘴唇喃动着,她道:“陛下万岁!”应和声如山呼海啸,响彻四方。 赵嘉陵泰然自若。 在一干震撼到失色的人跟前,她的那股帝王威仪终于“修”到了巅峰。 太伟大了,不愧是天子。 这等神迹都不能打破她的沉静。 赵嘉陵道:“此事做得好,该赏!”她朝着秦国公道,“卿家威猛,后继有人了。封侯如何?”说着,赵嘉陵又像是想起什么来,朝着还没从震撼中回过神来的百官道,“先前让卿等商议的承爵事,可有什么结果了吗?” 天子平静而从容,勋贵们震惊错愕而又茫然不知所措。 许久后,他们才猛地打了个哆嗦。 这哪里是宴会啊?!这是把他们请过去“杀”啊。 危险的武器被李兆慈放回了匣子中,奉到圣人手中。 但这玩意儿会只有一点吗?!一些话语死死地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要是不同意,不会直接被打成一滩烂泥吧?!登基时候尚且不起眼的陛下,竟然如此恐怖! 谢中书,你说句话啊!能不能打破这恐怖的氛围,你不是陛下的枕边人吗? 朝臣绝望的眼神落在一语不发的谢兰藻身上。 第42章 皇帝陛下当然不会癫到用那什么“火铳”一口气干掉所有不同意的贵戚,众人心中知道这点,但看着那恐怖的玩意儿还是不由胆寒啊! 这种无声的威慑让人无法忽略,仔细体味,还能品出一些东西来。除了一些天生好命能投胎到皇亲国戚家中的人,余下的爵位从哪里来?文臣那占比太小,还是得武功上做出开天辟地的大事业啊。自大雍开国,便以勋爵筹勇士,他们要胁迫陛下退步,也只是用“消极怠工”来。 唉,因为子孙不肖无法传家业而肝肠寸断,很不幸地一病不起,没法为国尽忠,很合理是吧? 可现在那武器一出,什么勇猛无匹、材力过人、千军之中取敌将首级,都是一下子的事!轰隆爆响直教人上天啊!看秦国公那笑容咧到耳根的臭样子,走在浪潮前头了不起啊?! 不过这已经不是未来家业能否传子孙的事了,而是他们自己都要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了。纵然陛下大度,不借机找茬寻他们的错处,让他们安稳地待在那位置,可未来呢?谁能够掌握那种利器?子孙没出息继承爵位?没事的,棍棒底下出孝子啦,至于阻拦考试,不可能的。 机灵的勋贵已经开始斟酌,眼神朝着同僚身上瞄一瞄,心想道,对不起啊,我是大忠臣,怎么能因一己之私妨碍陛下千秋大计呢?! 可没等他们开口,李兆慈又一拱手道:“除了火铳,尚有大炮在研究中。到时候开山不在话下,日后与蛮夷开战,我大雍兵马也能所向披靡!”她慷慨激昂地陈说,效果有些夸大,但人总得有梦想不是。 勋贵们心肝颤了又颤,脸上的血色还没恢复呢,又被李兆慈的一番豪言给吓没了。 时任光禄少卿的英国公朝着秦国公乜了眼,大骂这老贼不够意思,一点消息都不透露。他完全忘记了自己先前反对那一政策的激动模样,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他大声道:“臣以为谢中书先前之言甚确,从政做官,不可以不学!少而受业,长而出仕。就算不入朝为官做宰,可身为贵戚,亦是国之颜面,当由德进,应据才升!” 英国公的大变脸让那些心中蚂蚁爬似的贵戚越发不是滋味,那玩意儿在手,还劝谏个鸡毛啊!紧接着,大雍的公侯纷纷附和英国公的话,就连宗室出身的宗正卿、卢国公也赞道:“陛下圣明。” 谁让最近的坏事都是勋贵子弟惹出来的呢?谁让陛下有神明相助,手中握有强大的武器呢。 不过那个……他们都心悦诚服了,是不是也能让他们开开眼,加入研究中啊? 这一刻文臣武将的心都经过了大力的磋磨,在场的人没有谁是傻的,就算真的傻到不会看氛围,旁边警惕的人也会适时地让同僚闭嘴,万一碰一下,被殃及池鱼了怎么办啊?肉.体凡胎怎么对抗神器? 赵嘉陵憋着的那口气舒出,身心爽然自适,宛然如神仙境界。 不过这事儿应该还没完,谢兰藻一言不发,有些反常。 赵嘉陵主动地问:“谢中书以为如何呢?” 谢兰藻思绪纷涌,尽管在骤然看到火.药、火器时候,她同样震愕,但她用极快的速度冷静下来,开始分析接下来的事。勋贵们一时间被震慑,纷纷被九天降临的奇迹压弯了腰杆,不敢说出反对的话来,内心深处可能还怀着一种莫名的“自信”,等真到子孙需要承爵但过不了考课时,就未必能像现在这么泰然了。 “反复”这两个字牢牢地刻在每一个人的心中。 谢兰藻抬眸,与赵嘉陵的视线对视片刻,她平静而又从容道:“臣以为,朝中大臣家中多子,既要考课选贤,臣请嫡出诸儿女,皆可应试!”并非她轻视支庶,然而凡事得按部就班。况且嫡庶之别泯灭,于百姓之家妨碍不多,但恐怕会乱皇室家法。 先前勋贵们想要“缓和”局势,主动提出女子也能承爵,谢兰藻恰好在此时道出此事。 【唔,宿主,可以诶。对于勋贵来说,大号废了练小号,这样增加家中爵位传递下去的概率,同时也能增加合理有效的竞争。】 诚如谢兰藻所言,勋贵——尤其是没有职事整天吃喝玩乐的,家中子女颇多。而且人心难测,对待儿女,能一碗水端平的都是少数。重家法的会在意嫡长,但也有喜爱幺子甚至引发各种争爵、兄弟阋墙丑事的。 当然有老古板想要反对谢兰藻夹带“私货”的,可眼神在一旁笑容可掬的李兆慈身上溜了一圈,立马打了个哆嗦,只好木然僵立着不发一声。 四面阒寂。 只有赵嘉陵的心声在回荡。 第46章 【谢卿心中有朕,唯有她真心诚意为朕着想。】 【当然,谢卿也颇为顾全大局,为勋贵谋子孙计,只是这帮人怎么不感恩戴德?】 朝臣:“……” 陛下眼中就谢兰藻哪哪都好是吗? 要不是有心声泄露,谁能想到她们“暗度陈仓”了? “臣以为谢中书之议可,若是一家子孙都贤,只一人能够承爵,余者又当如何呢?固然可以另行他途,不过臣觉得可行‘推恩’事,但凡勋贵儿女能过考试的,皆可降等袭爵。”又有朝臣奏道。 户部尚书眉头微微蹙起,跟一旁太府的官员对视。这多一个有爵的,就多一张吃干饭的嘴啊!不过转念一想,就那群歪瓜裂枣哪里可能都考上?况且考什么,陛下尚未明说呢。依照陛下推行明德书院的力度来看,恐怕也与明德书院新课业有关。等到需要操心吃干饭的人时,她可能已经高升了,用不着她管。 这般想着,户部尚书的心绪又平和了。 绝不会是被火器吓到了。 赵嘉陵点头:“诸位还有什么异议?若无有,便由中书拟诏施行。” 【恭喜宿主出发成就“真金不怕火炼”“考耶考也”。】 【成就奖励“金属提炼法”“金属锻造法”】 赵嘉陵嘶了一声。 她跟系统交流多了,也对一些陌生的词汇心领神会。 而工部尚书更是瞪大了眼睛,没控制住倒抽一口冷气。 神明赐予的好东西啊!如果有人反对,神明是不是要把它收回去了? 不行,他绝对不允许! 他虎视眈眈地盯着周边的臣子,像是谁说一声反对的话,就要往他脸上狠狠地捣上一拳。 到底谁想要妨碍他进步? 一些文臣叫得大声是因为“祖宗之法”,至于勋贵,那可是利益相关。在勋贵们为了“进步”决定退后一步时,事情忽然间有了点转圜的余地。大儿废物,小儿还能顶上,而且只要课业达标了,都能来分杯羹,有什么坏处吗?要是孩子里一个高个儿都拔不出来,那不如死了算了。 琢磨了一阵发觉对自己没影响的勋贵们顿时笑逐颜开了,这回是真正的心悦诚服。那高呼“万岁”的声音愣是把一些顽固派细弱的抗议给盖了过去。 大嗓门既是表达对陛下的敬佩,同时也是故意盖住那些已经发怂发软的声音。 可闭上嘴巴吧,爵位继承跟您有什么关系呢?!手是不是太长了啊!陛下何其伟大,是不可能出错的。 于是这跌宕起伏的盛宴又变回了和乐融融的样态。 赵嘉陵依照着旧制赐予朝臣们绫罗锦缎和香膏——原先还有澡豆,不过现在用上了安家产出的香皂、香膏,也算是为了她扬点名声。 安玉婵挣钱,就是她挣钱。 赐物也有轻重,依照身份和亲近而行。 原先比宰臣少些绢布,朝臣们是不在意的。 但这次,只有谢兰藻获得了陛下赏赐的火铳! 凭什么啊!委屈了,要闹了! 赵嘉陵才懒得管那些渴求的眼神,毕竟连金仙公主和驸马的暗示她都忽略了。 在盛宴过后,她与太后摆驾回宫,临行前还让银娥嘱咐谢兰藻注意事项。 “借我看看?”高韶的视线黏在谢兰藻的身上。公主府不乏新奇的玩意儿,但这“火铳”的确从未见过。 “公主府上养着不少小宠呢,恐怕惊着它们。”谢兰藻将火铳收起,慢条斯理地说道。 高韶一噎,嘟囔道:“又不是没有开阔处。” 谢兰藻轻呵一声,拐了个话题:“那博物书籍看得如何了?” 高韶:*“……” 谢兰藻只是随口一问,倒也没多少催促之意。明德书院尚未建成,陛下之前还为学生发愁。不过有的人脑子灵活,应该能够猜到些东西。 勋贵袭爵考校德行,但又不仅仅是德行,还是得做试题。至于试题依照先前弘文、崇文二馆的简单经义和试策,还是重新拟定呢,现在还没个定论。不过既然提出了“考试”,谢兰藻无论如何都要将它与明德书院的“新课改”联系在一起,她不希望在未来有人跳出来阻碍书院发展,并且横生枝节。至于措施么,那自然是将一些人绑到同一条船上。 在遭到了今日的冲击后,顽固的人还会固守成见吗?家中已蒙家训长成的嫡子不会放弃过去的经业,但孙儿辈呢?那些堪堪开蒙的小的呢?放一个到明德书院,完全是可以做到的。既能在陛下跟前展示忠诚,也能在在未来多一条路可走。 陛下的那一摞书已经着翰林待诏们传抄,至于《通识》也付与皇雍刊刻。过些时日,《通识》也该传遍长安大街小巷了。 “我算是相信你说的话了。”高韶抱着双臂,又感慨一声。 谢兰藻回神,数息后才意识到高韶指的是陛下。 眉眼间浮现出盈盈的笑意,谢兰藻一颔首说:“是。” 高韶又问:“你会不会遗憾这一幕来得太晚?” 谢兰藻:“来日方长。” 高韶:“可毕竟是孤悬的崖间铁锁,能顺利走到终点吗?” 谢兰藻沉默了一下,不知道何时开始,出现在她脑海中的不再是防备和疑虑了,而是那些聒噪却又诚挚的心声。 她眼中闪烁起一抹坚定的光芒,她一颔首道:“能。” “可权势之下,很容易面——”“面目全非”四个字还没有说完,就被谢兰藻打断。 谢兰藻噙着笑,朝着不远处的赵仙居道:“殿下,驸马她道今日不回府了。” 高韶:“?” 乾坤朗朗,怎么会有人当众胡说八道并且脸上没有一点异色和羞愧的?! “我没——”话还没说完,高韶就被翻脸的赵仙居拽走了。 谢兰藻垂眼。 同样的吵闹,她的确对陛下的耐心要多些。 第43章 宫中。 赵嘉陵盘坐在榻上,回味着庄子里瞧见的一幕幕。 群臣们目瞪口呆以及肝胆俱丧的模样真的有趣啊,尤其是那些谏官,嘴巴开开合合,最后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依照那帮家伙惯常的表现,他们会上谏言说尚武有碍民生、穷兵黩武会导致大乱。尽管她什么都没做,可那帮谏官总能充分发散自己的思维,想到种种恐怖然后栽到她的头上,美其名曰“防患于未然”。 这回好了,他们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看来不是武事不好,是力量不足够,强大的火力才能够带来绝对的压制。 【朕的表现怎么样?】赵嘉陵得意洋洋地询问。 【宿主头角峥嵘。】明君系统回答。 【谁问你这个了。】赵嘉陵心说。 【?】明君系统无语,不是这样哪是哪样?谁让赵嘉陵是它的宿主呢,于是它认命地调动数据库开始做分析,最后道:【宿主是想问,谢兰藻也会因你着迷吗?】 赵嘉陵轻哼,兴奋的情绪收敛,心声略有些矜持:【除此之外,她还有其余选择吗?】 明君系统:【……】 赵嘉陵:【罢了,朕不问你了,你都不是人,哪里懂得人心?朕的奖励呢?】 虽然贵戚们废物,是全自动地闯祸机,但好歹为她带来了成就和奖励。“金属”“锻造”这些词她可是能够听明白的。 发放的奖励是厚厚的一摞书籍,印刷字体板正清晰,仍旧是图文并茂的,十分精细。让赵嘉陵说铁器如何冶炼、锻造的,她当然说不上来。好在书籍的序言中有相关的介绍,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新办法会减少多少材料、能让锻造的成品提升多少。 兵器在于利,一柄好剑在战场上可能就达成了所向披靡的效果。况且,冶炼之物不仅能用于兵器! 赵嘉陵因火.药、火器之威力带来的振奋,眨眼就转移到这些金属的冶炼和锻造上了。她猛地一拍腿,恋恋不舍地合上书册,吩咐道:“传宰相来!” 宫中急召,谢兰藻心中隐约有所猜测。 火.药之事一开始,陛下便不让旁人碰,等到成果出来了才请朝臣共“赏”,至于其中目的也不难猜测,八成是为了震慑那些嘴皮子利索的人,从而推动种种改制。在庄园里陛下不提让宰臣们加入此事,那么此时,也不会为了它再召见自己。 不是火器,便是新得到的与金属冶炼相关的技艺了吧? 谢兰藻的猜想没有错,等她入宫后,最先闯入眼帘的是陛下那毫不掩饰的灿烂笑脸,紧接着便是厚厚的一摞书。 “谢卿来看。”赵嘉陵朝着谢兰藻招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啊。1若真依照书册上所言,那我大雍未来将是如何光彩?” 谢兰藻一目十行地浏览书籍,术业有专攻,她虽然遍览群书,可毕竟以经业文学为主,对于冶炼之道极为陌生,更何况是这等超乎寻常的技艺。一颗心怦怦的跳动着,谢兰藻的眸光炯然发亮,她道:“陛下打算如何?仍旧给工部和将作监研究么?” 第47章 赵嘉陵挠了挠头,她只想着让谢兰藻看一看,至于给工部还是哪,倒是没个确定的想法。要弄这些东西,在一开始还是得往里头砸钱的。户部和太府那边,大概脸色不会太好吧。“望远镜、玻璃、马蹄铁、炼糖法……加上那边原先的营生,是不是事情有些多?”赵嘉陵迟疑道。 区区四五样对官营作坊来说算什么?官府最不差的就是工匠,少府有一万多人,将作监匠也有一万多人,纵然那些匠人不够用,也可以去民间私营的作坊里征召。但未来呢?当可以钻研的东西多起来后,各种技艺交叉,人还足用吗?还能维持秩序吗? 谢兰藻冷静地思考着,片刻后,才斟酌道:“陛下可曾想过,将专属的官营作坊独立出来?” 【就是开厂子嘛。】明君系统出声。 赵嘉陵的思维被一打岔,她心中问:【什么厂子?】 【玻璃厂、钢铁厂、铜厂、印刷厂、药厂……分门别类,是不是很清晰了?】 赵嘉陵听明白了,她对上谢兰藻的视线,苦恼道:“要重新营建厂——作坊,还得用钱。户部和太府那边不好说啊。” 得到了系统的肯定后,谢兰藻心中的念头越发明晰,她沉静道:“这是必要的支出。”顿了顿,她又道,“不知那边玻璃研制得如何了?” 玻璃自番邦传来,从西陲送入长安,其中道途艰辛,破碎者不知凡几。原本便是外来的稀罕物,又因为成本高,到了长安可谓是价值千金。但她看那书册上,如果匠人掌握了玻璃的冶炼,其实是花不了几个钱的——同时也意味着其实存在着暴利。在前期,可以借着它从外邦商人以及贵戚豪强的身上刮出一大笔钱来。 赵嘉陵听明白了谢兰藻的言外之意,眨眼道:“这样是不是不大好?” 那玻璃能够大批量生产的,到了明年就不比瓦罐贵了。 不过好多钱啊,她也不太想跟钱作对呢。 【谢卿千万别说不好啊,朕的钱!】 谢兰藻从容道:“匠人研究新产物,起步阶段自然是艰辛的。玻璃本来就是稀罕物,自然贵有所值。” “谢卿说得对。”赵嘉陵的态度立马就松动了。她斟酌一会儿,“朕手中还有《糖谱》,是提炼白糖的好物,将抄本卖给商人怎么样呢?唉,太庙祖宗见朕过得太辛苦,又是壁中书,又是给各种方子的。朕若不能体味祖宗深意,便有愧于天、有愧于人了。” 已经知道东西怎么来的谢兰藻,静静地看着赵嘉陵装模作样在感慨,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是神恩浩荡以及祖宗之赐。这些东西都是天上来的,岂不就是天佑陛下。她善解人意道:“只予一家恐其人动‘奇货可居’之念,若将皇恩推及数家——” 赵嘉陵:【那就钱多多?】 谢兰藻:“……” 她顿了顿,神色有些异样。 赵嘉陵耐心听谢兰藻说完,她点头道:“朕知道了。”一会儿,又说,“一些技艺非皇室珍藏,唯有教给百姓才能带来朕与卿心目中的太平盛世。明德书院虽然没建好,但扬名不用挑时候。到时候用明德书院明道院的名义向民间普及知识好了。” 听到了“太平盛世”四字,谢兰藻动容,她肃声道:“陛下圣明。” “朕以前年少不像样。”赵嘉陵直勾勾地凝视着谢兰藻,动情道,“朕现在明白了,你的理想亦是朕的,朕想与你一道创造一段君臣佳话。” 换作另外一个被君恩眷顾的人大概会感动得一塌糊涂,谢兰藻只是心念微动。她轻笑一声,道:“敢问陛下,臣的理想是什么呢?” 赵嘉陵一噎,饱满的情绪像是开闸的洪水猛然流泻。 【她怎么回事啊!这合理吗?她不应该说“臣与陛下共赴吗”?】赵嘉陵心中的小人气得跳脚。 可恶,她还得维持着天子的颜面呢。 赵嘉陵喃了喃唇,眼神中多了几分“杀气”:“继宣启之政,开太平之风,为后世之表。” 谢兰藻听着赵嘉陵活泼的心声,没有半点意外之色,她唇角勾了勾,面上浮现了浅浅的笑。 赵嘉陵又说:“朕现在是不是开始懂你了?你还会跟幼时那样嫌弃朕麻烦吗?” 谢兰藻不动声色:“臣不曾嫌过陛下。” 【还当朕三岁小孩那样好骗呢。】 赵嘉陵撇了撇嘴:“口说无凭。” 谢兰藻微微一挑眉:“难道陛下要臣立下字据,陛下再来加盖宝印?” 赵嘉陵:【也不是不行。】 可她脸上装模作样的:“朕十九了,已经不是幼稚小孩。” 谢兰藻意味深长地望了赵嘉陵一眼:“嗯,陛下说得是。” 赵嘉陵:“!” 【她瞧不起朕!】 在赵嘉陵和谢兰藻商议如何从勋贵们的口袋中掏钱时,勋贵们也在考虑类似的事。 火.药、火器应当属于兵学吧?明德书院有这一科目,那教不教啊?就算不教也不打紧,浪头如此凶猛,不跑在前头不行啊!听说明德书院一个班就召四十个人,而且不限出身、不限地域甚至不限年龄,那长安百万人,还有可能轮到自家不成器的孩子吗? 这下好了,不是他们愿不愿意让小孩进入明德书院学习的事儿了,而是能不能排上他们的问题。 怎么办呢?依照勋贵们惯来的行事准则,那当然是猛猛砸钱了!明德书院要建,还得建得极好。 衡山王府中。 王妃李湘掩着唇轻轻咳嗽,她的面色惨怛,毫无血色。 长乐县主赵丹霄在一旁耐心地侍奉。 “既然是改制,陛下必定不允旁人用钱买名额入学,不然跟国子监的乱又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呢。”李湘柔声道。 长乐县主踌躇片刻,低声说:“儿觉得和妹妹一道在国子监也挺好的。”她们的身份注定了要被陛下冷待,行事也不得张扬。安阳尚且有谢中书顾念旧情庇护着,但昔日东宫的旧人……不提也罢。 李湘缓缓道:“陛下推明德书院,恰需要有人来支持。不要你们如何拔尖,至少要表个态度。陛下若不许,便不强求入学;陛下若是允了,也不必推拒这个机会。”她在府中,虽然大部分人碍于旧事,不与她往来。不过也有几个知心的朋友,态度并不因她的起落而有所更易,故而也能知道些外头的事。 沉默一瞬,李湘看着长乐道:“辛苦你了。”若非家中发生剧变,何以至此?太子被废后,全家都受了牵连,后来陛下追封,才又恢复宗室属籍。她一直劝两个女儿小心谨慎,却压抑了心情,小些的永乐,胆子变得非常小,也没寻常人家的小孩活泼。“你们还是孩子,有时候放纵些无妨。”李湘心中一软,又道。 永乐一脸懵懂,长乐摇头道:“儿不想让家人难做。” 第44章 贵戚们虽然起了“买位置”的念头,但真正实施还得看时候。 赵嘉陵那头动作就利索多了,跟谢兰藻商议后,翌日便在朝堂上提起建工厂的事。一听到“钱”,户部和太府简直是横眉冷目,而谏官们呢,也在这时候凑个热闹,非要说甚么“劳民伤财”。不管遇到什么,谏官们都要说上两句,好像不这么做就不能体现他们的“清骨”一样。 赵嘉陵烦了这些目光短浅的人,视线在底下转一圈,落到谢兰藻的身上,那是怎么看怎么满意。 谢卿何止是好颜色啊! 不过赵嘉陵也不是非要国库出钱,只不过给他们打个底,暗示暗示“朕缺钱”了。 几日后,赵嘉陵便将宫人抄好的《糖谱》交给了银娥,让她着人去宫外将《糖谱》给卖了。当然,天子开门做生意传出去很难听,就算天子不出面,这内官一露脸,谁都晓得了。所以名义上是明德书院的明道院开始“传道授业”。 消息么,当然是先通过安玉婵送到一些“大商人”的耳中。这帮人能在长安如鱼得水,都是有自己门路的。总不会在圣人缺钱的情况下,还要践行“连吃带拿”原则吧?没眼力见的可活不下去。 明德书院尚未建成,至于“明道院”,用的是桓家府邸。安国公桓启虽然被除爵流放了,桓家人都从安国公府上搬出去,但那桓家旧邸毕竟是太后长成的地方,最后挂在了太后的名下。赵嘉陵缺个地儿,跟太后说一声后便将桓府给借用了。顺便将在宫中温书准备贡举的桓楚襄也打发了出去。一张一弛,当然也能借着此事见见世面。 说是来明道院学习“制糖法”,但不少商人们心中怀着其余的念头,过来集合的大半家业与糖无关,就算有制糖的,那也是铺子里很是不起眼的一个。他们没想来学东西,而是要给宫里搭上线。做生意没些关系,那是朝不保夕。纵然有万贯家财,破灭也只在一瞬间。 这种想法不难猜,可赵嘉陵并不希望只是获得一笔钱,也不愿意见到商人们回去就将《糖谱》束之高阁了。不过要让商人们真正的上心也简单,只要让他们看到利润就好了。因而赵嘉陵之前让少府学会“九砂十八翻”制作了晶莹的白糖,在商人的跟前展示。 第48章 在市面的大多是“黑糖”,一般品质的糖一升便要五十文,而且数量十分稀少。更高品质的那是贡品,不是寻常人家能买到的。 等到晶莹如雪的白砂糖出现在商人跟前,他们几乎不敢想象自己眼睛看到的,还以为琉璃杯中盛了一抔清雪! 这是糖? 少府派去的匠人其实有些紧张,面对着一张张陌生的脸,差点露怯。她还是匠人里能识文断字的那个呢!深呼吸了一口气后,匠人依照上官的吩咐,跟商人们介绍起《糖谱》来。 不是上贡的,也不是用别的物什充当白砂糖诓骗人,那可是她们自己制出来的糖!说到这些时,匠人露出一副与有荣焉的神色。陛下天纵聪明,得神灵庇护,才引琼浆玉液到人间来。 听了匠人的讲述后,商人们的心顿时火热起来。糖可是稀罕物啊,而这种晶莹剔透的糖,更是天上来。好吧,宫中传授制糖法,并不许抬高物价,那售卖到偏远的番邦总可以吧?!总之,都是钱啊!明德书院大德如此,他们怎么能不用心支持? 随着解说的深入,匠人的心情逐渐平和,她的话语中藏着浓郁的笑意,末了又道:“这些白糖,各位到时都带回去吧。” 商人纷纷吸气:“?!” 好慷慨的陛下,不就是捐钱吗?他们出了! “这琉璃盏——”有的商人心思不仅仅在白糖上,他们凝视着装白糖的琉璃,道,“剔透通彻,与胡商带入长安的琉璃不一样。”望之清透,如水粼粼,分明是上上品。 匠人只会炼制白糖,但在来时宫中已经叮嘱过她了。她的任务除了宣扬白糖的妙,顺便也将这奇异的玻璃推给商人。她笑吟吟道:“这是工部和将作监那边研究的玻璃杯,是稀罕物。诸位愿意为明德书院尽心,便值得此物!” 琉璃也是贡品之一,番邦的商人也会将其取出高价售卖。谁家中有琉璃盏,拿出去都是长脸面的事。陛下就这么随便地将琉璃盏赐给他们了?大雍这边自己能够制作比外来的琉璃更好的东西,接下来是不是轮到他们在胡商跟前得意了? 朝堂研究这些东西当然不是为了好玩,最后都要售卖出去的。那么,谁能抢到这个机会呢?商人们呼吸一下子炽热起来。原先预备的带着点糊弄意思的钱财,反倒有些用不出手了。 翻倍! 商人们做善事,给明德书院捐款这事儿瞒不住朝臣。 到底是“捐”还是利益交换,谁也讲不清,甚至那钱也不是用在明德书院上的。但至少打这个为千秋学业的幌子,御史和谏官想要骂也无从下手。 本来还在踌躇的勋贵们一见商人这模样,心中便有些着急。本朝不禁商人子嗣参与贡举,不过国子监那招生还是会卡一卡户籍的。可明德书院不在意出身啊,工商出身皆能就读。名额有限,如果被商人们抢了,那他们家的孩子怎么办?! 在这样的刺激下,勋贵便将赞侯推了出来。赞侯是将门出身,爵位是他南征北战的父亲传下来的,可惜他学文不愿学武又不成,承爵后也只做些小官。他不耐那些麻烦事便辞官了,只做他的清闲侯爷。 不过不在朝中,消息便没那么灵通,喝酒后被人忽悠了几句便一门心思想将家中的儿子送到明德书院去。可一代不如一代,他的儿子比他还要不成器。国子监进来严查纪律,他儿子便是被退学的那个。 他家固然请得起夫子,但人得交游啊,光在家中念书算什么呢? 于是,赞侯便成了第一个入宫恳求买入学资格的那个。 乍一听赞侯的话,赵嘉陵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垂眸注视着腆着脸的赞侯,心中升起一股怒火。 她才着手改制,痛斥国子监风气不好!现在那帮家伙不想“门荫”,而是要靠钱财入学了,是要将明德书院变成第二个国子监吗? 混账玩意儿! 她缺钱但不是什么钱都能收的! 赞侯哪想到陛下会是这样的反应?吓得面无人色。他想了想,知道自己是中计了,那帮家伙不敢触霉头,就打发他来做先锋!赞侯气急,嘴皮子一动,毫不犹豫地将那帮人给供出来。 赵嘉陵的眼神冷飕飕的,将赞侯骂了一百遍。 到底给他留了点颜面,没让人直接打他。 不过翌日,弹劾赞侯的声音便如夏日的鸣蝉般高亢地叫了起来。 有弹劾赞侯沉湎酒色博戏败坏长安风气的。 也有骂他教子无方的。 国子监的博士顺势持着笏板上奏,借着赞侯的废物儿子开始痛斥国子监碌碌无为的学生,使得不少被连累的人面上无光。 赵嘉陵沉声道:“朕建明德书院,不是让人来玩的。诸卿家业大,营造府邸、购买良田、奴婢数千。如此便以为金钱能做成任何事,甚至要借此来坏朕大业。此举是要告诉朕,诸卿富比天子么?” 这话是打在所有朝臣身上,朝臣当即惶恐道:“臣不敢。” “诸卿向来鄙薄商人,认为此辈不晓礼仪,只知取利。商人尚知明德书院乃天下学人求知之地,愿出钱为其营房屋,买粟米鱼肉,而诸位呢?以钱买位,竟不如商人!” 犯蠢的只有赞侯,狡诈的是怂恿他的人,而无辜挨骂的……是今日立在朝堂上的大片臣子啊。 他们还能怎么做呢?近段时间,陛下身上的威势那是直逼先帝,不,是已经超越了先帝。陛下性情温和,只是瞧着再和气的君王,也会有变脸的一天。这时候的雷霆风雨,可是会死人的。 谢兰藻心念微动。 陛下这是趁机问朝臣要钱了,的确是个恰当的时候,是之前的陛下考虑不到的事。 朝堂中一片死寂,谢兰藻知道该撕破这种不寻常的寂静了。她道:“臣愿为营造明德书院等,献金五千两。” 文武百官脸色红红白白,谢家奕世簪缨,累出皇后、宰相,与皇家、世族结亲,家大业大,自然是不差钱。但他们容易吗?长安繁华,居之不易啊! 但宰相做了表率,朝臣焉能继续沉默?多多少少,为明德书院的建设出了钱。 赵嘉陵将朝臣的脸色尽收眼底,这回谢兰藻唱了“黑脸”,不会惹得小人记恨吧? “朕记得诸位的功劳,明德书院会立石记功。届时学人也会满怀感恩之心。”赵嘉陵道。 言辞上的安抚到位了,等到下朝后,赵嘉陵又让人给朝臣们送了新制作的玻璃杯。 可能明年玻璃杯就要烂大街了,但这不是还没到明年吗? 赵嘉陵又将谢兰藻召入浴堂殿中。 先前被皇姐打断的画最终还是完成了。 谢兰藻纳闷道:“陛下怎么赠臣御像?” 赵嘉陵摆了摆手,没有回答。她又说:“今日你开口,恐怕会得罪小人。唉,他们做不到善解人意就算了,还非要拖后腿。” 谢兰藻:“……倒也没这么狭隘。”如今成功在朝堂上立稳脚跟的是她,至于那些与她斗个你死我活的,尖酸刻薄攻讦她的,早就无影无踪了。 赵嘉陵蹙了蹙眉:“朕只是担心你。” 谢兰藻哑然失笑,她温声道:“臣多谢陛下关心。” 赵嘉陵歪着头看她。 这就没了? 她忍了一会儿,没忍住道:“你之前已经与朕交心了。” 没听到陛下的心声,就得去猜她的心事。谢兰藻抬眸凝视着赵嘉陵,忽地展颜一笑:“陛下要臣如何呢?” 这一笑如日出时的浮光跃在阳春水上,是一片踊跃的灿灿光芒。 赵嘉陵呆了呆,面上飞起一抹绯色。她结结巴巴道:“朕、朕——”好一会儿,才将话说完整,“朕到时候让人悄悄地将钱送到你府上。” 谢兰藻正色道:“臣既然献金,断没有收回的道理。若是让其余人朝臣知道了,岂不是让他们难堪?” “不一样。你捐金是捐金,朕不会退还。”她的视线低垂了下来,嘟囔说,“给你的是朕自己的钱。难道要顾忌朝臣,朕就不能送东西给你了吗?” “臣有钱用。”谢兰藻柔声道,“陛下若想赐物,不若——” 说话的声音一停顿,她怀中还抱着君王的御像,其实也不知道该从陛下那要什么。 赵嘉陵眨了眨眼,她伸手便解下了腰间的玉佩塞给谢兰藻。 她悬挂的饰物不多,除去这枚从小带到大的玉佩,便只有谢兰藻替她求来的平安符。 她道:“等到御苑中梅花开了,朕再折芳赠你。” 谢兰藻眼睫轻颤,耳畔的声音散去,她的眸光落在手掌心。 她一手抱着画轴,一只手被赵嘉陵拉了过去摊开,玉佩的凉与陛下指尖的温度一前一后在肌肤上游移,带来一阵颤栗。 谢兰藻的声音低似呢喃:“折芳?”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1 “你要是不喜欢梅花,那也可以等明年桃花嘛。”赵嘉陵朝着谢兰藻扬起笑容,“不过折花终究有些煞风景,不如就踏雪寻梅。” 第49章 她的容光灿烂,将“朕想出宫”四个字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第45章 赵嘉陵出宫意愿强烈,只是近来忙碌,出去的事情暂时只作遐想。 钱是借着“明德书院”的名义筹集的,不过明德书院用度从内藏中出,用不着操心。至于这些到手的钱,当然得用来建设系统说的分门别类的专门工厂。赵嘉陵直接让少府去营造,少府管宫中事,南衙的宰相们也无法插手,省却一些麻烦的声音。 在赵嘉陵将建造工作的事情落实下去后,李兆慈入宫了。火器造出来不是摆设,它毕竟与弓箭不同,如何使用还得练习,到时候排兵布阵的事,也得稍作改易。除了择选合适的人演练,李兆慈还提出了火树银花的售卖。 “火器还未批量生产吧?”赵嘉陵问李兆慈,见李兆慈颔首称是,她又道,“朕会从北衙禁卫和暗卫中择取适合的人选组成火器营。至于的‘火树银花,临近年关了,的确是个恰当的售卖时节。你去安家的铺子找安玉婵和穆陆她们商议。”买卖的事情有更懂的人,看李兆慈的神色,就知道她对经营没多大兴趣。 “火器营”是头一批接触新样式武器的人,得慎重挑选,必须是天子的亲信才妥当。赵嘉陵思来想去,又找太后商议。等到“火器营”的人选落定后,皇雍印刷坊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三册《通识》已经印好了,送了一些用精致书函装起来的到宫中。 《通识》虽然在系统口中是给小儿启发兴趣的用书,但其涵盖面颇为广博,还涉及了些粗浅的工学、农学等知识,就算是大人也能看。 赵嘉陵下令翰林待诏和皇雍印刷坊继续为刻印全套的教学用书做努力,然后又让人送《通识》到皇亲国戚以及宰相府邸,以示浩荡皇恩。其中单单略过了“忠王府”,朝臣们心里门儿清,可谁也不敢替忠王发声。 圣人赐物管你有没有兴致,都要将其供起来,然后上表谢恩。赵嘉陵懒得翻看那些吹捧的话,将宰臣们召集到了殿中,开始提明德书院招生的事。文学、算学、书学、律学、医学、兵学这些不用发愁,大雍有的是人才,博物学的话,已经赶“高韶”上架了,但工学、化学一直未曾寻得合适的教书人选。 计划一条条罗列,但是真到落实的时候,还是有不少的事情让人发愁。一些匠人们固然懂技巧,但却不能担起教书育人的责任来,其中原理他们也不大讲得出来,只是代代人经验积累,才那样去做。 赵嘉陵需要的是士人和匠人的结合体,既能落笔著述万言,也能挽起袖子实操。本朝虽然没有过去那种士庶天隔的恐怖,但一些流风仍旧没有散去,找到这类人才简直难如登天。赵嘉陵下诏府州征召,也不知道几时才有人才被送到长安,更不知其人是否能够担起重担。 “草创之初,不必事事循规。既然有典籍在,陛下不若令其人自学。如果学有多成,便可留在明德书院做师长。”谢兰藻道。 赵嘉陵一点头,也只能够这样了。她又道:“明德书院初期所招之人不多,以每科四十人为上限。那些成人需要考校一番再入学,不过这都是特殊时期,日后不能做定例。” “幼学班才算明德之始么?陛下,此回幼学不限年龄,那到何时能统一呢?”宰臣又问。 关于年龄的事情,赵嘉陵与谢兰藻商议过,只不过那时提了几句,后来一琢磨,大大小小都在一个班似乎也不大妥当。她的眉头蹙起,询问道:“诸卿有什么建议?” “不若再增设成人幼学班,至于幼儿入学开蒙的入学般,则以五到十岁为限。那些书籍以学年为分,再到来年招收新生,便以头一个幼学班为基准。” “陛下,若开蒙幼学班只取四十人,又如何选呢?其余科目尚能通过考试筛选,可这幼儿只是识一些字而已。” …… 赵嘉陵抿了抿唇。 【三三,做任务的时候倒是爽了,但是你没告诉朕后续这么麻烦啊!任务已经完成,不如——】 【宿主,你当个人吧!不要“烂尾楼”工程。】明君系统差点被赵嘉陵吓得宕机,任务完成宿主要继续摆烂,它、它、它好像也没办法。 【朕只是想想,朕是要做千古明君,与谢兰藻传唱一段佳话的人。】 就算听了不少回陛下的心声,知道她跟谢相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旖旎往事,但再听一回,宰臣们也忍不住把视线往谢兰藻身上落。 不愧是丰神俊逸的谢中书啊,听到了陛下慷慨激昂的肺腑之言,仍旧面不改色,比当初的郑相有过之而无不及。 “朕要留二十个员额给英烈孤儿。”赵嘉陵道。按照祖宗之旧例,这些孤儿长成后会有大半加入北衙禁军或者暗卫营,余□□弱的远离宫阙,生活总归不大好过。 她一口气定下了*一半人选,宰臣们只敢在心中嘀咕,总不能说这些孤儿不配吧?传出去多让将士心寒啊。“剩下的二十人呢?” 赵嘉陵掀了掀眼皮子,道:“身家清白、家中长辈子孙无劣迹的,先到先得。” 明德书院招生的消息很早就传出去了,但这回是真正定下了时间、地点。这事儿也没下敕书,而是通过新开张的皇雍书局张贴出去的。书局与印坊一般,隶属于明德书院。眼下店中的刻本不多,除却国子监校定的韵书,便是新上的《通识》了。 东市西市乃至坊间都有书局,大大小小的。士人们有惯常去的,原先不会在意一家新的书局,除非是寻不到想到的书籍,奈何这新开的书局以“皇雍”为名,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它跟宫中千丝万缕。 “不会去了不让在那里看书或者抄书吧?”冬日的长安寒风瑟瑟,雪花翩然而飞。来参与贡举的士人们何其多?其中不乏家贫之人。他们买不起书,便会选择在书铺阅读或者抄写。有些商人愿意结交士人,便乐呵呵地随他们去了,却也有人嫌他们妨碍生意,将他们逐出去。 “建明德书院的事情你没听说吗?这书局也属于书院的吧。” “有所耳闻,只是听那些勋贵子弟道,分什么工学、化学的,与省试全然无关啊。”寒窗苦读多年,为的就是一举及第,如与举业无关,又有什么研习的必要? 应答的士人不太情愿,她家境贫寒,只一寡母拼尽心思供她念书,指望着她出人头地。她毕生心血都在举业上,就算对其它东西感兴趣,也不能允许自己被乱花迷眼。 “皇雍书局还有刻印的书籍呢。现在许多书坊开始刻小书了,只是那文字校定颇为粗劣。这技术是从宫中传出来的,听说由国子监和翰林待诏校定的呢,总不会太差吧?走吧,就去看一看。你成日蒙在屋中念书,我怕你憋出问题来。”士人的好友笑吟吟地拽着她往皇雍书局去。 岁暮天寒,道路泥泞湿滑,可皇雍书坊颇为热闹。 因为明德书院那道招生的公告在,不管是不是买书的,都围拢在这边窃窃私语,询问究竟了。 家中有许多个孩子的,想都不用想,只要有适龄的,就等时间到了把名报上。可只有一个孩子的,尤其是商户,便得仔细斟酌了。他们都想着让孩子参与贡举,走一条不被人鄙夷的路。 入不了国子监,可以回州府上没限制的州学、县学,亦或是自己请夫子来教。不管怎么说,学的都是贡举需要四书五经六艺。但这明德书院不同,虽然说是宫里的意思,书院是书院,终究不能与官学比,学的似乎也不是贡举需要的东西。 这一步踏错,可是万劫不复啊! 皇雍书局东西布局不一,一边是陈列着牙签数轴的书架,另一边则陈列着案几,上有笔墨纸砚。不少案几处已有士人落座,正在奋笔疾书。一角还摆放着专人看顾的炭盆,暖意融融的。 “四面怎么如此亮堂,还一点风都没有。”拽着同窗来的士人不由得掩唇惊呼,眸中满是新奇之色。 “那是琉璃。”一道懒散的声音响起,答话的是一身道袍装束的裴无为。她是同薛元霜一起过来的,金仙公主府那边依照承诺送了她一套书,她原不想踏雪出门,奈何拗不过薛元霜,只好同她走一趟。薛元霜沉下心读书,她却是走走逛逛,将书局里头的东西摸清了。 圣人真是好大的手笔啊,原本都是雕花窗,天一冷开着窗呢,便有瑟瑟的寒风刮入,骨头都要冻结了。现在好了,都换成了大片的琉璃,既不漏风,也不会阻碍光线。 那两名士人不是两京人士,到长安之后虽然感慨于京都的繁华,但也止于此了。直到瞧见了“玻璃窗”才瞠目结舌,似是遭到巨大的冲击。今岁圣人在贡举和国子监上改制不断,是重视士人耶?若非如此,又怎能做到这一地步?权贵家中都未听得有用晶莹剔透之琉璃装饰窗户的,何况是一家小小书局? “陛下智略宏通,英谋独运,此是社稷之福!”听了裴无为话语的士人动容。禁断公荐、考试糊名,哪个不是为士人着想?那么明德书院,是否也有深意在?来到此处的士人对《通识》好奇归好奇,但总归是为了举业书来的,这会儿心中有动摇。 第50章 裴无为捉着一柄玉麈,她一挑眉,又道:“《通识》一册二百二十文。” 士人:“!”要知道去书铺买一些举业用书,计费百金。心中熟知书价,对新出的刻本也不敢问。谁能想到厚厚的《通识》,一册只需二百二十文,何其便宜! 裴无为又道:“书局主人颇为风雅,也可以诗求书。” 皇雍书局开张,得有人经营。赵嘉陵总不好指派朝官去做那些,便从宫中的女官里精心挑选了两个有文词、明习吏事的过去经营。这两人一名郑文贞,一名沈眷西,都是先帝时因罪没官的士人之女。父祖被诛,而尚在襁褓中的她们随母没入掖庭。两人才情出众,游宴随侍时候,能与学士赋诗唱和。以诗易书也是她们的主意,得了赵嘉陵的首肯。 宫中。 赵嘉陵与秉国权衡的谢兰藻对弈。 “陛下,落子无悔。”谢兰藻除了开头先让三子,对弈时没有丝毫顾忌,一下子便将赵嘉陵杀得落花流水。 赵嘉陵讪讪地将要挪棋子的手缩了回去,她脸皮厚,若无其事道:“朕先前在想事,走神了,这一局不算。” 谢兰藻打量了赵嘉陵两眼,温声问:“陛下在想什么?” 赵嘉陵舒展了因思索紧蹙起的眉目,她将捏起的棋子扔回到棋盒里,托腮道:“朕让少府将书局的窗都换成了新研的玻璃。士人们在书局中抄书便也亮堂些。”顿了顿,她又道,“那些朝臣们,不管爱不爱看书,都会往书局去一趟打探些消息的吧?看到了玻璃后,他们能不动心?” 谢兰藻思索片刻,道:“怕是短时间供应不了吧?” 赵嘉陵振振有辞:“这叫预售。朕的事业即是大雍的事业,文武百官是朕肱骨,难道不支持朕吗?那他们想支持谁?忠王吗?况且朕也不是白拿的。” 谢兰藻被噎了噎,好一会儿才道:“可陛下之前不是说好了,卖他们琉璃小物件的吗?” 赵嘉陵眨了眨眼,她抬起手比划一阵:“朕要两手抓。”她观察着谢兰藻的表情,见她神情微妙,又补充道,“不过朕不要你的钱。谢卿于国有功,是应得的。” 谢兰藻道:“臣并未做什么。” 赵嘉陵站起身,她叹息一声:“是卿让朕迷途知返,还不是大功。” 【难道不是我的功劳吗?】明君系统不服气。 【噤声。】赵嘉陵冷酷无情翻脸不认系统。 【朕与她年少相识,也要白头到老。】 谢兰藻眸光深邃,定定地望着赵嘉陵。 系统没忍住:【八字没一撇,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赵嘉陵的心声一如既往地理直气壮,只是说到后半截就没声了:【难道她不愿意做朕的宰相做到老吗?那朕、朕就——】 一道轻响传出。 棋子放回棋盒时放出一道细微的撞击声。 赵嘉陵抬眼看谢兰藻,露出几分疑惑之色。 谢兰藻微笑道:“臣看陛下在走神,分明无意对弈,便收了棋子。” 赵嘉陵清了清嗓,忙道:“朕没有,朕哪里无意了。朕不曾想旁人,眼里心里都如一。” 谢兰藻垂眼。 一确实是一了,只是存在些放肆的非非想。 要是她当真辞官归去,陛下会如何做呢? “再来一局,你、你让朕十子嘛。”赵嘉陵有点心虚,“或者换个玩法,谁先五星连珠就谁赢?这样你让朕三子就够了。” 谢兰藻:“……” 第46章 死缠烂打一阵后,赵嘉陵终于让谢兰藻同意玩五星连珠让一子了。 对弈被杀得片甲不留的赵嘉陵赢了一局,自觉扬眉吐气了。她眉飞色舞地望着谢兰藻,道:“朕赢了,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谢兰藻随口道:“陛下圣哲聪颖。” 赵嘉陵:“呵,你敷衍朕。”顿了顿,她又用很张狂的语气说,“朕知道你想不出来,既然这样,朕就勉为其难代你出主意吧。过几日,朕要到你的府上,你做好接驾的准备。” “臣府上梅花尚未开呢。”谢兰藻道。 赵嘉陵:“……”可恶,梅花早也在冬至时节绽放。但到了冬至,有大朝会还得祭天,这一忙碌就得忙到来年了。等等,她又没说是去谢宅看花的,险些被谢兰藻带到沟里去。可恶!赵嘉陵愤愤地想,原本想要反驳的,可抬眼觑见谢兰藻脸上的笑意,她又呆了呆,下意识道,“那你额上点个梅花钿,可不就有梅花了吗?” 谢兰藻眸光沉邃,沉默无言。 赵嘉陵心一颤,回过神来后意识到自己实在太唐突了。她怎么能轻浮地调戏谢兰藻!心里想想就罢了,怎么还说出来了。她急切又窘迫,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身为皇帝,她可以恶声恶气的,毕竟她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但她过不了心中那关。急到了露出伤心之色来,她捏着袖子,低着头愧疚道:“抱歉,是朕、朕孟浪了。” 谢兰藻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听多了心声,早已经不痛不痒。她看赵嘉陵语气虚浮,神色有些黯然,温声安抚道:“无妨。” 赵嘉陵抿着唇,还是沮丧。 谢兰藻见状,也不知道如何安抚她。瞧见了遛弯的狸奴,索性一躬身将它抱起来送到赵嘉陵的怀中。赵嘉陵魂有些飞,但还是本能地接住小狸奴,埋头在猫身上一吸,僵硬的大脑又开始转动了,心声也活跃起来。 【三三,你说她会不会觉得朕轻浮浪荡。】 明君系统没吭声,人都听习惯了吧。 【朕不是那样的人。】 【嗯嗯,宿主只敢想而已。】 【想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 …… 宫里的赵嘉陵心情千回百转,而文武百官们是另一种的愁肠百结。 如赵嘉陵想的那样,朝官们就算自己不光顾,也会遣家中儿孙过去。《通识》便宜,这点钱还是拿得出来的。宫中没有大肆宣扬,但谁不知道这是陛下主推的呢?别的同僚都买了,就你没有买,传出去合适吗? 人在官场就得小心谨慎啊,要不然到时候扣下一个反对新政的帽子,那可就完蛋了。要知道先帝之时因反对新政被处死、被贬谪的人不计其数。今上宽仁,但宰相可不好说话。 但伴着《通识》回来的还有“玻璃窗”的消息。 《通识》可看可不看,但那晶莹剔透的大面玻璃啊——这是何其稀罕的东西,连宫中都没用上,那皇雍书局就布置了吗?是圣人专门赐下笼络士人之心,还是说,别的途径来的?他们也有机会拥有? 玻璃的消息没像火.药、火器那样死死瞒着,一些不知情的朝臣勋贵们找了工部和将作监的人一打探,立马知道了来源。上苍啊,这玻璃竟然是他们大雍自己制作的!比域外传回的琉璃还令人稀罕。 琉璃贵不就是因为秘方不传而且翻山越岭运输极难吗?现在大雍自己制作呢?刨开了路费还会是天价吗? 在下值后,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都往皇雍书局走一趟,近距离围观那玻璃。他们也不敢太过分,喧哗声都没有,只默默地用眼神交流。一从书局中出来,立马一拍大腿,下定了决心。 买!等到装上后那不是人在屋中也能遍见四时风景了?! 只是这样的大件能有多少?谁先拿到?来时还言笑晏晏呢,这会儿眼刀子嗖嗖往对方身上扎,竞争对手,那可是敌人呐! 赵嘉陵是想要从那些巨富口袋中掏钱,但很有分寸,无论如何都不会将朝堂变成闹哄哄的市场。这玻璃的事情不能她自己来做。她略略地跟近侍提了几句,近侍便领会了,将消息传到了那些人的耳中。 想要玻璃也容易,去找玻璃厂预定就是了。至于玻璃厂——好吧,现在刚开始建,玻璃都在将作监的作坊里制作的。但玻璃厂员额已定,类似少府诸署,有令、丞、史等人,由皇帝直接派遣内官出任。 不甘落人后以及怕被记恨的心理让预订玻璃的朝臣数目不少,赵嘉陵看了都觉得吃惊。虽然很想要钱,但她也没有照单全收,限定了名额。一来不想让玻璃厂未来都在给朝臣们产玻璃。二来也不想有朝臣为了跟风使得生活局促。 人在宫中,对朝臣的了解难以涉及方方面面。赵嘉陵便请宰臣们来殿中商议。 这些报名的人里不差钱的勋贵们自然是有的,但那种一家老小在京中租赁房屋的,也积极地预订就荒谬了。他上哪里筹钱?不是节省家中口粮,那就只能去搜刮民脂民膏了。赵嘉陵可不想让这些事变坏。商量了一阵后,赵嘉陵索性将那些朝官都剔掉了,只留了产业颇为丰厚的勋贵。他们挨宰就挨宰吧的,反正不差钱。 忙碌了一阵后,在临近冬日大祭的的关头,赵嘉陵总算是抽出点空闲来。 风雪当涂,阴云泱漭。 赵嘉陵穿着厚厚的裘衣,倒是没捧着小手炉。 去年前年那会儿,她怕冷,便想着躲进暖殿中,今年却是不怕了。 第51章 【宿主坚持练剑,还是能够健体的。】明君系统很是骄傲。“牛之品质”已经到期了,但宿主的习惯养成,到点了便会自己起来习武。 【朕要谢谢你,让朕多吃苦吗?】赵嘉陵哼一声,又说,【今日便在谢宅不出去了,总不能再遇到什么麻烦事情吧?】 刚才还出声的明君系统立马开始装哑巴。 赵嘉陵:“……” 事先跟谢家打过招呼,宅中上上下下都知道陛下要来。 车帘掀开后,赵嘉陵一下子便看到风雪中的祖孙俩,忙吩咐她们赶紧入屋去。 要是冻坏了,那可真是罪过。 大长公主一丝不苟,直到见礼后才退了下去,留赵嘉陵和谢兰藻两人在。 “朕觉得,以后咱们还是约个地点吧,不在谢宅中了。”赵嘉陵感慨道。 谢兰藻笑了一声,挽着袖子亲自替赵嘉陵点茶。 屋中有炭盆,四面屏风围拢,不算太凉。赵嘉陵抬手松了松裘衣,她直勾勾地望着谢兰藻——先前因着大长公主在,没有仔细看,倒是没发觉谢兰藻的不同。在家中清闲无事,便没着官袍,而是换了一身颇为明艳的装束。 她还贴了梅花钿! 赵嘉陵一颗心顿时咚隆咚隆地跳了起来。 她舔了舔莫名干涩的唇,心想道:鸾镜晓梳妆,慢把花钿饰。真如玉雪中,一朵梅花出。1 “嗯?陛下渴了吗?”谢兰藻抬眸问,她的眉眼明净,比之往常不可及的疏冷,多了几分艳色。柔和的语调入耳,赵嘉陵心脏漏跳了一拍,血液上涌顷刻间便染红了面颊。她清晰地感知到了脸上火烧似的的滚烫,蓦地一低头掩饰,干巴巴道:“没、没有。嗯、嗯,朕渴了。” 谢兰藻轻轻一笑,道:“陛下请用茶。”顿了顿,又道,“茶汤有些烫,慢些。” “嗯嗯。”赵嘉陵连连点头,唇还没沾着茶水呢,便说,“太烫了,烫得朕浑身发热。”说着要解下裘衣,试图散一散浑身的躁气。 “若陛下在臣府邸着凉,那臣就万死难辞其咎了。”谢兰藻又说。 赵嘉陵一僵,悻悻地将手放了下来。 要是解开裘衣,那被风一吹还是冷的。 她扯了扯嘴角,有些不自然地说:“都出宫了,不若到处走走?” 谢兰藻一点头,没推拒。 寒冷的风夹带着雪花一吹,那股躁意顿时被寒气冻结了。 赵嘉陵跺了跺脚,眼神忍不住往谢兰藻的脸上飘。 【宿主不是要赖在谢家吗?】 【要你多嘴。】赵嘉陵巴不得系统噤声,可没一会儿,她又在心中自语了。 【谢兰藻这是什么意思啊?是朕想的那样吗?】 【朕还想摸一摸,是不是太得寸进尺了?】 【你说朕的心脏是不是有毛病了?】 …… 赵嘉陵胡思乱想。 她很想努力平复心情,可觑见谢兰藻的脸时,那股雀跃就浮上来了。 她压抑一百次,那劲头也能重生一百回。 她的神色变化多端,要不是能听到心声,谢兰藻还以为是皇帝对她不满。 “陛下为什么这样瞧着臣?臣的脸上有异物吗?” “啊?”赵嘉陵被谢兰藻的声音唤回神,她问,“你冷不冷呢?” 谢兰藻哂笑一声,说:“臣不冷。”顿了顿,又道,“既然陛下不知道要去哪里,那便往东市走走吧。” 王公贵族们着眼于书局的玻璃,但士人们还是专注于书籍本身的。 皇雍书局开始售卖《通识》后,各种各样的流言都出来了。其中一种便是今岁贡举题目或许与之有关呢?书局中新刻的除了韵书就是《通识》,韵书是贡举必须要用的,那么《通识》呢? 也有人反驳说,如果考试范围超越过去所习,那诸生谁能及第?不过做经义诗赋题目可能性不大,然而策论之中提及《通识》,或许能够为文章增色呢?都走到这一步了,没人愿意因一时的轻忽而名落孙山呐。 不就是多读三册书吗?! 第47章 系统给出的规划里,《通识》只是幼学阶段用来培养幼童兴致的书籍,在序言之中自然也有所体现。再加上已有文学、算学、书学科目,其相关内容便不再《通识》中体现。于是,《通识》就变成了彻彻底底地与现今举业无关的书籍。 “其内容颇为浅显,虽是广博,可又不能为我等文章增色。其中‘冶铸’‘舟车’以及‘缫丝’,岂不是匠人与妇人的活,于我等读书人有什么关系?”酒馆中,高谈阔论的士人们难免露出倨傲之色,停顿数息后,又拔高声音道,“譬如这酿酒,难道要我等褪去长衫学人当垆卖酒吗?” “敢问兄台读了多少?” “一册足矣。序言已说是幼儿玩弄之物,非我士人所习。眼见着时间将近,诸位再着眼于无用之物,耽误了经学,到时候后悔就晚了。”那士人又谆谆劝道。 …… 此刻,跟着谢兰藻体察民生、来到酒馆中的赵嘉陵神色不太美妙。士人这个德行……好吧,也不能全怪他们。社会风气如此,只重儒学经业。在朝的儒臣和尚未入仕途的士人,接受的教育不都一样吗,还指望他们能有什么创见呢? 当然,依照系统的话来说,只要基数大了,总能找到一些“标新立异”的。对于士人来说,对方是剑走偏锋疯魔了,但对她而言,那就是非常需要的茂秀之才。 “明德书院的科目这么不堪吗?”赵嘉陵低声问谢兰藻。好酒在前,她一滴都没碰,倒是谢兰藻浅酌一杯,面颊泛着淡淡的红晕。 “来京中的士人都是为谋求功名,贡举考经义诗赋则重经义诗赋,书院中的科目与贡举无关,自然就被人忽略了。”谢兰藻轻声道,她也怕赵嘉陵骤然萌生改革贡举科目的念头,又道,“国子监与贡举是一体的,您重明德书院,可明德书院毕竟还在创建中,未曾成为学校的标杆。要改贡举科目,恐怕不易。” 赵嘉陵点了点头,她也明白其中的道理。看系统到现在都没法相应的任务呢,想来也是觉得迈出的一大步太激进。不过科目不动,不代表着其它不能变了。若研究有所得,以功授官又有何不可呢?“书吏在自矜名望的士人眼中是轻贱之位,进士及第的想来也不愿意担任此职。若是从明德书院的优秀学子中选拔,想来抗议的声音会小些。”赵嘉陵感慨说。 至于那些人会不会觉得委屈—— 若真有那样的情绪,凡事都要讲清浊,耐不住寂寞,便不是她要选拔的人才。 谢兰藻斟酌片刻,道:“诸如府州的吏员都是自当地选的,任职的年岁也长,其中盘根错节,不容易厘清。” 这一年又一年,律令格式何其多?府州的长官能有几个能把相应的材料都背下来?到了地方,凡事都要依赖那些不起眼却又熟知当地律令典范的令史。可这些令史一直被文官所鄙,他们自身素养不大好是个问题,令史没有上升的途径且待遇低下,也是一个原因。 朝廷难道不想治一治那些令史么?是阻力重重,无从着手。以前谢兰藻不会着眼于这等浊流的命运,但陛下要泯灭所谓清浊的界限,那她就得思索此事了。 “吏治也不容易。”赵嘉陵托着腮,道,“先在长安试行,到时候再将书院推广到府州县,未来尽可能让令史都从学校里出来。” 谢兰藻一颔首,这些都不是能即刻落地的,得经年累月方有可能看到结果。 赵嘉陵抬眸,她看着谢兰藻又给自己斟满了酒,轻哼一声道:“你上回诓我。” 谢兰藻挑眉:“臣只是说不善饮,又没说不会饮,何来的骗?况且,献酒之时,臣也饮过,您应该知道。” 赵嘉陵不满:“……你在玩文字游戏!” 谢兰藻笑了一声,反问道:“陛下怎么不饮了?上回在臣家中,不是想要喝酒吗?” “彼时是彼时,今日是今日。”赵嘉陵道,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在谢兰藻将酒盏推到跟前时,她也没有拒绝。浅浅地抿了一口,她忽然警觉起来,警惕地问,“你今日怎么这样殷勤?难道是想要将朕灌醉了,看着朕出丑?” “臣冤枉。”谢兰藻道。只是之前出宫都碰到大大小小的事,陛下未能尽兴,她想到了陛下的小委屈,便在今日稍微放纵些而已。 “真的?”赵嘉陵觑她,她又呷了些酒,红着脸说,“朕的贞操如松竹幽兰,你可不能趁朕醉酒无力的时候辣手摧花。” 谢兰藻:“……”她也是糊涂了非要请陛下喝酒,这才喝了多少啊,就开始胡言乱语了。这不应该是心声吗?怎么直白地说了出来。 她无言。 陛下那闪烁明亮的眼神盯得她有些不自在。 她轻咳一声,掩饰性地抿酒,说:“借臣一百个胆子,臣也不敢。” 赵嘉陵揪着话题不放:“一百个胆子不敢,那一百零一个呢?” 第52章 谢兰藻注视着赵嘉陵,心中感慨,陛下这胡搅蛮缠的功夫也是与日俱增。她要是说不敢,那是不是一个个数累积,堆到百千之多?可要是说“敢”,落到陛下耳中,可能就变成另一个意思了。谢兰藻没再斟酒,她想了想说:“您希望哪样呢?” 这下赵嘉陵泱泱地闭嘴了,一直到从酒馆中出去,她既是拽袖子又是掖裘衣的,磨蹭一阵后,没忍住道:“我说出希望的,就能如意了吗?” 迎面的风卷来了冰寒的雪花,谢兰藻撑开了伞。 赵嘉陵转眸凝视着谢兰藻,接伞的时候指尖碰到了谢兰藻寒冷的指尖。她索性不松手,直接将谢兰藻的手指拢在掌中。 不吭声的话,那她就赖在这里不走了。 谢兰藻没挣扎,她道:“您得说出来,不是吗?” 赵嘉陵抿唇,眸光盈盈。 【宿主怎么哑巴了?】明君系统上线吃瓜。真要让宿主说点什么时候,那股猖狂劲是一丝不剩了。 【可恶,你噤声!】赵嘉陵气鼓鼓。 她对上谢兰藻沉静的眸光,张了张嘴,最后说:“天下承平。” 谢兰藻定定地看着赵嘉陵,数息后挪开目光,她道:“会如意的。” 听了士人们的议论,赵嘉陵也没急着回去,又去安家的铺子里逛了圈,最后前往皇雍书局。 那边围拢的士人比只知道吃酒的有眼力见,没把《通识》贬低到尘埃里。 她们抵达的时候,士人们正在作咏雪诗。在皇雍书局用诗可以换书籍,才情出众但碍于囊中羞涩的人可以凭诗换书,至于那些不差钱的,也喜欢凑个热闹,奔赴一场风雅事。 赵嘉陵也没打断那帮人的雅兴,她注视着前方,脸上洋溢着笑容:“是郑、沈两位娘子提议的,我觉得颇好。” 谢兰藻柔声道:“他们会感激您的。” 赵嘉陵又问:“那你呢?” 她的心声又踊跃活泼了起来:【这数月的努力,你对朕的印象应该也有所改观了吧?朕比之皇姐、皇兄为何呢?】 【宿主你也太在意了吧,都问过多少回了?】 【朕吃了早膳还有午膳呢,食物能消化,美言为什么不行?就要吃了上顿想下顿。】 明君系统不搭理抖起来的宿主,进入颁布任务流程:【书局毕竟是书局,是替代不了图书馆的。偌大的都城,怎么能没有公开的图书馆呢?请宿主尽快完成主线任务治国文治三图书馆建设。】 赵嘉陵:“……” 秘府藏书甚多,概不示人。至于民间,书籍何其珍贵,只有少部分人能拥有藏书而已。士人想要读书,要么去书肆买别人的抄本,那么去有书的人家中抄。抄书容易出现纰漏,就算是同一家书肆买的书卷,都有可能内容不同。 书籍稀罕物,所谓图书馆更是天方夜谭。但如今已经掌握了基础的雕版印刷术,让图书馆的建设变成可能之事。 “虽然刻本价格很低,但对于许多贫家而言,仍旧是可望不可即之物。”赵嘉陵跟谢兰藻说。 谢兰藻听到了任务,一颔首称“是”。山民与打鱼人一日收入不过百钱,勉强够一家一日之食用,哪来的余钱买书籍?其家小儿便想向学也无钱可使、无门可入。 赵嘉陵又说:“书局毕竟是书肆,虽然为读书人准备了位置,但算起来也没多少。宫中有兰台,那在长安能不能营建一个类似兰台的地方呢?” 这个任务比较好推行,只要将“图书馆”建起来就是了。宫中藏书众多,初期是抄本,不需要多久刻本也能跟上来了。况且这些也碍不着朝臣什么,有的朝臣家中都无书籍呢,很多都是秘书省的官员得了空闲抄出去的。 谢兰藻点了点头。 赵嘉陵又说:“建在哪里好呢?” 谢兰藻不假思索道:“明德书院附近。” 如赵嘉陵所想,利益不相关,朝臣们对建设图书馆的事没什么抗拒。顶多是户部和太府那边嘟囔些钱的问题,赵嘉陵就当没听到。要他们掏出一钱就要抱怨,简直是一种无法泯灭的天性。 不过,几日后,一种异样的声音流传出来了。勋贵武臣们偷偷地抱怨,这打一个巴掌给一颗甜枣,说来说去,陛下都是重文学的。看吧,这转眼就给文臣们哗哗掏钱。那么他们这些勋贵武臣的“甜枣”在哪里? 文臣也有爵位,但不如武臣勋贵挣得多,这爵位继承改制,陛下是称心如意了,可这样就完了吗?配合陛下表演的他们就被抛弃了吗? 还有为了陛下的“工厂”,他们既是掏钱又是掏心的,结果陛下连点表示都没有,那高明的武器只有秦国公府能分杯羹吗?说来那东西,是不是以后文臣也能上战场了?对待番邦简直是巨大打击,还需要将领冲锋陷阵吗? 赵嘉陵:“?” 图书馆中是没有兵家典籍了吗? 再说了,为什么不得重用心中没数吗?不用是因为没用!有本事的武臣还在驻守边疆呢。这帮酒囊饭袋,上个马都要被掀翻吧? 这些小嘀咕要说多严重也没有,但莫名其妙地钻出来,还是很让赵嘉陵在意的。她派暗卫去查探消息,发觉小话都是忠王府中传出来的。 忠王残废让他在宅中休养不见外人有错吗?让他儿子床前伺候尽父子天伦有错吗? 不就是《通识》和玻璃制品绕过了他?她三哥至于这么小心眼吗? “怎么能不着痕迹、不被人戳脊梁骨地将忠王送走?”赵嘉陵在散朝之后留下了谢兰藻,抿着唇询问。唉,百姓家重视天伦,而皇家更是要做表率。她要是将忠王怎么样了,很快就会有人说她连个残废的兄长都容不下。忠王是不是因为这点有恃无恐呢? “嫌隙已成,祸机终发。”谢兰藻眸光冷峻,对于中山公主遗留下来的、不与自己完全同道的党羽,她都不遗余力地打压,何况是忠王?!她吐出一口浊气,郑重其事道,“祖宗有灵,陛下不若送忠王去先帝陵寝所在。” 对于宗室来说,这是极为残酷的发配,这么干会被史官记下来遗臭万年。什么祖宗灵异显现,朝臣哪个会是傻子信这种说辞。但现在不一样,陛下身上有神明,至于太庙中的祖宗神迹,你就说是不是吧! 能听到陛下心声的不敢反*驳,至于听不到的,除了惶恐还有什么呢? 谢兰藻又说:“李娘子不是已经制作了‘火树银花’吗?陛下不若派人运些过去放了。” 【宿主需要的话,系统可以免费为您加些特效。】 【加!】 免费的东西做什么往外推呢? 赵嘉陵瞥了眼威肃嶷然的谢兰藻。 【朕的宰相她……是不是有点点不道……灵活啊?】 明君系统:【。】 也就在宿主心目中是一尘不染吧。 不对,也是“有染”的,不过谁让宿主会定期来个坏印象大扫除呢,堆在角落里垒成《闹别扭手册》,需要了才拿出来翻一翻。 第48章 虽然有了将烦人的忠王赶出长安的计划,但也没法直接开始,还得找个恰当的时机。临近冬至日,礼部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准备南郊祭天的事,赵嘉陵也不希望这个时候有人跳出来触霉头。本朝岁之常祭二十有二,可冬至圜丘祭天排在诸祭之首,赵嘉陵自登基以来,从没断过南郊祭天事。 不过那烦人的小话,还是得制止的。 那些勋贵武臣们不就是想要一个“甜枣”吗?给就是了。 于是在翌日朝会时,赵嘉陵就提出了将开国十二功臣图供在麒麟阁中的事。 这摹写功臣图画也是有旧制可循的,太.祖时一共有十八功臣,但只是大家那样说说,道开国元勋十八家。现在陛下要将开国功臣供奉在麒麟阁,只取十二位,最后谁要被踢出去呢? 摹写功臣画像悬挂阁中早有旧制,朝臣们不至于连这件事都反对,但一个个还是吵吵嚷嚷的,至于吵着的事,自然是“十二功臣”是谁。跟从大雍太.祖打天下的功臣何止是十二个呢?论起功劳来的,除了个别一骑绝尘的没有异议,越到后面越能吵。现在要削减六个,那么谁是倒霉人? 按理说是开国勋贵们子孙后嗣要吵的事,身为子孙,他们怎么能不挣个颜面回来?但文臣也参与进来了。在文臣的认知里,这国之制度由他们来制定,那么十二功臣如何厘定,当然也得按照他们的标准来。运筹于帷幄之中的,那绝对比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功高啊,某朝高皇帝时候便有定论了不是吗? 开国时太.祖朝封的国公还在的没几个。 燕国公张奋……前不久才犯了罪呢,他家祖先的确劳苦功高但也没高到非他不可的地步,况且张奋本人无职事官在身,想要替祖先挣脸都没机会。燕国公先一边去。 秦国公李洽不用愁,他家老祖宗力拔山兮气盖世,与太.祖同乡,从一开始就追随太.祖了,几度出入乱军之中取敌将首级。再说太后母亲也出自李家,他家兆慈又十分得用,不是燕国公家的废物能比的,他老神在地站在朝臣中,一副凭借陛下做主、他绝对老老实实不争不抢的模样。 第53章 至于卢国公——他是宗室,祖先是太.祖同宗兄弟,也不用发愁。英国公他家祖先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功臣也不用担忧。倒是被除掉国公爵的淮海侯以及年纪轻轻就承爵、只担任了兵部郎中的成国公有些着急。 虽然说他们这些在朝堂的人都填不满“十二个”位置,但谁知道陛下会不会给他们脸面啊?前不久还聚集在一起议论,现在想着都有些心虚。要是因为自己让祖宗的功劳落空,那真是千秋罪人啊,死后无颜面见祖先啊! 这种时候怎么才好呢?没办法,只能祸水东引了。 谁来背这个锅呢?只好委屈一下燕国公。嗯,也不算委屈,他就是坏啊!人品真是太差了,张奋!京城中的坏事都是你张家人做的吧?勋贵们卯足了劲头大骂没来参加常朝的张奋,知道的不知道的,全都抖了出去。 对明德书院有意见的是张奋。 私底下到处抱怨圣人不公的还是张奋。 跟忠王私相授受的仍旧是他张奋。 家门不幸啊,老燕公。 那些开国勋贵,不老实的早就戴上了逆党的帽子身死而爵除了,剩下的几个能力仿佛也跟着血脉一道稀释,要说成事那基本没有,至于败事——也没到除爵的地步。当然,眼下的燕国公张奋是个例外。 “岂有此理。”赵嘉陵听了朝臣的举报后,佯装震怒。她早就看张奋那老登不爽了,只是之前拿张奋开刀,勋贵们会心寒,认为她小题大做。现在么,可都是勋贵自己提出来,跟她无关。唉,她只是要做圣明君主,在得到消息后,下令让有司去严查罢了。 朝堂中怎么可以有蠹虫呢?! 至于“十二功臣”的人选,赵嘉陵心中有主意。 系统要锻炼她的人君之威,其中重点刷的就是太.祖、太宗朝的纪录片。 她会不清楚谁是功臣吗?甚至连人物面貌都能靠着工笔描摹出来,栩栩如生。 朝臣们没吵出一个结果,赵嘉陵便说出自己属意的人选。 倒也算公允,就是果然没有燕国公的份。 谢兰藻道:“先时只男子能袭爵,有数人因无男性后嗣而除爵。陛下开恩,已准女子袭爵事。臣以为,可重新择取余下几家后人复其爵位,以示陛下优待功臣之心。” 那几家如能再复爵位,就是陛下的心腹了,还要记得谢中书的推举之恩,这心思简直昭然若揭。不少朝臣们想要反对,但又说不出理由。 先前爵位继承考试以及推恩事,已明确女子可以袭爵,不能从这点上拒绝。可难道要说爵位都除了,不用再起复了吗?可怀缅其人祖先,而不荫庇后人,传出去也不大好听啊。 想要骂上几句的朝臣最后不得不将那股不爽快忍了下来,怏怏不乐地闭上了嘴,一时不得言语。 赵嘉陵毫不犹豫地同意了谢兰藻的提议。 现在她成长了,不需要谢兰藻将事情揉碎也能心领神会。 这怎么不是一种心心相印呢? 【三三,你看朕与谢卿,情孚意合,相知莫逆。没了朕,谢兰藻上哪里去找这么好的君王呢?】 赵嘉陵嘚瑟起来,在心中跟明君系统说话:【若是皇姐在,她岂能不疑谢兰藻?唯有朕,与她恩爱两不疑!】 系统受不了:【这句话是这么用的吗?】 朝堂中一阵吸气声,陛下的心声时断时续,其实近来很少听见了,更何况是对谢兰藻那赤忱而深情的表白之言。 朝臣们默然不语,只是有些人在惊异感慨之余,忽地浮现一个念头。谢兰藻在朝堂中还是妨碍他们发挥了,要是奏请陛下立后,然后以“后宫不得干政”为由,将谢兰藻摒到朝堂外呢?似乎……似乎可信。就算不成功,陛下也不会龙颜大怒的吧? 没几天,关心天子终身大事的奏状便直接上呈到了赵嘉陵案前。 赵嘉陵最是不耐看这些催促她选人的奏疏,恨不得将折子抡起来把上奏的人脸打肿——可这次看到有人推荐“谢兰藻”,她“咦”了一声后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半边身体酥酥麻麻的,分不清是喜还是怒。 按理说这些事情都要出付政事堂让宰相们进行商量处分,但赵嘉陵想了想谢兰藻可能出现的脸色,将奏状留中不发了。 赵嘉陵默念了一阵“琴弦调弦,鸳牒成行”等辞句,一会儿笑一会儿又满脸严肃。她摩挲着折子,想扔又不想扔,心绪矛盾至极。 赵嘉陵:【是谁干的,这不是让朕和谢卿都难堪吗?】 系统:【折子上不是有署名吗?】 赵嘉陵像是没听到这句话,自顾自地想着:【朕知道了,他们是在排挤谢卿,想要将她从朝堂推出去。】她抬起手指戳了戳折子,上头的名字她认得,都是有事没事会弹劾一下谢兰藻的,不满她的专政。 系统问:【宿主不想吗?】 赵嘉陵心声幽幽:【这是朕想了就能成的事情吗?】 【她在为理想而奋斗,朕如果要做知心人,就不能拖后腿。】 冠冕堂皇的说辞不能完全地阻断非非想,至少夜半梦回的时候,通过折子畅想了未来,赵嘉陵没忍住在被窝里偷偷笑出声。所幸宫人们已经习惯了她的诡异,至少在人前时,陛下还是正常的,没有发疯的预兆,到时候让尚药局的医官仔细看看。 折子在赵嘉陵手中扣了约莫两天,赵嘉陵被终成镜花水月的美梦缠着,眼神幽幽的,藏着点小哀怨。在跟谢兰藻谈完政事后,赵嘉陵没忍住将折子递给谢兰藻看,她抱怨道:“臣子们也忒是荒唐,尽操心一些不重要的事情。”说着,偷偷地觑谢兰藻神色。 谢兰藻:“……”有惊讶,但不多。 陛下的心声当众响起,早将她的清白毁得彻底,在一些人的眼中,她恐怕已成陛下的“禁脔”。 那些朝臣正常的时候很正常,但碍不住有发癫的时候。 “臣知道了。”谢兰藻不动声色地说。 赵嘉陵:“?”这就完了? 事情没完。 上书中列名的臣子转头就被御史弹劾不修德行,就算本人没什么问题,缺乏约束的亲戚干的坏事也得上前去背锅。 这明摆着就是谢兰藻干的。 不是喜欢“家事”么?那就让他们自家的事忙不完。 赵嘉陵心虚,眼神闪躲。 替那些人说话?不可能的!他们妄想取代谢兰藻,破坏她的理想,岂有此理! 被御史痛斥的官员惨惨戚戚。 这是直接拍到了马蹄子上了吗? 好嘛,掌控御史台,翻手为云覆手雨,这权相秉政的手段啊,果真有陛下在后头支撑,让人唏嘘不已。 时间过得很快,朝堂上仍旧吵吵嚷嚷,小打小闹,很快便到了冬至南郊祭天的日子。礼部兢兢业业,没在关键的时刻掉链子。冬至日结束,就是朝臣们“前三后四”假期中的四天休沐日。 可惜喜气洋洋没持续多久。 赵嘉陵估摸着到时候了,可以搞事。 烟花已经悄默默送到显陵了,再从系统那要了个免费的“异象”,让显陵附近的臣民“大饱眼福”。 赵嘉陵通过系统的转播看显陵精彩纷呈的烟花表演以及“仙人赐下九灵芝、瘫痪在床生机发”的异象,而显陵令吓得魂飞魄散,快马加鞭派人入长安奏报。 吉兆则飞黄腾达,灾厄那可是脑袋点地啊! 那到底是个什么天象? 