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努特纳斯》 第1章 [无cp向] 《阿努特纳斯》作者:涂焰【完结】 本书简介: “你给予我自由,我便赠与你一半的命运。” 被派往异星,肩负着寻找殖民地的新使命,变成了一颗卵的祝吟辰,却在此时陷入了理想和现实的双重旋涡。 谎言或是真心,背叛或是追随,她和“母亲“之间,将何去何从? 星际异种的战争,人类归途的谜晓,一切荣耀尽归那失落文明的启兆——完美人类。 “机械飞升,或是血肉进化?” “我们用一个文明,验证了一个错误,现在,是时候前往新的进化方向。” 身与心的二重性,她究竟是人类,还是——? 在故事的终章,她将在宇宙的尽头,见证生命的终极奇迹。 (关于本书详情和排雷,请阅读本书一章结尾作者有话说) 注;本书节奏较快,包括多重叙事支线,反乌托邦世界观,双强伪母女无cp,全文架空虚构背景,与现实无关,请勿代入现实。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女强 星际 快穿 未来架空 成长 主角视角祝吟辰/伊塔安提配角玛赫恩基伊南娜拉姆埃勒伽尼努尔塔奕川屠一鸿陈立新阿图特寸头(周婋)【零】南纳穆巴塔普斯朵拉萨斯林筑博逸巴兰等等 其它:星际穿越,人与自然,自我救赎 一句话简介:母体进化,生命奇迹 立意:在宇宙漫漫征程中认识自我,砥砺前行。 第1章 我们向黑暗窥视 阿努特纳星,未知地底处。 古老深邃的黑暗中,沉淀着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响动。 洞穴顶上的石柱流淌下一滴液体,唤起阵阵贪婪的啃食声。 死水般沉寂诡异的氛围,刹地被一声枪响击破! “目标传输完成,快跑!” 惊慌失措的脚步声响起,洞穴中回荡起阵阵激烈刺耳的枪声,那些沉眠已久的终于慢慢苏醒。 “请求支援,请求支援!这里是第二特遣小队,我们遭遇了敌人的猛烈攻击,需要紧急支援!重复……啊!” 接收器里传来虫群翅翼疯狂扑腾和密密麻麻的啃食声,“收到,请立即回报坐标,请立即回报坐标!” 远在m36星系外的蓝星,总部大楼的星际特遣处,指挥官急切地呼喊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接收器传来虫群撕咬肉块的吞咽声,连带着啃食骨头的刺耳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渐渐低下去,陷入可怕的沉默。 他终于绝望地安静了。 祝吟辰摘下耳机,转向指挥官,她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率先打破了总部的寂静。 “长官,agpc星际研究部传来讯息,卵体传输成功,正在分析研究,预计三天后让我们去接收。” “知道了。”指挥官面如死灰。 他突然又想起来什么,严肃地看着祝吟辰。 “计划的时间快到了,你这几天做好准备,不要过度劳神。” “是。” 祝吟辰向指挥官行了个礼,目送他离去。 她清楚自己将面对的是怎样意义重大的任务。 现在是蓝星新元年第三代,自从人类耗尽蓝星上的资源,经历了漫长的自相残杀后,残余的人类们重新团结了起来,他们找到蓝星上唯一没有被污染过的地方——一块四面环海的人造岛,在上面合力建造了新的城市,命名为“联合城邦”。 新的统治者们将目光转向宇宙,开始使用高度发达的科技和武器向外星寻求更多生存的资源……渐渐的,这里甚至变得比以往更加繁荣发达,成为了人类历史上新的“黄金时代”。 在联合城邦的发展趋近稳定后,人们又逐步建立起了人类文明与科技的最高决策机构——agpc(文明聚集之地),向全宇宙宣传种种人类所自豪的文化。 然而,科技和经济的繁荣并不代表着蓝星就此能迎来新的和平。 结束会议后,祝吟辰走出总部大楼,坐上总部的公用车。 【滴——识别到乘客上车,请出示您的身份。】 她抬手晃了一下。 【识别通过,祝吟辰女士,您今日的公务权限还有3500点剩余,祝您乘车愉快。】 车辆悬起浮空,飞速穿行过纵横交错的街道,经过街上肆意打砸的人群,他们举着横幅,站在被毁坏的公共装置上喊着口号。 不知其中何人扔来一根钢管,车辆灵巧地躲避过,在远处嗡鸣的警笛声中飞驰而去。 一切喧嚣都被甩在身后,唯余迅疾的风声。 祝吟辰微微仰头,轻靠椅背,望向车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那里没有一颗星辰闪烁,黑夜也被厚重的工业浮尘遮蔽。 她升起车窗,转过头不再看。 三日后,agpc星际研究部传来讯息。 “虫卵分析完成,请于明日到总部大楼联合会议室处参加会议。” “收到。” 挂断电话,祝吟辰轻揉太阳穴。 这几天以来,她一直在强迫自己去听agpc传过来的那些虫群的叫声资料,熟悉翻译虫群的语言系统让她精疲力尽。 agpc原本计划通过使用这种系统来和虫群直接面对面交流,但上次的接触显然表明了对方拒绝的态度。 所以现在,他们不得不采取一些更迂回的手段。 穿上大衣,祝吟辰走出房门。 想必今天的会议,是时候确定采用下一套方案了。 “此次行动,我们总共从阿努特星带回了部分声频信息和两个虫卵,” 会议室里,总指挥神情严肃地环视众人。 “经过agpc星际研究部的分析,目前可知它们的成体外表与人类高度相似,但并非我们熟知的碳基生物,而是由一种阿努特纳星特有的元素组成,这方面需要我们的分析人员未来到阿努特纳星做进一步调查研究。” “此外,我们保留了一个卵体,又勉强催化出另一个的成体,分别保存在生化实验室和地下实验室。” 总指挥站起身,脸上扭曲出一种极度嫌恶的神情。 “现在,我们去见见她们的成体。” 总指挥走在队伍最前面,祝吟辰则跟在队伍最后,总共二十余人走下一层层地下阶梯,拐过一个个冰冷阴暗的转角。 地下走廊的尽头处,一扇白色大门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门上的红外线扫描仪识别到来者们的身份后,大门自动开启。 目光穿过人群的缝隙,祝吟辰仔细往里看去,隐隐约约看到了密密麻麻的透明罐装机械装置,整整齐齐地布列着。 总指挥刚踏进来一步,地下实验室顿时亮堂起来。 这里罐装着各种各样奇异的生物,有濒危的,有灭绝后被克隆的,甚至还有来自外星的,无色无味的活性营养药剂灌装其中,在强制休眠中维持着它们的生命。 “她们全身都可以分泌出一种无色无味的的透明粘液,这些粘液可以用来捕猎,事实上,这些粘液也是它们的血液,具有极强的毒性和腐蚀作用。” 总指挥停在其中一个装置前面,打开开关,强制激活里面的生物。 “这只卵的成体是只雌虫,各位都务必仔细看看,特别是你,祝少校,过来。” 队伍纷纷自觉地让开一条通道,祝吟辰走过去,仔细观察。 里面的生物刚被惊醒,肉眼可见紧张地缩在角落里,微微发抖。 她全身呈人形,由复杂的外骨骼结构构成,外表覆有坚硬的铠甲,表面闪烁着未知金属的漆黑光泽,头上有一对细长的骨质触角,在装置的液体里微微探动。 至于脸部和其他身体部分,则被那头漆黑的长发遮挡住,看不清楚。 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祝吟辰进一步走近装置,里面的生物却更加地努力地往里缩。 她轻轻敲了敲牢笼。 只听一声异动,里面的生物突然朝她的方向猛扑过来! 装置内的液体涌滚起剧烈的气泡,突如其来的撞击使得装置发出不妙的摩擦声,在场的人顿时发出阵阵惊呼。 祝吟辰却站在原地不动——她总算可以观察到更完整的结构了。 雌虫的脸部和人类非常相似,有完整的五官和面部结构,瞳孔漆黑深邃,呈圆形状,虹膜却闪烁着奇异的斑斓色彩,牙齿比人的更锋利尖锐,耳部呈鱼耳般的环形,看起来可开关。 至于那正对着她的、背脊微微弓起的腹部,可以看到其中部横向撕裂开一条口子,看起来似乎可以开合,里面充满了一圈圈可伸缩的利齿,缝隙间流动着无色透明的粘液。 装置的钢化玻璃屏幕逐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祝吟辰隐隐听到里面雌虫发出威胁的低吼声。 她抬起视线,微笑着对上雌虫的眼睛,随即顺着声音看向对方的四肢。 雌虫的上肢肘部有着十分锋利的镰刀状构造,下肢背后则长有有锯齿,短小呈钩状的足部看起来可以帮助她跑得又快又稳,还可以增加她行动的机动性和灵活性。 第2章 真是不可思议的生物。 祝吟辰心底由衷地发出一声赞叹。 在人群低低的惊叹声中,她紧接着绕到了雌虫的身后。 最后,她清楚地看到,雌虫的身后长着一条细长的金属质地尾巴,尾部的钩针疯狂甩动。 看起来可以帮助她在高速的运动中保持平衡,她默默想。 这全身充满着奇异外骨骼构造的生物,如同一个热纵于金属和血肉的狂热艺术家所创作出来的艺术品,不似寻常的生命——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能想象到她幽灵般杀戮猎物的迅捷身姿。 毫无疑问,这是天生的猎者,想要和这种生物和平交流,人类需要足够谨慎。 祝吟辰退后两步,看向总指挥。 看到下属如此从容的表现,总指挥满意地点点头,看向一旁的众人。 “今天就看到这里,各位务必跟随自己的部门稳定跟进计划,具体方案稍后会发给你们个人。” “至于你,祝少校,” 说罢,在纷纷离去的众人中,他回头看向祝吟辰。 “跟我来,你的任务计划已经整理好。” 五分钟后,祝吟辰跟在总指挥身后,走进机密会议室。 十二个大人物围坐在圆桌旁,空气充满肃穆的气氛。 祝吟辰微微颔首,对屋内众人行了个礼后,沉默地站在总指挥身后。 “祝少校。” “是。” 她平静地对视上老人的眼睛。 “你是这个计划的核心人物,”沙哑年迈的声音响起。 “我们计划将你的意识系统和卵体相连接,再利用太空的天眼,将卵投放到阿努特纳星上虫族的必经之路上。” “被雌虫拾起后,你就立即释放特殊的信号素,催化改变她的基因,使其认知紊乱,自以为是你的母亲,从而背叛虫母。” 声音顿了顿,随之砸了砸茶叶。 “之后,雌虫会为了成为新的虫母带着你逃亡。” “你跟在她身边一段时间后,找机会做点小动作,让她被虫母抓住,这时候,你就立即发布所在坐标给我们,并退出意识连接系统,再之后,就是别的部门的事情了。明白吗?” “明白。” 祝吟辰挺直身体,显出专业的沉稳干练,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很好。”会议室里回荡起阵阵愉快的笑声。 “等我们可以和虫母坐下来好好谈谈,祝少校的功绩和前程将会是一片光明啊!” “距离直升agpc也不是难事。” “不愧是无人区派过来的人才,年少有为,祝少校实在是年轻人的榜样!” …… 祝吟辰走出大楼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两点,应付你推我往的职场奉承费了她不少时间,而她的身份还不允许她高效率地应付他们。 她抽出一只烟,点燃后又犹豫着放下,烟灰星星点点飘落,像一场遗憾的雨。 她已经戒烟了,就像她已经离开了无人区一样。 新的生活没有她想的那么轻松,在某种意义上,它更沉重。 自从她被特派到这里,她就时常感到空虚。 以前,她在最险恶的地方挽救生命,寻找人类残留的文明,为人类守卫最后的生机。 而现在,她留居在最繁华的城市,却要去毁灭他者的文明,带去恶的屠戮。 每当路过那些反抗当局、摇旗呐喊的年轻人的时候,尽管她明知道那些人是街区暴乱的罪魁祸首,心底却还是忍不住感到一阵刺痛和迷茫。 她真的如上层们所说的那样,是在为整个人类做好事吗? 走到公用车边上的时候,祝吟辰突然想回去看看那个奇异的生物——那个雌虫。 【滴——识别通过】 打开开关,进入地下实验室,这里已经恢复了一片寂静。 祝吟辰一步步走向装置。 里面的生物——那只雌虫已经被重新强制进入休眠,但强大的意识使得她还勉强清醒着。 一看到又有人来,她睁大眼睛,艰难地蜷缩起身体。 不似先前的锋利与无礼,祝吟辰温和地看着雌虫的眼睛。 十多分钟的寂静后,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 一片沉默,装置中的雌虫没有对这句话做出回应。 她慢慢舒张开身体,沉到装置底部,微微靠着机壁。 祝吟辰看见雌虫漆黑的长发在水中散落,微微漂动,不禁想起深海里浮游的冥河水母。 神秘,孤独,永生不死。 不知为何,把眼前的雌虫与蓝星生物联系在一起的瞬间,她突然感到心底的某块地方变得柔软了许多。 实验室明亮的灯光下,她甚至能清晰地看见雌虫那双星彩流转的眼睛,只是相较一小时前,铠甲的光泽似乎更黯淡了些,头上的触角低垂。 因为是在极短时间内被勉强催化出来的虫族成体,所以身体的各项机能实际上还非常脆弱,特别是刚才那场收效甚微的故作凶恶,让她现在虚弱更甚。 祝吟辰知道,在星际研究部那群科技狂人的眼皮子底下,这只雌虫很快就会陷入生不如死的境地。 而她自己,似乎也没有去管这件事的资格。 …… 一个月后,一切计划所要求的准备已经布置好,包括祝吟辰在内,所有相关人员已经准备就绪。 明日,就是阿努特纳斯计划启动之时。 此后,祝吟辰将一直休眠在舱体中,直到任务完成。 “报告,长官。” “请进……怎么是你,祝少校?” 总指挥连忙关闭面前的屏幕,看向办公室门口的祝吟辰。 “有什么还没准备好吗?” “我来这里,是为了申请保留我方捕捉雌虫的生命,待到此次任务完成后,将其放归本星。” 总指挥站起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了几步,转过身,神情严肃。 “祝少校,我希望你明白你的立场。” “我明白。” 祝吟辰面色平静,声音清朗干脆。 “人类希望将繁荣和文明带到宇宙之外,作为主动的一方,我们必须向公众表白和平的态度。” “作为即将与虫族明确沟通交流的第一人,我真诚地希望可以在这方面做出一马当先的贡献,为人类造福。” 祝吟辰直视对方的眼睛,态度坚定。 总指挥嘴唇蠕动了两下,说不出话来。 由于近些年来频繁发生下邦反抗军暴乱的事件,抱怨agpc无所作为的民调逐年增长,因此决定与阿努特纳星进行和平交流这件事是agpc向外宣传正面形象的大新闻。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近八年来,agpc与无人区特遣部队合作派去阿努特纳星的探测小队都有去无回。 但业绩上,得对公众有个交代。 科技上没搞出成果,舆论上也不占优势,作为当局,agpc也不好自降身份,对那些不成组织的小混混们开战,不如先趁机画个大饼,搞好民调。 先前派去的小队成员已经被宣传成为了“英勇牺牲的文明使者”,祝吟辰更是被塑造成“不畏艰险的文明炬手”,而不是偷偷摸摸去搞策反的特工。 各大媒体旗下的记者更是已经做好了“人类道德光辉感化外星异族”的报道,就等着祝吟辰凯旋之时,抢一波独家报道的热度,做联合城邦第一新闻人。 明天,就是计划开始的时候,而祝吟辰是唯一的人选。 至少在祝吟辰的嘴上不能出什么差错,先哄她一阵也是好的。 总指挥点了点头。 第2章 它们就在此地 【舱体连接完成,意识正在连接】 接上装置,躺在舱体里,祝吟辰闭上眼睛,感受温暖的液体慢慢上升,漫过手臂、脖颈……覆盖过面孔。 一阵阵困意袭来,慢慢的,意识失重般沉入虚空…… 【量子传输完成,已降落指定坐标。】 祝吟辰缓缓睁开双眼,只觉得自己刚刚好像经历了一个世纪般漫长的沉眠,意识有些空白的茫然。 她晃头醒醒神,迅速振作起精神,仔细观察起了周围的环境。 现在似乎是阿努特纳星的夜晚,四周一片漆黑,她身处在一片茂密的树丛中,层层叠叠的树影遮蔽视线,连声音也听不见。 不行,太黑了,看不清,必须出去。 然而她现在是一个卵的状态,祝吟辰努力蛄蛹了几下,才微微挪动了一厘米。 可以重新投放坐标吗…… 她喘口气,试图集中精神,联系总部。 就在这时,丛林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异动,祝吟辰心中一惊,立即停止传输,屏息凝神。 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近,她隐约听到外面的丛林剧烈地摇曳起来,沙沙作响。 黑暗之外,几只柔软的触手探出高处的树丛,裹卷住周围的树干枝丫,藏在阴影中的巨物向上攀爬,分泌的粘液沿着树干流淌下来,挂在树梢上,又自高空中滴落在地,汇聚成泊。 第3章 随着巨物的动作越来越大,祝吟辰周围的视野也逐渐开阔起来——天空降下诡异的红光,将密林的每一寸角落笼罩,连近在咫尺的叶片也泛上了一层瘆人的血色。 祝吟辰突然感到全身难受极了,像是被粘稠的蛋清裹住。 她勉强转动视角,抬头向上一瞥,原来是地上的粘液漫延到了自己这边,偏偏树上挂着的又落到了她身上,在卵壳上留下一道道湿滑的痕迹。 就在她准备蛄蛹到另一边的时候,一声短促的叫声倏地穿过丛林。 她立刻停住动作。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个黑色身影杀进丛林,姿态矫健,飞掠过祝吟辰身边,猛扑上树,紧接着,树干连同周围的植被都激烈地摇晃起来,风声在林子里乱窜,铮铮地鼓动。 黑暗中,祝吟辰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就这样等待了约五分钟后,她突然听到高空中传来撕扯皮肉的声音,紧接着是不知名生物的低吼声。 伴随着温暖的液体喷溅到她身上,无数血肉在高空扑簌簌地掉落下来,如同下雨一般,很快,四周渐渐泛起诡异的香气,愈发浓烈起来。 祝吟辰被这股味道迷得头晕目眩,恍惚间感到自己正在被混合的血液和粘液轻轻托起来,往远处漂去…… 不知道这场骇人的厮杀持续了多久,周围逐渐安静下来。 那个黑色的身影慢慢降落下树,跌跌撞撞地晃荡两步,一头栽倒在血泊中。 借着天上的红光,祝吟辰终于看清了来者——是个年轻的雌性成体。 这场较量的结局显然是险胜,雌虫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痕触目惊心,其腹部甚至还咬着一块肉,一头利落的黑色短发被血色侵染,头上的触角断了半根,低垂着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昏死过去。 成虫,雌性,这两点已经足够符合目标的条件了。 虽然不敢确定对方是否能撑过来,但这是祝吟辰现在唯一的机会。 下定决心,祝吟辰使出全身的力气向前蛄蛹,努力了近三个小时后,终于漂到了雌虫的旁边。 她气喘吁吁地瘫倒在……卵,一边释放出虫卵里注射的催化剂,一边努力沾染对方的气息。 接下来未知的时间里,她都将和这个成体度过。 等待雌虫苏醒的这几天。祝吟辰一直待在对方身边,白天用来仔细观察对方的状态和周围的生态环境,夜晚就默默睡觉,绝不发出一点声响。 这里的天气跟蓝星比起来,要更加炎热一些。 白天,暖白色的天光普照四方,将空气晒得滚烫,雨水也格外充足,夜晚则显得诡异许多,天上的一轮血红高悬夜幕,再无其它星辰,大地蒙着一层血色,死寂又冰冷,只能听到远处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祝吟辰知道这里不是蓝星,晚上没有月亮,但正因如此,她总觉得天上那红色的一轮格外可怖。 血色的天光出现又消逝了五次,这天清晨时分,雌虫的触角微微颤动。 祝吟辰看着对方的身体慢慢有了动作,心中忍不住感到一阵激动。 太好了,目标确认存活! 如同花苞开放一般,雌虫的身体慢慢舒张开来。 一分钟后,她缓缓睁开眼,艰难地坐起身,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干涸的血泊中,周围的植被挂着腐烂的皮肉,而且……身边有一个虫卵。 祝吟辰看见那双五彩斑斓的眼睛微微张大,动作明显顿了顿,紧接着自己被揽入温暖的怀抱中。 雌虫紧张地环顾四周,好在一片安静,连风都没有,林子里静悄悄的。 她微微放松下来,低头看了一眼祝吟辰。 “这是,我的?” 祝吟辰听到耳机里翻译的话,不禁为自己这些天以来苦练虫族语言的第一次实际应用感到欣喜。 真的没白练,她终于要和实打实的本地虫族交流了。 然而下一秒,地面突然传来远处的震动。 雌虫一惊,一把抓出腹部几乎融化成血水的肉块,迅速把祝吟辰塞进去。 她要我! 看来催化剂起作用了。 祝吟辰欣慰地想着,开始近距离观察起围绕着自己的一圈圈尖牙利齿。 雌虫身上的伤还没好完全,她勉强站起来,一边向丛林外围一瘸一拐地走去,一边探动触角,搜寻附近的同伴, 远处大地的震颤声来源顿了顿,直接向她所在的方位奔来。 祝吟辰屏住呼吸,仔细地听着,感受到地面的震动越来越近,最后在咫尺的距离停住。 雌虫翻身跨上这比她大足足五倍的姐妹,俯身低语:“安提就在此地,猎杀已经结束,我将回归菌群。” 原来她叫安提。 祝吟辰默默记住了这条信息。 临近天上红光照落时,她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只见远处一片平坦广袤的沙地,中央凭空鼓起一个巨大的透明半球体,遮挡了远处的山脉和一半的天空,球体表面是几何切割的镂空结构,天上的光线被切割成密密麻麻的格子,照射其中。 这里就是安提的就职机构,菌群。 菌群的第一层居于地表,占了球体露在地面的所有面积,走进去的的话,里面看起来像是一个空旷的大厅,四周的出口沿球体均匀分布,雌虫们各司其职,有序进出。 大厅的地板如同蜂巢的切刨面,密密麻麻的孔洞直通地底,无数的地下通道交缠在一起,通向各种各样的地方,再下一层则是更黑暗潮湿的地方,也是菌群的核心——菌落培养基地和肉类储存基地,这里是虫群们最主要的食物来源。 最后一层,则是菌群之主的住处。 安提进入大厅,穿过忙碌的姐妹们,从属于自己的通道里回到房间,将祝吟辰藏好,然后匆匆离开——她要先去向恩基报告捕猎的情况。 但恩基已经来了。 安提一关上门,刚一转头就撞进恩基关切的目光中。 紧接着,她被揽入温暖的怀抱中。 “安提啊,五个夜潮的涨落才将你唤醒,我比风更急切期盼你的回归,若有伤痕就不要掩藏,让我为你驱除一切伤痛。” 恩基松开手,温柔地整理好安提的头发,又怜惜地轻抚安提断掉的触角。 她身形纤长,漆黑如冥河般的长发覆盖住身体,铺满了几乎整个地面,头上两根细长的触角高高扬起,蛇目半阖,长睫下掩着两点猩红的光——这是菌群掌权者的象征,整个虫群最主要的食物来源由她掌握。 实在没有拒绝恩基的理由,安提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乖乖地打开了门。 “请治愈我吧,为菌群狩猎是我应尽的义务。” …… 祝吟辰藏在床底下,隐隐约约听见屋里二虫的谈话,大致猜测出了阿努是她们的自称、恩基的尊贵地位以及双方的上下级关系。 虽然虫族与人类一样有着严格的等级制度,但两者的构成似乎不太一样,而且她们之间的关系要更亲密和谐。 可能是因为,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母亲吧,祝吟辰想。 恩基为安提涂抹好疗伤的油脂,又关切了几句后便关门离开。 恩基前脚刚走,安提立即翻身下床。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趴在门上仔细地听着,直到确定脚步声已经远去。 紧接着,她一瘸一拐地走到床边,从床下掏出卵,仔仔细细地看着它,又用触角急急地探嗅。 卵有着自己的气息,确实是自己的卵没错,但为什么只能生下一个? 安提感到困惑又焦躁,甚至还有一种微妙的满足感。 “你的名字叫伊塔。”安提低声对卵说。 ——“是。” 可惜作为卵,祝吟辰暂时还说不出话,她只能这样在心里默默回应。 …… 安提在屋子里躺了整整十天。 真是一个好上司啊,祝吟辰心想。 她躲在床底下,每天都能看到黑色如蛇瀑般垂落的长发从屋外蔓延到床边的小凳上,过了十多分钟后,又不紧不慢地离开。 每一天恩基都会抽时间过来探望安提,有时候带来疗伤的油脂,有时候带来大补的奇异药草,对于菌群中的每一个下属,她总是满怀关心和爱护,尤其是安提这样杰出的年轻阿努。 “伊塔。”等到恩基离开后,安提总要低唤一声。 “我在。”祝吟辰总在心中默默回应。 十天后,安提的身体已经完全好转了。 她每天天刚初亮就出门,深夜则往往挂着一身恐怖的血糊肉浆回来,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后,她就从床底下抱出卵,安静地盯着看,看够了,就去洗澡吃饭,然后把卵放进腹部,蜷缩起身体睡觉,天亮后,又把卵藏进床底下,一直反复如此。 而这几天,由于不得不长时间躺在床底下,不知白天黑夜,所以祝吟辰的睡眠时间非常不规律。 好几次,她刚醒来连上意识系统时,常常会被安提狂热的眼神吓一跳。 第4章 如果醒来的时候安提已经睡下了,她就无聊地数一会安提的心跳,直到自己也睡着。 还要多久才成为幼体? 祝吟辰迫切地想活动了,天天待在床底下,行动受限,实在太闷。 “伊塔……” 在叫她吗?祝吟辰微微吃惊,没想到虫族也会做梦啊,她们的梦会是什么样子呢? “为了阿努的荣耀……” 祝吟辰突然感到一种奇妙的连接。 虽然身在腹中,看不见安提的神情,但她想给她一点回应。 趁着还清醒,她闭上双眼,浸没在卵壳内温暖的粘液中,感受着安提腹部的体温。 伴着黑暗处心跳的鼓动声,她轻声吟唱起回忆里的曲调。 母女相伴着沉沉睡去。 第3章 唱起深渊曲 “嘶,什么东西……” 祝吟辰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艰难地睁开双眼,清晰地看见安提床底下里的景象;看不懂用途的外骨骼装置、一堆稀奇古怪的花花草草、灰色的地板……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 她正要本能地伸手去扒开,才惊觉有什么发生了变化。 她终于孵化成幼体了。 距离安提带伤回归菌群已经过了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期间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情,一切都如常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但祝吟辰知道,她必须要把这里搅个天翻地覆,如今的目标是教唆安提下定反叛族群的决心,在此之前,一定要先熟悉周围的环境才行。 她小心翼翼地蛄蛹出床底,看向床上——安提已经出去了,旁边的石桌上有一杯水。 我得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子,祝吟辰暗暗心想。 她努力调动起自己的四肢,突然发现自己居然可以飞起来,喜不自胜。 第一次试飞就很顺利,她摇摇晃晃地飞到杯沿上,看到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拳头大小的一个圆球,身体呈金属色泽,质地看起来非常坚硬,背后有一对透明小翅膀,无声地快速扑闪着,一对黑豆大小眼睛老老实实地看着自己。 ……挺可爱的。 祝吟辰意外地笑了一下,虽然看起来似乎缺少了点杀伤力,但是对于悄悄跟着安提打探情报、收集资料还算实用,很适合特工的身份。 接下来,她环绕房间飞了一圈。 整个房间呈现灰白的基调,这里似乎没有窗户,只有天花板上有一个通风口,房间的布置非常简朴实用,一些四通八达的管道贴着四面的墙,不知连通何处。 感到有点饿了,祝吟辰决定保存体力,爬回床底等安提回来。 躺了一会,她又纠结起来。 呃……等一会儿,她要怎么称呼安提呢? 夜潮涌起时,安提回来了。 她照常血淋淋的一身,照常兴奋地去翻床底,没掏到,一惊,慌忙地去看床底,一虫一人大眼瞪小眼。 ……这一声妈,祝吟辰实在叫不出口。 为了人类的荣光! 她狠狠心正欲开口,安提突然一把将她捞起来揣在怀里,仔仔细细地看她。 她真的很年轻。 祝吟辰看着这个浑身血腥气的雌虫,忍不住心想。 即使是不同的物种,她也能从对方好奇的眼神、好动的触角和健康的体魄,甚至时不时有些莽撞,但是小心翼翼的、温情的举止里,感受到这个阿努热情奔放的生命力,如一腔热血般滚烫,令人备受鼓舞。 其他的阿努,也跟这家伙一样吗? “伊塔,”安提率先开口,“你的身体已允可你言语了,告诉我,可还记得你的名字?” 祝吟辰立即回过神来,“记得。” “很好,”安提高兴地笑了,“从今天开始,你要跟随我,听从我,尽你的义务。” “是。” 空气重新变得安静下来,安提又看了祝吟辰好一会儿后,起身离开。 祝吟辰站在石桌上,看见安提在一条管道面前操作了几下,管道里就流出了什么,安提用平整的盘状叶片接住,放在石盘上端过来。 “吃吧,伊塔,这是我们主要的食物。” 祝吟辰好奇的凑近。 叶片上盛着一种深绿色的糊状物,但看起来并不恶心,闻起来甚至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草木香气。 ……应该挺好吃的。 安提坐在一旁,微笑看着祝吟辰吃下菌落。 “你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今后要跟我一起,四处行走。” “是。” 对于这种命令式的交流,祝吟辰憋不出别的话。 明天,就可以开始探查菌群的信息了。 …… 天光初亮,祝吟辰在安提的腹中醒来。 安提已经外出工作了,她总是独自行动,冲在猎场的最前沿,为大家开辟安全的采集点。 “吃吧,伊塔。” 四处没有别的阿努,安提轻轻张开腹部,手上放着一些菌落。 祝吟辰探出头,飞快地吃完,觉得气血顿时充足了很多。 她飞出安提的手心,环视周围。 这里是一片茂密的高大丛林,到处都是不知名的草木,天光还未照到深处,远处黑糊糊的一团,看不清什么模样。 奇怪的是,前方的空气亮晶晶的,闪得虫眼花缭乱。 她一抬头,原来是高空的几株巨大的花朵张开了,各色花粉随着风四处飘扬,暖白的天光一打,周围的色彩顿时生动起来,空气里似有油彩飘逸流动,有种童话书里的美感。 真是奇妙的景象,奇妙的生态。 安提笑着伸出一根指头,点点看得入迷的小小阿努,“一切应我们所有,不必迷失其中。” 这是……不要看呆了的意思吗? 祝吟辰回过神来,下意识问道:“我们今天要去做什么?” “狩猎。” 安提转过身,双手叉腰望向远方,脸上露出骄傲的神情。 “用最新鲜的血肉去赞颂生命!” ……这就是年轻人特有的活力吧。 祝吟辰感觉一阵头皮发麻。 她飞到安提肩头,尝试模仿阿努的腔调:“是,您……去往处皆我心所向。” 雨林繁茂,在这里找到猎物并不难。 安提带着祝吟辰,以惊人的速度飞掠过一片片丛林,路过无数或是高大矮小、或是五彩无色的奇异生物。 安提每路过一段距离,就会在经手的草叶或是树干上飞快地抹上她的血液——无色无味的剧毒液体。 “这是在干什么?” “标记猎场范围,伊塔。” 直到看到前方五颜六色的混沌的一团,安提才停下来。 她抓住一端枝头,灵巧上翻,站定,冷冷地盯着树冠下方的猎物——一只巨大的漂浮兽。 祝吟辰也顺着安提的视线看了过去。 那是只形似水母的生物,体型约五六个成人大小,按理来说全身本来是透明的,但这家伙此刻正沐浴在树缝间一缕明亮的天光下,几条触手飞快地携取着空气中飘洒下来的花粉,吃得身体五颜六色的一团。 一股股晶莹剔透的粘液顺着触手滴落在地面上,汇聚成泊,空气中折射泛起一圈圈虹彩的光晕,格外闪耀夺目。 这样美丽的生物,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生机勃勃地活着。 祝吟辰心底泛起一阵感动。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活的动物了。 事实上,在无人区的那段日子也只是让她多见了一些动物在污染下苟延残喘的样子而已,它们真正活蹦乱跳的样子仅仅是存在于数据库里的东西,在全息投影里,它们的皮肤的质感、呼吸的节奏和跑动起来的样子是如此地冰冷和陌生。 而现在,在遥远的星际之外,她重新获得了可以亲眼目睹这种鲜活的权利。 望着那一条条正在灵活地捕捉着花粉的触手,祝吟辰突然感到一种遥远的震撼,好像在灵魂最深处的地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她侧过头,看到安提脸上露出一种专注的、冷漠的神情。 那张年轻的脸留有一种意气风发的稚气,此刻却双唇紧抿,瞳孔微微放大,透出凛冽的杀意。 恰在此时,安提突然发声:“伊塔,待在这里,仔细看清。” 腰腹微弓,她准备好了。 看准猎物张开下腹口器的时机,安提曲肘交叉,纵身向下俯冲,几声风里“铮”的微响,猎物的两三条触手落下地来,安提回身站定,甩落肘镰的粘液。 猎物回过神来,几条触手高高扬起,恶狠狠地抽下,安提灵巧地侧身躲过,脸上露出戏谑的笑意。 她抓住一条触手,利爪猛地向后撕扯,掀开的皮肉如节日礼炮般炸开,猎物的□□因为极度的痛苦而扭曲颤抖,底部口器发出一声哀嚎! ——就是现在! 安提果断飞身冲杀进去,猎物触电般哆嗦了两下,头颅突然裂开交叉的两道,晶莹剔透的水花伴着从里面杀出来的身影爆裂开来。 第5章 祝吟辰站在树梢上,目睹了全程。 她专注地看着从透明粘液里脱出的安提,对方站在荡开来的一圈圈涟漪里,微笑着向她招手。 下一秒,安提飞身上树。 “伊塔,我做到的,你也要做到。” “是。” 其实与其说是学习,不如说是更像是一场观赏,祝吟辰暗暗心想。 她飞到安提肩头,稳稳落定。 “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靠你一个把它搬回去吗” “不。” 安提把祝吟辰轻轻托到手心里,放进腹部。 “那是拉姆的职责,拉姆有建筑的义务,又有收仓的义务。” “我想看看。” “当然可以。” 天色渐红,夜潮将至。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安提走在回菌群的路上。 她的腹部张开一道细细的口子,藏在里面的祝吟辰用一双黑豆小眼向外窥视,看见一些前所未见的阿努向安提刚刚捕猎的地方跑去。 她们身似人形,高大魁梧,四肢健壮,跑得又快又稳,全身都裹在厚重结实的铠甲里,上面流动着奇异的粉色光泽,头部几乎是完全的外骨骼结构,顶上有一对短小的骨质触角,只露出下半张脸,连眼部也覆着一层外骨骼,一条漆亮的白线横穿过,似乎是她们的眼睛,可以帮助她们全方位看清四周情况。 但是一目了然的,她们全身光秃秃的,铠甲质地光滑,显出一种踏实肯干的老实来,显然没有什么杀伤性的机体构造。 看来她们就是拉姆了,不过,都是阿努,为什么要把她们单独拎出来称为拉姆呢 现在不方便问,回去再说吧。 祝吟辰心想着,把前倾的身子往后缩了缩,重新躺入一圈圈尖牙利齿中。 …… 回到家后,祝吟辰把问题向安提复述了一遍。 “正如恩基统领这菌群,拉姆负责统领地启。” 安提刚刚洗好澡,擦去身上的水珠。 “不同的是,恩基只有一个,但拉姆可以是地启里的任何一个阿努,正如不分你我的星群,她们中的任意一个都可以随时随地成为新的首领,有着非常强的即时组织能力。” “菌群负责我们的食物来源,地启负责建筑和运输。” 原来如此,阿努的分工明确有序,她们形成不同的部门后,有各自的职业名称。 “上次你昏迷过去后,来接送你的是另一种阿努吗?” “是的,她们是大颚,由骄傲的伊南娜领导,负责巡视和护卫。” 祝吟辰正想继续问下去,安提却用盘子接了一些菌落,又在另一个管道里掏出了一些碎肉,递到祝吟辰面前。 “吃吧,伊塔,你要知道的,还有很多。” 第4章 她从沙中来,跳起战时舞 一连几天,安提都带着祝吟辰出门狩猎。 “这样挥动你的肘镰,不仅可以躲过正面攻击,”安提纵身一闪,反身挥斩向“空气猎物”,“还可以撕裂猎物的腰身。” “记住了吗?” “记住了。” 天气有些炎热,安提站定,晃晃头醒神。 她们正处在一片沙漠中,天光亮的刺目,晒得空气滚烫,地面上全是金黄的砂砾,白烟四起,偶然一阵大风刮过,扬起阵阵沙尘。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伊南娜?” 祝吟辰得到的关于大颚的资料不多,追问了好几次安提,对方只一遍遍回应“你的时间很长很长,你想见的都会见到”。 阿努的势力到底分成几股,对于人类来说至关重要。 “伊塔啊,切莫急躁,你将到达的,即你所向往的。” 安提打开腹部,“进来吧。” 二虫继续向前。 走了不久,远处传来一阵阵沉闷的震动,如同安提获救那次一样,地面微微摇晃,大大小小的砂砾跳起。 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似的,安提突然停住脚步,看向传来震动的方向。 随着地面震动的程度越来越剧烈,腹部的缝隙间,祝吟辰隐隐约约看见地平线的地方出现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随着距离的接近逐渐变得清晰。 一群黑压压的巨物声势浩大地走过来,为首的那一只尤其高大威猛。 她们的身体分为三节,长着三双粗壮锋利的足刃,每走一步就在地上留下深深的刀痕,背部隆起,头部凸起犀牛角似的角突,两只眼睛并排发布在头部两侧,时刻警惕看着周围,尾部翘起两条毒针,不耐烦地左右甩动,鞭起周围阵阵沙尘。 然而,最令人不寒而栗的还是那一对削铁如泥的巨颚,足足占了头部的三分之一,如同两把巨人使的刀斧,锋芒逼人,表面染了淡淡的腥红。 随着对方的一步步逼近,祝吟辰的视线被一片阴影笼罩——那双可怕的大颚就悬在她和安提上方! “在等我?” 这只黑色军团的将领——伊南娜,高高在上地骑在大颚身上,脸上漾着张扬而肆意的笑。 她身形健壮,全身的铠甲黑中透红,肘镰也格外巨大骇人,一双虎目亮得惊人,头部铠甲下压着的一头赤色卷发威风凛凛地抓向四周,额上一只粗长的独角高高挑起,和她的主人一样目空一切。 不同于恩基身上那份平和亲切的气度,亦不同于安提的猎手风范,伊南娜能让人瞬间感受到她那独有的、不可一世的力量——她生来便要统治一切。 不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祝吟辰只感觉周身不知不觉被一股强势的威亚镇住,心底徒然生出几分寒意。 “我在这里,阿努萨。” 安提仰着头,面上带着礼貌的微笑。 “呵,安提。” 伊南娜下巴微微扬起,斜斜地向下藐视,唇角勾起一抹弧度,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你从死亡中苏醒,让我格外担忧。” “近来恢复得怎么样?” “愈战愈勇。”安提即答。 “很好,”伊南娜慵懒一笑,收回视线,“是我熟悉的安提。” 天色已近赤红,四周景象染上一片淡淡的血色,远方传来不知名生物归巢的鸣叫声。 伊南娜带着大颚们离开。 走了一段距离,她突然头也不回地随手一招,“索拉娅,向你救助的朋友打个招呼!” 大颚中的一头发出低沉的吼叫。 一阵热风拂过,草丛响起沙沙的声音,安提目送大颚们远去,直至消失在视线中。 祝吟辰敲了敲腹内的牙齿,示意让安提打开腹部。 但安提没有理睬。 她径直奔向菌群,一路上不发一言。 …… 回到家后,安提才把祝吟辰放出来。 “那个伊南娜似乎不好相处。”祝吟辰趴在床上,观察安提的脸色。 “骄傲的伊南娜,是纳姆最宠爱的女儿。” 安提拿出盘子,给祝吟辰和自己打饭。 “伊南娜,那不可摧毁的,你有能力摧毁;那不可建立的,你有能力建立。” 纳姆? 听到安提口中发出关于这个名字的韵律的一瞬间,祝吟辰眼中的时间似乎迟滞了一秒。 紧接着,她视线里的一切开始融化、燃烧,眼前的传译屏幕故障失灵,显示出一串串乱码。 耳鸣渐起,巨大的回响在脑仁里撞击、回荡,祝吟辰一头栽倒在地上,忍不住发出一阵闷哼,感觉整个人仿佛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笼罩住,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都透着不自在。 周围的一切似乎被一股诡异的色彩所扭曲,原本熟悉的景象变得陌生而诡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古老的、腐败的气息。 “纳姆是什么?”她挣扎着问道,四肢逐渐变得乏力,几乎呼吸不过来。 安提的动作顿住了。 她缓缓侧过头,看向祝吟辰的眼神突然变得深邃幽暗,瞳孔深处仿佛有漩涡在缓缓转动。 刹那间,宇宙星辰间投下一片暗影。 她端着盘子过来,将手慢慢地抚上祝吟辰的身体—— “吃吧,伊塔。” 下一秒,她脸上的神情恢复如常,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不知为何,在感到安提的抚慰的一瞬间,祝吟辰的状态开始好转。 她大汗淋漓地抬起头,看见安提温馨的笑颜,心中那股莫名其妙的恐惧和刚才的疑惑慢慢散去,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切了一块,轻轻地掉落下去。 我……应该吃饭吧? “为什么和伊南娜见面后,你就不说话了?”祝吟辰一边平复气息,一边吃着饭问到。 “我孤身在外,五个夜潮升起又降下,伊南娜想要排查阿努的情况,是她理所应当的职责。” “但是,我绝不能让她如愿。” 闻言,祝吟辰心中一惊。 她猛地一抬头,恰好迎上安提的眼神,不禁有些心虚。 虽然安提每天都表现得很自然,但实际上她已经做出了背叛整个阿努的罪行,随时有被处死的风险。 第6章 实际上她是如此小心谨慎,时刻提防着每一个阿努的试探。 ……要想让安提和自己犯出大事,进而一起被虫母抓住,再自爆暴露坐标给人类,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对不起。”祝吟辰默默道歉。 她低下头,等待安提的苛责。 空气里一片寂静。 ……怎么不说话? 三分钟过去,祝吟辰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她抬起头,对视上安提的视线,对方的眼神格外惊奇,好像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难以理解的东西似的。 然而,还没等她想出对策,安提却突然一转态度,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她伸出手,摸摸祝吟辰的头,抱着她,亲吻她的光滑的甲壳。 “你是我的希望,伊塔。” “你要快快长大,伊塔。” …… 伊南娜的考验还没有结束。 接下来的日子,菌群里巡逻的大颚突然增加,数量是以往的十倍。 她们耀武扬威地昂着角,仔仔细细地盯着每一个阿努,到处巡视,无缘无故的异样使得菌群里的气氛紧张了不少。 安提只能更早地出门狩猎,更晚地回来,尽量躲避伊南娜各种有意无意的靠近。 但作为阿努中最年长的五位阿努萨之一,伊南娜比她更有手段。 夜深之时,安提照常回来得很晚。 正当她准备和祝吟辰共进晚餐的时候,房间里供应菌落的管道却莫名其妙地停止了工作,她只能出门去向恩基反馈。 这个时候,菌群内已无虫走动。 安提走了很久才到地底。 终于,临到恩基住处,她还来不及敲响房门,身后却传来不详的脚步声。 “你的食量比以前大了不少。” “……” 安提沉默着,没有回头。 她正要抬手敲门,身体却突然被搂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安提闻到沙漠里那种红色带刺植物的、带着沙尘气息的草木味道,混合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从后颈蓬松的发丛里传来。 “我只是担心你,孩子,你还这么年轻,不是吗?” 身后响起闷闷的声音,一只手覆住她停在半空中的手,又轻轻扣回来,环抱住前腹。 耳边传来浅浅的呼吸声,伊南娜低笑起来。 “你的气味……” 安提瞳孔猛地缩了缩,然后一把推开了伊南娜,对方踉跄了几下,脸上的笑颜还未退却。 伊南娜站定,却不发话,只勾起唇角,似笑非笑的,一双眼睛慵懒地半眯着,盯着安提。 充满紧迫感的气氛在空气中酝酿…… 恰在此刻,房门忽然打开。 黑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周身浸着冰冷的寒意。 “阿努们相亲相爱,真让我高兴。” 恩基冷漠地笑了笑,一双蛇目冷冷地盯着伊南娜,“看来你在空居没玩尽兴。” 伊南娜满不在意地伸个懒腰,走过来一把抱住了恩基。 恩基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但还是礼貌地回抱了对方。 十多秒后,伊南娜蹭了蹭对方的头,松开手,径直离开,仿佛只要她想,无论她做什么,都可以毫无缘由,毫不负责。 目送伊南娜离开后,恩基转头看向安提,眼神变得柔和了许多,“我听见外面动静,没想到是你过来。” “深夜来找我,要我做什么?” “供菌的管道突然坏了。”安提答道,一双眼睛微微睁大,看起来老实极了。 恩基怜爱地微微一笑。 “回去吧,明天你回来前,它会恢复如初。” …… 安提回到房间,放出腹中的祝吟辰,后者慢慢悠悠地飞出来,落在床上,看着安提。 “她察觉了吗?”祝吟辰问,“我听到你们的对话,她是在说你身上有我的气味?” “不必惊慌,可能只是试探,大颚头上的角突并不灵敏,几乎只有战斗的作用。” “伊南娜也是这样?” “当然。” 安提走到管道前,接了两盘肉,端到桌上,埋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祝吟辰则一边吃,一边思考成蛹后的打算。 睡觉前,安提表现得有些异常——她一躺下,就打开腹部,闭上眼睛,一句话都不说。 按平常来说,她这时候应该抱着祝吟辰看至少半个小时才对。 见状,祝吟辰开始有些担忧。 尽管伊南娜的干扰一定程度上有利于虫母注意到安提,推进计划的进行,但看到安提这样焦躁不安的反应,不知为何,她心中还是忍不住生出一丝愧疚。 无论如何,这种时候安慰“母亲”,才是“女儿”的正常反应。 这一次,她没有直接钻入腹部,而是飞到安提枕头旁边,蹭蹭安提的头发。 安提睁开眼睛,侧过头,安静地看着她。 “或许我不应该让你去找伊南娜,现在我们两个都陷入了危险。” 说完这句话,祝吟辰眨眨黑豆小眼,默默低下头。 “对不起。” 听见这句话,安提摸了摸祝吟辰的头。 ——对,不,起。 她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三个音节,把它们记在了脑子里。 阿努的语言里没有这个词组,但这是伊塔第二次重复它。 良久,良久,没有其他的动静。 祝吟辰鼓起勇气,慢慢抬起头。 安提已经睡着了。 第5章 她从水中来,唱起憾恨曲 祝吟辰明显感受到了安提这几天的变化。 自从她们外出遇见伊南娜的那天起,安提就沉默了许多,总是在回来后,独自躺在床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最近带她去的狩猎地点也突然变成了异常偏僻的地方。 “这一次又是新地方啊。” 祝吟辰一边感叹,一边环视四周,这里离菌群很远,是一片新的丛林。 但比起其它那些生态繁荣、温暖湿润的雨林,这里明显阳光稀少,空气阴湿。 放眼望去,参天的巨林连同密密麻麻的藤蔓几乎完全遮住了天空,周边能见度极低,深绿的高大植被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气息,脚下是腐烂缓慢的厚实的积叶,踩一脚就溢出恶臭的死水,令人心底发怵。 “好几天了,我们每次都去不同的地方。”祝吟辰移过视线,看向安提,但对方并没有回应。 这点变化也很明显——如若是前段时间,安提应该会热情地向她介绍才对。 安提背对祝吟辰,抬头远眺。 无数窜天高的树木盖住天空,铺天盖地的藤蔓交缠在一起,如同漫天飞舞的蛇群,四周一片死寂。 看起来是个好地方。 二虫在这里走了很久。 安提似乎没有什么目标,向东走一会儿,又向西走一会儿,时不时停下来看看天,又或是停下来四处张望。 然而,四周始终一片死寂,这种阴暗偏僻的地方确实不适合生物生存。 直到丛林缝隙里勉强钻进的几束微弱天光慢慢褪去,显出一点儿不详的红色来,她们才找到一只猎物——一种名叫奇卜卜的在树林里随处可见的小生物。 它们体型瘦小,长着一对长耳朵和黑溜溜的小眼睛,四个爪子常掬着,喜欢在树上跳来跳去,吃树上的果子。 安提花了几秒就干净利落地解决了它。 她在猎物的皮毛上抹上一抹毒液,算是标记,又抬头看了看天色,顿时意识到是时候回菌群了。 紧接着,她打开腹部,示意祝吟辰进来。 祝吟辰只好默默照做。 走出这里后很久,她们才遇见孤零零的一只拉姆大老远地跑过来收货。 擦肩而过的瞬间,祝吟辰在腹中偷瞥一眼,看到拉姆似乎有些哀怨地看了一眼安提。 ……抱歉,祝吟辰默默心想。 回到家后,祝吟辰看着安提去洗澡的背影,决心不能继续这么下去。 安提的异常实在太过突然,她实在不清楚这是否意味着安提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毕竟安提只有她一个孩子,而这实际上并不符合虫族的繁殖常理。 如果安提确实对自己产生怀疑,并且因此起了杀心的话…… 总而言之,与其在这里做不必要的猜测,搞清楚安提到底在想什么才是当务之急,不能再这么继续沉默下去。 安提洗完澡出来后,祝吟辰飞到管道上,直勾勾地盯着过来打饭的安提。 安提坐到饭桌旁,祝吟辰飞到安提盘子面前,直勾勾地盯着吃饭的安提。 安提准备睡觉了,祝吟辰飞到安提脸上,直勾勾地盯着……睡不着的安提。 “……” “……” 二虫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半天,安提率先败下阵来,毕竟好动才是她的天性。 “你怎能如此对待你的母亲?” 安提坐起身,双手掬着祝吟辰,看着这双倔强的黑豆小眼,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 第7章 良久,她轻轻叹了口气,似乎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开口解释道,“我在思考,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 这次换祝吟辰不说话了。 拳头大小的一个球,用一双黑豆小眼直直地盯着安提,逐渐盯出几分不自知的怨气。 安提看着面前的小小阿努,心中那根原本紧绷的弦不知不觉竟放松了几分,嘴角微微上扬。 “伊塔,你比我想的要更纠结。” “那就让我告诉你罢,我这段时间究竟在想些什么。” 说完这句话,安提眼底投下一片阴翳,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认真和严肃。 “伊塔,我要带着你离开这里。” 闻言,祝吟辰心中一惊。 尽管她一直在等待这件事的发生,但当她看到安提眼神中毫不动摇的坚定,一瞬间,她还是恍惚了一下,仿佛身处一个梦的虚幻中。 祝吟辰定定神,问到:“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夜潮涨起又落下,总共七次就离开。” 安提轻轻把手放下,抱住祝吟辰。 “余下来的时间,我们继续探查周围的地形和路线,等你结蛹,我们就走。” 祝吟辰趴在安提的心跳上,感觉心中也镇定了不少。 她忍不住开口道:“怪不得你这几天一直往不同的地方跑。” 安提笑了笑,闭上眼睛。 “安心睡吧,伊塔。” …… 接下来的几天,她们探查了菌群周边的各个地区。 “我感觉我要结蛹了。” 一大清早,安提睁开眼,看见祝吟辰站在脸上,黑豆小眼中透出隐忍的不安和痛苦。 “那我们今天不去狩猎了。” 安提激灵了一下,轻轻掬住祝吟辰,一下子跳起来,把祝吟辰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一动不动地趴在床边上,聚精会神地盯着祝吟辰结蛹。 时间流逝得很快,天色渐红,那一轮赤色也渐显出轮廓来。蒙着一层血色的大地上,阿努们三三两两地往回赶,准备结束一天的工作。 “砰——!砰!……” 门外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吓了安提一跳。 她紧张地回头看看房门,把刚刚结束结蛹的祝吟辰放进腹部,深吸一口气,整理好表情,开门。 门外是伊南娜。 她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脸上露出遗憾的神色。 “安提啊,我在冥府之门等了许久,内心急迫又恳切,纳姆三度垂下目光,希望与你都落了空。” 突然,她脸色一变,“告诉我,是什么绊住你的脚步?” 听到这话,安提面上露出一刹那的惊慌。 突然,伊南娜趁机抓住安提的肩膀,另一只手撑住房门,强硬地要往里迈进,好在安提及时反应过来,拼命用肩膀把伊南娜往外抵。 就在二虫僵持之际,伊南娜却突然一松手,往后退了一步。 安提没防住惯性,向前跌去,伊南娜抬手接住,正要摸向对方的腹部,却见眼前蓦地闪过一道寒光! 她急忙向后退去,察觉到脸上温热的一片,摸了一下,是血。 安提肘镰上染了一片赤红。 她微弓腰腹,眼神凶悍,眉宇间饱含杀意,一双眼睛冷冷地盯着伊南娜。 伊南娜愣了一下,脸上不见怒容,反而像得逞了什么阴谋一样张狂大笑起来。 “这里发生了什么?” 通道尽头出现几个黑影,为首的是恩基,她的身后跟着几个阿努——她们听到安提门口传来打斗的动静,就惊慌失措地把恩基请了过来。 安提紧绷着的身体松了松。 她斜眼瞥了一眼伊南娜,又看向恩基,默默低下头,做出无辜的样子。 伊南娜转过头,迎上恩基严厉的眼神,却不做辩解。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安提,转身就要离开。 但恩基不会一直允许这种霸行发生。 她一把拉住路过的伊南娜,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并不开口,像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良久,伊南娜才不甘不愿地撇开眼神,快步离开。 恩基看着伊南娜的背影冷笑一声。 她转过身,脸上重新浮现出一如往常的从容。 “还好吗?” 恩基快步走到安提面前,轻抚安提的头发,眼神中饱含关切。 “……没事。”安提抬起头,对上恩基的视线,装作出平静放松的样子。 恩基笑了笑。 遣散身后的阿努后,她牵着安提的手走进房门,把门关上。 “你今天没有去做任务,”恩基拉着安提坐下,“如果是因为不舒服的话,要及早跟我说。” 突然,恩基轻轻抚住安提的脸。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不要逞强,要及早告诉我。” 安提胸中的心脏猛跳了几下。 说罢,恩基松手,起身离开。 关上房门的一瞬间,安提清楚地看见,恩基似乎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自己的腹部,那眼神惊心动魄,别有深意。 她的拳头慢慢攥紧。 事到如今,必须离开。 …… 等了半天,祝吟辰终于听到房门关闭的声音。 她敲敲利齿,腹部打开,一只手将她掏出。 安提看着祝吟辰的新形态——几乎完美的球体,通体透白,表面流动着荧彩的流光,质地光滑,蛹壁格外单薄脆弱,甚至能从外面看到内部流动的液体。 安提看着这个蛹,心中似有千钧重。 这是属于她的第一个卵,她砌造王朝的第一块砖瓦。 接下来,这个蛹体会长得越来越大,直到成虫,而现在,她急需一个可以安全存储蛹体的地方,与此同时还需要准备好足够的食物。 但她此时除了自己,别无所有。 “安提?”祝吟辰疑惑地唤一声。 安提恍惚了一下,从纷繁的思绪里回过神来,回应道:“我在。” “我听到伊南娜和恩基来了,”祝吟辰的声音中透露出几丝担忧,“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下一个夜潮涌起之时,我们一同离开。” 怎么突然这么快?祝吟辰心中一惊。 她此时是一滩裹在蛹内的液体,全身的意识仿佛深海中破开的蛋清,随着生长的液体慢慢旋转、流动,不仅看不见东西,听力也较模糊。 尽管如此,她仍然能感受到蛹体外安提坚定的注视。 无论如何,这一天终将会到来,安提出逃后会被通缉,而她接下来的使命是想尽办法出卖安提,从而接近虫母,完成人类的任务。 这就是她唯一的使命,所有多余的情感都必须为此退让。 她缓缓开口:“是。” …… 天光初亮,血色尚未完全褪去,菌群内外一片寂静。 在这种时候,几乎所有阿努都还在沉睡,菌群大门却被悄悄打开一条细缝,一个身影从其中闪出。 她四处观察一周,确定没有别的阿努后,径直奔向远处,潜入西方的密林。 在植被的掩护下,安提避开各种夜间觅食的生物,迅速抵达了密林的中心地带。 四周树木环绕,一片圆形的湖泊静静躺在其中,岸边长着一圈低矮的发光植物,湖中心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湖面不断起回荡起一圈圈涟漪,水波流动,波光粼粼,像是一种古老的、遥远的呼唤。 这里是纳姆之耳,诉说你的忧愁和狂喜,听从她的指引,打开冥府的大门,就能和埃勒伽共舞。 安提望向天空,天光已近完全的纯白,没有多余的时间拖延了。 她闭上眼睛,放松身体,仰头深吸一口气,半分钟后,慢慢张开眼睛。 原本五彩斑斓的虹膜如今被一层白色的半透明薄膜覆盖住,体表分泌出一层透明的粘液,全身仿佛附着一层湿漉漉的雾气,铠甲和外骨骼似乎也变得柔软光滑了一些。 “埃勒伽,我赞美你的崇高。”她低声道。 随后,密林中传出一声水花四溅的轻响,很快便恢复了寂静。 第6章 她们的分离 “双足踏遍西边地,丝毫踪迹无处寻。” “我已知晓,你快些安歇吧。” “是。” 直到下属关上门离去,恩基脸上才流露出一丝不安。 三天前,她去探望安提,敲门后却没有动静,等到她察觉不对劲,强行破开大门后,才发现安提已经逃出了菌群。 老实说,她不是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从重伤回来的那天起,安提的身上就隐隐约约散发出一丝陌生的味道,即使非常微弱,但仍然逃不脱她的嗅觉。 原本不确定是空居那边带过来的味道,还是卵的味道,但伊南娜的挑衅和暗示让她基本上确定了——是卵。 她以为自己可以控制住局面——安提的卵不知为何似乎只有一枚,而且尚未孵化成成体,成不了什么威胁。 第8章 原本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只要安抚好安提的情绪,劝说她主动把卵交出来,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好,她当然不会为难她。 事到如今,或许是她不小心将那孩子逼得太紧了。 恩基眉头微蹙,瞳中的两点猩红微微闪烁。 她倏地起身,在屋内焦躁地来回踱步。 这几天,她私底下派出去的阿努已经将菌群周围的地区搜查完毕,却找不到丝毫安提的踪迹,那就说明,她已经彻底离开了这里。 能够做到这样的事情,只有一个方式,那就是彻底的死亡。 她一定去了冥土。 那是埃勒伽的地盘,一个吞噬黑暗、死亡和灵魂的地方,连她也无法进入。 无论如何,虽然还不清楚安提为什么只有一个卵,但现在只要想办法阻止安提进入空居,事情就还有挽回的可能。 至于安提是否能活着离开冥土,只能看她自己的能力了。 想到这里,恩基心中终于打定主意。 她重新坐回桌前,迅速开始拟定计划。 空居西部林区三名,东部水泽五名……三名驻守……西北部…… 最后,安提身边若有未知的阿努跟随,立即报告其特征和动向。 她有预感,安提的那个卵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 “安提?” “我在。” “还有多久?我们到哪里了?” “不知道,”安提的声音顿了顿,带着几分笑意,“你想看看吗?” 祝吟辰感觉到安提的身体突然改变了方向,向后游动了一段距离,然后一只手轻轻将她掬住、捧起。 渐渐的,她感到一种冰凉的物质涌进安提的腹腔,自己骤然被挤压成一团,沉沉下坠,意识似乎从躯壳里溢出,在蛹体内外飘飘摇摇,灵魂逐渐凝结成轻薄的一片。 在这片双目不可及的黑暗中,尽管看不清任何东西,她却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一种古老而强大的存在,掌控着一切生与死的奥秘,绝对的主宰,正静静地凝视着自己的灵魂。 “安提……” 她感觉自己正逐渐变得透明。 捧着自己的手缓缓松开了。 周身的液体后退,蛹体被轻轻放下,她重新回到了那个温暖、黑暗的地方,心脏重新安心地跳动起来。 “伊塔,安心睡吧。” 带祝吟辰感受了下海水的温度后,安提重新观察起了身边的环境。 这里几乎没有光线,只有一些偶尔路过的发光生物会提供一点照明,很难判断现在的时间和方位。 忘记是多少天前,她潜入纳姆之耳,游过一段长长的地下水道后,进入了冥府之门——一个巨大的地下洞穴。 那里留有埃勒伽的一声叹息,上面的岩脊隆起,将水道里的湖水隔离开来,制造出一个奇特的干燥的地下洞穴。 无数亡者的悲号和啼哭在这里飘荡,那是被埃乐伽所轻蔑的、驱逐的灵魂。 洞穴的最深处是一扇大门,站在门前呼唤纳姆,如果可以得到回应,就可以与埃勒伽共舞。 她并没有那样做,而是径直推开大门,进入冥土——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 冥土的构成原理类似于蓝星上的海洋——同样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液态领域,却并非由普通的海水构成。 这是一种超越人类认知维度的特殊存在,其质地沉重得仿佛能压垮灵魂,缓缓流淌在阿努特纳星最低的地方,也是阿努特纳星上面积最大的区域,埃勒伽享有它的一切权利。 安提一直尽力向上游。 她穿过最深处的无名巨兽的骸骨,避开埃勒伽觅食的仆从,直到看见了一点光。 那些浮游在海水中的星星点点实际上是一种发光生物,虽然不是象征着逃出生天的天光,但对于现在的安提来说,好歹有了果腹的食物。 她抓住它们,把它们塞进腹中,又向上游了一段,实在精疲力尽了,就在附近找了一个有植物和石头的小角落休息,开始进食。 “相信不久后,我们就可以出去了,”祝吟辰突然发声。 她现在的状态已经恢复了不少,甚至还能打起精神安慰安提:“努力了这么久,你很厉害。” 听祝吟辰这么说,安提高兴地笑了,脸上疲惫的神情顿时一扫而空。 “很好,美妙的赞誉!” 进食过后,她坐在石头上,抬头向上望去。 其实已经能看到一点点天光的颜色了,只要接下来再努力一点,就可以早日离开冥土。 四面涌动的水流中,藏在角落里的阿努静静地仰着头,宛若一尊静止的雕像。 那双眼睛覆着的白膜之下,星辰流转不息,璀璨生辉,仿若一颗永不熄灭的希望火种。 接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二虫一直向上.。 起初只是几束黯淡的光,渐渐的,随着她们的旅程变得越来越亮。 星星点点四处漫游,围绕着她们游来游去,这些微小的生灵喜欢在上层的冥土待着,躲避庞大的天敌,遇见它们,说明离上岸不远了。 看到这些友善的生物围绕着她们玩耍,安提感到心情轻松了不少。 她打开腹部,轻轻地捧出祝吟辰,惬意地漂浮在这群生灵间,任凭它们围着自己游来游去。 祝吟辰漂浮着,离开了最深处的冥土,她身体的负面作用也好了很多。 现在,她已经可以平静地感受那些微小生灵的触碰和亲吻。 突然,一股巨大的水流自海水另一端涌来,安提防不胜防,一下子被拍飞几米距离。 她狼狈地调整好在水中的姿势,迅速捞过祝吟辰,塞入腹中,警惕地看向暗浪袭来的地方。 那些微小的生灵原本因这一击而受到惊吓,四散而逃,看到安提镇定的模样,又纷纷游过来,重新聚集在安提身边。 安提等了很久,对面却没有动静。 感到有些疑惑,她心中渐生出些不详的预感,于是转过身开始向上游。 但她没游多久,一道庞大的阴影骤然浮现,如巨幕般笼罩四周。 安提呼吸一滞,猛然回头——映入眼帘的,是无尽的深渊。 一只黑洞般的瞳仁,静默旋转,暗流翻涌,深邃目光穿透她的灵魂,世界在她感知中骤然凝固了一瞬,随后某个维度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 一刹那,无数绝望的尖叫和呼喊排山倒海地涌进她的脑海,痛苦和麻木瞬间将她占据。 年轻的阿努,静止在深海中。 此时此刻,在那颗炽热的心灵深处,传来某种巨大的震撼,在虚空中遥远地回荡着,慢慢的,眼角涌出一滴泪水…… 埃勒伽凝视着安提,看着她的所有反应。 渺小的生灵啊,若是为你停滞不前,伊南娜也会讥笑我心胸狭隘。 你要更光明,更耀眼呵,我的鳍要高举过天空,牙齿比山峰更锋利。 等安提回过神来的时候,那群微小生灵已经重新围在了她的身边,小心翼翼地轻吻她的脸庞。 那只巨大的眼睛已经不见了,四周唯余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腹中的重量如常,但不平常地沉默着,没有回应。 “伊塔?” 一片寂静。 安提紧张地打开腹部。 蛹还在,但蛹体内部的气息非常微弱。 安提试着轻抚蛹体,蛹体条件反射般动了一下,但没有其他的反应。 “伊塔?” 还是没有回应。 安提看着蛹体,不安和焦虑如毒蛇般爬上心头,不仅如此,排山倒海的疲惫和饥饿向她袭来,与那只眼睛的对峙,或许比她想象的要久的多。 无论发生了什么,她们现在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埃勒伽已经发现了她们,岸上的恩基还不知道会做什么,只有越早出去,才能做好准备,早日找到可以存放蛹体的安全的地方。 安提把蛹塞进腹部,抓住几只游离在她身边的微小生灵,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 【中心程序强制返回中,请保持意识清醒】 【中心程序强制返回中,请保持意识清醒】 【传输完成】 头好痛,怎么回事…… 眼前照过强光,祝吟辰痛苦地闭上眼睛,用手遮了一下,鼻尖突然闻到一股焦糊的味道,紧接着,大股浓烟钻进口鼻,呛进喉管,胸腔传来阵阵剧痛。 身边传来乱七八糟的、人们跑来跑去的声音,她还来不及感到疑惑,几个人跑过来,七手八脚地抓住她,把她拉出舱体,她迷迷糊糊地听见他们在呼喊和尖叫,感到自己悬在半空,被人群抬着跑出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到自己被慢慢放下来,躺在冰凉的平地上。 雨点打在脸上,黏糊糊地难受,旁边传来人群走来走去和激烈争辩的声音。 她尝试慢慢睁开眼睛,视线有些模糊,但能够看清身边的环境。 第9章 这里是总部大楼的停车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群人挤在这里,看着爆炸燃烧的总部大楼,发出阵阵惊呼。 她身处的地方正好是人群中心最安全,也是最开阔的一块,身边站着一堆眼熟的高级干部,此时此刻,他们正严肃地聚在她周围,大声地争辩着些什么。 大概是关于这场事故吧。 祝吟辰勉强站起来,望向大楼。 以往被誉为“人类建筑学第九大奇迹”的总部大楼不复存在,现在的大楼仿佛数根高高低低的、黑色的烧火棍,最底层涌出股股浓烟,烟雾和火势交织着向上蔓延,天空被熏成一片低沉的乌黑,压住浓烟滚滚中一声声恐怖的哀嚎和尖叫。 “祝少校,你醒了。” 祝吟辰回过头,一个陌生的女人站在她身后。 女人身着黑色工作装,扎着低马尾、气质干练沉稳,细框眼镜下一对狭长凤眼,脸上露出关切的神情。 似乎是看出了祝吟辰的疲惫和哀伤,女人上前几步,温柔地问道:“您现在感觉怎么样,身体有什么不适吗?” “谢谢关心,确实有一些,不过稍后我会去接受治疗。” 祝吟辰礼貌地点头致谢。 “请问,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总部发生了什么?” “是这样的,地下实验室出了些问题。” 女人抬了抬眼镜,神情严肃起来。 “今天凌晨,agpc刚捉回来的那只雌虫破坏了机械装置,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炸了地下实验室,有的人逃出来了,有的人现在还在里面。” 她指向烟雾弥漫的大楼。 “救援队已经来了,等这场大雨停了,一定要抓住这只雌虫。” 听着女人的一字一句,祝吟辰渐渐感到心脏仿佛被某种毒药融蚀出了几个伤口,慢慢流出某种温暖的、冰冷的液体,彻骨的寒意毒蛇般从脚底一点点爬上身体。 “原来是这样。” 她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声音平静。 “我了解了,抱歉,请问您是?” “您不认识我,倒也正常。” 女人笑了笑,递出一张名片。 “我叫奕川,是情报局的一名普通职员,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我本来不在这里工作,只是今天刚好要去生化实验室拿报告,在一楼听到爆炸声,就赶紧跟着人群跑到这里来了,幸好来得晚。” 奕川一边感叹地说着,一边望向大楼。 祝吟辰接过名片,顺着奕川的视线看向大楼。 大火已经熄灭了,黑色的浓烟滚滚,被大雨浇湿,黑水漫延过附近的街区,一直流淌到停车场附近,直至漫延过马路。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救援队的警报声,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人群间开始互相传伞。 奕川眼疾手快地跑过去,抢到一把,回到祝吟辰身旁。 二人默默站在伞下,仿佛身处一场葬礼中。 “祝少校,” 这场哀悼没有持续多久,祝吟辰身后就突然传来总指挥的声音。 她回头,看见男人那张脸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一层层褶子里夹着隐忍的愤怒。 男人沉声道:“待在这里,一会救援中心会来接你,这段时间待在家里,等待总部的指挥。” “是。” 这场审判,她不会逃避。 第7章 所在非一地,泪水皆涟涟 “援救得很及时,只是吸入了一些有毒气体,主要还是强制切断意识连接引起了一些暂时的不良反应,住院观察几天就可以了。” “恐怕不行,总部要求祝少校必须……” 门外隐隐传来医生和执行官的说话声,祝吟辰躺在病床上,偏过头看向窗外。 灰白的天空堵住窗口,茫茫然的颜色,她感觉自己好像被一团巨大的棉花困住,纷乱复杂的思绪无处可去,挤作一团。 “祝少校,”门突然被打开,执行官走进来,“您今天下午就可以出院了,总部已经安排好人手去了您的住所,她们会负责照顾您。” 祝吟辰点了点头,“辛苦各位了,感谢你们的帮助。” 她清楚,这场灾难毫无疑问有她的一份责任。 她不会逃避。 祝吟辰在家里被软禁了五天,每过三个小时就会有人来检查她的身体状况,和外界的一切交流都被强制切断,每一天的日常安排都被严格要求,不同的执行人员在家里进进出出,一双双眼睛时刻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直到今天早上,祝吟辰照常在六点醒来,眼前站着一个冷若冰霜的女人,“总部刚刚来电,请您饭后即刻去联合会议室参加会议。” 祝吟辰面色平静,“知道了。” …… 四个执行官跟在祝吟辰身后,她被带入大楼,又进入联合会议室,一路上遇见不少同僚,各色眼神雪片般飞过来,又快速消融,仿佛一个幻觉,等她走过去了,身后响起议论纷纷。 打开大门,执行官留在原地,眼神刀片般刮过她的脸,她走过去了,关上门,几十双更锋利的盯着她,此时此刻她心中才真的感到一丝恐惧,她镇定心神,平静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会议室一片寂静,过了几秒,桌子主座的方向传来几声咳嗽。 “祝少校,报告一下你这段时间在阿努特纳星的调查情况。” “是。”祝吟辰站起身,手指划过悬浮的屏幕,会议室的大屏映现祝吟辰的脸。 “由于无法通过意识连接带回资料,所以我在这里口头讲述目前调查到的阿努特纳星的情报。” “我们抓捕到的那些虫族自称阿努,它们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化,人类的翻译实际上不能完全翻译传达它们的意思,解决这个问题对于我们双方未来的交流非常重要。” “阿努的统治地界非常广泛,有不同的机构和严格的分工,阿努自身的生理条件与其职业天然相符,目前还不知道它们是以何种方式实现了这种高效的分工手段。” “阿努的食物主要是一种特定的菌落,肉类也是它们的食物——”“这些东西,你之后整理好资料统一发过来就行了。”一个男声打断了她的话,祝吟辰抬头,看到对面的主席桌上,一张苍老的脸严肃地板着——孙志成,agpc专属情报处的最高负责人。 “现在我们来谈谈现在最紧急的事情。”孙志成猛地一仰头,灌了一大口水,他激动地站起来,双掌重重地落在桌子上,撑着桌子,双目直勾勾盯着祝吟辰的眼睛,“总指挥已经告诉我们,留下雌虫是你的请求,我想知道,你在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出现的后果,有没有考虑过相应的解决措施?” “没有。”祝吟辰平静地答道:“我承认这是我的失职,我愿意接受相应的处罚。” 人群开始响起纷纷的议论声,夹杂着几声时不时响起的鄙夷的嗤笑。孙志成沉默了两秒,他挥挥手示意祝吟辰坐下,转身和周围的几个人商量起什么。 祝吟辰心知肚明,无论今天的这场审判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总部今后的所有命令她都无法拒绝。 这场商议持续了整整一天,主席桌数次传来大声的争议声,人群也由一开始的沸腾渐渐变得沉默,毕竟有决定权的实际上就那么几个人,其他人不过是热闹的看客。 他们看着座位上一动不动的祝吟辰,其中的一些人心中居然生出几分同情。 由于议会还未结束,祝吟辰被重新带回家中,等待新的安排的命令。 先前的执行人员已经撤离,祝吟辰看着空荡荡的家,恍惚了一下,想起安提的温暖的腹部。 但眼下有更要紧的事要处理。祝吟辰晃了晃头,开始复盘。 生化实验室和舱体都被破坏了,要重新装修新的实验室和配置新的舱体以及相应配置要起码半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她要做些什么呢? 去灾难现场帮忙处理灾情吧。 …… 一夜未眠,祝吟辰早早起床,开车赶到灾情最严重的场地。 这里已经被封锁起来了,火焰侵袭过的建筑焦黑一片,只有几堵被烧得黑黢黢的墙沉默地立着,几乎看不出这里本来的样子。 几个工作人员围坐在一堵矮墙的一角,其中一个黑黢黢的矮胖子看见她了,青蛙般鼓胀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他赶紧跑过来。“不好意思啊,祝少校,总部下过命令,这里除了情报处人员外,其他人不得进入,实在对不住,让您白跑一趟。” 矮胖子嘴上说着不好意思,身体却强势地做出往外请的姿势,祝吟辰被逼得踉跄了一下,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了一声,原路返回。 她回到车里,想了想,给奕川打了个电话,找她要了几份遇难者亲属的地址,打算亲自去问候他们。 