第49章 五彩缤纷的烟花在显陵炸开,声色迷离炫目。 显陵令急得嘴上起了燎泡,而得到消息的礼部和太常寺官员都暗道不好。冬至也会祭祀祖宗,那会儿都没事呢,怎么现在起了纰漏?这还怎么休沐啊,赶紧入宫去请罪。 事关祖宗,那重要性得往上提了再提,往大了说可是江山社稷啊。显陵附近的百姓看空中濯濯耀耀,光色动人。而朝官则是垮着脸,像是看到十八代祖宗在黄泉道上招手。 乍一听显陵令形容得迷离光色,去过庄子的人下意识地想到李兆慈弄出来的焰火表演,但等听到什么先帝显灵手持九云芝喂忠王吃下时,朝臣们又不太确定了。那小玩意儿还能有这种效果?不会真的是神迹吧? 说到最后空中出现“九芝现、三子活”这样的话后,显陵令连头都不敢抬起了,生怕见到天子雷霆震怒的脸。藩王之事毕竟敏感至极,说错一句话就是脑袋搬家。 殿中,谢兰藻的眼皮子跳了跳。 那什么系统的神迹有些夸大了,处理不好反倒为忠王造势。不过忠王站起来的可能性不存在,或许能够借着这个机会看看朝中是否藏着坚定不移的忠王党。 谢兰藻心思起伏。 座上的赵嘉陵沉思不语。 良久后,她才道:“先帝在时,便因忠王残废的腿操心劳力。巧了,昨夜先帝给朕托梦,说是将忠王送到显陵,能够得好。可显陵附近终究不如长安便利,三哥去了,恐怕不适应。朕一时不知该如何抉择。” 第54章 朝臣们又开始偷偷传递眼神。 陛下这是个什么意思呢?到底是不是神迹啊?还是单纯想将忠王驱逐出长安? 沉默数息后,赵嘉陵又叹了一口气道:“大雪纷飞,天寒地冻的。朕实在不忍三哥路上舟车劳顿,此事明年再提吧。显陵那边,诸位爱卿多关照些。” 三言两语,赵嘉陵就将朝臣们打发掉了。 可这事儿算不上解决,就硬生生卡在那里。显陵的异象看见的人多着呢,消息很快便传到忠王府中。 忠王这段时间心情极坏,他处处不得意。自瘫痪以来,忠王府就没停止寻找神医,先前遇见的都说他腿还有机会复原,可偏偏这回,那号称阎闾圣手的大夫让他歇了心思,能活一年是一年,忠王被对方耿直的话气得差点吐血,命人将那大夫丢到了地下室里关着。 乍一听显陵神迹出现,他眼中迸发出极为强烈的光芒。 九云芝……先帝要他活,先帝还是属意他的! 王府的属官见忠王这般热切,倒是劝说道:“许是一个阴谋,想将大王打发出京。”他是不相信所谓神迹的,今上对待宗室亲戚委实冷淡,连国舅都没能讨到好处,那自家忠王哪有可能得其青眼? “这一年神迹还少吗?”忠王阴冷地回答道,“那些东西若不是说祖宗庇护,陛下如何拿得出来?都是赵家子嗣,先祖缘何庇护陛下一人呢?”他寻访名医多年,这残废的腿始终没有好转,甚至萎缩到他不敢多看一眼的地步。 他相信那无与伦比的光辉奇迹不是伪造的,而是真正的祖宗显灵!要不是他双腿废了,先帝怎么会传位给愚钝痴芒的六娘! 如果陛下有心要他离开长安,可能在朝臣的劝导下松口呢,至少谢兰藻会设法将他弄出去。可陛下偏偏拖延到明年春——那分明就是想延误时机,让他的双腿没有恢复的可能!忠王这辈子最在意的便是这双腿了,已趋近走火入魔。他谁的劝导都不听,让王府的属官替他写表状。 下大雪又怎么样?他要走! 忠王府上的属官也是进士出身的,文辞恳切款款深深,那架势像是陛下不同意,那他就直接让人抬他入宫然后在大雪纷飞中五体投地不起了。 赵嘉陵等的就是忠王自请,这样就怪不到她头上了。但样子还是要做一下的,将忠王的上表给朝臣看,让他们来拿主意。 部分朝臣们噤声不语,他们摸不清陛下的心思,想着等心声出现的时候再开口。 至于另一波人呢,有同意的,也有反对的。其中有个官员一时失言,道:“忠王无罪,如何能去显陵?” 原本恹恹的御史立马振奋起来,眼神明亮。 谁都知道去守陵是发配,但能这么说吗?直接讲出来置先帝颜面于何地?这是发配吗?分明是向祖宗尽孝!御史们这一顿骂后,反对派安静了。 赵嘉陵继续做出踌躇的模样:“朕忧心三哥身体罢了。” 谢兰藻会意,她道:“陛下不若前往太庙祷告,如显陵异象再出,便是不可更易之天命。” 赵嘉陵叹气说:“只能如此。” 太庙祷告、显陵异象,这回给了人充足的准备时间,尤其是那帮心中怀有疑窦的人。 如是人为,便会显露蛛丝马迹。 赵嘉陵这回没打算放烟花了,上回“观影”,她发觉系统的特效比烟花还要绚烂,足够充当“神迹”了。 【这次特效要夸一下朕。】赵嘉陵也不笨,后来一琢磨发现上回特效不太行,要是让人想歪了动歪脑筋怎么办啊?毕竟她三哥还躺着的时候就有人迫不及待舔上去。 赵嘉陵狐疑:【你真的是明君系统吗?】 被质疑的系统:【……】 它竟然被一条咸鱼侮辱了。 赵嘉陵惆怅:【免费的东西果然劣质,朕的损失谁来弥补呢?】 系统心虚,附赠的东西自然没那么全面,不然,宿主赖着它伸手就好了,还做什么任务。一会儿,它问:【那宿主要怎么样?】 赵嘉陵:【发个矿产分布图。】 系统:【洗洗睡吧。】它犹豫了一阵说,【可以钻一些漏洞,譬如上回“白日梦想家”成就,我可以偷偷给你捏个托梦的道具。】 它又问:【你要让谢兰藻日日梦你吗?】 赵嘉陵呵一声:【谢卿梦朕不是理所当然?除了朕,谁有资格入她的梦?还需要外力么?你这是在侮辱谁!】 顿了顿,她道:【投放给忠王吧,让三哥知道,先帝想他了。】 休沐日闲人多,显陵又不在需要十天半月的地方,除了派遣下人去探查的,甚至还有借口走亲访友过去凑热闹的。在月朗星稀的夜中,异象果然出现了。郎朗天音如雷声,在夸赞了今上的德业后,又提到了忠王。今上仁爱,不忍见兄长缠绵病榻,数年如一日为兄长祈福,拳拳之心终于打动神灵。 总之,显陵风水好,忠王如果想治病,那就得搬到显陵附近住。 忠王府的人瞠目结舌,因那传向四方的异象震惊。 至于忠王本人,入梦见到了先帝。 他从梦中惊醒,顾不得没领到诏旨,便让府中的下人收拾打包东西。 随即又派人去金仙公主以及诸宗室近亲府上,要他们替自己向陛下恳求前往显陵的恩典。 被闹醒的金仙公主差点气疯,垮着脸送走忠王府的小厮,咬牙切齿道:“他有病吗?”看了眼还在打呵欠的高韶,她又冷冷一笑道,“差点忘了,确实有病。” 高韶伸手替赵仙居紧了紧裘衣,她低声道:“公主听说显陵之事了吗?” 赵仙居不假思索说:“白痴才信。” 高韶:“……”她倒是觉得有些异常。学校改制跟太庙“壁中书”有关,“壁中书”可能是塞进去的,但后来出现的典籍,难不成是陛下早就准备的吗?它跟大雍过往的知识体系完全不同。再说那火.药——高韶一边思考,一边拥着赵仙居往屋中走,“您之前不是唱着‘福生无量天尊’?” 赵仙居无言。 那不是要入道吗?她瞪了高韶一眼:“高韶,你在取笑我?” 高韶清了清嗓:“我哪敢呢。” 忠王前往显陵的心情迫切,连年都不想在长安过了,他说动了宗室替他恳求陛下。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赵嘉陵当然不能做这个阻拦忠王的“恶人”了,立马应允,将整个忠王府的人打包送往显陵——其中包括忠王准备留在长安的儿子。 赵嘉陵亲自去送忠王一家子。 车马在宽敞的道路上逐渐远去,赵嘉陵差点压不住笑容。 “陛下。”谢兰藻的声音传入耳中。 “嗯?”赵嘉陵一扬眉,又悄悄跟她说,“朕总算是吐出一口恶气了。” 她这三哥吧,伤害性不大,但留着忒是烦人。 身心舒畅的赵嘉陵不去想国事,她凝视着谢兰藻,装作不经意地问:“年关总是繁忙的,谢卿近来睡眠如何?” 【梦到朕了吗?】 系统:【那个,稍睡枕恢复精神气,一般情况下会一夜无梦。】 谢兰藻垂眸道:“多谢陛下关心,臣一切安好。” 【好,是怎么样的好?有朕入梦的好吗?】 【稍睡枕它——】 【三三,你给我闭嘴!】赵嘉陵心声恶狠狠。 赵嘉陵眨了眨眼说:“朕也好。” 谢兰藻眉眼间浮现笑意,她道:“陛下安好是社稷之福。”怕思路被赵嘉陵带偏,她忙又提起了正事,“太常寺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有个协律郎失踪数日。那边的人顺着查了查,许是跟忠王府有关。但太常寺不敢搜查王府,请您决断。” 赵嘉陵:“嗯?” 【宿主,触发新的任务了。“主线任务治国进贤人二医者仁心”,请您抓紧完成。】 赵嘉陵不太明白:【协律郎触发的医者仁心?】 【协律郎孟夷则,是天符二年的进士,在太常寺做官。她家世代行医,然因医业为人所轻,便参与贡举。不过她时常在阎闾间行医的,是个人才!前些时候被忠王府的人请去治病,因为太耿直被关了起来。】 赵嘉陵眼眸一亮,人才啊! 她拔高声调道:“拦下忠王!” 第50章 马车宽敞,道路微微有些颠簸。 对于瘫痪的忠王而言,远行是一种折磨。 只是比起康复,这点折磨不算什么,就连儿子也被打发出来的委屈,忠王都能够吞下。 此刻的忠王就怕横生枝节,最后不能顺利抵达显陵。 马车被喊停,忠王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 拦住忠王马车的是千牛卫以及掖着汗水的太常寺丞。 忠王没有露脸,忠王长史脸上堆着笑容,询问原因。 太常寺丞吐了口浊气,毕竟是忠王府的,就算被发配边疆了,也要给足脸面。虽然内心深处积满了怒气,可脸上还得扬起笑脸来。只是语调微微泄露出了怨气,他道:“先前贵府将我太常寺协律郎请去,不知其人在何处呢?” 第55章 忠王长史一脸莫名其妙,他们王府怎么会跟小小的八品协律郎往来?他笑道:“恐怕是记错了吧?” 太常丞皱了皱眉,吐出三个字:“孟夷则。” 这个名字忠王长史倒是有些印象,他仔细回忆一阵,面色忽然变得诡异起来。那孟夷则不是“阎闾圣手”吗?怎么跟太常寺有关系?她不是寻常大夫,而是太常寺的官员?人现在还在王府地下室关着,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私自囚禁官员触发大雍律啊,如果抖出去——忠王长史不敢往下想,他浑身一抖,硬是将孟夷则的下落憋回去,故作平静道:“未曾听过。” 太常丞的脸色沉了下去,孟夷则失踪后,太常寺找了许多人,确认对方是被王府人带走的!忠王府怎么能否认?他转头看了眼代表圣人旨意的千牛卫,道:“我等有证人,有人亲眼瞧见了。” 千牛卫瞪了眼忠王长史,拔高声音道:“孟夷则是陛下要见的人,若有隐瞒,那便是欺君了。” 忠王长史心中发寒,越是这样他就越不敢说出真相了。还不如让孟夷则死在王府的地下室里,久而久之,事情就算过去了。他下定决心不松口,只说“没这个人”。千牛卫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领着太常丞又去盘问王府的仆役和奴婢。忠王长史冷汗涔涔,给大王请医者都是亲信办的,希望那些人能稳住。 另一边。 赵嘉陵虽然派人拦住忠王府马车一问,实际上又指派了暗卫前往王府搜查。 这天寒地冻的,如果忠王变态折磨人,那就危险了。 “私自关押朝廷命官,忠王真是好大胆。”赵嘉陵冷下了脸,虽然没找到人,但先给忠王定了罪。 谢兰藻垂着眼睫,她道:“亦是王府属官的失职。” 赵嘉陵觑着谢兰藻的神色,心领神会了。 她应忠王之请允他前往先帝陵寝守陵是仁善之举,可要是多做点什么,那就很容易惹人非议的。她没有理由动王府的属官,至于忠王,也只能以看护的名义将他监禁在显陵。不过要是王府属官自己犯错,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需要御史狠狠弹劾他们。 忠王一家都走了,可王府毕竟没被取缔,还是得留几个人看顾的。 这些被留下的人一看这架势,哪里还藏得住什么?他们不知孟夷则的事,但在王府生活知道边边角角,很快就给暗卫指出了地下室所在。 暗卫们很快就找到奄奄一息的孟夷则。 这数九寒天,不给衣食关在冷冰冰的地窖里,分明是想害死她啊! 赵嘉陵得到消息后,忙让医工给孟夷则诊断,生怕她的人才出事。 至于忠王的车队—— 大怒的赵嘉陵一声令下,将王府的属官、亲卫以及家养奴婢们都扣了下来,只让禁卫军护送忠王他们前往显陵。 忠王起先还不知道缘由,等得到了消息五内如焚,气得差点吐血。 他要是知道那阎闾医工是太常寺协律郎,他也不敢将人给扣押下来啊! 这事儿瞒不住御史们,忠王一行才出了京城内,御史就援笔写奏状了,洋洋洒洒近千字,引经据典地骂忠王。从宗藩行事狂悖肆无忌惮,再到王府属官失职……只要是提到的,都劈头盖脸骂了个遍,用词刻薄而又恶毒,能让人听了心鼓耳鸣。最后笔锋一荡,说忠王辜负先帝与当今陛下深衷,该让他回到长安,在府中静养思过。 当然,御史们其实也知道忠王是不能严罚的,因为都残废瘫痪了,“体弱”反倒是一张免死金牌。那么是谁来替忠王担责呢?当然是王府的属官了。 食君之禄却不能替君分忧,岂有此理! 该革职的革职,贬谪的贬谪,总得有人担事的。 至于是非对错,那其实不太重要。 天子的雷霆手段没落到忠王的身上,但眼看着这些发生的大臣们哪不知道,忠王这一脉是彻底地完蛋了。像平恩郡王之前只是从国子监休学,现在完全是拘禁在显陵野蛮生长。 不过话说回来,显陵神迹大家都有目共睹,忠王的腿会恢复吗? 要是不恢复—— 宫中。 赵嘉陵也在跟明君系统说这件事。 【神迹大家都有目共睹,如果忠王的腿不能恢复,那日后的祥瑞、吉兆会不会被人怀疑啊?】 赵嘉陵自己可以不信,但用来维护圣明天子权威的东西,她是希望别人深信不疑的。 【忠王有德则祥瑞现,至于没好……那不是他无德吗?跟先帝有什么关系?如果有异议,那就去问先帝呗。】 总之不往上走,那就往地下走。 人总得学会“进步”才是。 在朝臣们因忠王一事而紧张的当口,被太医署的医官们仔细关照的孟夷则悠悠苏醒了。 虽然还有些虚弱,但已经能够下床去面见圣人谢恩。 除了医官,孟夷则见到的还有自己太常寺的同僚。她在太常寺人缘不错,毕竟她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谁家老人有个伤痛的,请她过去总能药到病除。她耿直的性情只在治病的时候体现,平日里相处那是春风化雨的温和,同僚当然愿意与她亲近。 也是从同僚的口中,孟夷则得知了事情的原委。 她一个小小的正八品上的协律郎竟然能让陛下派出暗卫? “陛下对你颇为关心。”同僚又道。 孟夷则不免受宠若惊,甚至是有些惊恐了。 她官卑,几乎无有可能面见陛下。但谢恩的态度还是得有的,孟夷则想着陛下可能会派遣内官将她打发回去,哪想到内官将她请到了宰臣们商议军国机要的紫宸殿里。 虽然孟夷则是进士出身的,但她没什么出将入相的愿望,只是家中人觉得行医不好,得有功名在身才为时人所重。可实际上,那些个士族出身的人与她也不算什么同道,就算是同科的,对方也不看重这点同科之谊,愿意与她这阎闾医者之女往来。 孟夷则迈着谨慎的步子,心怀忐忑。 紫宸殿中,陛下与宰相都在。 孟夷则老老实实地行了礼,便缄默不言。 她不知道陛下为什么见她,可这事儿也轮不到她来问。 赵嘉陵道:“赐座。” 她的人才还没彻底病愈呢,可别累着。 【三三?】赵嘉陵在心中催促。 【恭喜宿主完成任务,达成“善恶到头终有报”成就,奖励《新千金方》一部。】 【《新千金方》?】 【对,这是医书!其中有很多医方,包括牛痘接种法、土法提炼青霉素……】 意识到赵嘉陵可能听不懂这些词汇,系统又说:【这些方子可以降低天花发病率、防止感染、防治疟疾等……】 赵嘉陵耐心地听着,而一旁坐着的谢兰藻眼神炯然明亮,连带着呼吸都略微急促起来!针药之术,世寡修习,诊脉之法,人鲜能达。一旦染上那些疫病,则鲜少医药能治。贵人之家如此,何况是寻常百姓?求医无人,则人人求神拜佛,到最后死夭过半!《新千金方》一部,绝不会仅仅是系统所说的那几个方子,如果能将此道推广,受益者无穷尽。 殿中出现了怪异的沉默。 孟夷则听不到心声,不知道发生什么。她悄悄地看了谢兰藻一眼,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脸上的失态之色。孟夷则越发忐忑不安,大寒天里,后背渗出了冷汗。 良久后,赵嘉陵才问:“卿家世代行医?” 孟夷则屏息,紧张道:“是。” 赵嘉陵*道:“阎闾之间甚有声名,连忠王府之人都闻名而来。” 孟夷则一听“忠王府”三个字,就暗道不好,满心惶恐不敢言。她还以为自己被卷入皇权漩涡里,膝盖一软,重又跪了下去。她斟酌道:“臣事先不知是忠王府的人。” 赵嘉陵道:“朕没有怪卿的意思。”顿了顿,又补充说,“只是觉得小小的协律郎有些屈才了。卿可愿意入太医署中做太医令?” 是看中她的行医本事吗?但太医署——孟夷则暗松一口气,耿直的脾气在此刻发作。她没有起身,仍旧伏在地上,用毕恭毕敬的语调说了句很不识好歹的话:“臣不愿意。” 赵嘉陵:“?” 明君系统解释:【她是因为医官被人视为浊流才不去太医署,转头考进士的。】 赵嘉陵:【那先让她担任别的官兼任医待诏?唔,擢升为太常寺主簿?】 听到赵嘉陵心声的谢兰藻眉头皱起。 陛下既然准备打破清浊之间的界限,又岂能因孟夷则不愿意做太医署官员而将其擢升为清望之官? 谢兰藻道:“臣闻之,‘良医导之以药石,救之以针剂,圣人和之以至德,辅之以人事,故形体有可愈之疾,天地有可消之灾。1’医者,此神农家事,亦正道也。”她转向孟夷则,眼神冷峻,“孟协律家传医道,又行走于阎闾间,为何不愿?” 第51章 谢兰藻的神色不似赵嘉陵温和,语调凛严,孟夷则闲暇时候会听同僚们的感慨,此刻不由心中悚震,有些不自安。 第56章 她本人并不轻贱医道,不然也不会阎闾行医了,只是人言可畏,人皆以医道为下伎,非士人所习。协律郎是望秩官,她若转去太医署,更为人轻视,而家中也不好交待。 她家医道传世,也有入太医署或者尚药局的。侍奉皇帝其实是一件很难的事情,稍有差池便人头落地。圣人对待医者只是近臣态度,哪有对待朝臣的庄肃?况且,太医署是医学生升迁要道,未有进士及第去做医者的。 而她——进士及第后便不能走回头路了。 她可以阎闾行医,但不可以做医官。 孟夷则内心深处情绪很是微妙,可她不会在陛下跟前说自己的种种顾虑。犹豫片刻,她道:“臣并无轻视医学之意。太医署的医者为军队及作役者、官奴婢、外国酋长渠帅奉汤药,臣若入署,恐无暇行走阎闾之间。” 尚药局在宫中之位皇室服务,便连大臣没有特许,都不得随意延请其中医官。至于太医署,王公大臣倒是能请动。但平民便难说了,太医署的医者没有为平民诊断的职责,除非是出现伤寒、疟疾等大型疫病。 孟夷则自认给出的理由足够,至少不会因言获罪。 赵嘉陵闻言眉头微蹙,她注视着谢兰藻,等着她来拿主意。 【三三,朕对医药之事关注不够啊。】赵嘉陵感慨一声。明德书院有医学,但它只是众多科目中的一科,赵嘉陵知道需要重视,却没到罗列纲目的程度。 【医卜贱术,从事之人少,有为者更少。太医署培养医学生这块有问题,大部分医者都是从民间征召的。不过不是课改了吗?有教材在手,就不用愁经络本草等典籍匮乏了。】 谢兰藻心中想的也是明德书院的科目,没准备让孟夷则入太医署。如果太医署的医学生教育有用,系统何必想着更易呢?她沉吟片刻,问道:“孟协律可知明德书院事?” 孟夷则点了点头,恭谨道:“知晓。” “古之医籍,惯来由士人编纂。然而士人待医籍与对待经史态度截然不同,纵然做医籍,也不曾详加考订,曾有人抄《鬼遗方论》作《鬼论》,脱去中间二字,此是一困;经络本草,非医者不能识其图,若前人出错谬而后人无本可照,便错上加错,使医道不能久传,又是一困……”谢兰藻注视着孟夷则,她慢条斯理地开口,说完当今之世医道的困境,话锋倏然一转。 “陛下圣明,有赖神明祖宗护佑,创明德书院,建设医科,收天下医籍于藏书阁中。明天道,合阴阳,理六气,此为大业,有赖有识之人共创。协律精于医道,心系黎民。可一人之力能救几人呢?” 孟夷则眼皮子一颤,隐约明白谢兰藻她们的用意。她还在犹疑,赵嘉陵便道:“明德书院创医科,朕其实不必愁博士和学生,自太医署调即是。可朕设明德书院,却是希望有更多阎闾医者加入其中。卿家悬壶济世,颇有声名,是朕想延揽之人才。卿先前因太医署难以惠及平民忧虑,但若能将学识传百人、千人,其人又传学于门人,总有一日,能让人人有病得医药,有药可用。” 孟夷则闻言身躯一震,她没敢抬头看陛下,但从那轻快又带着点坚定的语气中,能听出陛下并非一时之兴致,而是当真要将其践行下去。 若能做到这一点,岂不就是大同之世?!就算没有崇高的理想,可必定熟读经义,一番对未来的畅想也能让热血沸腾起来。她朝着赵嘉陵一拜道:“臣愿意!” 赵嘉陵扬眉,一笑道:“朕会让人将医籍送到你家中。孟卿若是有看好的,届时可让人来参与医学的考试。” 等到孟夷则离开后,赵嘉陵又与谢兰藻商议了明德书院的事情。《通识》已经刊刻售卖,其余各科的书籍也已在印刻中。这些都是教材,提前送相关人才一套也没什么。至于《新千金方》,赵嘉陵在心中使唤系统,让它将书籍放在寝殿指定的某处。等到放定了,她才去遣银娥将东西取来。 这一部书是函装的,分作四册。书名叫《新千金方》,可书籍中不仅是医方,还有本草和经络图。也是能够做明德书院教材的。赵嘉陵将书拿到手翻了翻,就递给谢兰藻了。 借由心声,谢兰藻已经知道一些方子的妙用。她认真地浏览着,朝着赵嘉陵道:“陛下,这些书都是给医学生用吗。” 赵嘉陵点了点头,又说:“书局也可以售卖,到时候图书馆也放些。”她起身走向谢兰藻,凝眸注视着她,问,“你觉得呢?” 谢兰藻思忖片刻,道:“书籍太厚,又是医道相关,寻常人恐怕看不懂。臣以为,可以择取要方刊刻成小册。”本草还能对着草木辨认,可经络,于百姓没多大用处了。他们需要知道的是一些直接的药方与药膳。这跟昔日州县立碑刻医方之事是相通的。有人要大而全,而有的人则需精而简。 赵嘉陵道:“朕让太医署去办。”顿了顿,感慨说,“等到明年,明德书院和图书馆它们都建成了,才算是将一切都落了地。看着将一切颁布下去就好了,可实际上每一样事里都能牵出条条缕缕。到时候,不会出岔子吧。” 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只是话音落地,便开始心怀忐忑了。文武百官们因为种种同意了那些政策,可要是被他们抓到小尾巴,立马就会“振奋”起来,开始不遗余力攻讦,力图恢复旧制了。先帝的宣启之政,有的政策不也是反反复复的么?到现在都能找寻到反对者。 谢兰藻对赵嘉陵对视,随即又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她合上书籍,温声道:“是对是错,做了才知道。” “这件事情也是你力推的。”赵嘉陵踌躇片刻,又压低声音说,“若是做坏了,就有人要你引咎辞职了。”宰相也很是为难的,出些错能让皇帝随意下罪己诏吗?不能,那就是奸人误导圣明天子。 “陛下怎么没了信心?”谢兰藻莞尔一笑。 【就是啊。】明君系统附和,它怕宿主突然打起退堂鼓。 “古今所未有。”赵嘉陵的声音放轻,喃喃自语似的,“不在祖.宗时,也不在仁宗亦先帝时,朕有何德?” 她从小便没有想过那个位置,上头有好些个兄姊呢,她的期许便是平安长大,当个快活的公主。但后来大兄和二姐都见废,三哥又深有残疾,至于四姐……先帝可能觉得她脑子有疾吧。总之,江山社稷就落到了她的肩上。天符初年的朝政暗潮起伏,直至谢兰藻一手执掌政纲才趋向平稳。 近段时间,赵嘉陵成长速度颇快,有君上的威势和风度,但内心深处仍旧着疑虑和忐忑,这是积压多年的情绪造成的一点怯意。 “若此政不行,非政策之错,而是时不相应。”谢兰藻的神色凛然,她朝着赵嘉陵一拜,朗声道,“真到了那一步,臣愿意担起一切罪责!若天有罚,则降于臣一身。陛下不必怜惜微臣!” “这怎么行?!”赵嘉陵脱口道,她伸手扶住谢兰藻的手臂,但没有松开她。咬了咬牙,又嘀咕道,“这是祖宗之意,大臣们有目共睹。就算施政有误,那也是先帝的错。” 【哄堂大“孝”啊。】不管第几次,系统都会被赵嘉陵孝到。 【不跟朕走,那就跟着先帝走!】 谢兰藻垂着眼睫,低语道:“陛下,慎言。” 赵嘉陵松开了谢兰藻,继续往前欺近,轻声道:“无妨,起居官听不见。” 【起居官听不到朕诋毁先帝,她用眼睛瞧,写进《今上实录》里的顶多是朕在紫宸殿里与你耳鬓厮磨。】 谢兰藻:“……” 她的脑中立马跃出一句:谢兰藻以奸邪媚上,祸乱紫宸。 她自认不惧诋毁之言,但要千秋史笔留下邀宠之名——仔细想着,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那还不如直接将一些谣言坐实了呢。 始作俑者一脸关怀:“怎么了?” 退无可退的谢兰藻掀了掀眼,叹息道:“无事。” “天寒冻雪,不要着凉了。”赵嘉陵殷殷嘱咐,她一转头就对着银娥吩咐道,“将朕的狐裘取来。” 谢兰藻平了平心绪,先谢恩。一会儿后,没忍住说:“陛下似乎思虑甚多。” 赵嘉陵怔了怔:“有吗?” 谢兰藻道:“忧思都在脸,恐怕伤身。” 赵嘉陵眸光微亮。 谢兰藻这是在关心朕! 她抬起手弓了弓,充分地展示自己的力量,笑道:“朕内心澄澈如明镜,没有杂思。你放心吧,朕康健着呢!数月来,朕风雨无阻地练剑,有所收获,你看朕强有力的手臂,流畅的肌肉线条,是不是能一手——” 在赵嘉陵最后半截话说出前,谢兰藻就及时地打断了她:“冬衣太厚,臣看不出。” 【一手将你抱起。】赵嘉陵在心中补足这句话。 谢兰藻:“……”她的打断果真是徒劳的。抬眸对上赵嘉陵那明灿灿的视线,谢兰藻心思微动,态度软了下来,只是她还没夸奖赵嘉陵呢,一句话就钻入她耳中。 第57章 “看不出来吗?”赵嘉陵抿唇,她一把握住谢兰藻的手,“那你跟朕来偏殿,朕把袖子弄上去给你看。” 谢兰藻:“?” 这坦然的语气、平静的神色,仿佛回到十多年前。 那时小公主得意洋洋地跟她展示太后为她缝制的虎头帽。 所以,陛下的话其实没问题。 心中有鬼的是她吗? 第52章 到最后赵嘉陵还是没能成功地向谢兰藻展示她强健有力的臂膀。 她被面无表情的谢兰藻拒绝了。 目送着谢兰藻迈着近乎仓皇地脚步离去,直到身影消失不见,赵嘉陵才悻悻然地回到了温暖的殿中,再次将手臂曲起。她自己伸出手摸了摸,自言自语道:“朕的臂弯不够温暖广阔吗?它就像朕宽阔如海的心胸——” 【宿主,你够了!】 明君系统受不了她,又说:【怎么前些时日被谢兰藻一问,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呢?】 赵嘉陵嘴硬:【你个人机懂什么?朕的乐趣就是这样。】 明君系统不说话了,它后悔教赵嘉陵一些词汇了。可它不是人机,它只是纯机。 赵嘉陵:【三三,你有没有觉得她像是落荒而逃?】 明君系统:【是个人都会跑。】 赵嘉陵叹息:【朕只是想展示自己的力量而已,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吗?】 明君系统:【……换个方式吧。】 赵嘉陵也不气馁,她兀自想了一阵,忽又美滋滋地笑了起来。 【朕幼时与谢兰藻玩过背人的游戏,朕背着她时走得可稳了,倒是谢兰藻,差点将朕背到沟里。朕的力量,她应该小时就有体会才是。如此看来,朕今日的确是多此一举了。她最懂朕!】 那头谢兰藻回家后,起伏的情绪逐渐地冷却下来了。 回想到在殿中的失态,她的眉头蹙了蹙。不过转念一想,陛下压根没有发觉,皱起的眉头又舒展开了。 一些沉寂已久的记忆被陛下的“力量”勾起。 幼时的小公主也不会看人的脸色,别人眼中的她,有着被母亲训诫后的端方持重,是少年老成的典型,别人待她的态度自然也会拘谨和严肃。但小公主不一样,也不知道是看了什么东西,某日非要拉着她玩背来背去的无聊把戏。 她当时……也没有拒绝。 公主人小,有被摔得鼻青脸肿的风险,没两步便停住了。 对上公主亮晶晶的眼眸,她昧着良心夸了声“稳当”。 轮到公主要她背时,她只是稍微晃了晃,公主就说颠簸。 她因此生了阵闷气,可由于她惯来是那副冷淡模样,无人发觉。 回忆也只有恰当好处出现的时候让人心中温暖,谢兰藻眸光粼粼,唇角不自觉地浮现了盈盈的笑意。她也没去想政事,而是取了纸笔作画,寥寥数笔,人物跃然纸上。 只是画好了后,谢兰藻仔细将它收起。 可不能送到陛下手里,不然又要得寸进尺了。 晚上照例是祖孙二人一道用膳。 大长公主凝视着她,慢条斯理道:“往常那些年,还会有人打听你的婚事,近几个月便少了。” 谢兰藻眉头微皱,她道:“祖母,我无心此事。” “我知道。”大长公主一颔首,又说,“往常不都替你拒了吗?只是近些时间听到一点风声。” 谢兰藻困惑:“嗯?” 跟自家孙女说话,大长公主便不再委婉了,她叹气道:“他们说你是陛下禁脔。” 谢兰藻拧眉:“一派胡言。”是谁家亲眷在祖母跟前胡言乱语?! 大长公主点头,又说:“你身上挂着陛下的玉佩。这玉陛下戴着有些年头了吧?” 谢兰藻:“……”她若无其事道,“陛下赐物,身为下臣的,自然不好推辞。” “哪日赐下更为贴身的呢?拒还是不拒?” “陛下不至于如此。”谢兰藻回答,她的眼皮子跳了跳,这话她自己也觉得没什么可信度。 大长公主只是笑了笑,打量了谢兰藻一阵,慈眉善目道:“罢了,到时候再说吧。”陛下的“关照”,倒是能省却一些麻烦事。有的人像是听不懂人话,时不时举荐家里儿女亲戚,不胜其烦。 可能白日里相关的事多了,谢兰藻夜里还做了个梦。 陛下说她年纪也不小,是该立后了。还取出了一本画册让她参详。 画册还没翻看,谢兰藻的梦就醒了。 她蹙着眉望着陛下赠送的“稍睡枕”,心思有些烦乱。 系统不是说稍睡枕能让人一夜好眠? 她又想起那首《玉枕诗》:寻遍梦中春。 是谁之春耶? 翌日朝会。 将忠王府的幕僚们处理后,朝廷终于回复久违的平静。不过这倒不是清闲了,南郊祭天虽然过去了,但元日的朝会亦是大典,不容有半点疏漏。朝会后,在正月里的礼部试也要开始了。今岁贡举不同于往日,约莫元日一过,就得锁院了,但在这之前,赵嘉陵也得与心腹宰相商议好合适的人选。 这一忙碌,别说是看花了,赵嘉陵险些连正事都忘了。 经过三省的大事可以通过上通下达公示栏看进度,但还有一些,得靠她自己的脑子来记。她先是让人告诉李兆慈,火树银花可以送到安家那边的铺子卖了,还能打着天赐祥瑞、与民同庆的口号吆喝。这火树银花啊,可都是先帝托梦送来的。 接着,又派人送了一套系统发放的医学用书以及太医署精选好的《新千金方略闻》到孟夷则的手中,希望她一家好好研究。 孟家。 孟夷则的心怀忐忑,前些时日,她一从宫中出来,就跟家中人谈了明德书院医学的事。陛下的意思很明确了,是要她家都参与进来,帮忙物色人选。 “你若是做医者,那日后还能位列清要吗?”孟父捻着胡须,神色发愁。他其实不赞同孟夷则在及第做官后还在阎闾间行医的,士人与医官分野明确,她这像什么样子。先是被忠王府的人强行请去,遭了一个大劫。现在又被陛下看中行医的本事,之后可能就钉死在那条线上了。 “虽然有靠着医道被擢升的,可历来为人所不齿。史官笔下亦是不留情,声名连累后人。” “身为臣子,能有拒绝的余地吗?”孟母拍了拍孟夷则的肩膀,温声地安抚她,道,“陛下仍旧让你做协律郎,不会轻视你。不过明德书院——”孟母的面上露出几分踌躇之色来。 明德书院招生也是长安时兴的事儿,有些科目闻所未闻。有的科目与国子监、太医署重叠,虽是陛下下令兴建,但能够比拟官学吗?如果短暂实行便又荒废,岂不是耗费光阴。 孟夷则道:“母亲不是看了《通识》吗?” 孟母点头说:“有些奇怪。”她只挑了与医学相关的翻阅,没见到几个医方。开头便是“洗浴事”。书出来前,安家的铺子便开始卖各种皂了。等到《通识》一出,书中提到的“牙刷”“劳牙散”便也取出来卖了,她差点怀疑是安家的宣传册子,不会专门坑钱的吧。 孟夷则:“陛下说会赠些医籍给我们家。” 不过这一等便是好几日。 孟夷则辗转反侧,都要以为那日入宫面圣是自己的一场空梦了。 在这关头,中贵人带着一箱书籍来了。 医道难传,毕竟是谋生之要,不少行医的都会选择“藏私”,这使得“家学”限定在了一个范围呢,想要往外突破难上加难。但寻常人家受困于此,宫中却没有太多的局限。要论医籍的数目,还是宫中居多。这一箱书籍里,除了系统给的医学资料,还有密藏的医籍、脉案,足够打开孟家人的视野。 孟夷则看着学籍,那股热血再度奔涌。 这说明陛下所做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油腻浮华的惺惺作态! 孟夷则道:“陛下天纵圣德,志存高远,屡发德音为天下计!长福百姓,黎民幸甚。” 等送走了宫中来的贵人后,孟家人看着一箱医籍激动得语无伦次。要知道这些都是有钱也找不来的,甚至连在太医署的医官都未必能拥有。陛下一言九鼎,何其德厚?! 等到孟夷则取出那本《略闻》,她的神色倏然大变,控制不住自己的声调,尖声道:“阿娘,是防天花、治疟疾的方子!”她家行医,知道这些传染病危害有多大,能治好的不过二三成而已。也正是因为如此,许多人转向求神拜佛,抄写经本祈福。如果这些病可以治,能活千万人,功德无量啊! “这、这些是神人之赐的新方。”孟夷则抚了抚心脏,她定了定神。所谓“神人”她不大相信,可能是编写的太医署为了取信于人,假托于鬼神,这都是惯例了。 孟母道:“如此书籍,岂能藏于我孟家?” 孟夷则高声:“儿明白!” 圣人之赐,需上表谢恩。 她要在上书中恳请圣人将这些方子公诸于世。 第58章 唯有人人得见,方能得用! “她还是很有心的,只是浸染旧习,有些念头过于顽固了。”赵嘉陵看到孟夷则的上表后,朝着谢兰藻感慨道。孟夷则找了种种借口,但她从系统那知道孟夷则是因旁人轻贱医道而有所顾虑。 “陛下何出此言?”谢兰藻明知故问。 “她不愿意入太医署,以医官为轻贱职吧。”赵嘉陵说,但很快的,一扬眉,又说,“不过她本性质朴,那些浮华洗去后,会明白轻重的。” 说了两句孟夷则后,赵嘉陵又换了个话题:“朕打算在卷子上增设附加题。譬如考校些医学、律学的内容。” 谢兰藻眉头一皱,摇头说:“不好,举业之外,与士人过往所学无涉,会引来诸多抗议。”就算朝臣不劝,到时候士人闹起来也不是能简单了结的,这动到了贡举的根本,而目前显然不是时候。 赵嘉陵眉头也锁了起来,她道:“附加之物,不影响取舍,这也不成吗?” 谢兰藻看得很明白:“出现在卷子上的东西,到时候要呈到陛下跟前。这不是您说一句不影响就当真不影响的。批阅的考官难道不心中考量么?”在官场中的,哪个不去揣摩圣意? 第53章 考官的个人审美倾向对评卷事有所影响,可大体上是向着“圣意”靠拢的。往年也不是没有文采斐然之辈,但策论言辞堪称“大逆不道”,这样的卷子,就算再惜才的考官也不敢任意录取啊。可能陛下为了招贤,展示一回大度,连连称好。但一旦圣眷不在,这会变成蔑视圣人的证据,变作刺向自己的一柄刀,谁愿意冒这个风险? 上头一句话,底下人一发挥能有数千字解读。陛下一声“不妨碍贡举”,除非耿直得像是铁木的,谁会当真做“不妨碍”。话说回来,耿介之人想要立身朝堂也难,也许在某个时间段多如牛毛,可一旦此辈无用,便被贬谪出京。譬如现在,也就御史台里留着几个,关键时刻做标杆用。 “您的想法是好的,但是经过层层揣摩后,便不一定了。”谢兰藻道,这可不是圣人百般强调能够解决的。 “那朕应该怎么做?”赵嘉陵虚心求问,她还想看看这一科的举子里是否有可造之材呢。只要有一二可取处,落第了也能放到明德书院发光发热。 “贡举一切照常便是,明德书院对外开门,若是有心,落第之士人自会前往。”谢兰藻道。长安物价昂贵,就贡举取人来看,绝大多数都是落第人。或许有人黯然回乡,但同样也会有人准备温书再战。这期间钱从何处来?人从何处交结?种种变局,会让士人眼前出现多种选择。 “那及第的士人呢?”赵嘉陵思索了一会儿,又说,“礼部取人结束后,朕想亲自考校他们的学问。朕在这个时候提出问题,应该与礼部官员无涉了吧?” 谢兰藻沉思片刻,倒是觉得此事可行。她想了想,道:“怕朝官有异议,道陛下以天子之尊,夺春官之事。”1 “无妨。”赵嘉陵哼了一声,“朕是皇帝,朕偏要亲自考校他们能怎么样?” 谢兰藻缓缓道:“昔日以试官为座主,陛下若启殿试,那所取之人,俱是天子门生。不妨将其变成常例。”对上赵嘉陵略带着诧异的眼神,她继续道,“陛下这回也不用刻意提。贡举改制之初,陛下亲自过问是应该的。至于来年,便可援引此时之事,顺势将其确认下来。” 赵嘉陵点头。 第二次,赵嘉陵便与朝臣商议贡举事,正如谢兰藻所言,的确有人认为此举是侵夺春官之职,不过类似的声音不算大。朝臣心中也是有所考量的,这回是改制之后的考试,谁知道能持续几年?如果一切在未来恢复旧制,那这时的考官和进士处境岂不是尴尬了?难免被人挖出来说道。不过进士如果由陛下考校、确认名次。那就算未来此制废弃,也没人敢随意翻这个“旧案”了。 现在试卷糊名誊录,考官也有锁院制,况且人员还未定,谁也不知道最终哪些个被挑中。这时候多说几句可能给未来的自己挖坑,倒不如直接闭上嘴。 接下来一段时间,朝政平稳无波澜。 先帝显陵那五彩缤纷的“祥瑞”给天符五年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作为一切的终结。 不过那头的五光十色落幕,长安的火树银花却放出了光彩,给本就繁华的长安带来了新的热闹。 元日的大朝会不比冬至日轻省,大陈设于含元殿,百官朝集使、皇亲等具着朝服陪位。赵嘉陵一身衮冕临轩,由中书令奏诸州贺表、黄门侍郎奏祥瑞……等到仪式完毕,殿下响起山呼海啸似的万岁之声。赵嘉陵御极以来,举行过元日朝会数回,除了头一回,之后都是繁琐的任务而已,不过这回,心境略有些不同。一股震颤油然而生,直至八佾之舞时,沸腾的心绪都未平静下去。 朝贺结束后,赵嘉陵依照惯例御丹凤楼大赦。依照惯例由侍中宣读赐束帛,侍中之位空悬,赵嘉陵也没让黄门侍郎顶替,而是将此任交托给了谢兰藻。这些仪式有旧制可循,不过今年略微有些变化。除却钱币布匹等物,还赐心腹禁卫首领一支火铳。至于文臣——但凡年老之人不问品阶,皆赐“老花镜”一副。 “老花镜”也是研究玻璃的副产品,赵嘉陵专门挑这个时机赐物笼络人心。待到之后……铺子里当然要开卖。 明德书院如果未来要推广向州县,难道指望州县自己出钱吗?朝廷无论如何都要贴上大笔钱的。赵嘉陵没有计算,但从户部尚书的脸色来看,就知道那是个恐怖的数字,所以还得想方设法弄钱。 元日如冬至给假七日,不管是皇家还是寻常百姓家都要宴请亲眷。这家宴么,还是得开的。忠王一家在先帝跟前尽孝,赵嘉陵与她们互不打扰。但金仙公主、还有中山公主、衡山王府上的人要请来小聚。小侄女们有些拘谨,赵嘉陵与她们说不上亲近,省得自己在让人拘谨,依照惯例露了个脸便离席了。没两日便闲得无聊,抱着小猫在殿中踱步。 【三三,谢家的亲戚也不多吧?唔,她祖母那是皇亲,母亲那边有些舅舅。父亲这头呢,有个叔父,走亲戚会费多少时间呢?啊,朕差点忘了,除了亲,还有朋。所以,朕是没机会去找她了吗?】 【宿主若是想去,谢兰藻第一个接待的人便是您吧。】 【朕哪能用强权夺取她的注意力?一切都向着好处发展呢,朕的人生正一帆风顺,不需要没事找事横生波折。】 【那就……忍忍?】 【朕是忍人吗?】 明君系统:【那宿主要怎么样呢?】 赵嘉陵:【小不忍则乱大谋。】 话是这么说的,可转头赵嘉陵就找上了太后,询问衡阳大长公主几时来宫中觐见。她都来了,谢兰藻能不来吗?太后一眼便看穿赵嘉陵的心思,调笑道:“请人入宫还不是陛下一句话吗?” 赵嘉陵振振有辞:“那不一样。” 太后么,自然往谢宅递了帖子。不过也不是专门为了陛下宴请一家,而是外命妇都得来宫中赴宴。 赵嘉陵心满意足。 太后宫中宴会过半,她便悄悄地让银娥将谢兰藻请来了。 正月里,吹面的寒风依旧料峭生寒。 御苑中的梅花应了时节,渐次地开放了,望之如云霞。 前些夜里下了小雪,团团白雪晶莹地积在枝干上,风一吹,碎雪便如轻絮,扑簌簌地下落。 殿中雕花窗已经卸下,赵嘉陵让人装了玻璃窗,坐在屋中也能看到窗外花枝横斜,还不用受外头的风寒。 梅枝摇雪,红炉温酒。 赵嘉陵将伺候的人都从殿中遣了出去,她眸光迷离如秋江横雾,面颊一团红晕,在谢兰藻抵达前,俨然喝了好几杯酒了:“先前去你家没看成梅花,如今在宫中欣赏也颇得风味吧?虽然没有风雪骑驴过灞桥的寻梅风雅,但小窗明、酒香未断也不算差吧?” 谢兰藻垂着眼,她道:“不差。” 赵嘉陵满意了,她凝视着谢兰藻半晌,内心深处又浮现一抹怅惘来。她道:“朕前些年都没有与你对坐饮酒。那时朕以为你不想同朕好了。” 当初谢兰藻决绝的背影她忍泪看呢,有点气性的都得记一辈子。皇位骤然落在她的头上,她甚至嚣张狂妄地想着要谢兰藻好看,她背弃了她可最后还不是得做她的下臣?这情绪稳稳占据上风,牢牢地压死了因先帝驾崩而生出的丁点悲伤。 赵嘉陵喝了一杯酒,又开始吐衷肠了。“世界上竟然有你这样翻脸无情的人,前一刻还与我海誓山盟,转眼便投向皇姐的怀抱。” 谢兰藻抬眸,陛下的两眼灼灼,埋怨的情绪很是认真,她一时间不知怎么回话,半晌后才说:“陛下,没有海誓山盟。而且‘怀抱’一语,也不大合适。” 赵嘉陵觑着她,像是没听到谢兰藻说的。她怅然道:“所幸朕不是小肚*鸡肠之人,你当年嫌朕不新鲜,但朕看你一如往昔,是掌中珠。” 第59章 无厘头的莫名指控如流水般自然,而在这当头陛下也不忘记自夸啊。 谢兰藻哑然失笑,她还没说什么呢,赵嘉陵就抬起手举着一杯酒凑到她的唇边了。 眼皮子一跳,谢兰藻仓皇喊她:“陛下!” 赵嘉陵眼眸一转,醉意醺然地问她:“你说该罚吗?” 谢兰藻:“……”这罚酒便罚酒,哪有让天子亲自喂的道理?她浅叹一声,伸手去取酒盏,哪知赵嘉陵将手往后一缩,杯中的酒溅落在手背上。 赵嘉陵注视着谢兰藻:“不该吗?” “该。”谢兰藻轻声道。 “那你怎么不喝?要朕唱劝酒歌吗?”赵嘉陵凝着她,“流苏锦帐垂香囊,邀君来坐珊瑚床。一杯盛出琥珀色,一杯招来明月光。劝君莫要辞君王,劝君沉醉饮千觞……” 清歌在耳,陛下这醉态越发明显了。 什么“醉后清纯可爱”,果真是自夸吧? 她早该知道的。 左右无人,索性由了陛下好了,不然闹腾得人尽皆知,那才是荒唐。 谢兰藻隐下了那点为难,在杯盏凑到跟前时,双唇轻轻地一衔,沾上了酒渍,蒙了层薄光。 赵嘉陵眉眼舒展,心中高兴坏了。她的思绪浑噩,整个人像是踩在云端里。 “你心中事从来不告诉朕,罚一杯。” “你为了那个谁顶撞朕,再罚一杯。” “四姐和她驸马欺负朕,还得罚一杯。” …… 谢兰藻:“?” 她这回推开了凑到跟前的酒盏,眉头一挑:“陛下不如直接说想将臣灌醉。” 赵嘉陵慢了一拍,无辜地望着谢兰藻:“有吗?” 谢兰藻斟酌一会儿,又说:“陛下,臣当初——” 可话还没说完,赵嘉陵就打断她。 “朕头疼,醉狠了。” “谢兰藻,朕怎么看到了两个你?” 第54章 赵嘉陵的脑袋有些昏沉,可要说醉糊涂了,那也没有。俗话说“酒壮人胆”,壮的确是壮了,但还有一线理智在拔河,没浑噩到什么都能说、什么都不怕听的地步。乍一听谢兰藻的解释,赵嘉陵被理智拉扯着退缩了。 谢兰藻说话不留情,才不会为她说些婉转动人的话呢,她怕自己的心被打击得支离破碎。 大好的正月里,她不要做个伤心失意的可怜人。 她不听,刀就不会落在她的心上。 谢兰藻注视着赵嘉陵:“既然陛下醉了,便该撤席休息了,那臣就——” “告退了”三个字没说出来,赵嘉陵蹙了蹙眉头,呀了一声说的:“二合一了呢。”她晃了晃脑袋,给谢兰藻倒了杯酒,语调中带着点得意,邀功似的说:“你看朕倒酒的手,是不是很稳定?别说是酒盏了,就算托一个人也是够的。” 谢兰藻讶异:“泥人么?” 赵嘉陵凝眸望着谢兰藻:“眼中人。”她倒是想装成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喝多了酒后,舌头有些些失控。她又不能直接命令舌头,给它判个“杖刑”。 窗外风吹雪落,殿中暖意融融。 谢兰藻啄了口酒,她道:“臣有话要说。” 赵嘉陵苦着脸:“可朕不想听。” 谢兰藻垂眸,语调变得恭谨:“那臣不说了。” 赵嘉陵一颗心像是乱蹦的兔子,她舔了舔唇,有些为难。看不出谢兰藻的异常不等于没异常,她这次拒绝了,那是不是谢兰藻以后都不愿意跟她倾诉了。到时候花前月下,她一个人吐衷肠,而谢兰藻只会沉默得像那无论前人如何封禅都不给半点回应的泰山——这真是一等一的恐怖画面啊。 【三三,你说朕该不该问?】 【这是宿主的事情。】 【唉,谢兰藻好不容易想要敞开心扉,朕却要因内心的胆怯合上那道门吗?她以后要将自己关在孤堡里,那不就是朕的罪过了吗?罢了,朕快乐与否只是小事,朕岂能让谢兰藻自闭?不就是狂风暴雨的摧残吗?】 系统的出没带来了赵嘉陵的心声。 谢兰藻眉梢动了动,在长长的一番剖白后,只剩下了千回百转的叹息声。 赵嘉陵咬了咬牙,故作坚强:“你说,朕受得住。” 按理说谢兰藻该单刀直入直接开门见山的,但对上赵嘉陵的脸上,不免心中一软。她递给赵嘉陵一根定海神针:“陛下,不必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有吗?”赵嘉陵掖了掖额上的汗,她不承认。心中有些不好意思,但醉意染红了面颊,也不怕谢兰藻从中看出端倪。她眼睛紧紧盯着谢兰藻,“朕没有将你当大敌。” 谢兰藻说:“臣当初没有嫌弃陛下。” 赵嘉陵一怔,她心里舒爽了,但脸上还是带着点怅然,她抿了抿唇:“那你怎么不肯做我的女官?” “臣是长公主之孙、宰相之女,您当年无心那个位置,臣若是做您的女官,会带来怎么样的后果,您现在能想明白吗?”谢兰藻道。她的理想是一回事,但后方推动着她前行的潮流更是不可忽略。彼时东宫与中山公主互相攀咬,先帝乐意见到“均衡”,然而对没有野心的公主而言是大不幸。 真是个好问题呢,赵嘉陵的呼吸急促起来,她低声道:“党于我。”其实不用等到现在,她登基后便渐渐地想明白了,可内心深处有小情绪,她强憋着气,自己给自己找了个纾解口,然后忽略其余的事。 “你入了皇姐的府中,便不与我往来了,已经严峻到了这样的地步了吗?”赵嘉陵的声音很轻。 “要么不做,要么做到最好。”谢兰藻道,她有自己的私心和野心,种种情绪交织,她与谁的感情都不算纯粹。 “你与我一道长大,与我更为亲近,进了皇姐府中,也未必能够博得皇姐全然的信任。所以你要斩断与过去的联系。”赵嘉陵喃喃道,这些思绪曾经也出现过,只是纷乱如麻,直接藏在了角落。如今借着酒意挑出来,她心中百感交集,说不清是欢喜还是伤心。“后来朝中风波不断,你要与先帝留下的辅政大臣争,要应付朕带来的一些小麻烦,你……” 赵嘉陵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陛下带来的不算麻烦。”谢兰藻实话实说,像偷偷派暗卫送诗、霍霍她家豆苗的事,哪能跟朝堂上你死我活的斗争相比? 赵嘉陵喝了杯酒,闷闷道:“那朕还挺没用。” 谢兰藻:“……” 赵嘉陵想潇洒地一抹唇边酒痕,疏朗一笑。可事实上她只是勉强地支着脑袋,嘟囔似的说道:“朕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嗯?” “谢兰藻,当初你有没有想过放弃朕?” 殿中倏然寂静了下来,良久后,是酒杯磕在小几上的脆响。 【怎么不说话了,太坏了谢兰藻,朕今日就要用眼泪淹死她。】 谢兰藻的神思被磕碰的动静惊回,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那陛下有想过要臣的性命吗?” 赵嘉陵低头,她悻悻然道:“朕生气的时候嚷嚷过,但那不是朕的本意。那些佞臣没少在朕的耳边说你的坏话,可在朕的心中,谁也不及你。”她越说越是羞愧,不太看谢兰藻的神色。背上压着千钧力呐……脑袋稀里糊涂一阵,又找到一线清明她猛然间仰头瞪视谢兰藻,“是朕先问你的!” 谢兰藻深深地凝望着赵嘉陵:“臣只是希望您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 赵嘉陵:“可阴差阳错,朕做了一国之君。”她看着谢兰藻控诉道,“你不纯粹了,你默认了那种渐行渐远。”但她时不时闹一通的态度似乎也没法让她们维持儿时两小无猜的模样了,也不全然是谢兰藻的错过。 【世事让人无奈啊,朕大度,既往不咎了。君不见,昔日之人皆尘土……在她身边的除了朕,还有谁?呵!】 谢兰藻被那骤起的笑声噎了噎,一会儿后,她端起酒杯,朝着赵嘉陵拱了拱:“臣该罚。” “要是能不长大就好了。”赵嘉陵很是感慨,“朕能趴在你背上到天荒地老。” 谢兰藻冷不丁道:“臣颠簸。” 心中的石块落了下去,心不乱蹦跶了,头也不晕了,释怀后的赵嘉陵又美滋滋地来卖弄自己的力量:“没关系,朕的手稳。朕甚至能背着你跨火烟呢。” 谢兰藻纠正道:“风俗中得自己跨过去的。” 赵嘉陵哼了哼:“朕是皇帝,朕说了算。” 谢兰藻放下了酒盏,她别开脸避开陛下那双朦胧惺忪的醉眼。 她可能也是吃多了酒,做什么跟陛下争起婚俗来。 酒喝到尽兴后,两人便开始对弈。赵嘉陵一贯不是谢兰藻的对手,只好玩些少用点智计的“五星连珠”,这还要软磨硬泡让谢兰藻让子。有时候想要悔棋,随手抄起小狸奴往棋盘上一放……最后高高兴兴道“朕没输”。 时间过得很快,梅花与雪渐渐地被夜色笼罩了,只得灯笼映照得一小圈,蒙着昏黄的光晕。 第60章 赵嘉陵一时嘴快,说宫中殿宇多得是,住在宫里也不打紧。 谢兰藻冷飕飕地扫了赵嘉陵一眼,本来流言便在朝臣中传开了,要是留宿宫中更是不知道会传出什么香艳风流韵事。 赵嘉陵蹙眉叹了口气:“以前可以,怎么现在不成呢?” 谢兰藻说:“君臣之体。” 赵嘉陵只好放弃了:“好吧。”她停顿一会儿,“那朕下回去你家。” 谢兰藻不想再劝她,反正劝也没用。至于下回的事情,那就下回再说吧。谢兰藻的酒意还没消散,思维难得地呈现一种自暴自弃。 这几日宫中有宴会,宫门落锁的时间便不依同常例。 赵嘉陵跟在谢兰藻的身后,还没从殿中迈出,她就喊了一声:“谢兰藻。” 谢兰藻:“臣在。” 赵嘉陵话说了半截,眉头打了结:“你能不能——” 她的心中又开始咚咚擂鼓了。 “能不能……” 【抱朕一下。】 退却没多久的红晕再度在面颊上浮,晕眩的感觉浮现,赵嘉陵在心里埋怨自己不争气。 谢兰藻故作不解:“怎么了?” 赵嘉陵还在那“能不能”,谢兰藻看着她,只说半截话显得她气度短一截。赵嘉陵咬了咬牙,愣是将话推下去了:“路上小心些!”话是完整了,但意识到说了什么,赵嘉陵眼前一黑,差点将自己气晕过去。 她面上臊得慌,非得找些事情做做,来缓解自己尴尬羞恼的情绪。一转身,亲自取了裘衣来递给谢兰藻。 谢兰藻笑了一声,她没接裘衣,但朝着赵嘉陵伸手,将她圈到了怀中。 短暂的拥抱只存在了刹那,后退一步的谢兰藻又是恭谨庄严、行止有度的雍容宰相了。 赵嘉陵呆呆愣愣的。 像是听到春冰炸裂的轻响,她整个人像是在日光下融化的泉,一下子活泛起来。柔缓的波流汩汩而动,一股强烈的情绪充斥着在心间,仿佛天地间存在着另一个只容纳两人的时空。 谢兰藻道:“臣告退。” 打着灯笼的内侍引着谢兰藻离去。 等到人都没影了,赵嘉陵一句“你你你”也没挤出来来。 她摸了摸手臂,又拍拍腰,哪里有余温在。 她有些懊恼。 一切快得像是幻觉。 思索了一会儿,她心想道:【是朕穿太多了吗?】 【等等,谢兰藻她放肆,她轻薄朕!】 第55章 寒风萧瑟,可一抱生春。 赵嘉陵念念不忘,一直到休沐结束的朝会上,都时不时蹦出一句“她要对朕负责”之类的念头来。 谢兰藻起先与听得到心声的朝臣一样茫然,慢慢的,她回过味来,有惊诧也有羞恼,最后转变成麻木。 算了,随陛下去吧。 只要她摆着一张泰山崩于前犹不变色的脸,就没人在她的跟前多说什么。 元日过后,朝中最为紧要的大事便是天符六年的贡举了。改制之前只一人知贡举,但如今与常例不同。除了知贡举的考官,还有权同知贡举的副职,有作为初考官的点检、覆考官的参详,再加上誊录、对读、封弥以及监门的,各类人员总有数百名之多,可见此回考试之严密周详。 涉及选士之贡举,朝廷选择知举官也犹为审慎,赵嘉陵与大臣议论数回,严加选择。约莫初十,便选出了知贡举的员额,随即将人送入礼部贡院中住宿,不使这些官员与外头的人往来交通,杜绝不公之事。 等到贡举进士试议定,赵嘉陵才腾出心思关注其余的事情。公告栏中明德书院的创建已经进入尾声,图书馆因着要与明德书院时间相协,其与文人事业相关,加之不需要各种器械,建造的速度在工厂之上,约莫在二月便能完工。 至于其余研究,火器不需要赵嘉陵操心,火器营的操练也已经开始。副产品火树银花在长安颇受欢迎,一来是蹭了显陵的喜气,二来它本身就绚丽热闹,能给达官贵人的宴会增光增色。 望远镜在几番拆卸后,匠人们终于打造了一架,虽然不如系统赠送的样品,但成果也颇为喜人。赵嘉陵知道工部尚书他们惦记着,便赐个他们一架。至于其余朝臣,则是看情况赐下适配的“眼镜”。老大臣们因需戴眼镜,可京中莫名掀起一阵“戴眼镜”之风,只是单个镜框、架脚,甚至还有垂挂的细小银链,就是没有镜片。 赵嘉陵:“……” 将作监那边还是以赶制大片玻璃窗为主,毕竟那些人已经提前交了一笔定金,得让他们满意才是。不过研究没有停下。从底下人的上报中,赵嘉陵知道了玻璃和学科结合后出现的种种妙用。太医署那边要定制玻璃器皿,而将作监中提前拿到“工学”的人呢,将文字和技巧结合了起来,制作出来能够“变小为大”的神奇镜片来。 赵嘉陵颇为感慨,在与谢兰藻议事时,与她罗列种种,颇为感慨说:“学识无限,则造化无穷。” 谢兰藻对此话很是赞同,她又仔细问了马蹄铁以及钢铁锻造的事。 赵嘉陵道:“太仆寺那边已经给一匹马打上了马掌,但要惠及大雍所有马场,恐怕需要一些时间。至于钢铁锻造,匠人们锻出了一柄削铁如泥的剑,在大朝会做贡品已经收入内藏了。” 谢兰藻微微一笑:“陛下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铠甲之坚、兵刃之利,在战场上拥有极为强大的优势。配合着望远镜和火.药,大雍在兵力上已经有了向北、向西南突进的力量。 “朕知道。”赵嘉陵缓缓一点头,“正因为如此,朕才要将它藏入国库之中。不过将作监与兵器监的锻造不会停下。”换一个好大喜功的人便会寻思着向外扩张,将疆域延伸到天地之极了。可只要用人投入战争,不管武器如何强大,都会带来生灵涂炭。大雍开国至今,天下渐定,就算是赵嘉陵有心掀起征战,天下人也不会同意。 赵嘉陵负手起身,她得意道:“朕的功业足以彪炳千秋,只要将明德书院做好了,朕就可以骑着先帝上朝。” 谢兰藻:“……” 跟系统聊天多了,一不小心就将心里话给抖了出来。赵嘉陵看着谢兰藻微妙的眼神,心中一赧然,她忙找补道:“朕是说,先帝在天有灵,一定会为朕感到欣慰的。不肖子孙虽多,但朕一人足以弥补先帝的痛心。现在不是很好吗?朕来治理江山社稷,而先帝在底下也能享受合家团聚的天伦之乐。实在不够趣,朕也可以将孝顺的忠王烧给他。” 谢兰藻垂眼。 这对先帝和忠王的嫌弃可谓是溢于言表了,越描越黑不是吗?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陛下能说,谢兰藻身为臣子就算想附和,也不能出声,只是做一副低眉垂眼的恭谨模样。 “算了,不说扫兴事情了,谈完了公事,朕可以和你说些私事吗?”赵嘉陵又开口了,她还特意在寝殿中召见谢兰藻呢,没什么仪仗,可以轻松自在些。她跟谢兰藻都身贴身了,那是不是也得心贴心一下? 谢兰藻问道:“陛下想说什么呢?” 这下轮到赵嘉陵沉默了,她就是想说说话,至于说什么——那还真没有仔细去想。“就不能乱谈吗?”赵嘉陵问她。 谢兰藻点头说“可以”,她注视着赵嘉陵,温声道:“陛下想问臣什么吗?” 赵嘉陵又坐了回去,她纠结了一会儿,抿了抿唇说:“陈希元是不是上你家拜访了?”见谢兰藻面上出现一抹诧异之色,她又解释道,“朕没有让人监视你。只是陈希元是你母亲的学生,人在京中还不露面,那就是因之前的事记恨你了。如有这般行径,就很让人不齿。” 谢兰藻点头:“她来了。” 赵嘉陵挪了挪位置,离谢兰藻更近,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她。眨了眨眼,赵嘉陵又好奇地问:“指责你了?” 谢兰藻:“没有。” 赵嘉陵:“她这段时间留在京师,对朕的种种措施有什么看法?”士人最喜欢议论时政了,她才不信被除官后陈希元能闭嘴。如果陈希元还是冥顽不灵,那她的文采再出众,也不能用她了。 谢兰藻莞尔一笑,道:“她在整理古今典籍,研究历朝历代铸币政策的优劣。” 赵嘉陵拧眉:“陈希元不服气?” 谢兰藻摇首说:“不是。”她正色道,“那日只是稍微一提,陛下否定了开放私铸却也没有更好的解决措施不是吗?”顿了顿,她又道,“铸币之事与铜矿开采、冶炼相关,还与吏治息息相关……一时间也急不得。臣劝她不要钻牛角尖。”只要有权要在其中操弄,不论铸币好还是坏,都会扰乱民生。 与谢兰藻对视刹那,赵嘉陵从那双深邃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些东西,她下意识追问:“那你希望她做什么?” 谢兰藻反问:“陛下对她的安排呢?” 总不能跟过去那样闹小脾气,时不时提一句扎自己的心吧? 第61章 赵嘉陵嘟囔:“朕先问的。”她横了谢兰藻一眼,又被她脸上浮现的笑容晃了晃神。耳垂悄悄地攀上了红晕,赵嘉陵清了清嗓子,“朕要她重修礼书献上。礼不修则名不正,新礼颁布后,一切方能长久。” 谢兰藻眸光闪了闪,宣启之政是开天辟地的大变局,在先帝之时,她的母亲便示意通事舍人上奏重修礼书,然而被朝臣以“不刊之典”驳回。在一番有关今古的议论中,只为礼书重新作注,以契合今事。后来因朝上风云之变,此事不了了之。 陈希元的部分政念与她不合,但在推动“宣启之政”,更易女子之地位,使得女子立于朝堂之愿想,却是一致的。谢兰藻希望她停止钻牛角尖,可以将精力放在修书上。届时图书馆建起,其所需之典籍皆可借阅,也不用汲汲仕途,钻研上进之道。如此盘算,正与陛下不谋而合。 “那你到时候将先前搁置的书稿送到她手中。”顿了顿,又道,“朕还有一句话要送给她:‘学于圣人,斯为贤人。学于贤人,斯为君子。学于众人,斯为圣人。’1”陈希元瞧不起武人,想来也轻贱百工伎人,她只抬眼看通天路,不留心脚下则容易走向悬崖。 谢兰藻听到最后一句话心间一震,神色错愕,陛下的脸色从容,仿佛说了一句稀松平常的话。 当初的她,立场与师姐可没有本质的不同呐,只是因为她在宰相之位,所谋者利也。而“认同感”则是一种无关紧要的东西。 她眼睫轻颤,久久无言。 赵嘉陵:“怎么了?朕说的话不合适吗?” 谢兰藻斟酌片刻:“陛下之言,至圣之理。臣闻而失神,失仪于御前,望陛下恕罪。” 【朕是圣明天子,朕的话自然是至理,谁不夸上一声“诚哉是言”!就是谢兰藻,也要服膺于朕呐。】赵嘉陵的心声嚣张狂妄。 可嘴上说:“朕也是听别人说的。不过对于圣言,也是朕教你听见的。算起来,朕也功德无量,是吗?” 邀夸的眼神实在明显,炯炯明光。 就算谢兰藻想要忽略也做不到。 【她又怎么了?难道朕不值得她夸吗?】 【难道是那什么阈值跟着朕的进步一道拔高了?那朕是不是得当一阵废物小点心掉分?然后再进步。如此一来,就达成三三说的螺旋式上升了。】 系统:? 它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耳畔回荡的心声让谢兰藻眼皮子一跳,但紧接着占据她思绪的却是赵嘉陵不经意覆到腿上的手。 【谢兰藻,你也不想朕的记仇本被后人掘出,上头密密麻麻都是你的名字吧?】 【算了,朕怎么能强人所难呢?朕明白的,是朕的美好让谢兰藻也词穷,朕就是这样的威武的女子啊。】赵嘉陵自信感慨。 要说夸赞陛下的话谢兰藻能随手拈来,可在心声的骚扰下,她的思绪的确出现了刹那的空白。 陛下她怎么能如此厚脸皮?! 谢兰藻木着脸:“陛下有道,一言一行分外玄妙,臣受用无穷。” 像是醍醐灌顶般的通透舒爽萦绕周身,赵嘉陵偷偷地笑,但还是感慨:“这句话也要想这么久吗?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过没关系,朕不会嫌你。” 谢兰藻抿了抿唇。 少见地升起一股想打人的冲动。 赵嘉陵沉浸在自己的美好世界里,又说:“朕胸怀宽广,给你一个热烈的拥抱。” 正月里的拥抱给了她无上的胆量,终于不是止于话语,而是热情地一相拥了。 【这就是所谓的“天地有眼,一抱还一抱”吗?】 【谢兰藻跟朕一样柔软呢。】 这拥抱算得上突然的袭击了。 被抱得满怀的谢兰藻怔了一会儿,扥听到那句感慨,仿佛一股流电从脊上激窜起。她道:“陛下不要胡言!” 赵嘉陵恋恋不舍地松手,她迷茫地望着谢兰藻:“朕方才没有说话啊?” 第56章 心声没说出来,哪里算“话”呢? 谢兰藻眉头微微蹙起,明明被陛下的心声撩拨了情绪,可陛下还一脸无辜地望着她,偏偏她又不好反驳。只是从最初的心无旁骛到自欺欺人,再到现在,连想掩耳盗铃都难以做到了。因为在陛下那句心声入耳时,她内心深处的确泛起了微微的涟漪,像是认可了陛下身段的柔软。 乱七八糟的思绪只是停留刹那,但无数个“刹那”留下来的痕迹却越来越深刻,等到发觉时候便难以抹除了。 谢兰藻有点心浮气躁。 “你怎么了?”赵嘉陵观察着谢兰藻的神色,揣摩她的心思,她道,“是近来公务繁忙没有休息好吗?那便小憩一阵,朕坚韧的肩膀可以做你强有力的依靠。” 谢兰藻瞥着赵嘉陵。 这心思都昭然若揭了,人一旦大胆起来,那些局促就被抛到九霄云外了,本来只是心中放肆,现在直接口中放出狂言。谁能想到,去年在宫外的时候,陛下还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随便找了一句勉强结束话题,然后在内心深处百般懊恼呢? 在得寸进尺这点上,陛下还是很在行的。 “臣不累。”谢兰藻道。 “这样啊……”没得逞的赵嘉陵拖长了语调,将遗憾两个字写在脸上。她思绪一转,道,“朕乏了。” 谢兰藻也不知道陛下是聪明还是如何,她深深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人:“臣惶恐,打扰了陛下。请陛下允臣告退。” 赵嘉陵一噎,急得拽谢兰藻的袖子,垮着一张不甚高兴的脸,埋怨似的瞥了谢兰藻一眼:“朕又好了。”她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跟谢兰藻说闲话。怕殿中的静默让谢兰藻的退意更甚,她很主动地开口,“你刚才搂了朕的腰。” 到底是谁被强圈着?陛下倒打一耙实在是利索,谢兰藻无言。 陛下有时候还真是气人。 赵嘉陵无视了谢兰藻冷飕飕的视线,她道:“朕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何止是手臂有力量呢?腰也很是柔韧。” 上一回谈到力量,陛下还想脱衣展示自己的胳膊,要是现在这话题深入下去,谢兰藻不敢想她会说出什么荒谬的话,偏偏还很会摆一副坦荡纯洁的脸色,仿佛她才是被邪思侵染的人。吐了一口浊气,谢兰藻说:“三九倒是过了,三伏还没来呢。”陛下的勤恳也只是去岁方始。 赵嘉陵惊讶地瞥着谢兰藻,道:“你怎么知道的?” 【谢兰藻这么关注朕,其实也很想摸摸朕锻炼的成果吧?】 谢兰藻微笑:“陛下先前赐食政事堂,不是让内官提了几句吗?” 赵嘉陵感慨:“唯有你记得这些细枝末节。” 虽然很想跟谢兰藻闲聊,但毕竟是总理万机的宰臣,哪能一直留在宫中呢。不过赵嘉陵也很容易满足,等到谢兰藻离开后,仍旧回忆着“心贴心”的一幕。 系统:…… 这谢兰藻的一小步,是宿主猖狂之路的一大步啊! 接下来的事情总体还算是平稳,作为重中之重的贡举更是牵动朝臣的目光。这估量着锁院的时间,需要一月,朝廷给钱甚多,从左藏拨钱十万作为费用。不过锁院的时间长,存在着一些先前还未考虑到的问题,譬如考官与家人通音信。这信件一来二去的,容易夹带东西。谁知道到底是家书还是简扎?朝臣议论一番后,置平安历,这一来一去,由监门一一点检,不允许紧紧裹缠、私自封缄。 贡举一共三场,未改之处一一沿用旧制度。至于更易的,监官便依照条例来,尤其是不允私自挟书。举子所需之韵书,皆由考官发放。进士试三场后,便是贡院中的考官们阅卷衡文的时候了。其先经封弥、誊录,再经过三轮批阅,最后将录取的试卷交给尚书省上奏。因贡举考试周期也做更改,这一科取士稍微放宽,录取之人有五十四个。 省试开院后,考官得以外出见人,不过要说心情,仍旧是忐忑不安。陛下要亲自阅卷,并且取士后要在宣政殿中亲试定等。若陛下阅卷之后不满,那便是考官的错了。 二月初旬,礼部放榜。因为封弥、的誊录,且禁断公荐和行卷之风,及第之人的名号多少让举子们大吃一惊。国子监凋敝,监生惯来散懒,虽有邀名之举,却无登第之才。这长安、洛阳两监监生竟无一人及第,谁还能想到开国初进士皆由两监出的盛况?!况且这次取士名额倍于前啊,国子监的脸都丢尽了。 可心中羞愧的岂止是国子监监生,那些一来长安便游走于权贵之门,千金一掷谋声名的,也没几个在榜上。这礼部榜就像是一巴掌狠狠地掴在他们脸上。 往常放榜后,新进士都是原先就知名的,不等曲江、樱桃诸宴,便可先一步与之交游了。然而此刻,看看榜上,这人不认识,那人也不认识,只能靠着墨书的“男”“女”来判断性别。有好事者数了数,超过半数是不曾扬名于外的女子!一道惊呼响起,“乾榜”“坤榜”二榜合一的实感才萦绕身心。 第62章 桀骜自负的士人下意识觉得“不公”,但话卡在嗓子里,还没说出一个字,气便泄去了。这回省试都是糊名的,完全是靠着真才实学打拼出来的。 “往常那些男人最喜欢拜谒权贵之门,游走于公卿之间了。至于女子,虽宣启之政开女科数年,但分乾坤二榜,官员因内心褊狭偏见,多不重视坤榜,能行之路甚窄,也就只好踏实读书了。一旦改制,高下立见。”薛元霜低声感慨道。 “不论如何,恭喜薛姐姐了。”裴无为神采飞扬,眸中满是笑意。她手中持着一柄拂尘,在拥挤的人群中替薛元霜开道。 “还没结束。”薛元霜道。 “唔,陛下要在宣政殿亲试举子,应当与制举相似?不会有黜落吧?”裴无为眉头微微一蹙,“廷殿之上,天子亲临,会即刻授官吗?如果会的话,薛姐姐还要去明德书院报名吗?” 裴无为不耐烦关在宅院里,她*对明德书院好奇得紧,在薛元霜安心温书的时候,她骑马出城,往明德书院那边走了好些趟了。书院是在禅寺的基础上改建的,不过陛下也是大手笔啊,将那玻璃窗全都用上了,窗明几净,四方通透,可不就让人舒心畅意吗? 殿试的时间定在三月初十,彼时距离放榜约莫一个月。 赵嘉陵起初想尽快举行殿试,不过二月初十是她的生辰。自太宗以来,以圣人生诞日为节,名目各有不同。赵嘉陵登基初年以颇费资财下诏礼部不需操办,可那也只是相对节省些。皇帝乃圣明天子,岂有生辰不贺的道理? 朝臣的进献赵嘉陵兴致缺缺,她期待的是谢兰藻给她的礼物。专让银娥将谢兰藻的礼物另外放置,等到宴会终了,她才在寝殿中打开匣子。 【难不成又是朕的小像?她不会接下去每年都用这搪塞朕吧?】赵嘉陵心中胡乱猜测。 【不像。】系统凑热闹。 等到一打开,赵嘉陵的嘴角抽了抽,露出一副郁塞的神情来。 比小像还要过分。 一卷手抄的《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 字是好字,这一手飞白浅如流雾,浓若屯云,但合适吗? 赵嘉陵长睫披垂,扫下一小团黑影,她抿着唇,露出一副被人欺负狠了的沮丧模样。 她气咻咻自言自语:“一年一次的机会呢,她都不好好把握吗?花能常开,朕的二十岁可只有一次呢。” 这股气闷在谢兰藻求见的时候化作了欲说还休的幽怨之色。 等谢兰藻行礼后,赵嘉陵想着不要允她起身,就一直睇她。 【朕不发威你就当朕是病猫吗?谢兰藻,朕会让你知道什么叫“雷霆君威”。】 