然而这场灾难的后果比她想的更为疯狂。 开车去往市区中心,一路上,祝吟辰注意到路边的各种建筑被喷上了许多前所未见的标语和涂鸦。越是接近商业区,肆意打砸的年轻人就越多,他们三三两两的聚集在一起,虎视眈眈地看着往来的车辆和行人。 第10章 祝吟辰瞟了一眼时间,现在是上午十点四十五分,放在往常,这样的暴乱应该发生在夜晚才对。 心中感到一丝不安,她握紧方向盘,转向驱车前往商业区中心。 车道两边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嘈杂,车辆和建筑的警报声陆陆续续地响起。祝吟辰把车停在路边,刚下车,一群人立刻冲了上来,疯狂地打砸车辆,她按紧腰腹的枪,但那群人并没有动她,只是盯着财物和公共场所糟蹋。 这里是中心地区,现在时局动荡,自己作为总部内部人员,一举一动都要谨慎。 这群人看上去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因为一辆车对他们动枪反而会引起更大的动荡。 想到这里,祝吟辰放下手走开。她抬头看了看天空,如蛛网般垂挂的电线网络正在燃烧,火花遍布四溅,如天空的群星般一闪一闪。 怪不得新闻没有播报这里的暴乱。她心想。她在原地站了几分钟,远处传来了警笛声,四周的人群开始躁动起来,他们举着各种标语四处走动,嘴里喊着各种口号,几个年轻人还跳上车顶,大吼大叫,激动得手舞足蹈。 “还它们和我们自由!” “蓝派将倒下,红派最光荣!” 警笛声越来越近,几辆黑车驶来,停在路边,一群执行人员下车,向四散的人群举起武器,开始控场。 几个年轻人冲上前,试图理论,却被乱棍抡倒,围观的人群发出愤怒的惊呼,双方疯狂地扭打起来,场面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祝吟辰直属于总部星际特工局,即使此时有民间执行部门在场,也不好参与这场纷争。她转过身避开人群,打算找一条小路离开这里。 拐过几个路口,可以看到越来越多的执行人员抵达现场。祝吟辰经过一群正在和执行人员互殴的年轻人,却听到其中传来一声怒吼,她看向声音的来处,却迎上一记凶猛的拳头,她熟练地闪身避过,一只手控制住对方的手腕,另一只手抽枪抵住对方的头。 原来是一个男孩,看上去才十七八左右的年纪,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疲惫的眼中布满血丝,面色狰狞,满脸写着凶恶。 祝吟辰看着这张脸,感到一丝熟悉,脑海里慢慢映出奕川发来的资料里的第七页,赵洋,民间情报处人员之一,当日死于雌虫之手,目前仅找到部分残肢,其他部分正在搜寻中。 眼前这个男孩的长相和赵洋极其相似,不同的是,他是鲜活的,满眼仇恨地看着她,这个有血有肉的生命用一种充满攻击性的方式出现在这里,仿佛赵洋的绝望和仇恨具象化一般,站在她面前,凝视着她。 祝吟辰心中突然空落落的。她僵硬地收起武器,转身离开,留下那个男孩留在原地。几个执行人员一拥而上,抓住男孩,把他按在地上。 他冲着祝吟辰的背影喊了一声,悲伤地倒在地上,喉咙中发出野兽般的呜咽声,泪水涌出,流下肮脏的脸。 天空犹如浸入水面的白棉,天光慢慢褪去表面,黑暗包裹着,一点点沉没下去。最黑暗的地方亮起星星点点,汇聚成这座城市。 祝吟辰站在窗前,望着底下的永不停歇车水马龙,眼底泛着淡淡的疲惫。她望向远方天空,最亮的一颗“星星”是agpc的星际特工局,悬挂在宇宙中,象征着人类最崇高的文明。 或许是错觉,她觉得那光芒较以往似乎黯淡了几分。 仔细想想,关于雌虫的事务和情报是高度机密,不可能向外公开,民间情报处与星际特工局事务并不相通,民众不可能知道是她私自向总指挥提出了保留雌虫性命的请求,那男孩是从什么渠道知道的他为什么出现在暴乱现场,又为什么没有公开这个消息 让遇难者仇恨自己,由此可以获利的人比比皆是,她找不出具体的告密者。 但危机是实在的,从此时此刻起,她需要时刻保持高度戒备,以应对对方的进攻。 时针指向十二点,夜已深了,祝吟辰已经思考了太多太多,她关上灯,倒在床上,平静地闭上眼睛,放空大脑,心脏却一阵阵地抽痛起来,泪水终于忍不住涌出。 她把头埋进枕头,黑暗中传来一声声呜咽,在虚空中不断回响、回响。 …… 在天上红色的那一轮升起之前,一只手自无边无际的虚无中出现,抓住岸边的岩石,一点点艰难地爬出。 自从祝吟辰失去意识之后,安提继续在冥土向上游,穿越各种生物的重重阻拦,经历了几番战斗,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她终于离开了这里。 安提趴在岸上,紧闭双眼,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身上水润的皮肤析出水分,重新硬化出铠甲。 天边开始泛起茫茫的白色,安提振作精神,支撑着身体站起来。 她张望四周,这里一片寂静。周围是平坦的白沙地,远处是低矮的丛林,更远处就是熟悉的高大密林了。 她沿着岸边慢慢走了一圈,没能找到什么食物,看来还要挨饿一小段时间了。 她低下头,打开腹部,拿出祝吟辰,蛹体比之前大了一点,相较以往,只能勉强收放进腹部,现在的当务之急不仅是找到食物,还有安全的存放蛹体的栖息地。 至于空居的行程,先等伊塔成虫醒来再说吧。 天上红色的一轮带着安提在冥土周围走了三回,她沿着一条溪流,发现了一个小水谭,在附近找到了一处隐蔽的山洞,她把蛹体存放在山洞里,又在附近找了一些干燥的枝条,盖在蛹体上保暖。 这里离冥土不远不近,没有什么凶恶的生物出没,只有一些小动物,食物和安全都有不错的保证。安提这样想着,在这段时间的奔波中,心中终于感到一丝踏实的安定。 铺好“床”后,安提趁着天光正白,出门觅食。随着”加——“、“加——”的叫声,她在小溪下游找到几只短耳长尾的、行动迟缓笨拙的加卡,这是一种临水而居的食草生物,叫声短促尖利,皮质光滑水润,肉不多,但肉质鲜美。 安提迅速解决了四只加卡,来不及带回去,她坐在原地,急急忙忙地剥去毛皮,痛痛快快地大嚼起来。 滚烫的鲜血在齿尖喷出,慢慢流淌下喉舌的那一刻,安提才真正觉得自己是真的从冥土里逃出来了,身体里的血液重新流动,周围的颜色生动起来,融化成一团漂浮的蛋清,柔软地将她包裹,仿佛回到了初生的卵里一样,眼前慢慢浮现出一团白茫茫的温暖的光。 她痛痛快快地吃起来,眼泪忍不住滚滚落下。 第8章 黑暗的侧影,火焰的余烬 “……以上。” 孙志成点击收起屏幕,抬头,目光炯炯地看向祝吟辰,说道:“祝少校,对于刚才提出的要求您是否接受”他嘴角不自然地扯了一下,紧接着补充道:“您有提出异议的权利。” “我接受agpc的一切调令。” 祝吟辰面色平静,她坐在联合会议室的中央,四周环绕着窃窃私语和各色眼色,人们各怀心思,暗处是各派势力的暗暗较量,他们打量着这个女人,揣摩着她身上可捞的油水,权力、财富、荣誉……或别的什么。 孙志成点了点头,他按下按键,大屏亮起,将该场会议的一切信息收录入库,作为接下来计划执行的背书,也宣誓了这场审判的落幕。 …… 祝吟辰被执行人员送回了家中,几分钟后,总部发来通知,距离生化实验室的转移重建还有五天,在此期间,她必须做好相应的准备。 关闭手环,她缓缓靠在沙发上,闭上眼,回想起会议上的审判结果。 除去对收回自己各项职权的处罚外,每七天必须抽出至少五个小时解除意识连接,回到蓝星agpc情报处,报告这段时间的任务进度和收集的阿努的情报。 此外,关于任务的一切执行相关不得干涉,包括后续对阿努特纳星的清洗。 最后,任务结束后,必须自动到agpc接受为期十年的监禁,后续相关则具体依祝吟辰的表现进行处理。 她起身,走到窗前,望向窗外漆黑的天空,现在是夜晚十二点,距离回到阿努特纳星正好五天。天上一如既往地一颗星星也没有,从灾难发生的那天起,大雨一直下到现在,浑浊的雨水沉重地压抑着整个城市。 但她的心中却有一团隐隐的火,越烧越旺。 那些随波逐流的终将消失在河流里,只有烈火才能在燃烧一切后,将万物复苏。 她已没有随波逐流的机会了,环顾周身,唯余一团沉默的灰烬。 祝吟辰闭上眼睛感受窗外湿润的风,睁开眼睛时,眼神逐渐变得深沉而锐利。 阿努在湿润的天气要么待在黑暗温暖的地方,要么持续待在水里,会根据环境自动变化的皮肤不允许它们长时间待在温度和湿度频繁变化的地方。 蓝星没有菌落,它只能靠吃肉为生。而上邦里满足前面其中一个条件,有肉类储存,又人迹罕至的地方不多,三天就可以排查完成。 第11章 她转身回到卧室,打开暗格,一番装备后,换上防水的日常装束后出门。 她的目标是雌虫。 …… 街上人来人往,这个时间下班的人潮水般汹涌在城市里。没人注意到人群中一个踩着可移动出行装置,穿一身漆黑的身影正逆流而行,这种神秘又便利的装扮在年轻人里很受欢迎。 祝吟辰赶到城市的最中心,进入中心交通站附近的商店里,这个地区交通四通八达,便于行动和转移。 她压低帽檐,拐进女厕,进入隔间,点开手环,虽然agpc的内部查询的身份和权限被删除了,反而便利她以空白的游客身份进入黑网进行交易,不用担心对方查询她后台的身份。 对方发货很快,一共有三份资料。第一份资料显示最近半个月以来,上邦里关于肉类失窃的报案共有一百零二起,其中大部分是由来自下邦的极端贫穷的年轻人或流浪汉犯下的。 第二份资料里面是上邦里废弃厂房和仓库的坐标,一共有七十五个。 第三份资料里面是上邦里开放水域的位置以及其周边的半个月以内的监控。 祝吟辰快速辨别第一份案卷的线索,确定了其中有十五例嫌疑。她标注下事件发生的地点坐标,记录下第二、份资料的坐标和位置,又保留好监控记录,发给个人智能助手系统,让其排查出其中可疑的部分。 做完这些,祝吟辰长呼出一口气,她离开女厕,进入中心交通站,向第一个嫌疑地点出发。 而在未知的某处,黑暗无声的密室里,一只女人的手轻轻滑动屏幕,上面显示出密密麻麻的通知消息,女人不紧不慢地一一点开它们,屏幕上闪烁着祝吟辰此番出行的身影,出现在各个地点上,屏幕放大,手环上的资料也暴露无遗。 女人轻笑了下。 …… 尖利的牙齿拼命撕扯僵硬的肉,嘴角被刮出细密的血痕,血液滴落在消瘦的肋骨上,流淌过被这具骨架勉强绷着的皮肉上,留下肮脏的痕迹,宛若尸斑般,一种临近死亡的凄厉的惨笑。 她蜷缩在角落里,贪婪地啃咬着怀中这片来之不易的肉。 只有这个地方可以让她不费一点力气就得到一点食物。那场爆炸使她得到了自由,但也使她失去了一条胳膊。 身体的再生需要营养,但她在城市里游荡了数十天,几乎找不到什么有营养的活物,除了那些跑来跑去的人类,但他们不知道有什么魔力,一靠近他们,他们就会发出大叫,然后附近的机械装置就会发出巨大的声响,然后攻击她。过不了多久,一群全副武装的人就会突然跑到她所在的地方攻击她。 她没有时间去疑惑他们是如何得知她的行踪的,也没有多余力气去杀光然后吃掉他们,但她学会了远离人类。 她很饿。 在河流中漂流了几天,吃了几天河底的死鱼烂虾后,她终于坚持不住上岸,在附近偷偷探查,终于找到了这个废弃的工厂。 这里没有人,冷库里冻着一些碎肉,地面上有一些车辆和脚步的痕迹,大概是在她来到这里之前,已经有人把大部分的肉转移走了吧,只留下一些懒得带走的碎肉。 急急地吞咽下眼前可见的所以食物,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出仓库,腹中有了食物的重量,视线较以往清明了许多,血液也慢慢变得温暖了起来。 她甚至可以感觉到细胞的生长,静电般在全身流动。 放慢脚步,她开始认真地打量四周。 冷库外是空旷的停车场,水泥地面布满刮痕,地上的雨水漫过脚面,附近停有几辆破破烂烂的废车,隔壁的几栋建筑上爬满绿色的植物,灰黑的墙壁若隐若现。 越往前走,地面就越肮脏。前放的地面凹陷下去,形成了一个大水坑。大雨噼里啪啦地打下来,溅起的脏水落在她身上,她绷紧身体努力往水坑里看——里面什么也没有。 她绕开水坑,打算去远处的建筑里看看,没走几步,身后却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嗒——、嗒——、嗒—— 是人类的脚步声,但这种节奏,她从未听过。 “卡嗒——”是武器启动的声音!她瞳孔一紧,身体条件反射般一闪,转身挥臂冲向来者,身位拉近,却见对方身形在刃口处一让,脖颈受了一记重击,冰冷的枪口抵住了她的头颅。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雨水又落下来,流淌过双方僵持的身躯,打在水面上,世界一阵阵地激荡。 “这么多天过去了,你是否对人类的语言已经有一定了解?”清朗的声音穿过重重雨幕,雨衣下伸出一只手,抬高帽檐,露出一张湿漉漉的熟悉的脸。 “……看来是没有。”祝吟辰仔细地观察对方,没有得到明确的反应,只有疲惫不堪的面容和一具伤痕累累的身体。 知道了雌虫无交流能力,祝吟辰不再多言,她收起枪支,表示自己并无恶意,又向远处停的车一指,示意对方跟上。 可惜雌虫已经对人类毫无信任。 祝吟辰侧过身体的瞬间,雌虫猛地挥过一爪,她闪身险险避过,面前却扑过来一大滩毒液,祝吟辰心中一惊,急忙抬手掩面,手套外传来隐隐约约的灼烧感,待到反应过来,雌虫已经不见了踪影。 “……逃不掉的。” 祝吟辰面色一沉,眼底投下阴翳的一片。 她摘下手套,点击启动护目镜的热成像系统,立刻锁定了隔壁宿舍大楼左侧,那个灼热的身影正试图砸开三楼窗户,看来是想跳窗向西北方向的林区转移。祝吟辰立即奔去林区进行提前拦截。 雌虫喘着粗气,翻下窗户,却听见几声枪响,子弹穿过她的腹部,下一秒又穿过她的左眼,碎肉伴着血花炸开,巨大的恐惧和痛苦贯穿整个意识,她眼前一黑,半空中掉下来,落在祝吟辰脚边,不动了。 祝吟辰单膝跪地,试探雌虫胸腔中部的心跳声,还在。 她站起身,脱下雨衣,用雨衣打结系上雌虫,将她捆绑在背后,一步步离开这里。 走到距离废弃工厂三公里外的河流旁,祝吟辰看向河对岸,这里人烟稀少,却停着一辆车,车灯亮着,一闪一闪。 突然的,祝吟辰凝视着那辆车,一动不动。 车里的人像是得到了什么感应般,开过桥自己驶过来了,祝吟辰果断打开车门,将雌虫放进车后排,然后上车。 前排传来低笑声,一只手扳正后视镜,熟悉的脸倒映在镜中,是奕川。 “不愧是祝少校,真是明察秋毫。” 车开动了,“祝少校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 “让我去商业街的人是你,”祝吟辰拧了拧头发,往后一躺,神色慢慢放松下来,双目微阖,眼底溢出三天三夜的疲惫,“我就猜,你肯定在监视我的行踪,我就去了女厕。” “就去了女厕” “世界上最不安全的地方,”祝吟辰笑了笑,“去了那里,你会很轻易地知道我的目的,然后来拉拢我,或者……揭发我。” 气氛似乎沉默了一瞬,“没想到祝少校还有赌博下注的本领,真是胆识过人。”祝吟辰眼睛猛然睁大,挺起上半身,冷冷地盯着后视镜中奕川的背影,“我赌对了吗?” 奕川的声音笑了笑,“牌桌都上了,不看看赌注吗?” 听到这话,祝吟辰泄了气般,重新躺下,声音也疲惫地低下去,“你们要什么?” 车突然停下,车灯也熄灭了,沉没水底般,黑暗涌进车内每一寸空间。 奕川向后排转过身,微笑着看向昏死过去的雌虫,又将视线转向祝吟辰。 “你愿意……燃烧这个世界吗” 第9章 决断新立场,她们再相聚 夜色如墨,高楼大厦间,霓虹灯犹如无数颗璀璨的宝石般层层叠叠地堆积,车流不息,人潮汹涌,是最华美的流光溢彩的画卷。 繁华与辉煌是上邦的,安全区外的下邦,沉重的黑暗笼罩着,死水般,偶尔远远地传来一阵枪声,又很快陷入寂静。 “有的时候,枪声会发生在a1区。” 奕川拉上窗帘,转过身,微笑着看着祝吟辰,“说起来,您真打算独自为这件事负责?我们都知道,明明是地下实验室的安保问题更大,即使你没有提出请求,他们照样会把雌虫安置在那里。” “我知道,”祝吟辰一边给雌虫的伤口上药,一边说:“但处罚我是他们的事,决定为这件事负责是我自己的事。至于他们的判决……我现在恐怕无力反抗,而群众的痛苦,现在也急需有个明确具体的发泄通道吧。” 处理好伤口,将雌虫安置在床上,她又去厨房拿了点干粮,回来放在床边,最后再仔细检查了一下雌虫的心跳和呼吸后,示意奕川跟她出去。 关上门,祝吟辰走进客厅,落地窗外的天光射进来,照在地上,天快亮了,离连接意识系统还有24小时。 她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眉眼间尽是疲惫。奕川给她倒了杯水,坐在她旁边,看她喝下。 第12章 “您决心已定,我就不干涉您的意愿了。至于雌虫,在您去阿努特纳星的时间里,我们会派出专人来照顾它,保证她的生命安全,绝对不会让它跑出去。” 祝吟辰放下水杯,“如果她跑出去了,请即刻击毙,阿努有三颗心脏,要注意她可能会假死。” “阿努?” “就是虫族,这是她们的自称。” “我知道了,时候不早了,您早些休息吧。关于我们的合作事项,三天后等您回来,我们再详谈。”奕川点点头,她站起身,走到大门前,脸上挂着衷心的微笑,“无论如何,我真心希望您的善良和责任感可以为您带来应有的正义。” 地上光与影的交界线如同晕染的水,交融着慢慢模糊。祝吟辰没有听到奕川的关门声,她已睡着了,光线照在她静谧的脸上,此刻梦里的安宁和风声一样轻。 …… 【舱体连接完成,意识正在连接】 如同上次一样,接上装置,躺在舱体里,祝吟辰闭上眼睛,感受温暖的液体慢慢上升,漫过手臂、脖颈……覆盖过面孔。 等待困意的时间里,她突然想起前头夜里奕川说过的话,那双明亮的眼睛,在漆黑的夜里如同一线火花,心中的那团火焰狂热地跳动起来,火舌兴奋地高高卷起。那一刻,她突然有点恍惚,仿佛奕川所要提出的代价将要是她一直追寻的那个答案,一条通向理想和正义的道路。 “我们都知道蓝派的所作所为使得我们的文明已经走到了尽头的边缘,”奕川神色激动,“资源在枯竭、所有生物都在死去,我们不能靠无穷尽消耗来维持生存,他们只顾自己的利益,上邦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人不得不搬去下邦,靠贩卖自己的一切来生存……” 突然,她哽住了,眼睛微微发红,“我的一个同事,半年前辞职了,前几天我在黑环的交易所里看见她的人皮,上面有她的纹身。他们将她卖给有人皮手工艺品爱好的有钱人。” 祝吟辰吃了一惊,她抬起头与奕川对视,后者的眼角滑落一滴泪水,但牙关紧咬着,不发出一声哭声,眼睛惊人地明亮,渗出凶狠的憎恨和杀意。 “加入我们吧,红派不会放弃任何家人,我们会一起走出蓝星,去探索更广阔的天地,每一个人都可以得到应有的报酬,人与虫会实现和平共处,这才是真正通往文明的道路。” 祝吟辰说不出话来,她原本以为自己会被蓝派里针锋相对的某一个势力拉拢,没想到却是与她工作和生活都毫不相关的红派。 红派的势力范围非常分散,里面的支持者主要是富有个性的个人职业者和文化教育领域的精英人士,他们一边主张团结反抗军,将资源和权力分散下去,让每一个人都有平等发声的权力,一边主张积极向外星外交,和平交易需要的资源和栖息地。 由于红派是近几年才发展起来的,所以大多数人只是认为这是“年轻人的时髦玩意儿”,agpc在几个月前统计过,支持该派系的人在军队和政府里甚至不到5%,所以都释然地一笑了之,当做饭局上讨论年轻人现状的谈资。 祝吟辰对红派的了解很少,只是在一次饭局上听到旁桌上讲起几句,那个肥胖的官员打着酒嗝说道:“你们知道红派吧?对,我侄子天天挂在嘴边的那个……前几天他跟我说什么应该让下邦人进来,和我们一起工作,我就跟他说,“叔叔已经在和下邦人一起工作了哦””,胖官员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地挥了挥钱包,旁人全都大笑起来。 那时候她没有听懂,只以为红派是年轻人的潮流玩具。直到现在,她才终于感到那迟来的、彻骨的寒意。 “我们不急着得到您的答案,面对每一个重大的决定,每一个人都需要足够的时间来思考和酌量。”奕川的情绪似乎平复了一些,脸上重新带上礼貌的微笑,“我们会帮助您照顾这只雌虫,直到您下定决心。您可以充分信任我们,即使您拒绝了我们的邀请,我们也不会透露您和这只雌虫的任何消息。” 奕川认真地看着祝吟辰的眼睛,她很早的时候就听说过她的名字,祝吟辰,年轻人的榜样,精英中的翘楚。 听说她原本出身于a1区,家庭原本富足而幸福,然而在她十三岁那一年,母亲突然离家出走,无影无踪,父亲在短暂的悲伤之后再娶。由于无法融入新的家庭,她选择加入直属agpc的军校,毕业后她被批入了联合部,负责c3区外围——无人区的生命探索,在那里工作了七年后,在去年被调回a1区,开始为星际情报处工作,直至今日。 她不是唯一一个在去了无人区后还能活着回来的人,却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个。 主动出击,打动祝吟辰,对于红派是至关重要的一步,如果祝吟辰愿意加入他们,那这将会是红派渗透a1区乃至agpc的第一个开口,那帮掌权的老人将会死去,年轻人们将会重新管理这里,新的血液,新的局面,新的文明。 “毕竟,您为人类做了很多事,得到同类的帮助是理所应当的。”奕川笑了笑,转过身。 车辆重新启动,短暂的沉默后,后排传来祝吟辰的声音,“谢谢你的建议,我会考虑。”。 我会考虑。 在意识彻底沦陷之前,祝吟辰喃喃地重复了自己的这句保证,然后是沉重的黑暗将一切淹没。 …… 【已降落指定坐标。】 意识渐渐清明,感觉不到蛹壁的存在,祝吟辰尝试着慢慢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一点点清晰起来——一片灰色的石壁。 她听到了有水滴滴落的声音。 用手支撑着地面,她慢慢站起身,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四肢,大体和安提相同,但她隐隐约约感觉到,身体里循环流动着的,除了阿努特有的毒液外,似乎还有另一样未知的物质。 但比起研究这个,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 她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是一处干燥的洞穴,地面很干净,刚才躺过的地上铺着干草,白色的光线从几条上方的石缝照进来,洞口遮挂了一张巨大的毛皮做帘子,看不出来取自什么生物。 她掀开帘子走出去,洞口外是一片绿茵草地,长着小小的蓝色花朵,离洞口约五十步远的地方有一个小水潭,旁边放着一些石制工具和大贝壳。她走过去,看着水面上倒映的自己——一头银色长发,一双白色的眼睛,折射出虹彩的光芒,额上和眼下有银白色的三角纹路。 不知道当初第一支探查小队带回来的这个阿努究竟是什么种类,这样的面貌,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伊塔。” 祝吟辰心猛地一跳,回过头,看见不远处的安提,脸上挂着熟悉的笑容,手里抱着一个容器,大踏步向她走来。 她把容器放在水潭边上,双手捧起祝吟辰的脸,温柔地揉了揉,给了对方一个热情的拥抱。 “我的思念涨起落下了十次啊,你终于从泪水里归来,纵情欢乐吧,纳姆也要为我们庆祝。” 祝吟辰感受着安提的体温,一种久违的情感涌上心头,眼角竟不自觉地有些潮湿,在离蓝星最遥远的地方,在这个异族的身边,内心感受到久违的温暖和平静。 安提松开手,为祝吟辰拭去眼角的泪水后,拾起水潭边的容器,展示给祝吟辰看——几只加卡,看起来刚死不久,还冒着生前的热气。 “这点食物不够我们高兴的,我再去弄点肉来,你把这些先洗干净,等我速速归。” 祝吟辰点点头,看着安提兴高采烈地跑出去后,开始洗肉,又出去找了一些干木材,按照以前野外生存的经验烧起火来。火烧得正旺的时候,安提正好回来,她怀里抱着一些果子,腹部还放着肉和蔬菜。 安提把它们拿出来递给祝吟辰后,祝吟辰拿一个大贝壳装水递给安提,安提接过,感叹道:“聪慧的伊塔啊,是我明亮的珍珠,火焰虽温暖,不及你贴心。” “没事,我应该做的。” 一人一虫吃饱喝足后,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空,现在正午已过,天上的光线柔和了一些,白色丝绸般垂落在身躯上,在这样平静的时刻,祝吟辰第一次忽略掉对这片天空起初的不适,感受到它温柔的一面,她突然想起自己面貌的异样,白发白瞳和银色面纹,不同于任何一个见过的阿努。 “安提,你对我的脸有什么看法?” “我不晓得。” 祝吟辰吃了一惊,她猛地坐起身,盯着安提的眼睛,指着自己的脸问到:“你没见过长我这样的阿努吗?” “没有。”安提一双眼睛老老实实地看着她,看起来诚实极了。 祝吟辰只好重新躺回去,心中却满是疑惑。 “应该高兴的时候,就让未知的烦恼都随风去吧。”安提腾出一只手,摸摸祝吟辰的头,“遭遇总会来的,不要心急。” “……”祝吟辰闭上眼睛,安提当她是听进去了,牵起她的手,也闭上了眼睛。 第13章 一人一虫在分离数十日后,第一次重新躺在一起,沉入安眠,风声伴着流水,将花和草木的气息送入梦乡。 第10章 她将完整的分离剥去 按照蓝星的时间来计算,接下来的半个月,祝吟辰一边跟安提学习如何独立战斗和生活,一边每七天抽出几个小时的时间回到蓝星报告进度。 在学习的过程中,她逐渐发现了一些异常;当她询问安提诸如天上红色的那一轮是什么,为什么天亮后天空一直是白色的,附近的冥土由什么物质组成,为什么没有看见过阿努语言文字的任何记载等问题的时候,她耳中的翻译系统就会突然失灵,根本无法理解安提的意思,只能看见安提的嘴一张一合,眼前的屏幕传译显示出一串乱码。 因为担心被怀疑,祝吟辰只好每次都装作听懂了的样子。 或许是因为阿努的语言中的某些特定词汇无法用人类的文化和语言所替代翻译出吧,祝吟辰这样猜想。 又过了两天,血潮涨起,祝吟辰在水潭边烧火,安提把加卡洗干净杀好,串上木签架在火上烤。 祝吟辰几天前提议她们这么做,虽然安提不理解为什么要这样麻烦,不过因为这样做出来的加卡出乎意料地好吃,所以她也就同意了。 “伊塔,这段时间我们已经休整得差不多了。”安提一边给肉串翻面,一边说:“下一个夜潮来临之前,我们要出发去空居。” 祝吟辰坐在地上,抬头问道:“空居是什么我们去那里干什么?” 这回翻译系统没有失灵了。安提回答道:“是阿利都们居住的地方,我们去那里喰偶。” “阿利都是什么?她们是负责干什么的?” “阿利都是阿努的一种,他们没有义务,只凭自己的心意活着就好。” “他们” 祝吟辰听着安提口中这个陌生的音节,不同于“她们”的发音,她疑惑地问到“你的意思是,雄性阿努吗?” “是的。” 祝吟辰心中顿时清明许多,怪不得她从来没有见过雄性阿努,原来他们被聚集在一个地方了。 突然,祝吟辰像是想起什么,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她迟疑地问到:“我们去找雄性阿努,是去找对偶吗?” “是的。”安提笑了笑,拿起一串烤好的肉,开开心心地吃起来。 ……也是,成为虫母的第一步是活着逃出抓捕,第二步就是找到对偶。 看来安提对自己已经安全逃过菌群的搜捕这一点有了自信。可是话又说回来,为什么要把阿利都们聚集在一个地方,不给他们赋予任何工作呢 祝吟辰问出她的疑问,安提摇摇头,“纳姆的意志是……” 眼前的屏幕又开始故障了,显示出一串串乱码。 更严重的是,以前听到这个名字的不适感也重新袭来,祝吟辰感到一阵头疼,眼前发黑,全身仿佛有火焰在跳跃、燃烧,她一时间呼吸不上来,淌着冷汗,慢慢倒了下去。 …… 祝吟辰在安提的背上醒来,她睁开眼睛,看见安提黑色的头发和肩部铠甲,感到喉中干涸,她忍不住喘出几个气,安提回头,发现她醒了,连忙把她放到草地上。 安提从腹中取出一袋水,递给祝吟辰,祝吟辰接过,大口大口喝起来,还给安提袋子的时候,她察觉到这个袋子是由某种动物的皮制成的,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加卡的胃囊做的。”安提察觉祝吟辰的心思,“感觉怎么样?” “还好,没什么问题。” 祝吟辰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沙尘,迟疑道:“我们这是在去空居的路上吗?” “是的。” 祝吟辰环顾四周,她们似乎已经走出了洞穴所在的小树林,沿着溪水进入了更广阔葱郁的森林了,这里不像菌群那里的森林那样野蛮、原始,有着惊人的生物多样性,而是更温和、轻灵。 树木错落有致地生长着,温暖的光线舒舒服服地照射进来,洒在绿油油的大片草地上,溪水流淌过脚面,风也温柔和煦,远处传来不知名生物清脆悦耳的叫声,一切如同童话般祥和安宁。 “那我们继续走吧。” 去往空居的旅程上非常顺利,安提本就武力强悍,加上同为成虫的祝吟辰,一路上没有什么生物是她们的对手。 每当天色渐白,她们就开始赶路,一直走到天空垂下夜幕,降下红光,这个时候她们就在附近找一种长着椭圆叶子的大树,爬到上面巨大的如同葫芦一样挂着的果实上,在上面切开一个大洞然后钻进去睡觉,这种果实通体橘红,状似灯笼,茎部翘起来五六片细长的花瓣,底部垂下一束花蕊,果实内部十分光滑,果壁分泌出细腻的蜜液,散发出奇异的清甜果香。 安提告诉祝吟辰,这种树叫“蜜心果树”,这种果实叫“蜜心果”,以消化被果实里的蜜汁吸引进来的动物为食。 “那这蜜液岂不是有毒?” “没事的,我们也有毒,吃一点再睡觉。”安提将一片细长的空心茎叶插入蜜液里吸食起来,“中了毒会发晕,发了晕好睡觉。” “……”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祝吟辰已经可以在树上远远望见空居大致的样貌了,好像一个巨大的蘑菇,伞下菌丝悬垂着一些圆珠,其他的细节由于迷雾看不太清,但按照阿努惊人的赶路速度,距离她们到达空居也就是明天的事了。 夜潮降临,祝吟辰吃饱蜜汁后,爬到果实顶上吹风醒神,接连中了几天的毒,她感觉有点坚持不住。 过了一会,安提也爬上来,躺在她旁边。 可能她也坚持不住了吧。祝吟辰这样想到,一时间竟忍不住有些想笑。 安提察觉到身边虫的笑意,闭上眼睛,轻轻哼起不知名的歌谣,比起歌曲,那更像是一种远古的巫咒,用轻盈短促的词句念出来。 祝吟辰静静地听着。 林间夜晚的风不大,夜空朦胧着红色的轻纱,轻轻飘落在地表裸露的万物上,树影斑驳,光芒闪动。 安提的歌声伴着蜜心果的香气传到树林的每一个角落,在平静如水的夜色荡开细密的波纹。 一曲唱罢,四周又重新陷入了寂静,祝吟辰逐渐有了几分困意,但她还不想睡。 “安提,”祝吟辰迷迷糊糊地问到,“你想产卵吗?” ……自己在问些什么啊。 “是的。”旁边传来安提的声音。 “可是,你已经有我了。”祝吟辰突然想起来什么,掩饰般笑了笑,“可惜只有我一个。” 安提那边良久没有回应,祝吟辰犹豫着扭过头,对视上安提亮晶晶的眼睛,心脏猛地跳了一下,意识瞬间清醒,一时间竟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安提嘴角微微上扬了几分,她扭过头,闭上眼睛,“你说的话是对的,所以还不够。” 祝吟辰沉默了几分钟,继续问道:“成为虫母的办法,只有产卵,然后利用它们杀死前一个虫母吗?” 这是她从agpc资料库里关于虫族的以往情报里得来的经验,蓝星以往跟别的星球的虫族打过交道,它们的生存和战斗方式各不相同,但新虫母交接换位的方式都差不多。 “伊塔,我没有告诉过你这种知识,”安提说,“但应该是这样。” 祝吟辰的心上像是拂过一片雪花,有些轻薄地冷了下来,一种微妙的感觉涌上心头,但她还是接着问道,“阿利都们到底是什么样的?” “不知道,我之前可能见过吧,但已经忘得干干净净。” 知道安提没有怀疑自己的由来,祝吟辰内心好歹庆幸了几分,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一点。她试图舒缓一下气氛,故作轻松地问道:“等我们到了空居,你打算怎么追求阿利都们?” “挑一个合心意的,然后吃掉。” “啊?”祝吟辰茫然了一瞬,她下意识看向安提,“我以为是更传统和平的方式。” “生命呵,追逐吧。”安提起身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说到,她望向空居的方向,幽幽迷雾弥散处,隐隐约约亮着飞舞的荧光,如同地面的星群,远远看过去神秘又美丽。 “睡吧,伊塔。” …… 大概在她们睡后不久下过雨,清晨的空气潮湿而清新,匆匆啜饮几口带着清冽雨露的蜜浆,她们踏上最后的路程。 一路上一如既往地顺利,简直是太顺利了,几乎见不到什么生物,路也越走越开阔,各种各样的奇花异草出现在她们面前,安提开心地告诉祝吟辰,这些植物都是温和可食用的类型,只有空居附近才会有这样温顺的植物。 天光白得渐有些刺眼的时候,祝吟辰停下脚步,提议道:“我们先吃点东西,等会好有力气去空居附近找个休息的地方。” “我们可以直接杀进去。” “他们恐怕不会轻易允许吧,毕竟时刻有性命之忧,能保持这样和平的方式生活,恐怕他们有自己应敌的办法。”祝吟辰迟疑地说道,“而且我们对里面还不了解,最好先在附近探查一下。” 第14章 “也好,伊塔真是聪慧。” 这次安提不吃蜜浆了,她飞身上树,四处探查,要吃肉。 祝吟辰站在地面上,环视四周,这里除了天空中无忧无虑地漂浮着吃花粉的漂浮兽外,实在看不到别的活物。 她走近花丛,仔细观察,里面有生物不久前攒动过的痕迹,沿着痕迹一路看去,小溪边上有很轻但非常杂乱的脚印,通往空居的反方向。 她皱了皱眉头,沿着其中的一串小小的脚印,爬上旁边的一棵蜜心果树,切开果壁,一具透明的漂浮兽尸体拌着蜜浆缓缓流出,她伸手抚摸,尸体十分新鲜,水灵灵的,内层的超轻空气薄膜里还涌流着未消化的花粉,看起来也是不久前死亡的。 不对劲,是什么能让如此多的生物短时间内不约而同地躲起来,甚至让根本就不吃蜜浆的漂浮兽慌不择路地逃进蜜心果里? 看来昨夜不该吃那些蜜浆,她们错过了太多热闹。 祝吟辰心中生出不详的预感,她站在树上,看向空居的方向,迷雾渐去,但其中光彩变幻,荧光星星点点地闪烁着,散发出迷人的光芒。 要不要劝安提暂时不要去空居,等周围环境恢复正常了,再继续行程呢? 祝吟辰还在考虑,安提已经两手空空地回来了,“没有动物,只有漂浮兽。”安提爬上蜜心果树,面露苦涩,叹口气说道:“漂浮兽全是空气和水,不好吃,还是吃蜜浆吧。” 祝吟辰想了想,说出了她的建议,安提却果断拒绝。 “不行,我要去空居吃肉。” “这么快就吃阿利都吗,恐怕他们不会乖乖就范……” “我是说食物,不是对偶。” “……好吧,我知道了。”祝吟辰将空心茎叶递给安提,“但为了以防万一,接下来我们务必谨慎行事。” 突然,安提瞳孔一缩,一把把祝吟辰按倒在地,俯身趴下,两眼紧盯着树丛下二三十米处的花丛,如临大敌。 一阵难熬的寂静后,花丛里猛地冲出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它向后方惊恐地看了几眼,似乎在确认对方有没有跟上,然后头也不回地向远离空居的地方跑去。 等到它跑走不见了踪影,安提拍拍祝吟辰的肩膀,跳下树丛,那个家伙刚刚经过的地方有红色液体的痕迹,安提用手指沾上一点,轻轻嗅闻,是香醇甜蜜的酒气。 ……那个家伙,是喝酒喝多了在这里乱跑吗? “这是什么?” “酒,还是我没见过的酒。” 安提轻轻舔了一下酒液,露出感叹的神色,“以前在菌群时,恩基为了防止我们因为饮酒懈怠任务,把酿造酒的菌落安排在沙漠一带的菌群,仅仅由一些体型瘦弱,干不了什么重活的拉姆照看。” “原来还有别的菌群吗?” “洞穴不止一个,菌落不止一处,菌群自然也不止一个。”安提拉上祝吟辰,向空居跑去。 有肉有酒有阿利都,说不定还有好住处,她一刻也等不了了。 祝吟辰不得不跟上安提急促的步伐,她回头望一眼刚才那个家伙逃走的方向,内心的疑云越来越重。 她隐隐约约感觉到,空气里不仅仅有蜜浆、草木和酒的味道。 她闻到了一丝沙尘的气息。 第11章 第五个孩子,她说。 循着跑掉的家伙留下的痕迹,她们飞速前进,穿梭过最后的树林。 视野逐渐开阔起来,周边的植被开始逐渐减少,四面八方的溪流朝这边汇聚,草地变成宽阔的河面,水流在光滑乱石间急速流过,安提带着祝吟辰跳过上面的石头,在路的尽头停住。 她们的前方是断崖,底下是磅礴的瀑布,冲下去的水流与地面冲撞起巨大的轰鸣,大股水汽向上蒸腾,拂过她们全身。 这么高的悬崖,刚才那个家伙是怎么上来的? 祝吟辰禁不住心生疑惑,她观察周围,发现了断崖边上被石头卡住的一根断木,拍了拍安提,示意她们过去。 这里刚好可以看见断崖前方的全貌了,空居就这样呈现在她们面前——原来不止是她们这里,周边还有数个几百米高的瀑布,它们包围形成了一个巨形环状聚水盆地,水面上泛起大片白色的水汽——平时遮掩这里的迷雾实际上是漫天蒸腾的水汽,而非别有用心者释展的障眼法。 盆地中央,无数粗壮的树根在水中穿进插出,淹没在瀑布灌进的盆地里,一棵参天巨树直拔而上,几乎可以使人看见叶片的形状和纹理——椭圆形的叶片,密密麻麻地向四周扩张开去,如同巨大的花束,树干上生长着奇异的流金纹路,蜿蜒如血管,条条通向枝头倒悬的果实。 这些果实看起来如同葡萄一样成簇生长,每一颗都被片片重叠的巨大粉色花瓣半包裹着,果实外表是流光溢彩的半透明晶体,折射着迷人的光芒,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内部置放的家具和走动的身影。 祝吟辰心想,大概对于阿利都来说,一串果实相当于一套房子吧。 不仅是眼前可见的这些,她还闻到一股花香、酒香和湿润水汽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格外清新美好。 “吸收万物的,也要长出血脉,你用旧的重唤新的,美妙的造物,纳姆也要为你赞颂……” 在听到那个名字之前,祝吟辰及时捂住耳朵,避免挂机下线。她无奈地看了一眼安提,即使她想告诉安提不要再提那个名字,但因为她甚至不能说出那个名字,所以至今也无法成功沟通这件事。 