赵嘉陵恶狠狠地开口:“赐座。” 谢兰藻扬眉笑了笑,她拱手道:“臣还有一物要献陛下,请陛下允其入殿。” 赵嘉陵的长吁短叹都要化作气浪掀翻屋顶了,乍一听谢兰藻的话瞪圆了眼睛。可她要是屈服了,那不是显得她很好说话?她是那样的人吗?她就要闹到天翻地覆。重重地哼了一声,说:“朕难道还缺你那点东西吗?” 谢兰藻知道陛下口不对心,她故意叹息道:“是臣逾矩,臣这便吩咐人将它抬回去。” 赵嘉陵:“!”她脱口道,“银娥,让人抬进来。” 【太可恶了,送人的礼物还有收回去的道理吗?】 谢兰藻说:“是一架屏风。” 赵嘉陵心中警铃大作:“不会是劝学用的吧?”她不想再看到什么“贤君子”了。 【除非是你的自画像,不然朕不会原谅你的。】 宫人们抬进来一架张设在床上的六扇连屏屏风,不是人物也不是山水,而是梨花树下、沉香亭畔、太液池边……各式各样的小狸奴。 “你不会是将太后的寿礼送到朕这儿了吧。”赵嘉陵脱口道。 谢兰藻噎了噎。 赵嘉陵:“……”她抿了抿唇,依照谢兰藻的性情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她仔细地盯着屏风看,还数一数上头的小狸奴,恰好二十团,总题为《天符六年猫戏图》。一扇一幅,各有题诗,所述何止天符年间?它更不是猫事,而是人事!怕自己嫌她画人敷衍,就转画猫了吗? 赵嘉陵狡辩说:“朕没有爬过树,从没有!” 谢兰藻眨眼,故作纳罕:“陛下怎么说起爬树之事?” “朕说的了吗?朕没有说。”赵嘉陵耳根子发烫,她看了眼一旁的宫人,问,“你们听见了吗?” 谢兰藻唇角噙着笑,平静地望着赵嘉陵。 赵嘉陵泄气了,终于放弃恫吓宫人,而是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她走近谢兰藻,用黑山白水般分明的眼眸凝着她。这礼物她满意,只要是花了心思的,都好。但得了便宜还是得卖乖不是吗?她觑着谢兰藻,直接把魂给觑没了,眼睫轻颤,她说:“朕送你枕头,你送朕床上屏风,是不是该写到朕的实录里?” 谢兰藻:“?” 稍睡枕起初不是陛下想让她多些精气神处理政务,变成不会疲惫的“牛马”么? 要是真这么做的话,史臣不会被后人怀疑学养吗? “我们本来就很熟,现在感情更是突飞猛进啊。”赵嘉陵凝望着沉默的谢兰藻,极为缓慢地朝着她的怀里一跌,“你当朕是你画中猫吧。” 第57章 尽管知道陛下一头栽到地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也不能真石柱似的杵着,谢兰藻满脸无奈地去扶“雷霆千钧”。 这礼送的—— 埋怨的话是要说的,但将自己代入画图中,那是一点障碍都没有。 谢兰藻只得圈住怀中的“大佛”。 赵嘉陵高兴了,笑容很是春风得意。 她见好就收,站稳了脚跟后,用视线描摹着近在咫尺的面庞,眼神灼灼。 直勾勾的眼神很容易扰乱人心,谢兰藻做不到赵嘉陵那般坦荡与肆无忌惮,她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别开眼,顺便转移话题说:“陛下满意,臣便心满意足了。” 赵嘉陵的想法总是别具一格的,她问:“朕要是不满,你会为朕重新准备一份礼物吗?” “不会。”谢兰藻口吻平淡,轻描淡写地将试图得寸进尺的陛下拨回去,“臣谨遵教训,日后便不送了。” 赵嘉陵磨了磨牙,谢兰藻就欺负她。 这么看就算是一帖《清静经》,她也要说好了? 唉,还能怎么办呢?她总不能压着谢兰藻天天送礼物给她吧。 “它就搁置在朕的床上,朕会日日夜夜观摩,不浪费你的一片赤心。”赵嘉陵不作妖了,她弯着眸子笑,眼中浮动着点点辉光。 谢兰藻面上也浮现了笑容,直到赵嘉陵又说了一句—— “你枕着玉枕时候,也该想着朕吧?” 谢兰藻:“……” 君臣之间,哪有这样的? 千秋节后。 上通下达公示栏上的“明德书院”以及“图书馆”创建进度终于到了百分百。赵嘉陵亲自去了一趟,题了“明德书院”和“明德图书馆”几个大字。 书院开课的时间还未定,州县将一些人才送过来了,但科目老师还未选定。诸如一些新式的科目,短时间内是找不到合适的老师的,到时候让这些学生通过书籍自学,等他们成长起来。不过幼学班不能这样草草,赵嘉陵还得物色人选,她想看看新进士里头,是否有合适的人。 “明德图书馆”建成后,赵嘉陵差人送了一部分书籍到馆中。谢兰藻和金仙公主也捐赠了些家中藏书,朝臣们一看她们都如此,也或多或少捐赠了些,再加上新刻印的校定版书籍,当得上“馆”字了。 图书馆的制度是赵嘉陵吩咐宰臣们拟定的,一人一签,签上记载着出身、住所,借阅之人需要凭借名签进出。图书馆中的书籍不允许随便带出,非要将其借走,得留下抵押物。这也是没办法之事,若有士人将书借出不归还,或者带回家时不甚怜惜书册,长久如此,是一种损失。 管理图书馆的人都是宫中选出来的女官,这先帝时候宫女便有数千人,虽然登基后放还一批又一批,剩余的数目仍旧不少。赵嘉陵索性将她们用起来,挑选妥帖的人去管理。 赵嘉陵本想着下一道诏书宣布“明德图书馆”开张,但系统不同意,还给她看了个什么“剪彩”的视频。 赵嘉陵:“!” 红绫横幅、火树银花,都要准备,她要大操大办,让天下之人知道她对知识的重视! 剪彩的时间在二月底。 枝头点缀着些许萌芽的春意,可迎面吹来的风仍旧是寒料峭的。 这回毕竟不是微服私行,还是有卤簿仪仗在,各级官员都随侍天子车驾。而长安得到消息的百姓呢,也隔着一段距离看热闹。就算不能目睹天子圣颜,感受些煌煌威势也是好的,日后还能做亲戚间闲聊的谈资呢。 里头的士人们也翘首以盼,遥见圣颜固然重要,但那“图书馆”也是不差啊!听说连秘府藏书都取出来了。读书之人平日所习就那些,如有机会多看一些书,谁不想广见闻呢!自古以来重视文学的皇帝何其多,但有几个能做到这为生民立图书馆的地步?! 第63章 听说“剪彩”之后,还会有赋诗环节。谁的诗文若能拔得头筹,便能得到一支有御笔的宝签!那可是圣人亲笔啊,圣人还是书法大家。如果得赐,以后出门都能横着走好吗? 礼书上可没有“剪彩”这一仪式,礼部完全是依照圣人谕旨来办的,索性不是大典,圣人也无意将事情弄得复杂,还算是简单。先前朝会上,朝臣们还为此争了争。倒不是说要不要办,而是争“剪彩的位置”。 中书令不必说,她可是陛下的心腹,就算只挑选一个人“剪彩”,圣人都会选她的。 秘书省出了书、出了力,秘书监有个位置。 京兆尹呢,这事情本来跟他没关系,但他脸皮厚,用京兆府长官名义捞了个位置。 礼部尚书也有个位置。 明德图书馆属于明德书院,书院院长、给事中杜温玉当然也得占一个坑。 还剩下最后一个名额。 国子监哪能不心动?其掌管邦国训令,这与学术息息相关,怎么能被抛下。 国子祭酒郑师颜厚颜为自己求位。 赵嘉陵则是轻飘飘地看了郑师颜一眼,淡淡道:“明德书院干卿底事?朕怕未来出现‘五十四进士,无一人是监生’的惨状。” 郑师颜一张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恨不得有条地缝能钻下去。国子监成了好大一笑柄,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同意陛下在国子监中改科目。现在好了,国子监逐渐被边缘化。如果学人能争气几分,都不至于如此啊! 赵嘉陵可不管国子监的死活,是国子监不跟着她走的,能怪得了谁? 一张嘴很能叭叭叭,说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抄不好书,那么国子监看中的“好苗子”呢?怎么一个及第都没有?那功夫不会都用在游走公卿之门上了吧? 剪彩在白日,燃放起来的火树银花自然不如夜里的五彩绚烂,但喧闹繁华的气氛还是在声响中烘托到位了。仪式一过,便是朝臣赋诗环节,底下的士人若有才情的也可将诗献上。不过评点的事情,落到才情斐然的谢兰藻身上了。 【恭喜宿主完成了“图书馆建设”任务。达成成就“而知也无涯”“大庇天下寒士”,奖励“图书馆书籍管理法”“棉花种子、种植以及新式纺织法”。】在一片沸腾似的声海里,系统的声音在赵嘉陵耳畔响起。 赵嘉陵听到了奖励眸光一亮,她知道这奖励跟成就名有些关系,或许是深层联结,也可能就是字面意思衍生,而不局限于任务本身。 【棉花?】 系统解释道:【又叫白叠子,可以纺织。咱们大雍还是以麻与丝为主,但在高昌、真腊等地已经使用棉布了。棉布舒适度很高,也更保暖。棉花的种类众多,此刻在陇西以及剑南已见痕迹,不过系统给的奖励都是最好的,一年生的作物,还搭配纺织法,有轧花、弹棉等技术!宿主尽快让人去种植噢。】 【黄淮、长江一带都能种植棉花,不过最合适的地方仍旧是陇右道。不过北有突厥、南有吐蕃——】 系统说到这里戛然而止,赵嘉陵心中清楚,虽然相约互不干犯,但胡人寇边实属寻常事。一旦让对方找到机会,必定会纵容士兵侵入陇右。 赵嘉陵相信望远镜、马蹄铁以及火.药能带来大变局,使得驻边将士一改往日固守的习性,但棉花既然如此有用,犯不着拿它来冒险。在大雍能够掌控的地带种植更是稳妥,只是黄淮还长江,仍旧需要思量。 焰火绽放的声音掩盖了系统和赵嘉陵的心声,沉浸在“剪彩”中的朝官们听得并不清晰。 谢兰藻朝着赵嘉陵望了眼,眸光沉邃。 底下观礼的司农卿对诗赋之流不甚感兴趣,倒是在这个时候清晰地听到陛下的心声。他浑身一震,眼中流露出几分渴望的光。神明赐予陛下良种,一听就是个好东西啊,难道是司农寺的机会来了吗?! 司农寺掌邦国仓储植之物,历来与户部接轨,但比起炙手可热的都省官员,司农寺可谓是“冷灶”。六部尚书暂时没有挪屁股的打算,京兆尹又是御史大夫兼了,他又没有什么可观的政绩,想要上升根本没途径。当然他也不指望着上升,能终老于司农卿也好,就怕陛下为了新人腾位置,将他打发出去做刺史。所谓一州之上,哪比得上京官? 这棉花就是他的机会! 剪彩结束后,司农卿揣着满腹心事回去了,等待着圣人召见他,将棉花种子给司农寺研究。 可左等右等,都没等到宫中的召请。 倒是宰相随侍在圣人侧。 “谢中书她懂种地吗?!”司农卿没忍住,跟户部尚书抱怨了一句。 户部尚书老神在:“她懂陛下就够了。” 司农卿:“……” 宫中。 赵嘉陵的确在与谢兰藻商议棉花种植之事。 棉花种子哪里来的,赵嘉陵也想好了,是显陵发现的。 太伟大了先帝,死后还不忘庇护大雍。 “据《农书》所言,黄淮、长江俱可育种,但臣以为,试验之田,可置于扬州。”谢兰藻沉声道。 扬州水土以及繁华自不待言,扬州刺史长孙景初是先帝朝旧臣,她进士及第后便在地方迁转,是时候靠功劳回到都省之中。风俗之浸润非一朝一夕事,因其旧俗自然会有先后有别。扬州是江南富庶之地,走在前列。昔日开女科种下之因,也是时候摘取成果。 “若在江南,最好在二至三月下种。”赵嘉陵沉思片刻,道,“需选人将其送往扬州了。” “最好是司农寺那边遣懂耕作又能为文之人。至于‘巡按郡县’之人,陛下以为孟宣和孟御史如何?” 赵嘉陵对孟宣和记忆犹新,朝堂上没谁是她不敢骂的,但比起一些一根筋的她又很知道变通,至少能让赵嘉陵称心如意,毕竟被痛斥的不是皇帝。棉花这事儿做成了是有功劳的,御史台的御史升迁惯例是殿院做殿中侍御史,再升为台院侍御史,最后转到六部做郎中。一旦有功,便不必依照常数了。 结宰相上呈的种种人事变动的奏状,赵嘉陵心中有数了。她注视着谢兰藻,眼神明亮,问:“开始了么?” 谢兰藻一颔首。 几日后,赵嘉陵以监察御史孟宣和为使,与司农寺一众送棉花种子及种植、养护手册前往扬州。又两日,国子祭酒郑师颜告老、大理寺卿因病辞,赵嘉陵下诏以蒲州刺史郑琼玉为大理寺卿,至于国子祭酒,则任其空置。 又下敕书:“崇文尚学乃王化之本,先王大教,朕岂敢置之不顾?化人成俗,必务于学。及有所成,俊造之士扬名于王廷,岂不乐乎?” 朝臣不敢吱声。 这能是夸国子监的吗? 无一人及第啊,国子监。 丢不丢脸?! 第58章 国子祭酒郑师颜远没到“老”的地步,谁不知道“告老”是被胁迫的。 但谁让国子监没出息呢,以往可以恳请陛下重学业,但现在能说出这样的话吗?看看这半年陛下做的事,传播印刷术、校定刻印书籍,创建书院、筑图书馆,哪个不是文化大事? 不朽也是陛下的不朽,至于国子监,先冷冷吧。 时间悄然无息地到了三月。 往常新进士及第,便流连曲江、樱桃诸宴,题诗慈恩塔,一掷千金,颇为奢侈。不过今岁,士人们倒是很冷静。一来及第的多不是些爱排场的,二来是殿试未开。万一席面办了,庆贺的钱也撒了,然后再殿试被陛下黜落,那得多难堪?原先御史们弹劾的挥金如土、竞相夸富”的风气不需再禁,便戛然而止。 殿试在宣政殿中举办,大体依照制举的制度。赵嘉陵先是赐食,等到新进士食讫后才令人引五十四人入座。殿试所试不再有经义、诗赋,而是策论。一共有十道,都是赵嘉陵和谢兰藻商议后拟定的,涉及各个方面,进士们自选三道,若有余力,则可回答其它。 五十四份卷子,赵嘉陵都要亲自批阅。省试的试题跟往年相似,中规中矩的,能见文采风流,少有令人耳目一新的立论。题目太收着,士人落笔也不会展露出多少锋芒,甚至无法筛选出冥顽不灵的蠢货。 但殿试不一样了,问胥吏、问钱币之事、问妇人之礼、问律令……光是从士人挑选的题目便隐约能够判断对方的取向,再一看文章内容,更是清晰明了。 为了让士人能尽其才思,入夜的时候还令宫人给烛,并且奉上茶汤。等到尽数献策结束,赵嘉陵还令金吾卫将士人送回到宿所。她则是留了谢兰藻等宰臣一道阅卷。 些许文章,赵嘉陵是不大满意的,譬如问胥吏。胥吏位卑小,贪吝之风盛行,可若说一切都是胥吏自身的问题,那就有失偏颇了。地方主司被胥吏操弄,是不是也该反省自身呢?她沉着脸在卷子上划了道线,将其人压至最末,不打算录取。 礼部尚书道:“陛下,臣恐殿试下第后,心境起落,若其贫不能归,恐流离失所,激愤赴水而亡。” 第64章 谢兰藻思忖片刻,也道:“进士已奏名张榜,黜之则有伤皇恩。臣以为可排其等地,第一等依制举之制,不需守选便可为官。至于二等以下,则白衣守选,待吏部作主。” 赵嘉陵点头道:“可,并赐‘明德学士’出身。” 谢兰藻面色如常,其他宰臣懵了懵,明德学士?这是明德书院的学士吗?但朝臣们也没多问,这些学士就如同宫中的翰林待诏,是没有品秩在身的,算是一种荣誉性的称号,非是正官,轮不到他们来上谏言。 五十四人中,一等取十二人,分授秘书省校书郎、校书正字等官。这是士人起家的“热门官”,赵嘉陵想要打散清浊的界限,按理说该从她们开始,但仔细一斟酌,她又觉得还不到时候。 这些人还没被官场的习气浸润,一个个有志于学,在校检书籍的时候需要认真些。国子监是指望不上了,那校定雕印书籍的任务只能落在她们的肩头。况且,陈希元修礼书也需要帮手,她们更合适。跟谢兰藻商量后,赵嘉陵又送一道墨敕到陈希元的手中,也给她一个“明德学士”的头衔。 等到省试、殿试尘埃落定后,明德书院也正式开学了。律学、算学、书学的学生一些是从国子监过来的,一些则是在衙门打杂的胥吏,出自庶人之家。原本是要在那位置上终老的,可现在抓到了机会。至于工学、化学、农学、博物学等科目,主要是州县举荐上来的人,有技巧,也能识文断字,在前期便由他们自己来研读。 至于文学、兵学,不出赵嘉陵所料,仍旧以士人为主。毕竟诗书经义以及兵学都得看家学渊源。他们的基础更好,注定在考核中拔得头筹。 不过幼学班——由于大家都在一条起步线上,又不看门第出身,甚至有特殊的、不看年龄的班级,工商庶人之家,哪能不去拼一拼?明德书院不需束脩,春秋都赐两套衣物。入读的学生只需给些食料钱,若是成绩优异可以连这点钱都免了,谁不动心呢? 开学那日,赵嘉陵想亲自去的,一来彰显对学业的重视,二来想凑个热闹。 谢兰藻劝道:“陛下先前已为明德书院剪彩,此回再派臣子过去就好。国子监那处新受冷落,陛下此举,恐怕会让人彻底寒心。” “那零蛋朕看着才心寒呢!”赵嘉陵撇了撇嘴,想到国子监就来气。 谢兰藻凝视着赵嘉陵,沉声问道:“陛下要彻底取缔国子监么?书院方开,各科目加起来不过数百人,远不及国子监之数。况且,国子监是官学,州县的学校例同两监。国子监彻底隳败,恐怕州县之学,也渐次凋零。” “明德书院开学,陛下赐物甚多。国子监那边想必心中不平,陛下不妨并赐国子监。”谢兰藻笑微微的。 内心愤懑归愤懑,但赵嘉陵听着谢兰藻的话,心中也有数了。这学府与学府之间也是要有竞争的。最初想要改国子监科目,然而那些顽固们不同意,那么竖个明德书院做标杆吧,要国子监主动去比、主动去改。 “臣听说《通识》刊刻后,可有不少监生将其买回家。”谢兰藻又道,“如今刻印已经跟上来了,除去学院所用,余者可付书局售卖。”明德书院只是稍作尝试,但那些知识却不能局限于书院内,《通识》是第一步,一整套明德书院所用的书籍都会流向民间,供有志之士自学。届时,国子监诸博士、监生还会继续闭目塞耳吗? “还是谢卿考虑周到。”赵嘉陵感慨,“真不愧是朕的贤佐。” 谢兰藻闻言一哂。 只是陛下的心声再那样下去,保不准在史册中留下浓墨重彩的八个字:狐媚之气,权奸之党。 “你笑什么?”赵嘉陵还以为谢兰藻不信她的话,蹙着眉思绪一转,忽然有点心虚了。可她要当实诚的人,做过的事情也不好抵赖了。于是色厉内荏地说,“朕已经的确说过你的不是,但这半年来,朕顶多说你坏。怎么样?你要朕跟你道歉吗?可朕说的是实情啊。” 谢兰藻唇角笑容更甚,她道:“臣不是嘲笑陛下。” “那是什么?”赵嘉陵撇了撇嘴,非要刨根问底了。 “臣只是——”谢兰藻迟疑片刻,在赵嘉陵催促的眼神中道,“只是瞥见窗边的小狸奴,觉得它珊珊可爱。” “你不看朕去看猫?”赵嘉陵拔高语调问她,不可思议中夹杂着几分苦恼。“朕要在殿外竖牌,写着不许狸奴入内了。” 谢兰藻又笑了一声。 她看着陛下的脸色,心中又涌起一股怅然来。 她先前一直觉得人是会变的,不管来时如何,归路不同那就只能渐行渐远。 可散去眼前的迷雾后,她忽然觉得陛下没有变。 她的赤忱与可爱将会贯穿一生,连权位都无法更易是吗? 那么,她自己呢?将一张张面具剥落后还会是原来的她吗? 赵嘉陵微恼:“你又笑,现在朕眼观四处耳听八方呢,没见着狸奴来。” 谢兰藻敛起笑容,她凝视着赵嘉陵:“陛下是觉得臣不该在御前笑吗?还是陛下不希望见到臣的笑脸呢?” 赵嘉陵说:“那没有。”她朝着谢兰藻招了招手,“朕只听到声音,不算,你凑近些,让朕仔细看看。” 谢兰藻不动如山,不想给赵嘉陵得寸进尺的机会。 但赵嘉陵从不是矜持自负的人,你大可不动。山不来就我,那我去就山也是一样的。她大喇喇地走到谢兰藻的跟前,出手如闪电,可托在谢兰藻面颊上是如春风的轻柔。赵嘉陵为自己的力与柔得意一瞬:“那你笑给朕看看。” 谢兰藻叹息一声,抬起手在赵嘉陵腕上轻轻一点:“陛下这般对待臣,终究有失体统呢。”她就说年后的陛下越来越放肆过分了。心声说不得,但此刻的举止仍旧可以规谏。或许趁着这个机会委婉地劝说陛下?谢兰藻心不在焉地想着。 赵嘉陵轻嗤一声:“你轻薄朕的时候怎么不说这句话?” “轻薄”两个字一出,谢兰藻奔流的思绪一顿。 赵嘉陵很擅长自我开解,谢兰藻不做,那她做也是一样的嘛,以她们两小无猜的亲密,何必分那么多呢?“罢了,你不笑就不笑,那朕笑给你看可以吗?” 如花的笑靥几乎要压到脸上来,恍惚中甚至觉得那近在咫尺的唇要浅浅地落下,带来一阵香软的风。谢兰藻的心漏跳了一拍,面颊上更是倏地腾起了红晕。可她不敢动,甚至不好张嘴说话,怕挪移一寸便将“轻薄”坐实。灵活的思绪、盘桓在舌尖的谏言,碰到了不同寻常的陛下,终于是败下阵来了。 “朕笑得怎么样?”赵嘉陵往后推了推,她揉了揉面颊,直勾勾地凝视着谢兰藻。 谢兰藻:“……”她僵着脸,现在是要嘉赏的时候吗?在陛下眼里只是单纯的一个笑容吗? 【三三,她怎么又不说话了?】 【难道是神思迷荡,颠倒阴阳,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赵嘉陵不需要谁给她答案。 她的眸光在谢兰藻的脸上游动,心花怒放。 她背着手,自我陶醉道:“嗐,君威深厚,不管笑还是怒,下臣们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悠然笑容,谁夸绝色。” “谢兰藻,朕只笑给你一个人看。” 僵硬的思绪渐渐地复苏了,谢兰藻面无表情道:“陛下对朝臣以及身侧的内侍都笑过。” “咳。”赵嘉陵脸红,她用系统那学来的话狡辩道,“对别人笑是工作,面对你才是生活。” 谢兰藻问:“对狸奴笑也是工作吗?” 赵嘉陵张目结舌,反驳不了。 【太坏了,谢兰藻,一定要拆朕的台吗?】 【朕明白了,她是觉得朕待她与旁人没什么不同,她不是特殊的那个。】 【原来是朕的不是了。】 大段的心声入耳,可谢兰藻的思绪如被搅乱的池水,涟漪排荡间,慢了一拍。 等她意识到不妙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她整个人被赵嘉陵拥住,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带来一阵颤栗。 赵嘉陵:“这样呢?是不是独一无二了?” 第59章 杂乱的念头就像是布匹中的水,在温暖的怀抱中被挤压得一次不剩了。 谢兰藻像是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想。在短暂的刹那,陷入一片空茫里。 一会儿后,赵嘉陵的手松了松。 谢兰藻的理智回笼了。 最先感知到落到耳畔的温风,恍惚中仿佛被温热的唇衔住。过电似的酥酥麻麻仍旧在四肢百骸流淌,最后汇聚到那颗狂跳的心脏里。 明明不是第一次被陛下偷袭得逞,但先前没有像此刻这般目眩神离。 是陛下抱得太紧了吗? “要是这样还不能让你感知到朕的真心,那朕也没办法了。”赵嘉陵抱了一会儿后松开谢兰藻,她的脸色有些奇怪,窃喜中藏着点无可奈何,还有种包容万物的大度和纵容,让才回过神来的谢兰藻语塞。 第65章 陛下实在是太理直气壮了,任谁看了都会短暂怀疑是自己的不对。 是她在无理取闹,是她非要陛下这个与众不同的拥抱吗? “臣——”对上赵嘉陵那双明亮的眸子,谢兰藻再度失语。她应该让陛下收一收轻薄行的,可念头才浮起,就像是被打在沙滩上的前浪,哗一下就散了。她斟酌片刻,叹息一声,“臣没有埋怨陛下的意思。” 赵嘉陵眨了眨眼,朝前一倾。 谢兰藻:“……”她的脸上再度出现仓皇之色,先前浮现的红晕尚未退去,又重新点缀在眼尾,给清冷的面容抹上几分昳丽来。她抿了抿唇,“陛下,臣并非……邀宠。”最后两个字在舌尖徘徊,脱口后连尾音都在发颤,带着点不自在。 赵嘉陵“喔”了一声,慢吞吞说:“那……就当作是朕在邀?” 谢兰藻深呼吸了一口气。 她被陛下的思维击败了。 捍卫清白的事情就那样抛到九霄云外。 陛下的这些举措,的确算不上什么呢。 收拾了百感交集的心情,从宫中出去的谢兰藻,又是那芝兰玉树、风神俊迈的宰臣了。 宫中。 赵嘉陵再三回味,唇角的笑容藏都藏不住。 前些年她还觉得每天都是一样的,枯燥而又乏味,偶尔想些旧事呢,莫名其妙把自己气倒。 哪像现在啊。 【朕觉得日子越来越有盼头了。】 明君系统十分赞同这句话。 如果宿主持续摆烂,就算是勉强完成了几个任务,不将“奖励”推行下去,那也是没有用的。 不管宿主多么自我陶醉,任务总算是踏踏实实地落地了。 海晏河清在望啊! 至于宿主偶尔发癫,根本不算什么,反正折磨的也不是它。 到了四月的时候,工部和将作监上禀,玻*璃厂、炼糖厂、钢铁厂等分门别类的大作坊都已经营造完毕,可以开工了。赵嘉陵自然是喜不胜收,这意味着可以扩大生产了。部分作坊,可以向州县推广,省得让州县将匠人都输送到长安来。 在一片春风里,从蒲州刺史升为大理寺卿的郑琼玉也携带着家人回到了长安。 大理寺卿是从三品的大员,赵嘉陵自然要接见的。她原想着等郑琼玉安顿好家小再招她来觐见,哪知郑琼玉归来的当天下午,便来求见了。赵嘉陵正召了宰臣们在宣政殿中议事,近来种种事,都向好发展,她的心情很是不错,察觉到郑琼玉某种急切的心情,她的眉头微微一蹙,旋即又舒展开,让内侍请郑琼玉入殿。 郑琼玉出身荥阳郑氏,她二十四岁进士及第,于今已过二十年。仕宦生涯并没有蹉跎她的精神气,她的脊背挺直宛如一株昂扬的松木,眼神炯然明亮,藏着无限的意气。 赵嘉陵眸光微亮,年过四十仍旧显露锋芒,可不是朝中那些浑水摸鱼、滑不溜丢的家伙可以比拟。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先帝还是干了些好事的。 郑琼玉上前谢恩。 她没在入长安的第一时间举报谁谁,赵嘉陵心中多少松了一口气。只是在听着郑琼玉进言的时候,系统的机械音又响了起来。 【宿主,又触发任务啦。】 【郑卿有什么不对吗?难不成朕和谢兰藻都看走眼?】 正在进言的郑琼玉声音一顿,面上露出几分恍惚之色。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后,快速收了尾,视线不经意地在宰臣们的脸上一逡巡,见他们神色如常,眉头微微一蹙。 她刚才听到了说话声,难道是幻听? 也是,宣政殿中谁敢胡言乱语。或许是连日奔波,身体疲乏所致。 赵嘉陵示意郑琼玉不必拘束俗礼,可入席落座,她面上平静,但内心深处在跟系统对话。 【不是除奸佞,是进贤臣支线的。】 跟赵嘉陵解释一句后,明君系统立马发布任务:【主线任务治国进贤人三真假难辨。】 这对话落到宰臣的耳中,他们的神色多少出现些了变化,纷纷拿眼神去看郑琼玉。难道入京的郑琼玉也是个假货?那她是顶替了谁?什么时候开始顶替的?而再度听到声响的郑琼玉更是惊疑不定,与同僚对视刹那,诧怪更甚。 【什么真假难辨?】赵嘉陵兴致勃勃地吃上了这口瓜,哦不,是开始深入了解系统颁布的任务,寻思着它能给出什么利国利民的成就奖励来。美好的畅想让赵嘉陵的眼神变得灼热,望向郑琼玉,更是一种得忠臣贤士的极大满足。 郑琼玉是从下级官僚慢慢地爬升上来的,她的神色沉稳,可内心深处泛起了惊涛骇浪。同僚那莫名其妙的眼神足以说明她没有处在梦幻中。是谁跟陛下在对话?联想到在蒲州时候听到的种种祥瑞神异时,郑琼玉的眼神变得微妙起来。要知道她对祥瑞嗤之以鼻,像显陵的异样,分明是陛下想要将忠王打发出去,后来忠王府属官的下场不就是个证据吗?然而现在,她有点不确定了。 【这就涉及大理卿的家事了。】 系统的叹息颇为人性化。 【这一任务触发的贤人是大理卿的女儿阮似荆。】 赵嘉陵还不明所以,但听到心声的宰臣们,神色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连谢兰藻都拿奇怪的眼神去看郑琼玉。 她的母亲也出自荥阳郑氏,与郑琼玉同属于北祖房。郑琼玉在外游宦,双方往来不多,但对于郑琼玉家一些事,还是有所了解的。况且,身为宰相兼吏部尚书,要提拔高官,谢兰藻多少要去核验对方的户籍。据她所知,郑琼玉膝下只有一子名王师丘。这个女儿是怎么来的? 郑琼玉压着惊异慢慢地细听,听到“女儿”后,她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变化,张了张嘴想要辩驳什么,可在话即将出头的时候,又快速而谨慎地噤声不言。陛下登极后,她首度回到长安,尽管听了种种长安传来的消息,但有的事情非得踏入漩涡中才能深刻体会。 【她哪来的女儿?】赵嘉陵说。 她已经决定奋起,对宰相们递上来的要员人选就不再是纯粹地批复下旨了,多少也要看这些官员的甲历。要是她没记错的话,新上任的大理卿只有一个儿子。 【这就是涉及“真假难辨”事了,她的女儿在出生的时候就被她丈夫王六郎伙同产婆、仆妇偷偷调包了。】 赵嘉陵:“?!”这任务让她怎么做下去?直接跟才回来的大理卿说“您的‘儿子’是假货”吗?充斥着同情的视线在郑琼玉的身上来回打转,片刻后,欲言又止的赵嘉陵打消了坦然相告的念头,打算等大理卿歇会儿在循序渐进地告诉她这个噩耗。 郑琼玉摇摇欲坠了,这个消息与晴天霹雳何异? 这番入宫可谓是凶险,她摸不准那奇怪的声音到底是真还是假。 是她头脑发昏了,对吗? 怀揣着满腹的心事,郑琼玉跟着宰臣们一道从殿中退出了。 户部尚书项燕贻跟郑琼玉是同科,两人时常书信往来、诗文唱和。秉着为圣人、为好友排忧解难的信念,在出宫之后,她追上郑琼玉道:“三娘,都说养儿肖母,可我看大郎他——”项燕贻对上郑琼玉的视线欲言又止。 有些话是不必说尽的,恰恰因着一层宛转曲折,郑琼玉刹那间便领悟了。她的眼皮子一跳,心呢,直接坠入了冰窟。她的脸色青青白白,许久后才吐出一口浊气,朝着宫城方向一拱手,轻轻道:“鬼神也问苍生事?” 项燕贻笑道:“天佑之。” 郑琼玉说不出话了。 这稀奇古怪的事情她不该相信的,奈何王师丘就是个没出息的蠢蛋,她不止一次萌生那玩意儿不是她生的的念头。她跟王师丘之间甚少母子之情,每每看着那张酷似王六的脸就觉得烦心。 等等,大郎与她不像,可跟王六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啊! 如果那道奇怪的声音属实,是王六伙同仆妇换人,那—— 郑琼玉仿若醍醐灌顶,思绪刹那间上下贯通,她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哪还有面圣时候的从容自若。 好个王六! 胜业坊。 先一步抵达长安的仆役已经租好了宅子,郑琼玉一家已经卸下行囊入住。 “阿耶,听说国子监不得陛下青眼,那什么明德书院才是陛下所重,儿想去那边读书。”王师丘兴奋道。他早就不想待在蒲州,这来长安了,可不是结交权贵的时候吗?原本是要去国子监的,但他听说监生连番被呵斥,甚至连皇亲国戚都不愿在那读书了,立马就打消了念头。 明德书院颇有声名,他在蒲州都听见了。 他娘可是三品大员,难道连个入学资格都没有吗? 第60章 王六郎一贯纵容王师丘这个儿子,哪会跟王师丘说“不”。虽然听到种种风声,可在他的认知里,明德书院与国子监想来也没大区别的,国子学、太学等皆依据出身进学,而明德书院连庶人之子都能入内读书,何况乎朝臣之子? 第66章 等到郑琼玉从宫中回来后,父子俩坐在厅中已经商议过一阵了。他们也没注意郑琼玉的脸色,王六郎在那念叨着在长安买宅子,而王师丘呢,迫不及待地询问开口道:“阿娘,儿想入读明德书院。” 郑琼玉深深地望了王师丘一眼,本来就不喜欢这个不学无术的儿子,心中种下疑窦后,看他越发不喜了。她淡淡说道:“陛下已经定下明德书院的制度,学子们已经入学了,没有多余的员额。” “随便顶替一个不就好?”在王师丘的眼中这都不算什么大事,他想也不想就道,“阿娘之前不是想让我读书吗?我现在萌生读书的愿望了,可阿娘连个名额都取不到手吗?” 郑琼玉眉头紧蹙,因着她的压制,王师丘一些放肆狂悖的念头只敢诉诸言语,可听着就让人不耐,上了棍棒也没能让他改正,想来是王六的影响吧。她注视着王师丘,神色严肃道:“不是让你入学国子监吗?” “国子监这一科连及第的人都没有。”王师丘对国子监颇为嫌弃。 “听闻陛下十分看重明德书院,甚至连皇亲都在那处读书。陛下将你调入京中,不就是想要重用的意思吗?你若去宫中为大郎求情,陛下一定会通融的。”王六郎也来劝。他出身太原王氏,明经及第后屡试博学鸿词科不中,不像郑琼玉考什么都拔得头筹。三年守选等来的是个偏远县的小尉,他索性不去了。少年时候还算有点志气,到了如今什么都不剩了。 郑琼玉闻言拧眉,她注视着王六郎,淡淡道:“濮阳郡王试明德书院文学不中,陛下都没有通融。大郎算什么?难道我们家比宗室更有脸面吗?” 王六郎语塞,一会儿才说:“陛下委任重臣,必有所优待。” 郑琼玉轻嗤一声:“就大郎这模样,入了国子监不出三月也会被退学,何况是明德书院?” 蒲州离长安不算遥远,京中动态哪能没有耳闻?陛下和宰相颇具进取心,大刀阔斧改革,岂会让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去明德书院?陛下所图甚大啊,这才多久,对国子监的议论都转移到明德书院上了。 惯来都以国子监为正统,以经学为风标。等到学术移至明德书院,所谓“风标”也要更易啊,毕竟明德书院的科目不同于国子监。贡举制度之变,恐怕只是一切先声。当今为政,会比宣、启时更为激进。 这父子俩往常就是烂泥扶不上墙,郑琼玉懒得与他们说话,到了如今,更是兴致寥寥,也不跟他们一起用餐,径直找到自己的心腹去了。 她当年生产时不在长安宅里,这使得一切筹备都落了空,稳婆都是临时找的。那时她力竭晕过去了,根本没来得及看孩子一眼。她的思维里没有这样的种子,自然也没能起疑心,这会儿仔细看看,当时随行的、在生产时候贴身伺候的奴仆,真就一个都不剩了。 年岁已久,想要当年旧人得花费一番功夫,谁也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郑琼玉满怀心绪,回想着那“神明”与陛下的对话,这事儿与王六郎脱不开干系。再加上王师丘和王六那十分相似的面庞,从王六郎处着手,兴许能够找到蛛丝马迹。毕竟王六郎那“儿子”不会凭空变出来,不是吗? 在宫中,赵嘉陵也在跟系统感慨“泼天狗血”的往事,这任务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毕竟是人家的私事,实在是冒犯了,一个处理不好,可能被人记恨。赵嘉陵思忖片刻,派遣暗卫动身了。一波去查郑琼玉家的事,一波去查她的人才阮似荆。虽然系统没说对方在哪里,但有名字,总胜过一无所知。要是阮似荆跟郑琼玉相似就好了,那样来一出感天动地的母女相认。 宫外的谢兰藻也在寻思那段心声,郑琼玉的家事她当然是不碰的,但系统所说的人才,一定要寻出来。她隐约觉得这个名字,似是在哪里听说。静坐一一回想京官的家眷,虽有阮姓,却没有叫“阮似荆”的。 “是明德书院的学生。”最后是高韶解开了谢兰藻的打结的思绪。她被赵嘉陵扔到了明德书院做老师,教幼学班学生们《通识》,偶尔也会提及“博物”门类广见识。书院里许多都在起步阶段,然后《通识》只是幼学班的课程,但仍旧有不少成人来听讲,与高韶交流切磋。高韶也就记下了阮似荆这个名字。 谢兰藻先是诧异,紧接着又松了一口气。既然入了明德书院,想必是极有志气的。明德书院事,陛下交给了给事中杜温玉,谢兰藻知道个大体,没去插手细节之事。毕竟杜温玉是她举荐的人,她也不会强势干预给对方难堪。思忖片刻后,谢兰藻索性让高韶去打听阮似荆。 入了明德书院的学生都做了学籍档案,能追溯祖辈。上头记载阮似荆家在京兆蓝田县,家中只有一个母亲在。母亲出自陈留阮氏,阮家在前朝还历任显宦,在大雍则有所不继,最多止于刺史之位。阮氏是从老家逃出来的,捡到了阮似荆后便养育她长大,教她读书习字。只是阮似荆的心思不在经书辞赋,而是一门心思钻研工巧之技,还改良了家中的纺织机。 “提及过往时候,她面上还出现些许愧疚之色。她道如果不是她的牵累,母亲也是能应宣启之政,入朝为官的。”高韶对着谢兰藻感慨,顿了顿,又说,“她家中颇为拮据,阮似荆原不想入学的,想留在蓝田照顾母亲,以教书为业,是她母亲力劝她前来。” 谢兰藻眸光闪了闪,她道:“纺织机?” “是啊。”高韶点头,她还从阮似荆那要来的图递给谢兰藻。出身显宦的高韶是看不懂这些的,但她的直觉告诉她,谢兰藻或许有用。 谢兰藻拿到了图,朝着高韶一拱手,当即骑马入宫。 那系统给陛下的任务归根究底是找合适的人才,前不久图书馆开张,陛下得了棉花种子以及相关的纺织技术,那些技术是现有的机械是不能支撑的,得将它们进行改造。在这个时候,阮似荆出现得恰到好处。 卡住的任务让赵嘉陵试图找宰臣排忧解难,可张嘴就提郑琼玉的家事,多少让赵嘉陵有些难为情。朝臣的家私不是君主该过问的,除非触发律令。要说犯法,其实也是,但得找个恰当的切入口,不然,直接提出来会吓朝臣一跳吧? 明君系统没吱声。 它知道宿主的犹疑,但也不好说实话。 还有什么是朝臣不知道的吗? 不过没关系,反正郑琼玉听见了,她自己会去推进度的,宿主就算是躺着也能完成任务。 就在赵嘉陵踌躇的时候,谢兰藻来“举荐人才”了。 “阮似荆”三个字让赵嘉陵心花怒放,真是需要什么就来什么。 “如此人才,朕要赏她。”赵嘉陵也看不懂那些结构图,但系统优选准没错。她笑盈盈地望着谢兰藻,浮躁的心被抚平了,脸色变得从容而快活。 要用阮似荆,然后查了查她的身世,最后知道她跟郑琼玉之间的血缘关系,这就很合理了,不是吗?! “陛下圣明,明德书院已见成效。”谢兰藻说。 赵嘉陵听了谢兰藻的话很高兴,在便殿中她便没有那么多拘束,快步走到谢兰藻的跟前,直勾勾地望着她,嘴上说:“这才多长时间呢,朕需要你规劝朕,让朕在踏错道路的时候悬崖勒马。” 谢兰藻:“……” 陛下有多口是心非,她自个儿没意识到吗? 看那副神采飞扬的模样,她要是泼一盆冷水,又要在心中嘀咕着记仇了。 “你明白吗?”赵嘉陵继续往前凑。 如果听不见的话那就是距离太远,那她直接咬着谢兰藻耳朵说话,总能落到心中吧? 谢兰藻往后退了一步,从赵嘉陵眼神中窥见那股子蠢蠢欲动。不管心中怎么想,她都说:“臣领旨。”不给赵嘉陵做轻薄狂徒的机会。 “这也算是你挖掘的。”赵嘉陵自发地给谢兰藻功劳,耳朵没成功咬上,但拽来谢兰藻的手是毫无负担了,抱都抱了,还能丧失牵手的胆量吗? 这落在谢兰藻眼中就是一副精神抖擞、眸光得意的轻狂飞扬模样。 她心中叹气,也没甩开赵嘉陵,任由她牵着自己在榻上落座,她道:“臣只是将消息递入宫中罢了。” “若不是你,朕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呢。”赵嘉陵又说。 谢兰藻一扬眉。 朝臣又不是哑巴,明德书院院长职责便是给陛下举荐人才,况且要说源头,那还是系统,陛下哪有可能不知情呢。 赵嘉陵望着谢兰藻:“你做得很好,朕就该嘉赏你,朕可是赏罚分明的人。” 谢兰藻犹豫一下,最后违背了那股不妙的直觉:“陛下要赏赐臣什么?” 赵嘉陵一副理所当然的神色:“得要独一无二才衬得上你。”眸光一转,她露出一副狡黠的神色,“你猜猜是什么?” 听到“独一无二”,谢兰藻就知道陛下在想什么了,不管她怎么答,陛下都要开始得意洋洋的自夸。她对着赵嘉陵掩饰不住高兴神采的眉眼,偏说了句:“那陛下要为臣摘月吗?” 第67章 赵嘉陵呆滞。 谢兰藻还有这么不切实际的时候吗? 她在谢兰藻膝上拍了下,憋了一会儿,才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月亮悬照,是人人都有的。你再仔细想想,是什么别人不能拥有,只有你才能伸手触及的呢?” 谢兰藻露出一副苦思之色。 赵嘉陵:“……” 就这么难想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是吗? 【宿主急了。】 【你闭嘴,谁急了?!】 【是朕,这么大一个的朕,谢兰藻看不见吗?】 “臣明白了。”谢兰藻唇角浮着笑,她伸手拨了拨腰间的玉,道,“是陛下——” 她生起逗弄赵嘉陵之心,看着赵嘉陵脸上露出喜色,她又拖曳着语调继续道:“送给臣的玉。” 赵嘉陵抿了抿唇。 不是都说到了答案吗?怎么就擦肩而过了呢? 她气咻咻地瞪着谢兰藻,耳畔忽地响起一道轻笑声。 赵嘉陵的脸蹭一下红了,她咬着下唇,羞恼道:“谢兰藻,你逗弄朕。你放肆!” 一眼看穿陛下的色厉内荏,谢兰藻眼睫轻颤,从容说:“臣冤枉。” 热量源源不断地上升,赵嘉陵也不忸怩了,她莽撞地朝着谢兰藻一扑,轻轻地咬了她一口。 气平了,赵嘉陵说:“朕的罚也是独一无二的。” 第61章 谢兰藻的所有的思绪都在一刹那停滞了,压根没听见赵家的那句“独一无二”。比起压在身上的重量,那湿热的触感在面颊肌肤上盘桓着,并且游走到了四肢百骸。她的脸色和眼神都呈现出了一片空茫,数息后,她才像是活过来一般感知到了那宛如擂鼓的心跳,以及面颊上攀升的热意。 她讷讷地张了张嘴,可神思还是恍恍惚惚的,说话的努力也就变成了徒劳。她失神地躺着,视线缓慢地勾勒出赵嘉陵骤然放大的面庞,然后一切影像又变得浮光掠影般涣散。 “朕原谅你了。”赵嘉陵大度地开口,她的脸上挂着腼腆的笑容,用单只手支撑着脸颊看谢兰藻,不禁又被她眼角眉梢的绯云勾去神思,呆鹅似的望着她,而不是趁机展现自己的“宽阔胸襟”。 在谢兰藻抬起手触碰面颊的时候,赵嘉陵后知后觉地发现,刚才被情绪冲昏脑袋的自己做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她整个人重新烧了起来,得意洋洋的神色终于消失不见了。她慢慢地坐起身,眼神飘忽起来,试图找出什么来解除她的窘迫。 而谢兰藻呢,她终于回神了,吁了一口气,撑着小榻坐直。她理了理压出褶皱的衣裳,没有给赵嘉陵一个眼神。 殿中静谧。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仿佛一把细密的刷子,在搔动着赵嘉陵如擂鼓般咚隆隆的心。 赵嘉陵的脸上露出闯出大祸的赧然来,她想要拾掇下皇帝的威严,先一步占领“高地”。但一琢磨,又否定了那种无礼的嚣狂。她不要在谢兰藻心中变成轻薄狂徒。她抿了抿唇,哭丧着脸说:“对不起,是朕错了。”她的手指垂放在衣角,情不自禁地将那布料捏住,像是拽住了自己的小命。 谢兰藻缓慢地转眸看赵嘉陵。 没再听见心声。 她还以为陛下会先倒打一耙呢。 譬如说什么,都是她自己招惹的。 一时的松懈换来这番结果,谢兰藻心中百味杂陈。责备劝谏的话说不出口,要问她自己有什么感触……好像除了空茫又没有了。她大概是早习惯了陛下的碰触,所以就算是此刻也没有半点抵触的心理。 “臣该告退了。”谢兰藻垂眼,没再看赵嘉陵的脸色。 明明开春了,怎么迎面吹来的风还不够爽利,让人烦闷呢。赵嘉陵抬起手挥了挥,她犹豫了一会儿,说:“朕向你赔罪。” 谢兰藻:“……”她想逃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轻轻一放就是过去了,可陛下大约是想打破砂锅问到底了。她无奈地瞥了赵嘉陵一眼,既是安抚赵嘉陵的焦躁,也算是一种顺从自己的内心,她道:“小事而已,臣不曾埋怨陛下。” “嗯?”赵嘉陵的眼眸一下子就亮了起来,整个人重新焕发了光彩。她回味着“小事”两个字,不难从这一回话中感知到谢兰藻的纵容。 【这是小事,那什么是大事?】 【小事无关紧要,是不是可以——】 何止是心声,就连那眨巴的眼中都堆满了昭然若揭的心思。 可怎么办呢?谢兰藻被赵嘉陵打败了。 陛下总在不经意间出乱拳,这应与不应,她都有办法让一切朝着她希冀的方向去。 很是自得其乐啊。 为人臣子的,只能担待些了。 蓬勃的朝气固然好,但谢兰藻不得不提起警惕。临行前,她补充一句,说:“陛下举止要稳重。” 意气风发的赵嘉陵问:“朕不稳、不重吗?”看着谢兰藻那又要变得冷冰冰的脸,赵嘉陵见好就收,偷笑一声后,她一本正经道:“卿卿的谏言,朕会时时刻刻记在心中。” 等到谢兰藻离宫,赵嘉陵仍旧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不过也没忘记正事。 人才嘛,是值得嘉赏的。一来凸显圣人的求贤若渴,给广大有才之士竖一盏指路明灯;另一方面,也是借机查阮似荆的事,然后给郑琼玉来一些些震撼。 不过后者,其实不用赵嘉陵来用力了,毕竟不仅宰臣听了一耳朵,连郑琼玉都亲身体验了那颠覆二十年认知的震撼。在听到“阮似荆”这个名字后,郑琼玉便找了个机会前往明德书院,名义上是与杜温玉叙旧,实际上是想要见一见“阮似荆”。如果真是她的女儿,这流落的二十年该有多么辛苦。 郑琼玉往明德书院走一趟也没瞒着家里人,王六郎倏地放宽了心,还以为郑琼玉是为了大郎的学业去的。他就说,膝下只有这么个儿子,怎么可能真不为他考虑? 家中的事情落不到这爷俩的身上,王六郎便开始四处走动,忙着跟在长安的显贵重建关系——他自己虽然窝囊,可太原王氏是大族,历任显要之职。回到了长安后,王六郎也开始寻思谋个清要的官了。至于王师丘,那更是放纵自我,以斗鸡走马的豪少姿态加入长安纨绔子的行列。 郑琼玉那头派人盯着王六郎,从王六郎与卢氏子弟的交游中窥见些许痕迹。卢家是王六的母族,可荥阳郑氏也多有与卢氏婚姻的,郑琼玉打探起消息也不难。再加上有皇帝以及知情的宰臣们暗中协助,郑琼玉很快便得知一件旧事。 王六郎在与她家结亲前,族中商议了与卢氏联姻事,恰逢卢氏诋毁宣启之政获罪于上,王家与卢家的婚事便不了了之!这些都不算什么,只是口头协定而已,变数自然多。可王六在与她成亲后,和卢氏女藕断丝连,就着实可耻了。而且,她还打探到,卢氏女曾于二十年前产下一子,时间恰好与她生产相吻合!之后没多久,卢氏女便因病而亡。至于那个孩子,本就没几人知道实情,更不会有人在卢氏病殁后去问询。 所幸当年人还未凋零尽,不仅是给卢氏接生的,还是昔日为她接生的人,都活在人间! 郑琼玉没法跟死人追究种种,但王六郎还活着。王六压根不是单纯地将儿子和女儿掉包,而是取了卢氏的儿子来替成她生的,至于女儿——完全是丢弃了事!此举与禽兽何异?!要不是女儿幸运,被阮氏捡回家中养大,早就死在二十年前的风雨中。 光是回想这一场景,郑琼玉都气得浑身发抖,在搜集到足够多的证据后,郑琼玉连跟王六郎争辩的打算都没有,直接上告王六郎“杀子”! 虽然宰臣们听了些郑琼玉的家事,但等郑琼玉状告王六郎后,依旧觉得悚然震惊。依照本朝律令,故意杀子要判处徒刑,但不管是太.祖还是先帝朝,都能找到以“尊亲”为由法外开恩的例子。郑琼玉状告王六郎杀子,一是年岁已久,二是那孩子已平安长大……因着种种,不少人认为郑琼玉是多此一举。 这任务牵扯一桩谋杀案,赵嘉陵听着也是连连皱眉。她还没想好要怎么跟郑琼玉说她儿子并非她亲生子之事呢,郑琼玉就自己捅破了天,不过这样也好,正给她合理的理由去干预。 在郑琼玉摆出证据证明王师丘乃王六与旁人所出,其亲生女名阮似荆且在明德书院的时候,赵嘉陵的任务自然而然地完成了。赵嘉陵无暇关注新得到的“慧眼识珠”“补天手”两个成就带来的“忠诚鉴定仪”“纺织谱”这两项奖励,她的注意力都落在如何处置王六上。 若依照大雍律令判徒刑,那事情就没有争议了,但郑琼玉状告王六郎想要的可不仅是这样的结果。她寒声道:“生父杀子,有违天道人伦,其罪当诛!” 王六在朝中不乏亲故,总觉得关上门的事,何必闹到陛下的跟前来。他们援引的也是大雍律文,以杀子孙之罪不至于诛杀。 郑琼玉深吸一口气:“天地之性人为贵。人皆天所生也,托父母气而生耳。王者以养长而教之,故父不得专也!1至于律令——”一声冷笑后,郑琼玉无差别攻击,所举都是不依律令而断罪之事。身为大理寺卿,她在官衙中没少翻看旧案,所谓“律令”,只是基础,至于结果,那是各方协调产生的。那帮人要说春秋之义,她就援引经史;对方要援引律令,那她直接将一切都打翻! 第68章 郑琼玉摆出一副要借机翻旧案的姿态,朝臣们心中打了个激灵,旧事就当过去了,一旦翻出来没完没了,又不知道会牵连几个人。刑部郎中急着打断郑琼玉,他高声道:“臣有事要奏,大理卿以妻告夫,所犯‘不睦’。使得亲族相犯,九族不相协睦,请治其罪!” 所谓“不睦”,又暗指妻者卑也,有违妇道。这话一出,别说郑琼玉,就连项燕贻也拿冷冷的眼神觑着刑部郎中。 宣启之政虽然许女子入仕途,可礼书不修、律令不改,在礼法与律法上,女子仍旧处于卑位。昔日郑相想要改革,奈何阻力重重,双方僵持着,让这一疙瘩横在那里,不提就当不知道。刑部郎中一句话,却又将此事给翻了出来。就算赞同刑部郎中的意思,也没人接腔。郑琼玉乃大理寺卿,朝廷命官,于一介白身的夫婿之前处于卑位,那又置朝廷尊严于何地? 在一片沉默中,谢兰藻道:“古之君王,莫不制礼以崇敬,立刑以明威。然古今异物,文质不同。刑名之书,当世有增损,以切当世,取合时宜,方能救弊。大雍律为太.宗时所修,承前朝之律令,用法颇为峻刻。有不便于今之令近百条,臣请陛下重修律典,一如经学之法,为律学作义疏!” 这番话道出,朝臣的脸色更是不妙,这已经不是郑琼玉的家事了,而是陡然上升至“国事”!修律明法,是要天大变啊。 赵嘉陵面色平和,她的唇角噙着淡淡的笑容。陈希元已发挥自己的光热去重订礼书,那么律典的确要跟上来。还没等她回答呢,才安静一会儿的明君系统声音又响起来了。 【恭喜宿主触发“主线任务治国文治四修法典”,律、令、格、式都是法,互相有交叉,轻重也不一,并且时常变动,还能引例破法,因例生例,使得科条文簿一日多于一日,宿主快主持修一部公正法典,为后世之表。】 御史大夫道:“古语有云:‘万邦之君,有典有则’。今应随时变,补千年之坠典,救百王之余弊!” 户部尚书:“臣以为然。” …… 神明都已经发话了,抗拒能有什么用处?一群高官很快就松动,声声附和。 郑琼玉的神色平静恬然,不再坚持判王六郎死刑,这一刻他的生死俨然无关紧要了。 第62章 修法典之事,朝官们自然没有什么异议,就算觉得此事可能掀起滔天大变,那也是之后面对律令条文的争*议,至于修法本身,谁敢来置喙? 赵嘉陵听着整齐的“陛下圣明”之声,心情还算愉悦。做皇帝么,最烦的就是这不可行、那不可行,若事事都受到阻碍,那还能够畅快吗?偏得为了天意以及身后名扛起莫大的压力。不过现在,神明可是站在她这边的。 都到了这地步,赵嘉陵自然而然地接了任务,并且下令使中书令谢兰藻、黄门侍郎、御史大夫、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中书舍人等人一道撰定律令格式,旧制度但有不便于今事者,皆作删改,待律令制成,则颁布天下。 任务重要,不过赵嘉陵也没忘记王六郎的处置。她蹙眉问道:“既然旧律不切实际,王六郎之事如何断罪?” 谢兰藻正色道:“新律未行,恐需以旧律为准。或陛下别下敕令,只是此事传出,恐有心人以此为据,视律法于无物,处处上请。” 在其余朝臣提出王六郎仍旧依照旧律判决时,郑琼玉总是据理力争。此刻谢兰藻出声,并且站在旧律那边,不少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怀着些看热闹的心思,期待着郑琼玉和谢兰藻争执起来。 然而此刻郑琼玉不发一眼,脸色沉峻,没有流露半点真实心绪。 朝臣心中泛起些许涟漪,数息后悚然一惊——郑琼玉熟知律令,恐怕这一出根本不是为了置王六郎于死地,而是打开“修法典”的口子,继续当初郑相没能够做成的事!而谢兰藻与她是同谋。至于陛下,大约一听枕头风,就什么异议都不存了吧! 赵嘉陵对这样的结果有些不满,她在感情上倾向郑琼玉——王六那龌龊小人就该判斩刑才是,但谢兰藻的话语也有一定道理。这样做了,的确容易生乱,掀起一阵不服律令的上请之风。脸上没有展露出不快之色,但内心深处的嘀咕暴露出她对王六的嫌恶。 谢兰藻听在耳中,等到宰臣议事散了后,她留了下来单独觐见皇帝。 “就王六那种畜生不如的渣滓,合该五马分尸才是。”赵嘉陵坐在榻上,肆无忌惮地说出自己的牢骚语。 谢兰藻道:“非谋大逆不至于如此。” 赵嘉陵轻哼一声,脸色稍缓。 谢兰藻又说:“修律典改杀子为死刑,只需轻轻一落笔,可陛下想过除了王六,还有哪些人会有如此暴行么?” “嗯?”赵嘉陵抬眼,眸中多了几分慎重和严肃。她的“不学”只是相对于昔日的东宫和中山公主而言的,但凡师傅所教,她都一一诵读记在心中。平日里想不大起来,但谢兰藻一问,历代史籍中触目惊心的一幕旋即浮现在脑海中。 触犯杀子之罪最多的哪会是王六郎这样的货色呢?更多的是那些无能养育子女的贫民。生儿不养,丢弃在寺观之外已经算好的了,更多的是溺杀儿女。这等有违人伦的事官府难道不知道吗?亲属不相告,则官府不纠察,连“徒刑”都不会去判。 可恨,可怜,可该死吗?该死的是他们吗? 赵嘉陵的情绪低落下去,她揪心道:“自祖、宗二朝平乱后,天下再无波澜,各地祥瑞入京,皆颂太平。朕还以为海内宁一,天下承平。可在朕的角落,仍旧有黎民生活困苦,生儿不养。” “此非陛下之过。”谢兰藻道,“前朝乱天下,海内夷陵,人多饥乏,流离失所者不可胜计。赖我祖宗平天下,一改昔日萧条之景。陛下承业,赖有神明祖宗庇佑,苍生无离丧之悲,百姓获安,感陛下之功德。至于大同——上古贤王时尚有遗落之民,只能竭力为之。” 低落的心绪在谢兰藻的安抚下稍有回转,赵嘉陵吐了一口浊气,喃喃自语道:“钱,朕需要很多钱。” “百姓因不能养而杀子,或许有解决的办法。”谢兰藻娓娓道来,“先不提吏治。臣记得,陛下赐下的医书中有‘避子方’。如今医籍在太医署手中,编成的小册更重的疫病,而不曾提及‘避子’‘养育’相关,臣请陛下再命太医署编成一册,立石州县。” 谢兰藻是在听到“杀子”事才想起自己先前草草翻过的医籍。有人四处求子,可又更多的人不愿生。既然如此,那为妇人提供的诸方就该提上日程。有些游医手中有“避子汤”“落胎方”,对人体伤害甚大,稍有不慎便会丢命。系统提供的药方温和,而且还有让男子服用的奇方。医方不仅是为了解决那些“杀子”之人的痛苦,同样也是为了锐意仕途的女人准备的。 赵嘉陵眸光一亮,她的情感倾向对此自然是赞同的,只是身为帝王,她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起来。她的眉头旋即蹙起,她道:“长此以往,户数是否会降低呢?”国家的赋税有赖于人口,总不能到最后口数比离乱之时还少吧? 谢兰藻凝眸望着赵嘉陵,眼中浮动着几分赞赏。她平静道:“非丧乱之际,非饥馑之年,口数下降不会太多。”停顿数息后,她又说,“恐怕还不如富户藏匿起来的人口多。” 【宿主,她的意思是提振经济、整顿吏治。】明君系统说。在先代都在频频鼓励生子甚至还因妇人到龄不嫁加税的时候,谢兰藻这些想法的确显得激进,然而不会对大雍的人口造成毁灭性的打击,毕竟意识形态不同于未来。况且,只要宿主努力刷到高产粮食任务,获得相应的奖励,很有可能出现“人口大爆发”。 “修订《妇人方》非一朝一夕之事,就算修成也不意味着立即颁布,而是等个良机。”谢兰藻温声道。 “朕明白了。”赵嘉陵一颔首,对着银娥吩咐几句,让她去太医署传口谕。“太医署”属于不入士人清流眼的官署,如不是生病或者疫病,平常人不会在意它。这一“忽视”,倒是让一些事情变得好办的,赵嘉陵也不用忧心士人们会如何利用自己的口舌来与她争议。 单一个“避子方”就该私底下说,如在朝会时候,怕是要引起轩然大波。想都不用想,朝堂上哪些男人不会去体谅妇人,只会觉得一切都天经地义。 “原来还有这么多的事情需要去忧心。”赵嘉陵慨然叹息道,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反而不用思考,但要让她在退回去,那肯定是不愿意了。有的“甜头”一尝,那不得死死地抓在手中么? 一听叹气声,谢兰藻就知道陛下要嘉奖了,她放柔了语调,拱手道:“陛下宸断不疑,是社稷之福。”系统的神异、陛下的配合,使得一切都朝着她希冀的方向发展,甚至更进一步了。她曾畅想的盛世图景,或许会以她想象力无法描摹的方式呈现在眼前。 笑意攀上面颊,赵嘉陵直勾勾地看着谢兰藻:“也是你的福分吧?” 第69章 【若是朕满脑子邪门歪道,谢兰藻想进一步,就不如现在容易了。】 谢兰藻:“……”她一时无言,只在心中想着,原来陛下也知道这点呢。 四目相对,谢兰藻心里头的那根弦又被拨了拨,陡然间浮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说完正事,合该告退了,不然陛下腻歪的心思上来,想走也来不及。 可心间想的是一回事,动作又是一回事。一个神游,一个迟滞,陛下已经噙着笑容走向她,而“告退”的话卡在喉咙里。 再说出来就不合时宜了。 赵嘉陵心中没有想事,她其实也不知道还要跟谢兰藻说什么,直撅撅地走到了她的跟前,动作已经先心绪进发了。她一派自然地握住了谢兰藻的手。 “陛下?”谢兰藻垂着眼,声音很轻。 赵嘉陵咳了一声,面上浮现一团羞赧来。但谢兰藻没挣扎,她也没松开。她道:“太液池边的花都开了。都说礼尚往来,你先前邀朕,那朕也该还请才是。”她尽量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又补充说,“朕游禁苑,不愁随侍的学士。不过你是朕心爱的宰相,这一殊荣,自然优先落在你的身上。” 谢兰藻蹙眉叹了一口气。 手上传来的那略微收紧的力道,可充分展露了陛下紧张的心绪呢。 谢兰藻问:“陛下要臣赋诗吗?” 赵嘉陵:“……”她才不想听诗不诗的呢!她凑近谢兰藻,“只能谈些文学吗?不能说点私事?比如说——” 谢兰藻看着卡壳的陛下,笑了笑,又问:“陛下想谈怎样的私事呢?” 赵嘉陵别开脸,她嘟囔道:“反正朕不要听别的。”她也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这想听什么又不说,只用一句“不要别的”给含糊地概括过去了。她要是谢兰藻都想打人了,可谁让她是皇帝呢!谁让谢兰藻纵着她呢。 好一通自我安抚,赵嘉陵又精神抖擞。她扬眉笑起来,眼中带着光。 谢兰藻心中叹息,笑容大概会传染。觑着陛下那张灿烂的笑脸,谢兰藻心头也好似明光大绽。眼角的余光瞥见交握的手,旋即便挪移开。她道:“臣遵旨。” 这回答可真够呆板的,赵嘉陵讨厌这种“说公事”的语调,可骤然瞥见谢兰藻的笑,只消轻飘飘一眼,就什么不满都没有了。谢兰藻不是从小就这般吗?唉,大度的她要包容一切。 坊中郑宅。 王六郎“杀子”一案闹得沸沸扬扬的。王六郎因犯罪被官差带走,但王师丘还在家宅中,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如遭晴天霹雳,惶惑而不知所依。来到郑琼玉宅中的,多是郑家、王家的亲戚。他们之中不乏跟官衙往来的,多少知道点郑琼玉在朝堂上要求判死刑的事,心中积压着些不满。 郑琼玉神色冷然如寒冰,她心中最想见的是阮似荆,但她也只是往明德书院走一趟,在家中清宁前,她不想将孩子卷入漩涡中。她不坚持判死刑,一切自然依照大雍律令来。王六郎最后大约判两年徒刑,革去功名。依照大雍律的“换刑”,他可以将两年徒刑换成杖一百六十。 “换刑”这事儿不少人热衷去做,倒不是说杖刑不可怕,而是其中有许多操纵之处。不然一百多杖实打实地落下,死人就是家常便饭了。她会在正式和离前,为王六郎请求换刑,这一百六十杖下去,他能活下来,就算他福大命大。 对于王六郎的处置,都过了陛下的眼了,那些亲戚倒是不敢说什么。只是看着支离可怜的王师丘,不免生出几分同情之心:“那都是王六混账,可这孩子是无辜的,你将他养大,难道没有半点慈母之心吗?” 郑琼玉心中冷笑,别说王师丘是个不肖子,就算真才情出众也不该留在她家。最该体谅的不是她流失在外的女儿之心吗?郑琼玉懒得跟那些亲戚废话,直接道:“卢家也有亲戚在长安,将他送过去。”卢氏之子,岂有她养之理? “可他是六郎的儿子,论起来也是你的庶子,你凭什么赶他出去?”王家人据理力争。 “因为这里是我家。”郑琼玉眉梢一扬,露出几分讥讽的笑,别看这些亲戚往日来往无异样,可一旦触及宗族,跟王六没什么根本的区别。眼风扫过王家人,她道,“你们王家带走也是可以的。” 一家子靠她的俸禄养活,明明她为家主,可宗法礼法之下,她总屈居王六之下。这些人的张狂言论,越发显得礼与律有重修的必要。先帝之时,虽容女子入仕,但几番迂回,修礼书、修律法之事都不了了之。那些朝官知道,只要那些东西存在,随时能将“宣启之政”掀翻。 昔日东宫与中山公主之争,说白了也是新与旧之争。若连女主当国都做不到,所谓的新政也只能是昙花一现。东宫与公主两败俱伤,阴差阳错,帝位落于陛下之手,可终究是向好的。她们所期待的,就是这一天! 送走了碍事的人,郑琼玉吐出一口浊气。她在蒲州有宅子,但于长安却不曾置办家宅。一旦入朝为官便是宦游人,她迁转数地,未来也未必能一直在长安,兴许某日也会出为刺史。这一思量让她暂时放弃在长安买宅地的打算,只租赁大宅。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她得将阮似荆以及她的养母考虑进去,长安和蓝田往返终究辛苦。 吩咐心腹管家看宅地,郑琼玉则是静下心来,将涟漪一一抚平。休沐日将至,到时候同女儿一道将阮夫人接到长安。 郑琼玉在想女儿,御苑中的赵嘉陵和谢兰藻也提了阮似荆。说是谈“私事”,但话题哪能是轻松控制的,只要话匣子一开,那就是蔓延的水,流到哪里算哪里。 经过一番考核,进入明德书院的都是有才能技巧的,但被系统重点关注了,那就是人才中的人才,可以激发一下对方的潜力。这次的成就奖励是两个,头一个鉴定仪,赵嘉陵先放到一边,至于《纺织谱》,从哪里来便落回到哪里去——她的人才阮似荆,一定能发挥所长,将它发扬光大的。 毕竟不是议论朝政,跑“偏”的思绪轻轻一拽就拉扯回来。前一刻还在安排阮似荆,下一瞬,赵嘉陵便托腮凝望谢兰藻:“朕今年二十了,你知道吗?” 谢兰藻莞尔道:“千秋节过去不久。” 赵嘉陵又问:“你家中有人催促吗?” 话题过于跳跃,谢兰藻没听明白:“嗯?” 赵嘉陵觑着她眼中的困惑,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朕都有人催,那你呢?芝兰玉树,宵小狂徒谁不觊觎。”赵嘉陵磨了磨牙,有点恨铁不成钢了。 谢兰藻回神,哑然失笑。 除了陛下,还有谁能那样嚣狂? 赵嘉陵凝视着她,又装作不经意地说:“你是朕的宰臣,今后都只能为了朕忙碌。别管大事小事,都得让朕知道,朕会妥善为你安排的。” 谢兰藻:“……”这都没影的事,依她来看没什么讨论的必要。但看陛下一副十分认真的模样,她也没有打落话头,而是问了一句:“如何妥善?” 【那当然是统统发配了。】 赵嘉陵没开口,心声先到了。 她沉默了一下,说:“朕的宰相国士无双,寻常人如何作配。” 谢兰藻故作惊诧:“陛下是要臣孤苦伶仃一辈子吗?” 被冤枉的赵嘉陵双唇翕动,脱口道:“不是有朕作陪吗?哪来的孤苦?”嘴瘾过上,收场就稍微有些难了。心中的鼓擂了起来,可没有太多出征的勇气。想着一鼓作气说些狂言狂语,但在谢兰藻一道低笑声中,一切烟消云散了。 “你笑什么?”赵嘉陵眼神闪烁着,抓住了新的话题,试图减缓内心深处的忐忑。 谢兰藻微笑,云淡风轻道:“臣无意儿女私情,陛下不必担心臣因家事失职。” “那就好。”赵嘉陵眉头先是一扬,紧接着又是一蹙。 不太好,她更担心了! 不接纳旁人固然好,但是她不也被关在门外了吗? “人有七情,压抑自己的本性终究不好,有私情也无妨。”赵嘉陵绞尽脑汁找合适的理由,然而在与谢兰藻对视的刹那,脑中的思绪如山崩,只剩下飞扬的碎片了。耳畔嗡嗡作响,她干巴巴地说,“朕不是催促你成家,你有什么私情,可以找朕谈。朕的意思是,那个……就不能像幼时那样,我们无话不谈吗?” 谢兰藻点破:“当年都是陛下一人尽情倾诉吧?” 赵嘉陵不吱声了,露出一副自暴自弃的沮丧神色来。 这说话颠倒错乱,她有什么办法嘛,她就是这样没出息,不中用。 谢兰藻注视着赵嘉陵,嚣张与怯懦并存,但不失为可爱。她慢悠悠道:“陛下降旨,臣自当尊奉。” “嗯?”赵嘉陵支棱,一脸惊喜之色。 结果谢兰藻又说:“臣说的是‘如果’。” 赵嘉陵的心落了回去,眼见着能触到了月亮,结果发现捞到的只是水中虚影。她很失望,不过那种怕被无情拒绝的萎靡心态消失了。她扁了扁嘴,说:“你害朕一惊一乍的,现在心疼得厉害。” 第70章 “这也不是臣挑起来的。”谢兰藻神色无辜。 赵嘉陵瞪着谢兰藻,咬着唇表达自己些许的气愤。 说不过,还怕带来不想面对的残酷后果,赵嘉陵只好在心中替自己扳回一城。 【说话留有余地,三分暧昧等于十足的真心。谢兰藻她一定是在钓朕!】 听得不大明白,但根据陛下的德行大概也能猜到一二。尽管知道心声多不着调,可谢兰藻还是噎了噎,并暗暗感慨陛下振作奋起的速度非同凡响。 谢兰藻又问:“陛下能与臣谈什么私情呢?” 这下轮到赵嘉陵呆滞了,她都没期许过谢兰藻会这样问她。 也不是卿心似铁? 不过……不是“要与”,而是“能与”。 赵嘉陵“嘶”一声:“谢兰藻,你在嘲笑朕!” 第63章 不管心中怎么想,嘴上是不能承认的。谢兰藻对着赵嘉陵带点气愤的眼神,只说“冤枉”。先前也知道陛下昏了头后会干出什么事情来,谢兰藻也没太刺激她。虽然内侍走远了,可水风吹拂的亭子里,到底也算公开场合。 转移陛下注意力的法子多得是,往常都用小狸奴。但不知陛下怎么想的,来禁苑前吆喝侍从“清场”,不许狸奴过来。谢兰藻心思浮动,她唇角挂着浅笑,倒了杯茶往赵嘉陵跟前一递,道:“陛下渴了吗?” 赵嘉陵哼了一声:“朕心里头十日当空了。”谢兰藻不回答,她也知道,那话就是在嘲笑她。她难道就这么贫瘠,连点“私情”都谈不起吗?小瞧谁呢!“朕会让你刮目相看的。”赵嘉陵信誓旦旦地说。 “臣——”谢兰藻意味深长地瞥了赵嘉陵一眼,笑了一声说,“拭目以待。” 谢兰藻出宫后,赵嘉陵便回到殿中看书。只是才翻了几页,那咻咻的气就像是沸腾的水汩汩地冒了上来。 赵嘉陵跟系统抱怨:【她竟然看不起朕。】 明君系统:【宿主就是不敢说啊。】 如果只是“不说”还算不得什么,问题是谢兰藻都听到了那嚣张至极的心声,这一明一暗间,进退可是十分明显啊。心声里的巨人,行动上的矮人。 赵嘉陵一本正经:【你不懂。朕不能破坏君相之间的平衡,她点头了倒好,若是铁石心肠,那朕与她都会很难堪。一旦让朝臣卷进来,那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朕与她的事业才刚起步呢,难道要在这个时候胁迫她给朕一个名份吗?】 明君系统:【。】这八字没一撇的事情,宿主已经畅想到“名份”了么?果然唯有幻想没有拘束。 【朕记得你刚来的时候,说朕如果开启巧取豪夺,最后会导致玉石俱焚的结局。那么现在呢?还是一样吗?】 没等明君系统回答,赵嘉陵又说:【算了,朕不要知道。朕不会那么做,问结果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什么忠诚鉴定仪呢?有什么用处?】 听名字其实可以猜到是什么东西,赵嘉陵一直将它压在心中,这会儿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便主动地了解这一新东西。 【可以检测朝臣、藩臣对大雍的忠诚度。分作甲乙丙丁四等,甲乙等不必说,是忠臣;丙等属于混子,至于丁等,那就是拥有狼子野心的奸贼了。】明君系统给赵嘉陵介绍。 “忠诚鉴定仪”是没有实体存在的,相当于系统的扫描。其实它跟系统的心声外放功能也挂钩,心声外观一看官阶,二嘛,就是靠鉴定仪排除一些不符合的人选。只是那时候宿主没有获得这一奖励,只能被动的、沾点边地利用。现在不一样了,可以主动辨别奸佞。 赵嘉陵大为惊异,这真是神人手段啊。 【那朕应该第一时间扫描宫中人。】 明君系统幽幽说:【是对大雍,不是对宿主的。假设宿主是个昏君,那宫女想为了天下长治久安闷杀宿主,鉴定仪是无法将人识别为“奸佞”的。宿主越靠向明君,越与“国”重合,届时忠诚度才能算指向宿主。】 赵嘉陵:“……”稍有降格,但仍旧是不坏。她离千古明君可能还有点距离,但“昏君”二字应该早早被她甩在身后了吧?对着镜子摸了摸脖颈,赵嘉陵心有余悸地感慨,“朕可不是酒池肉林的恶徒啊,用不着问‘好头颅,谁斫之’这样的话吧?” 一旁伺候的银娥早习惯了陛下变化莫测的脸色,将之的归为天威不可测。可乍一听那道轻声呢喃,吓得心脏狂跳,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这是做什么?”赵嘉陵被银娥的动作惊动,看着她煞白的面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她道,“起身吧,朕只是想到前朝故事,引以为鉴。” 翌日的朝会。 赵嘉陵不动声色地督促系统扫描了,来参与常朝的则是五品以上及供奉官、员外郎、监察御史与太常博士。位于前列的谢兰藻是当之无愧的甲等,至于几个宰臣,没到甲也有乙。 然而剩余的一大波人就不尽如人意了,大奸大佞的人没有,然而混着趋近一小半的丙等——也就是系统说得混子。这帮人忠君爱国喊的响亮,不过依照系统“知行合一”的标准,够不上“爱国”。要说罪大恶极吧也没有,都没法依罪除名了。但“尸位素餐”的混子着实让赵嘉陵无法容忍,她的神色倏然间冷了下来。 这些时日的君威也不是白养的,气势陡然上拔,寒峻的视线仿佛裹挟着冷气,朝着低首恭立的官员一扫,立马将君王的怫然带到朝臣的心中了。没有心声响起,别说是朝臣,就连谢兰藻都不明白,这陡然间的冷寂从何而来。 皇帝心情差的时候,就该御史们出场了,到时候能将陛下火气引出去,就算是功德一件。殿中侍御史率先出声,殿院的侍御史掌殿庭供奉之仪式,朝会上谁失仪就弹劾谁。这不,立马弹劾起工部侍郎来。这工部侍郎年老,卯时上朝哪能支撑得住?只是打了个呵欠就被侍御史揪了出来。 赵嘉陵对待这些失仪一向宽容,大半是罚俸了事。不过听着侍御史的斥责声,她眸光微闪,心中已有了主意。依照大雍律,年过七十就该致仕了。五品以上上表,而六品以下则由尚书省处理,但真正落实下去可不多。高官到了年纪不上表请辞的,也不会追着问几时致仕。倒是些年龄未到的,有时候迫于种种压力请辞。 “尚齿重旧,先王以之垂范;还章解组,朝臣于是克终。1”赵嘉陵注视着工部侍郎,道,“朕恭膺大宝,养老之意,切记在心。虽老骥有远驰之心,夙兴夜寐之勤,而筋力将近,然而能以礼让,固可嘉矣。” 话说到这份上,还能有谁听不明白呢?朝臣们心中惊了一惊,这是要文武百官年高致仕啊。依照大雍令,诸职官七十而致仕,但太宗之时,别有谕令,“年七十以上应致仕,若齿力未衰,亦听厘务”2。但这衰不衰谁说了算呢?毕竟还有“籍虽年少,形容衰老者,亦听致仕”之条啊。3 工部侍郎一听弹劾,便知事情不妙,听了圣谕,更是心中拔凉。他朝着天子一拜,颤声道:“臣年老,乞骸骨归乡。”他非宰臣,况且工部清闲,圣人是不会强留他,硬要留在朝堂,反倒不妙。 工部侍郎的识时务让赵嘉陵很满意,其实依照系统的判定,工部侍郎还没堕落成“混子”,可他的确也年高了,再留下去怕是要累死在任上。赵嘉陵也没挽留,直接批准了工部侍郎的请辞。她的目标不是工部侍郎,还是一些老混子。 谢兰藻的思绪活跃,见陛下冷不丁撕开一道口子,她当然得跟上去。看吏部文书,一方面是等待守选的官员不计其数,只能在等待中蹉跎;另一方面是年龄已至的官员不愿退下,使得一切如死水无澜。 她奏道:“七十而致仕,礼法有明文。”4顿了顿,又道,“可不少官员都老死、病死于宦游道上,不能生时返乡里,甚至连灵柩都在外数年,不得安息,闻者心伤。臣以为,六十当致仕,如此得返乡里,享儿孙绕膝之天伦乐。” 谢兰藻一开口,将致仕的年龄往前推了十年,朝中顿时一片哗然。 户部尚书项燕贻沉声道:“我大雍官宦人均寿命不到六十而已。以六十为限,恐怕仍旧老死宦游道上。” 想要抗议的朝臣哽了哽,这下心中萌生的是另一种不快了。想了想死在馆驿、寄灵它乡的场景,谁不脸色惨怛。可万一能一直留在长安,不被外放到州县呢?这身前功名和身后事厮打起来,一时间群臣噤声。 赵嘉陵沉吟片刻,道:“以六十五为限,老病之人准其提前请罪。九品以上官年至六十五而未退者,御史台可纠弹其人,核验后不许子孙荫补。” 说这番话的时候,赵嘉陵用上了许久没动的鸡肋“人君之威”。是要强制致仕了,自己的前程和子孙的未来,总要选一个吧?太.祖、太宗时,唯有五品以上官员致仕给半俸,先帝时国库充盈,则不论官品皆能领取半俸,待遇尚可。 第71章 朝臣们唯唯称是。 可一项命令颁布了,并不是一了百了了,详细措施还有待商榷。 常朝结束后,宰臣们都留在紫宸殿里议事。 户部尚书先前是赞同致仕之事的,但此刻只有少数人时,她缓缓地说出了自己的忧虑。 当然都是钱的事情,在局促的时候,别说致仕官员,就连百官的俸禄都发不出来。现在要着手清退年老的官吏,让年轻的人顶上来,这财政上的负担可想而知。 眼下还没“捉襟见肘”,但不得不替未来着想。还好陛下未将国库私用,甚至在各种建设上开内帑补贴,但一想到账册上的数字,项燕贻就觉得头大如斗。 “可若是致仕后不得一文,恐令人寒心。”想要削减俸禄上的用度,除非国库空了,不然不可能大改的,这可是涉及所有官员的切身利益啊。谁不年老,谁想在致仕后回到乡里躬耕为生? 项燕贻叹了一口气,这个道理她也明白。守选之人不用发俸,致仕却要。从钱财上来说,延迟致仕的时间反而是省钱良方。 “他们占据了那些位置,却创造不了价值,使得官场如死水一潭,并非好事。”赵嘉陵的话说得很直白。她的确不想给那些“混子”发放半俸,但考虑种种,由不得她凭借自己的喜好做事。 项燕贻抿了抿唇,没再辩驳,她眉头微蹙,又道:“藩使尚在京中。”藩使到了长安,都是由鸿胪寺安置、供给的,原先在地方就该限制人数,但有些县衙不敢决断,最后还是任由藩使超额入长安。贡使人数超额就算了,原本赐宴后也该回国了,奈何有的人选择在长安白吃白喝,鸿胪寺也不好管束。往年这时候渐次回返了,可如今没见藩使有动静。 “贡使、藩客滞留长安,近一千人,礼宾院每月给钱近一万缗。”人要给吃穿用度钱,乘坐的畜生也要给粮料,这帮人多滞留一天,项燕贻的心火就旺一分。 赵嘉陵皱了皱眉,问:“原因呢?” 谢兰藻平静道:“不满回赐。”有司会根据贡品的估价回赐价值相当的物品,但在先帝朝为了展示大雍的气度,或者是拉拢一些小国,往往不遵循最初的等价原则,回赐颇为丰厚。赵嘉陵登基后,谢兰藻借皇帝名义诏令西域贡使,遏制“侏儒、美人、短节小马、奇珍异兽”等无用之物,回赐也尽可能依照“等价”的原则,贡使从中获利少,自然心中积怨。 朝廷处处用钱呢,哪能浪费了。赵嘉陵本想让宰臣们设法将藩使打发回国,但倏地想起“忠诚鉴定仪”来,系统说了,它对藩使也起效。那不是能看清边境不坏好意者有谁?“此事后议,择吉日在麟德殿设宴款待诸国使臣。”赵嘉陵道。 【恭喜宿主翻开新的序章,“主线任务平天下一万国来朝”开启。】 【获得“打肿脸充胖子”成就,任务奖励“千金断续方”。】 赵嘉陵:“?” 虽然有奖励但她还什么都没做呢,怎么就获得这种听着就来气的成就了? 明君系统:【事情的发展是延续的,先前都照惯例行事,那宿主领这个成就不算委屈。*】 第64章 虽然“不满”打肿脸充胖子这成就名,但有奖励还是值得高兴的。在退朝后,赵嘉陵安抚自己一声“吃亏是福”,就让系统取了千金断续方来看。听起来是“医方”,跟之前的奖励有什么不同吗?不会是重叠的吧?要是这样,苦是白吃了。 【进阶版的,断续方主要针对外伤这块,像活血化瘀、缓解冻疮皲裂,都是些小事了。】系统说道。 赵嘉陵蹙眉:【难不成还能让瘫痪的忠王站起来?】 明君系统实话实说:【得看忠王的病况了。】 一听这话,赵嘉陵就开始难受了,甚至想要找到相应的内容撕下来,可天底下受苦的又岂是忠王呢?念头一起,她又按下了蠢蠢欲动的心,叹了一口气后,打发人将它送到太医署去了。太医署那边也配了相应的抄写人员,到时候抄好底版送去刊刻。 思绪回转到了“贡使”事情上,大概是被户部尚书影响了,赵嘉陵脑子中也是种种与钱相关的事。这贡使入长安来,一路上州县还要负责接待呢,安置供给待遇差了,贡使还要闹腾,使得大雍面上无光。 除了钱,赵嘉陵还回忆起先帝时候的一些事情来,吐蕃贡使十分豪横粗暴,骄横地冲入市场,边境的官员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压制。这事儿传到京中,先帝震怒,最后换了人,才遏制了那股不加约束、欺侮百姓的风气。都是这样,你不能压制,他就骄横。朝中大臣呢,多是以和为贵的,怕失了和气,最后招来战火。虽然对方也来入贡,上表称臣,但说白了,在撕破脸的时候,就是“敌国”而已。 几日后,麟德殿里。 有些身份的贡使和翻译官一道入席。 突厥、吐蕃、高昌、康国、奚人、东瀛……赵嘉陵一眼扫去,东西南北都有。她不动声色地扫视席位上的贡使,既不提他们回国事,也不提回赐事。 【突厥、吐蕃狼子野心,高昌反复横跳,偶尔会阻拦附近的小国踏入贡。东瀛行事彬彬有礼,但脑后有反骨,至于新罗百济,也没安好心。稍微大些的国家,都没有舔大雍的意思。宿主,群狼环伺啊!】 赵嘉陵倒是没有吃惊,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从国书的措辞上就可见一斑了。至于突厥、吐蕃,那是真刀真枪的摩擦。仁宗时候吐蕃入贡请求和亲被拒,还引发了一场战争。 【虽然不想做大雍的属臣,但得了大雍册封后还是好处多多的,首先就是个“边市”。再说大雍的回赐,他们送点在那边不值钱的动物,就能得到大雍回赐的金银丝绸瓷器,这可是实打实的利润。还有这些贡使啊,虽然明令不许使者做生意,但“偷渡”的多着呢,这点新罗和百济使臣最有经验。至于得到允许的,那更是借机在市场上牟取暴利。】 【反正到最后,总是赚得盆满钵满。如果他们愿意跪下也就罢了,偏偏桀骜不驯,到最后,可都是资敌呐!】明君系统的吐槽欲望满满,说到了最后一句话,多少带点恨铁不成钢的憾恨了。藩人有情,那是美美与共。奈何贼心不死,空有明月落沟渠啊。 殿中除了藩使,宰臣以及鸿胪寺诸官员都在,其中自然也有觉得可以放任藩人,顺其自然,听任“私下收取”的,觉得不会使中原受害,然而心声落入耳中,理解了“资敌”两个字后,那点“不以为然”顿时做烟消云散。这等情况下多说两句,就是“通敌”了。 席上载歌载舞,赵嘉陵分毫不提政务,仿佛这只是纯粹的赐宴。倒是贡使们怀着一些心思,只是贡使们大多不通大雍官话,而大雍君臣同样不明藩语,中间需要译语人,一来一往,频频打岔之下,贡使什么都没说上。 宴席结束后,赵嘉陵抚了抚疲惫的眉眼,也没偷懒,而是留下了谢兰藻道:“藩人大多狼子野心,都不好。”顿了顿,又说,“朕今日宴请他们,他们便会以为朕的态度和缓。先前冷着,还会拘束些。如今怕是会找人行方便,看着些,朕要知道哪些人收了贿赂。” 来参加常朝的只是官员中的一部分,还有更多的呢。借着这个时机,也好排查些“混子”出来。这帮“混子”就别想着致仕了,直接除去官身,回乡躬耕吧。 外邦什么货色,谢兰藻心知肚明。行贿之事,着实常见。像突厥、吐蕃那边大多是为了边市马匹与绢布的交易,而新罗、百济呢,这两国时常打起来,需要大雍的帮助。想要让人说好话,那就只能递钱了。 谢兰藻应诺,又道:“仁宗时,吐蕃吞并吐谷浑,已成我大患。虽有所进取,可大非川与青海之败,使得进取之心尽失。吐蕃虽少进犯凉州,但三朝以来,其势力向西域扩张。先帝时甚至有放弃西域的安西四镇之议。” 赵嘉陵脸色微沉:“朕的准备不是白做的,钱也不是花着看看的。” “吐蕃赞普登位不久,不会大肆寇边。”沉吟片刻后,谢兰藻又道,“今岁吐蕃入贡之物较往年多些。其余藩国有些许贡使离开长安,唯有吐蕃尽数集聚,恐怕别有打算。” 赵嘉陵眉梢微动:“嗯?”她心中骤然浮现某种猜测,不等谢兰藻开口,便冷声说道,“他们要请婚!”仁宗时吐蕃请婚先是不许,等到打了一场后,双方又握手言和了,只是可怜远嫁的公主客死异乡。在许多人看来,送出一位公主能够平息战火,是不会赔本的买卖。他们扯着一副大义凛然的嘴脸,可什么都没付出,还能在史册上留下慷慨激昂彪炳千秋的洋洋大论,何其荒谬。 “陛下怎么看呢?”谢兰藻问。 “不许。”赵嘉陵不假思索地拒绝,大雍和吐蕃……亲密无间是没有的,但不共戴天可能伸伸手就触碰到了。边境一时的和平难道是和亲换来的吗?什么“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都是虚的,一个残酷的真相是“落后就要挨打”。想前朝不也与突厥和亲吗?在天下大乱之际,最后突厥骑兵南下,名义上是襄助皇朝,实际上所到之处,放肆劫掠,最后十室九空,生民涂炭,灾难更甚于起义军。 第72章 简单的两个字表明坚定的态度,谢兰藻面上浮现笑容。她又道:“贡使在京,还有些时日,陛下不妨让秦国公府接待一二。” 说是秦国公府,其实指的就是李兆慈和火.药,战争毕竟会带来伤亡,酿就无间惨剧,能靠着“震慑”将一切消弭于无形再好不过。管他们是不是真的居心叵测,先来欣赏一下大雍的武德。 礼部和鸿胪寺接待外藩的典仪都是歌舞,“恩荣宴”之流排场极大,那金钱也是哗哗如流水,但说实话,这些玩意儿很难发挥炫耀国力、彰显大雍风范的效果。谁能被戏曲震慑住啊,顶多是靠着“奢华”勾起对方的贪婪。 赵嘉陵煞有其事地点头:“先给棒子,再给枣子,朕明白的。” 谢兰藻眉梢微动:“枣子是?” “他们私底下交易也挣了不少吧?”赵嘉陵心中一盘算,“玻璃、白砂糖能留下他们的全部身家吗?”从西边来的“琉璃”不如大雍产的,那么来往的货物可就得大变了,可以列为与丝绸一样珍惜物,贡使们将它们运回去还是有赚头的。至于他们能不能跟精明的粟特商人拼一拼,那就不关朝廷的事了。 鸿胪寺。 官员们最烦的就是贡使了,吃住上挑三拣四,十分难管束。这帮贡使在宫中还会收敛一二,但在鸿胪寺可就没有半点拘束,一时间各种口音齐飞,而译语人则面色苍白摇摇欲坠。一边是吐蕃贡使要求换更好的住所,一边又是突厥的质问——对方带了一大群马和一万只羊,但很早就已经拒绝了。突厥放弃了羊,但还想着,用一匹马换四十匹缣,然而那些都是羸弱不可用的马! 这个时候,被选为“宣慰使”的李兆慈出现,让鸿胪寺诸臣暗松了一口气。 先前庄子里恐怖的爆炸历历在目,说起秦国公府,朝臣们最先想起来的不是李洽,而是谈笑间弄出天崩地裂效果的李家千金。真神人也! 鸿胪寺的官员自不必说,连吏员都一副大欢喜的模样,任由李兆慈带着自己人全盘接手——只留了鸿胪寺的译语人。如果放在去年年底,吏员们大概不会同意。但现在不一样了。接待藩使固然有油水可捞,然而剩下的是“送行宴”都办过了结果还没出发的藩人,谁还有一双铁手在沸腾的油锅里死命搅和?想要在长安衙门里站稳脚跟,不能给州县那般靠自己的土豪家族做支撑,得有敏锐的直觉。 李兆慈没做过这样的事,但没关系,陛下和宰相说她是精通接待贡使的人,那她就是了,没有人比她更懂外藩事务。于是,怡然自得的李兆慈开始故技重施,准备几日后在庄子里宴请贡使。 贡使们先是惊诧,继而喜出望外。鸿胪寺的官员们很能扯皮打太极,这换上一个小娘子,难不成是大雍的皇帝刻意给他们送好处的?那贡物和回赐的诉求岂不是能轻易达成? 听到贡使们议论的鸿胪寺官吏神色委实精彩至极,这帮桀骜不驯的贡使,等看李兆慈云淡风轻地来上一火铳就能变成老实鹌鹑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凉州的消息传到了长安,奏称吐蕃又派三百人为使,带五千两黄金和珍宝进献,请求许婚。 赵嘉陵一看到奏报脸色就沉了下去,这上一波使者还没回去呢,又增派了三百人过来。要知道之前吐蕃派出将近一千使臣,余下八百分置在甘州、凉州,只许两百人入长安。再让三百新的使臣入境,那甘凉之地,吐蕃之众便过千人。是来朝贡,还是伺机侵边?! 赵嘉陵心中不满:“此辈人面兽心,唯利是图。” 中书舍人道:“不许贡使入境,只是请婚之事,臣以为尚可。宣宗之事,吐蕃已坐大,两战连败,我国兵威不足以攻之,镇之则国力有余,再以和亲为计,备边不深讨为上。” 兵部侍郎大咧咧地说:“吐蕃小丑,屡犯边境。和亲如果有用,仁宗之时何以边患不绝?我军有火器在手,必定所向披靡。” 户部尚书项燕贻瞥了他一眼,也说:“吐蕃国内赞普之争方歇,又有君相失和事,臣以为其人无暇寇边,应蓄养将士,命良将为帅,广收粮储。待我足兵足食,兼之利器在手,可一举取之!” “和亲之事,日后休提。”赵嘉陵看着中书舍人,眉头微微蹙起。早有预料,也不算失望。这些朝臣都是系统判定的甲等乙等,是真心实意地为国家着想。这种真诚的短见、陋见,也实在招人心烦。好在未来长成的人不会是这样了,像中书舍人,是一点都没救了,空有拟诏、下笔如流的才思。 得知消息的李兆慈很愿意为君分忧,立马入宫觐见了。她柔和一笑,道:“臣近些时日捕捉到一些奸人,请陛下准许臣借他们的头颅一用。” 赵嘉陵无言。 因议事留在殿中的谢兰藻眼皮子也跳了跳。 这轻描淡写的话语,像是借诗文一览。 说到“奸细”,赵嘉陵她们也知道怎么一回事。能在长安做“奸细”的,大部分都是藩国的人。有的东西明面上是打探不到的,那就暗中来。同样的,大雍也有奸细散落在各处。 说起来,还是工厂给力,研究出来的望远镜,赵嘉陵给火器营配备上了。长安之中,金吾卫明着巡逻,可现在暗处也有眼睛了。本来火器营是不做这些事的,奈何一个个对望远镜兴致极为浓郁。努力也有成果,抓到几个严刑拷打一番,对方就将来历、目的吐得干干净净了。 不过奸细身上是不会有明显证据的,光靠打出来的证词跟藩国撕破脸也没必要,只是暗中记着,并将那些与奸细相关的叛国贼人都处置了。剩下的一些奸细,还没来得及杀。 “若宴会礼仪变更,也知会他们一声,省得他们喧哗起来。”谢兰藻平静道,她克制着自己不去想那鲜血淋漓的场面,视线落到李兆慈那谦和的笑脸上,最后脑子里只剩下一句“人不可貌相”了。 等到李兆慈离开后,赵嘉陵对着谢兰藻感慨道:“慈娘好生生猛,当为女子之表率。”瞥了眼沉默不言的谢兰藻,赵嘉陵又赶忙补上,“当然,在朕心中,唯有你才是第一流人物。” 谢兰藻不至于跟赵嘉陵计较这些,但陛下表达深衷,她也没必要泼冷水。凝眸注视着赵嘉陵,察觉到那显而易见的疲色,她问道:“累吗?” 赵嘉陵想也不想就说:“累。”眉眼间飞上笑意,她问,“你要将肩膀借给朕靠靠吗?” 谢兰藻莞尔,她道:“恐怕臣微躯单薄,不能担圣体千钧之重。” 赵嘉陵才不听借口:“你要倒下了那朕接住你。”说话的时候,很自觉地去牵谢兰藻的手,“朕以前只是觉得无聊透顶,偶尔有些小烦闷,倒从没觉得累人。”“垂拱而治”也是有好处的,至少她还能做快活天子。 “陛下倒是轻省了。”谢兰藻哂笑一声,“劳臣如牛马走。” 靠向谢兰藻的身躯因为这一句话止住,赵嘉陵少有地浮现几分心虚赧然。她做了个重大的决定,将谢兰藻往怀里一引,热忱道:“那让朕来做你的枕头吧。” 第65章 谢兰藻越沉默,赵嘉陵越来劲。左思右想都觉得自己的主意棒极了,她的眼神直勾勾的,谆谆劝道:“都说‘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你难道不想圆梦吗?你还能卧‘掌天下权的美人膝’。” 这越说越离谱,谢兰藻哑然失笑。她微微地挣开赵嘉陵的牵引,在榻上坐得笔直。抬起手掐了掐眉心,她说:“臣现在不疲惫。” “那也可以睡一觉。”赵嘉陵说,她褪去鞋袜在榻上盘坐着,抬起手一拍大腿,“喏,朕都已经准备好了。” 谢兰藻:“……”陛下盛情难却,可仍旧要“却”。就说陛下很会得寸进尺吧,这一套又一套,可比去年熟稔精进多了。“臣不敢失礼。” 赵嘉陵失望地看着谢兰藻:“你失礼的地方还少吗?不要拿‘失礼’做拒绝朕的借口。”顿了顿,又觉得自己太咄咄逼人了,这样不好。轻咳了一声后,她又轻柔地问,“是觉得朕的腿不舒服吗?还是这坐榻太高了?” 谢兰藻低头看了眼低矮的坐榻,陛下已经开始睁眼说胡话了。她的思绪有点复杂,如果陛下非要耍赖的话,她能有办法吗?前不久还在议政呢,从正事到私事,陛下还真是毫不费劲的切换。 赵嘉陵不想让那些政务填塞脑子,带来不快,当然是将它们暂时扔到九霄云外去了。如果一点自己的时间都没有,那天子是不是当得太窝囊了?她紧凝着谢兰藻,神色一变再变,抿了抿唇说:“原来你是在嫌弃朕,但抱也抱了,亲也亲了,朕已经没了清白。朕都不计较了,吞下那些委屈。你就不能在小事情上纵容一下朕吗?” 谢兰藻:“?” 才过了多久,就开始了吗?颠倒黑白的本领有谁能胜得过陛下? “那是意外。”谢兰藻皱眉,“况且吃亏的不是臣吗?” “你不是不与朕计较吗?说是小事一桩。朕与你议罢大事,那来点小事消遣不可以吗?”被戳破的赵嘉陵脸上也没有羞惭,她双肘压在了膝上,托腮看谢兰藻,灵活地转换思绪,好声好气地说,“那件事朕牢记在心,所以现在也是补偿你呢,别拒绝朕好吗?”语调中带着可怜巴巴的恳求。 第73章 补偿?也不知道是给谁的奖励。 “臣——”谢兰藻是想继续拒绝的。 可陛下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赵嘉陵来晃她的手臂,软声道:“就陪朕一小会儿嘛。” 谢兰藻对上赵嘉陵的眼神,微微叹气:“臣遵旨。” 软磨硬泡不起效,那就只能走上一途了。可别处逢春,赵嘉陵愣了刹那,顿时欢天喜地。她敲了敲腿,热切地问:“朕是把腿抻直了,还是盘着好?” 谢兰藻:“……”拗不过陛下,毕竟她都答应了,那就只能任由陛下摆弄。殿中静谧,耳畔回荡的是自己不那么和缓的隆隆心跳,鼻尖萦绕的是一股清冽的松雪香,大约是宫里根据系统给的方子调制的。 赵嘉陵没说话,真要叭叭的话,她也能无穷尽念叨的。可她邀请谢兰藻来睡,就不能再来话语来骚扰她了。她只是略略一抬手,将谢兰藻的发丝掖到了耳后。不过这一动牵动身体,阖着眼的谢兰藻也睁开双眸。 “你安心吧,朕不会借机轻薄你的。”赵嘉陵说着,手指有意无意地蹭了蹭谢兰藻的耳垂。上朝时候的是不戴耳饰的,那闲居时呢?之前去谢兰藻家她戴吗?赵嘉陵想不太起来,她微微一俯身,试图去探究谢兰藻的耳洞。 谢兰藻早就领会到赵嘉陵有多言行不一了,以及头脑发热时候会有种越出边界的张狂。这一刻,看着俯身的赵嘉陵,她心中的警铃拉响了,几乎是控制不住地抬头起身。 下巴磕到谢兰藻脑袋的那一刻,赵嘉陵还有些发懵,静默数息后,她才痛嘶一声。也没揉自己的下巴,她的手附到谢兰藻的额上,问:“疼吗?” 谢兰藻的视线在赵嘉陵的下巴处的红印停留,起得太急,实际不恰当,遭罪的反而是陛下。“臣无事。”谢兰藻又说,“陛下呢,要请医工来吗?” “朕没事,只是些小痛罢了。”赵嘉陵说,只是捕捉到了谢兰藻面上的关切,她就知道谢兰藻不是捂不热的臭石头。眸光一转,抓紧时间提要求,“你给朕揉揉。” 谢兰藻犹豫。 赵嘉陵故意装生气:“你不会要当没良心的人吧?” 谢兰藻:“臣只怕没个轻重,弄疼陛下。” 赵嘉陵眨了眨眼:“无妨,痛了朕会叫的。”甘是她的,那偶尔的苦也能受得。 剧痛只是一瞬间,紧接着是一波又一波的隐痛,算不得什么。赵嘉陵恨不得将脸埋在谢兰藻的手中,她动来动去,谢兰藻这轻揉也控制不好力道和位置。“陛下。”无奈之下,谢兰藻喊了她一声。 而赵嘉陵呢,下巴抵在谢兰藻掌中,微微一抬眸,眼神满是懵懂。一会儿后,才用懒洋洋地轻哼作回应。不疼,但舍不得离开,反正谢兰藻也没有推她,什么仪态不仪态的,都可以扔掉。 “陛下好些了吗?”谢兰藻从她的脸色上看出端倪,眼中浮现狐疑之色。她相信起初是疼的,但现在大约不好说了。她额上已经没感觉了,陛下下巴的印子也消退了,再弄下去,她怕最后留下的是指痕了。 赵嘉陵语调轻快:“没好呢。” “看起来甚是严重呢。”谢兰藻垂着眼睫,轻呵道,“看来很有必要请尚药局的人来瞧瞧。” “这怎么能教人知道?!”赵嘉陵一把抓住了谢兰藻退回去的手,说,“你累了吗?那朕给你揉揉手腕。”不等谢兰藻回答,她又道,“请了医工来,人家还以为朕和你在殿中白日荒唐呢。朕倒是不要紧,可流言可畏,终究影响到了你。” 说起来多少有点假惺惺了,赵嘉陵巴不得宣之于众。谢兰藻心中暗笑,她的“名声”?早在陛下放狂言的时候就不太清白了。收回了被赵嘉陵握着的手,谢兰藻假装没看到对方脸上的遗憾。她道:“臣也该告退了。” “等等。”赵嘉陵喊住她。 谢兰藻语气带着些许无奈:“怎么了,陛下?” “你凑近些,朕要看看你。”赵嘉陵说,也不等谢兰藻说好,她就伸手将还没离开的人一拢,凝视着她的耳垂说,“朕刚才就想看了。”说话间还抬起手捏了捏,看着指腹摩挲过的地方变成滴血似的赤红,“朕觉得你缺了一副耳珰。” 太理所当然了。 躺下的时候还能维持点动静,但此刻被赵嘉陵一揉搓,谢兰藻几乎抑制不住那股如电流窜的颤栗。 红晕从耳垂蔓延,一下子染红了白玉面颊:“陛下!” 赵嘉陵吓了一跳,忙将手缩了回去。她的心也擂鼓似的咚隆起来,想摆一副“此小事耳”的模样,但做不出来。她看着起身整理衣冠的谢兰藻,讪讪地笑着,不知说什么好。 谢兰藻捋平官袍上的褶皱,直到此刻,那早该出来的“成何体统”四个字才如大浪猛然拍到脑门上。 能怪谁呢? 她该警惕的,但那点戒备最后还是消弭于无形啊。 谢兰藻心中叹息,望向赵嘉陵的视线变得复杂起来。 “朕、朕……”被看着的赵嘉陵不免慌张,她踌躇片刻,抿着唇认错,“是朕不好,吓到你了。朕之后会先问你的。但——脸都可以,为什么耳朵不行呢?” 迷茫的眼神、诚挚的发问,谢兰藻一点都不想搭理她。她深吸一口气,说:“是臣逾矩了。” 赵嘉陵摆了摆手,大度说:“朕不在意的。”殿中就她们两个人呢,她不说,谢兰藻不说,又有谁知道呢?规矩都是摆给外面的人看的,谢兰藻是不是太死板了。但想了想,赵嘉陵又否定了这个念头,不是呆板,而是太会变通了。以前朝政事上也没见她太守着规矩,这“规矩”完全是拿来搪塞她的。 这么想着,那点本来就微不足道的心虚烟消云散了,赵嘉陵莫名其妙地生了点气,她哼哼地说:“难道朕的存在让你觉得跌份了吗?你的神色就像是偷.情后的悔恨。” 从心声大放厥词到口无遮拦,陛下只用迈出一小步。偏偏陛下有自己的思绪,不会觉得这是胡搅蛮缠。理论是没有用的,最好是自欺欺人式的无视。但谢兰藻还是抿了抿唇,说:“陛下不要污臣的清白。” “你的清白价值千金,朕的清操不值一提。”赵嘉陵幽幽道,“谁让朕拿你没办法呢。你放心吧,朕会保守这个秘密的。” 谢兰藻:“……” 算了。 劝是这么劝自己,但真行动起来,脚上仿佛千钧重。谢兰藻深深凝视着赵嘉陵,状若无意地问:“陛下还有什么要与臣说的吗?” 眸光深邃,情绪万端。赵嘉陵一与这样的目光对视便卡了壳,别说正经说事,连俏皮话都挤不出来了。像是钩子拉拽着,要将心从胸腔里扯出来,耳畔也变成嗡嗡地响了,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臣告退了。”谢兰藻话语恢复从容,一甩袖,仿佛抖却一身红尘事。 赵嘉陵在懵然中点头,等到谢兰藻离开后,她又露出一副冒冒失失的神色。 【三三,朕搞砸了吗?】 系统:【……】 这大胆和怂汇聚在一起身,还真是稀奇啊。但这不属于系统要督促的事,回答起来也就有点敷衍:【没呢。】 赵嘉陵:【她明明有话要跟朕说。】 系统不离正题:【有的是见面的机会,下回说也是一样的。宿主,还需要多努力,跟粮食有关的成就一个都没刷出来呢。】 赵嘉陵垮着脸:【朕能见的就那些人,之前刷不出来,难道现在能刷出来吗?】 琢磨一阵,自言自语:【过些日子,朕约谢兰藻往明德书院走一趟吧。】 第66章 人才的事情急不得,得暂时放一下,那“吐蕃请婚”的事情还是近在眼前的。 来长安的吐蕃使者名葛东赞,是吐蕃王朝执政大论的子嗣。他的先祖辅佐王朝赞普理政,全面学习中原王朝的制度,并且将都城迁徙到了逻些。还代替赞普请婚,在被拒绝后兵锋直逼大雍的松州。在仁宗朝松动时,他又亲自来长安迎亲。等到赞普去世后,连续两任主君都是幼年继位,葛氏家族把持朝政将近五十年,总览军政大权。 葛东赞是葛氏的纨绔子,更乐意在繁华的长安滞留,就算不能如愿完成赞普交待的任务,他也不至于获罪。他沉浸在声色犬马里,等吐蕃那边又派遣使者迎亲的消息传回,他整个人都是懵然迷茫的。 点名要粮种,除此之外还要大雍最新的医籍《千金方》做公主的陪嫁,国中消息也真是够灵通的。去年年初出发时,虽然有议论是否请亲事,但他父亲与大雍结亲的愿望并不强烈,更希望赞普娶周边国家的孙女。一旦成为大雍的女婿,赞普就会成为驸马、西海郡王,得到大雍的支持,这对想要继续执政的葛氏来说并非好事。 可现在变化了,甚至不遵循朝贡的礼节,再度派遣三百使者,就算酒囊饭袋如葛东赞,也知道会被大雍方面怀疑狼子野心。如果大雍翻脸,是成是败,最后他都会被扣在长安。好一点是如囚徒,差一点就是人头落地了!这绝不是葛氏的主张,葛氏很有可能失权了! 第74章 就在葛东赞因请婚之事心情颇为沉重的时候,李兆慈为诸国使者准备的宴席也上场了。这地点同样放在郊野的庄园里,除了各国的使者,鸿胪寺、礼部负责相应事件的官员也都在座。 用来宴请客人的杯盘大多是瓷器,可这回李兆慈尽数换成了玻璃制品。在长安的使臣一直待在鸿胪寺的地界,对外头有所耳闻,但知道的也不甚清晰。他们本能地认为琉璃是从西边来的,大雍就算是能烧制玻璃,要么是劣品要么价值千金。总之,李兆慈这一举措被使臣们当作是炫耀李家的豪奢。使臣们面色微异,在内心重新衡量李家的权势与地位。 大手笔的玻璃盏吸引了贡使们片刻,但更多的是等待歌舞百戏。先前李兆慈已经命人知会贡使,略有变更。然而贡使们大多不以为,变更?又能变到哪里去呢,无非是觥筹交错间,再听大雍的官员随性赋诗罢了。 于是,在李兆慈拍了拍手时,贡使们还以为会是教坊司的人鱼贯而入。然而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几个捧着大盘子过来的士兵,那盘上还盖着红色的布,被风吹得微微拂起。 “那又是什么菜肴?怎么分?”译语人翻译贡使的话。使者都是分席坐的,每人跟前酒色菜肴一致,如果要分肉,那谁先谁后也是一种讲究。 大雍鸿胪寺的官员也纳闷地抬起头,膳食那边没准备这道菜色吧?总不能是上几只烧猪头吧?传出去会让人怎么看?鸿胪寺的官员心中想着,暗暗感慨李兆慈的年轻不经事,他们以为的“观礼”是看李兆慈使用火器呢。 李兆慈将众人的神情收入眼中,不管是贡使还是大雍官员,多少都带着点不以为然。她也不在意那帮人对她的评价,总之已经提前告知过“特殊节目”,也算是对各方的体恤。她拍了拍手,从容道:“如何分就看诸位了。” 贡使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眉头皱了皱,场面冷了冷。大雍的官员不清楚李兆慈要做什么,只是祈祷着别出什么岔子。 看遍诸方反应后,李兆慈扬起了一个笑容,她给了自己的人眼神示意。扯动的红布带起一道红色的弧光,旋即轻飘飘落地。陡然间闯入贡使和大雍官员眼中的是血迹斑驳未久的灰败头颅!在座的人都脸色大变,隐隐传出几道干呕声!鸿胪寺卿神色愕然,头皮发麻,几乎忍不住要放声斥责,可一旁的少卿快速地拽着他的衣袖,他不得不迫使自己快速冷静下来。 这一颗颗的,是血腥犹存的人头啊! 李兆慈笑容满面,温文尔雅道:“请诸位分餐。” 干呕声越发强烈了,李兆慈看也不看摇摇欲坠的人,只是用冷峻的眼风扫向吐蕃、突厥的使者。 这些都是从外藩来的奸细,有的是买通大雍本地人,而有的完全是胡人样貌。 “这是什么意思?”突厥的贡使骤然起身,翻脸看李兆慈,粗犷的语调中是一连串译语人都不好翻译的叱骂。草原上的这帮人,颇为凶残好战,从人头的冲击中缓过神来,眼中冒着凶光。 大雍的官员在看到贡使凶恶的神色后,也将那颗扑通乱跳的心按捺下来,看向李兆慈,双唇蠕动着,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李兆慈是不是癫过头了?跟她比起来,金仙公主都不算什么了! “此是长安细作,供状中认得诸君,原来诸君不识此辈面目吗?”李兆慈故作诧怪。 这话一出,贡使的脸色更不好看了。使臣们不知道细作究竟如何模样,但*深知细作在长安事。不管怎么说,他们你一眼我一语地开始否认。李兆慈微微一笑,顺着贡使的话,说道:“看来是离间计。虽然有人道诸位知我长安大小事,南北信使处处通传,不过诸位事我大雍真心甚切,我陛下圣明天子,能辨奸佞。断然不疑。今日以此辈头颅,释诸位之惧心。” 贡使:“……”这血腥粗暴的“观礼”其实就是赤裸..裸的示威警告吧,东北边的小国瑟瑟发抖,可吐蕃、突厥又是另一种神色。 贡使们的压力说到底是大雍的兵力威慑带来的,仁宗时期在西边的两场大战皆败北,突厥和吐蕃早就生出了轻视之心。所谓炫耀,没了兵力支撑,只是自取其辱而已。不管李兆慈如何说,葛东赞倏然起身了,大有甩袖而去的架势。 “诸位且慢,还有一物愿请诸君一观。”李兆慈不紧不慢地开口,话音落下,便有火器营的卫兵出来将欲要离去的贡使留下。 贡使的脸色越发差,在一片吵吵嚷嚷声里,轰然一道惊天动地的大响声传来,仿佛滚滚惊雷炸裂。李兆慈持续钻研配方,有了新的成果。拔地而起的火龙在半空中甩尾,碗碟被震得摇颤不已,甚至传出砸在地上的破碎声。只是这点微弱的动静难以匹敌那骇人的爆响,九霄之上,硝.烟弥漫,场面堪称壮观。 还嚷嚷着的使臣们立刻噤声不语,目瞪口呆地仰面看火光烟尘飞荡。这毕竟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创举,对于认知闭塞的藩使来说,无疑是一场神迹!至于大雍官员,心中有底,可再度听到那爆响的时候心肝仍旧颤了颤。这处境都是对比出来的,一看藩使呆滞恐惧的神色,大雍官员立马挺直了腰杆,升起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来! 谁再逼逼赖赖,敢教诸君上青天! 惊天动地的风暴压垮了贡使的腰,弓着身体后也没法再拥有嚣张的气焰。隔着老远一段时间,眼尖的已经看到那一片地区的惨烈。葱茏的草木已被拔起,火光照眼,那是一种能将山石夷为平地的力量,肉.体凡胎要怎么去抗衡?两股战战,神色恐慌而惊惧,逐渐坐大后生出的狂妄被洗去了,敬畏之心也油然而生。 李兆慈不疾不徐道:“暮春时节,宴以酬宾,而复用烟花送春归去。诸位见笑了。” 贡使:“……”这“送春”就是让那些花草树木升天、在火焰中化作灰烬是吗?哪门子的“送春”?分明是在送他们!贡使的脸色就像开染坊红红白白的,十分精彩。 “倒是不意将杯盏震碎了。”李兆慈露出一副歉疚的笑容,一鼓掌让人上新的杯盏和菜肴。通透的玻璃如寒冰,在日芒下折射出七彩光华,惊魂未定的贡使入席,尽量强迫自己不去看那落在地上的头颅,不去想那恐怖的爆炸。思来想去,唯有夸耀能不出错。于是,吐蕃和突厥的使臣都操着不太熟练的大雍官话开始蹩脚地恭维起剔透的琉璃了。 到了这一地步,李兆慈也没再恐吓贡使了,夸琉璃的事情得礼部那帮引经据典无所不能的人来,至于谈生意,那更是有鸿胪寺和户部的人操心。她微微一笑,和火器营的卫兵一道,算作功成身退。 这生意没有拒绝的余地了,先不说“玻璃”本来就是好东西,就算不成,那也得咬着牙吞下去。谁让大雍制造的动静让人生惧,拳头砸下来人都服服帖帖了。不是说中国礼仪之邦吗,怎么变得如此激进? 玻璃买卖的事,对于吐蕃贡使葛东赞而言,反倒是次要的。得知国中消息后,他便一直处在恐惧中。两天后,家中的书信传来了,赞普以“谋反”的名义处置了他的父亲!至于葛氏子孙没有尽数诛杀,有部分分置在四方,以彰显赞普的宽容!不用想都知道,那些人已经是赞普的人了。葛东赞浑身打颤。如果回到逻些,他还能留命吗?可在大雍呢?大雍那边已经强硬地拒绝了赞普请婚,如果赞普一怒之下陈兵,到时候死的还是使臣! 葛东赞左思右想,最后做了一个决定,向大雍投诚!他找到鸿胪寺官员告密,道:“吐蕃阴结突厥,意欲连下肃、甘、凉三州,截断大雍和安西四镇的联络!” 鸿胪寺:“?!” 突厥的贡使听到葛东赞抖出这个消息脸都绿了,突厥与吐蕃的确有往来,虽有密谋而未定!在看到大雍放出的东西后,他已经派人传消息回牙帐了!葛东赞几个意思?! 事关重大,鸿胪寺不敢隐瞒,第一时间上禀。赵嘉陵已知突厥和吐蕃狼子野心,但雷霆震怒还是要的,突厥和吐蕃的所有贡使都被单独羁押了起来。八百里加急送往西北边境,要边城的官吏打起警惕。 葛东赞就是个纨绔子弟,军国大事当然不会跟他议论。可他毕竟是大论之子,隐约能够听到一点消息。如果他家安然无恙,他当然不会说这些事情。然而横竖都是死,还不如告密,还有可能在大雍弄个官做做。他的算盘打得噼啪响,那说不清道不清的事就直接无中生有,几番酝酿,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至于突厥贡使,主打一个不承认。咬牙切齿的,恨不得将葛东赞生吞活剥了。 赵嘉陵依照旧事派遣使臣分别前往吐蕃和突厥进行诘问,但朝中的议论不会随着使臣的离去就此罢休的。“和亲之议”,再度被朝臣拿了出来商议。李兆慈的那一出恐吓是有效用的,各国的使臣都在表衷心。朝臣们认为打起来的可能性不太大,但突厥和吐蕃的往来的确要注意些。派遣公主和亲,与吐蕃结两国之好,摒突厥于境外,不失为一个选择。 第75章 至于大雍没有公主……其实也简单,随便封个县主为公主就是了。自认为贴亲的朝臣们提出了两个人选:“万年县主是仁宗之孙、曹王之女,年二十一,至今未许婚。若吐蕃觉得万年县主稍大,尚有衡山郡王之女、长乐县主在,她是陛下的亲侄女,天潢贵胄,今年十三,已是能为君分忧的年龄,臣以为——” “你以为个头,无用废物!”赵嘉陵闻言勃然大怒,从内侍的手中抄来拂尘就朝着提议的左补阙身上砸去!这是她首度在朝会上暴跳如雷,甚至动起手,朝臣纷纷噤声不语,连一个求情的都没有。 赵嘉陵的剑不是白练的,力道和准头都不差,左补阙不敢闪躲,挨了这一下后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道:“臣死罪!” 砸了左补阙,赵嘉陵还是不解气,恨不得将他拖出去砍了。只是她不能做昏君,没有砍言官的道理。 谢兰藻道:“突厥与吐蕃轻我中国,是以我大雍兵弱不能战而已。若不能扬威于外,今岁退之,明年复来。待使臣消息传回再做决定也不迟。” “此辈本无礼仪,又何来诚心。纵然请婚,犹是豺狼之心。其人若犯亭障,必不因和亲而止。”兵部尚书也道。 “又攘却之力,而用和亲之谋,示弱而劳费。卿之议是欲要朕成千古罪人吗?”赵嘉陵压下了那股怒意,冷冷地问道。她行事素来优容宽和有仁者之风,一旦怒起,也天威赫赫,使得朝臣不敢起意抗争。 她做任务当千古明君,不是来受窝囊气的。 第67章 直到朝会结束,赵嘉陵还余怒未消。 忠是忠心的,但跟她不是一个步调,光有忠诚又有什么用?看他自以为是为国家好,就要送公主去和亲,敢情背井离乡的苦恨不是他吃的,所以能大义凛然地慷慨陈词吗?“左补阙媚于外藩,欲陷朕于不义之中。”越想越气,赵嘉陵直接让中书舍人拟敕书,“出为密州莒县尉!” 中书拟诏后还得付与中书门下处理,没多久,内侍便传话说中书令求见。赵嘉陵没拒绝,只是这时间点不太恰当,她看着谢兰藻,语气有点冲:“你难道是来劝朕不要处置言官的吗?朕难道连贬谪一个人的权力都没有吗?” 谢兰藻道:“臣并无此意。” 赵嘉陵一听她这么说,心中那股气才算是顺畅舒坦了。她嘟哝了一句“算你识相”后,又气道:“长乐才十三岁,他就打上了长乐的主意,真是罪该万死!只是贬谪已经算便宜他了!” 谢兰藻抿了抿唇说:“他们见识短,而且不会体味别人的艰难,只会觉得宗室出身,有福先享,那在关键时刻也该担起责任。” “可笑!第一个享福的还是朕呢,朕是不是也要付出牺牲?!”赵嘉陵磨了磨牙,又道,“说得只有皇室得到供养似的。况且,为国尽忠难道只有这一种办法吗?朕更愿意看长乐长大了上战场,而不是如物品一般在两国周转的!若觉得和亲只是最小的牺牲,怎么他们自己不去?!” 谢兰藻低头道:“陛下息怒,臣惶恐。” 赵嘉陵长叹一口气:“朕不是要跟你发脾气。”她走向谢兰藻,放平柔了语调,继续叭叭叭,“只是此僚嘴脸终究让人气愤,也没见他们去弹劾跟外藩勾结的人,反倒在这里用力。动不动就搬出旧典,拿仁宗朝和亲说事。这帮人难道不觉得丢脸吗?仁宗皇帝到了地下都无颜见祖宗了,这帮臣子还觉得仁宗审时度势,不以为羞惭。这么能的话,怎么不去地下替仁宗皇帝领受祖宗的巴掌。” 谢兰藻温声道:“陛下若是不喜,将人外放就好。”顿了顿,她又道,“臣以为,经此一事,突厥与吐蕃就算有联军之意也暂歇。我等虽有利器在手,可练兵整军仍需要时间。如今边境但以守势为主。吐蕃那处传来的消息,其君相斗争犹为酷烈,葛氏把持朝政五十多年,未必会轻易退去。赞普此番恐怕是想复刻仁宗时故事,但未必会如那时一般出兵,毕竟青海一带,昔日都是葛氏的人马在经营。” “至于突厥,其东西分裂,甚为不和。如今奚人与契丹都为我震慑,恐怕不敢与此辈勾连,掠我河北之地。陛下且看着吧,他们不仅不会再请婚,甚至会派遣王子入质。”谢兰藻神色沉静,一派胸有成竹的自得。 “至于和亲之议,不过跳梁小丑之言。”摆在谢兰藻脸上的是赤.裸.裸的嘲讽。 赵嘉陵听谢兰藻说话,郁闷的心境总算好转几分。她道:“幸好你与朕是一条心的。” 谢兰藻道:“能遇陛下,是国家之幸,亦是臣之幸。” 君臣和乐融融,正是史册要浓墨重彩的画面。赵嘉陵凝视着谢兰藻,很快便破坏掉了这股氛围,她道:“你最近讲话好听起来了,真是奇怪。” 谢兰藻:“……”这不夸她又要在心中抱怨,省得她说什么,恭维两句,又开始疑神疑鬼。谢兰藻都想在心中狠狠地中伤她了。果然一点小脾性要贯穿终生。谢兰藻哼笑了一声:“臣谨听陛下教诲。” “嗯?”赵嘉陵一失神,不知道话从何来。 谢兰藻只是睨着她,不做一个字的解释。 赵嘉陵“唉”一声,但也不会为难自己,将那点儿困惑一抛,又询问起修律的进度来。她那任务卡着,成就大概得等到任务完成才发放吧?或者是纲目出来后?前者是猴年马月,若是后者,倒是可以期待一二。 谢兰藻笑微微地望着赵嘉陵,据实以告。不同于过去修补律典,这回可算是重新编订了,目次大略依照旧典,但有不少条目需要修改并且做出新的诠释。 赵嘉陵神色感慨,看来这个任务她暂时不用思考了。至于“万国来朝”这一任务,提前结算了个不好听的成就,但她相信任务完成后还有收获。只是这任务到底怎么达成?各国来朝贡还不算吗?还是得等死乞白赖留下的使者都回国? 心想着,赵嘉陵也问出声了:“都吃了两次践行的宴席了,那些使臣还不打算回国吗?” “已有请辞的。”谢兰藻的眼神冷峻,她寒声道,“只是使臣与使臣之间、使臣与我朝臣之间,有所交通,得先证明清白才是。”如今不是贡使想不想回国的事了,而是大雍这边允不允了。 “这样吗?”赵嘉陵眉头一蹙,“还依制度来做吧。” 谈完了公事,就该到私语的时间了。“其实这些事情你不用专门走一趟的,你是专门为了见朕才来的吗?” 谢兰藻扬眉不语,倒也不差。她见朝会上陛下气狠了,想着过来看看,安抚上几句。但陛下显然能克制住自己的气性,能把那郁闷的情绪撒出去,她来不来其实都一样的。“是臣分内之事。”谢兰藻的回答很矜持。 赵嘉陵听着高兴,像是得到了鼓舞,答话也逐渐张狂:“看来你还真是一刻都离不得朕。那夜半时分怎么办,还是朕有先见之明,提前将小像送到你的家中。” 谢兰藻眉梢微动,也是预料之中的回答,十分符合陛下的本性。明知道有什么,还拿话题去招惹,总怪不到陛下的身上去。“陛下为何总觉得臣夜半难眠?”谢兰藻噙着笑,又进了一步,凉凉道,“陛下这是深有体会,所以开始推己及人了?” 一霎惊惶一霎羞恼,赵嘉陵的嘴一下子比石头还硬:“朕的睡眠好得很!” 明君系统看着都着急:【宿主,你这样不行啊。】 赵嘉陵:【现在改口还行吗?】 她望进了谢兰藻带着笑意的眼中,思绪又茫茫一片。嘴唇翕动着,什么都没说上来,就连念想都荡然无存了。 “啊,是臣失言了。”谢兰藻语调轻缓。 赵嘉陵怔了怔,面上蒸腾的热气短时间内消退不了了,回过神来的她直接堕入了羞恼中,像是被踩着尾巴的猫。她瞪着谢兰藻,气鼓鼓道:“是,朕是睡不着了,那朕要你留宿在宫中哄朕睡觉行吗?” 谢兰藻讶异地看着赵嘉陵,她温和又坚定地拒绝:“不行呢。” 赵嘉陵:“有什么不行的。宫里头难道还找不到一处殿宇供你入住吗?一切都朕说了算,想来太后也不会不同意。” 谢兰藻一脸从容:“人臣留宿在禁宫中吗?臣不想次日就被御史的唾沫星子淹死。” 赵嘉陵“哦”一声,她懂了,是因为“人言可畏”。她很会变通:“的确有些不合规矩,那朕去你家也是一样的。这可是有旧制可循的,谁会骂朕,谁会骂你呢?择日不如撞日,朕今晚就摆驾宰相家。” 看谢兰藻不答话,赵嘉陵又哼笑一声:“看吧,你也不是真心要陪朕,那你问这些做什么呢?你又不能解决朕的困扰。”一琢磨,她又把自己气到了,绕着谢兰藻转了两圈,失望地说,“你一点都不诚恳。” 谢兰藻:“若只是无眠,臣可以将枕头还给陛下。陛下不是说那枕头有奇效吗?” “朕说过吗?”赵嘉陵皱了皱眉,想着想着面色更红了。她往后退了两步,一脸谴责地望着谢兰藻,“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枕来我枕去的。” 第76章 谢兰藻抿了抿唇,逗弄陛下过了头,一时言语也失了分寸。但她的神色还是不变,仍旧一副清绝如孤月的脸色,她的眼神幽深,如林中深潭:“陛下当臣没说过。” “晚了。”赵嘉陵逮着谢兰藻话语中的疏漏,背着手一旋身,从侧边探首,落到了谢兰藻的眼中,“你在邀请朕同床共枕,起居官呢?朕要她记下这一笔。”说到最后一句字时,赵嘉陵笑容里的得意是掩饰不住了。 谢兰藻:“……”陛下的笑有点扎眼了,显而易见,她越劝陛下越来劲。流言已经满长安了,起居官就算不写入陛下的实录,私人著书时候大概也会提那么两笔。左右都没什么清白可言了,还劝什么。不过近段时间,她多少也摸索出一些应对陛下的法子。她眼神幽幽,道:“枕头算什么呢?臣连陛下的腿都枕过了。” 赵嘉陵大败。 她耳畔嗡嗡嗡的,心脏跳得飞快。 谢兰藻露出一副了然之色,陛下的脸皮时厚时薄,胆子是大是小,情绪翻覆像是五月的天。但只要找准时机,就可以一击得手。看吧,羞到一定地步,那是连非非想都消失了。从容地请辞告退,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一会儿后,赵嘉陵伸着脖子怅然若失地张望,还跟系统说:【谢兰藻她太生猛了,吃错药了吗?】 明君系统不想说话了,它这宿主真的太绝了。看似张狂,实则不中用。机会都递到眼前了,管谢兰藻是什么意思呢,就不能直接顶上去吗?勇敢地迈一步,然后连退三步?什么时候能抵达终点。算了,它是明君系统,不是恋爱系统,管不着这些事。【太不争气了,宿主。】 赵嘉陵没有反驳,她神色木然,许久后才说:【下回一定。】 可这下回不是想有就能有的,除了吐蕃和突厥的人被扣留,余下的贡使们在一一排查后,都要送归,身为宰臣的谢兰藻也没多少空闲。好消息也是有的,贡使们骇然失色,战战兢兢,已经没谁再要求回赐增多的事情了。也没敢直接问大雍要白糖、玻璃,而是老老实实地出钱买。空手套白狼的事不想了,不过也不亏,只要肯动点脑子,仍旧算得上满载而归。 至于大雍那些跟使者们私底下往来的官僚呢,一个个如丧考妣。说叛国算不上,前辈们一年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谁不顺手捞点油水呢?可偏偏闹出突厥和吐蕃勾结想要侵略大雍的事来,这下子完蛋了。不求荣华富贵了,但愿一家老小和项上脑袋能保全。 名额送到赵嘉陵跟前,略略一对,果然有不少混子。赵嘉陵没有摘人脑袋的喜好,这总之都依照程度深浅,让宰臣们依照旧制来处理。不过批答的时候,赵嘉陵又用朱笔加了几个名字,这些“添头”,也都一并送走吧,好让新的人顶上来。 第68章 使团往返需要数月乃至一年的时间,但快马加鞭递信就用不了那么长时间了。突厥和吐蕃的贡使都被控制起来,但赵嘉陵并没有完全截断使团与胡商的交通,甚至纵容粟特人将消息带回——毕竟演上那么一场,怎么都得让吐蕃和突厥知情吧? 约莫一个月,突厥那边的消息先递送到了,突厥可汗矢口否认了勾结吐蕃意图侵犯大雍边境的事,声称与大雍交好。除了送马匹,可汗还主动提出送王子阿史那土门、王女阿史那毗连入质。跟谢兰藻猜测相同,北边、西南边都不太可能在这个时候掀起战火。 赵嘉陵暗松了一口气,大雍虽然不怯战,但她也不希望在边关掀起战火。信使带回的是个好消息,但让赵嘉陵更满意的是,主线任务“万国来朝”结算了成就——万国衣冠拜冕旒。系统给的奖励是一幅天下图!不仅包括大雍的国土,但凡与大雍通史往来的小国也都在图中,还囊括了海上岛屿。除了地形地势,还标注各种矿产,饶是知道系统有通天本事,赵嘉陵还是被狠狠地震惊到了。 【宿主可以将它放大放小看哦。】明君系统语调快活地赵嘉陵介绍用法。系统出品必定优品,可以具体到每一处村落。 【只有朕能看吗?】赵嘉陵问。 她的眼神闪烁,她自然可以尽可能地将地势地形描摹出来,可那得画到猴年马月去。这图价值太大了,大雍本土倒是能了解个六七成,但对于周边的藩国的了解,大多来自藩国使臣描述的风土人情,由鸿胪寺制作图册上呈,但又能精准得到哪里去呢?只有极少数朝官能对藩国道路里程十分熟悉。而藩国之中,会不惜重金刺探收买大国行情,对于小国则忽视之,对于域外情况,其实都摸不大准。 【原图只能宿主看,但系统能够提供副本,依照三百五十万分之一的比例绘制。】 怕赵嘉陵听不明白,又解释说:【两本书的大小,约莫绘制一个河南道。只能具体到县,至于山岳河流,图上会有标注。】 【这也足够了。】赵嘉陵心中道。 她让系统准备副本后不再言语,露出一副沉思的神色。 她久居宫城,连长安都没走遍,何况是看天下山川风物?她眼中的天下其实只是个朝堂,是悬挂在书屋中的一幅图。在系统给出的图景中,随着放大放小的举动,她的思绪仿佛也跟着腾飞了,延伸到了千万里之遥。 地陆上不必说,连那海中,原来也有岛屿如星罗棋布,居住着她从来不知道的人吗?“天下”两个字在一刹那间有了实感,沸腾的心潮如大海的波澜,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重担,一种难以道明的使命感。 许久后,赵嘉陵道:“召宰相来延英殿议事。” 系统给的复刻图在她的案前,是长卷轴装的,赵嘉陵只略略展开一角,旋即又合上了。海外之事先放一放,域内都有很大一片“盲区”,国史之中的记载都未必是对的。 等到宰臣们抵达延英殿时,赵嘉陵已让人将长图展开平放在长案上了。延英殿不似正衙,仪制较轻,每每招宰臣,都会赐座吃茶。不过近日布局略有些不同,案几都被挪移过。参知政事的宰臣们一眼就看到长图卷,一个个神色倏然一变,大为震愕悚然。 本朝禁止私藏图册,别说是如此清晰的图了,有的人连寻常的舆图都没仔细看过!对山川河流的了解要么是亲自走过,要么就是从书籍中得来。但河流蜿蜒,支流有几?流向何处?除了一生心力付与此道的,谁能一一说出呢? 这等神物一定是陛下从神明那处得来的,真是天佑大雍啊! 登殿的赵嘉陵将宰臣们的神色收入眼底,感到震撼是理所当然的,要是毫无波动,那她得怀疑是不是连系统都无法识别的奸细了。平静的视线扫过宰臣,赵嘉陵道:“朕前些日子梦到神人授图,结果昨日便有人出现在宫中,道是先帝暗中派遣出去的使臣,考察山川风物,并历时十年绘制成此图以献上。”说系统是神人,也是大实话。 宰臣们都知道“系统神明”在,没有仔细询问,当即道:“陛下敬于神而虔恭于祠祭,明德英瑞,神人相佑,此社稷无疆之福。” 赵嘉陵笑了一声,又道:“京洛、河东河北、江南之地,诸卿知之甚多。可剑南、黔中、岭南甚至江西道,言必称蛮夷未开化之地。可九州万万之人,纵是山蛮,亦是我朝子民。天下之诸县令,皆导掌扬风化。朕希望荒服蛮酋,早日来归。” 宰臣齐声道:“臣等领旨。”其中户部尚书项燕贻神色最为慎重,户部掌天下口数、赋税事,可数值都是底下上报,其中不少含糊难以对账的。各州县时常有增设裁撤改名之事,一朝倒还算好。但几朝事累积下来,也没谁说得清楚,日积月累,就成了一笔烂账。 “山川大泽,为王者所有。图上有藏金、银、铁、铜等山泽,需在官府管控中,禁民众私采。”赵嘉陵又说。这就是山川的管控问题了,境内山林遍地,不可能每处山泽都派专人去守,尤其是深山之中。对于百姓借山泽盈利之事,朝廷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前期,甚至允许民间开采矿藏,官收其税,直至仁宗朝才开始禁止私采。 但“禁断”总是不彻底的,允许私自采矿时都有豪族隐瞒实情,不上缴税额,到彻底禁断后,他们也不会就此收手。只要勾结了相应的官员,来一出欺上瞒下,他们借此获得巨大利润,谁会知道呢? 朝廷一直知道这一现象存在,可苦于不知从何处查起。现在图上标注的地点很明确,完全可以派遣使臣去查验。一切都在于一个“隐”字,当朝廷掌握了重要的消息渠道,挣扎还有什么用吗? 当地豪强跟士人们其实有婚宦交游网,以前行卷之风盛行,崇尚荐举风气。自身起来了,拉一拉亲朋好友再寻常不过。赵嘉陵心中清楚,也是借着这个机会敲打。如果还不知道罢手,那就不是说两句这么简单了。 有的事情不用点破,宰臣们也能领悟。本朝科举及第者,还是以衣冠之士为多,先不说那些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就算是家中贫困,那同样可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大人在朝中为官,子孙亲戚在乡里营田产乃至开山伐林。离长安太远,谁也不知道亲戚朋友是否借助他们的名义犯禁。 第77章 再者,神明授陛下天下图卷,告知矿产分布之地,是否同样将矿山真实之归属告知陛下呢?这个念头一起,不管自身如何清白,都克制不住战栗不已了。 宰臣们领了命令退下,但中书令谢兰藻依照惯例被赵嘉陵留下下来。其余宰臣也想厚脸皮赖着听一耳朵的,可又怕只是私事,那待着就很是碍眼了。其余宰臣领了命令不情不愿地退去后,谢兰藻才问:“世家大族,欲擅有山泽。其中利益颇为丰厚,恐怕不会轻易退出。” “能查到就好。先前怕的是找不到罪证,乱忙活一团。”赵嘉陵道,“朕还担心他们太胆小呢。” 谢兰藻神色一肃:“陛下的意思是?” 赵嘉陵道:“仓府满盈,户口尚有逋逃。流亡人多托庇于世家豪强之家,且为其所隐,不入帐籍。如有豪强犯法,或许能够借着这个机会再来清点各县口数。”顿了顿,她注视着谢兰藻,又开玩笑说,“谢家世代簪缨,近属在长安。可同宗亲戚要么在外州做官,要么在乡里经营,不会也如诸大户匿藏人口吧?” 尽管知道陛下没有责备之意,谢兰藻心中仍是一凛,敲响了警钟。不在长安中,来往不会很多,但每年还是会通信送礼的。“臣——” 赵嘉陵没等谢兰藻说完告罪的话,就打断她,笑道:“分家之后,荫不相及,祸不相连,这个道理朕还是知道的。” 谢兰藻默然无言。 赵嘉陵又继续说:“往常也能看到这些图,但那日一梦后,朕才有坐拥天下、富有四海的实感。九州生民,皆是朕的责任。” 谢兰藻神色讶然,从去年开始,陛下就朝着励精图治的明君靠拢,算得上尽职尽责了。但听陛下亲口说出“责任”二字,她心中的那根弦还是被拨了拨,留下一片回响。虽然有的时候闹腾还幼稚,但这些真性情反而更能彰显陛下的可贵。 “在这条路上,朕不可能一个人独行。古语有云:‘大臣者,国家之肱骨,万姓之所瞻。’治理天下,亦有赖于群臣之力。所以——”在短暂的静默后,话题来了个急转弯,“你要陪朕去明德书院看看吗?” 她先前就准备去逛一圈了,奈何外藩的事情没结束,就耽搁了月余。她都想好了,如果只是私行,她就不回宫中住了。 “臣谨遵圣意。”谢兰藻不假思索道。 明德书院是陛下登基后的一项大政,于公,她身为宰臣,此是她分内之事;于私,她也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但愿不要叫朕失望。”赵嘉陵说。改革之事,历来都有。但成功者寥寥,涉及一些人的切身利益,在朝堂上打口水战的功夫远比下去亲身实践的时间要多。成则推广四方,败则宰相背锅。 “这些事情非一时能成,急不得。”谢兰藻的声调很平静,云淡风轻的,仿佛不在意失败会带来的严重后果。 “朕知道。”赵嘉陵幽幽地叹一口气,“朕也是想做出些成果,像兵器火器不可轻易示人,而市肆经营又有与民争利之嫌,唯有文学德业才是成就。明德书院向好的话,朕在家祭时候也有话告先帝了。” 谢兰藻听到“先帝”就眼皮子跳了跳,陛下还有这等孝心吗?犹记得陛下那“骑着先帝上朝”的骇人语呢。她尽孝的方式是让先帝与诸皇子皇孙好地下相聚吧。 在谢兰藻的默然中,赵嘉陵又喃喃道,“嗯,不要出现国子监那样频繁违纪的被退学的学子就好了。”那才是真正的不成器,赵嘉陵还能记得当时在朝堂念课业时候群臣的尴尬,不成器的子孙不仅证明了国子监的失败,也让他们汗颜,开始怀疑人生。 谢兰藻:“……陛下的期*待也不用放得这么低。”幼学班另说,但其它几科学生都是通过考核进去的,至少智慧在他们的身上不是稀罕物。而且明德学士、给事中杜温玉不也每旬上呈奏疏吗? 赵嘉陵撇了撇嘴说:“这还不是国子监的窝囊害的。”看国子监的博士们个个宣称通晓千古,腹中藏锦绣文章,可教出来的都是什么玩意儿啊,简直是狗屁不通。 谢兰藻:“如今都潜心读书了。”明德书院的存在的确让监生有了危机感,况且日后袭爵都要考核,至于家里没有爵位可继承的,但能进国子监的还是得走门荫啊,这上升要道被拿捏着呢。就算他们想当纨绔,长辈也不许。 “对于这帮人,学识倒是其次,人品不能低劣。”赵嘉陵感慨一声,又说,“罢了,不提这些了。等到视察明德书院结束后,朕要与你抵足而眠。”说最后一句话后的时候,赵嘉陵直勾勾地望着谢兰藻,眼神中带着殷切的期盼。上回失利,她反省了一个月,在心中预演同样的场景无数遍。等再遇到,她一定不会一败涂地了。 第69章 谢兰藻神色惊愕。 她答应的只是前往明德书院,怎么转眼就搭上了自己清静的晚上呢? “朕不需要什么排场,府上也不用准备太多。”赵嘉陵很替谢兰藻着想,畅想的场景在脑海中上演,她唇角勾起的灿烂笑容格外晃眼。“朕可以忽然降临,但不想吓到你,就先与你商议商议。” 谢兰藻:“……”这是商议吗?根本就是通知她最终的结果。她忍了又忍,最后没忍住,一挑眉说,“那臣感激陛下的贴心?” 她用的是反问句,但赵嘉陵自有忽略她语调的办法。摆了摆手说:“以我们的关系,不必客气。朕全心全意为你着想,你要是再推脱,那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瞧那得意的模样,谢兰藻都要忍不住发笑。她问:“要是臣继续不识好歹呢?” 赵嘉陵故意做出一副阴沉的脸色,压低声音:“那就别怪朕拿权势压人了。”她现在可不是说一句就被言官反驳十句的憋屈小皇帝了,她可是神明保佑、无所不能的绝代明君! 话说到这份上,谢兰藻只能继续惯着她了,一叉手回答说:“臣知道了。” 到了五月中旬的时候,赵嘉陵一番乔装打扮后又出宫了。怕惊动明德书院的学生,赵嘉陵和谢兰藻一开始并没有在众人跟前露脸,只是悄悄地与负责明德书院的人碰面。明德书院一如国子监,由学舍、食堂,规矩也比国子监严,幼学班的孩子可以每日回家,但其余学生除了放假不能回,而且不许书童杂役伺候。 赵嘉陵逛了一圈学舍,又去检查食堂。这些都是由书院出钱的,比不得权贵家的盛宴,但也能让学生饱腹。赵嘉陵不想在吃住上苛待学生,见一切都如她所预料的那般,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 【恭喜宿主触发成就“吾善养天下士”。】明君系统快活的声音响了起来。 谢兰藻的神色如常,给事中杜温玉的神色稍有些变化。 不过赵嘉陵也没有注意,她心中颇为纳罕:【朕没有接任务啊。】 明君系统:【宿主不是做了明德书院任务吗?还有进贤人的,这成就是任务的“回声”。奖励还是很丰厚的,是种植大礼包呢!宿主,我们发达了!】高扬的音调充分彰显系统的快乐和得意,成就和奖励是不可控的,触发后它跟宿主有一样的惊喜。 “种植大礼包”五个字终于让谢兰藻的眼皮跳了跳,给事中杜温玉呢,心中情绪也是复杂难言的。她回到京中有段时间了,自然也知道陛下得神明护佑。但这事儿实在是匪夷所思,别说几个月,可能过个几年她想起后都会恍惚惊惧。 历朝历代的君主都会宣扬天命,甚至因此大兴排场,耗费无穷资财。但那些祥瑞吧,其中掺杂太多水分了,挤一挤就不剩下什么。倒是陛下,真正的神恩在身,礼部那边几度想用高规格的仪式来迎接,但陛下总是摆摆手拒绝。 所以,上天真正的恩典,是不会劳民伤财的,甚至会指明一条通坦的大道,是吗? 赵嘉陵没有继续跟系统讨论种子的事,而是让杜温玉引路——参观之事,还是依照书院的课程安排来。出于一些思维惯性,除去赵嘉陵提出的学舍、食堂后,杜温玉第一个介绍的就是文学——时人重文学,自然以它为正业。 窗明几净,不见书本与砚台齐飞的惨状。 失败只属于国子监。 赵嘉陵没有考校学生课业的打算,也没露脸,只略略地问了几句。 “朕看杜卿先前的折子上提了‘刊物’的事?”赵嘉陵道。近来需要劳心的事情不少,非军国大事,赵嘉陵极少回复,大多批个“闻”。 杜温玉回道:“文学院先行,博采文章,第一期已付与匠人刊刻。”皇雍印刷坊隶属于明德书院,想出刊还是简单的,编纂校对审阅都是由学生们自己来做。“刊物将以明德书院的名义发行,到时候也会送一些到图书馆、书局,供天下学子浏览。” 送到书局的刊物想来也会收些成本价,赵嘉陵对此没什么意见,也不会觉得铜臭味污染了学风。她点了点头道:“那质量上得严格把关了,可不能引得天下学人笑。” 杜温玉点头:“臣省得。出刊前,已请明德学士看过。”如今的明德学士大多是这一科的新进士,当官的经验没有,可学识还是够的。 第78章 “文道隆隆,扬我德风。”赵嘉陵话锋一转,又问,“那其余科目呢?” “除了兵学外,都准备出自己的刊物了。只是有的碍于内容少,恐怕得许久后才出一册。”杜温玉露出了几分为难之色。那些科目的书册谁都能浏览,但过往未曾触及的东西,一时半会儿也消化不了,有的科目是交叉的,然而需要的不是文学功夫,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外行人。 “未必需要刊订成书册。”谢兰藻一挑眉,“如书画做一幅呢?” 【噫!报纸!】明君系统又开口了。 【就是将版面分成“豆腐块”,刊些短小的内容,学科报可以,政务也可以。像一些大政方针也可以通过报纸送到州县。】 赵嘉陵静默了一会儿:【你怎么不早说?】 明君系统:【。】 它是个庞大的数据库没错,但需要“检索”触发的。 杜温玉眼皮子一跳,道:“是个好主意。” “这事便交由明德书院来办。”赵嘉陵痛快地将事情送到杜温玉的手中了,犹豫片刻后,又说,“人手不足用的话,就去国子监找。当然,那些酒囊饭袋就免了。朕怕他们的‘大智慧’把事业给搞砸了。” 陛下对国子监的鄙夷那是不加掩饰啊,杜温玉暗叹一口气,点头称是。想了一会儿,她又道:“有学生依照书籍在捣鼓什么水泥。”因为都是时新的东西,杜温玉秉持着“放开手脚去做”的念头,任由学生们折腾。学文学、律学的在认知内,但其余科目,尤其是化学、工学,制糖、制酱、酿酒、晒盐,甚至是冶炼……五花八门的,着实让杜温玉大开眼界了。起初她还日夜发愁,连梦里都是各种光怪陆离的奇景呢。后来得知陛下鼓励创新后,她的心绪也平了,做实验别闹出伤亡来就好。 【三三?】陌生的词汇找系统准没错。赵嘉陵也只是翻一翻呢,哪能将书本上的每个字都记在心里? 明君系统:【触发“主线任务治国建设想要富先修路”,宿主加油!】 赵嘉陵“嘶”一声,任务都来了,那研究水泥的,必须得弄出成果来了。 她问道:“是谁在研究?” 杜温玉道:“一个来自剑南道眉州的学生,名唤归鸿景。她非衣冠户,家中从事瓷器烧炼。”能识文断字的孩子,大约家中大人都是希望她能有出息的,但归鸿景的兴致显然不在举业上。在得知明德书院选人的时候,她就到州衙自荐了。 谢兰藻道:“只她一人么?” 杜温玉摇头说:“还有高驸马、万年县主,以及工部、将作监那边的官员和匠人们。”她回忆了一下归鸿景送来的报告书,上头写了“石灰岩矿”“黏土”“废铁渣”等,这些可不是明德书院能提供的,想研究的话怎么都得和工部那边联合。 赵嘉陵若有所思,她笑了一声道:“不必拦着她们,必要的时候可以大开方便之门。” 之前系统结算的奖励中,有一项跟冶炼有关的。她隐约记得重新建造的作坊,已经开始改进窑体并且使用煤炭作为燃料了,连鼓风都进行了升级。具体怎么做她不知道,但新锻造出来的剑已充分展示匠人们学会了智慧的结晶。 谢兰藻道:“臣记得书上写了水泥铺设道路,干涸后颇为坚硬。长安大道风沙扬起,一到落雨天颇为泥泞。如果能够研究出来水泥,那可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过想要推行——”她顿了顿,望着赵嘉陵,没有继续说下去。 赵嘉陵领悟,说来说去就是钱的问题。在研究阶段,她可以自己掏钱,但真要铺设大道,那就不是一个小数目了,非动到国库钱不可。赵嘉陵登基后都是丰年,年成还算好,然而各项支出也不少,经不起一味地砸钱消耗。到时候户部尚书又得黑着脸上朝了。 这钱的是无非是开源节流,可赋税不能增加,节流就只能削减吃穿用度了,削谁的呢?赵嘉陵跟前代的皇帝比已经算得上节俭了,她既不注重祥瑞排场,也不大兴土木建赏玩的殿宇,那就只能削百官的俸禄了。但不久前才督促到年龄的官员退休吗?这时候动俸禄食料,等同于自抽巴掌。而且利益相关的事,就算真有几个大义凛然愿意为天下百姓吃糠菜,但绝大多数人没这个气概,人活着得吃饭,不是吸口气就能活的神仙。干活磨蹭低效就算了,就怕直接朝着百姓伸手。薄俸养出来的是巨贪。 心思一转,赵嘉陵就想叹气了。不过她还是乐观豁达的,摆了摆手:“等水泥研究出来计算了成本再说吧。”她也不想担“刻薄寡恩”的名号。 视线落在谢兰藻的身上,赵嘉陵的心声又冒出来了。 【朕的宰相一脸云淡风轻,八成有好主意。】 杜温玉忍不住往谢兰藻的身上看。 谢相不都这副神色?还能琢磨出什么? 谢兰藻面色如常,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刀不是不能伸,得看往哪里伸了。 从明德书院出来后,赵嘉陵的神色轻快。 也不是不愁之后,但这不是还有朝臣为她分忧吗?群策群力,一定会有办法将事情办成。 这般念想在脑海中盘桓缭绕,总之赵嘉陵是轻松了、豁达了。坐在去往谢宅的马车上,还有闲心命人买各种吃食,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一边遗憾有的吃不着了,譬如那邓家透花糍,得等下回才行。 天色不早,坊市的鼓声已经响起,一波波宛如浪潮卷来。 谢兰藻注视着赵嘉陵,心中一会儿盘算着将她劝回宫,一会儿又想夜间的事,大概避免不了聒噪。 赵嘉陵抬眸,见她的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自己,就举起半个胡饼问:“你要吗?” 谢兰藻:“臣不饿。” 赵嘉陵说:“你家在这边,想吃里坊的胡饼也不难。” 谢兰藻一噎,她问:“……宫中难道没人会做胡饼吗?”实在想不出来哪里不一样的。 “滋味不同。”赵嘉陵摇头,她蹙着眉思忖片刻,最后坦然地蹦出了一句“金言”,“可能缺少点偷偷摸摸的刺激吧。” 谢兰藻觑着她,心中莫名萌生一种怪异的感觉。 