等安提感叹完毕,祝吟辰问道:“我们要直接进去吗?他们大概不会放我们进去。” 安提陶醉地呼吸了几口空气,恋恋不舍地回道:“先回去吧,找离这里最近的蜜心果树住下。” 二虫正要离开,空气中却突兀地传来一丝沙尘的气息,熟悉的笑声远远传来—— “……斟满我的酒杯吧,你们要全部喝下去!” 祝吟辰看见安提的背影晃了一下,虫已经到了悬崖边上。 祝吟辰紧赶几步跟过去,看见安提脸上原先喜悦的神情荡然无存,周身浸着冰冷的寒意,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声音的来源——空居中央最饱满鲜亮的那一串果实里,底部垂落的最后一颗,几个阿利都将上面覆盖的花瓣撕开了,露出里面灌着的、齐腰深的醇红酒液,几个阿利都狼狈地倒在里面,拼命喝里面的酒,他们中间浮着一片巨大的花瓣,伊南娜悠闲地躺在上面,身边摆满美食和各式酒器,她似乎已是半醉,正笑着指挥顶上的几个阿利都继续往果实里面倒酒。 伊南娜怎么会在这里? 祝吟辰心中一惊,然后迅速冷静下来,细想路上的蛛丝马迹,其实也不意外,大概关于她们一路上几乎没有遇见什么生物这件事,多半就与伊南娜有关。 难怪她曾经隐隐约约闻到沙漠的味道,当初还以为是错觉,看来自己以后要更相信自己这具阿努的身体机能。 “她怎么会在这里?”安提低下头,喃喃自语,“……可恶!” 祝吟辰看了一眼安提,她拍拍安提的肩,安慰道:“伊南娜知道你已经有了孩子,她肯定不会觉得你还会来空居一趟,大概是来搜查当初是谁被你吃掉了,我们只要等她搜索完,她应该就离开了,到时候再来也不迟。” 说着说着,祝吟辰突然想起自己来路不正,忍不住掩饰道:“你那次打击漂浮兽重伤晕过去,大概迷迷糊糊中吃掉了哪只路过的阿利都吧……你还能记起来吗?说不定我们也可以抽时间查查是谁。” “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当初脑海里黑的一片,之后视野里又白了一片,就见到了你。” 安提晃晃头,甩掉低落的心情。她远远看了看伊南娜,后者脸上已醉成醺红的一片,她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开始强行往阿利都们嘴里灌酒,笑得格外嚣张。 天色渐红,祝吟辰拉住安提的手,劝道:“我们先回去吧,等伊南娜走了,我们再来调查。” 安提回握住,二虫一前一后离开。 …… 回到上次居住的蜜心果,祝吟辰静心凝神,张开两掌,试图把掌中泌出的毒液凝结成薄薄的一片,又慢慢张开双臂,使它扩张开来,过了一会儿,毒液固结,如同一片坚硬的铁。 祝吟辰把它放在果实顶上,挡住天上降落的红光和飘落的小雨,当然,这也是一种日常的控制毒液分泌的个人……个虫练习。 果内陷入冰冷的黑暗,浸入深水一般,空气中的氛围格外安静。 祝吟辰看着躺在角落阴影里的安提,后者无聊地把玩手中的空心草茎,看不清脸色,只是沉默不语。她突然感到有些落寂,这个时候,安提会想些什么呢? 是啊,即使她是如此坚强,如此强悍,可是独自离开从小长大的菌群,在外流浪这么久,历经了漫长的饥饿和孤独,现在又陷入的新的困境,无论是谁也会感到疲惫吧。 自己在蓝星处理雌虫出逃事务的那段时间里,她是怎么度过的呢? 第15章 她在发现自己丧失意识后,是抱着怎样的决心坚持逃出冥土的呢? 她是如何在陌生的冥土之外同时做到保护自己和维持温饱的呢 而现在,她也会继续思考如何向前走吗?还是……暂时停下来悲伤一会儿呢? 祝吟辰突然明白,为什么安提在受到伊南娜的挑衅后,突然时不时陷入沉默。在菌群的那段时间里,她带着自己四处走动,去学习阿努的文化的时候,其实也犹豫过是否要真的要出走吧。毕竟要鼓起勇气,去反抗整个虫群,背叛所有曾经的同伴,要付出极大的觉悟。 直到伊南娜的到来,彻底将这一局面打破,安提不得不下定决心离开,用赌死的决心走进冥土。 而现在,伊南娜的重新出现,又将使安提面临新的考验。 “……安提,”祝吟辰忍不住走过去,牵起安提的手,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我们会赢的,只要度过这几天。” 她握紧安提的掌心,承诺道:“我会陪你一直走下去,你必将成为新的虫母。” 听到这句话,安提瞪大眼睛,看着祝吟辰的眼神,她的心脏猛跳起来,泵出大股大股温暖、粘稠的血液,一种名为感动的情绪在心底蔓延。 “好猖狂的话哟,我应该发抖吗?呵呵……” 祝吟辰心中一惊,但安提眼神一凛,虫已经冲出去了。她一把把遮盖的毒液掀开,纵身跳出,擎着两道寒光闪电般杀向来者,只一秒,见刃尖直逼处,是脆弱的喉颈血脉,下一秒却消失不见,一阵寒风拂过背后,后颈被一记锋芒轻轻抵落下去,伤口泌出颗颗血珠,身体刹时僵住,血液也冰冷下来。 “好久不见,我还以为你会想我。”,身后响起伊南娜的声音,安提僵硬地回头,伊南娜的笑容和那可怖的锋芒,如同埃勒伽死亡的、沉重的叹息。 伊南娜正要再说些什么,头顶却传来一声异响,她瞳孔一紧,急忙推开安提,闪身避让,一道寒光险险地擦着头顶的独角劈落,伊南娜像是被这出虫意料的打扰触怒,猛地挥动臂间的巨镰斩向来者,对方却踩着镰尖向后一跃,险险地避开这可怖的一击。 祝吟辰在安提面前站定,将面上被雨水打湿的几缕头发捋开,露出额上奇异的银白面纹,她冷冷地看着伊南娜,眼中似有寒星迸闪。 “……意料之外啊,”伊南娜看着祝吟辰的脸,拂去刃上的雨水,脸上浮现莫名的笑容,“但也是意料之中。” “你是来送我见埃勒伽的?”安提走到祝吟辰身边,警惕地看着伊南娜。 “埃勒伽大概不要你,否则你怎会有机会活着走到这里?”伊南娜半眯着眼直视安提的眼睛,笑得戏谑,“四处躲藏,苟延残喘。” 听到这话,像是心口的弱点被狠狠刺中,安提咬牙切齿地瞪着伊南娜,尽管眼神狠戾,然而身体绷紧了,却没有动作。 她知道现在不能轻举妄动,即使现在是二对一的局面,但至少现在而言,伊南娜绝不是她可以战胜的存在。 伊南娜看着安提的反应,眼底竟浮现出几分失望,她叹息着开口道“……你这副惧怕的模样,令我发笑。” 祝吟辰看了看安提突变的神色和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心知现在是她出面平衡局面的时候,依照安提的性格,恐怕她忍不了伊南娜多久。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祝吟辰率先发声,伊南娜却抛出一个轻蔑的眼神,说道:“名字。” “……伊塔。” “是安提饿疯了,吃掉了你的脑子吗,还要我一一询问?稍微思考一下,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也自觉报上来。” “我是安提的女儿,随从她从菌群一路走到这里,这就是我全部的东西。” 祝吟辰回答得干脆利落,事实上,在蓝星时,她就因为职业原因见过不少和伊南娜一样,甚至比她更霸道刁钻的人,所以已经习惯了这种人的交流方式。 伊南娜微微扬起下巴,冷哼了一声,算是认同。 “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回答你的疑问毫无意义,你甚至无法验证我的答案。”伊南娜转过身,似要离去,“把你的面孔遮起来吧,若是记住你这样的弱小,连埃勒伽也要发笑。” “你总有过来的理由吧,总不可能是白白羞辱我们一番,”祝吟辰却不恼怒,面色平静而认真,“至于真假,我会尽力去调查。在调查取证这方面,我自信比你更强。” 伊南娜顿住脚步,祝吟辰听见一声轻笑,只见伊南娜转身大跨步走过来,双方的距离迅速拉近,祝吟辰却不退步,直视着伊南娜的眼睛。 那是一双如烈火和钢铁一样的、威风凛凛的眼睛,火花般亮得惊人,此时正半眯着,仔仔细细地看着她。 “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刚才说过了。” “我没记。” “……伊塔。”即使冷静自若如祝吟辰,此时心中也不禁生出些许的无奈,她接着开口问道:“现在请你告诉……。” “你到底来干什么?”祝吟辰还没把话说完,旁边传来安提冷冷的声音。伊南娜却连看也没看安提一眼,径直转身离开,她刚走了几步,却感到脸上突兀地传来一线微凉,瞳孔瞬间放大,她竟连一点动静也没听见! 耳畔一道急风刮过,伊南娜急忙翻滚在地,侧身躲开,下一秒,一道寒光闪电般刺向她的心口,她抬手挡下,小臂铠甲募地被划开一道浅痕。 伊南娜不再让步,她微皱起眉头,站起身,看着臂上的伤痕。紧接着,一记重踢带着迅疾的风声向着她的头颅劈下,伊南娜头也没抬,只一挥手,抓住安提的脚踝,大力向一旁甩去,安提却在半空中迅速调整好姿势,稳稳落地。 伊南娜没给任何机会,她双瞳刹那浮上一层血色,铠甲表面浮现金色的纹路,全身猛地腾起骇人的熊熊火焰,淋落的雨水迅速蒸发,围绕她身边一层滚烫的白汽。 祝吟辰正要加入安提,看见此景,心中悚然一惊,只见伊南娜的身影晃了晃,消失不见,一团白汽突然出现在半空中,陨星般冲撞向安提,巨大的轰鸣顿时震撼了整个林区,卷起的风暴夹杂着滚烫的雨水呼啸着刮过,周边的植被七零八落地掀翻在地。 “安提!”祝吟辰急忙冲进滚滚白烟,却看见惊心动魄的一幕——伊南娜稳稳当当地站着,安提的半个脑袋开了花,脑浆混合着血肉淌下,挂了半个身子,看上去甚是骇人,身上铠甲裂开来,累累伤痕淌下股股血液,在脚底下汇聚成小小的血池,一只眼睛被伊南娜的肘刃劈开,刃锋险险地卡在鼻梁一侧,但她居然还站着,唯余的一只眼怒视着伊南娜,一只手抓住伊南娜的肩膀,另一只手……刺入伊南娜的心脏。 在滚烫的火焰下,连血液也被蒸发,那一缕缕白烟飘动着,露出伊南娜震惊的、不可置疑的眼神,她犹豫着试图将安提的手拔开,却纹丝不动。 祝吟辰冲过去,从伊南娜胸口小心翼翼地取下那只血肉模糊的手,将安提抱在怀中,又慢慢跪到地上,护住那骇人的半个脑袋。 或许是急迫的心情突破了某种桎梏,祝吟辰感到成虫以来,身体里那种额外的、异常的能量重新流动起来,眼前慢慢浮上一层柔光,遮蔽了眼前的一切景象,双掌间莫名涌现出一股疗愈的、温暖的能量,流淌在安提的伤口上,那血肉模糊的一片开始肉眼可见地生长恢复。 伊南娜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第一次感到漫漫虫生中,居然有事情可以那么复杂,那么……令虫手足无措。 但至少有不错的收获,安提的成长远超她的想象。 事实上,暂且不论埃勒伽的放过,光是她能只身从冥土里逃出来这一点,就足够说明她那优秀的智慧和胆识。 或许这就是纳姆的意志,这就是自己终将踏上的征途的启示,再微小的光明,也能穿透无边无际的黑暗,只要将其掌握,就能实现长久以来的理想。 “起来吧,我知道更好、更安全的地方。”伊南娜拍拍祝吟辰的肩膀,示意她背起安提跟她走。 那句最古老的箴言,从心脏的第一次跳动起,从夜潮的第一次涨落起,就已经深深地融进她的灵魂,在她的心里不断回响。 【去点燃吧,那明亮的、炙热的……我的孩子,伊南娜】 第12章 用血肉来偿还 天色渐白,雨也停了下来。树林中,三虫……不,两个站着的虫带着一个昏过去的虫,行走在前往空居的路上。 “所以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带你们去空居休息。” “……完全没有看出来。” “怪你们太不经逗乐。”伊南娜轻轻叹口气,“话还没说两句就开打。” “那是因为我们长途跋涉在外,身心都受到了长久的折磨,谨慎一点也是理所……” “行了行了,看在我还挺喜欢你的份上,才勉强理睬你的废话,不是让我高兴的话,就不要再说了。” 第16章 祝吟辰心想,无论是哪一个阿努,似乎都很热衷于命令式的交流,而且擅长让人接不下话。 走到悬崖边上,伊南娜把安提抱过来,示意祝吟辰站过来,祝吟辰犹豫着照做了。 只见伊南娜口中默诵了几句,空居巨树树干上的金色纹路奇迹般流动起来,一条粗壮的树根从盆地水底里伸出,如灵动的水蛇般“游”到她们身边,又稳稳当当地落在伊南娜脚下。 伊南娜率先走上去,祝吟辰紧随其后,一个阿利都从空中飞过来,为她们带路,脚下的树根载着她们穿过重重枝丫,进入空居中心。 身在空居范围以内了才发现,这些果实房间之间并没有通路,阿利都们纯粹是通过一双翅膀飞行其间的。他们远远地看见伊南娜来了,就惊慌地彼此交换一个眼神,躲藏进各自的果实里,又忍不住好奇地往这边张望。 之前离得比较远,且注意力全在巨树和伊南娜身上,祝吟辰这时候才注意到阿利都的外貌。他们看上去比寻常阿努更瘦小一些,上半身布满纤长的羽毛,双臂两侧长着一对巨大的翅膀,窄腰下是一双鸟爪,覆盖有金色的鳞羽,一头银发如瀑布般泻落,发丝间错生长着飘逸的长羽,耳部长着一对小型的翅膀,尾部还翘起几根金色的尾羽,长睫下一双淡金色的竖瞳,温驯地看着她们。 “就在这里吧。”伊南娜停在一颗果实面前,带路的阿利都为她们掀开果实上遮掩的花瓣,伊南娜走进,将安提轻轻放在床上,示意祝吟辰同安提在这里住下。 祝吟辰走过去,一边继续为安提疗伤,一边对伊南娜说道:“无论你是因为什么原因来救我们,我在这里代表安提向你表示感谢,但请以后用更直接的方式表达你的来意。” 伊南娜挑了挑眉,耸耸肩,做出毫不在意的样子,临走到门口留下一句“你们完成来这里目的后,必须马上离开”,便转身离开。 祝吟辰低下头,透过白色的瞳膜,隐隐约约能够看见安提头上的裂痕已经合愈了许多,先前那副血淋淋的模样也因为血迹的干涸淡去了些恐怖的味道。 她握住安提的手,能感觉到安提体内奔涌的股股血液,正在为它们的宿主的生死努力地活跃起来,安提的脸色也因此有些发红,试探一下额颈,一片惊人的滚烫。 “无论伊南娜的目的是什么,至少我们现在确实需要保护。”祝吟辰心想,“在安提吃掉她所选择的阿利都后,就带着她赶紧离开吧。” 天边浮起一层薄红,与还不肯落下的天白混合作一起,揉成淡淡粉色的积雪。四周的树林和盆地底下已经暗沉下去,待到夜潮沉沉落下,这里就要发光、发亮。 祝吟辰的精神集中得过久,她渐感到有些疲惫了。 突然,一声突兀的响动出现在门口,祝吟辰转头看去,是先前为她们带路的阿利都,他背对着门口,似乎是不敢看里面的动静,只抬起一只翅翼,尾羽轻轻刮擦门口遮挡的花瓣,看来是有事情要找。 “请问有什么事吗?”祝吟辰掀开花瓣走出,温和地看着阿利都的眼睛,对方吓了一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低着头说一句“阿努萨让我带你们去她指定的地方”,便沉默不语,等待祝吟辰的回应。 祝吟辰回头看了看安提,想了想,对阿利都说道:“就我一个跟你去吧,安提恐怕不方便走动,等会到了伊南娜那边,我会自己跟她说明,你不用担心。” 阿利都犹豫了良久,终于慢慢地俯下身子,单膝下跪,展开双翅,温驯地低下头。 “上来吧,我带你过去。” ……穿过层层枝丫,经过重重果实,祝吟辰发觉她们前往的方向是巨树下,盆地之中。 跳下阿利都的背,眼前是无数树根缠绕构成的水上楼阁亭榭。除了最为粗壮的主体部分,余下来的树根绞作一起,在水面上张结成一个平坦的平台,又生长上空中,交织出顶部和围栏,构造出高低的、奇妙的长廊。 在树根交错间,生长着刚刚催生长出的小小花朵,四处飘洒迷人的香气。 几片大的花瓣和无数根金色纤羽铺垫在平台中央,伊南娜枕靠着不知名巨兽的毛皮,舒舒服服地半躺在上面,身旁摆满各式盛着美食的器皿和酒器。 阿利都们收集的花瓣洒满周围的水池,片片随着夜风和水波荡漾,水底浮起发光的鱼儿,似乎是被阿利都们倾倒的美酒和蜜浆吸引来的,围绕着平台一圈圈游动,争相亲吻伊南娜随风飘落,浸到水里的、随水轻轻流动的几缕发丝。 “我来了。” 祝吟辰走到伊南娜身边,解释道:“安提身上有伤,所以我就让——” “来得这么晚,你该用四条腿走路。”伊南娜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原本闭着的眼睛慢慢睁开,眼神中透出几分迷离,双颊和眼尾泛着红晕,似乎真的有些乏困。 ……不会也是吃蜜浆吃中毒了吧。祝吟辰暗暗心想,把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所以我就让阿利都带我一个来了。”和“我是被背着飞过来的,不是走路”咽进肚,默默地跪坐在伊南娜旁边。 看着眼前盛放的各种食物,她越发感到肚中空无几两,饥肠辘辘。似乎是阿努的基因作用,旁边那块流血的、还冒着热气的肉的鲜红色泽显得格外诱惑。 “吃吧。” 祝吟辰的拘谨和克制都被伊南娜一一看在眼里,她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原本有些昏昏沉沉的意识清醒了几分,心想这种别扭的性格和那天果断大胆的言论出现在一个虫身上,实在是格外好玩。 但该办正事了。 祝吟辰还在吃饭,只见伊南娜拍了拍手,远处的水面突然沸腾起来,阿利都们一拥而上,将水底下挣扎浮出的东西七手八脚地抓起来。 然而似乎是因为强烈的求生意志,这东西有着格外强大的力气,几个阿利都被推到在一旁,祝吟辰惊诧地看了一眼伊南娜,又转头看去,里面挣扎的家伙露出一张狼狈不堪的、熟悉的脸——是那天在她们前面逃走的那个家伙! 他与阿利都们搏斗了一会儿,渐渐没了力气,垂下头不动弹了,死猪般被拖上岸来,阿利都们又把他架起来,抬到她们面前。 祝吟辰又看了一眼伊南娜,对方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似乎这种暴行是一种随心所欲、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迟疑着开口问到:“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我想做的事,无需交代原因。”伊南娜打了个哈欠,露出有些遗憾的神色,“可惜安提不来,看来只能亲自送到她房里了。” 祝吟辰心中一惊,她转头看看这只阿利都,他的身体遍布伤痕,显出非常疲惫的神色,双眉紧皱着,一双眼睛已经闭上了,面色苍白,唇色发青,身体因为在水底下泡了许久而冷得发抖。 让祝吟辰惊讶的是,即使已经这样狼狈不堪,他的双手还在四处乱抓着,试图挣脱阿利都们的钳制。 “……” 之前听到安提要吃阿利都的时候,她只是觉得这是大自然生死规律的一环,是符合阿努习性的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就像螳螂吃掉配偶,老虎吃掉野兔是一样的。 但是看着这样一具鲜活的□□,用这样徒劳的挣扎拼命反抗着即将被送入死亡的、可悲的命运,她的心中不禁感到一丝不忍和怜悯。 因为是动物的天性和本能,所以就不该干涉。这是她在无人区工作以来就深知的东西,所以即使是此时此刻,面对着这样不公的暴行,她也只好强压下心底的犹豫,不再多言。 她的任务只有帮助安提成为新虫后,这是必要的、值得的牺牲。 “我知道了,谢谢你的好意。”祝吟辰站起身,她已没了什么胃口。 伊南娜招了招手,一只阿利都忙走过来,恭敬地在祝吟辰面前俯身低头,祝吟辰跨上去,离开了现场。 祝吟辰刚落下地,走进房门不久,那只阿利都就被送上门来了,几只阿利都架着他,把他放在墙角边上,就急急忙忙地离开了,仿佛是怕床上的安提突然跳起来咬他们似的。 祝吟辰看看那只阿利都,伊南娜不知又用了什么手段,他似乎伤得更严重了,双眼紧闭着,在墙角一动不动。 她走到安提床前,抚摸试探她的额头。 “安提,你醒了吗?” 起先安提的眼睛还紧闭着,慢慢的,从阿利都进来的那一刻,她的神色慢慢变得不对劲起来,眉头焦虑地皱起,额角泌出细密的汗珠,一副痛苦不安的神色。 祝吟辰不知发生了什么,心中也焦虑了几分,她回头不安地看了一眼阿利都,突然听见刷的一声,安提猛地坐了起来,仿佛梦游一般,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墙角的阿利都,身上的铠甲逐渐泛上鲜红的血色。 她一步步向阿利都走去。 第13章 他们注定的命运 “安提,”祝吟辰一把拉住安提,声音中透出几分压抑不住的不忍,“这样弱小的阿利都配不上你,放过他吧。” 第17章 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出手了,作为无关的人类,她承认其他种群中自然法则的优胜劣汰,承认无视一切残酷的合理性,但是现在,她同样作为阿努种群中的一员,她就有了参与其中的资格。 至少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她希望可以让这场杀戮在更加正当、平等和势均力敌的前提下进行,无视一个同类这样悲惨的死去,她做不到。 祝吟辰的眉头微微皱起,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她有些担心地看着安提,希望可以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一点松动的痕迹。 似乎是感到了死亡的威胁,角落里的阿利都发出痛苦的呻吟声,祝吟辰心中一惊,却看到安提的眼神渐渐平静下来,那双眼睛里居然透出几分喜色。 “很好,”安提抚上祝吟辰的头发,面上浮起欣慰的微笑,她自豪地看着祝吟辰的眼睛,言语中是前所未有的喜悦,“伊塔,你考虑到了很长远的事,你履行了你的职责,这很好。” 祝吟辰几乎说不出话来,她恍惚了一下,直到安提松开手,回到床上,她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声“是”,然后匆匆将阿利都带出门。 “你住在哪里?我带你回去。”祝吟辰将阿利都打横抱起,轻轻在他耳边询问,然而对方似乎已经在过度惊吓中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除了微弱的鼻息,再无其他的回应。 祝吟辰想了想,在周围找了找,没看见其他的阿利都,看来是被伊南娜早早地支走了。 要不就是因为害怕安提而早早逃走了。祝吟辰心想道,她低头看了一眼阿利都,没有别的办法,她就近找了另一间空着的房间,将阿利都安置在里面,又回安提房间找了些取暖的羽毛,回来盖在阿利都身上。 就这样吧。祝吟辰关上房门,回到安提的房间,看着已经熟睡过去的安提,心中思绪万分。 伊南娜送上门来的阿利都被她送走了,接下来的时间里,安提要自己去找阿利都了,只不过,她不会再管多余的事,何况经过这一次,安提肯定也会自觉去寻找势均力敌的阿利都。 祝吟辰走出门,轻轻靠在房门上,这是她们在空居的第一天,即使已经知道这里是伊南娜的地盘,但恩基的举动还未知晓,难保这里不会有其他势力,何况安提正重伤在身,出于谨慎,还是在门口留守一夜比较好。 一夜就这样过去。血色渐褪去,露出玉色的白润光泽,天边一寸一寸渐亮起来了,大地也渐温暖起来,将留滞的雨液升腾开去,空居浸在一团茫茫的雾气中,天光照射进来,空居就清透地亮堂起来。 祝吟辰睁开眼,眼睫上还挂着一层水雾,面上也湿漉漉的一片,但并不难受。脑海里还残存有几分困意,她伸了个懒腰,轻轻打开门,安提还在熟睡。 于是她又把门关上,正当房门严丝合缝的一瞬间,突然背部蓦地传来一阵剧痛,她一下子清醒过来,下意识回防,却见眼前晃过一个白色的身影,跃至空中滞留了一瞬,又直直地俯冲下来! 祝吟辰已经冷静下来,她向前跑了几步,看准了对方的样貌——一张从未见过的脸,白色的耳羽和发羽,金色的竖瞳……是个阿利都! 她面色一沉,摆好架势,两掌间暗暗涌上一股血气,不再动作。 趁此机会,那阿利都翅膀在空中猛地翻了几下,脚爪直抓向她的头颅,周边的云雾被这套大动作掀起浪涛般的波澜,祝吟辰闪身躲过这一击,反手掐住对方的翅膀,毒液刹那刺入,阿利都发出一声怒嚎,然而他不仅不躲闪,反而回身想要撕咬她的喉颈,祝吟辰不甘示弱,侧身躲过,挥肘猛地捅向对方,随着一声皮肉的撕拉声,对方的动作停了下来。 云雾渐散开去,祝吟辰看到一双金色的、仇恨的眼睛,染血的耳羽和嘴角撕裂的一寸裂痕,然后感到自己的颈部传来液体流淌过的感觉,一丝隐隐约约的痛才迟迟出现。 眼前的阿利都面容陌生,祝吟辰努力回忆了一下,她实在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他。 只不过平心而论,他是个漂亮的阿利都,也更强壮勇猛,只可惜他的勇猛为他换来了毁容。不过,如果是这样的阿利都与安提决斗的话,她不会阻拦。 祝吟辰看着对方的眼睛,率先开口道:“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你说了我要说的话,”对方高傲地抬起下巴,虽然负伤,但他的气势一点也不落下,“阿努萨在这里胡作非为,我尚且无能为力,但更弱小的,力所能及的,我应要处理。” 话说罢,他做出又要战斗的架势,突然,旁边的门发出巨大的破坏声,整个空居回荡着这惊人的响动,居住在附近的惊慌失措的小动物们四散奔逃。 下一秒,安提闪电般杀出来,没等祝吟辰反应过来,一柄锋利的肘刃已经架在了阿利都脖子上,阿利都却没丝毫迟疑,他果断地回头,利爪挥向安提的身影,安提回避跳开几步,眼神却还钉在对方身上,显出兴奋异常的神色。 看着安提直起身子,与阿利都继续打斗,祝吟辰沉默地站在一旁,三方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局面。几个阿利都闻声赶过来,躲在附近的花叶里悄悄地看。 眼见围过来的阿利都越来越多,安提那边还没决出胜负,祝吟辰有点不知所措了,她就在这里一直眼巴巴地看着吗? 还是去做点其他的事,比如准备一下安提早上吃的食物 不过还是要谨慎一点为好,就这样守在这里吧,毕竟安提的伤还没好完全,万一打输了的话,她至少要保证安提的生命安全。 可是安提要是打输了的话,所有的计划不就报废了吗…… 祝吟辰这才发觉,她居然从来没有真正考虑过安提会输掉这种事,以至于根本就没有做过计划失败后的其他备用方案。 “啧,”阿利都发出一声闷哼,先前祝吟辰刺入的毒液发作了,他的意识混沌得厉害,眼前一阵阵地发黑,皮肉上电流游走般麻木,像是有细小的火焰在舞蹈、旋转,他感觉自己正在燃烧,意识一寸寸地融化。 安提察觉对方的异样,正要给予致命一击,对方却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一般,拼命地向天空飞去,安提来不及抓住,只截留到几片金色的羽毛,遗憾地看着对方飞远去。 “伊塔,”安提看着阿利都远去的身影,唤了祝吟辰一声,祝吟辰回过神来,“我在。” “我饿了,我们去吃肉吧。”安提转过头,面上笑得灿烂,阿利都的出现好像给了她很大的鼓舞,“还要喝酒!” “……好的,跟我来,这边走。”祝吟辰笑了笑,无论如何,她认定的虫母只有安提一个,只要她们齐心协力,接下来的所有计划,连同人虫和平相处的展望,都有实现的可能性。 …… 一头扎到草堆中,两眼前还昏昏地发黑,头脑也一片混沌,全身的力气正一寸寸抽离开去,身体止不住颤抖起来,羽毛也凌乱不堪,他咬紧牙,哆嗦着抱紧自己。 “基尔加哟,我可怜的,可笑的小东西。” 夜潮血色拂映下,一个高大身影从树林隐秘的黑暗中缓缓走出,嘴角带着一丝愉悦的弧度,眼神却冰冷锋利,红发随风飞舞,燎红了半片树林。 基尔加张张嘴,脸上的肌肉却酸痛得厉害,强撑着意识和自我的尊严,他气若游丝地回到:“阿努萨怎么有这种闲情……啊!”骨头仿佛被毒针扎了一下,他抑制不住惨叫出来。 伊南娜俯下身子,轻轻捧起基尔加的头颅,拇指拂去他嘴角的血迹,目光中充满怜爱:“违抗纳姆的意志,是你应赎的罪恶,是你应得的惩罚,基尔加,服从你应当服从的,去承接你的命运吧。” 听到这话,基尔加面部一下子狰狞地扭曲起来,原本因痛苦而紧闭的双目瞪大,他不敢发作,只咬着牙愤恨地偏开头,伊南娜却掐紧了他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基尔加不敢与伊南娜对视,只垂下眼神,金色的双睫如两片垂死的蝶翼微微颤抖,掩下眼底那片狠戾的光。 伊南娜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她笑了笑,松开手,基尔加一下子栽倒在地上,伊南娜站起身,语气里生出几分嘲讽:“被否定的阿利都,被遗弃的阿利都,基尔加呵,那些你们偷窃去的力量,要用血肉来偿还。” “听我的话吧,服从她,遵从她,把你的头颅献上去,是你唯一的命运。” 伊南娜转身离去,消失在深邃的黑暗中。 夜潮正临,夜风寒凉似水,浓稠血色浸没了整座树林,几束光线穿过树梢,红色纱幔般轻轻拂照在基尔加身上,他勉强撑起身体,半跪在地上,那张隐在树丛阴影下的脸逐渐扭曲,双瞳间透出渗人的仇恨,牙齿咬着嘴唇,呈现出一种不甘的愤怒。 他低下头,凌乱的头发和羽毛掩盖住了半张脸,咬破的嘴唇流下血来,口中喃喃自语,像是一种阴暗的、疯狂的诅咒。 “……不会屈从……要你死……” 第14章 黎明与黑暗,世界的两面 第18章 【总部发来通知,请于今日最后期限内回溯报告】 【总部发来通知,请于今日最后期限内回溯报告】 【收到】 祝吟辰默默在脑内点击已收到的按键,她轻轻翻过半个身子,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安提,对方面色平静,睡得正香。 祝吟辰翻回身子,开始在心中打理计划。 总部要求她每七天要抽出至少五个小时的时间回溯蓝星,报告期间的情报和信息,而今天就是最后日期。 白天不能回溯,一来有很多事情要做,二来莫名其妙地在安提面前昏睡过去五个小时未免太过反常,只有今天晚上,等安提睡着了才能回溯。 祝吟辰打定主意,心神稳定下来,她立刻翻身下床,出门梳洗,临出门前还不忘给安提身上盖上一些暖和的羽绒。 清晨的水清冽,流淌过肌肤,人……不,虫也精神许多,祝吟辰打理好自己,回到安提房间,叫醒安提后,坐在窗边等安提梳洗。 说是窗,其实是果实上开了个比门小一点的洞,两片透薄的花瓣掩在洞口上方,向外飘逸出沁人心脾的香气来,祝吟辰轻轻拂开其中一片,向外看去。 一些阿利都也已出门了,他们在各串晶莹果实间飞来飞去,远远传来笑声和说话声,空气里闪动着花朵的五彩斑斓的花粉,几片羽毛飘落在风中,像是空居金色的音符。 在还未被战争和武器毁灭过的地球,也是这样生机勃勃的、美丽的景象吗? 那一定是更迷人的…… “走吧,伊塔。”安提推门而入,祝吟辰从遥远的迷思中回过神来,应了一声。 二虫推门而出,两个接送的阿利都已等在门口了。 进入水上树根蔓织的宫殿,落座满是美味佳肴的宴席,安提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颐起来,祝吟辰却发现此处只有她和安提两个虫,正欲询问一旁的阿利都伊南娜去了哪里,对方瞥了一眼安提,快步逃走了。 算了,先不管伊南娜了,反正她至少目前不会对我们不利。 祝吟辰一边吃,一边想着怎么跟安提商量今天晚上尽量不要外出的事,毕竟她不在,为了保险起见,安提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比较好。 万一真打输了,或者有什么突发情况就不好了。 祝吟辰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口道:“安提,” 安提嘴里嚼着肉,含混不清地回道:“我在。” “我今天有点不舒服,夜潮时分,你留在屋里照顾我吧。” 即使腮帮子里全是食物,也能看到安提的神色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她认真地应了一声,然后把几盘鲜肉推到祝吟辰面前,桌前立马堆起了一座小肉山。 ……看来应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祝吟辰心想,看着安提富有活力的身影,放下心来。 …… 【中心程序返回中,请保持意识清醒】 【传输完成】 身边的液体逐渐退去,祝吟辰睁开眼睛,几个实验室人员打开舱体,搀扶起她,帮助她脱卸掉身上的实验装置后,将她带到更衣室后离开。 祝吟辰换好衣物,打开门,几个执行人员站在她面前,为首的一个做出有请的姿势,她点点头,跟在对方身后。 本以为要一如往常去联合会议室作报告,没想到执行人员拐了个弯,径直带着她走向走廊尽头的一间小会议室。 祝吟辰心生疑惑,路过联合会议室时,她不动声色地往里瞥了一眼,里面似乎在召开什么会议,会场布置空前地豪华大气,一些前所未见的达官贵人在里面高谈阔论,好像在商量什么大事。 在会场中心人群簇拥间,她隐约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但是时间太过短暂,还没来得及看清,她就走过了大门。 进入会议室后,祝吟辰又注意到台上本来应该是十二个主席的位置上莫名其妙少了四个,她掩下心中的疑虑,在八个主席面前作完报告后,被带出了会议室。 几个执行人员开车护送她到了家门口,似乎在耳麦里突然收到了什么命令,朝她点点头后匆匆离去。 发生了什么? 祝吟辰心中生出几分焦虑不安,她点击手腕的通讯器,原本有五个小时的时间来做报告,可是今天主席们只匆匆让她报告了半个小时后就迫不及待地打发她走人。 现在离意识连接最少还有足足四个小时多的时间,她该做些什么呢? 先去找奕川吧,看望一下雌虫的情况,再问问她agpc发生了什么事。 祝吟辰打定主意,她走到家门前,本打算换件大衣就走,没想到手还没摸到门上的识别屏,门就先一步打开了,一个陌生的男青年站在她面前。 他看起来还很年轻,干净阳光,一身帅气的运动装,有一股象牙塔里的学生书卷气,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 “你好,祝少校。”男青年伸出手,一双浅褐色的眼睛真诚地看着她,“我叫凌风,是奕长官的下属,请您跟我来。” …… 凌风开车,二人来到a1区最繁华的商业区一带。 透过车窗,祝吟辰注意到这一路上街上异常地热闹,头戴标有标语的头巾、举着牌子和横幅的人群来来往往,但不同于以往的暴力和乱象,商店门口摆着各色旗帜和立牌,商业活动的播报声此起彼伏,彩带漫天飘洒。 抬头望去,就连天上车道上飞驰的车流都闪着不同颜色的光芒,时不时有口号传单从天上车窗里飘落下来。 人们脸上带着激动兴奋的笑容,四处奔走,几个同色头巾的人聚在一起,高兴地彼此拥抱,又随着人流往前走。 a1区难得的和平景象,到底发生了什么?祝吟辰心中的疑云越来越深,但看到这样和谐的景象,她的心情不自觉放松了一些。 “到了,这边请。”祝吟辰下车后,立刻就闻到了空气里传来的一股蛋糕香甜味道,她看过去,是一个做甜点活动的小摊子。 祝吟辰笑了笑,多么久违的熟悉景象啊。 这里是a1区大学城中心,也是a1区的教育及人才培养基地,许多学者和学生受到agpc的优待,居留在这里。 她曾经也在这里就读过,那是一段母亲还在的,温馨的时光。 掩下心中对于过往的追忆,祝吟辰跟在凌风身后,走进一条小巷,进入了一间小公寓,打开门后,奕川出现在她们面前。 祝吟辰跟奕川打了招呼,坐在沙发上,忍不住感叹道:“没想到你们把大本营设置在这样热闹的地方。” 奕川倒了杯水,递给祝吟辰,“负责巡逻这里的执行人员是自己人,学生是我们的重点培养对象,于是我们在这里设了几个据点,这里就是其中之一。” 祝吟辰接过水,点点头表示理解,她喝了口水,奕川对乖乖坐在一旁的凌风说了句什么,凌风立刻跑去了隔壁房间。 奕川转过头,微笑着说道:“雌虫的情况好了很多,我们给她取了名字,叫阿图特,附近的几个学生成员还教了她一些简单的人类的日常语言。总之,她现在不错,要来看看吗?” 祝吟辰点点头。 她们进入隔壁房间,这里是一间卧室,房间非常整洁干净,阿图特坐在床上背对着她们,凌风正在小心翼翼地用药剂擦拭阿图特左眼的伤口,神情格外认真。 “阿图特,”奕川率先开口,语气柔和,“还记得她吗?她就是祝吟辰,把你带到家里来的人。” 凌风的动作顿住,阿图特转过头来,对视上阿图特星彩般流转的、平静的眼睛的一瞬间,祝吟辰心中一紧,竟生出些想避开的冲动。 但她忍住了,和那双眼睛沉默地对视着,阿图特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然后转回身子。 凌风继续为她擦拭伤口,祝吟辰一时间感到有些尴尬,又有些庆幸的宽慰,她对奕川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看完了,奕川笑了笑,带着祝吟辰离开房间。 “好好养伤。”关上房门的一瞬间,祝吟辰忍不住留下一句。 她没有去看阿图特的反应。 奕川带着祝吟辰上了二楼,她打开显示屏,放了一部电影,把声音调大,遮蔽二人交谈的声音,拉上落地窗的窗帘后,又去冰柜拿了一些甜点回来,坐在祝吟辰旁边,二人一边看电影,一边闲聊。 奕川一边切着蛋糕,一边遗憾地说道:“还有三个小时,您就要走了。” 祝吟辰摇摇头,帮她整理餐具,说道:“不用这么客气,你帮了我很多,在我眼里,你已经是我的朋友了。” 奕川笑了笑,“真不错,今天我可以在星际特工局打通人脉,看来明天打进agpc十二主席也不是难事。” 祝吟辰嘴角上扬了几分,她们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祝吟辰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联合城邦发生了什么吗?商业街很热闹,联合会议室也有很多不认识的新面孔,好像在商量什么大事。” 奕川点点头,“你现在常在阿努特纳星,不了解联合城邦的新闻事件倒也正常。” 第19章 她点了几下手腕上的屏幕,调出几个立体影像给祝吟辰看,只见影像闪了闪,十二个主席的家纹呈现在上面,然后是带着不同家纹纹样头巾的人们举着口号四处奔走,联合会议室内的精英们激情四射地演讲,十二个主席的影像一一展现,最后影像停留在一个熟悉的男人界面上。 祝吟辰微微皱起眉头,她抬起头,视线转移到奕川脸上,难以置信地问道:“是……萧衍?他来agpc了?” “是的。”