仿佛陛下说的不是胡饼。 马车拐入务本坊,直接进入谢宅中。车一停稳,谢兰藻就伸手打帘,请赵嘉陵先下。 祖母没在宅中,而是被叔父接去小住几日,府中便只剩下一群仆妇乌泱泱地来迎接。谢兰藻一扬手,就打发她们各自忙碌去了。 “还是家中无大人好啊。”赵嘉陵感慨一声,大长公主在府上的时候,总是会盛装相迎,多少给她带来点压力。 谢兰藻笑了笑,道:“陛下还要用膳吗?” “嗯?”赵嘉陵的尾调微微上扬,她咋舌道,“朕是要一切从简,但你也不能连饭都不给朕吃吧?” 谢兰藻:“……”这可是冤枉她了,谁让一路上陛下的嘴就没停过,她不是怕陛下吃撑了吗?她完全可以猜想到之后的场景:陛下躺在榻上哼哼,非要她帮忙揉肚子消食。之后得了便宜还卖乖,倒打一耙怪她准备佳肴。 知道赵嘉陵是真的不计较,谢兰藻一切都从简了。 灯火荧荧,几个小菜配上一壶酒,萦绕着一种小家的温馨。 “你之前不还说没有酒吗?”赵嘉陵嘟囔着翻旧账,拿眼神睇着谢兰藻,等着她解释。 谢兰藻还是很从容,不慌不忙说:“正因为先前缺着,臣便让家人备上了。” 赵嘉陵:“朕说不过你。”她哼一声,兀自抿了一口酒。是醇香的甜酿,不醉人,一口下去也不会满脸飞霞。但赵嘉陵还是被那丁点酒气一激,打通了窍穴。她恍然大悟似的说道,“朕知道了,你从那时候就盼着朕来了吧?!” 谢兰藻道:“朝中大臣谁不盼着陛下降临私第呢?此为人臣之殊荣。” 赵嘉陵:“……” 【可恶谢兰藻,一定要用这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说话吗?】 【就不能说一声欢迎朕吗?】 谢兰藻眸中藏笑,她举杯道:“臣请陛下饮酒。” 第70章 赵嘉陵的情绪本来就是一阵一阵的,也没真跟谢兰藻生气。见谢兰藻唇边的笑意,就知道她又在逗弄自己了,举起酒杯与谢兰藻碰了碰,抿上一口甜酒,又笑逐颜开了。 用过晚膳后,天色已经黑了,屋中的灯烛、檐下的灯笼将府邸照得有如白昼。赵嘉陵和谢兰藻坐在庭院里看月上帘钩。五月的天,夜色吹到身上已经裹挟着丝丝的热意。赵嘉陵的视线飘动,一会儿看竹月,一会儿又挪到谢兰藻那只持着团扇的手上。烛光下,也莹莹如玉。 赵嘉陵不说话,谢兰藻也极安静,她持着团扇摇着,替赵嘉陵驱走飞来的蚊虫。风拂过草丛窸窸窣窣轻响,虫鸣此起彼伏的,在协奏曲中,赵嘉陵也不闹腾,只托着腮直勾勾地凝视谢兰藻。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自有一派安详。 一会儿后,赵嘉陵从谢兰藻的手中接过了驱蚊的团扇,她状若无意道:“你怎么不劝朕回宫了。” 第79章 谢兰藻挑眉:“陛下不是打算留宿吗?”要是劝说有用的话,陛下还会出现在她的府邸吗? “阳奉阴违嘛。”挥了挥团扇,赵嘉陵拖长了语调。 谢兰藻微微一笑:“那臣现在说一句?” “不了。”赵嘉陵才不想听呢,她霍然站起身,凝视着月色下神色清如水的谢兰藻,眼中浮动着跃跃欲试,她道,“不早了呢。” 谢兰藻一点头:“臣已经为陛下准备好下榻之所。” “嗯。”赵嘉陵应了声,但一琢磨,又扬眉,“嗯?朕不与你住在一块吗?” 谢兰藻仿佛没听见这句话,温声道:“厢房已经撒扫过,被褥都是全新的。” 赵嘉陵:“……不是说好了彻夜长谈、抵足而眠的吗?”她嘟囔一声,拿恳切的眼神去睇谢兰藻,希望通过自己的可怜可爱融化谢兰藻那颗铁石一般的心。可谢兰藻呢,只是微笑着望着她,昭显着死线都在那,已经无法在退一步了。 赵嘉陵摇了摇扇子,悻悻然说:“朕又没什么坏心思,你这是在防贼一样提防朕吗?”她凑近谢兰藻,再接再厉,“朕一个人住,要是遇到危险怎么办啊?” “陛下言之有理。”谢兰藻故作深思,最后一叹气说,“臣还是送陛下回宫吧。” “唉没这回事。”赵嘉陵忙说,“外头执戟的卫士还在呢,况且有暗卫。宰相之第,自然是安全的。”走了两步,赵嘉陵蹙着眉头,“五月的蚊虫就这么恼人吗?” “太医署和明德书院那边,应该在研究药物了。”谢兰藻说。五月之后,天气渐渐炎热了。系统给的医书上讲了,一旦湿热腐臭,蚊虫苍蝇扎堆,便容易引发疟疾。疟疾可是件要命的事,过去能不能治好全看天命。现在不同了,大夫呢,有法子治疗,百姓们也不用再去求灶神相护佑了。 赵嘉陵颔首说是,又道:“蚊虫恼人,那朕给你打扇,怎么样?” 这都殷勤地过分了,谢兰藻没应她,也没什么不耐烦的神色。她温声说:“传出去,陛下是要臣有祸国之名吗?” 赵嘉陵纳闷地问:“你这家宅难成漏成筛子吗?” 谢兰藻哼笑一声,筛子哪能有陛下的心声漏?她现在的处境都是拜陛下所赐。陛下倒是自得其乐了,让她一个人陷在谣言的漩涡里呢。 偏还说不得。 谢兰藻不说话,赵嘉陵就当她答应了,牵住她的手就朝着屋里走。 一旁侍立的侍女们低着头,权当没看见,也没跟进去。陛下和谢相相处的时候,不需要旁人伺候。 说是打扇,人一到了屋中就将团扇搁在台子上。眼神溜溜转,在插花的铜瓶和挂画上来回挪移。等到谢兰藻取出棋具,赵嘉陵就自发地坐过去了。手指在棋盒中一掏一抬,棋子又哗啦啦地从指缝间落下,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 赵嘉陵问道:“你跟朕下棋,不是借机欺负朕吗?”琴棋书画,琴道一般,书画是佼佼者,但要说“棋”,那就是极差了。也没办法,毕竟不是谁都能有谢兰藻那种将样样事情都做好的天分的。不等谢兰藻回答,她就自发地先落下三子。 “除了下棋,陛下还想做什么呢?”谢兰藻道,“臣平日无甚爱好。” 赵嘉陵眨了眨眼,又问:“那你平日与谁对弈?” 谢兰藻说:“在家中是与祖母,或者自己。” “那你可以找朕。”赵嘉陵眉飞色舞道,“看着朕进步你也是有成就的吧?” 谢兰藻不语,过去的记忆上涌,她露出了几分为难的神色来。 昔日在宫中也有人来教下棋,可能将博士气到口不择言的大概只有陛下一个了。 那博士直言陛下缺些智慧,然而陛下在那时灵光了一回,说:“博弈博弈,弈者人力之运,执术驭子,穷数以求胜。而博者,天命使然。算无遗策还不如天机一运。我是天才,有运数在身就够了。” 这话把教棋的博士吓出了一身冷汗,倒不是被陛下说服了,而是“天运”二字让他陷入震怖中。人人都能说运数,但运数二字也容易带来麻烦,尤其是出自公主之口。彼时东宫已立,与中山公主开始角逐。 是在说棋,却也可以不是说棋。 之后的博士就当看不到陛下那稀烂的棋艺了。 小时了了,大时未佳。 陛下这是小时不行,大也难成啊。 唯有“悔棋”的本事与日俱增。 譬如此刻,谢兰藻的视线就落到了赵嘉陵偷偷往回缩的手上。 赵嘉陵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心虚,将棋子放回原位,她好奇地问道:“其他人也这样吗?” 谢兰藻垂着眼,慢条斯理说:“只有陛下。” 赵嘉陵又问:“那要是陈希元也悔棋呢?” 虽然知道师姐不可能这么做,但要是这么回答,陛下大概会产生不快吧。她微微设想了那样的场景,最后回答说:“日后勿往我家来。” 赵嘉陵勾唇笑,扬着灿烂的笑脸,得意说:“看来朕在你心中是与众不同的。” 谢兰藻:“娱戏之事,不论如何,臣都不会感到不快。” 赵嘉陵眨眼,不都是下棋吗?思绪转了一圈后,赵嘉陵聪明地想通了,她恍然大悟道:“你不在外人的跟前展露自己的松弛。” 谢兰藻怔了怔,眉心微蹙,一会儿才说:“陛下这么讲也没错。”她入中书省时候太年轻了,不符合惯例。朝臣觉得她靠母亲、靠先帝的圣眷……都等着看她的热闹。她行错一步,就得万劫不复。那些年她不能也不敢去松弛。 赵嘉陵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朕先前几年也是外人。”但谢兰藻的处境她也能体谅,不用为过去耿耿于怀,争的是当下和未来。她洒然一笑,释然道,“现在是内人就好了。” 谢兰藻眼皮子一颤,落下的棋子都因赵嘉陵那自然流露的话语偏了位置。 “哎呀,朕的机会来了。你可千万不能悔棋,看朕这一回大杀四方!”赵嘉陵叫了句,两眼放光,语调颇为热烈。 谢兰藻思绪转回,轻哼一声,云淡风轻地继续落子。 等到一盘终了,赵嘉陵犹是不信,喃喃自语说:“不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吗?” 谢兰藻:“……”那也得是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好吗?陛下对她自己的棋艺有什么误解? 夜深了,闲敲棋子只犯困。 赵嘉陵顺理成章地霸占了谢兰藻的床榻,计划中的“彻夜长谈”只实现了半点,就睡得昏天暗地了。 谢兰藻独自挑灯夜读,沉香烟气袅袅。 窗外的虫鸣声都变得窸窣了,又是一个如常的静夜,但也有不同寻常的所在。 兀自神游一会儿,谢兰藻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无声地凝视着赵嘉陵的睡颜。 陛下睡得很安稳,眉头舒展着,似乎做了好梦。 许久后,谢兰藻才悄悄地解开帘勾,放下了帷幕。烛火将她的影子投映在床帷上,随着她轻缓的脚步又落到屏风中。 谢兰藻吹灭了屋中的灯,悄悄地走出去,在夜色中迈向替陛下准备的厢房。 翌日,迷迷瞪瞪地抱着被褥醒来的赵嘉陵,愣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陌生的环境是谢兰藻的房间。 视线搜寻着谢兰藻的身影,反复抠些与昨晚有关的美好回忆。最后她“啊”一声,懊恼地拍了拍腿。连败了三局后,她们就没下棋了。赵嘉陵想着好细细私语,可谢兰藻呢,非要与她“赌书”。要论博闻强记的本事她哪里比得过谢兰藻啊?这还没回答几次某事在某某书某某页,她就去梦里拥抱“大智慧”了。 “陛下?”外头的银娥声音传来。 赵嘉陵抿了抿唇,给自己打了气后才起身,状若无意地问:“谢兰藻呢?”她可专门挑得好日子,今日休沐,在谢宅多待一阵也无妨。 “在浇花。”银娥道,顿了顿,又说,“您今日不练功么?” 赵嘉陵:“……”这都睡到什么时候了,还练呢。喝了点酒,睡得沉也是应该的。 等到赵嘉陵梳洗罢,谢兰藻已经浇完花了。 桌上摆着糕点,赵嘉陵瞥了眼,随口问:“府上厨师做的吗?” 谢兰藻微微一笑,温声道:“着人买的邓家透花糍。”顿了顿,又说,“她家原本做这个便远近知名,现在加入了白糖,做出了新花样。”《糖谱》已经教给愿意学的商人了,并且在书局也有售卖,不算什么秘密。可能专门炼糖的作坊就几家,但压下来的价格,让寻常百姓也能够尝到美味了。 赵嘉陵一挑眉,知道这也算是自己的一出功业了。她灿烂地笑着:“嗯?朕更是要尝尝了。” 第71章 虽然是休沐日,但谢兰藻也不是无事,赵嘉陵呢,还记着自己的那些种子。在谢家逗留一阵后,不管她心中是如何恋恋不舍,也得摆驾回宫去了。 浴堂殿中,赵嘉陵挥了挥手,示意宫人们暂且退去。 第80章 她不懂种地,但对“种子大礼包”颇为好奇。在她的印象中,种子都是小小的颗粒,于是拍了拍案几,示意系统将东西放在上头。 系统没理会赵嘉陵。 在赵嘉陵决定兑换后,殿中平白出现了几个装着东西的大箩筐。有相当多的种子与赵嘉陵认知里的一样,但剩下的—— 赵嘉陵瞪着比两拳头还大的东西:【那是种子?】 明君系统坦然应对:【宿主翻一翻箩筐,里头有种植手册。这次是植物种子大批发,有粮食也有水果,还有香料,多种多类呢。】 作为一个称职的系统,它又开始嘚啵嘚啵,专门介绍了土豆、红薯和玉米这三种能让人口膨胀的利器来,它们的存在能够大大缓解食物带来的压力!而且种植也还算容易,适应能力很强。 系统还跟赵嘉陵说了这些粮食的产量,惊得赵嘉陵目瞪口呆的同时,又赶紧补上一句:【宿主可不能让百姓全部种这些,单一的粮食出了问题,那带来的必定是灭顶之灾。小麦、水稻等仍要种植,对了,里头也有相应的种子,比大雍现有的产量高。】 赵嘉陵还以为自己在系统一次次拿出神物的时候,已经被锤炼成波澜不惊的人了。可听到系统说的产量,她眼前骤然勾勒出一幅让她热血沸腾的鸿图来。百姓丰衣足食有望,儒生眼中的大同世界要在她的手中实现吗?可惜……许多儒生都是理想道上的阻碍呢。 定了定神,赵嘉陵又问:【这么几个箩筐,出现在殿中好吗?】 她起先还以为不占地方呢。 明君系统:【神授!】 这可不是偷偷塞布条到鱼肚、半夜学狐狸叫的人为表演,可是真正的神授啊!宫人们是听不到心声,但先前宿主的神迹早流传开了,根本没人会质疑神圣天子。 赵嘉陵轻哼一声,挽起袖子在箩筐中翻了翻,找到了相应的种植手册,一个个字能认识,可组合在一起在脑海中徜徉一阵,便光滑地溜走,没能留下任何踪迹了。赵嘉陵舒了一口气,合上了手册,这事情还得交给专门的人做。 有关粮食丰产,宰臣们当然得一一就位,司农卿和给事中杜温玉也被赵嘉陵请来了。 前去他们宅邸的内侍也没隐瞒,臣子们大约也知道为了什么。司农卿的情绪颇为激荡,上一回棉花种子虽然也派了司农寺的人,可都是边缘人物,真正主事的是作为棉花使者的监察御史孟宣和,有什么功劳,算她也算地方,总之是落不到司农寺。但现在不一样了,陛下终于想起司农寺,给司农寺一个进步的机会。 “神赐之物。”赵嘉陵言简意赅,连故事都懒得编了。反正信不信东西都在那里,而且得依照她的意愿种下去。 谢兰藻垂着眼睫,她跟杜温玉是亲耳听到成就奖励的,如今种子果然在眼前,只是大多很陌生。怎么种?又该怎么食用呢? 赵嘉陵又说:“种植的事由司农寺和明德书院农学科负责,宰臣们也需要注意。这些食物关乎民生大计,如果能成功,我大雍可以免于饥馑之害。” 生民大计,活人之本,朝臣们心中凛了凛,知道事情的重要性,齐声称喏。安静数息,司农卿又指着陌生的块茎,为难说:“该如何种植呢?什么时候下种?什么时间收获?对泥土和水的需求又是怎么样的呢?”虽然司农寺带个“农”字,但其实官员们跟种地无关,主要执掌也是邦国仓储。他曾说谢兰藻不会种地,其实他也不大懂。 “有种植手册,你们仔细钻研试验。”赵嘉陵挑了挑眉,又说,“种子就这些,若是种坏了,那可就是千秋罪人了。” 她的语气很平和,司农卿脸色一凛,肩上宛如压了一座大山。前一刻他只见功业,此时则生出一种如履薄冰的胆颤来,身后是一道渊海!陛下登基这些年不曾出现大范围的灾情,但在史册中记载的灾难可谓是触目惊心,天子移驾去洛阳“逐粮”也就罢了,恐怖的是“人食人”的惨案。于是,一颗颗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种子,顿时有千钧重了。那是百万黎民的性命,是父母官该扛起的责任。 赵嘉陵又说:“术业有专攻,朕也没指望卿能够知水土、通晓百种。长安附近无数农人以躬耕为生,诸卿何妨一问呢?农人的确不识字,不如诸位学养深厚,可他们一直与水土打交道,能听到你们听不到的。” 朝臣齐声:“陛下圣明。” 赵嘉陵摆了摆手,圣明不圣明不重要,只要将她要的东西都种出来就好了。等到朝臣们离开后,赵嘉陵盘腿坐在榻上思考。种子的确分下去了,然而从下种到成熟是需要时间的。就算有朝廷主导,一茬又一茬,想让它们覆盖整个大雍,也得漫长的时间。 “一开始都是稀罕物啊。”赵嘉陵自言自语,神色颇为慨然。那股燃烧的焰*火渐渐地冷却下去,她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脸颊,不能被那波澜壮阔的图景迷惑了神智,它是属于未来的。 司农寺和明德书院领了任务后,立马就开始翻看种植手册了。在那些人的记忆中,粮食瓜果都是应时节而生的,如果有合适的,必须要第一时间种下。明德书院的农学生大致同意他们的意见,只不过议论到了最后,又提到了书中的温室大棚。只是种子珍贵,学生们也不敢胡乱实验。这人和人的理念是没法完全一样的,涉及宝物,争执就更为激烈了,时不时有人上疏请赵嘉陵裁断。 赵嘉陵:“……”种地的事她不懂,更不会随意插手。 谢兰藻平静说:“分组实验,互为参照。” 约莫过了半个月,那帮险些为了种子打起来的人终于达成了“大和谐”。 赵嘉陵见一切顺利,目光就转移到“水泥”上了。归鸿景、高韶她们在工部、将作监不遗余力地帮助下,成功地捣鼓出了书中记载的水泥来! 试验用的水泥铺设在金仙公主的宅邸,赵嘉陵得知后,立马前往公主府观看。 水泥改造的是驸马养宠物的地方,这会儿宠物都被转移到另一边了,只有几只没管住的小猫溜了过去,趾高气扬的,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前段时间,驸马整天都灰扑扑的,我还以为她在土堆里给学生讲课呢。”赵仙居的语调似是埋怨,赵嘉陵还想替高韶辩解几句,只是一看她四姐眉眼间得意而自豪的笑意,就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多余了。 谢家与金仙公主府同在务本坊,谢兰藻也在。她仔细地观察着水泥浇筑的地面,询问造价和承重等事。水泥地面不扬尘,可要是经不住奔驰的马车,如淤泥般陷落就不是妙事了。高韶一一作答,这些东西让百姓自个儿浇筑是没可能的,短期的目标只能放到长安城,再远一点,就是两京的官道。至于道路,高韶让谢兰藻不用担心,归鸿景和曹王府的万年县主一道计算的,而且也做过实验了。 “陛下要在太极、大明两宫铺设吗?”高韶询问道。 “不。”赵嘉陵摇了摇头,思忖片刻道,“先从横街和朱雀大街铺起。”她是做决定了,但真正施行还得朝臣们一道商议。两街说起来容易,但其实也是个大工程,横街分割宫城、皇城,而朱雀大街呢,则是南北贯通长安的要道。这水泥也不是铺上去就能变硬的,还得等些时日。若想动工,估摸着得一截一截分段来。 在参观了公主府的第二日,赵嘉陵便召宰臣们商议铺设水泥道路之事。宰臣的态度稍显犹豫,户部那边自然是计算钱的事情,余下的人则是思忖这路对百姓的影响。毕竟全新的东西,就算对百姓有利,可能也会引起一定程度的恐慌。 “先横街和天街吧。”赵嘉陵听了宰臣们异议,眉头蹙了蹙,水泥都做出来了,她是不可能放弃的。但引起百姓的日常骚乱,也不是她想看到的。横街是东西纵向,天街则是承天门街,朱雀大街在皇城官衙的那段。从那段开始修,一方面不太影响长安百姓,另一方面,也能让官员亲眼见见,心中有个底。有的人会听令行事,可实际上是颇为不以为然的。 施工的事情就交给工部了,领了命令的工部尚书心情颇好,只是收了户部尚书好几个眼刀子。 赵嘉陵也知道户部尚书的不快,她估摸着国库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要真那样,就算水泥是天上神物,她也不会先迈出这一步了。 这个时候需要谢兰藻为国、为君分忧了,等到其他人都离开后,她道:“水泥不仅能铺在大街吧?宅子中呢?”山水池林需要一种石头小径陈设的意境,但家宅中的地面,谁不喜欢平坦不扬尘的。玻璃能够从权贵手中捞到钱,水泥显然也可以,毕竟它是切切实实的好物。 赵嘉陵眨了眨眼,顿时心领神会。 金仙公主府上,高韶闻弦歌而知雅意,她知道问题的关键在哪里,赵嘉陵还没说,便盘算着在公主府上设宴了,花花草草倒是其次,重点是让人知道府上的水泥地面。可让人来看光秃秃的空地也不大行啊,得搭建些东西才是。 第81章 在赵仙居、高韶两人忙着张罗的时候,赵嘉陵心心念念的“钱”以另一种方式来到她跟前了。 得到了相应的矿产图后,朝廷也在第一时间派使者秘密前去查探消息。距离长安近的使者,已然将消息带回。有的人得到风声后很识趣,不敢再让山川成私有了,原本装聋作哑的县官也惊出了一身冷汗,忙不迭将矿产上报。 可有的人天性猖狂,一来不信朝廷有通天手段;二来利益纠缠太深想要从中解脱都不行,使者们只能依据长安的命令直接刀子伺候了。 等奏疏送到长安来,赵嘉陵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抵每年国库收入一半了吧?藏富于狂徒啊!数值刺眼,这一连串名号也触目惊心。虬枝盘曲啊!衣冠之族和当地土豪们早就结成一张大网,连州县的官员也深陷其中。那些豪族付出一些利润,就让州县官吏大开方便之门了。这要是处理起来,必定是一场洞心骇耳的大案。别说是跟那些沾亲带故的,就连事不关己的朝官在知情后也提心吊胆。 在朝会的时候,赵嘉陵的神色很冷,她道:“朕的火.器没用在驱逐狼子野心的蛮夷上,反倒教忠君喊得最响亮的人先尝一口冷热咸淡了。”加急送到长安的消息中,还说有县尉勾结地上豪强,想灭口了事的,得亏有所准备。 停顿片刻后,赵嘉陵又饶有兴致地问:“难诸卿没有收到消息吗?”死能运作成活,流放能运作成大理寺堂上客,仕宦婚姻网该在此刻发挥作用了吧? 朝臣们凛了凛,身形摇摇欲坠了。 的确有人收到了旧友的求援信,但旧友的旧友的亲戚……这说实话八竿子都打不着吧,有必要为了他们赔上自己的仕途乃至性命吗? 陛下到底知道多少? 那系统怎么没动静了?皇天在上,能让他们听一句心声吗? 第72章 不管是在天子脚下,还是远在州县,抓人下狱从来不是最为难的事,往往会卡在“定罪”。一旦御史、言官和宰臣们一道发挥,那就算是天子心中有自己的打算,也不得不考虑臣僚的意见了,不然光吵嚷那些事,使得政务停摆也是个麻烦。 在过去,当一件事情牵连甚广的时候,并不意味着能够彻底地整治一番了,而是意味着一切可以草草结束,抓几个典型,余下的都放了。可能这也是一些狂悖家族在得到暗示后还犯事的缘由之一。只要认知的亲旧多,有人说情,最后被抓的“典型”也不会是他们。轻拿轻放那种事情,他们见多了。 朝臣们有些当不住圣人的雷霆之怒,期盼着心声入耳。可明君系统没在这个时候出没,任由赵嘉陵发挥。 目光扫过鹌鹑似的朝臣,赵嘉陵一声冷哼,道:“故崔爵侍御史,自罢官后居于某,躬耕一年而食足,两年衣食有余……起于荒地,有荒田数千亩,变贫瘠之地为丰壤,倒真是‘清白坚贞’呢。”这是截获的士人之间的信件,许多人乐意写自己居乡里时候的事,总是提到“荒田”“不假旁人之力”“清白之俸”,可这些田宅土地得来的途径真就清白吗? 如果是在荒无人烟的僻地或许还能有一眼望无垠的荒地,但在人口颇丰、人头涌动的地方,那就可笑了。派出去的使者也暗中查明了田宅的来历,分明是直接强占本地居民们的祭司之所,当然,其中免不了官吏大开方便之门了。就算真的有几亩是开荒所得,然而开荒本是为百姓,实际上分配的时候,往往先由这帮人得利。 只提了侍御史,但谁都听得出来陛下在阴阳怪气士人。嗫喏着唇,最后只有一个人小心翼翼地出来说:“牵连甚为广大,多有不便,恐扰百姓安宁。” 这样的说辞实在是可笑,赵嘉陵淡淡道:“难道是死了会变成厉鬼为非作歹吗?无妨,朕会去宗庙向祖灵祷告的。” 说话的那人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可被陛下的话噎了噎,不敢再多辩解什么,垂头丧气地退了下去。事情本身证据确凿,没法开脱,只能从“安定”上来说了,然而陛下根本不吃这一套。 “他们欺朕倒是小事,可因他们的贪婪导致的国用不足就是大问题了。”赵嘉陵轻叹一口气,“太.祖、太宗之时长安官僚不过数百人,只消转运二十几万石便足,可现在数倍于前呢,朕真怕哪日支犹不给。” 参与常朝的臣子地位不低,对国库的情况也是心中有点数的,知道没到陛下说的这种程度。可听到这话时,心中还是凛了凛,不约而同地浮现了一个念头:是削减官僚人数?还是削减俸禄?前者能抱有侥幸心理,后者那是众生平等啊。 还能怎么办呢?憋了一阵后,只能心中大骂:太坏了,那帮无耻狂悖的贼人! 暗中派遣的使者主要是探查消息的,真正遣到地方上查探并且处置的还得是持节的大臣,这一任务就落到了户部侍郎和监察御史的身上。 司农寺的官员可以不会种地,但户部的人绝不能不会打算盘。 朝臣中在沉默中很勉强地达成了一致,齐呼陛下圣明。 算了,自己的脑袋安稳就好了。 稍微偏远的州县需要使臣,但一些近的,跟大案有牵连的,那是直接被押送到大理寺狱中了。往常这些案子封存在档案里,百姓们只知道一星半点,当成故事来谈,几度添油加醋,那是连鬼怪都上场证明朗朗乾坤、苍天有眼了。 赵嘉陵原本也只想着依照惯例用人头来当作震慑的,但在单独见谢兰藻的时候,谢兰藻提了个建议——让明德书院的律学生出一期学报。 在谢兰藻看来,杀鸡儆猴得彻彻底底。 况且,能看看书院律学生的本事,也能向民间普及一些法令。 于是,原本只有刑部、大理寺官吏查看的案卷成了明德书院律学学生案上的课业。消息传出去后,国子监的博士也战战兢兢地来了,他们国子监也有律学,不想继续落到后头。 国子监的识相让赵嘉陵满意,没再继续关注他们的“大智慧”了,但课业同写,到底谁的文章能出现在学报上,还是得由明德书院做主。国子监律学博士第一个念头是完了,要是明德书院不取国子监学生课业呢?但转念一想,总比什么都捞不着好。人性都是愿意折中的,先努力参与到其中吧。 对于这一举措呢,御史和言官们也是有些异议的。这不是将士人们的脸面踩在地上摩擦吗?让人指指点点,让士气变得卑弱怎么办?士人……就算是犯了罪那也该有体面不是吗?不管是前朝还是本朝前几位皇帝,都不曾摧折士人的志气和傲骨啊。处置的是很少的一些士人,但蒙羞的是整个士人群体。 赵嘉陵当然知道本朝惯来优待士人,但就因为这点就丧失骨气,那未免也太让人瞧不起了吧? 谢兰藻淡淡道:“尚名节、重廉耻之人会犯法吗?此獠寡廉鲜耻、贿赂请托,丧廉耻之节不以为羞,百般钻营以谋富贵,衣冠变为异类。其人丧失士人之节,诸位彼时不弹劾,直到此刻才考虑事败丧士人之名吗?” “谢卿之言确是。”赵嘉陵道,她稍微能够理解点御史和言官的顾虑,他们的特色就是“风闻启奏”加“杞人忧天”,大变局掀起了汹涌的浪潮,昔日一道前行的同僚也会分道。要说他们有什么大错,那也没有。但跟不上的,注定要被淘汰。 她向来体贴臣子,怕他们经不起未来的刺激,只好请他们挪一挪屁股,辞官归乡了。 “朕日后会不会背上独断专行的名声?”赵嘉陵内心感慨,她询问谢兰藻。从开始做任务算起,御史和言官的话她都没听,要做的任务还是顺利地推行下去了。可能是因为朝堂上反对声音少,自有贴心人为她“辩经”。 谢兰藻“嗯”一声,微微一笑道:“臣则会被称为陛下身侧的幸人,以奉迎取媚,承恩得权。” 赵嘉陵眨着眼,好奇地问:“那你有什么想法吗?” 谢兰藻慢条斯理道:“如能便时利民,富国安民,为万世法,纵然被一二小人诋毁,又有何妨?”她的神色坦荡,眼神坚毅,有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果敢和决然。谢兰藻就是谢兰藻,她的道一以贯之。 “朕知道你。”赵嘉陵说。 谢兰藻不是第一次听到赵嘉陵这么说,只是此刻一抬眸,看到的不是往日搀着得意的盈盈笑颜和款款深深,而是一种少见的庄肃。她微微露出愣怔的神色,少时恢复如常。“臣——”说了一个字后,她又陷入了失语中,直至此刻,才恍然警觉自己的心绪并不是一片宁静的湖水,而是不知不觉间被扰乱了。 赵嘉陵凝眸,认真说:“你大步往前走,朕会陪着你的。” 谢兰藻敛起神色,朝着赵嘉陵一拜。顿了顿,又说:“臣觉得……” 赵嘉陵问:“觉得什么?” 谢兰藻迟疑片刻,还是说了:“有点不大一样了。” 赵嘉陵一哂,她眉飞色舞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朕都努力了几个‘三日’了?当然得脱胎换骨。” 第82章 她的修身任务里有个帝王威仪,她都不去想了,但近来竟然有所成。只是那成就实在是难以启齿,什么叫“就算是猪也得给我学会了”?至于获得的成就奖励,那更是没用了,叫什么“九族消消乐”,作用是“杀人如杀猪”,减少消消乐的副作用。 她是滥杀的人吗?还是得警惕啊,千秋功业能够蒙蔽人的慧眼,而执掌大权更容易让人沉浸在一种权势中不能自拔。虽然系统说,成就奖励是有限制的,只能对真正的罪人起效,不过赵嘉陵认为,在此之前,她也得自我设限。 纷飞的思绪逐渐地靠拢,赵嘉陵直勾勾地凝视着谢兰藻:“如果朕走错了,你要提醒朕。”她背着手,老成地感慨说,“人的欲望是无穷的,朕今日的成就已经能让先帝后悔他当日对朕的批评了吧?孝男孝女归坟土,唯有朕如日月昭昭。朕怕自己一得意,铸成千古错。” 谢兰藻:“……”一个人是怎么做到既谦逊诚恳又洋洋得意的?可能这就是陛下的天赋吧。谢兰藻想不明白,也不去想了,她认真地应了一声“是”。眼前无端浮现一幅壮阔的无边海域图景,而大雍是一艘启航的船,缓缓地驶向了迷雾的深处。 为“士人风骨”着想的言官和御史们被撅了回去,不管他们如何做想,明德书院学报办得如火如荼的。国子监那学生还会踌躇着把握落笔的度,但在明德书院——愿意报名学习的都是聪明人,这不得抓住机遇,管你清河崔还是京兆韦……都化作书中说的典型案例吧。律令法条条条罗列分析,末了又加上某学生曰:儒门盗行,较之白昼劫夺者更甚。 学报刊行,不止在明德书院流传,还通过皇雍书局向外售卖。因为只是一张大报,能购买它的人更多了。还有官驿、行商,都将学报送到长安外的各州县。里子面子都被剥个干干净净的,在朝在野“士君子”,都纷纷噤声,不再说些求情的话了。 罪人的家财都是没官的。赵嘉陵正是缺钱的时候,专门命人盯着,不让闲杂人等,就算是一只猫儿也要充公。这些大族土豪的积累是极为庞大的,至少试验阶段修路钱不用从国库里头掏了。还有不少秘不示人的典籍可以送到图书馆里头。 “朕要是缺钱了就逮只肥羊杀一下?”赵嘉陵暗自嘀咕,不过很快地便意识到自己的念头有些危险了。养贪收割的时候爽快了,但苦的是那些贪鄙之人吗?还不都是从底层来的。 在学报盛行的时候,金仙公主府里头也传出来好消息。赵仙居和高韶为了“水泥”能示人,好一阵捣鼓,可最后心动的人寥寥。那玻璃窗本就是金贵稀罕之物,装上几片既能让屋中阳光好,又能与人炫耀,然而这水泥有什么不可取代的大用吗?对它感兴趣的人寥寥无几。愿意订购的呢,大部分是为了跟上陛下的步伐,怕一时不慎被甩在荣华富贵后头。 然后再好几家被连根撅起后,这帮人忽然间变得聪颖绝伦了,纷纷改变了主意。 “真是奇怪。”赵仙居在整理名单的时候,露出纳罕之色。 高韶哼笑了一声,说:“他们呢,把自己当成那只猴了。”宫中做事够麻溜,先利索地处理几家,这震慑的怕是地方上的豪族呢,毕竟陛下总不可能一次性将所有人都掘了,弄几万颗人头入京陈列吧,但耐不住那些人想得多。 “也不教他们亏着。”停顿数息,赵仙居又说,“陛下一下子从混沌通成了七窍玲珑心,难不成真是先帝和神灵护佑?” 高韶随口接话:“殿下参这么久的道,还不知道有没有神灵吗?” 被调侃一通的赵仙居瞪了高韶一眼,随手拿了本书朝着她丢了过去。 高韶是武将之后,身手尤为矫健,伸出手一捞,就将书抓到手中了。只是眼神略略一扫,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她忙将书朝着案上一放,蹙眉问道:“殿下都在看什么东西?” 赵仙居瞥了她一眼,嫌她大惊小怪:“《大明春深锁中书》啊。” 第73章 高韶无语。 高韶不说话。 她看到了书名,但这个……适合拿出来看吗?虽然不会明目张胆用那两位名讳,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谁好吗?也不知道是哪个好事者写的,得是朝官吧? “陛下跟谢兰藻怎么一回事?”赵仙居萌生了八卦的兴致,双眼睁圆,期待地望着她的驸马。 高韶吐了一口气,摇头说:“我不知道。” 赵仙居“嘁”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每回与我争吵,都要去谢兰藻那诉苦。难道言谈间,她不吐露心事吗?” 高韶道:“殿下以为,谢兰藻是会与人交心的人吗?” 这下轮到赵仙居语塞了,谁知道谢兰藻心中在琢磨些什么呢。她眉头一挑,眼神带着点睥睨天下的傲然:“所以只是你单方面倾诉。”哼笑了一声,“毕竟谢兰藻不会将一切抖出来,是吗?” 高韶:“……”她双手捧着《大明春深锁中书》,摆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态,“殿下,还是看书吧。” 这不比翻旧账有意思吗? 宫里和民间并未一堵高墙彻底隔,民间流传的话本,也随着流动的人送到了宫里。宫女们也只是想着消遣,乍一看书名就魂飞魄散了,在销毁和上报之中犹豫片刻,选择后者。等到银娥拿到书的时候,她只是噎了噎,忐忑的心倒是落定了。 还以为什么大逆不道的禁书呢。 书落到赵嘉陵手中自然是没收了,闲来无事的翻看几页,赵嘉陵暗暗嘀咕:“书中人可比朕有出息多了。” 【宿主不准备下令禁书?】明君系统询问。 【不啊。】赵嘉陵答得很爽快,要传就传吧。皇姐和高韶的事容易被人接受,不代表她的可以。身为皇帝的她肩上担子重者呢,“后嗣”两个字时常被朝臣挂在口中,隔三差五便要上书说后宫选人的大事。也就是大半年来太忙了,那帮忠君爱国的臣子才消停几分。 又翻看了几页,赵嘉陵的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良久后她才合上书册,唉了一声后,满脸虔诚地说:【福生无量天尊,朕与谢卿的理想在上。】 明君系统:“……” 八月中旬的时候,横街与天街的水泥路可以通行了。不仅是这两条街,皇城、宫城东边,沿兴安门、延喜门、景风门的那条街也顺势浇了水泥路。朱雀大街是贯通长安的重要街道的,在防尘、防淤泥上已不知道比其余街道好多少,然而跟水泥道一比,高下悬殊。 其实很多朝官心中还是不以为然的,但宰臣们都同意了,劝谏不起作用,只好随大流点头了。今日不点头,明日头点地这种危境他们还是了解的。在通行的时候,态度稍微起了点变化,这舒适度还是能够体味到的。真正让他们意识到水泥工程了不得的,是一个大雨天。 朝会不会因为一场大暴雨就停摆的,至于怎么出发,就端看各家本事了。天气一坏,往往倒霉事接踵而来,譬如被侍御史盯上弹劾,因“御前失仪”而罚俸。 辘辘车声响,滚滚车轮在泥泞的街道上深陷,在泥淖和水坑中留下一道深深的车辙,比起陷到沟里的,只是车身打摆,都是小事了。住得离大明宫越远,受的折磨也就越多。等在颠簸中上了水泥道,那种平稳顿时被前头的折磨衬托出云端中的飘然了。 等到同僚们不经意的炫耀声响起,那无处发泄的怨气更是在心里头膨胀。 “哎呀,幸亏某住在崇仁坊。出了十字街就是通坦大道,匆匆忙忙起身,倒没想到来得过早了。” “足下好生狼狈,乌眉灶眼的,当心被侍御史弹劾了。” …… 这起个大早,颠簸的马车上摇了一路,能有好脸色才怪呢。 朝会上,赵嘉陵还没提继续修路的事,就有言官持着笏板启奏了。他家租住在永宁坊,得跨越半个长安城参与朝会。他对修路提出异议,翻来覆去都是“劳民伤财”,可惜一个人都没劝动。他是真心不明白,过去刮风下雨落雪,走的不都是那条路吗?但在骤来的大雨天,体验了水泥道路的平缓,他领悟了。 陛下的话是至上圣言啊,是他天资愚钝,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 先前能引经据典试图阻止一桩政策,那么同样的,也能巧舌如簧,将它夸得天花乱坠。 核心意思很明确,不仅要修长安的朱雀大道,还得修坊间的路。总之修到洛阳去、修到太原去,修到天涯海角,让百姓沐浴在浩荡皇恩之下。 言官慷慨陈词很是动人,赵嘉陵觑着他那张脸,眉头一挑。 【三三,朕要是没记错的话,他是在开始修路时候提出异议的那个吧?】 【宿主没记错。】 心声降临在殿中,朝臣们心念微动。这大半年来养成了一个坏习惯,期盼陛下与神明的对话传入耳中。一来不必战战兢兢怕走错,二来也能听神明发表些惊天动地的大论。朝臣们如愿了,但此陈词的言官却尴尬了,连带激昂的语调都卡了卡,最后声音慢慢地低落了下去。 第83章 “陈拾遗先前不是反对修路的吗?说此事劳民费财,徒劳无益。”大大咧咧的声音响起。 赵嘉陵不说话,有的是人替他伸出正义的巴掌。 陈拾遗当然知道自己先前反对过,但只要没人提,他自个儿装作不知道,那不就是小事化了了吗?可偏偏心声提醒了他,让那勉力压制的窘迫如洪流蔓延,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更讨厌的是,每回上朝都一副事不关己神游天外的武臣跳了出来说话,那宏大的嗓门生怕别人听不见吗?怎么没有侍御史来弹劾武臣失仪? 他惶恐道:“是臣无知,臣不懂陛下用心良苦。”宗社降灵,圣明垂佑,陛下得天之机,众人皆有所睹,他干什么非要多说那么几句呢? 赵嘉陵摆了摆手,表示不与陈拾遗计较。巴掌扇一下就够了,让这帮家伙知道谨言慎行,不要遇到什么都急惶惶地反对。陈拾遗还没到那个不能给脸的地步,赵嘉陵就轻轻地将此事揭过了。修路的事重要,不过此刻需要费心劳神的,是那场清理豪强大族的“尾声”。 下头上呈的名单有些触目惊心,在那些违法开山、隐匿流民田产的事迹中,州县的下层胥吏们扮演很重要的角色。本朝承袭前朝旧制,官吏分道。在择选胥吏上,取工书、计,兼通晓俗务的人担任,要求颇低。有能吏,但不识大体的人也多。 “刀笔之吏,绝类小人。其人多贪污,甚为可恨。” “此辈利用职权,舞文弄法,贪污受贿,欺上瞒下,有害于天下,实为下贱之流,欲操县官之权柄。” “县官多听命于书吏,使得其人仅有虚名而已。臣以为,该严罚。” …… 朝官对此倒是踊跃发言了,只是赵嘉陵眉头微蹙,听得有些不耐烦。她霍然站起身,不耐烦地打断道:“朕不是来听诸位痛斥胥吏的,朕要的是解决的法门!胥吏为何任重而不可拔,诸位心中没有答案吗?” 朝臣:“……”他们之中不乏从州县走到长安的,在地方的时候常与胥吏共事,心中当然清楚。沉寂片刻后,有朝官小心翼翼奏道:“胥吏在地方上经营多年,不似朝官那样三年一改任。况且胥吏熟知法、例,面对无穷数法、例,县官哪能尽记?官员一职一司,多不过数人,然而胥吏却是不计其数。再者,朝官多由士族出任,不管是门荫还是参与贡举,少学经书,通晓吏事十不一二。而胥吏呢,相当一部分少而习法律,长于诉讼,通钱谷簿书等经世之务……县官非赖胥吏不可。为其钳制,也是无奈之举。” “为何不通吏事,是诸位嫌其鄙薄吗?”赵嘉陵凉凉道,她知道这人说的大部分是实情,有的东西很难在根本上改变,但胥吏就能一手遮天了吗?摆明了是他们夸大了,想要将罪责推到“非我类”的胥吏身上。毕竟在当世,士人大多是拒绝充任胥吏的,譬如三省主事官,士人皆以胥吏为耻。 朝会没议论出个所以然来,众臣们的想法就是如过去一次又一次那样严惩小人,宣扬廉吏之风,以儆效尤。倒是谢兰藻提到胥吏贪腐,还因无廪给之资。州县的胥吏更类似“役”,他们的俸禄很稀薄或者干脆就是没有,而进一步呢,也没有的荣望。胥吏也有一家老小需要养活,在这种情况下铤而走险是显而易见的了。可以通过发放俸禄,解决胥吏生活之难。 “这想要打碎流内和流外的界限,还得有很长一条路要走。”赵嘉陵私底下对着谢兰藻感慨。流内、流外完全是两个系统,有它们各自独立的晋升渠道。流外官可以转入流内,但走到三省的主事,担任个七八品的小官就到头了,一些清望官根本不允许流外的胥吏们染指。这种社会风气使得赵嘉陵没法直接下旨,毕竟这得罪的是整个士群。 “如今只能稍作整顿。”谢兰藻道,流品莫贱于吏,在士人的眼中,此辈心术已坏,不可与士人同列。在太宗时曾有中书省书吏参与贡举,等到及第后,太宗直接追夺那书吏所受的敕牒,谓走吏冒进,贡举之设,为士流而设,不许走吏窃取科名。虽然太宗没有下诏明确禁止胥吏应举,但实际上已经出现了一道阻隔胥吏的线。 跟赵嘉陵提了太宗朝的旧事后,谢兰藻叹息一声:“流内流外之分得随着明德书院、贡举改制一道推动,而这些,最需要的便是时间。” 赵嘉陵抱怨道:“祖宗太不识大体,现在却教朕为难。” 谢兰藻:“……”这话就不是为人臣的能接了,她道,“‘水泥’足以见证明德书院的大用,到了明年,陛下或许能下诏州县修书院。”也许不用明年,等到书刊、学报将消息送到州县,有点心思的恐怕会走到前头,不等诏令到便开始建书院了。毕竟,印刷术推行后,教学之用的书籍,也不是什么秘密。 赵嘉陵突发奇想:“两监通过考核的监生能直接参与省试,那明德书院呢?能如国子监吗?学生若参与贡举,会有人反对么?” 谢兰藻眉头蹙起,贡举改为三年一次,下一回得在天符八年。时间有些紧,但陛下有神明相助,也未必不可能。思忖一阵后,她如实道:“这得看明德书院的分量有多重了。” 不是什么好消息,但赵嘉陵闻言一下子振奋起来,她一扬眉,洒然笑道:“那就当作一个伟大的目标,朕与你约定,争取*下一轮贡举让明德书院的学生走到前边。” 谢兰藻肃容,她注视着赵嘉陵的笑脸,而后朝着她俯身一拜:“臣定不负陛下!” 赵嘉陵喜上眉梢,她“嗳”一声,又道:“口头说说么?你题字落印,朕要请人裱起来。” 真要题了字,她表忠义之心,绝对会扭曲成另一种样态。谢兰藻一看就看穿赵嘉陵的那点小心思,她一颔首,面上浮现微微的笑意,问:“陛下还要臣写别的吗?臣好一道写了。” 意料之外的答案让赵嘉陵呆滞了,在关键时刻,终于没继续当愣头鹅,脑筋一转,急中生智说:“那你看着来?”问题丢给谢兰藻了,让她自个儿发挥,最起码能捞到一张“不负”,而不是因为自己的不争气错失良机吗,落得一个两手空空。“你在这儿写吧,朕让银娥去准备纸笔。”赵嘉陵又说。 说吩咐就吩咐,那架势仿佛怕谢兰藻反悔。 纸笔到了,赵嘉陵亲自磨墨,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盼着谢兰藻能够满足自己那股说不清的期待。在赵嘉陵失神间,如行云流水的六个字已经落到纸上了。 “陛下真没有想法吗?”谢兰藻问。 赵嘉陵在侧边,她凝视着谢兰藻清隽的脸,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泠然如秋月的,甚至有些冷漠。但此刻,从她的眉梢捕获到的是融融的笑意。盯半晌,她眨了眨眼,迟缓的思维忽然间灵活过头了,脱口就说:“那就‘大明春深锁中书’。” 谢兰藻眼皮子一跳,她看也没看赵嘉陵:“陛下的弘誓大愿呢?少看些闲书好。” 赵嘉陵的思维跟旁人不同,她“啊”了一声,扬笑道:“你也看过了啊。” 谢兰藻不想理她。 赵嘉陵讪讪地笑着,她承认一时失误,这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她的视线往纸上落:“报答君恩知有处——嗯?怎么不继续?” 谢兰藻凝着她,笑问道:“陛下以为如何续呢?” 赵嘉陵:“清宵低语到更阑?” 第74章 字幅留下来陪赵嘉陵过漫漫长夜了,至于人,在扬唇一笑后,飘然离去,只余下缥缈绝尘俗的身影在赵嘉陵心间伴着一点怅然无尽徘徊。 【她是什么意思呢?】老实说,就算有了一个惊喜在前,赵嘉陵也没想着谢兰藻真的会按照她说的落笔,连点曲折都没有。她都做好了谢兰藻推脱的打算。 【可能觉得比“大明春深锁中书”好吧,宿主,你成功地拉低了她的下限。】明君系统幽幽地说。 赵嘉陵不听:【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转念一想,追究缘由也是没必要的,总归是件喜事。她伸了个懒腰,洋洋得意,【朕就是要做这样的皇帝,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明君系统:“……” 整顿县官和胥吏的事,在议论几天后,仍旧按照旧制去做了,派遣监察御史巡视州县,以正风俗。谢兰藻的提议也得到了宰臣的认可,稍微提了胥吏的待遇,不让他们再做白工。但员额上,却做了严格的限制,只有县衙里的正员可以用。这也是防止县衙漫无拘束地任用“胥吏”,借此事敛财。 八月的长安还算安宁,水泥路的建设有序地从南往北推进。明德书院中除了工学的学生弄出了“水泥”外,农学那边也有了喜人的成果。六月奉命种下的植物种子,有一部分蔬菜已经可以收获果实了。虽然暂时比不上“水泥”,但这还没完呢!等到十月番薯成熟后,那产量一定可以让人刮目相看。 学化学的跟工学的待在一起,继续钻研水泥;律学呢,已经出了学报,在将大雍的律法宣扬出去上立下大功。医学生们妙手回春,弄出了很多胜似仙丹的药,还消杀了炎炎夏日沟渠里的蚊虫;农学也切切实实地收获了,就剩下—— 第84章 “就剩下咱们了,文学,唉。”这也不怪学生们唉声叹气了,昔日的旧影盘桓不散,让文人的心中多少有点自负。当然,现在那点趾高气扬在遭遇一重重的打击后,完全烟消云散了。“难道文学真无用?” “诸位也别妄自菲薄,学报也是咱们帮忙润色的呢。”青衿士人回答道。可话一出口,学生们的神色变得微妙起来。“润色”一开始没那么顺利,他们有足够的才情,落笔生活。但洋洋洒洒好一宏篇大论,不仅没能博得夸耀,反而被无情地打回来。 律学生说:“学报是面向大众的,骈四俪六,谁听得懂啊!” “诗也有诗的神妙,想要秉笔中书,那会掘土是不够的。”说话的学生清了清嗓,“教坊司那边要人写那什么剧本,谁要来帮忙?” 跟教坊司那边连线是裴无为的主意,由薛元霜提出的。 裴无为说:“识字的人有限,想要靠学刊学报深入乡里,短时间内难以奏效。但走街串巷的百戏就不一样了。”她虽然出身士族,但对仕途兴致寥寥,年少时便离乡四处游历。她潇洒不拘,颇为轻狂,跟三教九流的都能打成一片,视野自然比闷头读书的要开阔。 薛元霜便以明德学士的身份与书院中的人谈了。她一直忙着跟陈希元她们一道编修礼书,许多事情都是去那边凑热闹的裴无为告诉她,蹙着眉头一琢磨,颇为有理。 教坊司是仁宗时设立的,仁宗皇帝酷爱歌舞,置左右教坊司,在光宅、延政二坊中。先帝与今上都无意曲乐,只在有大宴的时候请教坊司诸乐官表演。先帝时稍有裁抑,并为官员请教坊乐工表演制定严格规矩,不许官员欺凌诸乐工。 到了本朝沿用先帝朝的规矩,教坊乐工处境还算清闲自在。等到了薛元霜上禀后,教坊司便有了自己的任务。不仅仅是消闲的歌舞,等到时机成熟,乐工们要散向四方,以更为活泼生动的形势让黎民知晓一些律法。如果只是谱曲,乐工们自己就是行家,但从宫中出来的消息是要排戏,那就要胸罗锦绣的文人们充分发挥了。 只是在月底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太史令上奏,彗星出于虚、危之间,光芒烜赫,长五尺,向东行,数日不灭。太史局中关于彗星的记载不少,尽管知道它出入有序,可仍旧将它当作不祥的预告。不过这严重性,则是有当朝的政局所决定的。 虽然赵嘉陵没将彗星和天变当回事,但面上没有显露出来分毫,依照惯例避居正殿,减少膳食,下诏令文武百官上书放言事之得失。 然而彗星并不会因为这些举措提前消失,随着它的逗留,朝野的氛围是肉眼可见的紧张凝滞起来。在来自底下的上书中,有小臣言天变是示警,如今做的一切还不够,还得如旧例那般疏决系囚,大赦天下。 滥系无辜则政道缺,久滞有罪则怨气生。1这疏决系囚,往往是针对狱中淹留的囚犯而发的,往往伴随着宽宥轻系,从而减少狱中的囚犯,达到调和阴阳的目的,是用来应对灾异的德政。 上书的人抓住了一个“常法”,翻来覆去讲一个“恕”字,但目的是什么就不好说了。如今在狱中淹留的不乏敢开山采矿的士族罪人。彗星的出现,恰好给朝臣一个为这帮人说情的机会。赵嘉陵将上书留中,并不打算那样做。 在没有灾难的事情发生时,彗星出现只用表态,用不着文武百官们慷慨陈词。但过了几日,又有一件麻烦事传到耳中——在朱雀大街的水泥路南段,忽然间出现了一个偌大的、深陷的“災”字! 巡夜的金吾卫说夜间并没有瞧见异状,仿佛这个字是凭空出现的!于是,恐慌的情绪瞬间在长安炸开了,对于水泥路段的抵触也快速地浮现。愚昧的人将这当作是神明的示警,莫名其妙地陷入了惶惑中。这个流言传得极快,甚至后头加上了“白衣人兼七十二骑从出现在街上,又倏然不见”“有妖人奇服现于万年县”之类的话来。 赵嘉陵一听此事都要气笑了,凭空出现,这如何可能? 【八成是有人坏心眼,趁着水泥没干的时候在地上写字。】明君系统说。 它能跟赵嘉陵解释彗星的来历和成因,但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却没法从大众的心间摘除。 天子下诏开言路,文武百官的言事之心也变得激切起来,更有来自京中士人的上书直承天子案前。 “彗星现于天,灾字生乎地,非朝廷失心,何以让天怒如此酷烈?群臣阿谀,附上罔下,言谈尽是阿谀之词。百姓皆蹙额,而庙堂歌颂太平,岂能欺天?” “彗妖生于天,此是天之示变。陛下恐惧修德,而天怒不曾消,窃以为非陛下不知自省,是宰臣之过也。秉国之大臣,德不足以居其位,量不足以展经纶之大,乱至于此,其人能安坐政事堂乎?“ “去岁以来,政则多变。百姓惶惶,闾里萧条。前日之功固然伟,然不能掩今日之过。彗星扫尾,此宰相之失。” …… “看吧,都是冲着谢兰藻来的。”看了上疏的赵嘉陵叹了一口气,灾异是天公示警,非到逼不得已,天子也不会下罪己诏,一般都由宰臣来扛起责任。依照惯例,宰臣会第一时间上疏祈罢免,以塞灾咎。谢兰藻也不例外。赵嘉陵挑开了议论灾异的上疏,找到谢兰藻的奏疏,回复“不允”二字。 看似朝内朝外,人人归心,但等到彗星出现,那些曾因种种消弭的声音又出现了,化作种种谣言在街头巷尾流传,化作了一股无形的逼迫朝臣的力量,试图逼天子退上一步。一个“天”一个“神”,十分好用,在一定程度上彰显出,它并非皇帝的专利。那来自外头的声音,也能用“天”来压天子。 批准谢兰藻请辞来平息来自底下的滔滔洪流,是最简单的办法,可赵嘉陵不想迈出那一步。她既然跟谢兰藻说了要与她一道前行,哪能在士议无法抵御的时候就将她扔到一边。岂因不祥遗祸于下?况且,那些暗地里煽风点火的,怕是也挑错了时候,难道彗星现就能让秩序大乱吗?史书里可都是妖星伴着兵灾,带来末世恐慌时,这一法子才有可能起效。 朝会上,朝臣噤声不语。 彗妖现世让他们心中甚为惶恐,可想到天子身上有神明在,屡建大功,忐忑的心又稍微放宽。可情绪到底是矛盾的,这使得一个个用那微妙的眼神看谢兰藻。此事其实无关对与错,遇到灾异引咎辞职就是宰臣的责任。 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最后被一个敢于言事的散骑常侍打破,他能听到心声,当然知道陛下和宰相的关系,只能拐弯抹角地提上几句让宰臣辞职的话来。他也不愿直接得罪谢兰藻,还补充了几句,说谢兰藻还年轻,可以用别的名头跟在陛下身边做事,再过几年回到宰臣任上也不迟。 留下来的朝臣们大雍的忠心不容置疑,但一个个又有自己的私心。谁都想往上一步,心动也在所难免。 赵嘉陵将前排那些个朝臣的神色收入眼中,她将维护谢兰藻贯彻到底,淡淡道:“与宰相无关,是朕不德。看来诸卿昔日所道‘圣明’之言,是在欺朕。” 这句话就是一座大山,压得朝臣面色大变,纷纷出言。 “陛下勤于政事,治道维新,乱事不作,安有过失。今见谪于天,实臣等辅政无状。” “臣大罪,臣慢天地,得罪于鬼神,使天道降灾。” 都是一些常用的套话,要说他们的惶恐,顶多是惶恐自己被罢免吧。赵嘉陵的视线凝在依旧从容的谢兰藻身上,片刻后,她才朗声道:“‘太上修德,其次修政,其次修救。’今彗星见于天,有何灾异与之并生?朱雀大街上的大字吗?”2 说到最后一句话后,赵嘉陵轻哂一声,又继续道:“若街上出现一块石板,上刻‘忠王为天子’,诸卿也要将他迎回长安,不问石板来历只拿天意说事吗?” 她的语气平缓,但不会改变这句话的本质,对朝臣来说,此为“诛心之言”。涔涔的冷汗冒出,大殿中的朝臣不约而同地屈膝一跪,口中念叨着“臣惶恐,臣死罪”。 赵嘉陵道:“起身吧。” 重新站起来的朝臣不语,殿中的氛围有些怪异。最后京兆尹道:“臣以为,该详查此事。”灾异的流言出现,长安城中有些人心惶惶的,这水泥路也不好继续修下去了。有的人都会避开那一截已经修好的路走。仔细想想,谣言传那么快,怎么可能没有人在推波助澜。 赵嘉陵一颔首,凝眸看谢兰藻,微微笑道:“谢卿如何说?”虽然上疏请辞了,但依据她对谢兰藻的了解,不可能接下来就坐在家中等结果,必定会去查“災”字的来历。 【朕的谢卿跟他们可不一样,不会推一把走一步。】 想起在朝臣耳中的心声充满对谢兰藻的嘉赏,比过去矜持稳重,少去了那股得意轻狂,但核心仍旧不变的。 除却谢兰藻,都不是人。 不管怎样,朝臣挤压在胸腔中的那股气还是顺利地抒出来了。 第85章 陛下心声没有暴跳如雷,无暇收拾他们。至于愚钝,那就愚钝吧,总比狼子野心好。 “臣有事要奏。”谢兰藻眸光闪了闪,又继续道,“此事的确有人作弄,臣目前查探到,前忠王府谘议参军事李贞之子李元亮,与那夜巡街的金吾卫相勾结,画‘災’于道上。此人又伙同落第士人一道传谣,引起诸多恐慌。”禳灾是破除不了谣言的,唯有将真相查明,方能够抚平长安百姓的紧张。 “忠王啊——”赵嘉陵拖长了语调,“是想借此毁掉朕的肱骨吗?” 忠王指使的可能性为零,但这重要吗? 反正赵嘉陵这句话说出来后,谁要继续提宰相为灾异负责的事,谁就是要霍乱朝政的忠王党羽了。 同时也意味着,这回是忠王死党干的,那下回再有异常,还是忠王死党干的。 朝臣从头到脚冷了一片,仿佛有一柄刀横在了脖颈上。 司农卿清了清嗓,在这个时候送来了“祥瑞”,他打破凝滞的氛围,抑扬顿挫道:“启禀陛下,扬州来信,棉花大丰收!那边的新式纺织机都已经改造好了,着手织棉布。待到冬日,将有冬衣制成。” 他的话很突兀,跟上一刻议论的事情没有关系。 可朝臣们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太史令奏道:“神明佑德,宗庙降灵。陛下神圣聪明,安社稷、保黎民,深契天心,国家长保。至于彗星,天之示警,非陛下获罪,是神明告陛下有奸人将害国耳。” 第75章 皇帝陛下是不可能错的,灾异降下,错的只能是群臣、是宰相。然而陛下并不同意宰相辞职以禳灾,那就只能另外寻找罪魁祸首了。况且,有棉花丰收,也算是皇天不曾怪罪陛下的铁证啊,陛下是神明护佑的天子,所以不祥就是为了提醒陛下,有奸人在。 事涉忠王旧党,这能不好好查下去吗?大理寺和京兆府很快就行动起来,将涉事之人捉拿归案。官差去的时候,那李元亮正想跳窗逃走,被抓了个正着。他知道大难临头了,整个人垂头丧气的。清楚抗拒只会挨打,大理寺那边根本没怎么用刑,李元亮就将缘由说出来了。 他的父亲是忠王府的旧僚,因为关押孟夷则一事被牵连罢官。李元亮心中甚是不平,觉得那都是忠王府仆人的错,凭什么由王府属官来担罪?再加上他是这一科落第的士人,行卷之风、拜谒公卿之门盛行的时候,他父亲已经替他打开要道了,哪知这回贡举大变革,他没能如愿及第。他不会觉得自己有问题,而是一厢情愿地认为改变旧制,甚是不公。 长安落第士人何其多?像他这样被新制度拍死在岸上的“前浪”更多,有的人斥下千金博美名,最后什么都没捞到,岂能甘心?这帮落第的文人和被国子监开除的学生们私底下聚集在一起,醉酒唱和,顺便攻讦新的制度,攻讦明德书院……天天都沉浸在牢骚语中,整个人身上透着腐化之气。总之,他们所厌恶的都是错的。 在彗妖出现的时候,这帮人动了歪脑筋,想要借此机会制造妖异,兴起谣言,制造大恐慌,从而使得陛下撤销新政。他们买通了巡街看守水泥的金吾卫,又大肆在阎闾间制造妖异的流言。 恰好前段时间好几个豪族被处理,对方的亲戚旧友不敢到处请托,见彗妖出现,立马就想到了“虑囚”,试图借此机会将人救出来。他们不遗余力地推波助澜,让谣言扩散得更快,覆盖的范围更大。 …… 查到这里,一切都已经很明了了。 赵嘉陵看着大理寺呈上来的案卷,面上倒没有太多的惊异之色。她嘀咕了一声“反派终于跳出来了”之后,示意大理寺依照律法处置。但人是不可能全部杀尽的,那些传谣言的,虽然可恨,但也没有砍下他们头颅的道理。 “此辈居心叵测,散布谣言,死不足惜。只是朕不愿损伤天和。他们既然如此憎恶贡举新制度,那就三代不许参与贡举。”赵嘉陵淡淡地说道。 大理寺官员闻言一凛,不曾伤身伤财,但这一惩戒对于以登科及第为毕生所想的人来说,是比流放更为恐怖的惩戒。朝着座上的天子拜了拜,这些官员领了命令退下去了。 真相大白,这些落第士人干的缺德事得公之于众。 因为“灾”字出现在水泥道上,百姓们恐慌的最直观表现就是对水泥路的抗拒——就算心中明了水泥路的通坦,也会将它视为来自地狱鬼怪的诱惑,代价藏在未来。 这也是赵嘉陵最不能容忍的事,任务完成与否倒是其次了。铺路的工程能够惠泽天下,岂能被一群腐儒所坏?这帮人就算是活着,也得给她死死地待在耻辱柱上! 恐慌随着真相的到来逐渐地散去,因为皇帝陛下是不遗余力推动水泥路的建设,底下的官员也不敢偷懒怠慢,到了十一月的时候,朱雀大街总算是施工完毕了。 已是冬季,万物萧条,长安城中寒风凛冽。 “想要富先修路”的任务在朱雀大街建设完毕后显示完成了,赵嘉陵获得了“条条大路通罗马”的成就,以及“航海仪器包”这一成就奖励。只是此刻的赵嘉陵无暇考虑“航海”,摆在她眼前的是两件大事。 一是明德书院的学生和司农寺的实验有结果了,彼时挑选出来种下的食物大丰收!这是相对于同样亩数的小麦、水稻等作物而言的。放眼整个天下,虽然全部的果实都留下来育种,可仍旧不够。 “有些作物只是相当不挑拣水土,关中未必适合种植。”谢兰藻的眉头微微蹙起,譬如关中也能种植稻米,但比之江南,不管是产量还是品质上都是不如的。 “朕没打算让所有粮食都留在长安。”赵嘉陵缓缓地点头,因为头一批下种需要做实验,所以才在长安附近进行。“那些册子上不是有作物适合生长的地带么?譬如……”顿了一会儿,赵嘉陵才说出了“辽东”两个字。 “荒僻之地,彼处又有奚人、契丹之徒出没。”谢兰藻摇了摇头,说,“不适合开荒。” 赵嘉陵“嗯”了一声,又笑了起来:“还好选择不是唯一的。至于辽东,就当作我们以后的目标吧。”她的跟前是一幅颇为详细的舆图长卷,手指点在辽东地界又慢慢地往下滑。“你有什么建议吗?” 谢兰藻眸光幽邃,她道:“不仅需要看水土,还得选县官。”她对上赵嘉陵的视线,直白地说,“女子为县官之地域为优选。”自身的打拼固然重要,但还需要资源的倾斜和全力地推动。在赵嘉陵的跟前,谢兰藻不再掩饰自己的偏向。 视线交汇,赵嘉陵唇角笑容灿烂,她干脆地一颔首,说:“好。” 来年开春粮食种植的事在两人的对话中敲定,赵嘉陵的视线定在谢兰藻的脸上,她只失神了刹那,便将漫游的思绪拉拽了回来,提起了近来第二件重要的事。 “吐蕃那边的信使姗姗来迟,赔了些牛羊和黄金。不过他们对关押着的使者是只字不提啊。”赵嘉陵抿了抿唇道,她知道吐蕃国内氛围紧张,君相的斗争还没有彻底了结。葛东赞作为葛氏子,也是赞普需要铲除的目标的,他们是想要借刀杀人吗? “既然是个误会,那使臣也该送回国了。”谢兰藻微微一笑。到底是不是误会不重要,只是如今三方斗能接受这个说辞。吐蕃和突厥愿意低头,大雍也没必要非要跟对方打上一场,还不是时候。 赵嘉陵颔首,露出一抹了然的笑容。葛东赞是个酒囊饭袋,但能让葛氏余党拉起一面大旗,吐蕃王国自内生乱,对她们也是有好处的。同时,放归使臣也是应突厥之请,毕竟对方都派遣质子来长安了,大雍这边也可以适当地做些让步。 “不知道突厥可汗怎么样的,竟然派了两个。”赵嘉陵又嘟囔着说,她也没想太多,又道,“依照惯例,送到国子监中读书吧。”大雍不乏外藩的“留学生”,他们都在国子监学习大雍的文化。在国子监闹出笑话的时候,也有学生对明德书院感兴趣,不过赵嘉陵压根没给他们报名的机会。这些人的档案都是由鸿胪寺严格管理的。 “国子监最好。”谢兰藻说。 赵嘉陵眨了眨眼,又对着谢兰藻说:“书籍都是对外开放的,朕之前还想过,如果被这些人学会了带回国去怎么办呢。”大雍和外藩语言文字不通,是需要译语人的,但这些长久在大雍学习的,素养恐怕不亚于大雍士人,他们翻译些书籍不在话下。 谢兰藻轻笑一声:“这些书籍都是经世致用的,读了不够,还得用了。”有的藩国连一国钱币都要从大雍走私,是没办法进行大刀阔斧改革的。思忖片刻后,她敛起笑容,认真道,“不怕他们用了,只要保证大雍走在前头就够了。就拿突厥来说,他们往往会在缺粮草时候南下劫掠。如果他们能丰衣足食,还会频繁掀起战争么?” 明君系统很忽然地出声:【她的思想还是很先进的。只有你独富,就会有人不平衡,就会有势力铤而走险。你强盛的时候会避锋芒,可一旦疏忽了呢?环伺的群狼只会借机咬下你一块肉。宿主,要自身强大,但也得给周边的藩国希望。当然,最为关键的东西还是得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第86章 赵嘉陵扬眉道:“朕明白了。” 议论完政事,谢兰藻照例躬身告退了。 赵嘉陵抬了抬眼,在谢兰藻退后几步后,喊道:“谢兰藻。” 谢兰藻温声道:“嗯?臣在。”她下意识地看向声音来处,精神有些恍惚。映入眼帘的是陛下颀秀的身影,陛下唇角还是噙着笑,可不再是一团未脱的稚气了,眉宇间也写满天子的雍容气度。明明身量未变,但给人的感觉就是比两年前更为高大。 赵嘉陵抬步走向谢兰藻,她用力地抿了抿唇。喊住谢兰藻只是一时的冲动,她自己都没有想好下文。凝视着谢兰藻一会儿后,她才拖曳着语调说:“外头风大。” 谢兰藻道:“臣省得。” 赵嘉陵打量着谢兰藻,手搭在她的手臂上,感知了一下衣裳的厚度,她关心地说:“有些单薄。”她头也不回地吩咐内侍去将她的裘衣取来,拿到手之后,掂了掂重量,将它铺洒开来,披在谢兰藻的身上。 谢兰藻静立不动,长睫微微地颤着,扫下小小的一团鸦影。 近在咫尺,能够清晰地看到谢兰藻耳鬓细小的茸毛。赵嘉陵的心在静默中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她舔了舔莫名变得干涩的唇,想要说点什么打破这股氛围。她紧张地调侃道:“你今日怎么这般听话?是被朕的天子威压吓住了吗?” “是呢。”谢兰藻的声音很轻,仿若羽毛在风的主导下轻轻一点。 赵嘉陵呆滞,她眨巴着眼,面颊上绯色蔓延,如离离草野燃烧的赤火不可遏制。她的双手滑到了谢兰藻的双臂,一时间不愿意挪开。 最后还是谢兰藻无奈地出声:“陛下要与臣在这里站到天荒地老吗?” “有何不可。”话脱口而出,同时浑噩的思维也清醒过来了。赵嘉陵忙着找补,“朕、朕是说——” 谢兰藻的轻笑声响起,打断了赵嘉陵。 赵嘉陵抬眸看她,唇角往下耷拉了些。 谢兰藻笑道:“陛下若是还有话要说,不妨请臣落座细细谈?” 赵嘉陵松开了她,讪讪地笑着:“朕只是想说,风大霜寒,仔细些路。” 谢兰藻闻言眸光越发柔和,唇畔的笑容化开了那股人前的孤高绝俗。她缓缓道:“多谢陛下关心。”停顿片刻,又说,“陛下近些时日还早起吗?” 赵嘉陵眨眼说:“冬练三九呢。” 谢兰藻开口,叮嘱声中充斥着关怀:“陛下仔细些,莫要着了风寒。” “不碍事,朕是真龙天子,火气旺着呢。”自信的回答声还是在谢兰藻的眼神里,越来越轻、越来越小了,“朕知道了,绝不会在出汗后大肆脱衣。” 停顿刹那,新的话语又蹦跶出来了:“话说,如果朕那么做了,你会不会——” 只是说到一半,自己意识到了那话题的幼稚和荒唐,自行截断了话头。 谢兰藻面上浮现一抹困惑:“嗯?” 【她会生气吗?朕要是着凉病重了,她会来照顾朕吗?不行,这样太傻了。别说是谢兰藻,就连朕都讨厌这种做作的行为。】 【宿主知道就好。】 响起来的心声解答了谢兰藻的疑惑,却也让她的脸色变了变,至少听到前半截话时候如此。等“不行”两个字入耳,她陡然变得严峻的脸色才缓和了几分。一场风寒严重的时候是会夺命的,尽管太医署和医学生们有所成就,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哪有主动去“迎灾”的道理。万一呢?谢兰藻的思绪不受控制地蔓延下去,她发觉自己难以承担这种后果。自内心深处萌发的恐惧,打碎了她的从容平静。她像是被扔到冰窖里,温度从她的身上渐渐退去。 “你怎么了?”从胡思乱想中回神的赵嘉陵被谢兰藻难看的面色吓了一跳。 谢兰藻耳畔嗡嗡嗡,她勉强地克制情绪,摇了摇头,说:“臣只是想到了一些旧事。” 赵嘉陵面色踌躇,不知道该不该的问到底,如果是坏事,她的问询不就是戳谢兰藻心窝了吗? 但不太放心的谢兰藻主动开口了,她的眼神中浮现了浓厚的忧虑:“臣的父母都是病逝的。” “啊?”赵嘉陵不太明白她怎么提起这个,她眨眨眼,琢磨一阵后,伸手将谢兰藻圈在怀中,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以作安抚。 她的宰相需要她的温暖臂弯。 陛下的怀抱温暖有力,可谢兰藻眉头还是蹙着,她继续说未竟的话:“所以臣希望陛下长命百岁,无病无灾。”安静刹那,她闭了闭眼,说出了最后一句心里话,语气有点重:“请陛下千万不要去做一些蠢事。” 话音落下,原本那很用力的温暖怀抱渐渐地松开了,谢兰藻的心突然像是被什么攫住,她不敢看赵嘉陵的神色。她抬起一只手揉了揉眉心,懊恼和悔意涌了上来。交杂的情绪让她的神色变得悲怆。她不该说的,陛下心里不是已经否认那种行为了吗? 听到“蠢事”两个字时,赵嘉陵的心像是被重锤敲击了,她心中有些不高兴,难道在谢兰藻心中她就一点成长都没有吗?但在窥见谢兰藻神色时,她满腔愤愤都凝结了,她茫然地看着谢兰藻——这是相识以来,头一回看到她流露出这般脸色。埋怨的话从嘴边消失了,赵嘉陵下意识地回溯自己的话,很快就意识到是那句“如果”让谢兰藻彻底失态。 谢兰藻深吸一口气,她朝着赵嘉陵一拜:“臣万死。” “没、没这回事。”赵嘉陵赶紧将谢兰藻扶起,她赌咒似的发誓,“你放一百个心,朕不会那么做的。如果朕没做到,就教朕天——” 誓言还没说出口,嘴唇就被一只泛着冰凉的手捂住,赵嘉陵被冰得打了个哆嗦。 双唇微微启了道缝隙吗,舌尖不经意地探过掌心,在谢兰藻倏地缩手时,她露出一副懵然而又无辜的神色看*着谢兰藻。 “陛下不要随便立誓。”谢兰藻眼皮跳了跳,语调严肃。可她的心思落在背到身后的手掌上,仿佛此刻仍旧有湿热的舌尖在肌肤上缓缓滑动。谢兰藻收拢手掌,她故作平静地说,“陛下,臣要回家了。” 赵嘉陵有些恍惚,很多年前,谢兰藻会跟她说:“六娘,我要回家了。” 而她回答—— “明日见。” 【我们之间还会有很多很多个明日对吗?】 谢兰藻脚步一顿。 从陛下的心声中捕捉到一抹很细微的惶惑不安。 谢兰藻的声音在殿中响起:“臣不会离开陛下。” 她立在原地,做好了陛下要让她写一幅字,让承诺落在纸上充证据的准备。 可赵嘉陵没有说。 她只是笑了起来,最后摆摆手说:“你回家吧。”等到谢兰藻除了浴堂殿,赵嘉陵又像一阵旋风般刮了出来。 “朕送你一程。” 第76章 入夜了。 吹拂到脸上的寒风冰冷刺骨。 谢兰藻没有在厢房中静坐,而是负手在中庭望一勾弯月。 粼粼的月光如水铺洒,凋零的林木枝条影子纵横,在风中来回摆弄。 明明眼前的景与人无关,可谢兰藻还是莫名地想到了陛下,想到她将自己送到宫门前的洒然一笑。 在宫中时候,是她冲动了。 谢兰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的眼神中出现了几分迷茫和彷徨,心境已经许久没有平静下来了,正一圈一圈地荡着涟漪。 她又想起今日晚膳时候祖母问她,是否有烦心事。 她沉默许久后摇摇头,是有心事,但烦吗?谢兰藻的心里有个否定的答案。 她的心绪是什么时候被扰乱的呢?想不起来了。或许是很多年前,或许是听到陛下的心声后,或许是看到陛下有了脱胎换骨的改变后……她以为的殊途,最终还是在某个道口相汇了。兜兜转转,也算都合了心意。只是,这种“无言”的默契要一直持续下去吗?始终不清不楚合适吗?可要怎么样挑明呢?挑明了之后呢?她会有什么样的答案? 思绪在心间萦绕,眼前的幻影忽大忽小,说话声在耳边萦绕,时而是论政,时而是牵扯风月。她好像听到陛下与她说:“朕是人间绝色,被人垂涎是应该的。”谢兰藻眨了眨眼,幻影消失不见了。她无奈地笑了笑,吐了一口浊气,转身朝着屋中走。 寒峭的风也吹不走杂乱的思绪。 等到入了屋中,视线触及那放在案上的杂书,谢兰藻的眼神又是一凝。 书是高韶送来的,那暧昧的眼神和看乐子的心态一览无余。 在听到陛下心声后,她就预感会有这么一天,本来想直接扔了,但临到处理的时候,又蔓延出了另外的心绪。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或许借着旁人之眼看陛下和她是什么模样。然而她显然高估了好事者的志趣。也是,都带个“锁”字了,能是什么正经书。 不过还是能够从中找出一些东西来,譬如她成为中山公主的僚佐,与当时还是公主的陛下生疏,这是背叛……陛下刚登基的那几年,朝廷的氛围凝滞剑拔弩张的,一来是权势的争夺,二来是“背主”的余波…… 第87章 谢兰藻纳罕,她待陛下有那么凶恶吗?况且,陛下有那么怨她吗?怨到囚锁深宫?以陛下的勇气,恐怕做不到这一步呢,况且,她也不觉得陛下会那样做。 小说家言啊,就算听到只言片语,哪有当事人心中清楚呢?谢兰藻轻哂,将杂书放到了最底下。 接下来的几日,朝堂还算是平静无波。 赵嘉陵与谢兰藻议论过种子的事,中书省直接草拟敕书了。宰臣们哪个看不出来谢兰藻的用意?可局势如此,洪流汹涌势不可挡,也没谁提出异议。此事敲定后,余下的便是迎接突厥质子的事了,在和平的时候,该有的礼遇还是得有的。 十一月中旬,突厥使臣正式抵达长安。 这天寒地冻的时节,风吹得雪花纷纷扬扬地落。 突厥奉命来的使臣是特意挑选的,这些人往返长安数回,没少跟大雍人打交道,也能说一些流利的官话。他们通晓长安的风土人情,也知道如何和朝官们打交道。心中有底,于是在和突厥可汗的儿女交流时,不□□露出几分自得来。 但在踏上朱雀大街的时候,那高扬的语调忽然间降了下来。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卡着脖子的鸡。一群突厥的使臣目瞪口呆望着通往前方宽敞通坦的大道,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上回来长安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一道清脆的询问声传来,说话的是个女人。用的官话,但带着点古怪的腔调。女人是突厥可汗的女儿,名唤阿史那毗连。她身侧不远处,同样带着好奇之色的男人,则是她的同母兄长,阿史那土门。他们的母亲都是汉人,故而在王庭并不受重视,这一需要做质子,就将他们打包给送了过来。 自诩“长安通”的突厥使臣答不上来。 鸿胪寺的官员听到了突厥人的对话,唇角慢慢地扬起了笑容,缓声道:“是神物。”这水泥铺路风沙都小许多,然而最凸显价值的时候,是恶劣的雨雪天。雨水不在街道上留积,比石板路要好些。至于积雪,那也很是容易清扫,再也不担心冰雪泥土混成堆,道滑人难行了。 突厥人陪着笑脸,还想询问一二,可鸿胪寺的官员眉梢一挑,藏着话不肯继续说了。 接风洗尘的宴会是在突厥人入居的客馆办的,露脸的人职位最高的是鸿胪寺卿,宰臣没在,皇帝陛下更不可能降临。突厥人有些不满,但一想到大汗的命令,只能压下那股怒气。 赵嘉陵没有亲自去,但突厥人的反应和言语都在不多时出现在她的案前。宫中接待他们也无妨,但狼子野心的突厥人吧,太过礼遇了反而容易蹬鼻子上脸,在接待的礼仪上说得过去就行了。按理说,刚来长安都会修整些时日了,然而在隔日,赵嘉陵就收到了鸿胪寺的奏疏,说突厥王子、公主请求入学国子监。 “他们这么勤恳好学么?”赵嘉陵有些意外,她注视着被召来的谢兰藻,问道,“允许么?” “依照旧制行事,是不用阻拦的。”谢兰藻说,思忖片刻,又道,“这两人生母是汉人,通一些汉话,入了国子监也不需要什么译语人。”突厥选他们当质子,也是有用意的。一方面是他们亲族在突厥毫无势力,没人护着他们;另一方面,突厥也觉得那一半血脉跟大雍能够亲近些,借机探查一点消息。 先前的震慑是传到突厥了,但那边信多少就不好说了,毕竟不是亲眼瞧见的。突厥愿意退一步,是自己没有拿下陇西的把握。吐蕃陷入内乱,不是他要等的天机。 赵嘉陵蹙着眉,沉思一会儿说:“如果可汗死了,依照他们的地位顶多分到几群牛羊么?”突厥现在可汗强势统一东西各部,压制各部落酋长。他正值壮年,忽然暴毙的可能性比较小。“质子的利用价值不高呢。” 谢兰藻看到赵嘉陵神色,就猜到她在想什么,她莞尔一笑:“至少是一种象征,突厥臣服于我。”跟这些外藩之间盟约是最可笑的东西,想让对方低头,那就只能是实力上的压制。当然,这不是说其余手段没法用了。“陛下,就当是一枚闲子。” 赵嘉陵一点头,带着些调侃之意,笑道:“不能是朕下的那种。” 客馆中。 阿史那土门在抱怨:“我们不能见到陛下吗?” 阿史那毗连懒洋洋地睨了他一眼:“你什么身份,还要皇帝陛下亲自来迎接你吗?” 阿史那土门语塞,顿了顿,又说:“我们做什么要那么快进入国子监?” “不然在客馆中数羊吗?”阿史那毗连说话也不客气,“你不会指望着在长安肆意游玩吧?”外藩的使臣进出都是有限制的,像他们这样的质子,更不可能放他们长安闲逛了。客馆中的下人买通不了,想要知道点什么,国子监恐怕是最好的途径。她相信大雍皇帝不会拒绝他们入学的。 “不成吗?听阿古说长安有很多好玩的。我们是客人,食料钱都由大雍负责给,也不用为钱发愁。”阿史那土门说。 这句话惹来的只有阿史那毗连嘲弄的笑,这不停被下面子,阿史那土门也恼了,一张长着胡须的圆脸涨成猪肝色。他怒声道:“你自己去国子监吧。” 阿史那毗连:“哦。”她的视线转向一旁的侍从,问,“阿古,大雍的宰相是女人。我听说,大雍的女子可以当官,是真的吗?”送他们来长安的使臣要回突厥的,只能留下几个侍从。阿古是留下的人之一,他是粟特人,通大雍官话,跟长安的胡商很熟悉,知道长安的风土人情。 不等阿古回答,阿史那土门就嘲笑说:“妹妹,你难道还要留在长安当官吗?我一定会帮你把这个消息带回草原的。连女人都能当官,这——”鞭子在空气中抽出一道破空声,直接抽到了幞头的软脚上,刹那就将阿史那土门抽开花。剩下的半截话被淹没在满脸的惊惶里。 烦人的苍蝇停止嗡嗡叫,阿史那毗连满意了,她朝着阿古一抬下巴,示意他回答。 “是的。”阿古一点头,嗓音粗重,“但是从去年开始,大雍就不随便授官了,得经过各种考试才行。”他都是听别人说的,一知半解,总之就是很严格。他看到阿史那毗连充满野心的眼神,犹豫了一阵,又说,“国子监好像名声不好。” 阿史那毗连一愣:“它不是大雍的官学吗?” 阿古:“大雍的皇帝不喜欢,另外办了一个明德书院。” 阿史那毗连思考片刻,问:“达官贵人的子嗣在哪里读书?” 阿古如实说:“大部分在国子监。” 阿史那毗连点了点头,只是暗自记下“国子监”三个字。 被鞭子吓到了阿史那土门还觉得脸上隐隐作痛,但是憋不住话,他又兴致勃勃地说:“就是喜欢瞎折腾。” 阿古尴尬地看了阿史那土门一眼,没有回答。 这话传出去,会让人觉得他们不敬。大汗要他们来,一方面是稳住大雍,另一方面是打探消息,弄明白先前贡使让人传回去的消息是真的还是假的,大雍真的掌握了能够开山裂海的可怕武器吗?看着那奇怪的坚硬道路,大雍好像是真的有神明保佑。 总之,两位来自草原的客人想要入国子监的请求很快就批下了,突厥的王子一副怏怏不乐的神态,阿史那毗连心中则是很高兴。至于国子监里——大多是达官贵人的后嗣,见惯了外藩人。没掀起仇恨就不错了,至于好奇心是半点没有。 国子监近来有自己忙碌的事情,除了年底的考试,他们还跟明德书院约好,私底下较量一场。这就更没空搭理新来的同学了。 说是私底下,但被人一嚷嚷,连宫中的赵嘉陵都有所耳闻。 “他们准备怎么比?”赵嘉陵兴致勃勃的,甚至想在双方比试的时候溜出去看看。 谢兰藻道:“诗会,打马球或者蹴鞠。”国子监和明德书院道不同,也只有文采武功能拿出来较量,国子监中勋贵出身的,虽然缺了个读书的脑子,但在玩乐上还是很在行的。话音落下,抬眸看到陛下炯然明亮的眼神,谢兰藻眼皮子一跳,猜她想去。果然,下一刻就听到“朕要去看看”这句话。 “国子监不是洗心革面了吗?他们的变化需要朕来见证。”赵嘉陵振振有辞。 谢兰藻眉头微微蹙起,犹豫之色在脸上徘徊,好一会儿,她才试探性地问道:“要夜宿臣家?” 嗯?还有这种好事?赵嘉陵眼睛一亮,忙不迭点头:“朕接受你的邀请了。” “臣说的应该是问句。”谢兰藻瞥着她。 装聋作哑的本事发挥作用,赵嘉陵假装没听见,扬着灿烂的笑脸说:“务本坊离太极宫近,离大明宫远。这样吧,朕搬回太极宫处理政务怎么样?” 谢兰藻:“陛下,您一句话回到太极宫倒是轻省。”自仁宗朝便在大明宫办公了,中书、门下、殿中、御史台等官衙都在大明宫那边,陛下一动百官也得跟着动,更别说内宫了。“若只是为了臣兴师动众,臣就真的要成千古罪人了。” 第88章 赵嘉陵面上笑意不减:“朕也不愿意你背负骂名,所以朕又为你想了个好点子,” 谢兰藻心中一突,总不能让她搬到宫里吧?真要应一个“锁”字? 赵嘉陵眨了眨眼,她眸中泛着纯澈的光,兴高采烈地宣布:“朕让人在光宅坊买了座宅子。” 谢兰藻松了一口气,此刻带着点庆幸地想,幸好没将那话问出来。 第77章 光宅坊北边就是大明宫的建福门,出入的确方便。陛下都这么说了,那肯定是买了。如果她跟陛下在宅子里碰面,那不就是真的成幽会了吗?谢兰藻不知道怎么回答好,看向赵嘉陵的眼神欲言又止。 赵嘉陵想得很是周到,她又说:“宰相事务繁忙,从私第到府衙多有不便,来回路上颇为耗费时间,朕就以此做理由,赐下宅院,应该没人反对吧?” 谢兰藻张了张嘴,最后问:“只有臣吗?” “不止。”赵嘉陵眉飞色舞道,“避嫌嘛,这个道理朕还是明白的。不止你一个,就当朕体恤大臣。” 的确考虑得很是全面了,从这方面也能看出陛下的成长。但想到那些话本,谢兰藻就不觉得那帮人会往正直的方向想。算了,也不差这点。就算没这一出,也有其他事情会被拽出来说道。她定了定神,不再让杂乱的思绪继续纷飞了,将话题撤回到“诗文赛”上,她道:“年终了,倒不如趁着这个时候热闹热闹。” 赵嘉陵道:“唔,你的意思是添点彩头吗?” 谢兰藻:“既然要办就正式些。” 赵嘉陵点头:“朕明白了,让国子监再做一次踏脚石。” 谢兰藻:“……臣并无此意。”这话就不大中听了,传出去让国子监的学生失魂丧魄。 赵嘉陵大大方方地说:“朕的偏见就这样根深蒂固了,如果国子监不能漂亮地翻身,朕都想克扣每年拨给他们的钱了。” 好一会儿,谢兰藻才说:“……别让国子监的博士们听见了。” “朕与你的私语谁敢传。”赵嘉陵哼了一声,“国子监还在抱怨,说明德书院有印刷坊、书局,他们底下却没有。朕拦着他们开设了吗?他们手中不握有公廨钱吗?”以前国子监那个死样子她其实没什么感觉,毕竟先帝时候不也那样走过来的。但跟明德书院一对比,不仅不能赚钱,甚至钱扔下去连个响都听不见,那就让她不痛快了。 “昔日国子监掌握国朝文学,可现在皇雍书局那边名声已经打出去了,一切举业用书都以明德本为正本,再开设印刷坊也没有多大意义了。”谢兰藻答道。 赵嘉陵道:“希望真的能有点长进,可以让朕刮目相看。” 私底下的比试随便在长安找个园子就解决了,也不需要什么特定的流程,但天子对此感兴趣,那就不能太率性了。明德书院和国子监领了任务后,忙不迭开始确定时间地点。这关乎两个学府的名声,从场地开始就是较量。 “论文”之所,国子监有的是,奈何结束后还有一些娱乐,譬如马球——国子监有场地但过于局促,哪能跟新修的明德书院较量?学生们换个地方较量也无妨,但陛下、宰臣们都来观看这一乐事,能跟陛下说一场一移驾吗?最好是有一个能包揽所有的地方。这一对比,国子监完败,只能将地点放在明德书院。 至于参与学生,那得要精挑细选了,私底下论战怎么来都好,但在陛下的跟前,得拿出制举试策的方正态度来。书院和国子监的学生都知晓轻重,氛围一下子变得凝肃紧张起来,堪比最后一次大考。 十一月底的一个晴日。 风寒如刀。 青衿监生们在国子博士的引领下骑马前往明德书院了,里头有文采风流的,也有几个勋贵家的纨绔,要他们下笔作文是万万不成的,但骑射的功夫还不错,可以拿出手跟明德书院较量。突厥的质女阿史那毗连也在其中。国子监的博士原来不想带她的,奈何她功夫好。草原出生的,是一流的飒爽劲俏。博士们上书请示,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就将阿史那毗连放到了队伍里。 “比文不行,在马球场上,怎么样都能略胜一筹吧?” 话音才落下,就挨了同学一瞪眼:“谁说不成的?” 那勋贵子弟大大咧咧地说:“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吗?明德书院都是考进去的,选拔很严格呢。” “又不是谁都想去明德书院的,没去成不代表不如人。” “哦。”勋贵子弟也没继续揭人老底,毕竟他们也是国子监生,甚至还是拖后腿的。课业在朝堂上被念出,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光宗耀祖”,这还挨了好几顿揍。 论文之所在明德书院的“明德堂”,这儿原本是寺庙讲经之所,能容纳的信众颇多。原寺庙改建成书院,这里也变成了大讲堂,不过是封闭式的。国子监监生们抵达时,明德书院的学生已经依次落座了。 “那是琉璃?”阿史那毗连打量着四面的装饰,眉眼间的惊异根本掩饰不住!讲堂里没有灯烛,但很是亮堂。她起先以为是开着窗,但一丝寒峻的风都没有,仔细一瞧,发现都是晶莹剔透的琉璃装饰!明德书院好大的手笔!再一想到了夜间鬼屋似的国子监学舍,她的面色变得有些微妙了。 “是啊。”国子监学生恹恹地开口,眼神在屋中打转,酸溜溜道,“真是天壤之别对吧?” “原本这一切都是属于国子监的……”乍一听改制的时候,很多人都是反对的,认为祭酒和博士做得对。但改制还是进行下去了,国子监的“努力”换来了什么呢?连忠贞之名都没有,只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那当初为什么要抗拒呢?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只一失足就被美好的人生推拒在门外了。 阿史那毗连在国子监待了几日,多少听到了些声音。只是她本能地觉得国子监多是达官贵人后裔,就算不受重视了也比新建设的明德书院好些,毕竟国子监才是真正的官学。那想到印象一下子就被颠覆了。 大雍的皇帝陛下想做什么呢?那些臣子们不反对吗? 皇帝陛下本人坐在帘幕后,几个重要的朝臣也依次落座,手边都摆放着明德书院的刊物。 书院是皇帝力推的,朝臣们哪能不关注?每次学刊出来,他们都第一时间浏览,此刻却要装模作样再浏览。 赵嘉陵没理会那些朝臣,学生们作诗的时候,她也将手中的一张有折痕的纸递给了距离她最近的谢兰藻。 谢兰藻扫上一眼,朝着赵嘉陵一颔首,便小心翼翼地将纸折起来叠在袖中。 朝臣的余光瞥见了陛下跟宰臣的小动作,不免心中好奇。 在偷偷摸摸传什么消息呢? 都让他们看到了,不能让他们看清楚一点吗?陛下的心声呢? 朝臣又悄悄地瞥了谢兰藻一眼,在椅子上静坐着,低垂着眼睫,如一团皎皎明月,真是非一般出尘绝世。 谁能想到,她会被陛下摘了。 这一端没动静,那一端窸窸窣窣的细微动静渐渐转大了,诗文的较量只是起先,真正精彩的部分在“论战”,这考的可不仅仅是文采了,还得有机敏。有的人落笔如烟霞生,一张嘴却期期艾艾,那是不成的。 纯粹的学术之辩其实是有些无趣的,但昂扬向上的精神风貌能让人欢喜。引经据典说义理,能见学养之厚,能见思维之敏。辩论不需要温吞,在激昂声里,双方唇枪舌剑、步步紧逼,非得辩得对手心服口服不可。 到了中场的时候,国子监的败局就很明显了。 国子司业的神色局促,这已经是最好的一批学生了。 他要不要也跟当初的郑祭酒一样辞官归故里啊。 结果已定,但赵嘉陵没再诋毁监生的智慧。毕竟一年前,在朝堂上念出来的监生课业,是能够在“家祭时候活乃翁”的,现在的情况也算是一种进步。打击一下就够了,不能将未来的种子都打死了。 她朝着银娥一颔首,银娥便领命退了出去。不论胜败,皆有赏赐。 等到外头呼“万岁”的喧闹声退去,谢兰藻才开口道:“明德书院创建不到一年,便有累累硕果,臣请在州府设置书院!” 朝官们闻言凛了凛,心中浮现一团“果然如此”的念想,就知道没有一场热闹是白看的。其它科目的成就不用拎出来说,现在连文学都要胜国子监一筹,是要彻底取代国子监吗?未来国子监的处境岂不是更尴尬?除非……除非国子监主动迎变。 户部尚书附议道:“臣以为可。”在她出声后,几道稀稀落落的附和声响起。 赵嘉陵没理会剩下的人,她现在也能猜到对方在纠结什么。书院的变化必定会牵动学术大变,迟早影响到贡举,而一旦贡举大改革,仕途也会出现一种难以预料的变化。但要阻止,却提不出合适的理由。其实在去年的时候就一败涂地了,她跟谢兰藻以退为进,保守的人保住了“国子监”,但在彻底的革变下,国子监的“空壳”留着不再有大用。 第89章 “太原、河南二府要建书院,除此之外,还有扬州、益州、荆州……”赵嘉陵一共说出了十二个府州的名字,用来作试点。而这些府州呢,恰恰与先前选定的种子试验田重合。除了两府外,刺史都是先帝时坤榜登科的女子。 户部尚书神色不变,几个朝臣眉头微微皱起,这下知道陛下跟谢中书在传什么纸条了。 但除了陛下圣明,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谢兰藻的眸光幽幽。光论文学风气,建明德书院还有更适合的州。但在推进改制的时候,她也要保住昔日母亲争取来的成果,甚至将之往前推一步。她在长安,地方上的书院招生若是有偏向,她是无法插手的。 大事商议完,重新回归娱乐了。 明德书院有马球场,场地颇大。是给兵学建的,但限时也会有其余士人去打马球。等到赵嘉陵在百官的簇拥下到场时,明德书院和国子监学生已经开始比拼了,外围一圈喝彩声,不绝于耳。明德书院这边上场的都是兵学的学生。这一科目大多是勋贵出身,要么就是禁卫里的,马上功夫极佳。 赵嘉陵的视线落在代表着国子监的青衣队伍上,她一挑眉,道:“她就是突厥王女么?”国子监选人的时候挑中了她,赵嘉陵想着没什么不可的,就同意突厥王女代表国子监上场来。看来在这点上,眼光还是很老辣。 谢兰藻颔首道:“是她。” 赵嘉陵又问:“那位王子呢?” 谢兰藻言简意赅:“不行。”就是一张吃饭的嘴,文不成武不成的,当棋子都嫌碍事。“这位王女对我大雍的一切很感兴趣,算是国子监中最为求知若渴的人了。”顿了顿,她又说,“似是想留在我朝做官。” “做官?”赵嘉陵露出意外之色。按照惯例,外藩的人来了想留下,会象征性地给个没有实权的官做做,但质子这个的确没有先例可循。“心慕我中原风化,有眼光。” 谢兰藻淡笑,如果突厥王女当真心向大雍,那么让她回去继承可汗之位,对大雍利处更多。但草原那边与大雍习俗又是不同,想要变局出现,得先将原有的势力彻底打散……思忖片刻,暂时将这个念头抛去。 球场上,击球的人骑着快马,如风驰电掣。 围观的学生呢,则是争相赋诗,延续先前的“文斗”。 赵嘉陵负手而立,时不时有侍从传句,道“坚圆净滑一星流,月杖争敲未拟休”、“逐将白日驰青汉,衔得流星入画门”。1 在喝彩声中,赵嘉陵难免看得技痒。她转眸凝视谢兰藻,见她也目不转睛看球场,心中更为热切了。她道:“朕想跨马执杖,可么?” 谢兰藻曼声道:“陛下千金之躯,不宜自劳,不若静观健儿击球。” 赵嘉陵悻悻然一笑,闭上了嘴。可等看到明德书院那边喊高韶上场了,她又没忍住:“高韶都可以。” 谢兰藻从容道:“她不归臣管。” 简简单单的话一下子击中了赵嘉陵的心,连带着那股游戏的殷勤都如潮水消退了。她凝眸注视着谢兰藻,感慨道:“是啊,自有四姐来管她。” 谢兰藻眼睫微颤。 不远处的散骑常侍被喝彩填塞的脑袋回复清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陛下想要加入,于是,他不合时宜地开口道:“陛下若入场,击球的人会局促。” 赵嘉陵:“……”酝酿的情绪和氛围被碍事的人戳破,她怏怏不乐地瞪了散骑常侍一眼,再看谢兰藻的脸色,发现看不出什么情绪了。片刻后,她又乐观地想,等晚上回光宅坊的宅第再耳语。 第78章 凛冽的寒风中,健儿骑马驰骋,连绵不绝的喝彩声渲染了一片极热闹的氛围。 明德书院和国子监选的人都很有本事,没有出现那种被压着打的场景,比分紧咬着,很有悬念,吊足了人的胃口。 最后这一场酣畅淋漓的击球赛以平局告终,双方的脸上都有遗憾之色,眼神中也燃烧着熊熊的斗志。 赵嘉陵虽然没能亲自下场,但大饱眼福了。她照例赐下钱财和布匹给诸学生,以作嘉赏。对于双方表现格外精彩的人,她另外赏赐了一套棉袄。 扬州的种植和纺织机器的改进是同时进行的,阮似荆在学了《纺织谱》后,亲自去了趟扬州。在棉花收获后,扬州刺史便紧锣密鼓地开始安排纺织工作,将织成后的布匹以及部分棉衣成品送到长安来。赵嘉陵留了些棉布,至于成衣,因为一开始就是按照边衣裁制的,她直接下令将它们送到边关。只可惜棉花才开始种植,能做成的成衣并不多。 明德书院这边表现最好的是蠡侯、京兆少尹之女,名元灵准。而国子监那边,当然就是来自突厥的阿史那毗连了。两人并没有走到赵嘉陵近前,只是遥遥地伏身谢恩。等到赵嘉陵和宰臣们的身影消失在眼前,阿史那毗连才故作不解地问:“棉袄是什么?” 元灵准瞥了她一眼,温声道:“西域那边不是很常见吗?”突厥可汗狼子野心,与吐蕃赞普觊觎西域之地,已不是个秘事。见阿史那毗连仍旧是一副茫然的模样,她才又道,“是一种更为保暖的布匹织成的。” 阿史那毗连心思如电转,她其实听说过棉花,粟特人往返四方也带回过棉布,知道那些地带都种有一些棉花。但棉布不如其余布匹,尤其是中原这边传来的丝绸。西域诸国将它视为下等,自然不可能用它做贡品。那么大雍的布匹是哪里来的?棉花是自己种的么? 元灵准注视着兀自沉思的阿史那毗连,扬眉一笑后,慢悠悠地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开了。她听父亲说突厥王女对中原文化很感兴趣,却不知道她是要做传递消息的奸细,还是另有图谋? 另一边,赵嘉陵跟谢兰藻返回长安城了。 光宅坊的宅子不如谢宅大,但也有亭台耸峙,假山错落,游廊迂回。冬日里天黑得早,斜阳的余辉很是惨淡,门廊下悬挂着的灯笼已经点亮了。风一吹,就有火光在跳跃着,一团团明光驱散幽暗。 赵嘉陵和谢兰藻坐在厅中闲聊,话题落到棉衣上,赵嘉陵唏嘘说:“想要让驻边的将士都能有棉袄保暖,远远不够。” “试验田很是成功,倒是可以匀出一些种子,让那边自己试着种植些。”谢兰藻斟酌片刻后,那些小册子她也翻看过,陇右那边比江南更适合种植。只是碍于边关不宁,怕陡然掀起的兵祸,影响到开垦种植。不过大面积的种植不太适合,但小范围的试验,却是可以的。 赵嘉陵点了点头。 凛冽的寒风吹来,吸一口气,都是冻伤肺腑的酷寒。长安如此,更何况更北边?她想了想,又道:“太医署和明德*书院一起研究出来的防冻裂以及治外伤的膏药,朕已经着人送过去了。” “送达了,军中谢恩的表状也已经送到,将士们感念陛下的恩德。”谢兰藻说。 赵嘉陵“嗳”了一声,又感叹说:“朕希望时间过得快些。” 谢兰藻凝视着赵嘉陵,纳闷道:“为何?” 赵嘉陵眸光炯然发亮,她眉飞色舞道:“这样的话朕就能直接见到改制的成果了。” 谢兰藻哑然失笑,她道:“那陛下的愿想是不能实现了。” “现在这样也不差。”赵嘉陵又说。她自我开解能力还是很强的,总不能因为白日梦实现不了就大发雷霆吧?眸光黏在谢兰藻的身上,她换了话题,“今夜留在光宅坊,家中知道吗?” 谢兰藻瞥她,道:“臣又不是三岁小孩。” “这就好。”赵嘉陵点点头,顶着谢兰藻的视线,她又重重地一咳,解释说,“朕是怕谢家的人出来寻你,到时候惊动金吾卫,传得整个长安都知道。” 谢兰藻无言。 虽然知道这事情不可能,但顺着陛下的思绪往下一想——全长安都知道她跟陛下在光宅坊私会,的确够惊悚的。惯来会捕风捉影的人,不得写出一部“金屋藏娇”的大戏来? 谢兰藻的神色随着思绪微微变化,赵嘉陵有些不解。她起身走近谢兰藻,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一俯身,视线与坐着的谢兰藻齐平。“在想什么?”赵嘉陵闲话家常似的询问。 谢兰藻回神,视线聚焦在近在咫尺的芙蓉面上,再进那么一寸,就要鼻尖相撞了。她微微地向后倾,刻意地忽略赵嘉陵垂落的发丝扫在面庞上的触感。“臣在想——” “哦,你只是在想留在这边是不是不合适。”赵嘉陵往后推开,一副“我看透你了”的笃定。顿了顿,她又笑着说,“但你还是来了。” 悬在上方的人影从容退出,谢兰藻微微支起身。她捋了捋衣袍上的褶皱,慢条斯理说:“陛下有请,臣不敢辞。” “你可拉倒吧,你拒绝朕的次数还会少吗?”赵嘉陵的心情不错,飞扬的语调里没有嗔怪之意。她抱着双臂凝眸看谢兰藻,自顾自地乐道,“反正来了。” 陛下心思怎么样,谢兰藻一眼看透。她眸光沉邃,微仰着头看赵嘉陵,轻哂道:“臣来了又怎么样呢?” 第90章 赵嘉陵卡壳,被一句简简单单的话问倒。 没深想,当然也回答不出来。 脸上掠过了一抹不自在,但还是要给自己找点颜面的,决不能在谢兰藻跟前一败涂地。眼神闪烁着,脑海中蹿出了话本里的词,她灵机一动:“你既然来了,就得听朕摆布。” 谢兰藻:“……”很想劝陛下少看点杂书,但要是这样说了,保不准陛下要跟她彻夜谈论书中内容了。对于陛下这种时而嘚瑟时而犯怂的性情,最好的手段大概是进攻吧。思绪略略一转,谢兰藻又继续问:“那陛下要如何摆布臣?” 赵嘉陵的确呆住了。 “摆布”两个字,自己说和谢兰藻说,那感觉完全不一样。过电似的,一路带火花麻痹了她的心。谢兰藻面上带着微微的笑,那柔和的语调……是在鼓励她吗?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现在的她已经不是让机会错失的人了。 于是,赵嘉陵一把握住了谢兰藻的手,拉着她起身,热情地邀请她:“你跟朕来。” 谢兰藻眼皮子微微一颤。 陛下脸红归脸红,可不再呆滞如大头鹅了。 她被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牵着起身,听着陛下含糊的嘟囔,也听着自己那逐渐在耳边隆隆的心跳。 谢兰藻定力足,一缕清明的神思从漩涡中钻了出来:“陛下要带臣去哪里?” 赵嘉陵实话实说:“内寝。”在谢兰藻那不可思议的眼神落来时,她露出一副无辜的神色,“不是你自己说任由朕摆布的吗?” “臣只是询问,可没答应。”谢兰藻面色泛红,她矢口否认。 “你难道不想看看宅子布置得怎么样吗?是那以后要小住的地方呢。”赵嘉陵努力地诱惑她,“朕可是专门派了内侍来收拾的。” 谢兰藻:“臣白日来看也是可以的。” 赵嘉陵诚恳发问:“那今晚睡哪儿,难道还要回到务本坊吗?总归是要看的嘛。” 谢兰藻:“……”她可能不太清醒,被陛下三言两语带到沟里。陛下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又精进了,原先的法子行不通了。 灯烛摇晃,人影交缠。 各怀心思的两人就这样走到了目的地。 吱呀一道推门声响,谢兰藻停步。 “怎么了?”赵嘉陵问她。 谢兰藻叹气,看过的话本在脑海中交织出光怪陆离的画面,穿过这道门,仿佛进入另一个奇异的话本世界。大明宫里锁的是中书,而不是帝后。她转眸注视着脸上带着欢快笑容的赵嘉陵,一个恍惚,很突兀地问出声:“陛下和臣之间算什么呢?陛下应该跟臣说明白。”话音落下,连她自己都怔了怔,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问出口,连酝酿都没有。得到答案后呢?她该有什么反应?谢兰藻的心猛烈地一跳,随之钻出一股深深的迷茫。 赵嘉陵一愣,蹙了蹙眉,放轻声音:“进屋中也能说。” 谢兰藻一言不发地审视着屋子,像是在看龙潭虎穴。 “外头风凉呢。”赵嘉陵说着,打了个喷嚏。 谢兰藻眼神还算沉静,她看着赵嘉陵发红的鼻尖,快步地走到屋中,将门一推,严丝合缝的,减少漏入的风。 赵嘉陵如愿了,可眉头耷拉下来,眼神怅然。她知道谢兰藻是什么意思,想要说出口还是难的,毕竟要在恰当的时机有足够的勇气。这问题来得太猝不及防了,她都还没有在心中预演过,没好好斟酌要怎么回答。 谢兰藻背灯而立,赵嘉陵则是在屋中一圈圈地踱步。 热络的氛围消失,仿佛天地都被隆冬的低温给冻结住。 “我——”赵嘉陵开口说了一个字,就又哑了。 她的心中开始擂鼓,什么都不提还能维持眼前的局面,一旦提了,谢兰藻会远离她吗?虽然谢兰藻有过许诺,但是为了她们的理想,还是为了她赵嘉陵呢?往日里可以得意洋洋,放些狂言,但内心深处实际上藏着种种忧虑。 谢兰藻无奈地看她:“陛下转得臣头晕了。” 好吧,陛下仍旧只有那点胆色。 她自己也有些彷徨,可问都问了,还要退缩吗? 赵嘉陵“哦”一声,讪讪地说:“那朕坐下。”一会儿后,她撑着椅子的把手,似是要站起,可在谢兰藻疑惑的眼神中,又慢吞吞地坐了回去,她问:“你想下棋吗?” 谢兰藻垂着眼:“臣不想。” 赵嘉陵:“读书呢?” 谢兰藻还是道:“不想。” 赵嘉陵抿了抿唇,有些丧气。逃避好像行不通了,她内心彷徨,神色犹豫,最后提着一颗颤颤巍巍的心,期期艾艾地问:“朕说了,你就顺势拒绝朕吗?” 这话还是云山雾罩的,不是谢兰藻想要的直接。她没看赵嘉陵,说:“臣不知道陛下想说什么,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回答。” “你都不知道还要让朕说明白吗?你怎么知道朕有话要说?”这句话很顺畅了,赵嘉陵看着谢兰藻,知道她也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她确定,她要是不直说,谢兰藻会一直跟她打哑谜。这点上,她哪里及得上宰臣啊。 太坏了,谢兰藻。 赵嘉陵压低声音问:“你讨厌朕吗?” 谢兰藻不假思索:“不讨厌。” 简单的三个字振奋了精神,赵嘉陵想直接问“喜欢与否”,又怕等来拒绝或者沉默。她想了想,迂回询问:“那你厌恶朕的怀抱吗?” 谢兰藻仍旧没有犹豫:“不讨厌。” 赵嘉陵眼皮子一跳:“那……要是更进一步呢?” 谢兰藻沉默了一会儿:“陛下不要拿没发生的事情问臣,臣不知道。” 本来还因为谢兰藻的沉默大受打击,陷入幽怨中,可等到话入耳,思绪活跃起来,并且朝着另一个方向猛冲去。她喜出望外道:“你在邀请我,是要先试试合适不合适吗?”天大的馅饼直接砸了下来,真是不可思议。 谢兰藻:“……”她无比坚定地拒绝说,“不要。” 赵嘉陵失望:“好吧,是朕唐突了。” 谢兰藻没接腔,眼神从赵嘉陵的身上调开。这东拉西扯的,就是不肯切入正题。她一时间也理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态,她有必要询问吗?谢兰藻试图用理智来分析自己的内心,可越想越是烦闷,外显的情绪直接堆上眉梢。她很轻地说:“算了。” 赵嘉陵看着谢兰藻眉眼的愁绪,心中一沉,不太妙啊。 和美的氛围怎么走到这一步呢?她回忆了一下,弄不清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可她就是怕被谢兰藻拒绝,会弄得很难堪。谢兰藻之前不要她说,是因为没在光宅坊吗?失魂落魄的她从光宅坊回宫,真的很近呢。胡思乱想了一通,赵嘉陵泄气道:“对,朕就是觊觎你。” 谢兰藻:“?” “哦,不对,是朕心悦你。”最难说的话都说出口了,还不如一鼓作气往前冲。但“觊觎”两个字不中听,要及时改口。 谢兰藻眼睫颤动。 不难猜,心声里、言行举止里都能看出端倪,但只要没挑开,那就是不明不白的。 心中发胀的情绪被轻轻地戳破了,轻飘飘地落下。酸酸胀胀的,说不清道不明。 “你怎么不说话了?你让朕说的,你不回答吗?”表白没有得到回应,哪能不伤心欲绝,“还是说你在斟酌,准备用洋洋洒洒的千字大论来斥责朕的痴心妄想?” “臣没有。”谢兰藻抬眸,她的神色带着点彷徨。 “那你是什么意思?”控诉的声调有些咄咄逼人,赵嘉陵看着谢兰藻,“朕的心因为你死去活来的,你就这三个字应付朕吗?谢兰藻,你太没良心了。” 谢兰藻抿唇,又说:“臣不知道。” 赵嘉陵发懵:“什么意思?” 【应该是没谈过,不太清楚。】明君系统憋不住,它的宿主也太能挑了,直接选中一株铁树,【宿主,你迂回地问。】 赵嘉陵:“……”她还不够迂回吗?迂回换来打哑谜,直白换来不知道。要是干脆利索地拒绝,她还能说从此做个冷酷无情的帝王,再也不要心动了。 思考片刻,赵嘉陵又拎出了陈希元,她郁闷地问:“要是你师姐这样说呢?” 谢兰藻想也不想就道:“不可能的。” 赵嘉陵没法子了,她垂头丧气地坐着,屈起手指在椅子上敲了又敲。 笃笃声响在安静的屋中萦绕,直到赵嘉陵那只手被握住。 谢兰藻轻声道:“臣幼时立志做出一番大事业,此生不会成家。” 赵嘉陵撇开眼:“你剪断儿女情长,而朕就不一样了,朕没用,多情气短呢。” 谢兰藻清楚自己的本性,再变都不可能变成一团炽烈的火。她继续道:“陛下在臣心中是最特殊的一个,但臣天性如此,恐怕给不了陛下同等的热烈。” “朕又不是做买卖的,难道还要带个小秤称量感情多少吗?”赵嘉陵凝望着谢兰藻,“就算朕是海,你是池子,但只要你肯给朕一整个池子,就不会少。” 第91章 谢兰藻神色怔然。 她几乎不与人谈论私情,自然也没有听过这番论调。有的人情浓,有的人淡泊,在她的认知中,这两种人是不大合适的,多情的人会心冷,也会失望。“陛下,臣——” 赵嘉陵打断了谢兰藻的话,恹恹地说:“朕给你手诏,巡街的卫兵会放行的,你想回家就回吧。” 谢兰藻呼吸一滞,许久后才道:“可这座宅子,不是陛下赐给臣的吗?” 这下轮到赵嘉陵语塞了,她慢慢地说:“那你要赶朕回宫吗?” 谢兰藻:“臣绝无此意。” 赵嘉陵不说话。 她不大高兴,她想的表白不是这样的场景,也不是那模棱两可的答案。 所以说,谢兰藻还是真是可恶,这是上天派来的劫数吗? 赵嘉陵的心声愤愤不平,开始胡言乱语:【她不答应朕,但要朕留下来与她做交颈鸳鸯吗?】 【往好处想,她没有拒绝朕,但当初想上她家提亲的可是连门都没进。】 【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自我开解很成功,瞥了眼还被谢兰藻握住的手,脸上的阴云顿时消散了。她说:“那你要跟朕试一试吗?” 谢兰藻的神色恢复沉静,她缓缓道:“陛下或许会失望。”当她跟陛下的关系出现一道大裂痕,能不影响到国家吗? 赵嘉陵纳闷道:“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会失望?”顿了顿,她又说,“我不要你放弃一切全心全意为我。”每个人都有理想,现在又没有冲突,为什么非要舍去呢?“我只要你的那份儿女情长。”话音落下,赵嘉陵又加重了语调,“全部。” 真心的剖白让谢兰藻有些恍惚,片刻后,耳畔又响起认真的询问:“你可以给吗?” 果真踏过房门就代表着一次重要的、足以改变人生走向的抉择吗?谢兰藻察觉到陛下将手缩了回去,她指尖蜷起,眼前出现过去的画面,如浮光掠影,顷刻间便杳无踪迹。视线重新在陛下的脸上聚焦,最先触及的是那双款款深情的眼,是一如既往的诚挚真率。 赵嘉陵:“朕说的每句话都作数,你说的每件事情朕都会记在心中。朕可以写承诺书,朕可以指天发毒誓。”她的心又被推到了海浪中,如浮木一般忽上忽下。 谢兰藻说:“臣能给。”她的目光柔软,说完这三个字的时候,心中无形的禁锢忽地松了,四肢百骸弥漫着一股如释重负的松快。 是期待的答案,但落到耳中的时候,赵嘉陵还是觉得有些突然,她开始发懵,还以为听岔了,没能及时地做出回应。几个呼吸后,她才反应过来,心潮澎湃之下,从喉头挤出“哈哈”来。 谢兰藻无奈地瞥了赵嘉陵一眼,抬起手揉了揉眉心。 平日里就很张狂,这会儿更是口无遮拦了:“朕之前就应该让内侍准备大红鸳鸯被。” 这话一出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谢兰藻说:“日子要长久,得慢慢来不是吗?” 赵嘉陵听明白这婉言谢绝,有点遗憾,但一琢磨的确急不得。她又问:“那之前说试一试的那个呢?” 谢兰藻不解道:“哪个?” 赵嘉陵满眼希冀地看她:“比拥抱更进一步的。” 第79章 没试过,不知道会不会讨厌。 刚才的提议被拒绝了,可现在她们的关系不是变了吗?那总应该试一下才对。 赵嘉陵的心思都写到了脸上,更何况还有心声外漏。 谢兰藻一时哑然,她凝视着赵嘉陵,慢条斯理道:“要是臣……不喜欢呢?” 赵嘉陵心尖一颤,不会又再起波折吧?她呆呆地看着谢兰藻,最后将乱七八糟的思绪抛到了九霄云外,她闷声说:“那就多试几次。”她一边说话,一边朝着谢兰藻探手,直接将她揽到怀中。 赵嘉陵坐在椅子上,两人并肩坐多少有些局促了,被揽住的谢兰藻只能坐在赵嘉陵的腿上。她伸手抓住椅子的把手,稳住身形,眼睫披垂着,阴影半遮住那双沉静的眼。 “你不要抓住椅子。”赵嘉陵紧张地吞咽,她的心怦怦跳着,小声地嘟囔。 “嗯?”谢兰藻的答话声很轻,微微扬起的尾调如羽毛扫动。她的思绪好像很清明,可又像在水中浮沉,很难抓住一个着力点。 赵嘉陵又说:“我。” 谢兰藻定定地注视着赵嘉陵不说话。 赵嘉陵面色泛红,嘀咕一句“揽住我”后,牵住了谢兰藻的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眼眸明晃晃的,她说:“像这样。” 撑着椅子的确有些别扭,谢兰藻眼睫轻颤,将另一只手抬起轻轻地放到合适的地方。赵嘉陵高兴了,她深吸一口气,抱住了谢兰藻的腰,让她与自己更贴紧些。她的思绪如奔马,嘴唇翕动着,说出一连串的话来:“要是刚才那样的姿势,我用力抱你,可能咔擦一下手折了。” 谢兰藻:“……”有的时候不说话,有的时候太多话,有的时候呢,乱说话。她自己听着不觉得不合时宜吗?但仔细一琢磨,陛下从小就是这样的性情,发作起来有种不顾人死活的美感。 “你怎么了?”赵嘉陵困惑地看着谢兰藻,从她的眼神中窥见一丝丝的无奈。“我说错话了?”赵嘉陵问,她反省了一下自己数息,但很快又将这股情绪抛到脑后。她直勾勾地注视着谢兰藻,深情款款地说:“该做正事了。” 谢兰藻面色微红,她故意道:“是要开始为明日上朝做准备了?” 赵嘉陵瞪了谢兰藻一眼,轻哼一声。她预告似的开口,说:“要开始了。”犹豫了一会儿,“不喜欢的话,你记得开口。”唉,她其实都不愿意去思考这种恼人的可能性。 见谢兰藻点头,赵嘉陵拿出一副礼敬天地的虔诚来,屏住呼吸,慢慢地凑近谢兰藻的红唇。温热的吐息拂在脸上,痒梭梭的。眼见着就能碰到了,她忽然对谢兰藻说:“你怎么睁着眼!” 谢兰藻:“……”红晕已经攀到耳垂了,她大有一把推开赵嘉陵的意思。可她没动弹,只是认命似的合上了眼。视野一落入黑暗里,触觉就变得敏锐起来,陛下垂落的发丝窝在了肩颈,带来麻痒渗入肌肤深处。 见谢兰藻闭眼,赵嘉陵才缓和了几分紧张的情绪。“真的开始了。”她说道。这一回一鼓作气往前压,没有半分停滞。心跳声被拉长,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直到脑子中嗡一下,赵嘉陵才恍恍惚惚地抬头,期待地问,“怎么样?” 谢兰藻真的拿她没辙,酝酿了这么久也只是蜻蜓点水,一触即离。她能有什么感触?但可以确定,熟悉的气息包裹着她,她的身心都是熨帖的。就算再没分寸些,她也不会将人退离。在赵嘉陵满含希冀的眼神里,谢兰藻微微一颔首。 赵嘉陵满意了,她怕临门一脚,谢兰藻又退缩了。紧紧地抱着谢兰藻,低头在她的肩窝蹭了蹭,弄乱了她的衣襟后,才抬头感慨说:“这小小的尝试,真是一波三折啊。” 谢兰藻:“?” 所谓波折不是她自己生出来的? “我知道你上次自己去睡了。”赵嘉陵凝视着谢兰藻,“今夜却是不行。” 面上的红潮渐渐地退去,只是扑通跳动的心脏昭示着情绪不如脸上展现的和缓。谢兰藻对上赵嘉陵的视线,慢条斯理地问道:“为何?难道其余厢房没有铺被褥么?” 赵嘉陵不满,还能为什么?那不是名正言顺了吗?她心中想着,嘴上却要找个借口,说:“朕怕你冷。”说着,还拉下谢兰藻的一只手揉了揉,“朕的脖子刚刚就像塞了两块冰呢。” 谢兰藻轻呵:“那陛下允臣去找两个暖炉吧。”一直坐在陛下腿上也不太妥当,挣开了皇帝的怀抱,谢兰藻站得笔直,抬手捋了捋衣上的褶皱。 “朕没有嫌你的意思。”赵嘉陵伸手抓了个空,有些悻悻然的。很快的,她眨巴着眼,拿出了自己最大的诚挚,“朕只是关心你。” 这份关心萦绕心怀,直到躺进温暖的被窝中,赵嘉陵也没忘了嘘寒问暖。她不住地调整姿势,试图找到一种最舒适的状态。而谢兰藻呢,眉头微微蹙起,她将扭来扭去的赵嘉陵一按,低声问道:“陛下是身上痒吗?”成年后她还是第一回与人同床共枕,面上情绪不显,可心跳的速度出卖了她。比起赵嘉陵的“活泼”,她躺着几乎不敢动弹。 赵嘉陵安静了一会儿,说:“你有些紧张。”黑暗中,手在被子底下摸索着,想要去探谢兰藻的心跳。 谢兰藻咬了咬牙,抓住赵嘉陵乱摸的手:“陛下明日不上朝了吗?” 赵嘉陵的思维很活跃,她没有睡意,很有心情跟谢兰藻闲谈:“春宵苦短,朕不舍得睡。” 谢兰藻:“冬宵。” 赵嘉陵笑了起来:“那短上加短。” 谢兰藻提醒她:“不久前陛下还希望时间快些。” 赵嘉陵这会儿很机敏:“那是因为没有能够细细品味的幸福。”渺茫的黑夜里,只有外头的灯火带来微弱的光。赵嘉陵又翻了个身,“这特殊的日子里,你难道不兴奋雀跃吗?” 第92章 谢兰藻阖着眼,听着赵嘉陵聒噪的嗓音,没有接腔。她的神思浑浑噩噩的,周身熟悉的气息让她堕入迷离的梦乡里。直到一句“谢兰藻,你怎么睡得着”钻入耳中,她才从半梦半醒间骤然一惊。她一偏头,看着啰里啰嗦的赵嘉陵,懒声问:“又怎么了,六娘?” 赵嘉陵惊了惊:“你叫朕、叫我什么?” 谢兰藻:“臣困了。” “噢,那你睡吧。”赵嘉陵说,有点不甘心,可又不能将谢兰藻闹醒。虽然贡举改作三年一回了,但吏部的年底冬集铨选还是照常的,吏部要审核守选以及在任官员的资格,十分忙碌。在这一阶段,吏部相关曹司的官员连常朝都不用参与。谢兰藻身兼吏部尚书,又是称量天下的宰执,辛苦可想而知。 赵嘉陵还以为自己会被振奋的情绪带着,整夜不能合眼。但静夜里,耳畔是清浅的呼吸声,她慢慢地也进入梦乡。再醒来的时候,便是要回宫了。宣政殿里常朝有仪仗,她不能跟谢兰藻同行。 此刻仍旧万籁俱寂,满天寒星下,只有走街串巷的风鸣。 系好了斗篷后,赵嘉陵朝着披着长发的谢兰藻道:“朕先去了。”她看着那头乌黑的发丝有点心痒,恨不得亲自捡起梳妆台上的梳子,可惜剩下的时间不多。幸亏是在光宅坊,与大明宫只隔了一条街,要是在务本坊,那不得更紧促? 心中悬着的一桩事情了结,赵嘉陵的心情也是大好。 她的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前排的谢兰藻身上,这在人群中恰到好处的一对视,总有一种一眼万年的缠绵。 朝会一如既往,除了再一次提了明德书院的“试点”,便是万年令的上书。万年令名唤刘风荷,新上任不久。她先前在地方上做县令,因为政绩颇为可观,便迁升为万年县县令了。诸州县令依照上下分等,官职从六品到七品都有。但万年、长安、洛阳、河南等县最为特殊,县令是正五品上的高官。一般走到这一步,再往后就是入中枢三省谋求高位了。 但在京县做县令,官品提升了,权力却不如在地方上大,毕竟是在天子脚下,达官贵戚横行。尤其是朱雀大街东部的万年县,放眼望去都是高官宅地。县官过于耿直,就容易得罪人,未来仕途堪忧。 万年令奏说:“城中街肆多恶少,散发脱衣,当街击大球,车马不敢前。”这些恶少猖狂彪悍,跟贵人家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上一任县官是不敢着手清理,毕竟那可是一群连京兆尹都觉得棘手的货色。而刘风荷一上任,就开始啃这块硬骨头。 赵嘉陵听了万年令的奏报,连连皱眉。先帝时便下过敕书整治,但这些横行霸道的无赖不好根绝,没几年就会卷土重来。这其实还是跟任侠的风气有关,在乡野间劫掠是强盗行径,但在城市中劫财杀人就是大快人心的壮举。 赵嘉陵寒声道:“无良之人,乱我国法。切加追捕,以律处置,不需上闻。”她下敕书斥责闾里恶少,认可了万年令刘风荷的除恶贼的主张。 朝会后。 谢兰藻道:“任侠风气由来已久,百姓多因人间不平,渴求豪侠为他们复仇除奸。”一些豪侠恶少纵横街里的危害,那些百姓也是知道的。但当对方除掉他们痛恨的存在时,又觉得大快人心。这种奇异的心理导致朝廷抑制侠客的时候,民间则崇侠抱不平。她道,“要根绝这些,唯有从律法上做出改变。” “新律的修缮还有些时间吧?”赵嘉陵又问,她能够通过公示栏看进度,没谁偷懒,只是文史典籍浩如烟海,注定地花费许多时间精力。 谢兰藻点了点头,她提议道:“臣以为修订一律目,或许可先放出,用它们来代替旧法。”大雍律有名例、卫禁、职制、户婚、斗讼、贼盗、断狱等目。诸如卫禁、职制是无需大改的,在重新编修的时候便将它们放到了后头。最先着手的是户婚、斗讼律,这两卷已经重新编次并且做了注疏。 顿了顿,她又说:“虽然分批次放出有些麻烦,不过仔细想想,诏令格式每有改易,州县都要将它入档。依次颁行其实也无碍,对他们来说,只是寻常事中的一种。” 赵嘉陵:“……朕知道的,你想说朝廷朝令夕改。” 谢兰藻微笑:“臣没这么说。” 赵嘉陵瞥着她,又道:“那就直接拟敕书。”早点将剔除糟粕的户婚律、斗讼律颁行,也算是一件大功德。 在皇帝和宰臣达成一致后,政令下达就迅速了。这个时候,那因为时间太长,几乎被赵嘉陵抛到脑后的主线任务“修法典”触发了一个成就“天宪”,成就的奖励则是“祥瑞”。 赵嘉陵呆滞。 一来是没料想到会触发成就,二来则是为奖励感到迷惑。难道系统是觉得前几次她遭到的惊喜够大了,所以这回为她安排一个鸡肋奖励,省得她乐极生悲了吗? 【祥瑞能够塑造神圣性。】明君系统说。 【朕难道还不够神圣吗?况且,它冷却时间半年呢。】赵嘉陵皱眉。 【但是它可以对别人用啊!】明君系统又说。 赵嘉陵震惊,一刹那想了无数。 譬如她跟谢兰藻的事,如果被人劝阻,那以后弄个祥瑞不就可以堵住那些人的嘴吗?这可是昭昭天意啊! 【至于那些神奇的技术,宿主,贪多嚼不烂。而且,有的东西是可以通过明德书院的学习获得的。】明君系统又说。 【就像印刷术。】赵嘉陵心说道。系统给她的是简单版本的,但印刷坊那边已经着手研究活字了。在雕版印刷术上,那帮匠人还在琢磨彩色套版印刷,争取让皇雍印刷坊在技术上也走在前头。 定了定神,赵嘉陵将任务的事放下,但忽然间,她又想起一件事情,问道:【任务触发的频率变少了?】 明君系统理所当然地说:【宿主成长了,那辅佐当然就少去了。】 系统的目标是培育明君,它只是一个筏子,脚下的路,还是得宿主一步又一步踏实地走。 赵嘉陵扬眉:【你很有眼光,这么认可朕。】 明君系统:“……”虽然宿主的自我陶醉一如既往,可要是放在之前,宿主只会说“那朕还是躺着不成长好了”,何尝不是一种大进步呢? 十二月的隆冬,天寒大雪,万物萧条。 万年县东南的虾蟆陵处,万年令带着县衙的人严阵以待。虾蟆陵附近多酒家,盛产郎官清这类的名酒,这使得长安豪少结朋联党,时常在附近闹事。这些人酷爱饮酒,但从来不掏一文钱,恶意将蛇放入酒家大肆勒索,一旦酒家报官,豪少们会变本加厉地报复,虾蟆陵附近一带人敢怒不敢言。 这虾蟆陵市井恶少中有个臭名昭著的一个毛板栗团伙,升楼弹射路人、勒索商贩,以此为乐。这毛板栗闲行不事生产,酗酒成性,几度出入衙门。因他老父是濮阳郡王家的苍头,前任县令也不敢拿他。 往常一些豪少还会避一避官差的风头,在有人来捕捉时候做鸟兽散。可这毛板栗骄横市肆,钩辱官吏已经习惯了,再加上听说继任的万年令是个女人,态度越发轻慢。他们不逃跑,刘风荷也乐得自在,下令官差直接上前将酒肆中痛饮的豪少全部揪出来。 毛板栗也不害怕,还猖狂地喊道:“昔日跟随太.祖打天下的秦国公自言,十二三时为逢人就杀无赖贼;十四五为贼,有所不快方出刃;十七八为好贼,上阵乃杀人;年二十,便为天下大将,以兵救人死。我毛板栗今年二十五,不谋大将,可做一校尉乎?”1 见这恶少如此凶残猖狂,刘风荷眉头紧皱,眼也不眨吩咐:“当街杖死!”这是要在长安立威。毛板栗面色骤变,拔高声音道:“我是郡王府的人,你敢——”狠话还没有放完,砸在身上的棍子立马打得他痛苦惨嚎。 冰天雪地里,一滩滩血迹触目惊心,氛围格外肃杀。 围观的闾里百姓痛恨*这群恶少,但看到地上的血迹,只觉得一股凛然寒气直贯脑门。 刘风荷让人将尸体弄回县衙,她继续率人前去捕捉锁定的豪少,不管他们躲藏在谁家,都得揪出来! 不到半天,弹劾刘风荷的奏疏就送到了赵嘉陵案前。 说是弹劾也不尽然,因为不是来自御史的,而是各个权贵觉得小小万年令不给脸面,连他们的人都敢碰。虽然只是个家奴,但被当街打死有失脸面。但最气愤的,还是因为包庇家族被刘风荷搜罗的贵人们。 赵嘉陵懒得搭理这些贵人们,都是先帝或者仁宗时候的外戚以及婚姻家,跟她没多亲近的关系。就算很近的亲戚怎么样?没看到桓国舅家已经是过去式了吗?就算未来桓家重新立起来,那也是她小表妹的努力,跟桓启本人没有半点关系。 没有实权的皇亲国戚的贵其实很不稳固,一切都体现在皇帝对他们的包庇上。如果陛下不打算包庇他们,碰到有实权的官员,那头衔拿出来是没有用的。但在正常的情况下,皇帝都会选择维护勋贵,至于一个没背景被权势的官员,直接来个外放了事。 第93章 这两年的改革给皇亲国戚带来的冲击不小,这帮家伙自认为投钱出人了,已经跟上了皇帝的脚步,不至于倒大霉。于是在他们认为的小事上,就依循着固有的思维来处置。 可赵嘉陵不肯守旧,直接给这帮人来了一巴掌。出钱是出钱,犯法是犯法,是两码事。 在赵嘉陵和宰臣刻意的推动下,不仅是万年县,长安县也开始整治那些欺男霸女的闲汉了。不管逃向各勋贵家,还是逃向禁军军营,全都被揪了出来。这一审问,还带出一连串勋贵家里的阴私。勋贵们有些见不得人的事,都是托这帮闲汉来处理的,所以之前勋贵也乐意包庇他们。这些人吃不住刑,将知道的譬如谁家宠妾灭妻、谁家谋杀胎儿、谁家私通等事情都抖了出来,掀起了不小的风浪。 但在万年令上呈的奏疏里,赵嘉陵最关心是一出被刘风荷翻出来的陈年旧案——九年前元夕,有数家孩童走失,查无果,以死亡结案。刘风荷提及它,是因为在查出豪少的时候找到些许线索,她请求重启旧案,继续追查下去。 第80章 九年前的事情太遥远,赵嘉陵居于深宫,不大清楚。就连谢兰藻都只有隐约的记忆。彼时担任万年令的人名裴宽,他是濮阳郡王的舅舅,还是由太子中允迁为万年令的。后来太子被废黜,他也一同被除去官职,是实打实的太.子.党。 翻旧案是不容易的事,但既然刘风荷已经有线索,赵嘉陵自然没有阻拦的理由,答复她继续调查下去。 临近年关,长安市坊响起了鞭炮声,在一片肃杀中,有了新年的气息。刘风荷明面上在万年县“相聚斗鸡,习放鹰犬”的市井恶少,实际上顺着那些线索继续摸下去。当初走失的儿童有被掠卖到了平康坊三曲之地的。三曲之地号称风流薮泽,京都豪少、新进士、落第士人甚至有朝官,时常聚集到此地。先帝时曾在郑相的主导下清扫过,严禁招妓作乐,但引起无数抗议声,最后不了了之。 刘风荷顺着线索摸到诸妓家,找到疑似当初走失的儿童,但一询问,对方已经不记得早些年的事。那少女的假母取出的身份文牒,至少一眼扫去,是看不出什么问题的。刘风荷也不气馁,数度在平康坊走动,就算引起御史的弹劾也不在意。 渐渐的,她开始怀疑当初的万年令裴宽,可就在她要继续调查下去的时候,在回家的路上遭到了刺杀!她携带的侍从不是那刺客的对手,刺客专门挑了个巡街的金吾卫交班的时候。那刺客不知道长安的守御,在自以为即将得逞的时候,一声爆炸似的响声传出,刺客的身体被火器打中。出现在刺客跟前的是火器营的守卫,腰间悬挂着望远镜,手中拿着冒着硝.烟的火铳。 狂徒嚣张,竟然当街刺杀朝廷命官!消息传到宫中,赵嘉陵自然是大怒。可能是来自那些被擒捉驱逐的恶徒报复,也有可能跟刘风荷在调查的旧案有关。那刺客没有身亡,刘风荷第一时间请了孟夷则过来,吊住了对方的性命。这一拷问,从刺客口中得到了关键讯息,得知一切指向了老纪王。 纪王是太宗之子、仁宗的胞弟一脉,纪王之子嗣纪王后薨后,其嗣子赵慎继承爵位。然而因在丧期饮酒作乐,被降封为濮阳郡王。线索里的老纪王值得自然就是上一任了,但刺客是濮阳郡王派出的,显然他也脱不开关系。 当万年县、京兆府以及千牛卫的人前往濮阳郡王府的时候,赵慎还在跟一群纨绔子弟饮酒作乐。他的舅舅倒是逃跑了,可还没出长安就被抓了回来。一番拷打,从裴宽的口中得出了那年拐卖事的真相。原来纪王府一直在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王府的人马或者借着权势或者通过掳掠,抓了数不清的良家子,或是给人做姬妾,或是卖到秦楼楚馆,或是给人当奴婢。纪王府一开始没在长安附近行事,只是那年元夕,天时地利,再加上裴宽又任万年令,可以完美地扫尾,也就大胆了一番! 老纪王虽然薨逝了,但是他的人脉还在,裴宽还在。濮阳郡王因为削爵心怀愤恨,裴宽因为被除官而满腹怨言,他们积蓄着钱财力量,甚至还做着谋反得位的春秋大梦! 领了命令的人直接查抄濮阳郡王府,其中又不少账册,登记着与他们往来的朝官们名号。朝臣们知道这些事情后实在坐不住了,濮阳郡王是个纨绔子,可老纪王的名声却是不错的。往来也只是正常的往来,这接收点馈赠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谁知道纪王府会牵扯进这等事情啊!纪王府赠送的奴婢来历……他们实在是不敢细想。宗室真是一个赛一个大胆! 濮阳郡王是要完蛋了,许多朝臣们也觉得自己危在旦夕。在常朝的时候,满堂朱紫,无一个敢出声,氛围逐渐冷凝恐怖。 赵嘉陵面沉如水,眼神就像寒冰。她负手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投下庞大的阴影。 唯一不惧皇帝盛怒的谢兰藻在朝臣期待的视线中缓缓开口,她铿锵有力道:“请陛下下旨,取缔北里三曲。”纪王府的处置没有异议,不需要再谈。皇亲国戚也没用,他们犯了滔天死罪。剩下就是平康坊北里三曲了。岂止长安有三曲之地?地方上更不敢想。它们就是藏污纳垢之地,用无数女子的血泪堆砌成文人的风雅。 她母亲没跟她提过这些事,但她长大了就明白了。昔日取缔北里三曲,大部分朝臣们都跳出来反对。因为那是他们的文雅之所,是他们的温柔乡。他们通过对风尘女子的“微弱怜惜”来凸显自己令人作呕的风流清雅。立身朝堂的男人有哪个没去过平康北里? 母亲之败在不应天时,那么此刻是天时吗?谢兰藻不知道,但她必须提出来。 朝臣们的情绪起落,在此刻纷纷低头不敢言,只有几道零星的附和声响应谢兰藻。原本最会叭叭的是御史和言官,但他们的职责就是弹劾这些事情,不管内心深处怎么想,此刻更不可能站出来反对。 赵嘉陵将朝臣的神色收入眼中,她道:“可。” 说是北里三曲,却不仅仅是三曲,就连隐蔽的妓所都要搜寻起来。但凡跟掠卖人口相关的,不管何等身份,尽数投入监狱中。至于那些无端沦落奴籍的可怜女子,愿意归家的放还,无家可归又无力谋生的,暂时安置在一处尼寺中。 要改变一件事,最难的从来不是下令的时刻。譬如此刻,一句取缔北里三曲,却涉及不少人的身家性命。那些可怜的人被迫沦落风尘,有些积蓄的脱了奴籍后可以设法寻求一门营生,可那终究是寥寥,更多的是陷入茫然中不知如何谋生的,她们被迫成为菟丝花,很容易堕回到那种处境里。在没有北里三曲后,重归泥沼的下场只会更加可怕。 偏殿中,赵嘉陵和谢兰藻商议后续之事。 谢兰藻喟然叹息道:“她们知道沦落风尘不好,但当无法生存的时候,还能有什么选择呢?”朝廷在将她们救出来的时候可以给钱,然而不可能长久支钱。等到这些钱耗尽呢? 赵嘉陵眉头紧蹙:“能让她们做什么呢?” 谢兰藻思考一会儿,说:“诸儿假母将她们买回去时,多教习歌令。”本朝的士人研习过去的风气,多尚文学风雅,往来的诸妓也得通诗词文赋,容貌常常无妨,但需擅谈谑,能歌令。“识文断字,能去病坊教孤儿读书,能歌善舞,也可随同教坊司诸乐工将戏剧带去乡里。”这些都是根据她们自身的才艺能做出的安排,总比继续沦落风尘或者草草找个人嫁了好。 “暂时如此吧。”赵嘉陵叹了一口气,旋即又恨声道,“拐子可恨,纪王一家该死!”这帮人为了钱财做的恶事,造成无数家庭破裂,着实是人神共愤,“需用重刑!” 老纪王已经死了,但是要追夺封爵。至于濮阳郡王赵慎,他不是不知情的,他跟裴宽还继续做下去了!得削去宗籍,贬为庶人。要处置王侯高官,宫中往往都会采取体面的方式,譬如赐死。但赵嘉陵不想给赵慎家脸面,就算有宗室求情,她也判了斩刑! “在朕看不到的地方,充斥着恶心的蠹虫。”赵嘉陵紧抿着唇,愤怒中又夹杂着苦恼和沮丧。天下如此,她算什么“明”呢? “陛下做得已经很好了。”谢兰藻温声安抚她,慢条斯理道,“偌大的天下,岂是陛下一人的担子?得需有识之士,戮力齐心。陛下择善人而用,迟早会走向真太平。” “你说得对。”赵嘉陵喃喃道,她吐了一口气,又振奋了起来。关键是用人,看这次任用刘风荷,不就将那多年前的旧事给翻出来了吗?先帝时任人不当酿成的恶果,一直延续到了现在。她不知道阴影之下还有多少阴私,但能解决一件是一件,能清理一个是一个,至少比什么都不做强。 等到事情彻底结束后,便是除夕了。赵嘉陵示意直接处斩时,还有人出来劝谏说不易见血,等到年后再处置不迟。赵嘉陵只是一声冷笑,质问是在等大赦吗?迷信的言官见皇帝仍旧处于盛怒中,顿时噤声。直到那些罪人在长安街巷百姓的詈骂中人头落地,朝臣们脑海中紧绷着的一根弦才松懈了下来。或许,陛下不会再追究他们跟王府来往过的事了。 第94章 赵嘉陵的确不打算追究那点破事,事发前郡王府还是有点“金玉其外”的意味。虽然是宗亲,但也不像忠王府那样是禁忌,走动实属寻常事。经历了这一场变卦,可年关到了,这个年还是得好好地过,算是一次除旧迎新。 除夕夜,宫中照常赐宴。 太后一向不耐这些应酬事,稍稍露个脸就快速地消失。赵嘉陵呢,也没什么兴趣看兢兢业业的朝臣吃饭,很快便离开了。朝臣们如释重负,一个个还得回家吃一顿团圆饭。 在焰火盛放的时候,气氛活泼热闹了起来。 赵嘉陵在场城楼上看烟花,谢兰藻陪侍在左右。她牵了牵谢兰藻的手,心中不再为歌舞升平得意了。她抬眸,听着“砰砰砰”的声音,看着弧形的火光飞上苍穹,在半空中绽出绚烂夺目的光彩。等到一片五彩缤纷的焰光消退后,她才转眸看谢兰藻,呵出一口寒气,说:“一会儿后,我们一起辞岁。” 烟花不绝,骤响连绵。斑斓的火光映照在近在咫尺的脸上,谢兰藻轻轻地一点头。 满城都是洒落的焰火光芒,风中传来的欢呼声时近时远。赵嘉陵的视线落在谢兰藻的眉眼上,一时间那些嘈杂的声音都消退了,只余下了心跳声、呼吸声。握住谢兰藻的手稍微紧了紧,赵嘉陵问道:“今夜风大,你还回去吗?” 谢兰藻瞥了她一眼,冬日里哪天的风不大?借口也是够蹩脚的。她眼睫颤了颤,低声道:“臣要是回去呢?” 赵嘉陵不假思索:“那朕跟你一起回去。” 谢兰藻提醒她:“明日是元日正典呢。”元日大典与冬至大典一般,仪礼颇为盛大,各部门恐怕此刻就已经开始做准备了。没雨没暴雪的,是没理由停摆的。新岁之始,不能出差错。 赵嘉陵拍了拍脑袋,懊恼道:“它被朕抛到九霄云外了。” 谢兰藻朝着赵嘉陵绽放了一抹笑:“臣会提醒陛下的。” 赵嘉陵幽怨地瞥了她一眼,在新岁的烟花响起时,说:“天真冷啊,我们可以回去了。”寒风凛冽,在外头吐气如云,到了殿中就稍微暖和些了。赵嘉陵伸手圈着谢兰藻,抱了她一会儿又松开了。明日天子不能失仪,那身为宰相的谢兰藻更不能出差错。“朕让人送你回去。” 谢兰藻“嗯”了一声,她的手也揽在赵嘉陵的腰上,给她一个同样温暖的拥抱。一说一答,下一刻的事已经敲定,可谁都没先松手。殿中一派静谧,直到赵嘉陵笑声响起。她扬眉说:“你也舍不得朕吧?” 赵嘉陵的话语不需要回答,抬起头飞快地凑近谢兰藻的唇轻轻一啄,见她眸中浮现一抹讶色,赵嘉陵又说:“不行吗?” 谢兰藻眨了眨眼,虽然每日都与陛下碰面,在议论政事之余,会有些私语。但大多至于拥抱和牵手,偶尔有个亲吻,陛下都会再三询问是否可以。这样看来,此回算得上是“偷袭”。 赵嘉陵舔了舔唇,故作镇定:“朕觉得你应该习惯了,就像习惯朕的拥抱一样。” 【你这碰一碰能碰出什么?这跟喝水时候碰到杯壁有什么区别?甚至都不能触发系统的和谐设置。】明君系统忍不住。 赵嘉陵茫然:【那要怎么试?】 明君系统:【拉丝,最起码要拉丝!】 谢兰藻听不大明白,但赵嘉陵跟系统相处时间久了,哪会不知道它在暗示些什么,面色蹭一下就红得彻底。她的眼神中蓄着盈盈的光,望向谢兰藻的神色欲言又止。 一会儿后,她才下定决心:“朕刚才忘记问了,现在补上,可以吗?” 谢兰藻还在想补什么,那股温热的气息更近了。在唇与唇的触碰中,她清晰地感知到落在腰间的手骤然收紧。但接下来……却是没有什么动作了。难道要一直贴着吗?眼睫轻颤,她想问话,双唇微微一启。 赵嘉陵先是一怔,继而满身的热情澎湃有了用处,她终于无师自通了。但通归通,距离出师还是很遥远的,乱七八糟一通冲锋,拿出了翻云覆雨的豪勇。一会儿,赵嘉陵喘着气退后,莹莹灯火下,两个人的面庞都绯红如霞彩。赵嘉陵顺了顺气,问道:“怎么样?” 谢兰藻的心脏跳得很快,她露出一副为难的神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不讨厌跟陛下的亲昵,但是……它不怎么舒服。 赵嘉陵的心一沉,想到了最坏的可能,语调中藏着悲哀:“难道……你不能接受?” “不是。”谢兰藻意识到赵嘉陵的情绪变化,答得还算快。她的手心出了汗,松开了赵嘉陵,转身背对着她,叹了一口气,决定说实话,“像谋杀。” 赵嘉陵:“?!”平静而直白的语调里没有丝毫的嫌弃,然而谁听了不大受打击?没那份即将被甩掉的悲哀,但随之而来的窘迫和绝望快要将她淹没了。真那样差劲?“你快回去吧。”赵嘉陵艰难地开口,少见地赶人。 谢兰藻回身安慰了一句:“熟能生巧。”怕陛下生出别样的心思,她又补充一句,“今日不行。”这又吸又咬的,她怕明日不能见人。说完后,谢兰藻又有些纳闷,陛下不是经常看那些杂七杂八的书吗? “朕知道了。”赵嘉陵瓮声瓮气地说。 试也没试成,脸不知道往哪里搁好。虽然恨不得有一条地缝能钻下去,可赵嘉陵还是忍着窘迫和郁闷,亲自送谢兰藻离宫。夜风吹在脸上,散去了面颊上的红晕。赵嘉陵的眼神始终落在谢兰藻的身上,直到即将分别,才低语道:“朕差劲吗?” 一次打击是想让陛下改错,三番两次的打击可能就带来摆烂的生涯。谢兰藻既然做下了决定了,就不允许自己未来生活一片黯淡。她安抚垂头丧气地陛下,自己背了那口黑锅,说:“有来有往,是臣反应不及时。” 赵嘉陵可怜巴巴道:“你别骗我。” 谢兰藻:“……” 赵嘉陵又飞快说:“算了,我到时候问问皇姐。” 元日的典礼繁琐,不管是谁,脑海中都容不下非非想了。 大朝会后是登楼封赏,封赏后呢又是歌舞百戏,得宴请群臣。在赏赐禁卫军的时候,高楼上的赵嘉陵用了一回上次奖励的“祥瑞”。系统的功能十分完备,先是仙音缭绕,凤鸣声声。再是群凤领着百鸟翔集在大明宫上空,是何等声势?别说是来参加宴集的内外朝臣和藩客,就连长安城中的百姓也能见凤凰高鸣盘桓。 选在元日,赵嘉陵也是有考量的。外藩不用说,还得震慑大雍的刺史们。天高皇帝远,这些掌握一州的大员,未必能够将新政推行下去。塑造帝王的神圣性,有利于推进大改革。可惜这祥瑞进入冷却中。不过这样也有道理,当“祥瑞”变成了家常便饭,谁还会继续虔诚呢? 历代的皇帝都会为自身赋予祥瑞,像兰芝那样的实物还能弄出来,至于目睹青龙凤凰,那都是少数人的事。可这次元日正典,千万人共睹万千气象。礼部的官员很不得立马上书改元“凤凰”,多余的工作量算什么?能目睹这一幕,虽死而无憾了! “穆穆天子,光临万国。多士盈朝,莫匪俊德。流化罔极,王猷允塞。嘉会置酒,嘉宾充庭……嘉瑞出,灵应彰。麒麟见,凤凰翔……”1 礼歌声中,还有一片山呼海啸的万岁声。 “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2的场景虽然能体现出天子的气度和声威,但一套典礼下来的疲惫自是不需说,但至少事情落地,能大松一口气,精神上还是松快的。 元日赐宴,宗室也都在座。 昨晚的事情浮上心头,赵嘉陵不由陷入怅惘中,找了个由头,跟赵仙居私聊。涉及房帷事,赵嘉陵支支吾吾的。不过赵仙居还算敏锐,从那凌乱的只言片语中找到了赵嘉陵的用意,一针见血道:“陛下想要提升。”她的脸上堆满了盈盈的笑,“陛下问我,可真是……问错人了。” 赵嘉陵:“?” 赵仙居说:“改日让驸马整理一些书送来。” 赵嘉陵眉头舒展:“改日是多久?” 赵仙居打量了赵嘉陵一阵,讶异道:“陛下需要这么急么?” 赵嘉陵:“……”她这是被皇姐看扁了吗?她瞪了赵仙居一眼,哼了声,“是不如皇姐迅速。” 赵仙居笑了声,她摆正了脸色道:“陛下想好了么?”陛下跟她一个公主是不一样的,担子不同,朝臣的期待也不同。她可以随时随地发疯,但陛下不行。“谢兰藻这人纯粹而刚烈,陛下选择了她,那就只能有她。” 赵嘉陵沉声道:“朕知道。” 赵仙居道:“朝臣传八卦是一回事,涉及皇朝继承者又是另一回事了。” 赵嘉陵垂着眼睫,随口问道:“安阳怎么样?” 赵仙居面色一肃:“这不是臣该听之事。” 赵嘉陵没再继续说这个话题,她看着迷离的夜色,许久后:“如果他们需要朕,但朕可以不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就钳制不了朕了。” 第95章 第81章 赵仙居没搭话,说话声戛然而止。 在陛下无嗣的情况下,皇位继承这个话题对赵仙居来说有些危险。 赵嘉陵也意识到了这点,没再继续下去,只是催促赵仙居让驸马快些将东西送来。 元日朝会后就是假期了,文武百官也如长安百姓那样,能够沉沦在新年的欢乐里。年年岁岁花相似,可凤凰盘桓的异象可能一辈子只见那么一次,有幸看到的百姓逢人就说,整个长安城浸润在一片吉祥如意的欢乐海洋中。 新的一年,赵嘉陵自然也想跟谢兰藻日日相对,不过岁数长了,人也沉稳几分,没急着将人喊进宫中,一边等着高韶送东西来,一边思考改革的事宜。印刷坊已经遍布州县了,将书籍带到边角。而玻璃、眼镜、白糖等造物,也跟随着商队走向遥远的地方——在地图上虽然能看到路线,可大雍的人马却极少真正抵达。山高路远啊,远行的人不知几时能够归来。 视线从西边收回,赵嘉陵的目光又落到东边海域中的小岛上。之前任务发放的航海礼包到现在都没有拆开。