奕川肯定地点点头,推了一下眼镜:“你不在的这几天,萧主席去世了,他家有三个儿子,都跑回来争位子了。” “争位子” “没错,你也看见了,现在是十二月下旬,到了四年一度的轮选十二主席的大选日子了,人们都在忙着支持自己认同的家族。” 祝吟辰若有所思,“我还以为十二主席不变呢,我去无人区工作之前是他们十二个人,回来后还是他们十二个人。” 奕川笑了笑,她喝了口茶,说道:“以前确实没有这个大选,是几天前萧主席死后,会议院里其他人趁机投票投出来的新规矩,毕竟十二主席已经老了,十二家族把权利握得再紧也总有撒手的一天,年轻人需要更多的新机会。” “原来如此,听起来不错。”祝吟辰点点头,想了一下,还是犹豫着问道:“你们拉拢了哪个家族吗?” “事发突然,我们没来得及统筹到足够的基金,打算先吸取这一届的经验,做好准备,下一届再参与。” “所以……确实是有了拉拢对象,只是钱不够,是吗?” 奕川转过头来,她认真地看着祝吟辰的眼睛,笑着调侃道:“我们是不是发展得有点快?” 祝吟辰心中一惊,一时间有些无措,奕川却肯定地点了点头,插了一块点心,说道:“没错,我们打算拉拢萧衍。” 听到这个名字,祝吟辰心沉了下去,她在无人区工作的时候和萧衍曾经共事过一段时间,二人完成任务后不欢而散,在任务评级里都给对方打了最低分。 祝吟辰的理由是“严重违反任务执行流程,滥用个人权利,多次对内谎报不实情报,极度漠视任务目标生命人权和人格尊严”。萧衍连理由都没写,画了个巨大的男性生殖器在卷面上就交了上去。 在其他同事那里得知这件事后,祝吟辰就更加厌恶这个昔日的同事了。 她稳了稳心神,尽量让语气显得平静,问道:“为什么是萧衍?” “他之前一直待在无人区里做事,在上邦没有什么势力,正要找个依靠的合作伙伴。我们虽然势力和声量不大,但是是他目前为数不多能够得着的势力之一。至于我们自己,也没有能攀上的大家族,萧衍好歹是萧家的后代。彼此都差不多,也就惺惺相惜了。” “这样啊。”祝吟辰勉强点点头,表示理解。门被有节奏地轻轻敲响了三下,奕川站起身,“走吧,时间快到了,我送你去生化实验室。” “谢谢。” …… 重新躺进冰冷的舱体,舱内的液体慢慢上升,漫延过身体,意识逐渐模糊,陷入一团温暖的、柔软的光晕中,一点点坠落下去。 【已降落指定坐标】 祝吟辰睁开眼睛,意识一点点清醒过来,她晃晃头,慢慢坐起身,四周是熟悉的房间,窗外投进血色的天光,跟她走前几乎一模一样。 明明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天怎么还没亮? 祝吟辰心中隐隐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向屋外一步步走去,只觉得空气是如此沉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蔓延、传播,压抑着全身发麻。 她试图把门推开,手腕却忍不住地颤抖起来,一股强烈的恐惧募地把她抓紧,呼吸也一寸寸地发紧,她突然生出一种原始的、逃跑的冲动,想要立即逃离这里,回到初生的卵里,回到母亲的胎腹中,把双眼紧紧闭上,做一个无知的东西,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个世界连同她的人生都是一场梦的幻影。 但是她就在这里,手放在门上,门外有什么东西存在着,而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张着眼睛去看,然后可能用其他肢体或者器官去做别的事情,比如突然跑起来,或者大喊大叫,也许她是对的,她可以立马就这样做。 不,她打定主意要这样做,因为她就是来做这个的,打开门,然后一直跑,嘴里发出一些声音。 于是她满怀信心地打开了门。 第15章 夜幕降临,蛛网结成 好像是进入了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眼前的一切景象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古怪地模糊成一片幕布、天与云与山与水似乎变成了一个粘稠的整体,每一个粒子都在跳跃、波动,如同坏掉了的不停闪烁的屏幕。 每向前走一步,身体就僵硬一分,好像灌满了泥水般,渐渐的,眼里的景象开始有了变化,但她心里越发恐惧起来,她的眼睛开始不受她的控制,她说不出是景象里的事物真的出了什么问题,还是自己的眼睛突然活过来了。 于是她用皮肤去感受着周围,隐隐约约感觉天上的云层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钻过来钻过去,好像一团活动的血管,把天空像肉块一样串挂起来。 她知道她的眼睛在盯着天上那个巨大的、红色的东西。 一个球体,表面坑坑洼洼的,有一些纹路在上面动来动去,一鼓一鼓的,在球体表面交织汇聚成一个圆形。 她看不清那圆形里有什么,好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里面爬上来,又好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外面爬了进去。她其实更倾向于是有东西从里面爬了出来,因为天是这样的,地也是这样的,古怪地扭动着,每一个粒子都摩擦着跳动,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钻进耳朵。 身体隐隐约约有冰凉的感觉传来,好像是下雨了,又好像是肉块纷纷滴落下来的血,带着一点浓重的腥味,打湿面颊,滴落鼻尖一点,然后向下流淌到嘴角,又滑落到脖颈处,蓦地人察觉到分外干渴。 她突然很想喝水,想挪动身体在附近找找有没有水源,但是眼睛并没有转动,于是她努力地扭动起四肢,摸索着向前进,一步、一步……突然的,指尖好像触碰到什么柔软的东西,是一种分外熟悉的、恐怖的亲密感。 她心底升起一种了然,那底下一定有什么东西,热烈地、滚烫地跳动着,一团粘稠的混合物围绕着它,随着它的跳动一起一伏。 但是她没有去看,眼眶里逐渐流出泪来。 呼——吸——, 呼——吸——,…… 她现在已经打开了门,身体也已经跑出来了,下一步要做的就是喝水。 哪里有水呢?天空上的巨大球体里面一定没有水,有也够不到,太高了。 地上也没有水,只有土腥的泥泞。 空气里有水,但是嘴巴接不着,也不解渴。 …… 她混乱地思考着,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来,手指尖可以摸到的地方一定有水,她一直都知道,只要低下头,把手聚成一个盆状,再张开嘴巴就可以喝到,她肯定是知道的。 所以下一步就是把头低下去—— 但是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去看呢? “……伊塔,你醒了。” 她回过神来,脸上湿漉漉的一片,露出似笑非笑的癫狂的神情,嘴巴大张着喘着气,尝到眼泪和鼻涕的咸味的时候她才恍然大悟,她应该直接喝眼泪的,因为眼泪也是水。 她不再思考了,麻木地张着眼睛,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 安提在吃之前遇见的那个阿利都,他的羽毛很漂亮,但是现在浸染了血,变得不好看了,现在他乱七八糟地四处散布着,这里一块,那里一块,所以可能也不会很生气。 她还注意到安提的喉咙滚动了一下,看来安提已经吞下一块肉了,看来她确实很饿。 好吧,等她吃饱了,她就带她走,去下一个地方。 祝吟辰正想提醒安提吃得快一点,就突然看见有几个黑影用一种诡异的方式扭动着,朝这边冲过来,她心中一惊,正要防守,却发现身体已经僵在了原地。 她着急起来,连忙张开嘴巴想喊安提快跑,但已经来不及了,那几个黑影已经冲到她们身边,把她们按倒在地上。 在身体松动扑倒在地上的一瞬间,祝吟辰突然感到一丝由衷的宽慰。 眼泪其实不好喝,她可以回去喝水了。 …… “你们去把剩余的身体送到冥土里,告诉阿利都们不要外出。” “你们三个去沙漠南部,把伊南娜找来,告诉她我有重要的事。” “你去西边找一个拉姆……” 恩基交代完事情,又赶往空居里安提的房间。 沿着基尔加的血迹,她走进一个果实里,一屋子的血腥气涌进鼻腔,她皱了皱眉头,看着遍布基尔加碎肉的果实内壁,屋里的羽毛和花瓣乱七八糟地飘散着,这里已经看不出原本温馨日常的样子。 第20章 走到窗前,她俯下身子,从地上拾起一颗眼球,瞳孔是金色的,边上镶嵌着一圈碎银,看起来非常美丽,她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又轻轻将它放回地上,一会会有阿努来将它送到冥土,献给埃勒伽。 恩基又在房间里检查了几圈,确定没有什么遗漏的没消灭的痕迹后,她满意地关门离去。 花了大约半天的时间回到菌群,天色逐渐泛红,恩基坐到椅子上,终于感到一点这段时间以来四处奔波的疲惫,她揉了揉额角,闭上眼睛,打算趴在桌子上休息一会儿。 两个夜潮的时间,下属们应该就可以把安提和另一个阿努带回来了,在此之前,她必须要做好保密的准备。 一切都还掌握在她手中,就像往常一样,这很好,以后要更谨慎些,不能再出额外的差错。 恩基嘴角不自觉钩起一抹温柔的笑意,身体也放松下来,在这么多天的担忧过后,她终于可以带着久违的安心感,沉沉睡去。 …… 最后一天,联合城邦在数十天的狂欢中迎来舆论的最高峰,无论是家里面还是街道上,人们挤在银行里,围在赌桌前,盯着屏幕上公示票数的每一个数字,神经兴奋到了极点,每一次数字的微小变化,每一句认同或是反对的声音都可以瞬间点燃一群人的激情。 在数天的网上选举中,已经有大部分的参选者被投票淘汰,剩下来的二十位候选人将在今晚的选举中进行最后的对决,十二位主席的位置将在上邦a1区的联合公民中心会场决出胜负。 天色已临近傍晚,结果将在今夜零点揭晓,人们举着口号板,头戴自己支持的家族的家纹,在街道上走来走去,比起前几天,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秩序和组织纪律,一些家族甚至特意派出了专门的使者,作为为首的领队领导组织支持他们的人群。 “我第一次见agpc这么和谐。”凌风望着街道上的人群,忍不住感叹道。 他关上窗,回头看向阿图特,对方似乎没察觉他的动作,专注地低着头看手环上投映的视频。 凌风无奈地笑了笑,坐到阿图特身边,看她看的视频。 上面播放着agpc广播电视台最新放送的战前生物记录影像,一条蓝鲸呈现在屏幕上,在浩瀚无垠的大海里自由自在地游着,身边围着美丽的鱼群,光线与鳞片交汇的一瞬间,无数奇异的虹光在海底熠熠生辉,倒映在蓝鲸的眼中,也倒映在阿图特眼中。 只是他觉得,她的眼睛比蓝鲸、大海和鱼群都要美丽。 门突然被轻轻敲响了三下,凌风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冲过去打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扎着高马尾辫,穿着学生志愿者工作服的女生,只是仔细看上去有些毛毛躁躁的忙碌。 她的工作服外套敞开着,露出配色大胆前卫的内搭卫衣,发型也有些毛躁,大概是因为天然卷头发较粗的原因,但一双眼睛却格外引人注目,瞳仁很大,又黑又亮,透出那种天生领袖普遍的沉稳和自信来。 她首先看向房间里的阿图特,又瞥了一眼凌风,挑了挑眉,下巴往客厅方向一扬,转身径直离开。 凌风连忙关上门,紧随其后,似乎是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他忍不住问道:“今天到你值班了?” “没有。” “啊?”凌风诧异地看了一眼女生,“那你干嘛来这里啊?” “因为我是乱说的。” “你——” “你被编到会场左侧第三观众席的志愿队了,你队长刚刚在找你,让你去开临时会议,你现在最好赶紧去找你队长。” “这么突然?!……好吧,谢谢你。”凌风脑海顿时浮现出队长在上一次会议上的狂暴状态,不禁感到头皮发麻,立刻马不停蹄地打车离开。 女生也打了辆车,独自前往会场的方向。 “陈立新在哪里?陈立新!陈立新…鞜樰證裡…” “我在这里!”车刚刚停到路边上,女生就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向奕川的方向招着手跑过来。 奕川站在一群学生志愿者中间,正在给各组的队长交代注意事项,她此时是作为agpc民间情报局的协助志愿者来组织学生们的,而非红派的干部,所以与学生们的一切接触都可以光明正大地进行。 奕川仔仔细细地给前面的队长们交代完了事务后,才看向最后一个到场的陈立新,看着陈立新百无聊赖的样子,奕川关切地问道:“出了什么事,怎么现在才来?” 陈立新翻了个白眼,“凌风的队长联系不上他,临时找到我这里来了,但我也打不通他的电话,只好花了点时间去俱乐部找他。” “原来如此。”奕川笑着扶了一下眼镜,“辛苦你了,小陈队长。” “没事,小问题。”陈立新耸耸肩,“没其他事的话,那我先去了?” “没事,你去吧。” 奕川看着陈立新的背影走远去。 此时大屏亮起,广播中响起宣布会场开放的声音,激动的人们鱼贯而入,她转过身,人们向前方跑去,而她逆着人流的方向,望向天空。 夜幕已降临了,天边最后一抹昏黄暮色彻底消失,漆黑夜色覆盖住整个城市,犹如魔术师的黑色幕布。 接下来这幕布下的舞台会出现怎样精彩的表演,她很期待。 她转过身,与人群一同走进会场。 第16章 在黎明升起之前 会场呈圆形,仿照古代罗马斗兽场建成,中间是演讲的舞台,环状的大屏投射在舞台上空,每个人都可以从里面看到演讲者和主持人的一举一动。 观众席的座位上安装有会场即时显示的一次性个人屏幕码,只要用手环扫一下电子门票上的识别码,就可以直接使用它,从会场的投票变化乃至自己的心率涨落都可以即使监测到。 【滴——识别到奕川女士,请于会场东区416号座位落座】 【识别到您已经连续六个小时未进食,是否要根据过往购买习惯预购小食?】 奕川点击确认,寻着座位号数找到了自己的座位,这里视野不错,可以很好地观看舞台中央。 她摘下眼镜,闭上眼睛,静静休息了一会儿,一个飞行机器人载着一块蛋糕和一瓶牛奶飞过来,座位立刻弹出桌板。 【滴——奕川女士,您的小食已送达,祝您用餐愉快!】 “谢谢。” 奕川戴上眼镜,揉了揉太阳穴,她一边吃着蛋糕,一边打起精神暗中观察会场里的来客。 观众席几乎已经满座了,人们热热闹闹地聊着天,现场一片喧闹。观众席的最前排坐着七个人,其中有四个正你推我让地聊得火热,另外三个则冷冰冰地各自坐着,他们就是现任十二主席之七,不出意外的话,今晚他们中的一些人就要下台了。 奕川看向空着的其他几个位置,还有五个人没到。 她吃完蛋糕,点击屏幕呼叫飞行机器人来回收垃圾,这时候大屏突然亮起,会场的气氛瞬间点燃,人们热情地呼喊着,期待着接下来的正式选举。 突然,一束聚光灯打落在舞台中央,照亮了一个丰腴美丽的女人。她戴着一顶巨大的帽子,帽檐下的红唇勾起一抹迷人的弧度,一身奢华的衣裙上镶嵌着数万颗宝石,黑色的羽毛做身体曲线的装饰,羽毛上的五彩斑斓的光泽流光溢彩,一直延伸到长长的飘逸的羽裙后摆,几乎铺遍了整个舞台。 此时此刻,她就是整个世界上最华丽瑰丽的宝石,是每一颗眼球的唯一的视线焦点。 当人们从这突然出现的炫目迷人的光泽中回过神来,发觉她是谁的时候,整个会场猛的爆发出巨大的阵阵欢呼。随着人们的激情越来越狂热,女人的动作也慢慢舒展开来,她打了个响指,音乐响起,她微微一笑,红唇微启,今夜在她唱出的的第一个音符里揭开序幕。 奕川看着这个女人,内心也不禁被这热情的氛围所触动。她是联合城邦最著名的歌星,时尚界第一夫人,也是有名的慈善家,白银。 白银在社会上非常活跃,众多公共场合都有她的身影,前往下邦做慈善的新闻更是热搜上的常驻版块,人们之所以如此激动,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喜爱白银这个人,还因为在几天前,白银公开宣布自己要参选十二主席,并发布了接下来的拉票行程。 照现在这个样子,白银的获胜恐怕是情理之中的了。奕川暗暗心想,她一边跟着欢呼流泪的人们唱着白银的歌,一边暗中观察其他的主席候选人。 观众席的第一排基本上已经坐满了,只有角落里还空着三个位置,奕川数了数,除了中途离开的白银,还差萧翎和agpc首席科技家袁立没有到场。 按理来说,选举会上,所有的现任主席都要到场才对,但是袁立是出名的不问世事,一心求真的科学狂人,所以他不来也正常。 至于萧翎,他是她们此次合作人萧衍的大哥,子承父业,如今是无人区特遣部队的首领,大概是因为agpc早就内定无人区必须保有一个主席的原因,他在网上公投中打败了他的两个兄弟后就径直回去了无人区。 第21章 那么,萧衍在哪里?他大哥都已经回去了,难道他落败后心怀芥蒂,甚至不愿意观看最终演讲吗? 白银一曲唱罢,优雅地鞠躬下台,人们恋恋不舍地目送她离开会场,他们知道她今晚还要去下邦做慈善,而她甚至不用准备接下来的演讲,因为这一首歌已经告知了所有人,她会赢得胜利。 会场亮堂起来,真正的剧目开始了。 主持人简短地做了个开场白,然后就请出了第一位演讲者,agpc最高执政官,杨威。 他年方五十,体格健壮,周身散发着不怒自威的气势,沉稳地大跨步走上讲台,环视了会场一圈,俨然一副人类首领的威严做派。 对于第一个出场者就是如此一位重量级的人物,人们纷纷陷入了寂静,他们就像是犯错的孩子听着父亲的训诫一般,沉默着听着杨威的官方式的演讲。 事实上,根本没有人想过撼动杨威这把联合城邦第一人的位置,所以这种煽动对决式的演讲也就显得有些不懂事的尴尬。 三十分钟过去了,杨威演讲完毕,人们纷纷松了一口气,但接下来的出场者让他们陷入了更沮丧的境地,他们发现自己实际上根本无法撼动这些人的位置,有些人甚至开始怀疑他们是否不应该举行这场选举,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怀疑这些主席的资格和权力。 无论如何,演讲就这样一轮轮下去,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逐渐意识到,越是次序靠后的候选人,演讲的时间也就越少。 观众席里开始有了窸窸窣窣的讨论声,等待着的候选者们也从一开始的侃侃而谈变得焦急不安。 白银的离开给了后来者们喘息的机会,他们抓紧每分每秒,故意拉扯延长自己的演讲时间。渐渐的,会场内的氛围越来越紧张压抑。 在屏幕倒计时离十二点还有五分钟的时候,意外发生了,最后一个演讲的候选人冲上台,把排在他前面的还在滔滔不绝演讲的候选人打倒在地,两个人在台上厮打起来,安保人员立刻冲上舞台维持秩序。 会场的氛围重新变得松弛热闹了许多,会场里回荡起阵阵欢呼和加油鼓劲的呐喊,整个会场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在这难得的放松时刻,奕川终于看到了那个她苦苦寻找的身影——萧衍。奕川暗暗瞥着东区最后一排的角落,一个身着军装的男人隐藏在阴影中,冷冰冰地看着舞台上的一切,他的身旁坐着一个年轻少女,少女依偎在男人的臂膀里,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 等选举结束后,就过去找他吧。奕川心想着,开始盘算起接下来双方交接信息的事项。 她们在无人区的线人传来情报,萧衍过去长期在他大哥手底下工作,为了自我证明还自发请调到了污染最严重的北海地区,根本没有想过要和别的家族往来过,全靠二哥萧岘一个人在对外维持萧家的人际往来,活脱脱被宠坏的小儿子一个。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借助人们心目中无人区特遣部队的可靠英勇印象,对外打造萧衍的亲民人设,特别是在远离萧翎势力范围的上邦。 不知道舞台上的武力对决是何时结束的,最后一位候选人不幸落败,鼻青脸肿地倒在地上,被匆匆抬走。 观众席发出一片唏嘘,紧接着,主持人上台,宣布了选举投票十分钟倒计时正式开始。 观众席的座位上弹出屏幕,上面显示了投票页面和倒计时,人们变得紧张起来,会场里一片寂静,人们安静地斟酌着,投出自己宝贵的一票。 从会场现场到上邦的各家各户,人们都在积极地参与投票,只有安全区外的下邦一片黑暗的死寂,那里没有足够的电力来维持夜生活,那里的人们也没有完整的公民权,在这样意义重大的时刻,他们沉默着,等待着历史的车轮碾过。 但至少这里有一个下邦人有决定历史的资格。 周明稳稳当当地坐在观众席第一排,胸有成竹地等待着投票倒计时结束,他是联合城邦最大的能源公司的老板,也是联合城邦人性黑暗的一面的主宰——黑环的幕后老板。 黑环是下邦的地盘,也是联合城邦最大的地下黑市交易地,掌握了无数人阴暗肮脏的秘密,凭借着里面所掌握的高层把柄,周明已经买下了足够的人的投票权,今晚他踌躇满志,胜券在握。 戴着家纹戒指的大手握住一杯酒,他啜饮一口,砸吧出一声荡气回肠的感叹。 倒计时正好停止,聚光灯打在他和其余八个人身上,在人群爆发的欢呼声中,他挺着油脂肥厚的肚子站起身,和在场的其他主席一起,笑着向人们招起手来。 观众席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萧衍冷笑一声,不耐烦地起身离开,一旁的少女被惊醒,她揉了揉眼睛,默默地跟上。 突然,他们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您好,萧少校。”奕川紧赶几步,面上挂着礼貌的微笑。 看到萧衍停下脚步,她奉上名片,紧接着说道:“我是此次合作的新负责人,奕川,这是我的名片。” 萧衍微微皱眉,他接过名片,仔细打量了一下奕川,确认了是红派的人后,才舒展开眉头。 “找我有什么事?” “我们需要您的私人联系方式,以便于今后的合作。特别是对于您在上邦的未来发展。” “我记得我给过另一个负责人了。” “很抱歉,目前红派内各个负责人的事项并不对接。对此,我们今后会加强负责人间的合作,请您放心。” “……行吧。”萧衍勉强点了点头,奕川点开手环屏幕,二人扫了一下识别屏,联系方式正式对接。 奕川还没来得及客套一番,萧衍就径直转身走掉了,他身后的少女默默跟上。 奕川注意到那是个纤弱苍白的女孩,看上去才刚成年,散发出疏离敏感的气质。 “你就在这里跟他碰头,不怕被偷拍?” 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奕川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是陈立新,松了一口气,抚着心脏点了点头。 “监控室里是我们的人。” “这样啊,看来我们发展得还挺快。” “自由和平等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奕川笑了笑,陈立新却摇了摇头,说道:“我看萧衍这人靠不住,既没有对未来的规划,也不懂得为人交际,多半只是因为目前只能依靠我们,才愿意和我们合作,我们的理念他是不懂的,还是找别的候选人合作好。” 听到这话,奕川抬了抬眼镜,迟疑了几秒,“即使如此,我们已经对萧衍投入了一定的成本,组织目前的规模和资金恐怕没有足够让我们有挑挑拣拣的能力。” “……行吧,不过依我看,我们与其继续加大对萧衍的投资,不如把资金和精力花在拉其他的投资上面,只要我们强大了,自然没必要去思考怎么控制萧衍,他自己会乖乖合作。” “你说的确实也有道理。” 两人闲聊着走出会场。天边出现一线曙光,这个常年笼罩着浓雾和灰尘的城市迎来第一个光辉灿烂的黎明,大地一寸寸温暖起来。走出会场的人们迎着朝阳,发出阵阵欢呼。 新的时代降临了。 第17章 密室无所逃,回溯夜谈时 从黑暗的混沌的世界里脱出身来,两片眼皮昏昏沉沉地张开,眼前是模糊的墙壁,带着土黄颜色的重影,祝吟辰勉强支撑起身体,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试图看清周边的环境。 意识渐渐清明,手心传来粗糙的质感,脚下是湿滑的积水和苔藓,这里是一个小小的洞穴,黑暗浸没了每一寸空间。狭隘的洞穴外隐隐约约透出点点飞舞的荧光。 祝吟辰向着洞口走去,却听见撕拉一声,她的手脚被某种不知名的丝线牢牢拴在了黑暗深处的一头,她沿着丝线走去,瞧见丝线一直通向地面的淤泥里,她扒开淤泥,试图找到丝线的尽头,但没有两分钟她就放弃了,这丝线仿佛地心的毛细血管似的,挖不倒尽头。 挣脱不开丝线,祝吟辰只好坐回地面上,即使身上变得泥泞不堪也不在意,某种意义上,她需要这些脏东西帮助她找到一点实在感和安全感——她是确确实实被困在了这里,并且已经逃脱了那种可怕的体验的。 祝吟辰靠在墙壁上,饥饿感和寒冷一阵阵袭来,她的眼前又开始一阵阵地发昏,然而前些天的景象又出现在眼前,血肉模糊的阿利都,天上的巨大球体,虚无缥缈的世界……和安提。 头痛欲裂的感觉阵阵袭来,她忍不住俯下身子,哇地一声吐了出来,眼泪鼻涕和口水都一齐向外流淌,鼻腔里传来胃液火辣辣的感觉,安提现在在哪里呢?她现在还活着吗? 那天好像有阿努来带走了她们,她没有看清她们是谁,如果安提被虫后处死,她的计划是不是就败露了,那些人虫和平共处的新理想也就此破灭了呢,她现在……该怎么办呢? 别去思考了,祝吟辰。 你现在很累了,我现在很累了。 第22章 祝吟辰像是把整个胃都翻了出去,大约吐了十多分钟后,她才感觉稍微好了一点,疲惫地靠到墙壁上,放空大脑,闭上眼睛。 洞穴上方似乎有积水滴落,耳边传来突兀的滴答声,手腕上的丝线传来隐隐约约的振动,但祝吟辰并没有动作,静静地等待着即将到访的来客。 洞口似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几点荧光随着来者的动作飞了进来,紧接着是有节奏的脚步声,低沉清冷的声音在洞穴中响起:“幼小无知的阿努呵,可还记得你的名字?” 祝吟辰睁开眼睛,眼前立着一片黑色的纤长身影,是恩基,她身后的长发被洞穴墙壁里穿来穿去的银色丝线挽起,悬在空中,一直通往洞穴外面去。一双猩红的蛇目冷冰冰地看着她,眼神里似乎透出点复杂的情绪。 “……伊塔。” “很好,”恩基转过身,似要离开,“你就待在这里吧。” 祝吟辰沉默着闭上了眼睛。 “……算了。” 祝吟辰感到手脚上的丝线慢慢松开、消失,她再次睁开眼睛,看见恩基站在洞穴门口,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她,祝吟辰突然恍惚了一下,这就是被恩基爱护着的那些阿努的平常的感受吗? 恩基向她伸出一只手,态度中仍然带着一些疏离,“来吧,你需要足够的休息和营养的食物。” 不知为何,刚才还僵硬冰冷的身体突然多出了几分力气,祝吟辰勉强站起来,扶着恩基的手,保持着一点距离,沉默地跟着恩基离开洞穴。 走出洞穴,外面是更大的洞穴,一些菌落散布在地面和墙壁上,菌丝发出五彩斑斓的光芒,顶端的孢子飘散开去,长出透明的翅膀四处飞舞着。 地面淌着血水,但随着她们越往前走,血的颜色就越好,菌落的成长状态就越好,等她们走到另一个洞穴口时,地面和墙壁上已经铺满了菌落,仿若发光的蛋壳的世界,梦幻的孢子迷幻了整个世界,目之所及都绽放着、流动着五彩斑斓的颜色。 祝吟辰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心中的压抑和悲伤似乎也渐渐淡去,她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点飞过来的荧光,荧光竟停留在了她的指尖上,变换着忽明忽暗的光芒,好像是飞不动了,在喘着气休息似的。 恩基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祝吟辰,这个小小的阿努本不该承受这样离奇的命运,她本应该安安静静地躺在温室里,做一切卵壳里的美梦,醒来了就有玛赫温暖的怀抱。 走出菌落洞穴,穿过长长的隧道,一直走到路的尽头,无数丝线结成的网阻拦在她们前方,恩基放开祝吟辰的手,向那团丝线伸出手,口中默默吟诵了些什么,只见条条丝线慢慢舒展开,似乎有生命力一般,每一根都向恩基的黑色的指尖延伸过来,穿溶进皮肉里消失不见。 通道的尽头慢慢变得亮起来,一束光打进来,恩基向前走去。祝吟辰默默跟上。通道外是一间整洁的房间,看上去跟安提的房间差不多,但空间要更小一些。 祝吟辰环顾四周,没有看见安提的影子。祝吟辰有些茫然,她转过头,看着恩基问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恩基瞥了一眼祝吟辰,轻轻叹了口气,“你的精神状态很不好,就不要说话了,也不要有疑问。”恩基转过身,临走到门口时,留下一句“从今往后,你就安心住在这里吧。”便关门离去。 “……” 祝吟辰躺到床上,这里没有他者的气息,看来一直是无人居住的地方。刚才她们一路走来,都没有遇见别的阿努,直接就走到了供居住的房间里,这里极有可能是恩基自己私有的住地。 看来,她现在所在的就是菌群的底层,如果后面想要逃出去,就要面临对抗整个菌群的风险。不过如果恩基把她和安提的存在隐瞒了下来,那么要烦恼这件事的就不只是她一个人了。 祝吟辰试图再思考下一步的方案,但是疲惫和饥饿一阵阵地传来,也许恩基是对的,现在最重要的是休息。 祝吟辰强撑着力气站起来,一步步挪到管道边上,试图去扭转上面的阀门,食物和清水慢慢流了出来,她赶紧拿了一个盘子接住,心里徒然轻松了许多。狼吞虎咽地吃完食物,祝吟辰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 接下来的一连几天几乎都是这样度过,或许不只是几天,但她逐渐算不清时间,这里除了墙壁上镶嵌的一些发光矿石外没有别的光源,起先她试图在墙上刻标记来记录时间,但这些标记在某一个疏忽的节点被打乱,于是她放弃了记时,专注于研究逃出去的方法。 然而当她打开门,门外是无穷无尽的银色丝线,每一寸都如刀刃般锋利,她伸出指尖轻触了一下,表皮立刻泌出颗颗血珠,伴着针扎般的疼痛。 她试图通过管道爬出去,但每一条管道仅拳头般大小,贯穿过坚硬的墙壁,连稍微挖宽一点管道半径都毫无可能。 她在房间里从早上转到晚上,每分每秒都在思考逃出去的方法,毒液、肘镰、撕咬、蛮力……毫无用处。 绝望是慢慢爬上心头的,随之而来的就是麻木和恐惧。 祝吟辰坐在房间地板上,一只手无意识地抓着头发,另一只手在地板上疯狂地抓挠,她看上去一如既往的坚定,只是这坚定里多了几分恐惧和茫然。 时间……过去了多久了 难道她要一辈子住在这里吗?安提现在怎么样了,她还活着吗,她现在在哪里? 真的有办法可以从这里逃出去吗? 【总部发来通知,请于今日最后期限内回溯报告】 祝吟辰的眼睛猛然睁大,仿佛抓住了深渊里的最后一丝光亮般,她一下子站起来,身板挺得直直的,聚精会神地听着系统的声音。 【总部发来通知,请于今日最后期限内回溯报告】 【收到】 祝吟辰点击确认,她瘫倒在床上,长出一口气,竟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然而又立刻感到深深的焦躁不安。 七天就这样白白地过去了,什么突破都没有……算了,就现在吧。 她闭上眼睛,意识如轻烟般上浮,身体一寸寸沉落下去,熟悉的感觉渐渐传来,她越来越习惯意识传输的感觉了。 …… “祝吟辰少校,你的意思是说,你这六天什么也没干,就一直被囚禁到现在?” “是,我尝试了目前所能想到的所有办法,没有一个有作用的。” “呃,你尝试过毒液吗?” “是的,但没有作用。” “那些外骨骼结构的刀刃呢?你肘部弯弯尖尖的那个什么玩意儿来着……” “肘镰,是的,但没有作用。” “那么你有没有用那个——” “好了,”杨威主席打断总指挥的话,他对着祝吟辰点点头,语气沉稳而严肃:“祝吟辰少校,你的报告就到这里吧,从今天开始,你暂时先留在蓝星待命,等特工局想出新的办法了,你再继续执行新的方案。” “是。” 如以往的流程一样,祝吟辰被几个执行人员送回了家中,看着空荡荡的家,祝吟辰来回踱了几步,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好,能够想到的办法她已想尽,剩下的就交给特工局的同事们吧。 去奕川的小公寓看看阿图特? 那就去吧。 她是一路走过去的,仿佛要补偿这七天的空白似的,一路上她一直在看,看城市建筑的玻璃外墙反光,看各式各样的广告牌,看路边石缝里的杂草,看太阳一点点陷落、低下去,整个城市铺上一层光辉灿烂的金色纱幔,夕阳的余辉打在各个建筑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临近六点,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祝吟辰轻轻敲了敲门,门里似乎响起什么动作,不一会儿,门被打开,一个陌生的女孩站在门口,挑着眉头打量着她。 祝吟辰伸出手,正欲自我介绍,女孩却微微一笑,打开门,“我知道你,祝少校,奕长官说过你可能会来。” 祝吟辰愣了一下,女孩却上前一步,热情地抓住她的手腕往里带,“我们正好在吃饭,就差你一个了,快来快来!” “谢谢。” 客厅里就坐着阿图特一个虫,听到有人进来,头也不抬,仍然窝在沙发角落里,怀里抱着一个枕头,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 祝吟辰看到客厅里就一个阿图特,心底徒然窜上一种逃跑的冲动,但陈立新拉着她,她只能尴尬地坐下。 桌上摆着火锅和小菜,陈立新一边往锅里下菜,一边说道:“我叫陈立新,是个大学生,目前在奕长官手底下做事。这一带的据点和这个公寓都由我负责,你以后有什么事的话,可以来这里找我。” “好的,谢谢。” “没事。”陈立新分好碗筷,抬手在阿图特眼前晃了晃,后者熄灭屏幕,安安静静地坐到桌旁,陈立新笑了笑,“好了,开吃吧。” 两人一虫一边吃着饭,一边聊着这几天agpc发生的事情,祝吟辰把十二主席选举大会的事情听了个大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第23章 陈立新夹了一块肉,对着祝吟辰大谈特谈:“……依我看,这选举实际上没什么作用,弄了半天,也就新上了一个明星,一个搞软件开发的,一个搞赌场的,太容易落着把柄了,翻遍身家独独一个钱字,执行处把住所一围,就乖乖听话了,自身都难保,还保得了人们的话?执政官们的新玩具罢了。” 祝吟辰心想这孩子还挺健谈的,说道:“也许他们背后不仅仅是表面的这些产业,能够选上主席的人,实力还是值得肯定的。” 陈立新翻了个白眼,“那岂不是更不能相信他们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如果真的像你说的这样,那么我们就是十二主席的玩具了。” 听到这话,祝吟辰若有所思,房门突然被轻轻敲响了三下,屋内的两人吓了一跳,阿图特仍然专心致志地往锅里捞着肉,陈立新连忙跑过去开门。 奕川站在门口,却不进来,她转过身说了句什么,陈立新才看到她背后还站着一个少女。 原来外面已经下起了大雨,少女看起来甚是狼狈,一身水淋淋的,苍白单薄的一片,犹如一个透明的幽灵。 奕川的衣服也湿了一大片,她向少女伸出手,好像在极力邀请她进来,少女犹豫了一会,慢慢地拉住她的手。 陈立新让开身子,脸上还挂着疑惑的神情,奕川带着身后的人迅速钻进门来。 阿图特似乎嗅到了陌生的气息,她抬头盯着女人,过了几秒后,似乎确认了对方没有威胁,又低头专心吃肉。 祝吟辰吃惊地看着两个人狼狈的样子,奕川看见她,尴尬地笑了一下,接过陈立新递来的毛巾,解释道:“说来话长……我刚开了个女生宿舍夜谈会。” 第18章 迷雾一线光,雨夜照影来 待到奕川和少女洗完澡,陈立新和祝吟辰已经备好宵夜了。 四人一虫都换了睡衣,围坐在卧室地摊上,似乎是要确确实实开场女生宿舍夜谈会。 祝吟辰一边把地毯铺平,一边说道:“我还以为你是在开玩笑。” “我确实是在开玩笑,”奕川苦笑了一下,“主要今天晚上,这里的女生还挺多的……” “我准备好了!”陈立新兴奋地打断了两人的话,她拧开一瓶汽水问道“今天晚上要聊什么?” “……呃,”奕川尴尬地扶了一下眼镜,还来不及想到些什么读书时的夜宿话题,阿图特却先开了口。 因为外人的到来,她不得不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还带了副美瞳,好叫人看不出异常,因此颇有些不满地盯着雨夜突现的陌生少女,硬邦邦地问道:“你是谁?” 气氛在这一声不满中安静下来,奕川惊讶地叫了一声,可能是一路上太疲惫,竟然忘了介绍,她连忙坐到少女身边,介绍道:“这是屠一鸿小姐,是萧衍的朋友。” 少女点了点头,栗色卷发下一双澄澈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众人,仿若一个精致美丽的人偶一般。 从进来到坐下,她一直保持着疏离的态度,沉默不语,几乎使人忘记了她。 “屠一鸿……好霸气的名字,话说你为什么——”陈立新正想问对方为什么会跟着奕川来到这里,却看见了奕川眼神里似乎在暗示什么,于是按下心中疑惑,嘴里的话打了个急转弯:“会有这样一个霸气的名字啊?” 屠一鸿微笑着回道:“我妈妈取的。” “真好,我也是。”祝吟辰突然接过话头。 看到面前这个纤弱精致的少女,脸上因为谈到母亲而松动的那一瞬间,不知为何,她心中浮起一种别样亲切的感情,好像她们说的是同一个母亲似的。 屠一鸿迎上祝吟辰的眼神,礼貌地点点头,仿佛在等待她们开启新的话题。 阿图特低头吃起肉干,陈立新立即转移起注意力,拉着四人滔滔不绝地聊起中学时的事情来。 …… 凌晨三点,众人躺在地摊上,横七竖八地睡着了。 祝吟辰却睡不着,她本来就才刚起床——在阿努特纳星刚起就来了,此时正精神抖擞,毫无睡意。 