那些地方都有人生存,图上还留有矿产相关的记号,意味着可以打通一条商路,跟当地的土著各取所需。至于无人之地,只要将大雍的旗帜落下,那就算纳入大雍的版图了。“开疆拓土,几代帝王的目标啊。”赵嘉陵心中颇为感慨,她一挥手,颇为豪壮地说:“是时候远行了!” 等到假期结束,赵嘉陵就召宰臣商议相应的事宜。是有远航的打算,但还需做足了准备,比如合适入海的船只得造起来,水师们也得训练。 宰臣们没有第一时间应声,因为任何伟大的事业都意味着掏钱。户部尚书项燕贻眉头紧皱着,在心中噼里啪啦地打算盘,造船要钱,养兵要钱,她得仔细衡量未来的收获,是否能够对得起这一笔开支。图中海域千万里,第一回看图时,宰臣们心中都掀起波澜壮阔的图景,可真到要探索的时候,飞扬的心霎时间落入实地。 兵部尚书高长旺想的倒不是贸易事,他点了点舆图,道:“高丽、新罗以及百济,他们之间战未平,再加上东瀛的撺掇,对大雍有不臣之心。”高丽、新罗、百济都是大雍的外藩,但态度摇摆不定,与大雍直接接壤的高丽还会攻城略地。 至于东瀛,虽然处处学习中原文化,然而此辈心态上颇为自负,在国书上致力于营造与大雍之间的平等,并且试图成为百济、新罗等地的宗主国。仁宗、先帝待东瀛使者还算宽容,道“慕义远来,不可置罪”,但也有朝臣心中不满,尤其是来朝贡的使臣只站不拜。 高长旺神色慎重道:“需造大船,置水师,以防此辈反复。”打未必要马上开打,但准备工作仍需进行。想要远征高丽,的确可以从辽东走陆路,但北地冻土融化后,道路泥泞难行,士兵容易患病,能够利用的时间实在太短暂。在高丽的暗探也传回消息,说那边处处建设易守难攻的堡垒,就是用来防止大雍军队。那些人知道,如果度过了最危险的几个月,大雍军队就会自行溃退。所以要远征高丽,得水师配合,从百济登陆。 “谢卿以为呢?”赵嘉陵抱着双臂,眸光落到谢兰藻的身上。 谢兰藻眉头舒展,她道:“契丹、奚人、室韦、靺鞨……这些人虽然臣服我大雍,可一旦生乱,其人向背就难说了。陛下,这一处是可以成为沃土的。”她眸色幽深,并没有忘记种植手册上给出的合适地点。但单有合适的沃土是不够的,就像陇西那边种棉花不如江淮一样。战火一旦燃烧,辛苦种植便会付之一炬,所以要有绝对的和平。至于和平,那不求来的,也不是靠和亲维持的,最终还是见军威。她道:“臣以为可以造船训练水师,防患于未然。” 一番议论后,宰臣们和赵嘉陵达成了一致。只是在哪里造船?在哪里训练水师?议论将近半月方定。等到赵嘉陵下敕书送往登州、青州时,已经是正月十五了。 元夕长安不禁夜,处处灯火繁盛,烂漫如锦。 萦绕心间的琐事都往一旁放一放,赵嘉陵淡换了身便装,准备好在灯火通明的街市夜游了。 出宫的第一程就是光宅坊的宅子。 赵嘉陵没特意跟谢兰藻提,但她们都交心了,她相信谢兰藻能明白她的心意,在宅子里等着她。 “要是没在怎么办呢?”银娥叹气。 赵嘉陵扬眉一笑:“那朕就去一趟务本坊。她今夜总不能跟别人一道游街吧?” 宅子里没几个伺候的人,朝着赵嘉陵行礼。赵嘉陵心中大定,示意她们不要出声,沿着游廊走,一直到门前,她曲起手指笃笃地敲门,等到一声“进”传入耳中,才推门进去。她一抬眼就看到一身便服的谢兰藻。 她端坐在长案后,手中持着一卷书。长案上摆放着一只精巧的香炉,点着一支香,烟气袅袅上升。 “陛下。”谢兰藻放下书,作势要起身。她的眉眼清隽,眸中没有丝毫讶异。 赵嘉陵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她敛起裙裾坐在谢兰藻的对面,只是腰身很快就塌了下去。她双手托腮凝望谢兰藻,很随意地问道:“在看什么书?” 谢兰藻说:“《诗》。” 赵嘉陵眨眨眼,又道:“前几天高韶送我一些书,你知道吗?”公主宅和谢宅相近,高韶跟谢兰藻的交情还算不错。依照她对皇姐的了解,肯定会让高韶把消息告诉谢兰藻。这么想着,赵嘉陵心中浮现一抹赧然,面上也泛起了一团红晕。她不等谢兰藻说知道,又开口道,“月上柳梢头,今天是个好日子呢。” 她使劲地眨巴眼,已经不算是暗示了。在月光三五夜里,有情人约在黄昏后,就算是帝王也难以免俗。 谢兰藻轻笑了一声,施施然起身,道:“臣已着人备好了车马。” 赵嘉陵闻言登时一喜,霍然起身绕到谢兰藻身侧,朝着她一伸手,道:“你与朕是心有灵犀。” 十五夜,长安城中尽张灯,尤其是夜里的东西两市,最为热闹。灯笼形色各异,不仅仅在架上,连枝头树梢都挂满了,一眼望去仿若星河倒流。月下、灯下多游人,在灯中、月中、焰火中,人影闪烁变幻,迷离惝恍。 昔日赵嘉陵只在楼上遥看人影灯影,这会儿身入人群中,睁得微圆的眼睛满是惊奇。 谢兰藻唇角挂着笑,她往前走了一程,想去摊上买两盏灯。可走了两步发现身侧空空,一回身就看到赵嘉陵在原地站着,眉头微微蹙起,不知道在想什么。谢兰藻略一思索,退回到赵嘉陵的身侧,牵住了她的手,果然,眉毛舒展了,眼眸中也溢满了欢乐。 “这人潮涌动的,你就不怕我走失了。”赵嘉陵握紧谢兰藻的手,笑盈盈地问她。 谢兰藻一挑眉,这多大的人了还能走丢吗?有侍从跟在后头,还有暗卫藏身暗处呢。谢兰藻摸清了赵嘉陵的别扭性子,她莞尔道:“那我就去灯火中找你。” 赵嘉陵偏头,故意问:“要是一时半刻找不到呢?” 谢兰藻:“那就一直找,直到找到为止。” 明知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可赵嘉陵还是乐了起来。双腿不再黏在地面上了,她快步地走着,好奇地打量着街道两旁的小摊。几乎每个摊子都挂着灯笼,但灯笼只是添头,卖些小用具才是正经事。赵嘉陵只看了一眼,就相中了一对面具买下。 她先是替谢兰藻戴上,接着又将它扣到自己脸上。她重新抓住了谢兰藻的手,晃了晃,愉悦地说:“街上都是一样的面具,你更应该抓紧我的手,一刻都不能松开了。” 碰上这样的陛下,也是颇为无奈的。但能怎么办呢?是她自己选择的路。从小能看到大,这人的禀性一开始就定下了。“要买灯笼么?”谢兰藻问道。 赵嘉陵惊奇地望着谢兰藻:“以你的才情还需要花钱买吗?”她看话本上是有猜谜送灯笼的!不等谢兰藻回答,她就开始东张西*望的了。月色灯影下,赵嘉陵格外眼尖,伸手一指,说了声“那里”,就拉着谢兰藻飞奔而去了。 灯架上的灯都是用了些功夫的,巧夺天工。它剪采为花,外头罩着冰丝,看着如烟笼芍药。灯边海贴着一张纸条,题着“艳友,射《诗经》句”。赵嘉陵转头看谢兰藻,只可惜面具遮住了她的脸,赵嘉陵想要伸手摘下来,但一想露出真容可能有点轰动,旋即将蠢蠢欲动的心按压了下来。 “赠之以芍药。”谢兰藻曼声道。荼蘼韵友,茉莉雅友,荷花静友……在十友之中,芍药为艳友。 见摊主颔首,赵嘉陵兴高采烈地摘下了那只烟笼芍药灯。谢兰藻朝着身后侍从递了个眼神,侍从便噙着笑容上前结账。 赵嘉陵呆了呆,凑近谢兰藻,几乎咬着耳朵问:“怎还要收钱。” 谢兰藻哑然失笑,这是杂书看多了吧。她低语道:“人家当然不能做亏本买卖。”顿了顿,又说,“六娘,还要么?” 一阵酥麻在心间攀爬,既嫌面具碍事,可庆幸它遮住了自己的脸。赵嘉陵垂着眼,忙道:“要要要。”灯嘛,挑不出好坏来,赵嘉陵所幸直接挑拣谜面。她伸手一指,下一条谜面为“忐忑”二字,同样是射《诗经》中的一句。 第96章 透过面具能够看到那双如熠熠星辰的脸,这些谜题都不算难,她能解,陛下岂是不能?“忐忑”二字,是说陛下昔日心怀吗?上有心,下有心,答案呼之欲出了。在赵嘉陵期待的眼神中,她缓声道:“中心藏之。”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1 赵嘉陵又挑了一个,笑眯眯道:“四明。” 谢兰藻扬眉:“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灯光下,赵嘉陵兴致勃勃地挑灯,她的唇边噙着浅笑,那架势想要将架上的灯取尽。谢兰藻无奈,她微微地晃了晃赵嘉陵的手,温声道:“若双手提灯,谁来牵人?”赵嘉陵这才收敛了几分。是了,等会儿还要在其余摊子徘徊呢,买买耳坠、买买簪子,再来点吃食,那不是没手提了吗? 亮堂堂的道上游人多,其中不乏熟悉的面孔。也恰是因为戴着面具,灯火迷离中,没认出真容,于是翩然地在人群中一擦肩。赵嘉陵倒是回眸看了两眼,说:“四姐果然出来了。”一会儿,又乐道,“她们的灯没你给我挣得多。” 谢兰藻:“……” 穿梭在亮堂堂的街市中,赵嘉陵的收获颇丰,可玩兴哪有那么容易打消?看足了夜市的风光后,她又兴致勃勃地拽着谢兰藻乘车去曲江。元夜的曲江也是对外开放的,画舫、小篷船百余艘,个个都张灯结彩的。悬在船头船尾的羊角灯如联珠,管弦声里,游客们凭栏哄笑,声光凌乱,呼声如沸。 春意萌发,可还没到闹上枝头的时节。 明月如盘,月光如水泼地,人立月光中,濯濯如清莲。 赵嘉陵牵着谢兰藻登上紫云楼,这处是皇家禁地,不会有闲人来相扰。她先是抖了抖,像是要卸去身上的寒气,然后才伸手揭面具。只是,在指尖触碰到面具边沿的时候,她的动作稍稍停顿。 谢兰藻捕捉到这一刹那的迟疑,她微微一笑,道:“陛下在犹豫什么?” 赵嘉陵利索地摘下面具,将它们搁置在一边的案上。她蹙眉道:“朕只是有些恍惚,想着,要是面具底下——”她停顿了,抬眸凝视着谢兰藻。 面具底下是楚楚谡谡的人,孤意中又藏着深情。 可能太过顺畅美好,反倒让她有种落入梦里的恍惚感。 她怕一掀开面具,梦就醒了。 “还能是妖魔鬼怪吗?”谢兰藻笑了笑,故意曼声道,“还是在陛下的眼中,臣就是那妖魔鬼怪呢?” 赵嘉陵展颜一笑,动情道:“你要是妖魔鬼怪,那朕就是魑魅魍魉。” 虽然是情话,但听起来怪瘆人的。谢兰藻想劝她下次别说了,但话到了唇边又咽了回去。她走到了窗边,远眺曲江上风光。紫云楼是陛下登临处,窗户早就换成了玲珑剔透的玻璃。这边一直有人洒扫,可看屋中齐整样,大约早得了宫中的讯息。 谢兰藻放眼看游船,一片窸窸窣窣响,远景在眼前消失,却是赵嘉陵放下了水晶帘。 “先前一路来不是看够了么?”赵嘉陵凝视着谢兰藻,一声不轻不重地抱怨。 谢兰藻莞尔道:“湖上烟火此时才盛。既然陛下不想看,臣也不看了。” 赵嘉陵这才满意,她伸手揽住谢兰藻,牵着她在小榻坐下,说:“烟火那日都能看,但是我——”话说了一半,赵嘉陵就哑了。 谢兰藻温声道:“怎样?难道陛下不能日日看到么?” 本来话题一转就好,可谢兰藻都要问了,那就算绞尽脑汁也得答。她道:“烟火恒常不变,但我的话,你少看一眼,那就是错过。一直少看,我就老了。” 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谢兰藻被那句“老了”逗笑,她伸手抚了抚发丝,道:“二十一而已。” 被点了年龄,赵嘉陵像是打通了七窍,忽地一挺身,说:“朕都二十一了呢。”她不去想烟花不烟花的了,眼神开始乱瞟,心跳的速度也随着蔓延的绮念而加快了。她一旋身,手撑着小榻,瞥见那张绝尘的脸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隔帘遮了外头的光影,可砰砰砰的响动连绵不绝。 谢兰藻正坐不说话,垂着眼睫看不出心思。赵嘉陵憋了一会儿,才说:“你冷吗?我听说人相依偎能够取暖,比任何炭火都要顶用呢。” 虽然开春了,但料峭的寒意哪有那么快过去?理由虽然蹩脚,然而也过得去。赵嘉陵认真地琢磨一阵,勉强地说服了自己。可脸上的热意越来越盛,在谢兰藻忽然间伸手搂住她的时候,攀登到了巅峰。 赵嘉陵“呀”了一声,心潮澎湃。 “陛下不是要取暖吗?”谢兰藻的语调平和。 赵嘉陵回揽着她,支支吾吾地说“是”。可她哪里是想取暖啊?兀自羞恼一阵,她努力地顺着话题下去:“你看我的脸冷吗?”说的是脸,指尖点的是唇,那片心怀昭然若揭了。 谢兰藻不答话。 赵嘉陵也没有一直缩着,她借着此刻的温存中慢慢地壮胆。眸中泛着春波,盈盈如水。她俯身亲了亲谢兰藻的面颊,先是说:“有些冷,来温温。”成功的实践带来莫大的鼓舞,见谢兰藻没有推拒的意思,又大着胆子说,“我潜心学习了,需要你品鉴一二。” 谢兰藻还没反应过来学什么,赵嘉陵就凑上来了,顿时心领神会。但学习的成果……谢兰藻其实不大敢相信,毕竟只是图文,如果有用的话上回也不会出现岔子。为了自己好受一些,她只能给赵嘉陵大开方便之门了。 最开始赵嘉陵只是以为一亲芳泽就是嘴粘着嘴,但后来明白了,又不是两块粘糖。书上说要搅弄几番才能得到乐趣。她已经深彻的研习了,还能够不成功吗?人笔直地坐着就像架着什么似的,赵嘉陵揉了揉谢兰藻的腰,将人放倒。先是吻一下,再逐渐地深入。不知道谢兰藻什么感受,反正赵嘉陵亲得气喘吁吁的,等终了了,才顺了顺气,手撑着悬在谢兰藻上方:“怎么样?没有磕着碰着对吧?” 谢兰藻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大好的时节她也没想煞风景,只能将那句“像是下了拔舌地狱”给咽下了。可能不是陛下悟性不足,是差了点实践,差了点沐浴焚香的氛围吧。于是,她道:“先前行走一身汗呢。” 赵嘉陵脱口道:“朕与你共浴。” 谢兰藻:“……” 拒绝的眼神很明显,赵嘉陵知道自己这一步迈得太大,讪讪地笑着说:“你听错了。” 共浴还需努力,但同床共枕则是触手可及了。 夜逐渐深了,连带着湖上的喧嚣声也逐渐褪去。 乍一看到在点香的谢兰藻,赵嘉陵还有些诧异。她迷茫道:“要弹琴吗?” 谢兰藻手抖了抖,没理会赵嘉陵那离奇的问话。一会儿后,她才问:“灭灯么?” 赵嘉陵眼神闪烁,她支吾了下,问:“你困了吗?”摩拳擦掌然后进入梦乡,这样不太好吧? 谢兰藻注视着赵嘉陵,一颔首,说了声“嗯”,然后转头就吹灭了屋中的灯。 黑暗降临,只有朦胧的灯光、月光从帘子的缝隙间照落,如水潺湲。 赵嘉陵摸不清谢兰藻是什么意思,上了床后,很自然地拨了拨帘钩,让床帷降落。 一方床上的小天地,比宽敞的屋子局促,可让人安心。赵嘉陵老实地在谢兰藻的身侧躺下,只是盖着温暖的被褥,倒不好再拿“冷”做话题。夜静无声,赵嘉陵悄悄地摸到谢兰藻的手,与她十指相扣。见她也收紧了相握的力道,内心深处升起一阵窃喜。 人的快乐来自能知足,其实这样也不算差吧?共着枕头相依偎,不也是一种岁月静好吗?不过都岁月静好了,那她伸一伸手也没什么吧?赵嘉陵的念头转动,心绪如水中的小舟起起伏伏。她微微一翻身,压到谢兰藻身上。 两颗心怦怦跳动,可渐渐地就像是细流融会到了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密不可分了。赵嘉陵面色泛红,她有说话的冲动,却又觉得该在此刻噤声。唇舌另有用处,如朝圣般渐渐地落在谢兰藻面颊上。 第82章 如同羽毛清扫在面颊上,谢兰藻屏住呼吸,捏了捏赵嘉陵的手。 暗色中,依约能瞧见一道轮廓,只能够凭借着其余知觉去感知自己和陛下的状态。 “你把眼睛闭上嘛,这样看得我不好意思。”赵嘉陵嘟囔说。 “能看轻什么呢?”谢兰藻低语道。 赵嘉陵很紧张,都要掌心出汗了。她松开了谢兰藻的手,改为圈住她的腰。手指一缩,便将中衣捏得皱巴巴的。她的心中在擂鼓,黑暗中描摹着谢兰藻的轮廓,有些目眩神迷。可不能在这个时候激动得晕过去。赵嘉陵安抚着自己躁动的心脏,终于悄悄地凑近谢兰藻的唇。 烟火中已经歇了,静谧的暗夜里,旖旎的氛围已经酝酿足。赵嘉陵贴着谢兰藻的唇,开始再度地探索。 谢兰藻阖上了眼睛,指望陛下在短时间以及少次数的实践中开窍,大概是痴人说梦吧。她的面色绯红,只觉得她跟赵嘉陵一道化作了火炉,要在烧炼中变成灰烬。她原不想说话的,但无声的引导似乎不起作用。借着两人喘息的间隙,她轻声道:“六娘,轻一点,别咬。” 第97章 赵嘉陵眸光水湛湛的,她微微抬起头,拨了拨垂落的发丝,说了声:“好的。”火热的身躯再度相贴,头昏脑涨间遗忘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不要那么用力吮吸。” “别咬。” …… 床幄间的低语呢喃很轻,但到了后头多少带上了点气急败坏。 赵嘉陵听了那语调一懵,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还以为自己要被踹下床去。她的额头带上了层薄汗,等谢兰藻不轻不重地拽了她一把,才俯了下去,嘟囔说:“再试一次。” 谢兰藻的眼皮跳了跳,嘴唇被赵嘉陵给堵住了。她的身上沁出了些汗水,面颊一片晕红。眼前是朦胧的轮廓,渐渐地有些看不清。只能感知到那死贴在腰间一动不动的手,努力把控进退节奏的唇。舒爽算不上,但身躯中一种莫名的渴望已经彻底地活了过来,等待一场酣畅淋漓的交缠。 她在一片混沌中想,还不如早些睡呢。垂着眼睫,叹息藏在了低吟里。她牵住了被子底下那热烘烘的像是要点燃腰间肌肤的手,往上挪了挪。她还没什么呢,倒是赵嘉陵忽然间倒吸冷气。这被摸几下的到底是谁啊? 赵嘉陵倒也没有那么不开窍,那不是因为没能在亲吻上给谢兰藻快乐,一门心思想要攻克那一难题嘛。她的兴致还是很昂扬,依照计划一步又一步往前。这会儿才临门,就猛然间被拽入最内帷,这冲击可想而知。她本来想说怎么不按常理来,但听着谢兰藻的喘息中,又识相地将它咽了回去。 一开始有些慌乱,光是唇贴着唇,双手有些不知所去的失措,可慢慢的,浑噩的思绪也能多线操作了。赵嘉陵亲吻着谢兰藻,最后,思绪显然是跟不上动作了。譬如那宽衣解带四个字还没蹦到脑海中呢,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完成了目标。什么书上教的计划章程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只跟着谢兰藻的反应来行事。 隆隆的心跳,起伏的胸脯……好像过去很久,又好像在须臾之间。赵嘉陵的唇依依不舍地下山,又回到了脖颈处盘桓。已经顾不上拨开那碍事的长发了,任由它们痒梭梭地摩着肌肤。耳畔萦绕着克制的低吟声,赵嘉陵一颗心要被饱胀的情绪填满。“时机好吗?”她挪到了谢兰藻的耳畔问她。 谢兰藻垂着眼,不答话。只是环着赵嘉陵腰身的双臂略略收紧,像是一种无声的催促。 赵嘉陵舔了舔唇,密集的吻落在谢兰藻的下巴上、唇上,手则是试图去轻叩山门。她不能再任由思绪化作一团浆糊了,到了这一步还得仔细回忆着图上看到的画面。在碰触到的时候,她能感知到谢兰藻一抖,揽着她的手臂收得越发紧了。 赵嘉陵很紧张,不住地吞咽。她恨自己不是个好学生,到了关键时刻反而那难以上呈完美的答卷。她在外围游离,既不能找准位置也不好控制轻重。谢兰藻的喘息声越来越难耐,分不清是好受还是折磨了,赵嘉陵也开始打颤,哑着嗓音问:“接下来怎样?” 谢兰藻眼神迷离,神色有些恍惚。一些从未有过的陌生情绪在凝聚,她的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种对失控的恐慌。可接下来也由不得她仔细想什么,堆积情绪在赵嘉陵一片乱摸索下很忽然地消失了,根本没有堆积到顶点的迷失时刻。这一幕幕反反复复地来,她就像是上上下下的吊桶。 搂着赵嘉陵的手松开,谢兰藻忍着那股羞臊,捉住了赵嘉陵的手,两人手指交握,一片潮湿。意识到那来自何处,谢兰藻连呼吸都粗重了几分,眼尾一片火烧般的红。看似是细微的动作,只是稍作指引,但在身体和心理上的刺激都比她自己想象得要大。面红耳赤的,从口中溢出的“明白了吗”四个字不像她自己的声音。 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像是要从胸腔中蹦跶出来一样。赵嘉陵点了点头,瓮声瓮气地说知道了。她还想要抓着谢兰藻的手,但在她话说出口后,那只手快速地缩回去了,落在了她的背上,带着点湿气和滑腻。 赵嘉陵心火蹭得燃烧,她亲吻着谢兰藻的唇,仔细地感受着谢兰藻的反应。当自己背上的力道变重时,赵嘉陵就知道是做对了。只是这力度上和节奏上,倒是没那么容易得要领。但一回生二回熟,多摸索几回就能成功。赵嘉陵冒起了坏心眼,想让谢兰藻不再克制,在她情绪变化得最厉害时候停下来,倒是没等到谢兰藻开口求饶,而是背上挨了一下锤。赵嘉陵顿时服帖了,也不再随意地孟浪。 暗夜中看不清晰,但从热度上来看,两个人都是面有红晕吧。谢兰藻的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呢,会像是洗过的玻璃那般晶亮吗?赵嘉陵心想着,搂着谢兰藻,亲了一回又一回。食髓知味,这漫漫长夜哪能教人好好睡,只能低声央着谢兰藻。 谢兰藻有些疲倦,她一转身背对着赵嘉陵,懒得跟她说话。弯路走多了,好不容易到目的地时候,那一瞬间的松快是难以言喻的。可两两对比,就衬托出前路的艰辛了。谢兰藻怀疑,继续出发的话可能又会鬼打墙似的盘桓了。不是不给陛下练习的机会,但……还是下回再来吧。 赵嘉陵贴着谢兰藻,脑子拐了个弯,低声道:“黏腻么?那我给你擦一擦。” 谢兰藻没多想,懒洋洋地轻应了声。 床尾的案几上陈设齐全,有一方干净的丝绸小巾。 谢兰藻想得太浅,等意识到不对劲时,已经来不及阻止了。埋怨的话语直接淹没在唇齿间,恼怒的一横眼,在暗夜中却也难以教人瞧见。 总算是尝到了真正的春宵苦短,及到该起身的时候,赵嘉陵还揽着谢兰藻不想动弹。 谢兰藻已经醒了,她阖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不会要始乱终弃吧?”赵嘉陵拖曳着语调,在谢兰藻的耳边嘟囔。 这人一张嘴就说不出什么好话来,谢兰藻不想搭理她。 “时候还早呢,再睡一会儿。”赵嘉陵又说,反正今日不用上朝,也没甚么可赶的。此刻的天光大亮,只是垂落的床帷遮蔽了明光,帐中还是显得昏暗。赵嘉陵半撑起身,探手一拨帷幄,一霎光辉溜了进来,照出了谢兰藻那张还半陷在旖旎中的慵懒面庞。 “不凉吗?”谢兰藻问,捉住了赵嘉陵那只不着寸缕的手拽了回去。只是那掀开的缝隙到底灌入了些冷风,将还在半梦半醒间的身体和灵魂都催醒。 赵嘉陵老实地拥着谢兰藻:“我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谢兰藻狐疑地瞥了她一眼,带着点提防。 “你那眼神什么意思嘛!”赵嘉陵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这可要问陛下了。”谢兰藻呵笑。借口多得是,反正昨晚的陛下毫无信誉可言,不管说什么,最后都转到了被翻红浪上。 谴责的眼神让赵嘉陵面颊发热,她心虚地避开谢兰藻的眼神,最后强调说:“朕才不会白日宣淫。”顿了顿,又软下声来,“我们缺了点海誓山盟吧?不应该有些宣言吗?比如说,从此一生一世一双人或者非你不可?” 谢兰藻敷衍她:“过了时候,下回吧。”醒归醒,人还是乏的。那丝丝缕缕的凉意消散了,贴着赵嘉陵,像是抱着火炉。这熨帖中眼皮子也渐渐地沉重。说到底还是陛下闹的。 “哪有这样的!”赵嘉陵急了,“哪时哪刻都不算晚。谢兰藻,你太没良心了,不能用过就丢啊!”声音越来越小,明明责怪的话语,就像是软语撒娇。见谢兰藻又要睡了,赵嘉陵登时不说话了,只与她相拥到了晌午。 人不能总待在曲江这边,还是得回去的。 坐的还是谢宅的马车,赵嘉陵精神奕奕的,挪到合眼端坐的谢兰藻身侧,明知故问:“你还没睡饱吗?” 谢兰藻是彻底清醒来,她睁眼凝视着赵嘉陵灿烂的笑脸,想起临睡前赵嘉陵的那番话——依照她来看山盟海誓最没必要,情到浓时不需要,劳燕分飞之际也起不了约束作用。但既然跟陛下在一起,那她也该试着再浓烈些,给予陛下足够的回应。她温声:“山无棱,江水为竭。” 赵嘉陵一呆,虽然她说着要宣言,但没有也没关系。眨眼的功夫,她自己也将那些事儿抛到脑后了。这会儿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一把搂过谢兰藻,发自肺腑道:“天地合,亦不与君绝。”款款深情诉诸于口,赵嘉陵越发得意了。嘴巴一张,又说了她的奇思妙想:“下回将稍睡枕带上。” 枕头的效用那么好,能够提升人的精力。 政务上能用,那私事上呢?漫漫长夜只需稍稍一睡,就不觉得春宵短暂了。 谢兰藻:“……” 赵嘉陵继续追问:“你怎么不说话?我考虑得不够周到吗?” 谢兰藻深吸一口气:“陛下可真勤劳。” 赵嘉陵眨眼,深情道:“你也是朕的万里江山。” 谢兰藻:“……” 上元节后,浓郁的新年氛围渐渐地淡去了,百姓们回归日常的生活,而文武百官们也重新投入繁琐忙碌的事务中。各州来长安的朝集使们也怀揣着消息回到地方。从元符五年到六年,只是贡举制度上的革变,那么从六年迈入七年的时候,来长安的使者看到的是翻天覆地的大变化,长安仍旧是哪个长安,但有一种陌生感,让他们像置身于另一个迷离惝恍的世界。 第98章 元日朝会上的凤凰异象是要载入史册的祥瑞,使者们第一时间传回了消息,可等到人回到州中,仍旧是忍不住描绘那奇异的场景。最初没人看好的陛下是神明的宠儿,一切可不就是天意?凤凰长鸣,仿佛拉开了一幅波澜壮阔的图卷。 在这种情况下,因种子试验田、明德书院选址等衍生出来的不满逐渐地消失了。 天意,岂是人力可违抗?陛下是真龙天子、神明下世,一步步恐怕也是神明的意志。 “明公,先前长安那边传来了消息,说一切都是谢中书在主导。那些选址很有倾向性,分明在眷顾那些女性刺史……可能是谢中书的政敌在误导我们,想要我们借此弹劾那些被陛下选中的人。” “真的是陛下自己选的吗?还是神明的意志?” 刺史沉吟片刻,道:“既然要推广明德书院,不可能只有那几个州。改制如果顺利,明德书院总有一日会像州学一样遍布各地。这次不是我们,那下一次呢?如何靠近陛下选择的标准?” “明德书院中的用书不难拿到,州里也有印刷坊……我们也创建类似的书院,只是不以‘明德’为名。就算第二轮没选中,在京中需要选人入长安时,也能拿出合适的人才来。”这选贤举能都是刺史的功绩啊,前一回他们州里没送几个人,吏部那边考核时,就比隔壁低了些。谁能想到陛下要那样的人才,仓促之下茫茫大海捞针,哪能轻易有所得? “明公,长安的那种道路……”长史心念微动。随着明德书院的学报送到地方,至少州府是有所了解的。可能一开始不大信,觉得是那些学生的吹捧,然而使者踏上了朱雀大街,立马能够体味到不同了。所谓水泥的方子,能找到只言片语,可要是没有长安的匠人来指点,或许要走许多的弯路。 刺史沉声道:“上书。” 能想到这一点的当然不仅是一州的刺史,开春后,驿站的使者们往返长安,带来了文书。政事堂的宰臣们十分忙碌,这不是日常琐务不能依照过去律令由臣子们拿主意。各州都申请建设水泥路,走在进步的道路上,这固然合了赵嘉陵的心思,但想要一口气让各州都建设那根本不现实。如今朝廷主持修筑的,也就是往返长安、洛阳的官道而已。 “依照朝廷推进恐怕不大现实,各州主动修路再好不过。”臣子叉手,直言禀道。如果都靠国库出钱修路,可能得到猴年马月,这种地方上的建设当然得靠地方上来。沉吟片刻,又道,“州有大小,财力亦有所不同,如果朝廷直接下诏令让各州修路,带来的恐怕是一片乱象。”地方上的官员为了升任会争着抢着达成朝廷的诏令,届时挪用款项、搜刮民脂民膏,胡乱征用劳力、有违农时……再好的计划都可能被办坏了。 谢兰藻道:“先大后小,先关津后次要。”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造水泥还要需要筑高炉烧炼呢。这不是从河边担来的白沙,随便一挖一铺便大功告成。先修关津要道,运粮食、运布帛、运贡物,以及官员的往来,都能节省时间钱财。到时候各里程官驿亦可减省,要知道各项交通运费折钱,每年可达六百万贯。 各州修路的事敲定,至于具体的细节则由宰臣们商议出章程。在这其间,国子司业以国子监长官的名义,联通国子监博士上书,请求国子监中增设科目。这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大朝会那日瞧见的异象深刻地映在他们的心中,对天地的敬畏胜过了多年来的顽固。 再从现实的角度看,明德书院拿出了一样又一样的成果,明明国子监的学生也在看那些书,但多少被“举业”限制住了,而且工部、将作监那边也不够配合。再不明智一些,百年后,恐怕国子监已成为历史了。不提别的,就看现在,举业书都以明德书院本为正本,明明在校定上国子监的博士们也出了力。书中的确写了他们的名号和官称,但学人不会说一长串修书人的名号啊,只会道“明德本”,而明德的指向很明确,就是明德书院。 “非等到要死了才知道转变。”赵嘉陵嫌弃道,国子监的上书直接留中不发了,倒不是不让改,只是来得太轻易,有些人就不知道珍惜。只有个“官学”的名号有什么用呢? 谢兰藻莞尔一笑,慢提奥斯道:“总比执迷不悟好些。”只一个明德书院,时日久了,不免走上国子监的后尘,须知国子监并非一开始就如此,在其繁盛时候,进士多由国子监出。 “既然国子监都跟着改了,那之后的贡举科目是否能够更易呢?”赵嘉陵又问道,她想了想,又自言自语道,“也未必要从常科开始,制举就比较随意些。”常科之外,也会依照需求来设置制举,从贤良方正谏言道军谋将略绝艺奇技,但凡有一技之长都可录用,种种名目随人君之所欲。 谢兰藻温声道:“不急,可以再看看。”明德书院有的科目都没能满额呢,能够独当一面当博士授业的人还不够。 “朕听你的。”赵嘉陵道,她抬手挥了挥,示意殿中伺候的人都退下去。她背着手走到谢兰藻的跟前,围绕着她转圈。灿烂的笑靥如濯濯春光:“朕没有荒废朝政,可也该留点时间,叙叙私情,谢相以为呢?” 谢兰藻故作不解:“什么私?” 赵嘉陵“唔”一声,无外乎亲亲抱抱了。她牵住谢兰藻的手,引着人上榻,口中说道:“近段时间的文书也忒多,一来就等着朕批阅,而不是喊一声卿卿。至于夜里——”赵嘉陵停了停,拿眼神睇谢兰藻,分明是埋怨她住在光宅坊的时间少。但又不好说什么,毕竟谢兰藻家中有老祖母在,赵嘉陵自认为该学会体谅。 她退了一步,很感慨地说:“朕就不去图谋那些夜了,但既然白日有闲——” 谢兰藻听得好笑,她瞥了赵嘉陵一眼,呵呵一笑道:“日前还说不会白日宣淫。” 赵嘉陵一脸坦荡,她脱口道:“你别出声就不是‘宣’了。”话音一落下,就挨了一记冷眼。赵嘉陵知道要糟,腆着笑脸将作势要起身的谢兰藻揽在怀中,“朕就抱一下。” 这话的可信度极低,然而心在云端飘飘扬的赵嘉陵呢,是不会觉得自己出尔反尔可耻的。唇齿纠缠间,只有心花怒放。 额头相抵,谢兰藻眼睫轻垂,她道:“叔父将祖母接过去小住了。” 言外之意是能住在光宅坊这边了,赵嘉陵顿时面露惊喜,紧接着又问:“是不是瞧出什么了?” 谢兰藻抬眸,横了她一眼,说是方便议政,但流言汹汹,祖母应该也是知道的,正如太后,不也在装聋作哑吗?那点乔装打扮能有什么用。 “之前有人投机,上了要朕立你为后的折子,你也瞧见了。要是这回再有,让朝臣们议论怎么样?”赵嘉陵眸光闪烁,她唉声叹气,“这没名没分的,朕心中不怎么踏实。” 在谢兰藻的注视下,她又说:“你也不用忧心,绝不会让你困于一隅。到时候还是让你担着中书令。”至于什么于制不合的,她立谢兰藻为后就是破天荒了吧?制度就是用来革变的。 一句“不必急于一时”在脑海中转了又转,其实是两人心知肚明的*事,大概陛下也不想听这些。于是,谢兰藻将话咽了回去,柔声安抚她道:“臣有陛下就够了。” 第83章 立后是一难。 而想要让谢兰藻维持原有的位置,也是一难。 帝后同尊,如果以皇后之身担任职事,那皇帝呢?是不是也能兼任职官了?想要破除这个制度可谓是难上加难。 其实想到这些,赵嘉陵的心中还是有些烦闷的。那种枷锁套在脖颈上,实在是难以喘息,皇帝也不是无所不能的。谢兰藻的安抚之语让她的郁闷缓和几分,将烦恼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后,她又灼灼地望着谢兰藻道:“在光宅坊还在留宿宫中?” 大明宫和光宅坊只隔了一条街,可实际上很不一样。宫中门禁森严,有重重守卫,闲人不得靠近,而光宅坊虽然也有巡街的守卫,然而守御远不如深宫。附近还有个百官待漏院,这人多眼杂的。未必会发生什么,但皇帝陛下往返于宫中与民宅,总不大像样。 外臣留宿在禁宫的事倒也不是没有,除了偶尔真的有要事,更多的情况下,是为正直之臣鄙夷的佞幸小人了。到了这地步,“佞幸”不做也得做了,总不能真让陛下来回跑。吐出一口浊气,对上赵嘉陵那如花笑靥,谢兰藻道:“宫中。” 意料之外的答案让赵嘉陵眉梢浮现惊喜之色,她没想到谢兰藻答应得那么轻松,恨不得抱着她起身转上两圈。“小住还是长住?”她紧搂着谢兰藻的腰,进一步试探。 谢兰藻斜了她一眼:“臣现在还想要点脸。” 赵嘉陵面露遗憾,她吻了吻谢兰藻的唇角:“是好事,该庆祝。”至于庆祝的方式,也是她自个儿选的,看谢兰藻不拒绝,便把亲吻从浅尝辄止变作深深纠缠了。熟能生巧,不像之前那样不济事,连气都喘不过来。但太投入了也是有些不好,心激烈地跳着,手将衣袍抓得皱巴巴的,几乎是本能地探向腰带。 第99章 谢兰藻面色绯红,艳艳的唇蒙着薄光。眼睫轻颤着,眼神在亲吻中有些迷离,但仍旧能在关键的时刻,抓住赵嘉陵的手,咬了咬唇,摇头说“不妥”。赵嘉陵回神,她瞥了眼还明亮的天色,深吸了一口气,克制自己那澎湃的心潮。她凝视着谢兰藻,感慨道:“这是小别胜新婚。” 谢兰藻:“……”她实在是不想理会陛下的胡言乱语。 有了期盼,就眼巴巴地等待着太阳落山,黄昏降临了。 说是下棋消遣,可赵嘉陵也总是心不在焉的。看着满盘的棋子,只觉得它们都在舞动着。眼花缭乱,等一抬眸看谢兰藻,赵嘉陵又觉得好了。以前的谢兰藻就像是谪仙人在满是浊浪的红尘中修行,现在呢,不再是清绝的冷,一颦一笑间都带上了温度,而且,这都是她一人独有的。 “陛下的棋艺怎么不进反退了?”谢兰藻抬眸问她。 “我的天资不在棋上。”赵嘉陵一本正经道。 盼着黄昏,可临到了黄昏又不着急了。 跟谢兰藻用完晚膳后,又慢悠悠地在太液池边行走。 开春后,枯枝生芽,浅浅的绿意在视野中萌发,就像那些蕴藏着勃勃生机的事业,一旦出了芽,就会以极快的速度蓬勃成长。 一排排灯笼亮了起来,光芒下人影交织。 等到了要入夜后,两人才慢悠悠地回到蓬莱殿中。 “要一起么?”赵嘉陵的体贴过了头,临到沐浴时候,很殷勤地相邀。 “不行呢。”谢兰藻的拒绝轻柔而坚定。 赵嘉陵唏嘘一声:“那我下回再问。” 没能共浴的遗憾很快就被一朵出水芙蓉给冲散,梳妆镜前坐在着的人长发半干。赵嘉陵蓦地想起之前的一件缺憾,她懒得折腾自己的头发,自顾自地走到谢兰藻的身侧,接过了她手中的巾帕替她擦拭,末了,还抓了一把象牙梳在掌心。 “之前就想着了。”赵嘉陵说,“虽然时机有些不恰当,但我先过个瘾。” 谢兰藻随她摆弄,只是在被扯断几根头发后,她微笑道:“陛下的头发还湿着。” 赵嘉陵“唔”一声,说:“那你来。”指腹按抚着头皮,熨帖之中又酝酿着别样的情丝来。宫中的镜子是用玻璃打造的,能清晰地映照着两人的眉目。赵嘉陵瞥见镜子里眼神沉静的谢兰藻,没忍住握住了她的手,眼巴巴地望着。 谢兰藻哪能看不出她的深意,眼尾飞红,她道:“臣可没带了稍睡枕来。” 赵嘉陵一呆,又笑道:“不碍事。”她飞快地牵引着谢兰藻回到了床上。蓬莱殿中的床一丈六尺长,屏风是先前谢兰藻送的礼物,早前赵嘉陵就安排银娥将它置于此处了。床尾陈设着长几,一盏散发着朦胧光晕的小灯,一只烟气袅袅的香炉,几本乱堆的书。将帷帐一拉,屏风一合,又是她们的小天地。 谢兰藻想要灭灯,但才一行动,就被赵嘉陵捉住,那欲说还休的神色不难看穿。谢兰藻微恼,面上浮现一抹薄红。赵嘉陵看她没坚持,就知道还能够再进一步,谢兰藻果然待她宽容。她跪坐在床上,双手环着谢兰藻的腰,下巴抵在她的肩窝,循循善诱道:“你难道不想看清我的神色吗?” 谢兰藻推了推她,横了一眼,心想,哪里还用看的? “你先前已经拒绝我一次了。”赵嘉陵又换了个哀哀的语调,见谢兰藻没有即刻应下,她手一松,快速地挪到床尾,取了一本书仔细看,故作退步道,“罢了,那就趁着还有灯光的时候看看吧。”点了点图幅,她又问,“这个怎么样?” 书是高韶送过来的,不愧是秘戏图,有的让赵嘉陵大开眼界。不过她琢磨一阵,觉得谢兰藻不会同意她胡来。让她埋首都不肯,何况是直接跪坐到脸上来。果然,她听到一道吸气声,再看谢兰藻的脸,已经是彤彤红云满了。“不成!”语调稍稍拔高,拒绝之意更明显。赵嘉陵也没指望着成功,她趁机问,“那灯——” 谢兰藻:“随你。” 得逞的赵嘉陵笑了一声,将书丢到了角落里,她快速地抱住了谢兰藻,啄了啄她的唇,故意说:“之前有些愚钝,为了进步,只能再拿起当初学习的劲头来,你怎么不满了?” 谢兰藻眸光幽幽的,有些恼了。虽然该做的都做了,但有些东西还是刺激颇大。光是想象到那个画面,她便浑身颤栗。她背对着赵嘉陵躺着,可一合眼就是方才那一瞥看到的画面。赵嘉陵“嗳”了一声,知道不能太过火,万一惹得谢兰藻生气了,吃苦的还是她自己。她的前胸贴着谢兰藻的后背,手横过去搂着她,但就像那张啵啵着停不下的嘴,手也在谢兰藻的身上留痕。谢兰藻看似四平八稳的,可这生理、心理都遭受着冲击,七上八下的,一颗心咚咚地跳着。 “我听到了。”赵嘉陵说,手覆在谢兰藻的心口,没继续摸索,而是停着,感知着谢兰藻心跳的节奏。“各跳各的,但慢慢的,所有声音都会融汇在一处。就像我们,本来是各走各的,现在躺到了一起。缘分啊,不去求就不会有。” 掌心的热度透过单薄的寝衣渗入肌肤里,暖烘烘的,鼻子底下缭绕的是清幽的香气。这一会儿搓揉一会儿停滞……谢兰藻蹙了蹙眉,思绪有些混乱。她稍稍地转身,与赵嘉陵面对面。 闲话断了,赵嘉陵的声音停了一下,才道:“真的不试试那秘戏图吗?朕学来了一些厉害手段,能伺候好你。” 谢兰藻眼皮子一颤,她惊了惊,还是很难越过心间那座无形的山。“不成!” 赵嘉陵贴着她,又问:“那什么时候能成?” 谢兰藻语塞,她哪里知道?有的时候吧,真觉得陛下烦人,就要胡搅蛮缠。但她的推拒好像都是徒劳的,不一会儿就软化了。但这回说不成就不成,她绝不反悔。她故意耷拉着眉眼:“六娘,到底要睡还是要闲聊?” 赵嘉陵真怕她口中蹦出一句“我不奉陪了”,忙回话说:“都不是。”她的视线一转,瞥见那敞开的领口下令人目眩的白玉肌肤,她不再啰嗦了,而是任由满帐的旖旎将两人笼罩。 她才不要真的闲话到天明。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皇帝往返光宅坊的事其实很多人都知情,等到谢兰藻留宿在宫中消息流传,更是一副果真如此的了然模样。自从听到陛下心声后,大臣们知道皇帝心心念念都是她的谢中书,但不管流言如何发酵,从两人的举止上是看不出什么的,猜测只是猜测。然而这会儿不一样了,相当于一切都涌到明面上。 有金仙公主赵仙居在前,朝臣们也不觉得皇帝和谢中书友首尾算什么,要是只有谢中书,那问题才算极大。公主府的家事他们管不着,但皇帝呢,是没有家事的。不管她跟谢兰藻如何,“皇嗣”是她必须要考虑的,女人和女人生不出来,那就得立侍君,这是皇帝的责任。 于是,在赵嘉陵和谢兰藻的关系趋于明面化的时候,试探的奏疏还是递了上来,道皇帝陛下已经二十一了,登基已有七年,早就该招良家子开后宫了。至于男子入禁宫会有不变,朝臣们也给了方案,如禁宫中的翰林学士院,别立一院,不许侍君任意行走。 这些奏请皇帝扩充后宫的折子,有通过正规程序送到政事堂的,也有直接密书送到皇帝跟前的,甚至还有送到太后处的,大体是一个意思:皇帝年纪合适,也该开枝散叶了。偶尔也有几份针对谢兰藻的,字里行间劝她大度,要为帝国着想,而不是霸占着皇帝。 太后是皇帝的生母,最有名义来劝皇帝选侍君,朝臣们也是抱着这点心思,上书太后。只是桓太后向来不理会这些琐务,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就让人将东西送到皇帝跟前了。 而赵嘉陵—— 虽然早知道这点,但看到那些奏疏,忍不住气闷,恨不得将它们丢了当柴火烧。自己家弄清楚了吗?就开始插手她的事了。可赵嘉陵知道,她的勃然大怒会将让压力转移到谢兰藻的肩上,不敢针对皇帝大肆攻讦,然而骂声会落到谢兰藻的身上,流言迟早要推翻她的功绩,让她担上“狐媚惑主”之名。 谢兰藻抿着唇,当她选择了陛下,就意味着要面对一切。她说了一个字:“拖。”见赵嘉陵余怒未消,又与她说了自己的想法。又不仅仅是拖,对于那些格外“出众”的,就查。余下的呢,就给他们发布任务,譬如任为使臣去监督各州种植进度、官道建设程度以及把控明德书院的建设。使职在身,但又不完全下放权力,只要将人送出京城,声音自然而然就小了。 当皇帝无视谏言的时候,难道整个朝堂的人都要将心思放在这一件事情上,要与皇帝对抗到底吗? 赵嘉陵了然。 一方面将朝臣推荐的人选查了个底朝天——要知道这帮人推荐人物还是依照惯常的习惯来了,是要竭力构建一张姻亲网,好教自身能平步青云,至于其它的,就不那么看重了。这帮人里面只要出几个烂泥里混账,就足以赵嘉陵用它做理由,将朝臣骂得狗血淋头。也确实存在那末等货色,跟家中婢女有私,还想着一步登天的。 第100章 朝会上,赵嘉陵用那人做典型,将朝臣痛斥一顿。只是她跟谢兰藻有谋划,重点不会落在此事上。在朝臣战战兢兢地告罪后,她拿出一心只有改革大事的模样,开始任命使臣。选的是能言直谏的,理由恰恰是对方心中无私,一心为国家着想,由他们监督最合适。 那些被选中的人明知道皇帝打什么主意,但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从公来说,不能抗旨,也不能否认自己的忠心;从私来说,出使是件不差的差事,尤其不是常规政事,像这等特使,归来后大多能升官。 当然也有人选择拒不接受,一门心思在朝堂上抗争到底。而赵嘉陵也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模棱两可的态度让人怔忪,有些摸不着头脑。然而很快到来的是雷霆重击,一旦被查,那是连妻儿婢女以官家名义借宿官驿、任用官驿的马来传递私信的事都能扒出来。虽然到处都是这么做的人,然而律令上是绝对不允许的,会落个“以公谋私”的罪名。官场的潜规则不代表着合法,只是朝廷不管而已。 一阵闹哄哄后,赵嘉陵又提出一事:加封长乐、永乐、安阳三位县主为公主。朝臣们想劝阻,但是以宗室女为公主的事比比皆是,它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只要皇帝特别关爱即可,要知道太宗时候连认孙为子的事都有过。 如果放在其它时候,朝臣们还不会多想。然而正是群臣上书皇帝,希望早日留下皇嗣时……难不成是要从三位县主中找一位为嗣?!念头浮现时,朝臣们悚然一惊,这是非常有可能的,皇帝不想生养,愿意为了爱放弃后嗣,谁又能逼迫她?太后吗?太后压根不打算管。 赵嘉陵的确存了这份心思,三位县主都在明德书院读书,她们的课业是直接送到赵嘉陵案前的。没了国子监的腐儒灌输一些糟粕,她们都走在赵嘉陵划定的改革路线上,自然有资格来做承继者。三位侄女年纪都不算大,长乐、永乐需要照顾体弱多病的大嫂,顾虑要多些。安阳的话,是无母无父的孤女,很有皇姐的风采,又被谢兰藻悉心教导过,更合她的意。不过这事儿也不必着急,还能再看看。 虽然一些人被打发出去了,但关于皇帝选侍君的言论也没有完全消散,只是零零散散的,没能形成迫人的洪流,赵嘉陵也懒得理会了,直接忽视到底。 天符七年,六月初的时候,关中大雨,麦苗涝损。明德书院医学生上书防治疫病,赵嘉陵下诏同意。有太医署和明德书院医学生在,疫病并未扩散。赵嘉陵又命令开仓救治灾民,平衡米价。只是这头才罢,河南道便传来消息,说诸州大蝗,飞则遮天蔽日,食尽庄稼,草木无遗。 赵嘉陵登基以来,虽小有灾情,但都能及时解决,不曾让恐慌蔓延。然而此回,河南诸州灾情更甚关中,一时间流言也跟着兴起。其中有人趁机提起立侍君的事,隐约斥责谢兰藻,暗示灾情是阴阳失调带来的。 虽然依照惯来的做法举行祭祀和祈禳活动,修政虑囚减膳食撤礼乐来回应上天的谴责,但她打心眼里觉得这些举措没有用途。她可以自我谴责,但将这种灾情都怪到谢兰藻的头上,是无法忍耐的!在朝堂上,有人提到“上天降灾”时,赵嘉陵不等他说完,便寒声道:“太.祖、太宗、仁宗等朝都有蝗虫食庄稼,卿的意思是我祖宗都不德吗?是我赵氏无力养育百姓,那这皇位让你来坐?!朕今日给你加九锡如何?” 朝中臣子皆惶惑不敢言。 “一群混账,就知道动嘴皮子,这么利索,一人一张嘴能吃十石蝗虫吧!”退朝后,赵嘉陵怒气冲冲道。她知道有的人其实还存着那些心思,要将“不祥”扣到谢兰藻的身上,解决的办法也是有的。“祥瑞”的冷却期已经结束了,她大可再用一次,让祥瑞笼罩谢兰藻,制造一个二圣在天的天象。定了定,眸光落在谢兰藻的身上,“朕不会让你受委屈的,朕想办法让他们闭嘴。” 没听到心声,但谢兰藻大概也能猜出陛下要做什么。朝臣们知道很多东西来自系统神明,在长久的润泽中,其实也会丢掉一些敬畏心。况且……她也无暇想那些外在的事。深吸了一口气后,她道:“臣想亲自去一趟。” 奏疏上提到了蝗灾已经有些时日了,那儿的百姓纷纷设祭祈恩,烧香礼拜,这跟刺史的为政措施也是有关系的。譬如这豫州刺史,奏疏中都是“蝗是天灾,自宜修德。一旦违命,受灾更深”,从奏疏中能看出来,他是不会着手整治蝗虫的。难道等蝗虫自行飞离吗?到时候千里旱地,还剩下什么?! 这些蝗虫是会移动的,一处食尽就往下一处,越拖延灾难越甚。那些新种子试验田才铺开,蝗虫可不会避开它们,到时候就前功尽弃了!一抬头对上赵嘉陵满是担忧的视线,她又重复道:“臣请前往豫州!” 赵嘉陵心中烦闷,她定定地望着谢兰藻,沉声道:“你应该知道朕的心思。” 谢兰藻眼神幽沉:“陛下也该知道臣的心。”御史前往豫州,刺史未必会听。她缓和了语调,“只是处理蝗灾而已,无有危险。” 赵嘉陵知道自己是劝不了谢兰藻的,对视片刻后,她有些泄气。她道:“朕会等你回来。”话音落下片刻,又问,“别人不行么?” 谢兰藻眸光坦然:“臣也想用自身功绩堵住悠悠之口。”如果她不走这条路,她想,自己是不会离京的。再冷的人,坚定了信念后,眼神中也会流露出烈火般的炽热,她说,“臣并非无能之人,既然做出了选择,那就该给出坚定的行动,不是吗?” “农书上有治蝗法,可治蝗之后,如何止蝗最为紧要。这后续的事,需要陛下与诸学生多多劳心了。” 赵嘉陵撇了下嘴角,她伸手揽住谢兰藻,埋在她怀中,闷闷不乐道:“有的人真的太可恨了。 第84章 虽然两人朝夕相处,但在赵嘉陵看来,温存的时间还是不够的。这会儿要让谢兰藻前往豫州,那更是天涯相隔了。她知道这一行算不上什么凶险,但忧惧之情还是萦绕在怀。因为牵挂,稍微有些风吹草动,就会提心吊胆。 只是蝗灾的事情缓不得,慢上一刻,就会有灾民因庄稼颗粒无收而流离失所。翌日,赵嘉陵便下敕书,命谢兰藻为使前往河南诸州治理蝗灾。说是豫州,可两人心中都清楚,除了豫州尚有其余地界,非得将蝗虫除尽不可。 文武百官听到这道敕令后有些讶然,一来是因为谢兰藻跟陛下的关系,二来则是宰臣出使,有些罕见。一边高喝着陛下圣明,一边琢磨着,趁着谢兰藻不在,好办妥一些事情,譬如让陛下开后宫。以往都是劝谏皇帝远离美色,放还宫人的,可陛下以女身为帝,到底特殊了些。朝臣上奏疏,民众同通过铜匦谏言。 赵嘉陵心中烦恼,直接不理会那些声音,有条不紊地安排有司出太仓粟赈灾。她记着谢兰藻提的事,自己也耐下性子翻看农书,并且召见明德书院有卓越见识的农学生,想要听一听他们的建议。学生们都提了改造蝗区,修建水利以调节水土,赵嘉陵一一记在心中。 【三三,你怎么不在这个时候颁布个任务。】赵嘉陵揉了揉眉心感慨。 【这不都在书中吗?是挖掘的好时候。】明君系统有理有据,宿主越是接近明君,系统的效用也就越小,也算是一种功德圆满了。 从长安出发前往洛阳的官道在修,工程虽然没有完美收工,但也修成了一截通坦的大道,多多少少减省了抵达的洛阳。半个月后,谢兰藻一行人抵达洛阳,可她并未停留太久,调动仓中粮草后,也不等待赈灾的粮草,直接带着人快马加鞭前往豫州。 从洛阳出发往南,途径汝州、许州,这两州同样遭到了蝗虫的侵害,但形势不若豫州那般严峻,这跟州刺史率领百姓扑灭蝗灾是分不开的。粮食是自家的,越是豪强地主,除去蝗灾的心情就越迫切。 但靠着网罗拍打,成效并不高。蝗虫畏人,但飞离刹那,旋即又飞回,等那乌泱泱一群来时,更是让救护之人窒息。就算在道上,谢兰藻也会在空闲时候翻阅农书,与农学院带来的几个学生交流。书上记载了两种行之有效的方法,一是养鸭食蝗,但这个时候显然是来不及了,淮南一带兴许能集中鸭群,但河南诸州做不到这点。另一种就是用火烧了,正所谓“秉彼蟊贼,以付炎火”,蝗虫追逐夜光,在夜间燃火堆,蝗虫势必扑来,届时便能烧绝。 谢兰藻在汝州停了几天,见火烧有效果,就让同行的御史先一步将消息送到各州,鼓舞各州刺史率百姓杀蝗。汝州治理蝗虫初见成效,自然振奋人心。可豫州刺史不肯应命,坚持“天灾修德”之论。谢兰藻闻言怒气填膺,腐儒执文,不知变通。只看事情是否违背经典,一旦有违经文,就算合理,也不肯执行。事系生民安危,豫州刺史的举措何异于养灾?此是天灾,但蔓延到无药可救的地步,就是人祸了。 豫州。 第101章 刺史上书,恳请皇帝广开言路修德政,他自己也将禳灾当成州中第一要务。州府开仓赈济,连来年的粮种都取出。而在削减用度上,他也做到了极致,自身节衣缩食就罢了,还从州中佐吏的俸禄上着手,尽可能削减。至于富户,直接一道通告,要他们取出家中余粮……尽管怀着赈灾的好心,可州县里怨声载道的。被克扣俸禄的州中佐吏不服,富户们也不服。 要说最想扑灭蝗虫的还得是富户,他们土地多损失大,哪敢不尽心?可偏偏州中不许捕杀蝗虫,非要在田垄间立蝗虫大将祠,烧香礼拜——这有用吗? 等到谢兰藻率领人马抵达豫州的时候,州县内萦绕着一股凝重的氛围,流言汹汹而起,道“修德则蝗虫避境,蝗虫及我豫州,是刺史无德”之类的话来。这套用的也是豫州刺史的那番修德话语,但锋芒直指州刺史。若晚一步来,那些人会做什么呢?无德的刺史又会落入什么处境? 谢兰藻的脸色寒峻,冷沉如霜雪。她直入刺史府中,怒声喝问:“为何不除蝗?!” 刺史心中悚然,可仍旧坚持自己所谓的治道,坚信只要修德,蝗虫自然会退却。他注视着谢兰藻,冷着脸道:“先是关中大水,继而河南飞蝗。陛下有德,得神明眷顾。如今灾异现,是阴阳失道,是臣道有缺,上天才降下预警。谢中书,您尚年少,不畏天命,可我不敢拿一州百姓冒险。” 长安的风波当然也传到地方上,豫州刺史望向谢兰藻的眼神里,藏了鄙夷。如此年轻的宰臣,一跃为群臣之首,靠得就是裙带关系,令人不齿。 “你——”跟随着谢兰藻来的人面露愠色。 谢兰藻抬了抬手,她不会因为这些诋毁之言动怒,她道:“奉陛下敕旨,来豫州除蝗。君坐看蝗虫食苗,我却是不敢。” 豫州刺史并不想出让权力,但州中的佐吏却先他一步应声,朝着谢兰藻一拜。不管是宰相出牒还是宫中出敕书,接了就是,总比眼见着灾难蔓延下去、被扣尽俸禄要好。佐吏的屈服让豫州刺史有些难堪,他仍旧有些追随者,譬如参军事——在削减俸禄的时候,俨然没有波及到这位。有执刀、白直追随在刺史左右。 在那一瞬的静默里,谢兰藻朝着身后的随从使了个眼神。陛下的敕旨也难以说服顽固的人,对方如果有力量,也不会伤害她,只要客客气气地将她困在州府,等到一切事宜结束就好。谢兰藻考虑过这点,她不想受制于人,带着的人马里有火器营的卫士。 火铳鸣响带来的震慑极其有用,豫州刺史僵立片刻,脸上出现了惊惧的神色。最后,他还是朝着谢兰藻一躬身,带着无尽的悲怆道:“臣接旨。”这悲怆当然是因违背礼书而生出的,他仍旧觉得自己走在正道上。 谢兰藻懒得理会豫州刺史,她道:“昔日有蝗虫伤庄稼,以为小事儿不除,最后庄稼草木俱尽。今日豫州蝗虫高飞,遮天蔽日,繁衍极盛,实前所未闻之事。蝗虫非不可除,若纵其啃食庄稼,河南百姓,岂不饿杀?救人杀虫,方是天理。蝗虫畏火,使各县百姓于夜间燃火,火边掘坑,边焚边埋,除之可尽。” 州中佐吏称了一声“是”,即刻着人快马加鞭前往各县衙通报消息。谢兰藻见他们离去,这才注视着豫州刺史,道:“昔日有言,道遇两头蛇为不祥。叔敖杀蛇,其祸未降,后官至令尹,是有神佑之。杀蝗虫而救百姓,此福德无量,君又何惧?” 豫州刺史嗫喏着唇,一时无言。 用火烧蝗在汝州见效,于豫州自然也有成效。在谢兰藻的推动下,州中百姓不再叩拜烧香,而是勠力同心烧逐蝗虫,一段时间后,得蝗十五万石。但只在一州烧蝗是不够的,需各州都联动起来,不然一处既灭,蝗虫又前往另一地,仍旧百姓遭灾。州中刺史只是一州的长官,大多都选择保自家州县,毕竟是功绩,至于外州死活,不在一些人的关心范围内。好在有谢兰藻协调,各州共同解决的蝗虫,不可胜计。 消息传回长安,朝野一片哗然,喧议声起,以为驱蝗十分不便。那数字触目惊心,光是看上一眼,就令人毛骨悚然。声浪沸腾,御史台的官员谨慎开口:“外议以驱蝗为不便。杀虫太多,则有伤天地和气。”在儒生看来,任何生命都是天地的一部分,天道好生恶杀。天灾示警,只要等过去就好了。至于那些失去庄稼的百姓,等到赈灾,熬一熬事情就过去了,历朝历代都是如此处置的。 赵嘉陵听着都要气笑了,只是凉凉地问:“河南庄稼尽,百姓流离失所,饿杀黎民,就不伤和气了吗?” 御史们没继续争辩,将民间的声音带到皇帝耳中,就算是尽了责任。可朝廷中文武百官偃旗息鼓,但民间的议论没有少去,许多人都怕有伤和气,招致灾祸。 公主府中。 赵仙居忧心忡忡地看着驸马,她问:“我们这样到处传播流言,真的合适吗?”蝗灾说到底是河南事,关中百姓对其关心并不多。流言能够汹涌如潮,当然是有人在推动,其中赵仙居和高韶也贡献了很大的力量。 高韶道:“是陛下的意思。” 赵仙居:“……陛下到底图什么?”她想不明白,斟酌片刻,道,“难道是想以此为由,除去谢兰藻的官职,让她安心留在后宫里头?” “不至于。”高韶说,那跟杀死谢兰藻有什么区别?陛下心中有数,她照办就是了。只不过,公主是怎么想到这点的?凝着赵仙居片刻,等到她心虚似的挪开目光,高韶了然了。她道,“你想过这样对付我?” 赵仙居轻咳一声:“没有的事。” 宫中。 赵嘉陵数月没见到谢兰藻了。 从一开始恨不得也前往豫州,到后来,慢慢地将心沉淀的了下来。 谢兰藻在豫州那边治蝗,那她同样得努力,而不是陷入失去伴侣的惶惑和凄哀中。 送凉的水车转过了一个盛夏,迎面的风也带来了初秋的清爽。没有受到蝗虫侵害的种子试验田送来了好消息——大丰收。不管是大雍原有的粮食,还是全新的作物,依照农书上的培育方法照料后,产量都有所提升。河南这回的大旱依靠得是往年积存的粮食。但天意难度,如果碰上连年的旱灾,旧有的粮仓都不够填的。然而这些全新的粮食种下去,抗灾的能力就大大提升了,迟早有一日,元元之民将彻底远离饥馑。 除了河南的旱灾与蝗灾,赵嘉陵还关注着北边的动静。今年年景不好,北边的突厥当然也难活。每每到这个时候,突厥骑兵都会南下劫掠。边境的小规模冲突,这些突厥骑兵来无影去无踪,不至于掀起两国交战,但麻烦同样不少。拿这件事情去质问突厥王庭吧,可汗只会说“盗贼”,或者是蛮部首领,将责任甩得一干二净。 北地,单于都护府。 此处是抵御突厥的前线,数度被反复的突厥部落围城,突厥南下深入的时候,还杀死过刺史。不过如今的都护府气象有些不同,坐镇都护府的是身经百战的大将。他自身骁勇无匹,如今更是得到了长安送来的望远镜,斥候以及瞭望台上的人都携带着,能够远远的看到突厥人的到来。骑兵贵在迅速,能打个出其不意,但这种优势被“千里眼”消解了。 除此之外,还得到了全新的火器,最震撼的是大炮,虽然只有三门,但将军有足够的自信可以将来犯的突厥拿下。 突厥骑兵会在缺粮少食的时候来,这一次也不例*外。但入寇的突厥显然低估了大雍的火器。他们的冒险没能跟过去一样换来粮食,还没逼近都护府的时候变已经落入陷阱——都护府的士兵提前埋下了火雷,在哒哒的骑兵踏上的刹那,便爆发出强悍的力量。一阵连绵的爆响中,突厥骑兵被炸得人仰马翻!剩余的残兵在惶惑恐惧中集合,想要快速地撤退,但好不容易扬眉吐气的大雍将士哪能给他们机会? 当初得到使臣消息的突厥首领的确因为使臣的话恐慌,再加上突厥那边无力联合,便派遣质子前往长安。但毕竟不是亲眼所见,随着时日的流逝,那片阴霾多多少少也消散了。再加上粟特商人传来的消息,说大雍有了许多新奇的种子粮食,突厥各部落首领难免眼馋。 等到年景不好时,那股欲望最终还是战胜了恐惧。突厥王庭那边暗地里联络了奚人、契丹,只是联盟的要求被对方拒绝,突厥可汗也不好妄动。然而王庭牙帐没动作,对部族首领的举措,可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到时候战利品有王庭的份,若是失利了,那也跟王庭没关系。 虽然说做了战败的心理准备,但当大败传入耳中时,突厥可汗还是大惊失色。都护府的人马深入,被大雍俘虏的人里就有阿史那氏的大贵族!他不知道具体的场景如何,但先前出使的使臣立马就想起来那惊天动地的场面,疯了似的重复描绘。突厥可汗当机立断,立马将那大贵族所属的战士和部民送往都护府,任由他们处置。如果大雍斩杀了他们,还能刺激诸部人的情绪。 第102章 这一举措虽然给了大雍一个交待,避免双方开战,可多少让突厥诸部的首领寒心。单于都护府的都护哪会猜不到突厥可汗的险恶用心,除了贵族押送长安外,那些部民都被都护接收,如以往来投的胡人或者俘虏一般编入户籍,安置在各处。之后还着人在突厥各部散布谣言,道突厥可汗只是借刀杀人,但凡强势的部落贵族都会被送到大雍,整个突厥将是可汗一人的天下。 突厥风波迭起,但对长安来说,这是捷报,是大喜讯。虽然和突厥总体和平,但只要此僚狼子野心不歇,边境是无法真正获得安宁的。待到恰当的时机到来,迟早要战上一场,让那片广袤的土地真正回到大雍的怀抱,而不是出尔反尔的依附。 北边获得安宁的时候,河南的蝗灾也彻底地扑灭,安排好赈灾事宜的谢兰藻总算是回到长安了。长安汹汹的流言,在赵仙居和高韶有意无意地推动下,尚未彻底消失,并在谢兰藻即将踏入长安的时候,重新燃起。关中大水、河南蝗灾甚至连突厥寇边都成了宰相失职的铁证,至于为什么能平,那自然是圣人有德。 朝官有责任反应群情,于是再度上奏:“陛下至德仁厚,哀愍元元。如今阴阳不和,是臣下未称天心。街中已有人道,宰相不能调阴阳,致兹恒雨,又使彼恒旱……唯明主察之。” 赵嘉陵没有痛斥上奏的朝臣,而是心平气和道:“宰相出京前,便已经与朕明言,治蝗为人事,若因救民杀虫,而获罪于天,招来灾异,她将一力担之。” 朝官闻言微怔,近段时间听不到陛下心声,也不知道神明有什么任务,只能如过去那般自行揣测。一力担之,是怎么个担法呢?难道陛下其实也有意削减中书令职责,好为她入宫铺路吗?若是宫妃,的确是做不得宰执。可这样下台,场面太过难看,陛下会这么做吗? 赵嘉陵将朝臣神色收入眼底,话锋一转,又道:“宰相如此,朕岂能无心?朕亦向上苍祝祷:‘蝗虫食庄稼,害吾民之命。此物若通灵,当食我一人,无害黎民。’诸卿以为如何?” 朝官惶恐,知政事的宰臣出道:“不可!” 赵嘉陵淡淡道:“朕是天子,是万民之母,移灾于朕,能活万民,即我之福。” 天子表态,不惧灾害。朝臣们哪里还能再继续先前那套天道、地道的说辞,只能纷纷道,是下臣的责任,但有灾祸,告知上苍,愿意同担。 这些话是不是心甘情愿不重要,反正赵嘉陵记在心中了。 谢兰藻快到长安了,她想要去迎接,可为了自己的计划,将一颗雀跃的心按了下来。 【三三,在兰藻踏上朱雀街时,便使祥瑞。】浴堂殿中,赵嘉陵正襟危坐,神色肃穆。 她让高韶去鼓动流言也是有目的的,这一反转带来的声势更为庞大。 杀虫伤和气吗?不伤。日后再有此事,腐儒不能再援引经书为例! 马蹄哒哒作响。 谢兰藻一路风尘仆仆,可神色疲惫,可一双眸子却是神俊至极。再多的尘土都无改她出众的气度。 街上有不少的百姓在围观,毕竟谢兰藻是处在流言漩涡中的人,是灾异的核心。当然也有明智的人跟诋毁谢兰藻之辈据理力争,然而争执没有盖过谣言,反倒使得气氛更为沉闷压抑。 麒麟是在这种氛围中凭空出现的,它周身缭绕着烟气,每走一步,脚下都出现雪色的祥云。 谢兰藻神色微变,一勒缰绳,翻身下马。身下的神峻前腿一曲,朝着麒麟跪伏在地,马首下压,摆出一副臣服的模样。 街市上出现刹那的寂静,片刻后才有人用颤抖的声音呼道:“麒麟现,贤人出!” 谢兰藻没理会闹市中的噪音,她很快就猜到这麒麟是从哪里来的。陛下做的吧?这是要为她造势。心念起伏,谢兰藻一时间百感交集。在她想赵嘉陵的时候,麒麟轻轻地触了触谢兰藻,前腿微微一折,身躯向下倾去。 嗯?真实的?谢兰藻眼神一凛。 她对上麒麟兽的视线,似是读出了它的情绪。 乘麒麟? 这大概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她以为史册之中的记载都是神异之言。 心中浮现一种荒谬感,谢兰藻伸手触了触麒麟的脑袋。骑上去后会怎样?能到云中?思绪抑制不住飞扬。 谢兰藻定了定神,将游走的思绪收束住。 她默念道,一切都交给陛下吧。 大明宫里。 赵嘉陵从系统那得到了消息。 她眼神闪烁着。 【都交给朕吧。】 【朕要她走一条万人簇拥路,朕要她福泽笼罩,朕要臣民都认可,唯有她方能与朕比肩!】 第85章 元日朝会凤凰盘桓是在大明宫里,文武百官以及北边的坊市得见凤凰异彩,但这回麒麟出现在朱雀大街上。 秋风下,街道上的骏马屈膝避让。麒麟就这样驮着谢兰藻一步步沿着宽敞的街道,在长安百姓的注视着奔向了宫中。 恐惧、惊惶、错愕以及狂喜……种种情绪出现在种种人的脸上,一时间街上都是“麒麟出,圣人现”的大呼,如海潮澎湃汹涌。 先前附和流言将灾祸扣到谢兰藻身上的人哪能不羞惭?哪能不戚戚然?瑞兽相迎,这会天降灾祸吗?分明是上苍的认可,谢中书是当世圣人、当世贤臣啊! 多年来的修身养性,使得谢兰藻保持神色自若,一派谪仙人气度。可她的心中同样是翻江倒海,陛下这一手将她抬得太高了,但路都已经铺好,她只能就那样一步步地走下去了。身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侍从们隔着一段距离相送,她目视着前方,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 大明宫建福门外。 谢兰藻下了麒麟,她拢了拢官袍,朝着麒麟和宫城方向一拜。麒麟一声长鸣,一步一踏祥云,向着宫城方向的天空奔去,最后消失在了飘渺的云雾中。谢兰藻垂着眼睫,递了牌符入宫。 麒麟现世的消息眨眼就传遍各处,朝臣们不由得大惊失色。能听到心声的高官第一个念头就是陛下的动作,可一琢磨,陛下并没有出城迎接啊。就算是陛下使出来的神仙手段,能够做到这一步也足以说明很多了,陛下的心还真是坚如磐石不可动摇啊。谢相连着两次被人以天命为由攻讦,但麒麟一出,日后谁还敢再置喙?!至于她跟陛下的关系……诸事一体,说不得啊。 浴堂殿中。 赵嘉陵耐着性子在等待。 在谢兰藻入殿行礼后,她快步地上前扶起谢兰藻,示意周边的人都退了下去。她有太多的话想要说,可对上谢兰藻那双眸子时候,又按捺住那股冲动。她问道:“河南那处怎么样?” 谢兰藻一拱手,认真道:“不负陛下所托。”她将河南道诸州的灾情具体情况一一说来,前前后后,耗去的人力、物力都不在少数。提到亡人时,谢兰藻顿了顿,语气不由沉重起来。以豫州情况最差,刺史不除蝗,他没有贪墨,可得罪了州中的佐吏,人人做事都不尽心,连开仓赈灾的事情都做得漫不经心,这两头延误,就饿死者当道了。 赵嘉陵闻言叹了一口气,她其实也看到了那些上书,知道河南道的情况,只是听谢兰藻一提起,心中也变得很不是滋味了。要做盛世明君,哪有饿死子民的道理。“幸好去得及时,没让事态变得更糟糕。”抿了抿唇,赵嘉陵又道。 河南道的灾情要说,涉事的相关官吏也要处置。这政事一谈,便谈到了宫中上火烛的时候。烛光幽微,照在两人的身上。“一去便从夏到了秋,时间就这般转过了一季。”赵嘉陵直勾勾地凝视着谢兰藻。 谢兰藻温声道:“臣与陛下又不是只有一季。” 赵嘉陵又问:“许久不见,你想我了吗?”她问得直白,眼神中也倾注浓郁的情绪,等着谢兰藻回答。 谢兰藻不假思索道:“想。”她眨了眨眼,一双温热的手落在面颊上,托起了她的脸,在仔仔细细看。 赵嘉陵说:“黑了,也消瘦了。” 谢兰藻握住赵嘉陵的手,打趣道:“难道这样陛下就嫌臣了吗?” 赵嘉陵横她一眼:“你这是什么话?”手往下落,最后环在谢兰藻的腰上,她俯身近前,亲了亲谢兰藻的唇角,只是浅尝辄止。她按捺住自己澎湃的心潮,以及汹涌的情念,说,“不能深入了。” 谢兰藻耳垂发红,她垂着眼没有应声。 “你才回来,今夜就不留你在宫中了。”赵嘉陵说,紧迫的心在见到谢兰藻的刹那得到安抚,想一想未来漫长的岁月,就不争这一朝一夕了。她现在不是要糖吃的小孩,也要体谅体谅谢兰藻。 谢兰藻一怔,想说留在宫中也无妨,可对上那双诚挚的眼睛,便将话咽了回去。她揽着赵嘉陵的腰,主动地凑近她的双唇。蜻蜓点水似的吻,却是打破了那强撑起的克制。许久后,才从意乱情迷中回复过来。谢兰藻面颊泛红,翦水秋瞳中,有种欲说还休的迷离。平复了呼吸,她抬起手整理衣裳,跟赵嘉陵低语告辞。只是临出门前,又回头看了赵嘉陵一眼。 第103章 等谢兰藻回到宅中,已经不早了。 家中的仆妇大约也知道了麒麟的事,眼眸中是藏不住的惊异。 这个时间点,祖母还没有歇下,作为小辈,回家后自然要第一时间去拜见。 “回来了。”襄城大长公主端坐着,语调温和。她的视线只在谢兰藻唇上停留刹那,便快速地挪开。 谢兰藻略略地提了几句河南蝗灾的事,跟祖母解释晚归的事,但说到最后她先哑然。不是政务说不尽,牵系人心的还有私事。她跟陛下的关系,没跟祖母提,然而祖母也能猜到。 “天底下竟然真的有麒麟。”大长公主又说,她很是感慨。祥瑞这种事不管太.祖还是太宗都很热衷,只是有点分寸,没有大张旗鼓地弄,主动迎合的人也不多,只会在恰到好处的时候出现。亲眼瞧见祥瑞的是个别人,大多数是人云亦云,但这回的麒麟,可是轰动长安了。难道当真有神佑? 谢兰藻轻声说:“陛下天人之姿,得祖灵庇佑。” 大长公主一道轻哂,震惊归震惊,但对祥瑞的兴致也没那么多。她幽幽地注视着谢兰藻,问道:“你想好了?” 谢兰藻一愣,有的话也不用挑明,她知道祖母在询问什么。她温和而坚定地“嗯”了一声。 大长公主没有劝阻,只说了个好字。 谢兰藻犹豫片刻,说:“祖母不阻止吗?” 大长公主笑了一声:“你自己决定的事情,只要能担起后果就好。”未来不定,说不清好坏。她不会劝她往前,也不会劝她回头。这是祖孙俩的相处之道,以前是,以后亦是。 谢兰藻闻言意动,她面上露出一抹笑,陪着祖母说了好一阵话,最后是大长公主出声赶人了,她才回到屋中休息。思绪纷纷然,如雪花乱拂。枕着稍睡枕,想到当初陛下赠枕之意,心绪不由自主的平复了下来。 一夜好眠。 翌日,常朝。 礼部奏麒麟祥瑞事。 赵嘉陵只听了一耳朵,就摆了摆手,示意这些到时候由宰臣商议。 这朝会上的重头戏还得是河南大旱兼蝗灾的事,她与谢兰藻私底下议论过,但有的事情也得叫群臣知道,譬如涉事官吏的任免。像豫州刺史这般只会念经书的腐儒是没法继续留用了。如果没法没发生什么灾情,他按部就班熬资历升迁,但一遇到灾难,他的固执带来的后果是极为可怕的。 赵嘉陵和谢兰藻的意思是直接剥夺官职,但也有朝臣觉得这一惩罚太狠。豫州刺史不是没有补救,只是循着经文用错了办法而已。至于天道相关的言论……过去不都那样说那样做的吗? 乍一听“天道”两个字,赵嘉陵一哂。她漫不经心道:“先前诸位也发了愿心,愿意来分担灾祸。怎么天道不怜诸卿?未见祥瑞眷顾?难道是诸位心不诚吗?”她这番诛心的言论说得很轻巧,先前发愿心的朝臣被砸得直不起腰。怎么麒麟就眷顾谢中书呢?天恩浩荡,是爱陛下所爱吗? 劝阻的声音低了下去,赵嘉陵满意了。 安静数息后,谢兰藻又建议今岁开制举,至于名目,与“农田沟渠水利”事相关。河南旱灾蝗灾重,农学生那边提出要改善水土,趁着这个时候选拔人才,一来是给非书院出身之人一个机会,二来也是让书院中早能独当一面的人走到前头来。她还道:“臣以为,应制之人不设限,各色人等,但有才能,皆可报名应试。” 朝臣能说什么呢?只能应和。先不说现在的谢中书是日中天,单是看“制举”,他们也没理由阻拦。各色人等这点不符合旧制,然而不符合的地方多了去了,最后还不是陛下说了算?制举那是全凭陛下心意啊。 “等到制举选出合适的人后,直接依照才能来任官。”朝会结束后,谢兰藻在赵嘉陵议论。朝廷的三省六部在州县也有相应的职务,过去哪里能分得那般细致?士人们只把那些小官当作上进的阶梯。现在么,阶梯的作用还是有的,然而有些东西需要变化了。再过几年,等到时机合适了,那些小吏也需要变,得将他们真正纳入系统中来,取缔一些地方父子亲戚连任、独霸一方的现象。 “虽然有了波折,但还是稳中向好的。祭祀太庙的时候呢,也有功绩可以交待了。”赵嘉陵眸光粲然明亮。先帝诸子中,她跟四姐最不被先帝看好,四姐是疯癫,她是愚钝,可只有她跟四姐好好的。这说明先帝的眼光十分有问题,先帝若地下有知,该向祖宗忏悔。 “对了,我还与祖宗说了我们的婚事,祖宗没有跳出来反对。”话锋陡然一转,赵嘉陵美滋滋地笑着,她注视着谢兰藻,又说,“先前是谁递上了折子,我忘记了,怎么不再递一回?” 谢兰藻:“……”要是祖宗能跳出来反对,那问题就大了。灿烂的笑容感染人,谢兰藻的心也跟着赵嘉陵的语调一道飞扬了。那人她倒是能够记得名号,只是先前考绩不过关,早已经被打发到京城外了。 “民间正在热议麒麟呢,一些书籍大有市场,该趁热打铁了,你与我是天作之合。”赵嘉陵托腮,她朝着谢兰藻眨了眨眼,满含期待。 谢兰藻莞尔道:“时机到了,自然有人会上请。”不过这个“时机”也是人为造就的,铜匦不就是让人投书的么?至于投书的人,其实也不难找着。 “你的意思是答应了?”赵嘉陵露出讶然之色,谢兰藻能想到的她当然也能想到,只是心中有所顾虑。不过要是能得到谢兰藻的首肯,她要第一时间着银娥去办。 “臣还有其余选择吗?”谢兰藻瞥了赵嘉陵一眼,慢条斯理问。 “没有没有。”赵嘉陵赶忙摇头,连声否定道。她哼了一声,将谢兰藻往怀中一揽,骄傲地挺了挺胸,宣布道:“除朕之外,别无选择!” 回到长安的第一个夜,赵嘉陵放谢兰藻回家见亲人,但这第二个晚上,赵嘉陵不会放人,只想与谢兰藻尽情温存。 寝殿中,伺候的人一一退下了。 火烛摇曳着,映衬着如莹玉般的面庞,添了几分娴静。 谢兰藻只着了单衣坐在床上看书。 赵嘉陵没有谢兰藻这等好学的心,她盘腿坐在谢兰藻对面,手肘压在腿弯,双手托着面颊看谢兰藻,似是怎么都瞧不够。 不过这点耐心随着窸窸窣窣的翻书声,到底还是渐渐消散了。赵嘉陵装模作样地嗳了一声,说:“不信你在道上想我了。”她这么大咧咧坐着呢,都不见谢兰藻深情注视。 谢兰藻面颊微红,有一点情怯。书页翻了又翻,到底有多少能入眼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将书放到了一边,她看着赵嘉陵抻直双腿,不由问:“怎么了?” 赵嘉陵说:“麻了。” 谢兰藻狐疑地看着她,这才多久便麻了吗?可心中想归想,人还是凑上前。只是才靠近,赵嘉陵的笑靥就在眼前放大了,她被赵嘉陵一拉,跪坐在她的腿上,双手则是撑着她的肩膀,两人面对面。 赵嘉陵伸手揽着谢兰藻的腰,埋首吸了口气,笑着说:“又好了。”她的眉眼飞扬,眸中传达的意思很是明显了。谢兰藻抬手拨了拨额前的发丝,轻声道:“帐幔。”她作势要起身,可赵嘉陵眼疾手快抓住她,不让她动弹:“又没人瞧见。” 谢兰藻微微蹙眉,这可不是帐中小灯,月光、烛光、烟光交织,风来水晶帘动,心中总有种奇妙的感触。她向来端肃,但现在被陛下引着越来越出格。 赵嘉陵仰起脸看谢兰藻,央求她说:“就一回。”顿了顿,又可怜巴巴说,“你这一走就是数月,许久不见,只想好好看你。” 谢兰藻睇她:“只是看么?” 赵嘉陵坦诚说:“不止。”她在谢兰藻的下巴上亲了下,“但不能缺了这一环。” 谢兰藻吸了吸气,在赵嘉陵楚楚可怜的视线下屈服,她压住了那点难为情,抿着唇很小幅度地点头。 赵嘉陵高兴了,吻就像是雨点般落。灵活的手在谢兰藻的腰间游动,解开了系带,却未将它退下。谢兰藻被赵嘉陵亲得有些恍惚,好一阵后,才猛然间醒悟,赵嘉陵的“不怀好意”比她想得还要多。赵嘉陵压根没打算躺下,只维持了最初的姿势,伸手开始拨弄。这视线一往下望,就能瞧清她到底在干什么! 谢兰藻的面颊蹭得一下红似火,她想要起身,但赵嘉陵一只手有力地揽着她的腰。而她胡乱扭动,俨然也是将自己送上,才提起了一点力气,整个人又软了下来,趴在赵嘉陵的肩上。她咬着唇,遏制住了低吟,只是抖动间不免溢出几道喘息。 赵嘉陵开始胡言乱语:“你都不看我,不珍惜我。” 谢兰藻不想理她,床帷笼住的小天地里烛光是幽暗的,哪像现在。险恶用心原来是用在这里,根本不是想在灯火中看她的脸。她要是抬头,眼角的余光很难不游走。她不说话,按捺不住的时候,就在赵嘉陵的肩上咬一口。 许久后,谢兰藻微微抬身,这床帷敞着,有凉风吹过。谢兰藻微微一瑟缩,无力地坐在赵嘉陵的腿上,她伸手合拢中衣,微微遮住了身躯。面颊上的红晕汹汹,还没到褪去的时候,连瞪视赵嘉陵的眼神都有些绵软无力。 第104章 赵嘉陵问:“热吗,要擦擦吗?” 先前吃过的亏谢兰藻还记着,她不信这句话。 赵嘉陵又说浑话:“不用手,用腿。”长夜漫漫,如何教人睡去。锻炼带来的体魄还是足够强健的,就算坐着个人,抬起腿来也不费劲。“想你的时候,我就看书。”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她搂着谢兰藻,灼热的视线在雪白圆润的肩头流连。 谢兰藻羞恼的瞥她,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力气,用来推人了。赵嘉陵揽着她倒向被褥里,她眼睫颤了颤,对上赵嘉陵那黑曜石似的眼眸,手肘压了压她,嘶声道:“躺着。” 赵嘉陵想使劲浑身解数,但考虑到谢兰藻的心情,只能采取循序渐进的办法了。她拥着谢兰藻,咬着她的耳朵说:“太矜持。” 谢兰藻假装没听见,这人先是没胆,然而得到应允后就放开了,纵情肆意地胡来。至于她自己——只是在失控的沉沦中,有点不知所措。她抿了抿唇,最后低声说:“需要一点时间。” 赵嘉陵煞有其事地点头,她数了“一”,然后笑眯眯地说:“一点过去了,现在好了吗?说起来都要试一试的嘛,不试过怎么知道是否接受呢?”说着,就要拿出一股“被踹下床”的决绝来,朝着被子底下钻去。 谢兰藻一惊,忙一把抱住赵嘉陵的脑袋。再克制自持的人都有破功的时候,一变就不再像是自己。 赵嘉陵只是逗一逗她,见她惊惶失措,笑了起来,说:“这又不算荒唐,没在御椅上也没在太庙里,都在寝殿中呢。” 谢兰藻:“……”她说“不行”,这次是发自内心的坚定了,就算不信有祖灵,她还是怕天打雷劈了。明君贤相后头再伴随着“荒.淫”两个字吗?简直不敢想。 赵嘉陵眼眸一亮,她的聪明劲头又用上来了,问道:“那就是一切在寝殿中可行吗?” 谢兰藻被她打败了,只好一退再退。她捂住赵嘉陵的嘴,掌心又被湿热的舌尖舔了舔,仓皇地缩回手,赵嘉陵的唇重新覆了上来,只从唇缝间泻出一道“我不说了”。长夜可不能辜负了,既不可消磨在睡眠里,也不能浪费在絮语中。 翌日,是个不用上朝的晴日。 这睡到天荒地老也没人来催起。 醒来的赵嘉陵念叨着“春宵苦短”,大有一睡到底的架势。 可谢兰藻起身了。 昨夜的记忆还在脑海中盘桓,就算遗忘了,身上的“狼藉”也能勾出记忆。 她就说不该相信陛下的“收拾”,到最后弄没弄干净不知道,反倒是她被收拾了。 赵嘉陵坐起身看谢兰藻:“不困么?” 谢兰藻摇头,又说:“臣近日要陪祖母小住一阵。” 赵嘉陵嘶一声。 晴天霹雳。 怪她过火了。 她委屈巴巴地看着谢兰藻,故作悲戚:“我想时时刻刻都见到你,这不能日日在一起,万一你对我的感情淡了怎么办?” 谢兰藻瞥着她,凉凉说:“臣会在白日来见陛下。” 赵嘉陵:“……” 第86章 赵嘉陵不太满意,但没在这个时候多说什么,怕真的惹怒了谢兰藻适得其反。是她昨晚过火了些,只要人没出宫,再寻找合适的机会哄她留下。 到了夜晚的时候,赵嘉陵和谢兰藻并肩坐在水亭中。岸边的河灯燃着光晕,倒映在涟漪圈圈的池面上。人影也投到了水面,与月影相融,在秋风中轻轻地颤。 坊门早已经关闭了,但谢兰藻是宰臣,要通过还是很容易的。赵嘉陵挽着她的手,生怕她走了。她低声道:“我已经吩咐银娥去办了。” “嗯?”谢兰藻扬眉,带着些疑惑。 赵嘉陵说:“上请之事。”她很想趁热打铁来一场大婚。 谢兰藻颔首,她的眉头微微蹙起,心中有点苦恼。对着赵嘉陵的笑脸,原不想扫兴,但迟疑片刻后还是说了。“那在朝廷中的差事呢?”宫城内外信息获得还是有区别的,不同的位置掌握着不同的事,她不想放下那些政务。虽然说制度可以灵活通变,但有的东西怕也不好任性。 “先订婚。”赵嘉陵不假思索道,她眨着眼,又说,“其实只是换个方式处理政务。” 谢兰藻明白赵嘉陵的意思,她叹了一口气,道:“需寻到合适接任人选。” 赵嘉陵又问:“你心中有合意的人吗?” 谢兰藻思考片刻,说:“中书之位……项尚书或可。至于吏部……”她还没有合意的人选。不能将项燕贻调为吏部,也不可能让她身兼两部长官,户部那边也有紧要事。 赵嘉陵说:“不设尚书也无妨,由侍郎处理,到时候直接对你负责。”不是因为皇后无权,恰恰是因为这个位置太高了,反而不好直接处理事。就像赵嘉陵殿试,也有人说她夺春官事一样。她跟谢兰藻成亲毕竟是“前无古人”之事,怎样才是正道,还得仔细摸索。 数日后,长安百姓联名上请。铜匦之立,是为了接收来自各方的建议,只不过信息十分庞杂,不可能渐渐上呈到御前,还是需要做筛选的。上书到了中书省,又原封不动地送达御前。而赵嘉陵只是微微一笑,将它送到了政事堂让宰臣商议。 在那日见了祥瑞后,宰臣们其实就在等待这一时刻了,骤然见到百姓上书,有种“果然如此”的感慨。在长安坊市间流行的话本一变再变,陛下和谢中书早就是天赐良缘。这麒麟祥瑞一出,便是天道作美,时人皆传,谢中书和陛下是良配。 百姓们是不会忧虑立嗣之事的,但朝臣们始终将它放到心上。立谢兰藻为后之后,陛下有可能开后宫么?或许到时候可以劝谢中书大度些,为国嗣着想?朝臣们怀揣着各种心思,大概明白了陛下什么意思后,终于有人松动了,也跟着上请立谢兰藻为后。至于反对的声音,自然也是有的。那些人在金仙公主和高韶成亲多年后,都没能看惯,就不指望他们能理解什么。赵嘉陵懒得跟他们辩驳,直接忽略了那些谏言。有天意在,这些人算什么? 赵嘉陵坚持己见,那帮反对的人也没法掀起民间的议论来劝阻皇帝。他们倒是试图劝说同僚,但从听到心声到现在已经两年了,谢兰藻跟陛下情意算不得太突然的事,这折腾来折腾去,反对来反对去有什么用呢?他们的手段是民间清议,可谢兰藻众目睽睽之下乘麒麟走过朱雀街,这一手段就没有用出来。至于庭上抗争,以辞官相挟——陛下改制的心意正热切,百分百顺水推舟同意了。当官职都没了,抗议声越发没有用处了。 “说到底也是家事而已,没看太后都没反对吗?”老臣们说。利益在前,说服自己比说服陛下容易。 反对的声音几不可闻,那太史局就得掐算良辰吉日了,而礼部那边呢,也得忙着开始过礼。虽然都很相熟,但立后容不得轻忽,问名、纳吉等流程还是得走的,尽管赵嘉陵想着,最好能够一下子到请期。 在这段时间里,谢兰藻仍旧担任吏部尚书、中书令,她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手头的事,明眼人都能够看出来,是要开始寻觅接替的人了。尚书令、侍中都因权重而空置,那么谢兰藻后,中书令会空置吗?还是要在原有的宰臣里找到恰当的人选?共事多年,朝臣们也能摸清谢兰藻的部分念头,猜测她会让项燕贻接手,但还是得设法争取一下,万一呢?至于这争取的法子,就只能放在改制上了,他们足够努力,应该就能被看见了吧? 天符七年是个不大平静并且忙碌的年份,在婚事上,赵嘉陵虽然有种尘埃落定的感慨,可她跟谢兰藻都没法将所有的心思放在大婚。河南的蝗灾虽然已经结束了,但仍旧需要收尾,灾区免除了赋税,但少了粮食,该如何过活?也幸亏有新的种子在,能够在蝗灾结束后下种,可以缓解接下来的粮食压力。 再说西北那边,突厥可汗将发动突袭的大贵族扔了出来,至于自身的责任,撇得干干净*净。突厥内部的骚乱被挑起,突厥可汗要是想解决部族内部的矛盾,极有可能发动一场对边境的突袭。来自武器的震慑会让战争延后,可未必能够彻底打消旺盛的野心,仍需处处警戒。 十月的时候,各州县将好学异能卓荦之士送往长安,因只看在种植沟渠水利上的才能,参与这一科的举人并不多。考试的时间定在来年二月,来长安的这批举人都被送到了明德书院。他们本身有才能,在明德书院以及图书馆接触到的的典籍越发多。 蝗灾出现的区域很是集中,或许可以在萌发前就将之杀灭。又多出现在旱灾后,减缓旱情,也有可能遏制灾难滋生。朝廷没什么诏令,但这些人很快融入明德书院农学以及工学的议题,以保养水土和兴修沟渠为己任。 时间过得很快,眨眼便临近年关。凛冽的寒风吹拂着渭水,雪子纷纷扬扬地落。 赵嘉陵和谢兰藻坐在梅园赏雪,都穿了一身裁剪合度的棉衣。 第105章 今年的棉花种植推广,江淮和都护府那边都有棉布、棉花送到宫中来。棉布裁成了棉衣、棉花则是处理成了棉被,比之麻、丝不知道温暖多少。只是赵嘉陵怕造成哄抢,一旦利润抬高,就会有人铤而走险,将该送到边关给将士的冬衣克扣下来,索性下了禁令,将棉当作了“御物”,达官贵人只能靠宫中赏赐,一旦违例使用,便直接下狱。等到棉花推广后,再解禁也不迟。 “元日后,就差不多是亲迎了。”赵嘉陵凝视着谢兰藻,在她的不懈努力下,终于将婚期推进到了最后一步,定了正月十四。她感慨了一声,“很麻烦。”皇家册封皇后与寻常人家不同,是国之重典。礼部那边直接搬了原来的礼制,只是稍作更改。像告圆丘、方丘、太庙等事,赵嘉陵就不跟礼部争了,万一礼部那边不干了,到时候生气的还是她。 谢兰藻抬起手,拨了拨梅枝上的细雪,她睨了赵嘉陵一眼,漫不经心地问:“嫌烦?” “哪能呢。”赵嘉陵赶忙说,她真怕谢兰藻吐出一个“不”来,但都走到这一步了,应当不会反悔吧?她凝眸望着谢兰藻,见她唇畔始终挂着温和的笑,又说,“打我一拳,让我昏睡到十四。” 谢兰藻:“……”这人又开始胡言乱语了,她眉头微蹙,严肃道,“陛下,不要说些不吉利的话。” 赵嘉陵呸了声,连说“无忌无忌”。她巴巴地看着谢兰藻:“婚期前便不让见面了。” 谢兰藻倒没那么古板,她说:“臣来见陛下也无妨。” “还是不了。”赵嘉陵鼓着腮帮子。古老的习俗要讨个吉祥,她是有一点不情愿,但转念一想,连数月不见都忍了,三天算得了什么呢?用这三日的朝思暮想,换取未来无数个朝夕吧。 到了元日大典,一切都如旧制。 赵嘉陵没再弄出“祥瑞”来。 “祥瑞”一旦多了,那就拉低了档次,不值钱了。 但等到“亲迎”那日,她是按捺不住。她跟谢兰藻的昏礼,还是有人不满、不服,她听不到攻讦了,然而不代表没有,还是需要来点东西,震撼一下人心。 人虽然住在大明宫,但依照旧制度,册命是在太极宫进行的。 还是凛凛的冬日,不过鞭炮声里,长街上都是热络喜庆的氛围。 到了宫中就端正严肃了,好一段折腾人的漫长典仪。乌泱泱的一群人在,赞者响亮的声音在太极宫上空回荡,最后拖曳着长调的一声“礼毕”传出,让人松了一口气,终于不是那种大气不能喘的凝肃了。 等到了同牢合卺的时候,一切就轻省很多。烛火莹莹,衬得谢兰藻眉目如画。赵嘉陵替她取下了头冠,唏嘘道:“顶着这一脑袋花钗,头皮都要拽疼。同样是册命,比做宰相累多了吧?” 谢兰藻说了声自然,又关怀地问:“还撑得住吗?” “当然可以。”赵嘉陵哪能在自己的昏礼上掉链子,她拉着谢兰藻在桌边坐,都是年轻人,这歇一歇吃点东西,眨眼就能生龙活虎。 宫中伺候的人多,可赵嘉陵不喜欢那帮人杵着,让人留下热水后,她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都退下了。赵嘉陵将巾帕绞干,凑近谢兰藻替她将脸上厚厚的脂粉都擦干净。她又说:“我看还需要一场洗浴,人才能彻底地活过来。” 谢兰藻掀起眼皮看她,寻思着她这话的意思。她眼神中的质询太明显,赵嘉陵讪笑一声后,立马理直气壮起来,她不是什么都没做吗?所以替自己叫屈的时候,神色是一个坦荡正直。 谢兰藻还是不太信赵嘉陵,但这一日典仪颇重,等到那股热汗消了,身上还是有些黏腻。眸光从赵嘉陵的脸上挪开,她微微一颔首,说:“陛下脸上的脂粉也擦一擦。” 赵嘉陵连连点头,眸光却变得欲说还休。 在谢兰藻沐浴的时候,她的确没做什么,她托腮看着窗外月下梅花,心中想着温泉的事。先帝时候在骊山建有宫殿,那儿有温池,可她登基以来一次都没过去呢。 赵嘉陵的乖巧持续到了谢兰藻出浴后,浓妆艳抹固然明艳,但清水芙蓉也颇具风采。“要来看我吗?”赵嘉陵引诱道。 谢兰藻斜她一眼,说了声“不”。她兀自坐到床上,这上头没撒硌人的东西,但放了一些书。谢兰藻瞥见了“毛诗”两个字,这一翻看发觉里头是秘戏图。一时间啼笑皆非,陛下这聪明劲头都用在什么上了?! 等到赵嘉陵穿了一身寝衣爬上床,就察觉到谢兰藻的眼神,明晃晃地谴责她不怀好意。眸光一转,看到了被动过的书籍,赵嘉陵顿时了然。脸上荡开一圈笑容,她跪坐在谢兰藻跟前,伸手圈着她的腰,振振有辞道:“洞房花烛,总要有些不一样的吧?不然与之前的良宵何异?”循序渐进也到时候了,她打定主意要哄谢兰藻同意与她试试别的。 “你——”谢兰藻哪会听不出赵嘉陵的意外之意,面上烧得厉害,只能羞恼地瞪她。说她古板,可在婚前就跟赵嘉陵巫山云雨不知天地为何物了;可要说她放达,始终难以越过那道心理防线——唇舌并用总是止于胸前。她每回说“不许”,陛下虽然遗憾但还是听她的,然而从没死心,也不气馁,一逮着机会就想试。陛下没问理由,其实她也说不出正儿八经的理由,就是想着就觉得身心如烈火焚。 赵嘉陵不急,她笑盈盈地凝望着谢兰藻。她也摸清谢兰藻了,没立马说“不许”,那就是有希望。将谢兰藻的神色变化收入眼底,好一会儿,赵嘉陵才在她耳畔喊:“皇后……兰藻……娘子。”声音哀哀的,祈求的意味也很明显。 激烈的心理斗争最后还是在哀叹的声调中平息了,洞房夜跟普通的良夜是有不同,不好教陛下失望。微蹙的眉头慢慢地舒展开,强行垒起的防线摇摇欲坠,随时都要崩溃。谢兰藻咬了咬下唇,忍着那点赧然说:“吹灭火烛。” 赵嘉陵忙不迭点头,笑着说道:“朕听皇后的。” 这是她肖想已久的事,总算是能如愿以偿了。 第87章 帝后大婚,朝堂格局并没有大变。谢兰藻没继续担任中书令、吏部尚书,毕竟是外朝官,终究不大合适。吏部尚书空置着,由侍郎来做主管。至于中书令,朝臣们的努力赵嘉陵看在眼中,但还是让户部尚书项燕贻兼任。 问政事的正殿中,都增设了一张属于皇后的椅子。朝臣也没什么异议,他们其实习惯了谢兰藻出现在朝堂上,只不过位置从群臣之首挪到皇帝陛下身侧罢了。 天符八年春,最要紧的还是制举之事。制举的举人都是由赵嘉陵亲试的,连策论题目都是她与谢兰藻商议后拟定。是要选实用的人,文章辞藻反倒属于次要的。各州送来的加上明德书院的学生,约莫二百人。赵嘉陵没限额,但凡有合适的就取用了,一共八十三人。至于稍微差一点的,都做明德书院的学生,让他们正式入学了。 皇帝亲试的制举官员,是不必等待守选的,能够即刻授官。这批制举登科的进士,一个都没能留在长安做校书郎,而是分别前往河南道、山东道以及淮南道等蝗灾高发的区域去担任仓曹的官员,他们的任务是治理水土、兴修水利。赵嘉陵还特许他们上书,能直达天听。大多是□□品的官员,但其实也算是皇帝的使者。 制举授官的微弱变化,多少让朝臣感到不安。陛下明显需要做实事的,到时候后浪是不是要将他们这些前浪打在沙滩上了?都爬到高官的任上了,谁也不想被抛到后头去,退休了虽然有半俸,可哪能比得上为官时候?一旦财政周转不过来,那半俸能不能到手都是个问题。在这种情况下,就只能强迫自己学了,向上进的工部尚书谋一二经验。 朝中的氛围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了变化,朝臣隐约觉得陛下激愤了点,可偏偏又没有遏制的办法。看陛下这些年推行的,哪样不是利好百姓的?别看种子还没铺天盖地笼罩整个大雍,但报纸、学刊已经将颂歌送往各处。先前祥瑞之事也肆意渲染,经过一轮轮传唱,演变成了漫天神佛来贺。总之民间处处都视陛下为盛世明君,就算处在困窘中的也愿意坚持一二,而不是落草为寇。 对于吏治,朝廷也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了。御史台的监察御史有巡察各道的职责,但这些察院的监察御史吧,其实绝大多数时候都在京中,监察六部为主。赵嘉陵直接将监察御史增设到十二人,除了三人在京分察六部,余下的都派遣出去了,依照职责巡按郡县,纠视刑狱。但有贪官污吏,直接上奏查处。上至刺史下至县佐吏,都在御史就差范围内。 监察御史名声好,所到之处百姓相迎,但州县中就不是那一回事了,官吏人心惶恐,生怕自己被纠察。但奉了敕令的监察御史也不是一味地让人不安,他们除了纠察外,还有一项任务,便是树立典型的良吏。这些良吏,首先是直接授予明德书院出身的资格,紧接着又通过户部那边的计算,给出合适的俸禄。要知道没有官品的佐吏其实都算“役”,这次朝中虽然没有改变官品,但改变了待遇。 第106章 明德书院、俸禄……是否获得明德书院学生资格的,就能够领取俸禄呢?监察御史刻意放出了点风声,引导着吏员们往那一方面想。没有制度,没有确切的答案,但存在着这么一条路,总会有小吏愿意去做的。在某个用明德书院试点的州,有县衙的小吏通过了律学的考试,成为明德书院的律学生,不多时,便有敕旨送到该县,没有改变小吏的职务,但也给他发放了俸禄。 今日小吏为明德书院学生能得到俸禄,明德书院出身跟佐吏、俸禄都挂上了钩,久而久之,还分什么先为吏再入书院,还是先书院毕业再做小吏呢? 天符八年,是改制后的第二次贡举。 变革仍旧再发生,先是增设科目,接着又下诏许明德书院考核成绩优异者,直接送往省试。这其实是给明德书院和国子监一样的地位。对于参与贡举的人员没做大变革,但其实已经撕开了口子,因为明德书院的学生有各色人等,等同于一些对杂色人等的限制无形中少了,至少能够看到希望,能看到那条上进的路。 士族出身的朝臣当然能够看到这点,他们会不想阻止吗?他们想要维持士族数百年来的超然和骄傲,但当今陛下俨然没有维护他们的打算。从印刷术开始,就是要打破士人的垄断。士人与皇权合作,与之相护钳制。而皇帝呢,看得更远。只要能用,是不会在意身份出身的。 可大势汹涌不可抵挡,他们的狂怒没有用处。“明德书院”四个字代表着功绩,陛下不会再受他们钳制了。陛下有神明相护佑,她完全可以横行无忌肆意妄为。士族们就算能齐心奋力一击,也只会是鱼死了网没破,况且士族也拧不了一条心。已经身为皇后的谢兰藻是高门中的异类,而她站在高处,引领着高门中的女子。士族们联合靠得是婚姻,但当家中女儿不再甘心为货物为家族谋取利益时,他们还能协力吗? 这样的结局不是谢兰藻和陛下带来的,是数十年前,郑相还在时候便开始图谋。 士族家的女儿们在出走。 那些被士族摒弃在外围的寒门庶族也在挣扎。 谁都想要分一杯羹,谁想要登上高处。 但过去台子就那样大,想要登场极为不易,然而大变革打破了边界。 不能阻挡,那就只能设法借着现有的优势,尽可能地往前奔跑了。 长安客舍中。 外藩的使臣就算不能与外界交通,可还是能够感知越来越不同的氛围。外藩的一些客人,譬如阿史那毗连就在国子监读书,她知道的事情更多。原本想要通过贡举获得大雍官位,但情况特殊,只能上请。 阿史那毗连在等待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她的兄长阿史那土门竟然带领随从逃出长安了!阿史那毗连大惊失色,依照大雍的官制,她兄长哪有可能跑得出京城?如果成功了,那必然是大雍的放纵。心思混乱如麻,她第一时间上禀。鸿胪寺的官员待她还算客气,只是作为突厥的质女,她这些时日就只能待在客舍中了。 宫中。 赵嘉陵听到阿史那土门出逃的事情,也只是笑了笑。 突厥的间人一直藏在长安,暗卫们早就盯住他们了。那些人能够得到的消息也是真假参半的。这段时间突厥消息传来,他们的小动作着实多。大概是知道了大雍一直投入研究火器,怕越到后面成功可能越小,已经动了心思,联合吐蕃、契丹和奚人准备袭击了。 李兆慈一直在研究火器,不仅是在火器的操控上,还得尽可能地压缩成本。火器这种武器当然不是拥有了就能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毕竟发射不是无间断的,也需要弹药补充。只要将火器营的人耗完,还是能够获得转机。某种意义上,突厥可汗的判断没有错,越是往后头他们的胜算就越小。 “质子回城,大约就是战起的时刻。”赵嘉陵道,她双眸凝视着地形图,道,“非我之地,昔日了解不多。但现在有图幅在,能以最快的方式直达黄龙。”突厥可汗那边料错了,大雍的优势不仅仅在火器上,对行军地形的完全掌控,何异于“天眼”?哪一处适合设伏?哪一处会有敌军设伏就能很好推演。 揉了揉手腕,她又感慨道:“不枉朕耗费时间绘图了。”原图在系统那,副本不够精细。最初的版本只有赵嘉陵能看到,想要送到边关,那就只能她亲自绘制了。将手凑到了谢兰藻的跟前,她软声道,“酸了呢。” 谢兰藻很敷衍地揉了两把,说:“两个月前就已经画完快马加鞭送到都护府了,还能酸到现在么?”对突厥的防备不是骤然兴起,绘图的事情也是长久的工程,至少从宰臣们见到那幅大图便已经开始了。 赵嘉陵借机撒娇,朝着谢兰藻眨眼:“用手的事从没停过呢,譬如——” 在赵嘉陵放话前,谢兰藻便很有先见之明地捂住她的嘴。她垂着眼睫,轻呵道:“批答是我做的。”现在陛下这躲懒躲得可是理直气壮的。 赵嘉陵“呜呜”两声,舔了舔谢兰藻的掌心。挨了一记冷眼后,她一把抱住谢兰藻,快活道:“你我一体,你这儿受累,我那儿受累,多和谐啊。” 谢兰藻瞥她,哼笑道:“受累的不都是我吗?”陛下逐渐变得过火放肆,有时候就不大听她的。早知道将稍睡枕留在谢宅了,现在好了,陛下灵机一动,这稍睡枕顿时成了不可或缺的了。还振振有辞说“不然日夜操劳累坏了什么办”,听听这是人话吗?没脸没皮的时候,说她魑魅魍魉也兴高采烈地应下。有的时候不免怀念那有张狂心、没轻薄胆的陛下。 赵嘉陵发觉谢兰藻走神:“在想什么呢?”不等谢兰藻应答,便扬眉笑道,“在想我。” 谢兰藻注视着襟怀坦荡的陛下,这好的坏的都写在了脸上,再不济还有心声泄露。她如实说:“想那年的陛下。” 赵嘉陵瘾一上来,就开始唱大戏:“这是怀念年少了。好啊,谢兰藻,你是嫌我现在面目全非了是吧?” 谢兰藻推她,可没推动,她拢着眉低声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赵嘉陵不肯撒手,她下巴抵着谢兰藻的肩膀:“朕因你受伤,需要赔偿。” 虽然不理解陛下这浓郁的表演欲望,但谢兰藻也乐意陪着她闹。当你和我变作了我们,那事事回应便是理所当然。她眉眼间晕染着笑意,轻声问道:“赔什么?” 赵嘉陵清了清嗓:“赔个生生世世,不过分吧?” 第88章 质子逃回,是对大雍的挑衅,能拦截奔逃的人最好,不能的话,依照往常的做法,顶多下诏书不痛不痒地斥责两句。突厥能把质子送回就是皆大欢喜,不这么做,事情也是放着放着就过去了,除非突厥主动地掀起边战。 这件事情让朝臣一道议论,其中还是主和的言论占据上风,那帮人最激进的行为也就是说如果突厥不给脸面,那就将留下的阿史那毗连囚禁起来。虽然没什么效用,可至少心态上是扬眉吐气了。 赵嘉陵也能理解他们的心情,毕竟掀起一场战争的代价太大。狂怒的状态下,说一句进攻是爽了,可仔细地计较起来,会有许多的麻烦事。先前的捷报毕竟不是突厥的本部,再往前数,惨败是个教训,保持守势才是最适合大雍的。冷冷淡淡,大事化小,保持稳妥才是上计。 不过理解归理解,赵嘉陵的锋芒没有收敛。有的人吧,可能死到临头了还惦记着含羞忍辱等到时机到来的时候再报复,但是在他们的心中,什么时候才是合适时机?根本不存在呢。突厥和吐蕃联军是不能忍的,西域无论如何都不能落在敌人之手,所以……这些叛逆都得死。 赵嘉陵也不说行还是不行,在默不作声一阵后,宣布进行一场军演。军演的主角是京中的火器营,在长安的文武百官包括九品小官都来得来京郊观看。很多人已经见识过火.药爆炸带来的威力了,但那其实只是给人看个恐怖的声势,鼓舞了信心。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会怎么样呢?不是亲眼所见就没法说清。 火器营的战士迈着整齐的方队,一个个都配备着火铳,射击的时候齐刷刷一片。不管是射击的距离还是准度都出乎了朝臣的预料。等一轮射击完毕退下装火.药的时候,后排的兵则是向前一步了。火器营的士兵要上战场,看的不仅仅是威力,还得是速度。如果一刻钟只能射击一回……那就更难跟上战场的变化。但要是时间尽可能地缩短,那火力压制的长处可以完美发挥出来,对骑兵们造成灭顶的打击。 这一场军演让文武百官的心情澎湃起来,过去体现的是实用性,而现在呢,实用性也彻头彻尾地展现出来了。之后,赵嘉陵又慢悠悠地说:“朕已经命人绘制出了地形图,对突厥、吐蕃算得上是了如指掌了。先前大非川之败,急于行军,不应天时,明德书院已经研究出了合适的药物。”她不用知道从低地骤然登上高处会有产生什么样的反应,只要知道有药就够了。 都到了这份上,文武百官们都知道陛下其实很早就为战争做准备了。突厥和吐蕃桀骜不驯,屡屡乱我边关,有血气的听了都会生恨,只是种种顾虑让他们漠视了边关的牺牲。 第107章 北边的都护府。 歪瓜裂枣阿史那土门想要逃回突厥其实很难,他的先辈们都是趁着中原大乱时候奔回的,他潜藏在商人的队伍里,生怕被人发现。他的恐惧被大雍这边的将领收入眼中。 逃回的质子对突厥王庭来说是有价值的,一方面能从他口中得到长安的消息,另一方面么,在不需要他的时候可以将他踹回给大雍,这样就不需要送出第二个质子。比起另外几个骁勇善战的儿子,阿史那土门俨然不入突厥可汗的眼。但出于种种,还是在得知他奔回的时候派遣他一个儿子去接应。 都护府的人马就是在阿史那兄弟碰面的时候出现的,在得到了地图后,都护府已经摸清楚了各种小道,知道哪里适合埋伏。他们的出现让突厥的骑兵陷入骚乱,突厥那边第一时间认定是阿史那土门跟大雍勾结,故意演这么一场戏,来引诱他上钩!父子兄弟的斗争在突厥实在是太常见了,图觉得阿史那不假思索地指挥自己的亲卫,将阿史那土门送去见了祖宗。而都护府这边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场兄弟厮杀。当然,突厥的俘虏们还是得收下的。 在都护府宣告的质子阿史那土门私自逃归并且和突厥部落联合试图攻袭的都护府的消息放出后,原本就剑拔弩张的局势彻底被点燃了。突厥可汗不掩饰自己掠夺的野心,而大雍同样不再克制对突厥的敌意。 吐蕃那边,年轻的赞普稳定了王国内的局势,暂时压服了贵族们。但政治上的谋略始终被人看作小手段,赞普需要功业来笼络贵族们的心,就像当初经营青海、力挫大雍的葛氏先祖一样。吐谷浑已经被吐蕃收入囊中,往西域、往东边,都是大雍的领土。贵族们的逼迫以及昔日被拒婚的耻辱,让赞普迈出了跟突厥合作的那一步。 长安。 得到急报的赵嘉陵和谢兰藻,脸上一副了然之色。 突厥、吐蕃的发难在预料之中,他们的野心早早埋下,因为种种拖到现在才来一次彻底地爆发。 大雍不会怯战,今日必将洗刷先辈的耻辱。 突厥犯边,昔日兵出无功,而现在,攻守易形了! 赵嘉陵任命右卫将军、秦国公李洽为行军大总管,左卫将军淮海侯为河源军经略大使,率大军出发。突厥虽然联合了奚人与契丹,但后两者见大雍兵锋极盛,在和都督府首战时候便开始倒戈,愿做讨伐突厥的先锋。 中原和游牧部落之间的战斗几乎没有停歇过,游牧部落优势就在战马、在来无影去无踪的骑兵,他们自负骑射功夫天下第一,然而在火器、火炮出场的时候,他们惊恐地发现,已经远远地被大雍抛到了后头,昔日引以为傲的功夫如今不值一提。就算抛开火器不提,大雍在武器和御马上也远超过了他们。直到此刻他们才注意到,大雍的战马四蹄都有蹄铁在。 这其实得益于那套书籍。大雍的战马不是自己养就是从胡人那买来的,但因为种种,总不如草原战马那样膘肥体壮。在与农业以及医学相关的书籍中,提到了牧草和兽医的知识,太仆寺那边知道后,也一门心思开始钻研,想方设法改变战马上受制于人的窘境。 各方面的碾压带来了极为喜人的战果,突厥那边兵败如山倒。李兆慈随父出征,她率领着将士一直打到了突厥牙帐,杀死了突厥可汗,俘虏了突厥的大贵族。突厥的零星残部失去了首领,只得狼狈地四下逃窜,已不足为患。 另一边,淮海侯与吐蕃也取得决定性的胜利,打散了吐蕃的大军后,他抵达了前人惨败的大非川,于此勒石记功,并祭祀战亡的将士。在朝堂上脾气爆,但行军的时候反而很是克制,稳扎稳打,一步步将战线推进到了多玛。 捷报频传,君威震慑四方。 高丽原有吞并邻国一统的心,他们本想先联合百济灭亡对大雍最为忠诚的新罗,选定的时间也恰是在大雍西线与突厥、吐蕃交缠的时候。没想到突厥败得迅速而且惨烈,新罗这边苦苦地支撑着,等到那边结束,大雍会回援吗?高丽国王有些不确定。等到放出去的人打探到具体的消息后,高丽果断收兵,向大雍奉上国书,语气犹为卑微。 赵嘉陵看到国书后只是冷笑:“两面三刀。”虽然来朝贡,但关系其实是若即若离的。这帮人十分狡诈,特别喜欢在文字上下功夫。譬如臣服大雍,然而在国书上总会捏着一种想与大雍皇帝并肩的姿态。这回倒是卑微地自称臣下了。 谢兰藻垂着眼睫,淡淡道:“新罗之围既然已解,暂时不需理会。”战争不管胜败都是砸钱,一直处于战争状态会让财政吃紧。想要拿下那些不逊的外藩,也不必急于一时。突厥已除,了却一心腹大患。 赵嘉陵一颔首,哼一声说:“这个仇先记着。”接着又与谢兰藻商议突厥后续之事。突厥贵族率领着残兵外逃,但其民众哪能走得一干二净,都成了大雍的俘虏。大雍境内其实也有许多的胡人,对于这些无辜百姓,向来是纳入大雍户籍的。 “仍旧依照旧制设立都护府,编户齐民,打散原有的部落。至于安抚的事——”谢兰藻眼神闪了闪。 赵嘉陵立马会意,一颔首道:“突厥还有质女在长安呢,让她以及长居域内的粟特人去做。”要那些部民一下子转变过来还是有点不切实际,需要册封可汗来做缓冲带。之后,赵嘉陵又与朝臣商议册封阿史那毗连为可汗、金河郡王事。 朝臣们乍一听还有点吃惊,原以为是从俘虏的突厥大贵族里挑一个,没想到一选就选中了阿史那毗连。心态上一时间转变不过来,异议自然也跟着提出了。 赵嘉陵一声哂笑,她从容道:“朕都可以做皇帝,新罗也有女王,那阿史那毗连为什么不能做可汗?”朝臣一下子没话说了,谁提异议就是对皇帝本人不敬了。 至于突厥人能不能接受——战败的人有什么话语权的?再者就是看阿史那毗连自身的魅力了。如果突厥剩余的部族没法稳住,那大雍还是会出手,届时她这个立不住的可汗,处境就尴尬了。 元符九年,四月,朝廷正式册封阿史那毗连,并派人护送她前往都护府。 八月,吐蕃赞普被俘,吐蕃王朝贵族投降。 西北的大患得以解决,赵嘉陵理所当然地将西域那带划为试验田,不仅种植棉花,还种植合适的瓜果,修路的事情也提上了日程。至于东北,那一带地广人稀的,出没在山林间的少有汉人。中原人是不大乐意往那一处去的,能发配去开垦种植的,多是些犯罪的人,或者是走投无路的流民。 虽然赵嘉陵很想填充那地带的人,但也急不得。自古安土重迁,这背井离乡啊,哪个不怕的? 谢兰藻慢条斯理说:“先派遣使者教人种植耕作。”出没在山林的部落,还未沐浴中原的习性,还处于刀耕火种的阶段,这样的人会四处游离,也会在叛乱的时候胡乱追随。需要慢慢地将人引出来,将人固定在土地上。“高丽那边局势不大好了。” 赵嘉陵幽幽道:“天下安定,唯此一隅。”人的欲求果然是难以穷尽的,在突厥和吐蕃平定后,她看着地图上那不同颜色的一隅,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可能是她也染上了对“大一统”的追求吧。不过有谢兰藻劝她,她不会被胜利冲昏头脑,再向着高丽发动一场冲锋。 年初的时候,先前奉国书称臣的高丽国王病逝了,他生前没有立下王太子,身后两个儿子都不安分,甚至里头还有他弟弟的身影。在臣民扶持下登基的并非国王的嫡长子,对方请使者送书,想要获得大雍的册封,将自己变得名正言顺。使者还向鸿胪寺行贿,可鸿胪寺现在哪敢收什么?第一时间将情况上报了。 赵嘉陵已将那一隅视为囊中物,到底是谁做国王都不重要了。但她私心希望那边乱一些,也就一直拖着使者既不见他们,也不册封。高丽国内的叛乱势力也在设法寻求大雍的支持。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这你来我往的,就将百姓拖入泥淖中了。乱象掀起,国中百姓纷纷出逃,越过边境进入大雍域内。都护府默不作声地将这些人留下,编入户籍中,分配土*地开垦。高丽朝廷自然也知道这件事情,但他们都需要大雍的支持,也就不吭声了。 这争国的乱象一直持续到元符十年,登基的国王取得了优势,将兄长驱逐出境。他更有底气坐稳王位了,哪想到流淌的王子到了东瀛。东瀛俨然也觊觎着那片土地,私底下和百济联合,以帮助高丽正统为由,准备侵吞土地。东南角的新罗,当然也被对方很顺手地收入囊中。 长安朝堂,得知消息的朝臣一片哗然。 “吾皇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以抚四方,化被天下。高丽、新罗皆为我臣,如今有难,请出兵护之!”在见识到了火力的威力后,连文臣都开始变得激进,想要实现“四海一家”的儒道大一统理想。 当然,这些言论建立在他们知道陛下手中有海图、有指南针、有各种航海仪器以及莱州、登州战舰已经造好的情况下。 第108章 高丽的北边有坚堡,一旦有敌人来,便躲藏进堡中,靠着屯粮过活,不出来,一直熬到敌人退兵。这用来防止外敌很有效果,可乱自内处生的时候,就没那么牢靠了。大雍的人马兵分两路,一路是安东都护府出发,一路则是走水路乘船从百济登陆。内乱的摧残加上炮火的威力,所到之处所向披靡,敌人无不望风投降。 只是在海上时候,不甘心的东瀛船只负隅顽抗了下。率领水军的将领是从明德书院出来的,望远镜将那些混乱地船只收入眼底。她轻轻地笑了一声,一抬手,号角声就吹响了。在号角声后,是轰隆的爆炸声,紧接着是漫天飘洒的火雨。它们就像千树焰火坠落在东瀛的船只上。 望远镜下出现的是甲板上的火焰,以及水手们煞白的脸。这火雨带来了极大的震撼,船上的人无头苍蝇似的转着,他们手中的武器还只是武士刀和弓箭。但根本没有多少间隙,在一部分水手和士兵跳海时,下一轮火雨又降落了,呼啸爆裂声中,整个海面上火光一片。在这灭顶之灾中,根本没人能生还。 将领放下了望远镜,看着远处的火光,想要感慨两声,但憋了半天,只说了句:“知识就是力量。”别说是敌人,就连自己的人马其实也被这一场景震撼着,毕竟……那什么火炮是第一次用于实战。 大雍几乎是摧枯拉朽地前行,这战争带来的风暴很快就平息了。高丽、百济都是大雍的臣属,被平定后封了新王,但也设立了都护府,至于王朝臣属,只是做做样子,毕竟要他们“归化”,也不能全靠拳头。至于东瀛,虽然也来朝贡过,然而关系根本不牢靠,倭王国书也不称臣。这样的话就是战败的敌国了,都还没有开化呢,就开始插手大雍的外藩事,不想死就赔钱赔地吧。 系统给出的天下图还是太全面了,哪里有什么矿产标注得明明白白,小小的东瀛也有资源——当然,现在都是大雍的了。 这样的成就是要告宗庙的,礼部那恨不得敲锣打鼓,将这功绩牢牢记下。 什么该建明堂、铸纪功铜鼎、封禅泰山一类的谏言都来了。只要功绩达标,朝臣们对这兴师动众、劳民伤财的事就不会产生异议,甚至希望自己能变成追随者中的一员,好蹭点光辉流芳百世。 赵嘉陵微笑着拒绝了。 元符十年的冬至大典上,她颁布了《大雍礼》《大雍法典》。 前者是由陈希元与一众文人重新编修诠释的礼书,抹去了男人凌驾于一切的高位,从礼上争取到了平等。而法典则是与新礼相结合,在律法上做出了保障。 霏霏落雪,烛明瑶台。 万家灯火,点缀如星。 喝了点酒的赵嘉陵趴在栏杆上看雪。 谢兰藻怕她着凉,给她披了件氅衣,她眼睫轻颤着,仔细地替赵嘉陵系上带上。 赵嘉陵不安分,伸手圈着谢兰藻的腰,被酒意晕红的眉眼间,意气飞扬。 “怎样,我就说你的梦想会实现的吧?礼和律都颁布了呢。” “选我不亏吧?还有谁能比我有潜力?” 谢兰藻微笑道:“是呢。”这日复一日地重提耳朵都听出老茧来了。 赵嘉陵安静了,她满怀期待地凝视着谢兰藻,微微地掘起唇。 谢兰藻俯身亲她一下,抢在她说话前,就道:“陛下的唇最好亲,陛下是天下一流的可爱。” 赵嘉陵得意地勾了勾唇,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眸光一转,又问:“从小到大,我们一起看了几场雪了?” 谢兰藻:“……”这个问题着实是为难人,这二十多年长安一共下了几场雪哪能记得清啊。但她有哄赵嘉陵的办法,对上她明净的眸子,慢条斯理说,“无量。” 算前生、今生、来生,是为无量。 赵嘉陵心中高兴,抱着谢兰藻蹭了又蹭。 远处传来岁暮的焰火声。 旧历慢慢地翻过,很快就是新岁。 更好的一岁。 第89章 突厥、吐蕃这类的心腹大患已经铲除,四方来朝,这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目标算是达成了,但这并不意味着高枕无忧了,恰恰是一切的开端。让对方投降是战争的事,但真正融入却是得靠时间、靠细雨润无声来达成。只有让这些人过得更好,对方才不会轻易掀起动荡。 至于大雍诸道,需要赵嘉陵和谢兰藻费心的地方仍旧有许多。大雍的疆域向南延伸到了林邑,北方风化所重,皆服我华夏衣冠,但南边,尤其是五岭之南,历来被视为虫蛇虎豹出没的险恶地带,瘴气弥漫夺人性命,一旦被送到岭南,那就是九死一生。还有那黔中,地广人稀,山高林深难登,更是无人愿意前往。 清晰的地图、修成的道路以及太医署和医学生研究出来的药物其实一定程度上改变了那边的环境,但盘桓在人们心中的妖魔鬼怪没有散去。赵嘉陵可以理解,毕竟那些地带算是流放之地,冷不丁将它们纳入历官升迁的范畴内,很多人就承受不了了。 历来都是重内而轻外的格局,每个人都一门心思往长安跑,连同州、华州等地的刺史都不如更低品的京官,何况是潮州、循州这种一听就有去无回的地方? 赵嘉陵本来考虑用被贬谪的官,但她没有一不高兴就发配人的习惯,被贬官的大多是蠹虫。她想要派遣人到那处是做实事,来化被天下的。那些蠹虫去了,天高皇帝远的,跟她的大计肯定是背道而驰。 谢兰藻道:“让宰臣们出牒文招募。”有很多任期已满的官员在等待新的任命,官员多官位少的情况下,理论上是三年,可实际上有的人一等就是七八年甚至更久不得任用。要说完全没有差事也不算,在大改制的情况下,很多地方都需要人,但他们不愿意去,或者去了后不到一月就挂冠。 想到了这一点,谢兰藻眉头蹙了蹙,又道:“以往士林风气,稍不称意,就以辞官相要挟。士人都以拂衣归去入山林为洒脱,此举轻慢朝廷,辜负百姓。牒文须注明任期,无故不得辞职。一旦违背,则剥夺官身。” 等待守选的人多了,可能有些人会抱着侥幸的想法,先争取一个位置再说。这一等人没经过深思熟虑,最后再找理由请辞,一来一回,很是浪费时间。 赵嘉陵点了点头,又道:“这样选官从未有,朝臣那边怕是有异议呢。” 谢兰藻冷淡:“谁有异议谁去。”自己不愿意去岭南任官,总不能再来阻碍朝廷选人吧? 新的选人方式的确引起些许异议,只是在看到帝后很坚持后,反对的声音小下去了,依照他们对帝后的了解,再劝下去就会来一句“那你去吧”,噤声的人多少抱着点“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态。 吏部的公文发出去后,等待任官的人一片哗然。一开始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再烂的地方都有俸禄,这种特招的,兴许还有更多的赏赐呢。但一看到公文中的附加条件,就有一部分人望而却步了。要么是自身不愿意去,要么就是携家带口的,家人体弱经不起奔波。不过就算有人退却,最后的总数仍旧高于官位。这总不能依照先来后到的原则,就只能靠考试择优录取了。 制定考试的流程对吏部来说小菜一碟,毕竟礼部试以及吏部铨选都可做参考。只是一套流程走下来,许多人心中打鼓。官位也要考,那未来会不会变成定制?到后头不会各部大员考核竞选宰相位置吧?! 考核是在来年正月张榜公布的,因此刻帝后都在骊山,那些被任命的官员便来骊山行宫中谢恩。 谢兰藻见了她们,抬眼一扫还看到了些熟面孔,譬如陈希元、薛元霜,甚至连她年轻的小表妹桓楚襄也在次。 “途中凶险你们知么?”赵嘉陵道,她会尽可能地为她们提供保障,但山高路远,谁也不知道会不会遇上什么意外。 “臣知道。”薛元霜朝着赵嘉陵一拜,正色道,“可有的事需要有人去做。他们不走我们走,他们不做我们来做。”这个他们指的是谁,众人心知肚明。从先帝时延伸到现在的“大争”其实还没有结束,她们要抓住一切机会,她们愿意去做开道者。 赵嘉陵又道:“就算此生不得回长安?” 薛元霜眼中燃着志气,她掷地有声道:“就算此生不得回长安!”她从小寄人篱下,被马家哄骗,几乎做一辈子的囚徒。她不甘心这样的生活,她要逃出牢笼逃出禁锢,她有幸遇到了裴无为,有幸遇到了明君,有幸以薛元霜的名字堂堂正正地站在朝堂上。她苦过,所以她希望劈开荆棘,留给后人一条很通坦的道路。 赵嘉陵说了声“好”,鼓舞和赏赐后,她单独留在了薛元霜和桓楚襄。桓楚襄是上回及第的,还不能独当一面,她是作为薛元霜的佐官,与她一道前往南边的广州。“朕有任务交给你们。”赵嘉陵眸光幽幽的。她给了薛元霜她们一幅详细的海图,清了清嗓子道,“那边有港口,偶尔有国外人来,但那港口实在狭小,朕希望它能变作南方的明珠。朕会以你为岭南五府经略使,会派遣能造船的匠人与你们同行。未来,将在此处启航!”她的声音铿锵有力,眼前是一幅宏大的蓝图! 第109章 薛元霜和桓楚襄心中一凛,齐声道:“臣领旨。” 知道皇帝关注此事,告身下来得很快,收拾好行装的人带着仆从以及匠人、医工就要出发了。 骊山行宫。 赵嘉陵负手站在窗边,沉吟片刻说:“可能这一去真的无法再回到长安了。” 谢兰藻噙着笑容,她的视线落向远天,她道:“天地广大,何必是长安,何必在长安呢?” “你有远行的心吗?”赵嘉陵转身看谢兰藻,眸中有些好奇。 谢兰藻思忖片刻,道:“偶尔有。”可她需要坐镇中枢,一旦远离长安就代表着失势,代表着万劫不复。后来,她不用担心被驱逐,然而人和心都没法再离开长安了。 赵嘉陵“唔”了一声,扬眉道:“等到有人能扛起大任,咱们就去周游山河。”在立了谢兰藻为后之后,朝臣们倒是不会对她们的感情指指点点了,甚至希望帝后感情和谐。但是吧,那顽固的做派没有改变,他们自认为不是拆散她跟谢兰藻的,却要往她们的家中塞人,说来说去都是嗣君的事。 赵嘉陵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后来有人实在是过分,开始将矛头转向皇后,说她善妒,要霸占着皇帝一人。赵嘉陵巴不得这样呢,可那些人字里行间都是指责,实在是听烦了,她质问那些臣子:“你们是盼着朕早点死,好得一个扶持新君的大功吗?” 这下朝臣才消停些。一年又一年的拖下去,大臣们总算知道圣人坚如磐石,不可动摇,不再试图往她和谢兰藻间塞人了,但变着法子打探赵嘉陵属意的人选。这其实也是没法避免的事。 三位年少的侄女都被赋予上朝的资格,赵嘉陵观察着她们的表现,心中也有了主意。她告诉宰臣:“能者为之。朕将人选藏在密匣中,未来也会留有遗诏,两者相合,嗣君便定。”说是这么说的,她还想跟谢兰藻一道周游呢,等到时机恰当的时候那么一退,做个自在的太上皇,岂不是上策? 赵嘉陵将想法与谢兰藻说了,等着她夸自己大智慧。 皇帝和储君间的关系很奇妙,到了一定地步会显得剑拔弩张。最初的“我家麒麟儿”,也会变成狼子野心,窥视君位。这一切都是有权力引起的,而陛下呢,一直很清醒,握着天下权,却不准备一辈子与权势纠缠到底。她肯放,储君有德,正能保证平稳地接班。 赵嘉陵一旋身,她抱住了谢兰藻的手臂,美滋滋地畅想:“等到那时候,我们就远航。” 谢兰藻笑着提醒她:“陛下,您连京畿道都没出过呢。” 赵嘉陵眨了眨眼:“一定会有机会的。”帝王巡行四方,但劳民伤财,最后只遣御史做皇帝的眼睛。至于微服私访,赵嘉陵都不用仔细想,就知道朝臣会说什么,比如“万乘之行,必有卫兵,简易则容易失威”“白龙鱼服,容易陷入险境”。 失威的事她是不信的,经过一轮轮地宣传,皇帝有神明相护佑、是圣明之君的言论早已经深入人心了。至于险境,这点倒是很认可,改制触动一拨人的利益了,那帮狂徒保不准会得失心疯,想要刺杀她。一朝皇帝一朝臣,在他们的逻辑里,只要她消失了,改制自然而然就会中断。 不行归不行,畅想还是得有的,要不然生活得失去多少乐趣啊?开启了话匣子,赵嘉陵一直叨叨,哪哪都没去过,但说起风物来还是如数家珍,一直到了华灯夜上才罢休。 “陛下博览群书呢。”谢兰藻坐在镜前撩着长发,莞尔笑道。 “还不是为了皇后么。”赵嘉陵轻哼一声,这来赌书说典故,十回有九回输,她这天子的脸面往哪里放?虽然要全方位追上谢兰藻很难,但在闲情雅致上,必须得跟上。她自己的努力加上谢兰藻刻意让她两回,那就能打个平手了。 说话的时候,她走到谢兰藻跟前,捋了捋她的长发,视线通过玻璃窗往外头一望,垂眸注视着谢兰藻,幽幽道:“又是一年红梅白雪呢。” 谢兰藻眸光一凝,狐疑地转身,对上赵嘉陵那双纯净无辜的眼眸时,心中的疑虑更甚。这四个字原本没什么,但在这个时刻被她说出来,总让人觉得她不怀好意。 赵嘉陵是纯粹地赏景感慨,回忆着前事,想要从谢兰藻的脸上看到会心一笑,然而那带着点质询的眼神,以及微微晕红的面颊,让她忽地一怔。思绪转了一圈才恍然大悟,她眨了眨眼,这会儿当真是怀着别样的心思了,她凑道谢兰藻耳畔低语:“想哪儿去了?” 谢兰藻知道自己误解了,她面色镇定自若,伸手推了推赵嘉陵,却被她紧紧地揽在怀中。 赵嘉陵说:“雪天,冷。” 谢兰藻横她一眼,殿中暖炉陈设,能冷到哪里去?她慢条斯理说:“夜深了,恰好回被褥里歇息。” “正有此意。”赵嘉陵煞有其事地颔首,又道,“在此之前,共浴么?” 这戏水之心就没消停过,也不知道高韶后头给她看了什么东西。其实才到骊山行宫就有过了,陛下为了达成目的,又是与她赌书,又是努力下棋争取胜机,用一场“赢”来做条件换她点头。这软语撒娇还是有用的,要不然到天荒地老,陛下也休想赢上一回。 赵嘉陵凝眸看她:“你不会是要临阵退缩吧?你先前答应了的。” 谢兰藻呵了一声:“先前不是应诺了么?” 赵嘉陵理不直气也壮:“可没说是一回啊。”她直勾勾地凝视着谢兰藻,看那眼睫下的双眸深浓似海。不拒绝,那就是由她了。 骊山行宫有温泉浴,蒸腾的水汽中,将丝丝的料峭寒气给拂散了。 水流从细腻的肌肤上滑过,在那氤氲的湿雾中,烘出一张如芙蓉出水的脸。 赵嘉陵想得周到,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陈设小几,上头摆着一斛甜饮,斟上了一杯浅浅地饮。 这些年跟谢兰藻肌肤相亲的次数很多,但谢兰藻的那点矜持始终驱逐不去。她看秘戏图上有很多乐趣,便也跟谢兰藻提了,想要试一试。拒绝是有的,不过到了最后还是一颔首,于是狂放和矜持就交融在了一起,越发如老酒醉人。 “喝么?权当做酒了。”赵嘉陵低声问。 谢兰藻斜她,杯盏抵在唇边,带来一刹的瑟缩凉意。她小酌了一口,还没咽下,便听到杯盏磕到池台的声音,紧接着赵嘉陵便亲了上来。 唇齿相依时,那种温软的感触还是令人沉醉。 身躯相贴,两颗跳动的心节奏相合,仿佛融到了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密密不可分。 许久后,赵嘉陵抬头,她的眸光晶亮炯然,水下的手揽着谢兰藻的腰,指腹在肌肤上轻轻地摩挲着。细微的喘息在耳畔回荡,谢兰藻的视线聚焦在赵嘉陵的脸上,但很快又随着水中的涟漪一道涣散。 上回赵嘉陵只是抱着谢兰藻在水中拥吻,后来还是遂了谢兰藻的意回到了床上。这回凝视着谢兰藻迷离的神色,赵嘉陵心中生出了别样的念头。揽着谢兰藻腰的手骤然缩紧,将谢兰藻抱到了池台上。在谢兰藻带着点迷惑的视线中,赵嘉陵朝着她乖巧一笑,旋即俯身一埋。 谢兰藻打了个寒颤,她错愕地看着赵嘉陵的脑袋,面上的绯色更甚,仿若燃烧的霞彩。“六娘——”她的声音在打颤,仿佛灵魂从头顶飘出。 赵嘉陵微微抬头,双唇在灯下泛着明亮的光泽。她的眼眸带着笑,手落在谢兰藻的腿上,轻轻地抚摸着:“好姐姐,你再抻开些。” 春宵万籁绝,帷幄中扫尽轻寒。 这一觉睡到日高才初醒,谢兰藻的眉眼间满是倦懒,赵嘉陵却是兴致十足。等到谢兰藻起身,她又殷勤地跟上,替她梳头画眉描花钿。簪钗在小几上撞出了琳琅清响,赵嘉陵看着镜子里的人,越看越满足。自从婚后,她就坚持替谢兰藻画眉,手艺精进许多,总归不是最初歪歪扭扭、不能见人的虫眉了。 凝眸注视片刻后,赵嘉陵“唔”一声,说:“还缺口脂呢。” 口脂口脂,那当然是用口来画了。赵嘉陵伸手沾了口脂在自己唇上一抹,凑近谢兰藻亲她,稍稍一偏,这口脂又糊到了脸上,闹得谢兰藻直叹气。不过也没有朝会,由陛下去吧。活泼顽心,是陛下不改的赤忱。 “怎样,这样点是不是要香些?”赵嘉陵得意地问。 “是呢。”谢兰藻招呼赵嘉陵就坐,一边替她描眉,一边回道。 “那朕就给你点一辈子的口脂。” “只一辈子么?” “三生。” 第90章 天符十四年。 贡举对报考人员的出身限制消失了,各色人等都能参与县试。朝官们就算想要阻拦,其实也无能为力了。明德书院那等同国子监的待遇,其实已经打开了一条间隙。商人以及小吏加入贡举中,摇摇欲坠的旧制度,总有一天会彻底崩坏。 与此同时,府衙、县衙的无品阶小吏,一旦能从明德书院毕业,就能获得正式的出身,获得养家的俸禄,也随着新的律令颁布,化作了白纸黑字上的铁律。 第110章 虽然朝廷没有明确扩大流外官入流的途径,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机遇其实已经悄悄出现了。通过明德书院获得贡举资格,并且成功及第的人,其实已经跻身那条道路了。那些自恃出身的清高士人,已经无法遏制汹涌的狂澜。 过去横亘在前方的是无法逾越的高墙,是朝官手底下卑微鄙薄、形似奴隶的生涯,因为没有其余的选择,就只能世代在地方上盘桓。可现在不一样了,他们的眼前已经出现了一条朝天路。 过去视为性命的东西,不过是蝇头小利!为了入学,为了继续向上爬的机会,同时也被巡查州县的御史震慑着,素来被看作“轻薄无德”的小吏,其实也逐渐放下了“知利不知义”的秉性,向着明德之道靠近。纵使自身没有跻身上流的机会,但也能为善种德,为子孙谋后世。 江南东道,泉州。 江淮是富庶繁茂之地,但再往南边走的东南一带,却是山林莽莽,人口稀少,历来是贬谪发配之地,士人不愿来此任官。 陈希元自己选择了泉州。 在她做出选择时,她的一些亲朋好友略有不解。虽然过去遭到贬谪,但因修礼书有功,已经被任为学士,在秘书省中工作,是许多人羡慕的清要之职。陈希元只是笑了笑,她过去是激愤的,在她的意识中士庶天隔,以文学为第一要事,但将改制带来的种种变化收入眼中后,她陡然间意识到自己错得离谱。就算是文学第一又能怎么样?她若是不通俗务,坐在那一位置上,何异于蠹虫? 她熟读过去的经书,任意一条目取出都能说得头头是道,但在潜心编纂修缮礼书的那些年,看着熟悉的经书,她产生了新的认知新的感触。如果人人都像当初的她那样,以交游为任,以文学为桥梁互相援引,那就算将人援引了,能将畅想中的宏图变作现实吗? 她昔日在封丘,她与人交游吟诗作赋,俗务都是由县衙的小吏经手的,而那样小吏处置事务仰赖的是过去的律令和经验,根本不是和她同一理想的人。在她没看到的地方,又有多少与她所思所想相悖的事,被小吏草草处置了呢?这样的念头升起,陈希元悚然中出了一身冷汗。 人到中年,她终于意识到她的刚直是多么不合时宜,所谓批鳞请剑并未带来半分成果。 这次外任,是她的机会。 泉州落后,虽有州学可也形同虚设。陈希元虽然急着建设,但也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对于这片尚未挖掘出潜力的贫瘠土地来说,填饱肚子才是最重要的。从长安带来的优良种子极多,陈希元不遗余力地推广,而建设明德书院则在间隙中进行中。 在她担任泉州刺史的第二年,李兆慈带着钱财和人马来了。她展开了一幅舆图,伸手一点泉州的海岸线,道:“陛下说,这里适合做一个港口。”她的手指从海岸线慢慢地向着海域中挪动,最后停在一处岛屿上,她微微一笑,“此为夷州。前朝时便已是我中国之地,不少先民移居,并在彼处繁衍生息。我奉陛下之令,送去良种,使之重归我大雍。” 人口聚居在中原,辽阔的平原总有一日无法负担其重,向着荒僻的地带开发是必然之事,譬如数百年前的江淮,不也算是南蛮之地么?只是一场大战使得朝廷南下,居于江南的公卿不得不从头建设脚下的土地。过去的开发多是由战争推动的,而如今,是朝廷将视线放在了那些从未重视的土地上,不再继续折腾那已经承载了千年的大业,开始推动移民。 李兆慈率领着船队扬帆起航的时候,陈希元在港口相送。她注视着船只,直到它们渐渐地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重。从宫中来的地图上,能够准确地计算出泉州与夷州的距离,但海上的风浪重重,每一次出行,都得怀着视死如归的莫大勇气。 天地并不局促,如果眼前没有路,那就去闯荡,那就披荆斩棘开出一条可以走的路来! 宫中的帝后做得已经够多了,剩下的就是看她们的了,看她们是否有勇气践行,未来绝非一人一力。 陈希元怀揣着满腹的心事回到了刺史府。 她心事重重,精神紧绷着。李兆慈要在海外开辟天地,而她——视线落在文书上,凝神片刻后,她又吐出了一口浊气,她的任务是脚下的这片土地。 明德书院的创建没有遇到什么阻力,在送孩子入学上,家庭中并没有起什么争执。 但在推行《大雍礼》和《大雍律》的时候,出现了一些难处。那是律法和土地上流传千年的旧礼法、旧习俗的碰撞,是和习惯法的轰然对碰,尤其是“户婚”上。 不过几天后,刺史府就迎来了一桩案件。 清源县有民女阮三娘来击鼓告状。 她丈夫赵四,为人轻薄无德,经常在酗酒后殴打她以及儿女。在想与赵四和离,但夫家不许、父家不许。在听说了一些律令后,她将赵四告上了县衙,但新任的县官只是口头训诫赵四,推说是“家庭纠纷”,不许她与赵四和离!赵四在被训斥后,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阮三娘的委曲求全换来的只是恶行,她走投无路,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刺史身上。 陈希元看到阮三娘眼中的绝望后心中如扎了一根刺,这不是第一个案例,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案例。在新律颁布多年后,仍旧有州县的官员会依照旧法行事,或者就是和稀泥。可能在几次上诉后,更改自己的判决。 所以陛下要从学校以及贡举着手改制,所以陛下需要她们这些有志之士走向四方。 陈希元第一时间命人将赵四押来。 依照新的律令,不管是不是家庭纠纷,殴打伤人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赵四仍旧将阮三娘看做是自己之物,能够任意处置,而他家人为了让赵四脱罪,不停地给她扣“不孝”的罪名,至于来到府衙的阮家人,看向阮三娘的眼神也是失望的,仿佛她一人丢进了全族的脸。 陈希元的心情沸腾,这不是她第一次遇见了,可每一回心中都翻江倒海,蕴藏着一股愤怒,等待着如火山喷薄的那一刻。律令与习惯旧俗之间的斗争,或许还需要很多年,但无论如何,她都要朝着目标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她毫不犹豫地判决阮三娘与赵四离婚,而赵四殴人的罪名也成立,羁押在牢中。至于阮家人,陈希元冷冷地警告一声,但凡宗族有一人要用宗法、家法处置,那就是违背律令的蓄意谋杀。她会这样做,也是因为过去险些酿成一桩惨案。在县衙判离婚后,其宗族人以为她伤风败俗,逼她自尽。在中原地带很少见到这种现象,然而在宗族实力强盛的山区里,那种野蛮的风气如幽灵般萦绕不绝。 在斥责清源县县令的文书送出后,陈希元又伏案写弹劾其人的奏状。朝中的意思很明确,有不遵循律令的那就换,换到有合适的人为止。可能有很多人不是真心的认可,但只要能遵循律令对抗那些习惯法,产生的结果自然也会渐渐地扭转糟糕的风气。 这一伏案就到了夜深。 推窗看户外,一轮明月高悬在夜空中,遥见几颗星辰闪烁不定。 “娘子,夜深了。”跟着陈希元一道南北奔波的,是陈家的旧人。前些年还劝陈希元成家,后来渐渐地不提了。娘子一心在事业上,容不得其余来碍事。至于未来,她们尽可能陪着就是了。就算真的不幸,当今陛下非刻薄寡恩之人,再加上娘子与皇后的旧交情,总不会见她晚年没着落。 陈希元点了点头,轻声说:“明天又是一个好天气。” 扶桑升朝晖,白日出悠悠。 “你要吞吐紫气拽上我做什么?”难得的休闲日,薛元霜瞪视着盘膝而坐的裴无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跟裴无为说了要赴任广州的事,裴无为道了声“好”,薛元霜摸不清她的意思,想跟她待在一起,又不想要她背井离乡到岭南。可出发的那日,哒哒的马蹄声响起,一抬眸就看到背着琴剑的裴无为来了。 人在,旧琴也在。 仙风道骨的裴无为“吸”完紫气后呢,便取了琴来弹。 指尖如泄珠,铿然有韵致。琴音在耳畔缭绕不绝,雅音中自有一股绝尘脱俗气。 就像裴无为自己。 “算不上好山水,也无花无月,但有佳人。薛姐姐觉得呢?” 薛元霜轻笑一声,静心听琴。 等到一曲终了,她才注视着裴无为说:“后悔么?” “后悔什么呢?”裴无为指尖停在弦上,她懒洋洋道,“我本来就想要奔波,想要周游山河。”她从裴家脱离,没觉得背井离乡有什么不好。只要她高兴,那就是“乡”。 薛元霜道:“但在这里停留许多年了。” “此*地还是有新意在的。”裴无为收琴,她笑道,“要说不好,那就是缺了点好酒,譬如郎官清。”这一带特色的药酒、蛇酒,她没办法领受了。背上了琴匣,她扶住薛元霜,道,“案牍劳形,再这么下去,薛姐姐,你连座小丘陵都难登了。” 第111章 裴无为:“日后有闲暇,就与我一起登山吧。你看桓三娘,都活蹦乱跳到处跑,甚至还放舟海上。” 薛元霜:“她年轻。” 裴无为感慨:“那就越发要登山锻炼了,若是实在无力——唔,你背琴,我来背你。” …… 港口。 年轻的桓楚襄在风吹日晒中黑了很多,可她的眼神炯然发亮,不再是旁人眼中生长于深闺中的弱质女流。经过种种磨砺,她也能独当一面,全盘接手了广州港口的建设任务。原来是有旧港的,偶尔会有外来人登陆,的确带来了些新东西,但缺乏重视,最后泯然无踪迹。 桓楚襄她们领了命令,在这边建设港口,任务当然不是等待着因迷途而漂流到此处的人。她们的手中有完整的海图和航线,港口建设完毕后,就得带着货物出发——这里将是一条全新商道。 它跟西边的那条道路一样,将东方巧夺天工的瓷器和丝绸送往西方,同时将西方的特产和讯息带回。有了路线图后,不管是陆路还是商路,商人们都能够走得更远,收获更多。如此,国库也能以极快地速度填充着,而朝廷则是将它投入荒地的开辟和建设中。 港口重新修缮后,便有新造的大船载着货物出发了,历经了半年才又回到港口。它带回了黄金、香料、矿物,还带回了一些僧人和番邦人。 桓楚襄一问才知道,这些僧人原是大雍的人,他们是从西南出发的,想要前往天竺,结果几经流落,到了一个名为“狮子国”的地方,最后被大雍的货船接回。除了僧人外,还有番邦的人,可由于语言不通,根本不知道对方来自何地。在比划中交流,也渐渐地学习对方的语言,最后勉强可以沟通。 比起县衙里的那些琐事,桓楚襄最喜欢跟这些外头来的人打交道,几年下来,她的外语水平突飞猛进,堪比鸿胪寺的译语人。 在裴无为和薛元霜从小丘上下来的时候,桓楚襄也骑着马回到了广州的府衙,哒哒的马蹄声响起,她抬眸看着日新月异的道路和建筑,几乎要想不起刚来到此地时候所见的破败凋敝。 她一头扎进屋子,使人磨墨。 “又要写信了吗?”薛元霜探头问她。桓楚襄跟她不一样,打小生在长安,她是皇亲国戚,她若不来岭南,以她的才识也能入六部。除了奏状,她还会往长安送家书。 桓楚襄扬眉一笑,说了声:“是。” 道路的修建减省了一些驿站,传信的效率则是大大地提升。 四方的来信如同纸片般飞往巍巍的长安宫阙,经过政事堂的批阅,最后又落到帝后的手中。 处理完政务后,赵嘉陵和谢兰藻才有空闲拆看那些私事信件。 有来自泉州的陈希元,也有来自广州的桓楚襄,再者便是拽着高韶离京、先一步周游四方的金仙公主。提及自身心境之余,免不了说到风土人情,自然也跟公事交杂,给处在深宫中的赵嘉陵和谢兰藻另外一个看事情的视角。 “改革难,维护这番成果更是不易。”赵嘉陵对着谢兰藻感慨道。旧有的习惯深深扎根在一代人的血肉里,得通过数代人的努力才能将它们镇压抹消。在这种情况下,选择一个正确的继承人来维护事业就显得格外重要了。所幸成长起来的安阳没有让人失望,要不然没有继任之人,到时候迎接伟大事业的只有天崩地裂的恐怖结局。 谢兰藻温声道:“一切都在向好发展,赖陛下之功。”君王的素质关乎国家的命脉,陛下迈出的一步比任何臣子都重要。要不然靠朝臣与陛下角力,或许能进,但更大的可能是原地摆荡。再者,也是陛下得到神明祖宗的眷顾,有了许许多多本不可能出现的天赐之物,才能创下这空前绝后的基业。 赵嘉陵道:“靠朕不行,得协力同心。” 明德书院的学生是火种,等到长成的时候,会带着全新的理念散向四方。 昔日薛元霜她们留下的誓言还在耳畔回响—— 就算是再也回不到长安。 谢兰藻一眼便看出赵嘉陵的心思,风掀起桌案上信笺的一角,墨迹在眼前晃动,她柔声道:“大家都在努力。” 努力让每个地方都变成太平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