见众人皆睡着了,她小心翼翼地掀开身上的毯子,悄悄地站起来,却看见角落里躺着的阿图特猛地睁开眼,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虫族的感知能力真是强大啊。 祝吟辰尴尬地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挪到门边上,身后却轻轻响起一声“哎,等等”她回过头,奕川已经半坐起身,用口型示意她等等自己。 在阿图特不满的眼神里,二人偷偷溜出房门。 她们来到三楼的阳台上,都靠在栏杆上,望着夜空下的大学城。 天空和建筑一抹黑的一片,远处残余的几点灯光熄灭下去,整个城市正在沉睡。 奕川递给祝吟辰一根烟,祝吟辰犹豫了一下,摇头拒绝,问道:“你也睡不着” “你快回去了,跟你通个气。” 奕川收起烟,吹着夜晚的凉风醒神,祝吟辰却摇摇头。 “我暂时不回去了。” 奕川惊讶地看着祝吟辰。 祝吟辰苦笑着说道:“任务对象被她以前的上司抓走了,我现在也被囚禁,还没找到出去的方法,星际特工局的同事们正在想办法。” “这样啊,”奕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道:“怎么被抓住的?” “不记得了,一回想就头疼,好像天变红了,然后就,呃,很混乱,想不起来。” “真可惜,我不太了解星际外族的事情,帮不了你什么忙了,但是如果我身边有了解相关方面的人,我一定立刻推荐给你。” “没事,星际特工局的同事们都很靠谱,相信要不了几天就可以出新方案了。” 祝吟辰笑了笑,奕川正要再说些什么,嘴巴一张,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祝吟辰赶紧劝道:“你快回去睡觉吧,其他的事我们有时间再商量。” 奕川点了点头,正要回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道:“对了,你以前见过屠一鸿吗?情报传来她是萧衍从无人区带回来的,但是我们在无人区缺少线人,不太确定其中真假。” 祝吟辰摇摇头,“我和萧衍只在三年前共事过半个月,那时候没见到他身边有屠一鸿,其他的时间段不太清楚,如果你们需要帮忙,我可以托我以前的同事去查一下。” “那太好了,谢谢你。” “快去睡觉吧。” …… 陈立新的生物钟很准时,她睁开眼,时间刚好停留在六点半。 以惊人的速度完成了洗漱穿衣后,她回到房间想叫醒其他人,却发现屠一鸿和祝吟辰已经离开了,奕川和阿图特睡得正香。 备好早餐后,陈立新叫醒睡着的一人一虫。 “起床了!” 阿图特从被子里伸出半个脑袋,生气地瞪她一眼,把头埋进被子继续睡觉。 奕川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四处摸索眼镜。 “……” 洗漱完毕,奕川坐到桌前,美滋滋咬下一块面包,今天周末无事,实在好过。 陈立新迫不及待地问道:“昨天晚上你带回来那个屠一鸿是怎么回事?” “萧衍在外面找了女人,她和萧衍吵了一架,离家出走被我遇到了,外面在下大雨,她又没有钱住酒店,我就把她带回来了。” 陈立新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奇怪了,我看她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啊。” 奕川倒了杯茶,笑道:“一面之缘,你有多了解人家?” 陈立新撇撇嘴,不说话了。 似乎是食物香气的作用,阿图特总算愿意起床了,迷迷糊糊地走到客厅来。 “阿图特,要先刷牙才能吃饭!” …… 时间一天天流逝过去,祝吟辰在家里住了快半个月,期间来来往往小公寓,新十二主席的事情了解了七七八八,星际特工局那边却一直没有下落。 她等得有些着急了,去星际特工局去询问进展,联络人员也无奈地一摊手:“主要现在局内还在争吵合适的方案,我们主要认为可以量子传输破坏筒和炸弹过去,让您炸开通道逃出去,但总部那边一直在干涉,我们目前还在商量新的办法。” “干涉什么?” 联络人员看了看周围,低声说道:“周明主席最近提出要重修阿努特纳斯计划,说是原方案的生效时间太长了,且要消耗大量金钱和技术能耗,直接进行远距离武力打击才是最具性价比的方案,总之,他想让您退出任务。” 祝吟辰惊诧地看了联络人员一眼,对方扭过头继续工作,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道谢后,祝吟辰快步走出大楼,心中思绪纷扰。 绝对不能让他们得逞。 如果周明的方案被通过,即使虫族的实力确实很强大,但阿努特纳星上的其他生物连同虫族都必然遭受一定程度上的打击。 双方一旦结仇,不仅红派的计划会很难推进,自己也会提前被捕入狱,而安提……可恶,安提现在到底在哪里? 第24章 伊南娜是不是故意引她们进入空居的,就为了让恩基来将她们一网打尽 可是她完全没必要这样做,该死,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叫不出来的名字,意识里那些乱七八糟的鬼东西,怎么也逃不出去的房间,到底要折磨她到什么时候?! “你好。” 前面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祝吟辰猛地回过神来,惊诧地抬起头,那个幽灵一样纤弱苍白的少女挡在自己面前。 屠一鸿,她的一双眼睛平静地看着自己,好像望进自己内心一样渺远。 不知为何,祝吟辰心中有些隐隐的防备。 她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你好,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祝吟辰礼貌地伸出手。 屠一鸿却不为所动,她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微笑着问道—— “是银白的丝线吗?” ……什么?! 祝吟辰瞳孔猛地一紧,一把抓住屠一鸿的手腕,低声压抑着问道:“请问……你是什么意思?” 屠一鸿吃痛,却不挣扎,她认真地看着祝吟辰的表情,似乎在观察些什么。 两人僵持了一分多钟,看着祝吟辰越来越焦躁,屠一鸿突然聚拢双手,捧在心口处,闭上眼睛,仿佛许愿和祈祷一般,静静地伫立不动了。 祝吟辰正要再问,耳边却突然传来一声男人的暴喝—— “放手!” 一只手猛地抓住她的肩膀,她下意识地反身躲过,弓肘向后痛击,对方发出一声闷哼,退开几步,祝吟辰回头看去,萧衍捂着腰,微微弓着身子,眉头紧皱着,眼底满是暴戾仇恨。 他慢慢直起身子,冷冰冰地看着祝吟辰,“你在对她做什么?” 祝吟辰下意识看了屠一鸿一眼,不知道是否是她的错觉,那双澄澈的眼睛里,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恶毒的阴鹭一闪而过,而后又恢复了纯真。 屠一鸿天真无邪地看了一眼祝吟辰,立刻跑到萧衍身边去,紧紧地拥抱住他。 看到屠一鸿又变得乖巧顺从起来,萧衍心中平静了许多,他轻蔑地瞥了一眼祝吟辰,语气充满厌恶,“管好自己的手,什么身份敢碰我的女人,给我滚远点。” 祝吟辰忍不住怒上心头,但一想到未来还要和他在红派合作,只好压下心中怒火,只开口道:“呵,落选后还不清楚自己的斤两吗,还有资格轻蔑别人的身份” 好像也没压下…… 萧衍正要发作,却见祝吟辰眼神凌厉,手已经按在在腰间配枪上,默默掂量了一下对方的实力,只好暂时罢休。 冷哼一声,他带着屠一鸿转身离开。 祝吟辰目送他们远去,内心的疑惑越来越重。 屠一鸿好像知道些什么,她刚刚捂着心脏,是在暗示些什么吗 第19章 蛛网零落,逃出生天 【总部传讯,请于下午两点准时到联合会议室参加会议】 【收到】 祝吟辰点击确认,今天是离开阿努特纳星的第二十一天,她坐在沙发上,神色疲惫,双眼布满血丝。 就这样愣怔怔地坐到了快两点,她起身穿上大衣,出门参加会议。 走到联合会议室门口,就已经听到了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祝吟辰走进门,所有人突然不约而同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投入方案的争辩中。 周明的威望在agpc壮大得异常快,大家都知道他手握着几乎整个下邦和联合城邦目前的能源储备,如今上位十二主席,提出的方案就是他当官的第一把火,这把火能不能燃旺了,严重关系着他周明今后在十二主席中的权位。 这场看似为了全人类利益考虑,实则是十二主席内部斗争的战役,每个人都拭目以待最后的胜负。 祝吟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看着同僚们激烈地争辩,时不时偷偷瞥自己一眼,疲惫和迷茫一阵阵涌上心头。 三天三夜过去了,她始终没弄懂屠一鸿的暗示,反复重复着那个聚拢双手、捂着心口的动作,猜测不知道是否正确的暗示让她精疲力尽。 难道就要这样任人宰割了吗,就这样等着周明和杨威他们拿自己和安提,乃至整个阿努特纳星当作他们党争的筹码? 不,她绝不可能接受这样的命运。 “抱歉,各位,我想我遗漏了一些事情。” 祝吟辰突然按下了屏幕,会议室的大屏切屏出现她的脸,所有人连同台上刀光剑影的十二主席都齐刷刷地转过头盯着她。 祝吟辰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冲动,脑袋里顿时一片空白,她强作镇定,面色平静地说道:“我在阿努特纳星的时候,忘记了搜查地下室。”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趁着周明还没反应过来,总指挥急忙喊道:“我就说肯定有什么手段没用过,祝少校,作为无人区特遣部队出身的军人,你严重辜负了全人类的信任!” “抱歉,我——” “但是人类愿意再给你一次信任!”总指挥斩钉截铁地说道,他猛地灌了一大口茶,周明恶狠狠地瞪了总指挥一眼,正要插话,总指挥张开嗓子更大声地喊:“各位同僚,我们从战后的分离与争斗,到今天又重新聚在了一起,靠的是什么?是我们每个人心中对文明和和平的渴望,靠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信任……” 周明咳嗽了两声,agpc科技管理局的袁立袁主席上前两步,“哎呀,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就实际而言,最新的方案是最利于我们的这个财政和……” 在场的所有人听着总指挥和袁立的争辩,祝吟辰看见杨威向自己使了个眼色,她下定决心,再次说道:“对于我的疏忽,我感到非常抱歉,今后我会努力做好自己的职责,不辜负人类的期望。我请命,即刻连接宿体,我会尽快完成搜查,找出出口,继续执行任务。” 听到这话,会议室慢慢安静下来,周明突然发声:“你确定你可以找到出口吗?” 他沉着脸,眼底划过一道阴郁的光,阴恻恻地看着祝吟辰。 祝吟辰肯定地点了点头,她站起身,行了个庄严的军礼,眼神凌厉,“不负人类的荣光!” “即刻出发,祝吟辰少校,给你一天的时间搜查,人类等着你的胜利。”杨威终于发声,他稳稳当当地坐在位子上,这种总结性的时刻,往往出场的是他这种说一不二的领头人,他一挥手,几个执行人员立即把祝吟辰送出场外,再不容周明有周旋的余地。 …… 接上装置,躺在舱体里,祝吟辰闭上眼睛,久违的感受传来,温暖的液体慢慢上升,漫过身体…… 双眼睁开的一瞬间,她立即从床上坐起身,四处搜查。 屋内的家具和地面积了一层浮尘,床底下,浴室,每一面墙壁,每一个角落……连同几根狭小的管道一起,还是记忆里的样子,沉默地熄灭她的希望,祝吟辰的心一点点沉落下去,那种铺天盖地的绝望再次涌来。 她压抑住心底的慌乱,抱着侥幸,仍然坚持着翻找了一轮又一轮。 不知道过了多久,还是一无所获,她走到门口,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打开房门——无数条丝线闪着冰冷锋利的寒光,布满了整条走廊,一直通往未知的黑暗中去。 她靠着房门,一点点滑落下去,静静地坐在地上。还有什么办法吗? 真的还有吗? 不能放弃……决不能放弃!安提还在等我,整个阿努特纳星都在等我,决不能让无穷无尽的暴力和战争再次成为人类所谓进步的手段。 那些因为战争的污染而死去的生命,在过去的七年里我已经见了无数次,这一次,我决不能再让类似的悲剧再次发生! 如同死灰复燃一般,心中的那团火焰再次点燃,祝吟辰站起身,再次重复那个重复了无数次的动作——聚拢双手,捧在心口处,闭上眼睛,静立不动。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随着她将几乎全部的精神力专注在心脏处,祝吟辰感到身体里的毒液和那种疗愈的纯净能量被大股大股地泵出,开始活泼地涌动起来,流水般流通身体的每一个器官,连通了每一个细胞,感知的能力骤然上升,地面的微小尘埃、原木家具的木质香气和门外丝线微微颤抖的细微鸣响都清清楚楚地被她知晓。 祝吟辰就这样坚持了一分多钟,满头大汗地停了下来,她喘着气,看着自己的掌心,似乎是因为刚才催动了身体的感知极限,掌心居然同时泌出了无色透明的毒液和一种乳白色的液体——跟她身体里那种疗愈的能量有着相同的气息。 毒液她之前已经试过了,并不能融化丝线,至于这种乳白色的液体,暂且管它叫纯露吧,对于丝线大概也没有什么作用。 祝吟辰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丝线前,把纯露滴在上前,但意料之中的,并没有什么变化。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毒液居然渗透了铠甲,正在侵蚀她的血肉,纯露又一点点地恢复着伤口处细胞的生长,看来刚才的感知不仅仅催化了毒液的生长,还强化了它的毒性。 第25章 或许是几十天以来持续不断的焦虑催生了一种疯狂,祝吟辰看着自己的掌心,细胞被反复侵蚀又生长恢复的样子,伤口溢出的血液滴落到地上,如同热烈绽放的黑色玫瑰,一种可怕的想法在心里疯狂蔓延,身体逐渐颤抖起来,似乎□□比意识更害怕。 她瞪着渐渐发红的双眼,将手掌放到悬着的丝线上,然后慢慢划下——手掌渐渐被切开,血液从伤口里喷涌而出,染红了整个地面,巨大的痛苦冲击着精神,但她仍然没有停下。 丝线卡到手掌一半的时候,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祝吟辰突然很想笑,她大口喘着气,强撑着集中意识控制毒液和纯液在身体里的走向,任由表情不受控制地又哭又笑。 慢慢的,手掌被切开的上半部分延伸长出新的血肉,新的伤口撕裂开,新的血肉长出来,当整个手掌穿过丝线的时候,划过的地方已经生长出了新的,一个完整的手掌,血淋淋地,就在那里。 “哈……哈哈哈!” 祝吟辰脸上的神情逐渐癫狂,她狂笑起来,看看自己的手掌,又望向深不见底的丝线通道,一直通往未知的黑暗里去,绝望和希望同时冲击着内心——是等死,还是去死? 割不断丝线,就让丝线割断自己吧。 祝吟辰冲到管道面前,拧开开关噼里啪啦接了一大堆食物,菌落和肉层层叠叠摞在一起,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在行动之前,她要摄入足够的能量。 断头饭一般,感到有轻微的饱腹感后,祝吟辰放下盘子,平静地走到门外,身前悬着几根离她不足两尺的丝线,闪着锋利的寒光,死神的凝视般,紧紧地盯着她。 她背对屋内,决绝地关上了门。 …… 已经过去多久了?从一开始的极度的痛苦,到逐渐有一点点麻木,她已经可以逐渐加快纯露的生长速度,也有了一些经验。 用爬比用走要少切很多次,先生长心脏,再生长大脑,最后才是四肢,如果是四肢先穿过去,那就先只生长切口的骨肉,把肉块吊起来,等重要的器官穿过丝线了,再生长末端的皮、肉、血管……,如此反复。 撕裂贯穿的疼痛、切割伤口流血连同金属丝线刮搓骨头的感觉,都慢慢成为一种希望,告诉她,她还活着,心脏还在跳动,神经还有清晰的感知,四肢也在不断前进。 穿过重重交织的丝线,通道内的黑暗中闪着锋芒,如同夜晚的繁星灿烂,指引她不断向前,她知道那黑暗尽头就是渴求的光明,是安提,也是整个阿努特纳星的生死存亡。 视野上方慢慢流淌下鲜血,一根丝线模糊地卡在视野中央,好像是眼睛还没长好,她努力控制纯露,让它沿着这条丝线慢慢流到切口去,大脑的生长需要格外警惕,一丝一毫也不可懈怠。 慢慢的,前方似乎出现了岔路,她停下来试图思考,但大脑左侧还没长好,肺里的空气好像跑出去了,于是她先控制住肺部和呼吸道的生长,小心翼翼地呼吸着,睁大眼睛努力观察周边的环境。 呼——吸——、呼——吸——、…… 左边通道口里看上去更亮一些,那是菌落在黑暗中散发出的荧光,之前恩基带她走过来的应该就是这一条通道。 如果继续走这一条路,肯定会走回之前的菌落洞穴里,看来只能走右边通道了。祝吟辰撑起身体,努力向右边爬去。 …… 下午一点半,联合会议室里氛围肃穆,每个人都屏息凝神地坐在座位上,等待着祝吟辰传来的消息。 如果她没找到出口,逃出菌群的话,她就必须准时在两点回溯蓝星,整个agpc也不得不接受周明和他的势力提出的新方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眼看大屏上的数字一板一眼地跳动着,五十、五十一…… 零——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会议室中央星际特工局的联络员,联络员一头的冷汗,紧张地戴着耳机,大屏上没有任何显示,时间自然而然地跳到了两点零一分。 联络员抬起头来,虚脱一般,对着众人说道:“她没有回来。” 会议室发出一片惊叹,杨威带头鼓掌,周明脸上勉强撑起一个笑容,也跟着鼓掌,会议室里气氛逐渐松动下来,众人议论纷纷,都庆幸十二主席第一次内斗的落幕。 她逃出去了。 第20章 以她之名,行我之意 天际浮起一片灰暗的浊色,带着慢慢的扩散开来,一点冷的猩红从天幕中心现出身来了,浸入周际的暗沉,显出一片阴沉的赤色。 夜潮寒冷,宣告着阿努特纳星冬季的来临。 为整个虫群做好过冬的准备是菌群的当前大事,恩基已经为此不眠不休地熬了二十一个夜潮的涨落,布置菌落的运输路线,安排好运输的分队,提前与虫群的不同部门做好沟通联系……她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 忙完眼前的事情,恩基起身,准备去睡一会儿养养神,还没走两步,却似乎听见什么东西隐隐作响的声音。 恩基微皱眉头,侧耳仔细倾听,却又没了声响。 算了,去睡吧。 走进卧室,这里没有床,更像是一个光秃秃的洞穴。 恩基向虚空中伸出手,指尖慢慢地延伸出一条丝线,丝线长长地生长开去,卷裹着,浮在洞穴的中心团成一团混沌的黑,恩基就这样随着这根丝线融化开去,手臂、腹部、下肢……最后是猩红的眼睛,被吞噬掉的那一刻,它就在混沌中睁开了,在虚空的凝视中沉眠去。 然而状态并不稳定,恩基几番尝试睡去,却总感觉有什么东西附着在她身上,缓慢地四处爬动,粘稠的液体滴落下来,一股恶心的气息让她发呕。 气味越来越浓厚,恩基渐有些焦躁起来,简直像糊在她鼻子上似的,隐隐约约的,奇怪的声响也越来越大。 恩基警惕起来,她猛地一挥手,混沌迅速缠绕化作她的身形,听觉恢复的那一刻,书房里蓦地爆发出一阵巨大的轰鸣,血腥气混着爆破的烟尘袭来,恩基面上浮现难以置信和厌恶的神情,紧接着眼底划过一抹狠色,她原地化作一滩黑水,向书房的方向蔓延冲去。 房内座椅和其他家具四分五裂地倒在一边,地板破了一个大洞,照明用的矿石也坏了几个,在忽明忽暗的烟尘中,恩基化作人形,她看见一双银白的眼睛,蜡烛般流淌下去,新的组织又肉眼可见的生长出来,箭矢般穿过滚滚尘烟,目光如炬地看着她,她渐看清了——是那个阿努! 一声微妙的声响,一记饱含杀意的膝踢近在脸侧,恩基闪身避让开,身形化作无数的丝线,射线状瞬间将祝吟辰的心口贯穿!丝线带着血液穿过,落在地上,缠绕成恩基的身形,恩基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想看看对方的死状,却见祝吟辰还站着,胸口处密密麻麻的血洞正在缓慢地愈合,刚刚碎裂的心脏又重新生长、跳动。 ……什么? 恩基难以置信地看着祝吟辰,祝吟辰转过身,眼神凛冽如两点寒星,她盯着恩基,浑身血淋淋的,如同地狱里脱出的罗刹恶鬼,一字一顿地问到:“安提在哪里?” 恩基冷哼一声,她一挥手,身形散去,混沌的黑渐渐褪去,化作千百道银白的丝线,紧紧地缠裹住祝吟辰,似乎要把她再次拖进黑暗的地底牢笼似的。 祝吟辰挣扎了几下,发现挣脱不开,心中暗道不好,这里不能久留,趁着身体还没被完全缠住,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拼命向房门撞去! 砰——! 静谧幽深的夜色被这巨大的轰鸣震动,整个菌群微微颤抖了几下,沉睡的阿努们惊慌失措地醒来,纷纷打开房门冲到通道里,面面相觑着,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菌群的最深处,恩基的住处。 恩基看着祝吟辰冲出去的身影,心中一惊,她急忙冲上去想拉住祝吟辰,对方却果断地自断臂膀,不顾喷溅出来的血液,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门。 丝线拖着残肢到恩基面前,浓稠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恩基忍不住干呕了一下,丢下残肢,顾不得之后要怎样向整个菌□□代,带着一腔怒气追了出去。 祝吟辰逃出恩基住所,丝线一追上来就自断再生,一路畅通无阻,直接冲到了菌落培养基地。 她停下脚步,看着五彩斑斓的孢子,飘逸着拂过发着梦幻荧光的菌落,如同一个梦的乐园。 几个洞口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几个阿努在洞口探出头来,打量着她这个陌生的同族。围过来的阿努越来越多,她们带着疑惑和警惕的眼神盯着她,慢慢的走进洞来,一圈圈将她包围。 几条丝线猛地穿过来,祝吟辰眼神一动,抓住丝线的一头,丝线刹那缠绕成形,恩基紧紧地抓住祝吟辰的手腕,感受到周围阿努们询问的眼神,面上不禁有些尴尬的扭曲。 祝吟辰看着身边的虫越来越多,脸上逐渐浮出决绝的笑意。 这里是菌落培养的基地,离地面还有足足一千米左右的距离,整个菌群压在头上,逃出去的可能微乎其微。 第26章 她没有和恩基谈判的资本,想要找到安提,唯有拼死一搏,逃出生天。 祝吟辰猛地断开手腕,后撤身位,恩基有了经验,闪身避过伤口里喷涌的血,指尖丝线已经射出去,死死拉扯住祝吟辰的头颅,却见眼前一黑,大股血液居然有生命一般扑回来,恩基顿时被泼得血淋淋的一身,紧接着皮肤传来强烈的刺痛感——那股血液里含着毒液! 恩基退后几步,发出恶心的干呕声,周围的阿努们见事情不妙,纷纷做出战斗的姿势,肘镰上闪着寒光,几只凶猛的阿努率先上阵,闪电般冲向祝吟辰。 祝吟辰以一对多,交战间不慎身侧撕裂开几条伤口,毒液在伤口腐蚀发黑,血液涌出,祝吟辰痛苦地闷哼了几声,她猛地踢开一个阿努,又喘着气挡下一记刺向心脏的锋刃,身上冒出阵阵冷汗,周围的阿努们看了看一个个传着眼色,纷纷加入这场猎杀。 “够了,孩子们,退开吧。” 阿努们愣了一下,看到恩基已经恢复过来,相互看了一眼,都纷纷向后退去,只留下伤痕累累的祝吟辰和恩基在圈内。 恩基居高临下地看着祝吟辰,眼底两点猩红冷冷地盯着祝吟辰,她抬起一条手臂,指尖指向祝吟辰的眼睛,对着虚空默诵—— “她说,把流血的聚集起来,让它们流通。” 空间静止了一瞬,然后突然倒转,地面翻到上方,洞顶沉到下方,恩基的身影化作无数条丝线,将周围的空间包围成一个球体,黑洞一般振鸣着,不断地压缩、膨胀,仿若血管聚成鼓动的心脏。 祝吟辰眼看着周身被丝线结成的黑暗笼罩,心中一惊,想冲出去,膝盖和关节却猛地被几条突然射出的丝线钉穿,蛛网般将她困住。 “我说,把生长的切割开来,让它们自由。” 下一秒,祝吟辰感到左肩传来一阵剧痛,她忍着剧痛看去,风暴般的丝线层层叠叠碾压过来,左臂迎刃而解,齑粉般随风散开去了,丝线绞碎最后一点飘散的细胞,突然转了个弯,铺天盖地地袭来。 她刹时呆愣住,仿佛看见自己一点点分解、死去的未来。 “我说,把飘洒的聚拢起来,让它们合一。” 祝吟辰闭上了眼睛。却见下一刻,一道凛冽的寒光自上方猛劈下,巨大的力量崩碎了整个空间,地面倒转过来,祝吟辰倒在地上,她睁开眼睛,看见一丝光亮从空间崩裂的缝隙中照射进来,仿佛生的希望一般,一个身影落在她身边,将她轻轻抱起。 阿努们惊讶地面面相觑,那个突然杀进恩基所造黑域,护着陌生外敌的,是安提? 她们发现她不见后,找了她很久。 空间被粉碎,恩基重新化作人形,面色有些难看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原来掌握的一切都分崩离析,是这种悲伤而愤怒的感觉。 安提环视众虫一圈,面上浮现畅快的笑意,“我的姐妹啊,我的仇敌,今时不同昨日,向我挥起武器吧,因我而起的风暴中,活一个也不可以。” 阿努们的眼神纷纷变了,她们看着安提,看着她怀中抱着的昏死过去的陌生阿努,似乎逐渐意识到什么,眼里不约而同出现强烈的杀意,开始一步步向安提逼去。 “停住吧,孩子们。”恩基抬手拦住阿努们,她上前几步,面色凝重地看着安提,“你背叛了虫群。” 安提笑了笑,她一只抱住祝吟辰,一手拦在身前,削铁如泥的肘镰锋芒处,流动着奇异的金色流光。 她直视着恩基的眼睛,眼神中已经毫无以往的恭敬和遵从。 “我,即是虫群。” 恩基闭上眼睛,放下手,不再阻拦。 阿努们见状,一齐向安提冲去。 无数攻击雨点般袭来,一抹毒液迎面袭来,安提刚闪身躲过,腰腹下就劈下一记膝踢,她抬手接住,用力扔开,下一秒喉颈就迎来凶狠的一击…… 必须想办法逃出去!安提心想,耳畔祝吟辰的呼吸声越来越微弱,阿努们的攻击却越来越凶恶。 还没来得及想出有效的办法,几条丝线蓦地出现,直冲她的心脏,安提心中一惊,险险地躲开,更多的丝线劈头冲来,与此同时,无数攻击也将在下一秒袭来—— 突如其来的光亮炸裂开来,阿努们眼前爆开明亮的一团,纷纷连忙遮住眼睛,从指尖缝隙里艰难地看安提的方位,地面摇晃了几下,周边的菌落颤抖起来,以可怕的速度开始生长蔓延,散发出的荧光和五彩斑斓的孢子困住了整个菌落基地,如同一枚流光溢彩的宝石。 无数菌丝缠住手脚,仿佛极度渴望更多的营养般,开始爬上身体,阿努们慌乱了一瞬,纷纷聚到一起,试图帮助彼此扯掉身上的菌落。 恩基才扒掉身上的菌落,眼见安提和她的小阿努已经跑到了洞口,一咬牙,化作一滩黑水,正要向安提追杀去,却听见耳畔传来一声惨叫,她惊诧地回头,几个较年轻的阿努被铺天盖地的菌落淹没,一只手扒住地面,拼命地挣扎着。 恩基犹豫了一秒,叹了口气,果断转过身,开始帮助自己的下属们处理菌落。 …… 这场灾难一直持续到天明,菌群处理好所有的损失和疗愈安排花了足足三个夜潮,阿努们齐心协力,互相帮助着度过了这一场劫难,与此同时,她们的心中不约而同地沉重了许多——她们的姐妹,安提,将是她们今后你死我生的仇敌。 这一场背叛,伤痛般铭刻在每个菌群阿努的心中,也使得她们更坚强地做好未来战斗的准备。 恩基站在菌群的大厅中,她活了这么久,第一次感到如此疲惫和悲伤,身边的阿努们来来往往,搬运着伤员和过剩的菌落,她抬头望去,新的夜潮已起,冬风阵阵刮过,死亡的季节来临了,虫群将要休眠,等待下一轮新的生机到来。 似乎感应到恩基的想法,周围的阿努们陆陆续续地停了下来,她们看着恩基,等待她的决断。 恩基久久地凝望着空中那轮红色的,终于,她闭上眼睛,口中默诵几句,刹那,安提和祝吟辰逃出菌群的信号传遍了整个虫群,每个阿努的触角微动几下,隐隐约约感受到那张熟悉的脸,那双银白如雪的眼睛,记住恩基给出的她们的信息素。 黑暗之中,死水般沉寂诡异的氛围重新骚动起来,不安的气息在未知古老的幽深中弥漫;金色的沙海圣地,伊南娜居高临下地伫立在尸山血海中,傲慢地放声狂笑起来;深渊之下的冥土,寒潮涌起阵阵排山倒海的潮汐,埃勒伽发出滔天的怒吼,冰山连起涨落,似乎要把天际红色的一轮撞落下来,熄灭在这片禁忌之地。 新的虫母诞生了。 第21章 寒潮将至,冰川危影近 眼前忽明忽暗晃过斑驳光影,祝吟辰睁开眼,慢慢坐起身,她环顾四周,这里是一处狭小的山洞,通道极窄,离洞口约五六步距离,照进来的光线仅够照亮她刚刚睡着的那一小块地方。 她站起身,向洞口外走去,渐渐感到风中萧瑟的寒意,这里是一片树林,周边枯黄的草木稀稀疏疏地错落着,几个高大灌木丛遮掩住洞口附近,从枝丫缝隙间望去,天色渐显出些霜青的颜色,脚边的土壤有些湿润,似乎前段时间刚下过雨。 “安提” 祝吟辰试着喊了一声,四处张望,没有回应。 附近看起来没有打斗的痕迹,大概是狩猎去了吧,这里看起来还没布置好,厨具、干草……什么也没有。 祝吟辰打定主意,要先整理一下这里,再弄点取火和保暖的干草来,她走了两步,突然发现自己的左边轻飘飘的,不太协调,才回过神来——好像要先把左臂生长出来。 那就一件件慢慢来吧…… 天际浮起一抹深红的时候,树林隐约的脚步声响起,祝吟辰放下木材,看向来者的方向——是安提,怀里抱着果子,手里提着不认识的、看起来很肥的猎物,向她走来。 “你是打算生火吗?”安提笑了笑,放下果子和猎物,仔仔细细地看祝吟辰的左臂。 “嗯,冬天要来了。”祝吟辰回答道,她也认真地打量着安提。 安提身上好像没有什么伤,这些天,恩基把她关在了哪里? 祝吟辰问出她的疑惑,安提松开手,一屁股坐在地上,边啃果子边说:“恩基把我藏在附近的一个小菌群地下,每天来劝我不要让她担心,留下才是聪明事。” 祝吟辰也坐到安提身边,问道:“那你答应了吗?” “我拒绝一遍又一遍,知道寒潮将至,她将奔波四处忙,我要找机会逃出去。” “然后呢?” “趁她一连休息好几个夜潮,我知道是时候动手,打晕守门的阿努跑出去。”安提突然转过头,抱住祝吟辰,“我猜想恩基把你藏在另一个地方,接连找了几个菌群,幸好危急关头找到你。” 祝吟辰也回抱过去,两虫紧紧相拥,这么多天的分离,幸好她们都还活着。 第27章 只要活着,未来就还有希望。 祝吟辰突然想起什么,她松开手,微微皱起眉头,“我们现在是不是暴露在整个虫群面前了?” “是的。” “那我们今后怎么办,去哪里?” 安提突然陷入了沉默,她微微皱起眉头,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似乎在衡量某个决定。 祝吟辰见状,知道安提还没决定好下一步具体的打算,于是拍着安提的肩膀安慰道:“没事,不急着考虑这些,我们先准备过冬吧,就像你说过的,未来还长,糟糕的事情总会到来。” 她自己说过的话,应该能安慰到她自己吧…… 安提笑起来,她站起身,振作精神伸了个懒腰,似乎真的鼓起一种放手一搏的勇气似的,拍拍祝吟辰的肩膀,“我们一起把这里打扫一下吧,然后吃你用火烤的肉。” …… 联合城邦,大学城西侧。 凌风怀中抱着一沓资料,站在办公室外,他深呼吸几口气,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 凌风打开门,一个留着短发,衣着得体的中年女人坐在办公桌前,慈祥地看着他,眼神里似乎在询问他的来意。 “您好,安教授,我叫凌风,是西区海洋生物特研第二小组的组长,这个学期刚入校。”凌风向前几步,将怀中资料奉上,语气中充满尊敬,“这是我的申请,我想申请加入您下半年无人区的调研小组,我擅长……” 凌风紧张地说了一大堆,安之恒始终微笑着认真聆听,脸上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样子,等到凌风说完了,她接过申请,点点头,“我知道了,凌风同学,你的申请我会考虑,你先回去吧。” “谢谢老师!”凌风关上门,忍不住松了口气。 “你应该说,谢谢教授——” 凌风吓了一跳,他环顾四周,陈立新靠在楼梯拐角旁,斜着眼看他,故意把最后一个字的声音拖得很长。 凌风叹了口气,好像每次陈立新出现,他不是正在出糗,就是已经出糗。 至少希望那一天她千万不要出现…… 他心中暗暗祈祷,走过去开口问道:“你在这里干嘛?” “跟踪你私下向教授递申请,准备向你们小组的人揭发举报你。” 什么?!不要啊!凌风瞳孔地震,绝望在心中升起,慌忙冲到陈立新身边,试图求饶:“我不是故意的,安教授的申请是在北海附近,正好是我一直在研究的的课题,但是我缺少样本……” “原来是这样,”陈立新故作高深地点点头,表示理解,“好吧,我放过你了。” “真的吗?” “真的。”陈立新推开凌风,走向实验室,敲了敲门,转头看见凌风充满疑惑和不信任的眼神,叹口气,做出发誓的动作,凌风才将信将疑地离去。 “请进。” “教授好。”陈立新推门而入,“您要的资料在这里。” “谢谢小陈了,你们这些年轻人,一个比一个有能力了。” “没事,听说您下半年要准备去无人区了?” “是啊,呵呵。” 陈立新微皱起眉头,她四处张望,似乎没看到监控,安之恒察觉她的意思,微笑着看她,陈立新放心下来,低声说道:“那要不要给您配备几个自己人的保镖?奕长官手底下还有几个闲人。” 安之恒摇摇头,“不用了,奕川已经帮我准备好了,你们两个真是一样细心,又很可靠。” 陈立新点点头,agpc的那帮人绝对想不到,他们眼里所谓“年轻人的时髦玩意儿”就是眼前的这个人一手打造起来的,红派的首领,安之恒,现任联合城邦上邦a2区大学城海洋生命学院教授,无人区特遣部队北海地区常驻顾问,agpc星际生命研究院成员之一,在上邦享誉众多,但为人行事非常低调,在民间的知名度不高。 没有人知道安之恒是出于什么原因和契机组织了红派,她虽然率先收服了红派最初的几个成员,但是实际上很少参与红派的内部事务,基本上都交由奕川和齐争青两人打理,平时总是忙于学术研究和实地探测,因此除了骨干成员外,红派中的很多成员都不知道首领是谁。 陈立新百无聊赖地找了把椅子躺下,等安之恒传输好资料,她随手拿起一本书,随便翻了几下,问道:“教授,您为什么会对海洋感兴趣呢?” 安之恒听到这话,脸上的微笑中似乎多了几丝忧愁和遗憾,就像那些讲起过往故事就会惆怅地叹气的老人,她一边传输资料,一边慢慢讲起她和海洋相遇的最初的故事。 …… 三天后,上邦a1区虚拟海洋馆。 “好看吗?”凌风牵着阿图特的手,带着她穿过虚拟海洋馆的走廊,她看游来游去的鱼,他看她的眼睛。 他特意选了周一带她来这里,现在海洋馆里人很少,慢慢的走,可以看到地面上、天花板上和两边玻璃外都畅游着五彩斑斓的3d虚拟鱼群,黑暗走廊中,蓝调的灯光流动着,整个世界沉入蓝色的海底,水流的声音传来,似乎他们真的在水中逐流。 阿图特点了点头,凌风给她找了人类的冬衣穿上,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几乎只露出眼睛,外表看上去跟普通的人类少女别无二致。 她几乎走不动路,每走一步就要看很久很久,触碰玻璃,感应到游客的触碰,鱼群亲吻她的指尖互动,她凝视着,却好像望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凌风笑了笑,整理好阿图特翘起的一缕头发,一人一虫就这样慢慢的走。 快近傍晚时分,海洋馆里人逐渐多了起来,两人看得差不多了,凌风护在阿图特身前,牵着她走出海洋馆。 街边已经热热闹闹地开起了夜市,暖色街灯一盏接一盏照亮,食物的香气远远传来,阿图特精神一振,从刚才对海洋的迷思中回过神,她拉拉凌风的衣袖,左手指向附近一家排成长队的卤肉店,右手指向另一家摊子上挂着的的烤鸡,左右开弓,大有饕餮之势。 凌风看着她这幅模样,心中只觉可爱,他宠溺地点了点头,说一声“你去旁边的椅子那里休息一下,我马上回来”,便去排队。 阿图特坐在椅子上,看着身边的人群来来往往,大都是笑着的,她看着他们的表情,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看,只是她从那笑容里渐看出一种渴望,一种自己心底的渴望——希望自己能像他们一样真心地感到安心和快乐。 她看见他们都牵着手,不然就是相互挽着,再不然就是像祝吟辰和奕川那样,说说笑笑的,气氛很融洽,但她似乎做不到这样的事,向陈立新微笑表达谢意时,向凌风主动牵起手时,她好像隔着一块无形的屏障向她们招手,双方之间看似已经非常亲密和友好了,实则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隔阂,她做不到将心交给他者。 能够让她全心全意去信任的,在哪里? 她望向遥远的天际,她的母星在哪个方向呢? 她不知道同族长什么样子,用怎样的方式互相交流,平时的工作是什么,她只记得初生的那一刻,天地是浑圆的宇宙,一团温暖的液体将她轻轻包裹,她似乎也是融化的,在一团小小的、柔软的光晕中缓慢地流淌、旋转。 大海是一枚巨大的卵,潜入其中,可以找到和她一样孤单的生命吗? “阿图特,给。”凌风气喘吁吁地赶来,将卤猪蹄烤鸡冰淇淋奶茶虾滑一并奉上,阿图特回过神来,赶紧接过,一人一虫就近租了张桌椅,痛痛快快吃起来。 吃着吃着,阿图特停下动作,认真地看着凌风,说道:“凌风,我想去真正的海边。” 凌风心中一惊,他抬起头,看见阿图特那双美丽的、光华流转的眼睛,好像宇宙中最瑰丽的宝石,她第一次用这种诚恳热切的眼神看着自己。 但这件事不容易,蓝星的海洋已经被严重污染,无人区更是充满未知的危险,凌风也没有能说服奕川让他带着阿图特离开联合城邦的信心,他犹豫着开口:“可是蓝星上的海洋很危险……” “不要害怕!”阿图特突然凑近凌风,抓住凌风的手,认真严肃地说道:“我会保护你!” 凌风的耳根倏地红了,他偏过头,想了想,最终还是下定决心点了点头。 “好吧,我想想办法。” 第22章 它们曾经来过 天色亮得晃眼,这是一天当中最温暖的时候。祝吟辰睁开眼睛,看了看旁边,安提已经出门觅食了。 她走到洞外,伸了个懒腰,准备洗漱。 这段时间因为祝吟辰的身体消耗过大,需要更多的休息,她总是正午出门,傍晚休息,安提起得更早些,但会尽量保持和祝吟辰一样的时间睡觉,毕竟两个虫一起睡觉的话,洞里会更暖和一些。 祝吟辰洗漱好的时候,安提正好回来了,她们照常合作,一个砍材生火,另一个把肉切好洗好。 安提蹲在火堆边烤火,身体很快暖和起来,她懒洋洋地眯起眼睛问道:“你是怎么想出这样的过冬方式的?” 第28章 ……其实我还想给我们做几件衣服保暖来着。祝吟辰切着肉,心中默默想道,嘴上却打着哈哈回应:“你知道的,我很聪明。” 安提笑了笑,捡了根树枝扒拉柴火,她沉默了一会儿,决定说出心中考虑已久的决定:“伊塔,我们去冥土。” 祝吟辰没停下手里的活,对于安提的决定她一点也不意外,安提已经完成喰偶,下一步就是找到安全的栖息地。 只不过,把栖息地选址决定在冥土,还是让她心中有一点担忧。 “我们都知道冥土很危险,为什么还要去那边?” “趁着寒潮将临近,虫群活动将暂息,我要杀死埃勒伽,将她的领土占领。” 祝吟辰吃惊地睁大眼睛,猛地抬起头,看见安提坚定的神情,知道对方心意已决,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那我们一会就准备收拾行李。” “好。” …… 下一个天光和暖之时,她们精神抖擞地出发了,穿过树林,视野骤然开阔,乳白色天空下是一片金黄草海的平原,风吹过,无数草叶翻飞的、哗啦啦的声音远远传来。 这里的草约膝盖高,祝吟辰拈起一片草叶,上面已经渐有了些枯黄的腐烂痕迹,脚下的泥土湿润,这段时间总是时不时下起小雨。 希望在下起小雪之前,她们可以赶到冥土。 一路向北,这片平原上白天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生物活动的痕迹,但当夜晚来临的时候,无数荧光就会从土壤里浮起,飘离在这片广阔的、风吹沙沙响的金色海洋中。 祝吟辰和安提在附近找不到洞穴居住,就会围一个小圈,把里面的草叶铺平垫在身下,躲在这里度过寒冷的夜潮。 快行至平原边界,祝吟辰突然远远望见前方与树林的边界处有一个粉色的小点,一动不动。 她拍了拍安提,示意对方注意,两虫交换了一个眼神,放慢脚步,向粉色小点的方向接近。距离越来越近,她们渐看清了——是一个重伤在身的拉姆,面孔朝下,奄奄一息地趴在树林口的一堆草木乱石上,身边散乱着几块腐烂的肉,看起来是在运输食物的过程中被某种生物袭击了。 祝吟辰蹲在拉姆身边,试探对方的鼻息,还有一丝微弱的动静,她转过头,看了看那堆腐烂的肉,看来这拉姆已经困在这里很久了,难得她还活着。 祝吟辰站起身,心中浮起一丝犹豫,要救这只拉姆吗? 但论她们现在的立场,虫群已经是她们的敌人了,这只拉姆自然也是。 她看了看安提,安提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地上的拉姆,然后转身进入树林,又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似乎在等她跟上来。 祝吟辰站在原地没动,她凝视着拉姆的脑袋,顶上开了个大缝,黑的红的从里面流出来,一双眼睛紧紧闭着。 她看向安提:“我们不救她吗?她快死了。” 安提微笑,她看着祝吟辰的眼睛,好像比祝吟辰还看得清她自己的心似的,说道:“伊塔,你要做的,尽可去做吧。” 祝吟辰犹豫了一会儿,慢慢扶起地上的拉姆,肩膀支撑住她的身体,说道:“好吧,我们把她送到附近有阿努经过的地方就走,今后双方开战,也不用留情了。” 祝吟辰扶着拉姆,走进树林站定,静下心用触角探嗅附近阿努的气息,前方东北方向似乎有很浓烈的气息,但感觉没有什么攻击性,应该是拉姆小队们临时存放食物和建材的地方。 她向东北方向走去,安提跟在她身后。 树林稀疏,但植被高大,身子渐渐暖和许多,祝吟辰走了约十分钟左右,望见前方有一块空旷的平地,平地上有一个奇怪的巨大“石碑”立着,一些拉姆聚在那里,正在拆解运走那块石碑。 就放在前面吧,祝吟辰心想道,她往前又走了十步,却感觉那块“石碑”越来越眼熟,流线型光滑的白色外观,中间镀上一圈金属的光泽,尾部斜插着一片三角形状的金属…… 祝吟辰停下脚步,怀疑着脑海里呼之欲出的结论——导弹? 可是星际特工局从未向阿努特纳星发射过任何武器! 她额头冒出一层冷汗,回头看了一眼安提,对方蹲在地上,百无聊赖地拔着地上的草,察觉祝吟辰的目光,茫然地看过来。祝吟辰眼神微动,说道:“安提,我想进去看看。” 安提站起身,走到祝吟辰身边,“怎么了吗?” “里面有个奇怪的东西,我很好奇。” “那好吧。”安提走到祝吟辰身边,带着她走进平地中,周围的拉姆看见她们,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她们互相看了看,都没有什么动作,祝吟辰将拉姆轻轻放在地上,几个拉姆跑过来,将她抬走。 拉姆们继续各自忙各自的事,她们没有战斗的职责,身上的铠甲没有利于战斗的结构,所以并不对祝吟辰和安提动手,只要等大颚们来这里巡视的时候,告诉大颚们她们来过这边就行了。 安提早就知道拉姆们不会理她们,她四处走了一圈,开始偷吃拉姆们整理堆放的果子,惹得一旁负责装果子的拉姆幽怨的眼神。 祝吟辰走近那块“石碑”,和她猜的差不多,看上去确实是一枚导弹,但尾部没有脱离,大概内部的发动机和系统不知何种原因坏掉了,使得这导弹没有成功爆开,落在这里。 祝吟辰围着导弹走了一圈,导弹表面写着几个类似人类文字的字符,说是类似,是因为她尝试去理解它,却发现这根本不是人类的文字! 她试图刷新翻译系统进行理解,然而翻译系统只提示错误。 祝吟辰心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难道这是agpc科技管理局内部自研的密码文字吗?agpc是否在派遣她行动之前就已经尝试过远程武力打击? 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她想了想,看看身边的拉姆们,将手覆上导弹外表,正要爬上去看看尾部,却发觉几个拉姆震惊地看着自己,好像看见什么可怕的事情似的。 “呃,怎么了吗?” 一个拉姆犹豫着说道:“你不怕这东西吗?” “啊?”祝吟辰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导弹和说话的拉姆,“呃,没事,这东西好像坏了……” “伊塔,过来。”安提突然严肃地站起来,将祝吟辰一把拉过来,警惕地看着眼前的“石碑”。 祝吟辰只好跟着退后几步,“怎么了吗——” 突然,她愣住了,只见周边平地前方的树林里,地面上插着几个同样的“石碑”,五个、八个、十个……越来越多,一直蔓延到深处的树林里去。 祝吟辰的脑海顿时一片空白,她沿着“石碑”的路线一路走过去。 树林外是一个几千米高的悬崖,她走到悬崖边上,向底下望去,看见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时,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悬崖下是庞大辽阔的盆地,盆地中央插着一座高耸入云的巨大“石碑”,刀锋般屹立着,将地表劈裂开深深的沟壑,地面遍布碎裂的山石,焦黑的土地上,一片死寂,密密麻麻地分布着大小不一的“石碑”,一眼望去,无边无际。 这不是人类能造出来的东西。祝吟辰望着这片死亡的黑色墓地,一种渺远的震撼久久地在心中回荡。 难道在人类之外,还有别的文明也尝试过踏足这颗星球吗 “伊塔,”安提走过来拉住祝吟辰,“下面有不好的东西,不要再过去了。” 祝吟辰回过神来,问道:“这些是什么东西?它们是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不知道,我诞生的时候,这些白柱就在这里了。” “白柱” 安提指了指盆地中的“石碑“们,说道:“就是这些白色的柱子,若是呆在它们附近过久,身体就会逐渐腐烂融化掉,所幸拉姆会定期过来处理它们。” 祝吟辰心中一阵后怕,这症状恐怕是辐射污染的后果,看来这些导弹大多已经爆破过了,只是刚才平地的那一枚意外没有爆破,所以拉姆们才敢在附近活动。 因此面对不知情还敢上手的祝吟辰,她们才会做出刚才的举动,对她如此年轻鲁莽的举动感到惊讶吧。 安提有些尴尬地偏过头,这样重要的事情她应该早点告诉祝吟辰的,幸好没发生什么事。 祝吟辰缓过神,决定暂时先记下这件事,现在还是赶路要紧,她拍了拍安提的肩膀,“好了,我们走吧。” …… 返回安全的平地,她们继续向北方走去。 穿过这片树林,前方是一片刀刃般陡峭的峭壁,险险擦着白柱盆地的一段边界,一直通向北方的雪原中去。 这里风势很大,一阵阵狂啸着刮过,时不时有石块被吹落到旁边几千米深的白柱盆地中。 安提打在前头,带着祝吟辰小心翼翼地走过。 到了峭壁的尽头,她们松了一口气,祝吟辰望向底下的白柱盆地,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中央的那座石碑身上的字符,一串字符中只能看懂其中一个类似甲骨文的“日”字的符号。 第29章 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圆。 那个圆,代表着什么呢? 第23章 渐见雪色,纷争的启兆 到达雪原边界,祝吟辰和安提进入附近的森林,如往常一样找了个洞穴,砍下一些树枝覆盖在洞口保暖,又找了些干草铺在洞里。 她们打算先停下脚步,在这里休息两个夜潮,一来适应一下这里的气候,二来祝吟辰的身体又开始不舒服了,最好先在这里休息一下。 其实是祝吟辰要回溯了。 夜潮即将来临,祝吟辰把火堆熄灭,用还没用过的干树枝把木炭覆盖住,她站起身,打算在睡前巡视一下四周。 这里是雪原前沿,因此还不算太寒冷,放眼眺望去,前方的大片地区已经皑皑白雪覆盖,宛若一幅银白色的画卷,但这里还很干燥,只夜潮时偶尔下一点小雪,天不亮就消融化去了。 天空边界沉下一抹暗色,那血红的一轮慢慢升起,周边的景象慢慢覆上一层血红颜色。 祝吟辰没发现什么可疑的痕迹,转身回到洞穴里去了。 安提还没睡,强撑着延长自己醒着的时间,祝吟辰坐到安提身边,轻轻拍拍肩膀,安慰她不用勉强,可以睡觉了。 作为虫族,寒潮的影响还是不可避免地在她们身上起了作用,安提发现自己醒着的时间越来越短后,开始强迫自己更早起、更晚睡,以做好对抗埃勒伽的准备。 祝吟辰闭上眼睛,意识开始上升,身体向下坠落去,回溯开始…… 回到蓝星后,祝吟辰照常到联合会议室作报告,十二主席得知她和目标对象已经暴露在整个虫群中后,都纷纷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杨威率先发言,神情严肃,“计划照常推进,很不错,但总部希望你可以有更多的把握帮助目标对象顺利引出虫母。” “我们已经在着手准备进攻其中一个虫族首领的领地,相信虫母会考虑是否现身。” 听到这话,几个主席放下心来,周明突然问道:“祝少校,你目前掌握了虫母的多少资料?” “很抱歉,目前这方面还没有任何收获。” “为什么?” “当我试图向目标对象询问关于虫母的信息时,系统就会突然断连,我自己也会陷入暂时的昏迷。” “荒唐……” 总指挥赶紧出来打圆场,“我们目前对阿努特纳星的了解还不够,不排除这是当地特殊磁场的问题,目前的任务目标依然是帮助目标对象成长,这个虫母就先暂时放下吧。” 白银坐在一旁听他们讲了半天,听懂了七七八八,此时也发声道:“没错,总之这个任务照常进行就好,至于那个系统,让科技管理局去检查升级一下应该就可以了吧。” 说着说着,白银看向袁立,后者下意识看了一眼沉着脸的周明,默默点了点头,含糊其辞道:“我找个时间派人去处理。” “好了,今天大致就到这里,祝少校,你还有什么别的情报要报告吗”杨威发声打断了众人间的暗流汹涌,他看向祝吟辰。 祝吟辰想起那片死亡的白柱盆地,心中犹豫了一下,决定先暂时向总部隐瞒这份情报。 “没有了。” …… 被执行人员送回家中后,祝吟辰看了一下时间,距离意识系统重启还有三个小时,她决定先去找奕川通个消息,再回到阿努特纳星补觉。 一路开车到熟悉的小公寓,祝吟辰有节奏地敲了三下门,门开了,是奕川,她果然在这里等她。 “听说你成功逃出去了,任务得以继续,恭喜。”奕川微笑着伸出手表示祝贺,祝吟辰也会心一笑,伸出手说道:“坚持就是胜利。” 祝吟辰走进门,阿图特的房门紧闭着,陈立新和凌风都不在。 奕川沏了壶茶,祝吟辰坐到沙发上,对奕川说了她和安提准备前往冥土和白柱盆地的事,听着听着,奕川眉头微皱,她若有所思地喝了口茶:“我在情报处工作了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agpc有签署通过如此威力的武器投入使用,何况你说的那块“石碑”体积太过庞大,人类目前还没造出过这种和一座山一样大的武器,我想,那大概真的是其他文明的造物吧。” “阿努特纳星目前还没有外来战争的迹象,目标对象也说她出生前那些东西就已经在那里了,我猜,很久以前确实有别的文明想要征服阿努特纳星,但就现在虫族的生存状况来看,这场入侵的结局应该是失败。” “你打算追踪一下这方面的信息吗?我认为这与我们的计划无关。” “不,我不打算花费多余的精力去研究它,只不过……”祝吟辰摇摇头,眼底露出几分不安和困惑,“我在上面发现了类似人类文字的符号。” 奕川惊讶地睁大眼睛,祝吟辰接着说道:“仔细想想,agpc在派遣我行动之前,就已经派出了几个探测小队,但他们的任务除了公开的那些,是否还有隐瞒的部分,我很担心。” 奕川放下杯子,沉重地点了点头,“这个信息很重要,我们会派人去调查。” 祝吟辰看了一眼时间,差不多该走了。她走到门边,奕川站起身,准备送祝吟辰,祝吟辰笑着摇了摇头,“不必了,每次都由你送过去,有些太显眼了。” “好吧,一路顺风。” 祝吟辰走到停车场,打开车门,启动自动驾驶模式,拨通了一个电话,电话响了几声,立马就接通了,对方激动的声音响起:“祝少校,您还记得我!” 祝吟辰笑了笑,“当然,我听说你现在在北海工作,最近怎么样?” “我很好!同事们都很照顾我,您呢,最近怎么样?在agpc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交接的任务进展得很顺利,”祝吟辰笑了笑,“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我想请你帮我打听一下萧衍身边的一个女孩,名字是屠一鸿。” “您放心,包在我身上!” “谢谢,辛苦你了,小林。” 祝吟辰挂断电话,时间差不多刚好,她进入生化实验室,在实验人员的帮助下连接好装置,开始回溯。 …… 安安稳稳睡了一觉后,祝吟辰睁开眼睛,如常看了一眼旁边,安提果然已经出门了。 祝吟辰正要起身,也准备做些日常的事,空气中却传来几股异常的气息。 她停下脚步,轻轻蹲下,屏息凝神,从洞口遮掩的枝桠间小心翼翼地向外观察。 几个庞大黑色身影在洞口外走来走去,似乎是在寻找祝吟辰的气息来处,祝吟辰看到地面上宛若利斧劈斩过的深刻的痕迹,不耐烦甩来甩去的毒针,三双黑色眼睛下的——是大颚! 看来是那帮拉姆告的状,祝吟辰额角流下一滴冷汗,她成虫到现在为止,从未与大颚交手过,在与她们第一次打照面的时候,她就感到一种死亡的恐惧,如今自己的成长能否战胜她们,她自问没有多少把握。 她默默数了数外面大颚的数量,一只,两只……五只。 看来她无论如何必须从这里逃出去了,要提前在这附近释放出危险的信号,免得一会安提回来后,与这群大颚正面交手。 只要可以全身而退就好了。 祝吟辰静下心等待时机,当一只大颚侧身从洞穴外遮掩的树枝外经过的时候,祝吟辰双爪交叉,猛地从洞中杀出,大颚停住脚步,冷冰冰地看了看自己身上铠甲被刮开几道浅浅的痕迹,又看向突然出现的目标,眼中出现残暴嗜血的杀意。 祝吟辰就地打了个滚儿,惊颚地看着大颚身上的嬉笑打闹一样无足轻重的痕迹,心中更沉重了几分,周围的大颚们听到动静,循声赶来,看见祝吟辰后,几条毒针高高地从天空鞭打下来,直冲祝吟辰的头颅! 祝吟辰闪身避让,但数量太多,小腿侧挨了一记血肉模糊,她忍住痛,一边愈合,一边转身全力向外逃去,大颚们迅速跟了上去。 地面因为大颚们的追杀震颤起来,周围的树林摇晃,惊起活动的各种生物四处逃窜。 逃到了树林出口附近,祝吟辰在一条树干上抹下一抹毒液,意在警告安提不要接近,这暂时停顿的动作被身后追逐的大颚捕捉住,双方身位顿时拉近了一大截,从天而降的毒针一下子劈碎了树干,又顺势向祝吟辰鞭去,在可怕毒针逼近头颅的一瞬间,来不及躲闪,她一咬牙,双手抓住那条毒针,整个身体顿时在惯性作用下飞了出去,狠狠撞击在周围树木上,树木拦腰截断,草木碎屑四溅,树林中响起巨大的轰鸣。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味道,大颚们将祝吟辰坠落的草木废墟包围起来,一个大颚上前查看,却只听见风中一声铮的微响,头部和身体之间连接的部分蓦地传来一阵剧痛,祝吟辰站在大颚头上,肘刃深深刺进这唯一的脆弱点,她一挥臂,割裂开这连结,血肉节日彩带般四溅开来,大颚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周围的大颚一拥而上,祝吟辰闪躲不及,一阵凌厉的刀风刮过,背后顿时被一对巨斧般的大颚劈裂开一道,血液喷溅,深可见骨。 第30章 感到胸中气血紊乱,她吐出一口血,忍着身体撕裂的剧痛,转身擒拿住身后大颚的角突,腾空跳起,狠狠踩住大颚的背部,大颚疯狂地摇晃起身子,带起混乱的风势,卷起地上无数落叶和沙尘,祝吟辰拼命稳住身体,趁着大颚们视野被干扰,跳起抓住空中的枝桠,向远处逃去。 第24章 踏向纷争处,告别旧时友 上邦a1区,萧家。 “少爷,我们到了。” 萧衍下车,拍了拍肩上的落雪,牵起屠一鸿的手,管家带着二人进入萧家的大门。 穿过富丽堂皇的走廊,进入华贵考究的大厅,一个佣人低着头走过来,对萧衍小声说了句什么,萧衍眼神微动,转头对屠一鸿嘱咐道:“你先在这里等我。”,屠一鸿点点头,佣人带着萧衍离开。 洛岚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整个联合城邦,她已年过四十,但保养得很好,身着名贵的丝绸衣裙,体态雍容华贵。这就是萧家的女主人,萧衍的母亲。 门被轻轻叩响了几下,门外人似乎发觉了门并未关上,几声低语后,佣人的脚步声离去,萧衍推开门,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母亲”。 洛岚微笑着整理了一下儿子的大衣,眼神里满是慈爱,“你长大了,小时候还不到你二哥的肩头,现在已经是家里的顶梁柱了。” “都是母亲教导有方。” “呵呵,你们三兄弟真是让我骄傲。” 洛岚走到窗前,语气严肃起来:“你们的父亲不在了,如今萧家在联合城邦的势力散落了不少,不管是旁支还是其他家族都在觊觎着家族的生意,只不过畏惧于承担无人区的使命,才让你们大哥得以顺利到达上邦,稳稳当当地坐在十二主席的位置上。” 萧衍听到此话,顿时醍醐灌顶,感到家族如今命运悬浮,又想到自己对萧翎的怨言,心中不禁升起几分自责。 洛岚转过身,双手扶住萧衍的肩膀,“衍儿,你要回到无人区去,代替你大哥的位置,让你大哥和二哥可以安心在上邦发展,只有内外都有萧家的位置,别人才会放弃替代萧家席位的念头。” 她看着萧衍的眼睛,语气是萧衍从未听过的沉重:“你要继承你父亲的遗志,带领无人区守护整个联合城邦!” 萧衍下意识挺起胸膛,他第一次感觉到家族的责任是如此真切地担在自己肩上,自己的前途命运就是整个家族的前途命运,与以往可以仗着母亲宠溺而肆意妄为的处境不同,现在的他必须要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去行动。 他挺直身板,如同十几年前在军中发誓一般,庄严地看着母亲的眼睛,“是,儿子会尽全力成为无人区特遣部队的领袖!” …… 屠一鸿孤零零地坐在大厅里,佣人送来的点心放在一旁桌上,一口未动,她等得有些乏了,于是闭上眼睛,轻轻靠在沙发靠背上,想起那个心急如焚的,死死抓住她的女人。 她是在萧衍的口中无意听到祝吟辰这个名字的,被萧衍救助回来后,她就一直呆在他身边,那一天,萧衍在外面和同事喝得酩酊大醉,她扶着他,从他神志不清的怒骂中得知了这个让他痛恨和轻蔑的女人,还知道了祝吟辰的军衔和萧衍相同,并且首领驻地就在她心心念念的地方——战后难民驻地三号遗址。 从跟着萧衍来到上邦后,趁着萧衍忙于参选十二主席,她顺利打听到了祝吟辰的部分身份信息。 这其实不难,阿努特纳斯计划在联合城邦人尽皆知,连带着祝吟辰的名字也知名起来,在雌虫出逃,祝吟辰被判决十年监禁缓期执行后,她的名字就更加广为人知了,只不过这其中多了很多恶名,黑环黑市上也有了她的死亡悬赏令。 祝吟辰,二十八岁,十三岁那年选择辍学,加入直属于agpc的军校,毕业后被调入联合部,负责c3区外围的无人区生命救援和探索,前年因为不明原因被调到星际特工局,现任无人区特遣部队少校,星际特工局特遣特工,完成阿努特纳斯计划后,她估计会被重新调回无人区。 屠一鸿微微皱起眉头,这个一生看似循规蹈矩的军人,似乎在来到联合城邦后,就一直在干一些出格的事情,如果是申请留下雌虫性命还好说,毕竟那是她以前的工作就是寻找和保护战后蓝星上的生命遗留,但是她现在不仅瞒着所有人软禁了雌虫,还申请加入了红派,与最高骨干奕川直接接触,在蓝红两派和外星虫族中周旋,为推翻当局出谋划策。 祝吟辰这个人,恐怕比她自己想象的更为疯狂。 在雨夜小公寓里见到祝吟辰的那天起,屠一鸿暗中打定主意,她要找到祝吟辰的把柄,让她带自己到她的驻地去。 她的母亲,屠启,就在那里。 “屠小姐。” 管家的声音突然响起,屠一鸿回过神,她抬起头,看见二楼楼梯上,萧衍扶着一个雍容华贵的夫人慢慢走下,猜到这就是萧衍的母亲,屠一鸿连忙站起来,低着头,乖巧地站在管家身旁。 洛岚看见大厅里的少女,心中明了这就是萧衍提起过的在无人区偶然救助到的少女,屠一鸿,看着这少女温驯又纯洁的模样,洛岚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好感。 虽然看起来小气了些,但看起来与调皮的萧衍也算一对壁人,伴侣之间互相弥补,才能过得和美长久。 她刚好缺少一个贴心的女儿。 她对儿媳的要求不多,性格乖巧而有礼教,听从丈夫和婆婆的话语,身材和面貌上乘便好,当然,最好还是出生于有学问和教养的家庭,但务必家道中落,不要养出什么跋扈的性子,妥妥帖帖地依附于一个男人——她的儿子。 儿子是维持她富贵生活的武器,是她精心雕琢的诱饵,这样一个柔软精致的儿媳妇,她很满意。 洛岚和萧衍走到屠一鸿面前,屠一鸿低着头,不做言语,萧衍眼神中显出责备,正要呵斥,洛岚拦住萧衍,温柔地拉住屠一鸿的手,语气慈爱而温和,“你就是屠家小姐吧?在这里觉得怎么样,还适应吗?” 屠一鸿微微抬起头,一双澄澈干净的眼睛与洛岚对视,声音如涓涓细流一般,清透又干净,“谢谢关心,我觉得这里很好。” 洛岚看着这双眼睛,越看越喜欢,或许再过一段时间,她们就是一家人了。“那就好,萧衍,你去了无人区之后,要记得时刻保护好屠小姐。” “是,母亲。” …… “喀拉——” 安提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手里提着的猎物掉在地上,身体里的血液一下子冷了下来。 发生了什么? 大片树木被横七竖八地砍倒在地上,在四周零落散布着,落叶和被翻起的土壤混乱地搅合成一团,地上遍布着深刻的足迹,好像被巨大的利器深深嵌入过一般——她认得,这是大颚来过的痕迹。 隐隐约约嗅见微弱的祝吟辰留下的危险信号,安提眼神刹那锐利了几分,她一把拎出腹中储存的猎物,丢弃在地上,飞速赶往洞穴的方向。 前方有几只大颚在巡逻,似乎是在搜索她和祝吟辰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安提轻点足尖,落在半空树梢上,冷冷盯着底下走来走去的大颚们。 一共五只,其中一只似乎刚负了伤。 安提触角微动,没有嗅闻到祝吟辰在这里的气息,看来是已经走了,那只大颚的伤应该就是她干的。 安提脸上情不自禁显出骄傲的神情,她的女儿伤还未好完全,身体还不舒服,连肉都还没来得及吃饱,一觉醒来,就可以单挑五个大颚,轻轻松松逃走,真是聪慧又机敏。 不过,这场混乱的追杀该结束了。 安提眼神一凛,面颊蓦地显出一层金色羽鳞,铠甲亮起奇异的金色纹路,仿佛血管一般蔓延到全身,她口中默诵几句,身上的金色纹路有生命力一般,开始慢慢延伸到脚下的树枝上,一直深入到地面的土壤中。 悄无声息的,金色纹路流淌过的植物根系和种子开始以惊人的速度生长。 大颚们先是感到地面有着轻微的晃动,还来不及提起警惕呼唤同伴,下一秒,漫天盖地的植被猛地窜出土壤,凭着对养分的极度渴望,无数的枝条毒蛇般蔓延过来,树木如同着魔的、张牙舞爪的蛇群一般,用地上的树枝和地下的树根抓住大颚们,死死将她们缠绕住。 不过几十秒,整个树林被绿色覆盖住,地面上积累盘聚的植被高出附近足足一尺高,大颚们在这可怕的绿色旋涡中拼命挣扎着,一边用头部的巨颚砍掉缠在身上的枝条,一边疯狂甩动毒针,抽烂延伸过来的枝条。 但植被的生长比她们想象的更绝望,根系开始攻击她们的头部,试图向她们眼睛和口中延伸进去。 安提高高地站在树梢上,冷漠地看着这群曾经的姐妹,她们曾经为了虫族相互合作,共同战斗,而今时过境迁,从她苏醒,看见身边的虫卵的那一刻,她们就已经成了死敌。 第31章 随着枝条的缠绕,大颚们身上的铠甲开始裂开,枝条急不可耐地钻入,拼命吸吮新鲜的血肉。 大颚们近乎濒死,她们的力气已经用尽,但因为这极度的痛苦,本能地发出几声嘶哑的哀嚎,身体慢慢陷入死亡的漩涡中。 安提不想再看,她正要跳下树梢离去,却察觉空气中的、奇异的触感,一阵迷茫和不安涌上心头,慢慢的,细微的麻木感覆上鼻尖,一点点漫延上来…… 直到一滴血滴落下来,安提如梦初醒,挥动肘镰斩向眼前空气,空气扭曲地抽动了几下,渐渐显出一团柔软的、如同几团透明凝胶膜带裹卷起来的形态。 这东西浮游在空气中,只静止了几秒,而后又隐去身形,迅速延展开透明膜带,胃囊般将安提包裹住,安提看不清这东西的样貌,试图用蛮力劈斩开这薄膜,然而这薄膜韧性极好,又慢慢收缩,分泌出腐蚀的粘液。 安提急躁地劈砍着看不见的对手,感到身体铠甲慢慢变得酥软,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慌乱,她用力挣扎了几下,树梢倏地抖动几下,重心不稳,她一下子掉落到了地上的重重枝条蔓延中。 枝条嗅见新的血肉,急切地扑了上来,缠裹住安提的身体,她又惊又怒,狂躁起来,透过薄膜将枝条扯得稀烂,然而薄膜韧性极好,重重包裹着全身,她逐渐呼吸不上来,开始大喘气,只凭着本能勉强挣扎着。 空气一点点稀薄下去,安提眼前慢慢模糊起来,一头栽倒在枝条漩涡间,枝条们见驱使自己的主人已经濒死,再次急不可耐地爬上来,生死关头,安提神志不清地喃喃;“伊塔……” 只觉身下一股突如其来的蛮力拉扯,周身仿佛什么东西破裂开去,安提感到一大股空气猛地灌了进来,意识瞬间清醒,她坐起身,凶狠地瞪了周围的树木一眼,枝条们惊恐地瑟缩回去,她一挥臂,面上金鳞退去,身上的金色纹路也慢慢黯淡下来,渐渐的,四周的植被不动了,整个树林终于安静下来。 安提回过头,看着身下静止的枝条漩涡,里面是一个大颚,身体已经完全陷入,头部裂开成几瓣,朝天望着,巨颚上留着最后一点力气撕扯下来的一片薄膜,三双黑色的眼睛静静的,已经没了生气。 安提俯下身,轻抚大颚黑色的眼睛。 “索拉娅,谢谢……” 第25章 雪原之途,将要歇止 夜潮将至,大地覆上一层薄红,又蓦地抹上几片阴翳,轰隆的雷声阵阵响起,不一会儿,大雨倾盆落下。 祝吟辰熄灭火堆,摸黑钻进了洞穴中。 这里并不十分舒适,地面土壤带着一丝土腥的湿润,石壁也凝着一层寒霜,但好歹赶在夜潮前找到了食物和栖息地。 屏息凝神治疗了一会儿,腰腹和后背的伤好得差不多了,祝吟辰在洞口抹上毒液标记,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安提的到来。 一夜过去,光线穿过洞口,打在脸上,祝吟辰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正要起身,感到旁边似乎躺着什么东西,向身侧看去,只见安提一身水淋淋的,整个虫仰面躺在地上,湿润头发紧贴着面庞,神色疲惫,双眼紧紧闭着,看来是奔波了一夜,现在已经累坏了。 祝吟辰试探了一下安提的额头,没有发烧。 虫族的身体素质真好啊。 为了不惊扰安提的睡眠,她蹑手蹑脚地走出洞穴,深深呼吸了一口雨后的清新空气,出发去寻找干草和食物。 安提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下一个夜潮了,闻见食物的香气,意识一点点清醒过来,她睁开眼,恍惚看见明洞口外亮的火光、烤鱼的祝吟辰。 祝吟辰看见安提活泼泼地走出洞口,手里的烤鱼翻了个面,“你醒了,过来吃吧。” 安提一屁股坐在干草堆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祝吟辰看着安提,关切道:“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感觉很好,这点雨水不用担心,伊塔。” 祝吟辰释怀地笑了笑,“那就好。” “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伊塔。”安提打了个嗝,神情突然严肃起来,“我们的对手不止是整个虫群,还有伽拉瑟亚。” “伽拉瑟亚,那是什么?” “阿努的天敌,埃勒伽的造物,它们平时沉寂在冥土之中,寒潮到来之际,就会爬上岸来,捕杀我们。它们有时隐匿在空气中,有时又拟作水体或冰雪,用鼓胀延展的膜带将我们包裹住,要用那可怕的毒液将我们消化。” 祝吟辰似乎察觉到什么,她微微皱起眉头,问到:“听这么说,你已经与它们交过手了?” “是的,就在之前我们居留的洞穴附近,我杀死了我的姐妹们,又因她们,从伽拉瑟亚的捕杀中侥幸脱逃。” 祝吟辰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咬了几口鱼肉,心底沉下一片哀寂,沉默了许久,说道:“希望她们安息。” 安提笑起来,她拍拍祝吟辰的肩膀,“不要悲伤,伊塔,战死是大颚最崇高的归宿,为她们骄傲吧,挺起胸膛来,我们还要继续向前。” “是。” …… 逆着寒潮袭来的方向,她们一路向北,渐渐的,所见之处已被冰雪完全覆盖,天上天下,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寒风裹挟着积雪迎面扑来,她们有时踩在齐膝深的积雪里行走,有时抓住空中树梢飞跃,以惊人的速度迅速穿过片片树林。 “伊塔,等等。”安提轻盈一跃,落在树梢枝头,回头示意祝吟辰停住,手指向前方。 祝吟辰顺着安提手指的方向放眼望去,看清眼前触目惊心景象的那一刻,瞳孔猛地放大。 天光普照下的雪原,无数大颚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远远望去,如同无数随心抛洒的墨点,在这片广袤无垠的白色世界中格外醒目。 祝吟辰稳了稳心神,与安提对视一眼,二虫小心翼翼跳下树梢,向前奔去。 距离越来越近,祝吟辰逐渐看清了大颚们的状况——她们的身上死死缠着凝胶状的薄膜,全身原本铜墙铁壁般的铠甲也变得柔软湿滑,看上去如同一滩粘稠的黑水。 停住脚步,祝吟辰轻轻蹲下,拂去一只大颚头上的积雪,对方一动不动的,显然已经牺牲。 祝吟辰站起身,与安提一起在这片战场里沉默地走了很久很久。 直到天色显出一点薄红来,二虫才远远地望见一些还活着的大颚,她们一瘸一拐地游走在死去的同伴间,小心翼翼地推动她们的身体,似乎是在寻找幸存者。 安提停下脚步,看着那群大颚,她眉头紧皱,似乎是在思考要不要趁着她们重伤,带着祝吟辰直接闯过去,祝吟辰抬头看了看天,对安提提醒道:“我们先找个地方住吧。” 安提看了一眼祝吟辰,面上显出一点犹豫来,良久,才缓缓向东北方向的林区走去。 这里雪原辽阔,林区的树木高大而稀疏,二虫花费了一点时间,逮住几只常在积雪里跑动的猎物,又找到一棵枝叶繁茂的树,打算就这样在树上将就着睡一夜。 祝吟辰把火生起来的时候,天幕上红色的一轮已经显出来了,安提三两下把猎物的皮毛剥去,串起来在火上烤,她一边翻转着烤肉,一边如往常的餐前小课堂一样,向祝吟辰滔滔不绝地讲述她们今天吃的是什么生物,有什么什么习性,要如何捕捉…… 一夜过去,祝吟辰揉了揉眼睛,察觉身边的安提还没醒,她小心翼翼地钻出树丛,对着辽阔的雪原伸了个懒腰,因为在树上睡得不太舒服,所以这次她起得格外的早。 天光初亮,光线落下,雪地折射出耀眼的光芒,瞧见不远处的雪堆里有些动静,祝吟辰扶了下树干,正要跳下树去找些食物,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一丝细不可闻的声响,头上的触角微微探动。 祝吟辰皱起眉头,看向声响传来的方向——天与地交接的地平线尽头,一抹沉重的黑影缓缓移动,如同黑色的乌云,遮蔽白色的天幕,无数大颚踏着整齐的步伐,碾压过广袤无垠的雪原,列阵而来。 感到身下的大树开始微微颤动起来,祝吟辰急忙转过身,想去叫醒安提,却发现安提已经站在了她身旁,望着那群乌泱泱的大鄂,她们的速度是如此惊人,已经迅速穿过昨日的战场,正在气势磅礴地向这边赶来。 即使数次统领过无人区的围剿行动,祝吟辰也还是第一次见这样惊心动魄的景象,她看向安提,急迫地问道:“我们怎么办?” “伊塔,不要紧张,我们就呆在这里,”安提皱着眉头,看上去也有一丝紧张,“时间来不及转移,也没有别的去处。” “……” 祝吟辰只好也望向远方,无奈地注视着大颚们以排山倒海之势向这里迅速逼近。 不过几十秒的时间,第一只大颚已经踏进了这片林区,祝吟辰想了想,还是拉着安提躲进了树丛里,即使这里的树木足有百米高,但她总是习惯更谨慎一些。 第32章 地面迅速被大颚们占领,她们沉默地站在雪地上,严阵以待。 祝吟辰透过树丛,小心翼翼地向树底下看去,大颚们头上的触角不停探动,似乎是在寻找什么目标。 不会是找我们吧? 应该不至于这种阵仗吧…… 祝吟辰压下心中的不安,沉默地注视着大颚们,静待她们的下一步行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冰天雪地里,寒风凛冽,裹挟着积雪阵阵刮过,大颚们身上渐积起一层薄雪,她们沉默着,以身作饵,等待敌军的降临。 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在酝酿着,风雪似乎静止了一瞬,仿佛被成团的隐形气囊堵住去处,折射的光斑随着风雪的涌动,在空气里飘摇、闪晃。 一只大颚的铠甲上突然扭动起什么东西,一滴粘液直虚空中滴落,打在大颚的眼睛上,腐蚀的剧痛瞬间贯穿神经,大颚发出一声愤怒的低吼,信号刹那连接了所有大颚,整个战场沸腾起来,空气中的敌军,伽拉瑟亚现出原形—— 它们几乎占领了整个雪原,透明的身体膨胀作大颚的几倍,如巨大的气球般,重重堆积在雪原上,近乎百米高,层层薄膜将每个大颚包裹住,开始急速收缩,分泌腐蚀消化的毒液。 战争开始了。 察觉身下的树木抖动得越来越厉害,祝吟辰紧张地抱着安提,瞥见高高飞上来的伽拉瑟亚的身体碎片和风雪,忍不住探头望向树底下——大颚们用巨颚撕裂伽拉瑟亚的身体,用毒针鞭碎毒蛇般的膜带,身体也在毒液腐蚀中一寸寸软弱下去,风雪和伽拉瑟亚的碎片搅拌着飞溅得到处都是…… 她小心翼翼地缩回头,不看了。 她想起人类成立联合城邦后发动的星际战争,基本上都是特工带回情报,总部锁定目标坐标,然后十二主席商量一下具体流程,总指挥点击几个按钮,大家背着手或坐在椅子上,在实验室里看着大屏上的数据忽高忽低变化一阵,要不了多久,agpc就会传来捷报,然后大家就一齐欢呼起来,整个过程干干净净,文明又有序。 她又想起来在无人区的那段时间,她统领着几百个下属,负责管理战后难民驻地三号遗址,镇压周围虎视眈眈的帮派和黑恶势力。部分成员只要坐在操控室里,就可以击退大部分的外袭。 规模极大的时候,她会亲自上阵,一边在耳机里指挥基地内部协同作战,一边带着几个分队穿过防守堡垒,在无数子弹穿透灼热的空气中,穿过战场,将敌人迅速击毙,再俘虏处决他们的首领,是她做了无数次的工作。 但她没有把对手砍得到处都是,好像礼炮炸开无数碎纸片,在庆祝什么狂欢节日一样。 尖端而冰冷的科技在一定程度上,高高在上地掩盖了战争的真面目——用最原始的野蛮和暴力去摧毁另一个生命的存在。 祝吟辰额上冒出冷汗,身处这场赤裸裸的杀戮中,她第一次感到一种如梦初醒的震撼,前所未有的畏惧和惶恐在心底蔓延,身体竟忍不住微微战栗起来。 安提察觉祝吟辰的异状,她扭过身体,轻轻将祝吟辰的头抱在怀中,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耐心地安慰祝吟辰的惊惶。 不知道这场战争持续了多久,四周逐渐安静下来,光线暗淡下去,透着一层薄红。 祝吟辰状态逐渐稳定下来,看着安提无声关切的眼神,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已经完全好了,又不想让安提太担心,她站起身,向树丛外走去,想看看情况如何。 没有任何征兆,眼睛注视着树丛缝隙外的天空,手触动树丛,悬在半空中,似乎是要去推开重重包围的树枝,风好像也停住了,四周的空气凝固着,心底还残存着一丝遥远的畏惧,时间滞留的一瞬间,仿佛自重重虚空中穿越而来,一点锋芒突破所有既定的障碍,闪电般将树丛贯穿。 “伊塔!” 第26章 寒风凛冽,冥土之引 身体突然变得轻飘飘的,胸中的气压顷刻泻出,灌进凉丝丝的寒风,祝吟辰脑海中一阵茫然,看见眼前的景象突然倾斜、旋转,整个世界似乎加速远去、远去—— 直到身体自半空中坠落下去,头颅与地面撞击的剧痛让她瞬间清醒过来,她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意识恍惚间,看见满地飞溅的血液和远处躺着的,她的下半身。 “伊塔!” 刚才的一瞬间,一道寒光闪过,她们所在的树丛贯穿,险险地擦着安提的脑袋劈过去,毛骨悚然的,安提身上顿时冒出冷汗,僵直的那一秒,竟眼睁睁地看着祝吟辰被斩作两半,掉落下去。 对方没有给她没有更多的反应时间,安提怒上心头,却见又一道寒光气势汹汹直冲面门而来,她勉强避开这一击,还来不及站稳,所处树丛却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一股无名的巨力开始毫无章法地四处劈砍,似乎是要用这种方式将她逼出来。 无数草木碎屑雨点般打向身体,死亡的寒锋几次擦着身体过去,安提咬了咬牙,不得不被逼着跳下了树丛,只听风中几声铮的微响,半空中的身体顿时被几道铁索般的毒针牢牢捆住,又自高空狠狠抽落到地面上,整个树林顿时回荡起巨大的轰鸣,击中的地面积雪和树丛烟花般炸裂开来,雪泥和草木碎屑高高腾起,又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犹如下了一场肮脏的雪。 感到血液在逐渐流失,巨大的耳鸣声麻木了半边意识,祝吟辰强撑着打起精神,手肘撑起上半个身子,拼命向下半身的方向爬去,还没爬几步距离,却发现地面一阵阵地颤动,有什么东西黑压压地包围过来,一丝恐惧在心底蔓延,她抬起头,看见数个冰冷锋利的巨颚悬在自己头上,如同死亡的断头台,伽拉瑟亚死去的、残留的粘液从上面流淌下来,一群大颚冷冰冰的注视着自己,仿佛在看一个已经死去的、不存在的东西。 对死亡的恐惧如深海水底的黑暗,磅礴地压来,她感到自己在发抖,身体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但多年以来的经验和阅历及时接过了她的理智,即使她的身体已经绝望了,神智却很冷静地思考着——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前方的大颚突然分开一条路,三对沉稳粗壮的虫足一步步将雪地刺穿,踏到她的身前来,她仰着头,看见在沉入血腥颜色的夜潮下,一个空前巨大的大颚逆光的身影,如同黑色的山峦,几乎遮蔽了眼前的整个天幕,又将她的身体完全遮蔽在阴影中。 血液流失得越来越多,要黏合的下半身却似乎有一整个人生那样遥远,触不可及,她看着眼前的大颚,眼前一阵阵发黑着,意识一点点模糊下去…… 就这样结束了吗 真可惜,我还没找到妈妈呢。 祝吟辰恍惚地笑了笑。 希望她离开后,可以过上自己—— “伊塔!起来!” 熟悉的声音如一星箭矢划过无数时空交错,将黑暗那头的死亡漩涡倏地击破,祝吟辰一下子惊醒,她撑着最后的一丝力气昂起头来,隐隐约约望见远处一个黑色的身影穿过重重大颚的包围,努力地向自己奔来。 这身影如同无尽黑暗中的一点火星,生的渴望在胸中重燃,祝吟辰再次强撑起身子,向下半身的方向一点点爬去。 无论希望有多么渺茫,但只要还在,就值得去争! 那些坚持了这么久的计划,那些下定了的决心,对自己和她人许过的承诺,她一个也不要放弃! 眼见着距离一点点靠近了,听到安提那边的打斗声越来越激烈,祝吟辰的速度也加快了一些,终于,在指尖触碰到的那一刻,纯露向下半身蔓延去,新的血肉迅速生长,她精神一振,正要抓住下半身将其拼合,冷若冰霜的声音在头上响起—— “原来是这样的能力,怪不得死到临头还到处乱爬。” 下一秒,后背到胸口倏地被贯穿,血液四溅,锋芒抵着跳动的心脏,一寸寸深入下去,祝吟辰口中喷出血来,或许是希望与绝望之际的疯狂,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反而激怒了她,不顾伤口的撕裂,她勉强转过身子,怒视着眼前踩着她的的大颚,大颚看见眼前的小虫居然有力气做这种反抗,虫足嘲讽般地抵至尽头。 然而祝吟辰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哀嚎,连一点求饶的反应也没有,只有眼神中火焰般的愤怒和仇恨,二虫搁着一颗穿在虫足上的心脏,久久地僵持着。 地面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远方的大颚们发出阵阵急促的低吼,和祝吟辰僵持着的大颚转头看去,只见安提迅速穿过陷落在无数藤蔓的大颚,闪电般向自己杀来! 大颚不屑地冷哼一声,察觉虫足上隐隐约约有了些小动静,她低头一看,一条条毒蛇般的藤蔓自地面钻出,贪婪地向爬上她的身体。 见眼前的大颚突然陷入沉默,祝吟辰试图挣脱开胸口的虫足,她卯足力气,努力挖开身下的积雪,尝试将身体下沉脱开。 然而下一秒,大颚不耐烦地挥了一下虫足,无数藤蔓应声而断。 第33章 祝吟辰的身体僵住了。 “无聊的闹剧,该结束了。” 大颚猛地低下腰腹,借力侧身一拧,两条气势汹汹的毒针倏地轮鞭出去,在空中荡出沉重的杀意,直向安提面门扫来,安提心中一惊,急速弓下身子试图闪避,却见毒针在半空中舞过一个诡异的半月弧,瞬间纵向劈向她的头颅,容不得半点分心,安提打滚在地,极限躲过,身旁泥雪猛地鞭炸开来,溅了她一身,她吓了一跳,冷汗瞬间流遍全身,心神紧张到了极点,大喘着粗气,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大颚的下一步动作。 大颚冷笑一声,突然转过身,安提眼睁睁看着大颚再次将一道毒针贯穿进祝吟辰的身体,血液喷溅出来,染红了整片雪地。 一刹那,巨大的愤怒填满了整个胸膛,理智顿时烟消云散,不顾大颚的威胁,她全力冲上去,无数的藤蔓破出雪地,与她一齐冲锋! 大颚察觉动静,头部的巨颚带着寒风扫过来,看准时机,她双掌撑住巨颚,借着巧劲翻上大颚的背部,试图指挥藤蔓刺穿大颚的眼睛,然而下一秒,只几下干净利落的挥斩,无数藤蔓哗啦啦的碎去,不顾背后的安提,大颚直接将祝吟辰甩到半空中,另一条毒针心狠手辣地劈下—— 周围很安静,想象中的死亡并未袭来,祝吟辰睁开眼睛,看见安提趴在自己身上,紧紧地护着自己,她抱住安提,表示劫后余生的安慰。 疑惑在心底蔓延,她抬起头,越过安提的肩膀,看到毒针的锋芒悬在离她们半尺的地方,奇怪地停住了。 ……怎么回事? 仿佛突然听到什么命令一般,大颚果断收回毒针,口中发出一声粗犷的鸣啸,所有大颚精神一振,都纷纷绕过祝吟辰和安提,去帮助远处还陷在藤蔓的同伴。 随着大颚们逐渐远去,周围雪地变得空旷起来,祝吟辰拍拍安提的肩膀去,轻声说道:“安提,我们没事了,起来吧。” 安提迷惑地睁开眼睛,听见耳畔一声风响,一个物体突然扔了过来,她猛地跳起来,转身准备迎敌,却看见大颚沉默地看着这边,没有半点继续攻击的意思。 …… 她转过头,看见祝吟辰拿着被扔过来的下半身,开始拼合身体。 一阵寒风刮过,三方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似乎这种时候谁动一下歪心思,这里就会重新变成你死我活的局面。 猜不透大颚的行为,安提静静地站着,等着祝吟辰愈合好,脑内思绪如风暴般凌乱。 这大颚怎么不打了 祝吟辰站起来,看见风中凌乱的安提,又看看沉默的大颚,正要开口发问,大颚却率先发声了。 “告诉我,弱小的阿努呵,为何要叛逃虫群,千里迢迢来到此地” 祝吟辰沉默了一会儿,回到:“这恐怕与你无关——” “看看自己的样子吧,二位,”大颚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你们要拿什么来对抗整个虫群难道是那种袭击空居后,得来的让几根藤条跳舞的力量吗?还是你这可笑的,趴在地上心甘情愿挨打的能力” 祝吟辰没有说话,实际上,她很清楚她们目前的实力还远远不足以对抗整个虫群,只是怀着一丝理想的希望,觉得这是一个努力就有收获的过程,但她没有想到,这第一次考验来得这么快,这么猛烈。 “几十个夜潮升起又落下,我们流离在外,已经将你的部下打得落花流水。”安提走上前,犀利的眼神直视着大颚,“至于你,不久也会匍匐在我们脚下。” 听到安提的话,祝吟辰心中一惊,这张狂的话语反而激起她心中的自信,没错,这一路来,她们的成长非常可观。 如果不是今天就遇见大颚的话,说不定也不会输…… 大颚看了安提很久很久,突兀的,她长出一声叹息,“你们的无知比我想的更严重。” 她转过身,“随我来吧,寒风中的战士需要指引。” 安提和祝吟辰互相看了看,反正没有别的路走,犹豫着跟了上去。 祝吟辰试探着发问:“你为什么不打了” “这恐怕与你们无关。” “……” 大颚一边走,一边说道:“把你们那些可笑的希望和理想都丢掉吧,在抵达胜利之前,你们需要的是拥抱死亡和毁灭。” 她转过身,深沉地凝视着二虫,语气仿佛来自冥土遥远的尽头,穿过肉与灵的隔阂,直抵内心深处的寂静。 “记住,你们所向往之处,并非光明照耀之地,要用绝望作脚步,一步一步向前进。” “记住我的名字,尼努尔塔,我在此以伊南娜阿努萨之名,暂且收容你们的身躯,接纳你们孱弱的灵魂,带你们到冥土中去。” 第27章 她将步履轻轻放,静心凝神探秘晓 “到了,这里是我们暂时的基地。” 尼努尔塔停住脚步,祝吟辰和安提也随之停下,好奇地观察着周围。 天光初亮,她们已经深入雪原,折射着闪耀光芒的雪地上,鼓起数个巨大的半球状冰室,许多大颚和拉姆进进出出,往里面的地底隧道运输伤员和食物储备。 她们经过这里,瞥见祝吟辰和安提居然活着站在这里时,都纷纷露出惊讶的眼光,然后继续干自己的事,一派井然有序的景象。 几个巡逻的大颚走过来,其中一个带队的扫了一眼安提和祝吟辰,对尼努尔塔说道:“一切正常,请求轮换下一班巡逻。” “去吧。” “是。” 尼努尔塔踏了踏虫足,示意祝吟辰和安提跟上,随后带着她们进入了其中一个冰室。 一路上,不断有大颚和拉姆对尼努尔塔作报告,尼努尔塔总是用几句话就作了果断有效的回应,安提和祝吟辰互相看了看,心有灵犀地牵着彼此的手,沉默而谨慎地打量着四周。 冰室地底的空间格外庞大,数个通道连接交错,通向不同的分工区域。 她们经过上层的伤员处理区域,看见洞穴内有许多小虫在大颚们身上飞来飞去,形态类似祝吟辰幼年的样子,一个金属小球上长着一对黑豆小眼,后面插一对上下翻飞的透明小翅膀,不同的是,她们的头部长着一对锋利的小颚,身体也散发着淡淡的荧光。 祝吟辰注意到,这些小虫飞到大颚们的伤口上后,一边将咀嚼后的菌落吐到上面,一边用锋利的小颚缝合伤口。 她们就是阿努的医疗部门吗?唾液消毒,小颚缝合,真是厉害的外科医生,祝吟辰心底暗暗想道。 走下更深的地底,光线顿时暗淡了许多,四周的洞穴内散发流动着五彩斑斓的奇异色彩,安提和祝吟辰往里看去,是拉姆们运输到这里的菌落和其他食物。 想起在菌群的时光,祝吟辰脚步不禁加快了些。 “咕——” 安提的肚子叫了起来。 尼努尔塔头也不回地继续走着,“一会儿会有食物给你们送来,吃了后睡个好觉,下个夜潮,你们有正事要做。” 祝吟辰知道安提不肯低头,于是率先道谢:“谢谢你。” “向对手道谢前,先反思自己的无能吧。” “……” 整个虫群就没有一个好相处的阿努吗? 走到最底层,通道里一片黑暗,寂静之中传来微弱的呼吸声,尼努尔塔低声说道:“这里是我们睡觉的地方,自己找个房间居留吧。”说罢,她径直离开,走入黑暗最深处去了。 “看来她也困的很。”安提打了个哈欠,拉着祝吟辰进入旁边的一扇门。 等了不久,一个拉姆给她们送了一大盘菌落,二虫狼吞虎咽吃尽,而后沉沉睡去。 这一觉整整睡了三个夜潮。 安提是被踢醒的,她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看见尼努尔塔高高在上地藐视着自己,眼神中尽是不耐烦,她心中一惊,猛地跳起来,下意识做出防备的状态,脚边突然碰到什么软软的东西,她低头看去,祝吟辰还在身旁熟睡。 “她伤势严重,睡得多点无妨。”尼努特尔塔说道:“但你就不行了,除非你想让我直接送你去冥土,否则就赶紧爬起来,以后自己走过去。” 一种死亡威胁的凝重气息弥漫在空气中,安提愣了愣,而后振作精神,“我自己走过去!” “很好,跟上。” 尼努尔塔带着安提上了二层,等安提在拉姆们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吃饱喝足后,带着她离开基地。 就这样,二虫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沉默,一路向北。 安提一开始还活蹦乱跳的,慢慢的就困顿下来,虫族的冬眠本能阵阵袭来,她的脚步也变得越来越沉重。 “啪——!” 巨大的声响擦着耳畔响起,是毒针自高空狠狠鞭落的声音,脚边的雪地被击中,向四周炸裂开来,无数雪泥溅了安提一身,她猛然惊醒,吓出一身冷汗,转头看见尼努尔塔阴沉之中夹杂着一丝鄙夷的目光,下意识尴尬地原地跺了跺脚,闷不吭声。 第34章 尼努尔塔冷冰冰地看了安提一阵,而后移开视线,说道:“就在这里吧。” 安提抬头放眼望去,这里已经被大雪完全覆盖,血色天光照映下,广袤银白上流动着一片半透明的绯色,直铺向天与地的尽头,远远地,在沉重的深红天幕下模糊出混沌晦涩的一线。 她看够了,转过头问道:“带我到此地,要我做什么?” 尼努尔塔深沉地望向天幕上的一轮血红,不慌不忙地说道:“无知粗莽的阿努呵,你有着极好的天赋,优秀的爆发力和磅礴的野心,但你那强悍的灵魂背后,是短促贫瘠的生命,宛若一线流星,一刹那的光芒璀璨后,是漫长的、凄苦的遗憾。” 她转过头,注视着安提的眼睛,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听好,我要你选中这雪地里的一粒种子,控制它的生长,穿透融合它的意志,作你所希望的共鸣。” “如果说我想杀了你呢?”安提眼神顷刻变得凌厉,面上覆上金鳞,冷冷地盯着尼努尔塔。 “呵,”尼努尔塔冷笑一声,转过身来,“接受你的教训吧。” 下一秒,一棵足有尼努尔塔腰腹粗的参天巨藤猛地窜出雪地,闪电般向尼努尔塔冲去,尼努尔塔心中闪过一丝惊讶,安提的成长比她想的更迅速,睡了三天就有此进步。 不过,还差得远。 安提眼看着藤蔓即将绞上尼努尔塔的身体,却见几道极快的锋芒闪过,巨藤整整齐齐地碎作几块,掉落到地面上。 看到尼努尔塔鄙夷的眼神,安提咬了咬牙,再次催生巨藤发起数次冲锋,然而每一次,尼努尔塔站立不动,只眼疾手快抡鞭几下毒针,巨藤就应声而断,纷纷打落在地。 随着精神力的逐渐衰弱,巨藤的生长速度越来越慢,攻击方式也逐渐脱离安提的意志,甚至好几次缩了回来,只因畏惧于尼努尔塔的力量,转而选择攻击安提,安提躲过巨藤突然的袭击,心急如焚,心中一横,索性将力量散出,一瞬间,无数藤蔓钻出地底,开始无差别攻击! 数条藤蔓毒蛇般扑向面门,安提闪身避过,抓住一条藤蔓,灵巧上翻,稳稳地站在藤蔓上方,高高在上地看着被无数藤蔓围绞的尼努尔塔。 尼努尔塔沉默了几秒,“我只让你用一颗种子。” “我自有考虑——” “你根本就没有思考!”尼努尔塔突然暴怒,周身的藤蔓顷刻化作齑粉,两条毒针闪电般鞭向安提,安提心中一惊,迅速弓腰避过,却见下一秒,毒针荡过一个熟悉的弧度,突然回轮过来,交叉一拧,将她牢牢捆在半空中。 尼努尔塔走过来,阴沉地盯着安提,安提尴尬地别开视线,气氛陷入一片沉默之中。 突然,出乎安提的意料,尼努尔塔叹了口气,“继续。” ……啊? 安提被慢慢地放了下来,她站起身,疑惑地盯着尼努尔塔,见对方已经摆好架势,于是不再多言,继续发起战斗。 ……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冷色的白将深红一点点抹去,雪原之上,天与地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寒风凛冽,卷起阵阵风雪。 十几次几乎完全相同的对决,安提数次被放下来,又冲上去,慢慢的,即使身上无一处外伤,身体和意志都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终于,她一头栽倒在雪地里,喘着粗气,不动了。 尼努尔塔走过来,说道:“继续。” “……” 看着安提瘫软作一滩的身体,尼努尔塔冷笑一声,“伊塔,在我手里。” 安提动起来了,再次发起冲锋。 …… 安提倒下了。 “继续。” “……” 尼努尔塔正要再次张口威胁,安提却闭上了眼睛,似乎在这将近累死之际,终于开始思考些什么了。 蛮力之外,有更强的蛮力,巧劲之外,还有更强的巧劲。 面对空前强大的对手,就要懂得避其锋芒,专注一个点,狠狠地打击下去。 尼努尔塔有这个点吗…… 安提突然想起尼努尔塔的话,只催动一颗种子,穿透融合它的意志,完全控制它的生长,是什么用意 完全控制—— 安提深呼吸一口气,将意识下沉,探到地底下的一颗种子后,静息凝神,将意识柔和化作一股细流,慢慢的透入到种子内核,感受它的每一个细胞、流淌的细胞液、呼吸的…… 尼努尔塔静静地等待着,看安提能搞出什么名堂。 突然,地底传来一声异响,她看过去,等了许久,一棵小芽懒洋洋地冒出地面,在寒风凛冽中发着抖,慢吞吞地向尼努尔塔伸过来。 ……已经这么累了吗 尼努尔塔叹一口气,不耐烦地刺下虫足—— 突然,在寒锋与植壁触碰的一瞬间,植壁刹那裂作两股,又诡异地一拧,虫足一下子刺入空荡荡的雪地里。 见到此状,尼努尔塔眼神一凛,第一次主动发起攻击,她挥动毒针,狠狠鞭向小芽,小芽却随着毒针的动作,恰到好处地扭来扭去,与锋芒永远只差豪厘,如同水流一般易变灵活。 渐渐的,小芽不紧不慢地附上虫足,钻入身体之间的衔接处,慢慢长出锋利坚硬的倒刺,尼努尔塔察觉安提的心思,身体猛地向倒刺撞击去,原以为倒刺会躲开几毫厘,然而小芽却一动不动,应声而断——倒刺随着她的动作揦入。 一滴血液缓缓流出,滴落到晶莹剔透的雪地上,折射出红宝石般耀眼、璀璨的光芒。 “……” 尼努尔塔沉默了,她看向安提,后者全身大汗淋漓,双眼紧闭着,似乎还处在极度专注的状态下,暂时不能抽离。 也许那一瞬的爆裂之下,是更深沉隐秘的力量,若是潜心挖掘,便可燃作炽烈的火焰,将整个世界燃烧,一直到时空交错的尽头去。 尼努尔塔轻轻拎起安提,将她放置在背部,在这明亮天光照拂之下,一步步走回大颚基地的方向。 第28章 以我为祭,愿晓新知 “所以,”祝吟辰轻轻挽过一片雪花,“今天到我的专属训练了,对吗?” “看来安提回去后已经告诉你了。”尼努尔塔停下脚步,望向远方。 天与地的尽头,那抹深沉的赤色正一点点消逝,隐隐透出一片轻薄的、冷的白来。 尼努尔塔转过身,严肃地注视着祝吟辰,“就在这里吧。” 祝吟辰沉默着,等待对方的评价和提出的任务要求。 …… 良久不见动静,祝吟辰只好先开口道:“你不说些什么吗?” “我想先听听,你对自己的评价。” 意想不到的话语,祝吟辰眼神微动,心中无端地空落下去一块。 在她过往的人生中,除了那些必填的章程报告外,还是第一次有人……不,虫想了解她。 自己是个怎样的人呢?突然这么一问,竟想不出些什么。 祝吟辰试着回忆了一下自己过往的人生经历,回答道:“性格沉稳谨慎,做事认真负责。” 尼努尔塔的眼神深沉而锐利:“你对自己的评价,伊塔,问问你自己的灵魂,你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呢?” 祝吟辰茫然地看着尼努尔塔。 尼努尔塔突然走近几步,二虫的距离骤然拉近,她凝视着祝吟辰的眼睛,“我看见一个轻薄又澄澈的灵魂,裹携着一团明亮的、愤怒的火焰,沉入深渊,迷失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 “幼小无知的阿努呵,告诉我,你明明自最生机勃勃的生灵繁茂中而来,为何你的灵魂却如此纤弱单薄,宛若死去的、浮游冥土的亡灵?” 祝吟辰说不出话来。 实话说,她并没有听懂,只是这番哀叹让她感到一丝突如其来的悲伤,仿佛有人在心口留下一声沉重的叹息。 二虫之间沉默了良久,直到一抹天光照过雪地,镀上一层丝绸光泽般柔美细腻的光辉,拂过祝吟辰轻颤的眼睫,她才惊觉一滴泪水滑落眼角,心灵莫名其妙地轻微颤动,一种深沉的、压抑的痛苦突然爆发开来,她下意识抓住心口,试图克制住这股冲动,泪水却先一步忍不住滚滚落下。 尼努尔塔看着祝吟辰捂住脸痛哭,知道她在为自己难过,静静地等她哭完。 最后一声抽噎停住,祝吟辰平静下来,红着双眼,对尼努尔塔说道:“我已经好了,可以开始训练了。” “不,孩子。”尼努尔塔踏了踏虫足,抖去身上的雪,她转过身,一边往回走,一边说道:“你知道自己该怎样做,只是那软弱的慈悲让你不去想,也不去做,但这不是问题,要不了多久,你会自行毁灭自己的仁善,踏上更远的征程。” “回去吧,至少在你再一次毁灭自己之前,作前夜的祭奠吧。” 祝吟辰不再言语,跟上尼努尔塔的步伐,二虫一如来时的模样,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沉默,返回基地的方向。 …… 第35章 安提在外和大颚们打了一天的架,吃饱喝足归来,大喇喇地躺在床上,兴奋地回想着今天训练的成果。 “吱牙——”一声,门开了。 “伊塔!” “嗯。” 安提一个鲤鱼打挺,她坐在床上,眼睛亮亮的,看见祝吟辰一如往常平静的样子,敏锐地捕捉到了眼底的一丝黯淡,眼神也随之沉了下去。 “发生了什么?” “没有……我在思考今天的训练成果。”祝吟辰笑了笑,坐到桌前,一边吃肉,一边说道:“你今天都做了些什——” “伊塔,你的心已经紧紧关闭,谁也不能撬开,我没有别的办法。”安提坐到祝吟辰身边,认真地看着她,“想哭就尽情哭嚎,想倾诉就依伏在我的身旁,这里没有罪过,也没有要求,宽恕你自己吧。” 在泪水再一次滑落眼角前,祝吟辰忍不住心想,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哭一天,真的好吗? 哭就哭吧,这里没有罪过。 …… 夜潮升起落下,天光又一次照耀着整个学原,二虫再一次沉默地走在这白茫茫天地间,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昨天的事情就好像一场无事发生的梦。 “好了,”尼努尔塔停下脚步,“就在这里吧,向我展示你的决心。” 祝吟辰观察四周,很正常的雪原,银装素裹,白雪皑皑,只是风似乎小了点。 风停了,雪花悬浮在空中。 祝吟辰感到全身血液似乎静止了一瞬,一下子警觉起来,她做好战斗的架势,肘镰顷刻变得雪亮锋利,五感敏锐地张开,触角灵敏地探动着。 空气中有什么东西扭动着,在光线的流动和隔断中渐渐显现开来—— 仿若噩梦的再现,无数伽拉瑟亚堆积在雪原上,如同无数巨大的气囊,轻盈的,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我一个打这么多吗? 祝吟辰额间流下一滴冷汗,察觉脚底有些微的动静,她低头看去,雪地以一种古怪的方式搅动着,伸出数条膜带,无声无息地附上她的脚踝。 她挥出肘镰,然而这膜带韧性极好,竟无法斩断,又看看四周,重重薄膜已经将她包围,粘液自头上雨点般落下,薄膜开始贪婪地压缩—— 在这生死存亡之际,她突然想起尼努尔塔的话——“你知道自己该怎样做,只是那软弱的慈悲让你不去想,也不去做,但这不是问题,要不了多久,你会自行毁灭自己的仁善,踏上更远的征程。” 她握紧双拳,一直以来,她已经习惯了服从命令,因此以果断冷酷的方式处理一切事项,已经成为她的一种本能,只有在偶尔的仁慈中,才能得到一丝喘息,在她毁灭他人之前,她总是先毁灭自己。 因此,她才无法面对自己。 因为自己想做的,总是错误又愚蠢的事,追寻自己想做的事,总是一种罪过。 那么,她还会犯这种罪过吗? 我想,我会的。 祝吟辰眼神蓦地变得锐利,她伫立不动,只向前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指,股股纯露自指尖泌出,又纷纷化作柔软细腻的气息,逸散到虚空之中。 风平浪静之下,更凶狠的杀机在蔓延。 伽拉瑟亚们还在争先恐后地压缩着空间,争取第一个吃到这垂涎的美味,突然间,一只伽拉瑟亚开始惊恐的挣扎起来,它的身体开始以惊人的速度膨胀,膜带不受控制地延展出去,不过几秒,上面就崩裂出现了一道道可怕的裂痕,湿滑的粘液流入,它开始喰食消化自己的身体…… 风中响起一声细不可闻的、绝望的尖叫,然后是一阵巨大的爆炸声,伽拉瑟亚在半空中水花般炸裂开来,碎裂的身体崩溅到其他伽拉瑟亚身上,还在扭曲地挣扎着生长。 空气似乎静止了一瞬,紧接着被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填满,整个雪原开始响起不详的轰鸣声,雪崩滚滚而下,又被阵阵伽拉瑟亚的爆炸堵住。 祝吟辰站在雪地上,静心凝神,保持不动,她的身前身后是无数晶莹剔透的水烟花,脚边是水淋淋的一片狼藉。 一分一秒过去,她身上逐渐大汗淋漓,好在坚持了不久,肉眼可见的伽拉瑟亚们都逐一死去。 天色逐渐暗沉下去,雪原逐渐恢复了一片寂静,寒风裹挟着积雪阵阵刮过,祝吟辰收回手,她望向远方,看那血红的一轮,正自天地的尽头一点点升起。 “我想,我懂得你说的话了,尼努尔塔。” 她想起第一次遇见尼努尔塔时,对方那句不明不白的话——“记住,你们所向往之处,并非光明照耀之地,要用绝望作脚步,一步一步向前进。” 去往冥土的征程,并非是一腔热血和光明的理想所堆砌的胜利传说,而是一次次的自我毁灭和新生,只有保持纯粹真心的自我,保持那无能可笑的慈悲,才能将自己一次次杀死,又一次次带着新的绝望重生。 而那血迹斑斑的征程尽头,不仅仅是冥土和埃勒伽,更是屠戮重书整个阿努特纳星,乃至蓝星的坚定意志。 “单薄纤弱的灵魂,本就属于冥土。” 尼努尔塔向前踏上一步,注视着相祝吟辰,“小小的阿努呵,踏出了第一步。” “上前来吧,孩子,下一个夜潮来临前,我们还有新的事要做。” …… 回到基地的时候,天幕已近深红,祝吟辰打开房门,却忍不住转过头,看向尼努尔塔去往通道深处的背影,问道:“明天的训练有什么安排吗?” “你们两个要去前线,直到夜潮升起为止,将伽拉瑟亚杀个落花流水。” “我们什么时候走?” “看你们的心思。” 尼努尔塔什么时候这么温柔了祝吟辰心中诧异,还没等她想个时间,尼努尔塔好像就看透了她的心思,冷冷地说道:“接连几个夜潮升起落下,雪原基地往返几十趟,我饱受睡眠不足困扰,伊南娜阿努萨也要为我落泪,接下来不想陪你们玩,以后的时间你们自己处理。” 说罢,她转过身,匆匆隐入黑暗之中。 祝吟辰无奈地笑了笑,也是,交错安排她和安提的时间这么久,尼努尔塔一定也很累了。 她转过头,看见安提的头从门里探出,好奇地看看她,又看看通道黑暗的尽头,却不言语,似乎有什么话想问,但又因为担心祝吟辰的状态不得不克制住。 让母亲担心,实在不是女儿该做的事,何况她实际上还只是个孩子,又如此年轻,如此热烈。 祝吟辰脸上绽放出一个微笑,她张开双臂,将安提轻轻拥抱,“我回来了。” 安提也回以热情的拥抱,无论未知的隔阂有多深多重,她们一定可以将它跨越,一直奔向很远很远的未来去。 第29章 回望过往一线天 联合城邦,下邦c2区。 凌风身着一身黑袍,低着头,在闹市贫民间悄无声息地走着。 街道两旁是错落的房屋——用几块破木板和塑料布搭起来的住所,各种垃圾混着酸臭的泥水糊在地面上,又舔上鞋底,廉价食品、垃圾腐烂的气味和奇怪的酸臭味弥漫在街道上,窜入鼻腔。 凌风忍不住低下头,将口罩掩紧了些,又加快脚步。 快到目的地了。 小巷口,几个脏兮兮的小孩眼里闪着精光,白森森的牙齿啃着光秃秃的指甲,躲在乞讨的老人背后盯着他,眼看双方距离越来越近,他心中不禁慌乱了几分。 乞讨的老人盯过来了。 那双浑浊充血的三白眼动了动,脸上肌肉狰狞地抽了几下,张开一个讨好谄媚的笑容来,凌风脊背上顿时爬上一阵毛骨悚然,正要绕过,那老人忙向前扑了几步,堵在小巷口,卑微地连连作揖,口中念念有词:“好心人哟,好心人……” 周围晃荡的人都看过来了。 凌风顿时慌了神,下意识一晃手腕,才想起来这里没有agpc的城市公民系统,额上流下几滴冷汗。 看见他手腕上的识别器,周围的人互相交换了几个眼神,几个流浪汉随地吐了口痰,捡了根地上的钢管,慢慢地向这边包抄过来。 凌风忙不迭在身上摸索了半天,什么现有的财物也没有,耳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只好看向眼前的老人,几乎是窘迫地求饶道:“抱歉,我没有带现金。” “这个就好哟,这个就好……” 老人死死盯着他的手腕,脸上的褶子又深了几分。 来不及细想后果了,凌风赶紧摘下识别器,送到老人手上。 进入小巷,凌风低着头,穿过沿途叫卖乞讨的人群,一直往前深入了百米左右,一个狭隘的地窖口出现小巷尽头的一家鱼摊旁边,几个虎背熊腰的打手守在一旁打牌。 凌风深吸一口气,浓重的鱼腥味又让他忍不住皱眉,他上前几步,向打手们呈上“门票”。 一个打手瞅了他一眼,用两根手指夹着门票接过,挤眉弄眼地看了看,又转过头看了看同伴,都哈哈大笑起来。 第36章 凌风心中不满,此时也只好默默忍受。 几个打手笑了半天,一个才慢吞吞地站起身,一把掀开地窖,“进吧。” 凌风松一口气,抬了一只脚,正要踏入,打手又搁下一只手将他拦住,笑嘻嘻地打量着他。 ……一帮下等贱民! 凌风恨恨地咬了咬牙。 失去掩护的黑袍后,凌风不得不带着上邦人那身分外显眼的衣着踏入地窖口,进入最终的目的地——黑环。 黑环是联合城邦最大的地下交易区,所有罪恶和堕落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容身之地,各方势力隐藏在此,贩卖着那些可说的、不可说的一切。 算了,买了就赶紧走吧。 凌风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眼前的景象,惊讶地睁大眼睛,差点绊了一跤。 不同于上面的破败不堪,这里几乎和上邦a1区一样繁华,流光溢彩的霓虹灯闪烁在错综复杂的空中交通隧道上,高楼大厦一座接一座,巨大的空中科技屏投满了豪华铺张的赌场广告,街道上到处是穿着得体奢华的人,热闹极了,一排排售卖违禁品的店铺装点得奢华气派,一家比一家引人注目,嚣张地敞开了店门揽客,只是失去了在阳光下暴露的机会。 凌风看着眼前走过的一对男女,眼熟极了,隐约记起似乎在大学城一次高层学术会议上见过男方,至于女方,好像是…… 算了算了,不去想这些。 因为买卖的东西都光明正大地展示在店门口,所以他很快就找到了需要的店家。 走进门,穿过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店铺深处,昏黄的灯光下,一个彩虹寸头女孩翘着二郎腿躺在椅子上,正戴着耳机打游戏打得热火朝天。 凌风咳嗽几声,低声道:“你好。” 女孩抬起头,斜瞥了他一眼,摘下耳机,“要什么?” “想请你们帮我送个人出去。” 女孩挑了挑眉,问道:“去哪里?” “无人区,北海。” 女孩动作刹那顿住,转过头,皱着眉足足盯了他一分多钟。 良久,她笑着摇了摇头,戴上耳机,“学生吧,走到这里连识别器都保不住,还想保人去北海?” 凌风顿时急了,“我是认真的,你们开个价,我肯定给得起!” “少梦游了,快回去吧,等会儿外面天一黑,小心屁股难保。” 凌风几乎是喊了出来:“一千万联邦币够不够?” 女孩还没说话,隔壁房间突然窜出来一个胖墩墩的男人,男人满脸堆笑,油腻的肚子突兀地鼓出来,嗓音尖利谄媚,“哎呦喂,您这太见外了,哪有客人先提价格的理儿,咱们先坐下来好好谈谈,这是要送谁呢,小少爷?” 凌风这才平下心气,他摇了摇头,说道:“两千万联邦币。” 女孩好像低声骂了句什么,男人赶紧迎上来,“好好好,合同就在这里,咱们在上邦的据点就在这个地址,只要您签完字,今后把人送过来,咱们立刻就把人安安全全、舒舒服服地给你送到北海,头发丝都不会少您一根!” 凌风干脆地签下字,又扫了身份识别码,男人小心翼翼收下合同,又笑着凑上前,“少爷,现在外面天也黑了,您也知道,外面全是寒酸破落户,不安全,要不……让咱们给您在这找个歇息地?” “不了,我还有事,要赶紧回去。”凌风摇了摇头,男人赶紧回头喊:“哎,还傻坐着干什么,快起来找点事儿做,必须把人安安全全送到家啊。” “哦——” 女孩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对凌风说道:“跟我来。” …… 眼见着车快开到公寓门口了,凌风一路上高悬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他稳稳坐在座椅上,看了看旁边默不作声看着窗外的女孩,礼貌地道谢:“谢谢你一路送我到这里。” 女孩摆了摆手,“没事,不过你最好快点把人送过来,趁我们那边现在人手不足。” “啊,为什么?” 女孩没说话,车正好停了,凌风只好云里雾里地下车,眼看着女孩离去。 一只手突然搭在肩上,凌风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陈立新。 “祝少校回来了。” “呃,这样啊。”凌风猛然想起祝吟辰和阿图特之间的事,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悄悄带着阿图特从祝吟辰和奕川眼皮子底下溜走,突然有些心虚,连忙回道:“挺好,值得庆祝,哈哈哈。” 陈立新似乎看出来什么,疑惑地挑了挑眉。 凌风赶紧越过她,推门而入,看见客厅里和奕川聊得正热的祝吟辰,手心里默默捏了把汗,“您回来了,祝少校。” 祝吟辰微笑着点了点头,看着凌风一如既往溜到阿图特的房间里去。 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每次一到这边,总能感受到一种和谐的、安心的温馨。 选择红派是正确的,阿图特有了朋友和住所,联合城邦的未来也会变得更好,自己也可以真诚地和安提并肩作战,而不是以居心不良的特工的身份。 祝吟辰喝了一口茶,说道:“所以,我们现在有了新的资助势力?” “是的”奕川放松地后躺,“我们去找张景和谈了很久,几天前已经敲定了合作,以后我们会慢慢派人到他那边去,促进双方进一步合作交流。” “张景和?” “新上的十二主席之一,智达科技公司的老板。”奕川突然笑起来,“说起来你不知道,当时选举的时候,他是最后一个上台的,和前一个候选人打了一架,打输后被抬了下去,大家在台上都看得高兴,投他的人因此出奇地多,就这样选上了。” “这样啊,”祝吟辰点了点头,“看来是没有什么势力撑腰的人,也方便我们报团取暖。” “确实。” 两人又聊了一阵,渐渐的,时间不早了。 临出门前,祝吟辰再去看了一眼阿图特,看到对方安安稳稳坐在床上,正一边啃凌风削的苹果,一边沉迷于看纪录片投影,安下心来。 向奕川和陈立新道别后,祝吟辰立刻开车前往总部实验室。 进入停车场,她打开车门,突然电话声响起,她想了想,还是先接了电话。 “你好,请问是?” “祝少校,是我!屠一鸿的资料我已经打听得差不多了!” “谢谢你,小林,”祝吟辰心中一喜,想到时间还有些剩余,回去就要拖延七天,实在着急,她四下看了看,关上车门,低声说道:“你尽量快些说吧,我现在刚好还有点时间。” “好,其实资料也不多,屠一鸿是萧衍半年前从北海和南大陆的边境处找到的。当时萧衍正要去北海上任,带着一个小队经过那边时,看到她被一队歹徒追杀,顺手就救下来了,之后就一直带在身边。至于身份背景什么的,她跟身边的人说的是父母原是战前的高官,开战后父母因政变不得不逃出祖国,流亡在外,途中生下她后,又意外被歹徒杀害,自己一路逃亡,走到北海附近。” 祝吟辰一一记下,心中疑云渐生,口上问道:“我记下了,就这些了吗?” “是的,对了,最新的消息是,屠一鸿和萧衍马上要回到无人区去了,据说是想坐稳萧家在无人区的位置。” 事情没搞清楚之前,可不能让她不明不白地跑掉,祝吟辰暗暗心想,她紧接着问道:“那现在她住在哪里?” “在这里。” 祝吟辰的身体僵直了一瞬,她缓缓回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屠一鸿幽灵般出现在车后方,脸上一如既往挂着温柔苍白的微笑,注视着自己。 祝吟辰低声嘱咐几句,挂掉电话,打开车门,走到屠一鸿面前。 心中一时思绪万千,对方的行为和背景都扑朔迷离,搞不清对方的来意,她沉下心,试探着问到:“之前的提示,你是怎么知道我遇到的问题和虫族的身体机制的?” 屠一鸿并不说话,只仔仔细细地观察着祝吟辰。 祝吟辰叹了口气,问道:“好吧,你想要什么?” “白色的柱子,从天而降。” ……?! 她在说白柱盆地吗? 可是,这怎么可能? 见到祝吟辰瞳孔猛然张大,满脸难以置信的样子,屠一鸿满意地点了点头,正要转身离去,手腕却又一次被牢牢抓住,她回过头,看见祝吟辰艰难地开口:“无论你到底想做什么,我真心地请求你,和我合作。” 等待了多日的结果终于到来,屠一鸿终于缓缓开口,第一次向他人表白了心中真正的目的——“我要你回到你在无人区的驻地去,帮我找一个叫屠启的女人。” 第30章 用火焰燃尽,用光明驱散 睁开眼睛,天还未亮。 耳边传来安提浅浅的呼吸声,祝吟辰慢慢坐起身,疲惫地捏了捏鼻根。 即使才刚刚回溯,她此时却睡意全无,屠一鸿的话还萦绕在脑海里,搅起纷杂思绪。 第37章 “屠启?” 总算接触到对方的目的所在,祝吟辰手的力道微微放松了几分。 然而这个名字是如此陌生,她皱着眉强调道:“可以,我会帮你找这个人,但是你也要答应我,要告诉我你知道的所有事。” 屠一鸿微微一笑,“等你把她送到我身边后,我再考虑。” 即使此时心中惊怒交加,焦躁不安,此时祝吟辰也奈何不了屠一鸿,更何况对方还有萧衍做靠山。 祝吟辰咬了咬牙,慢慢松开手,“好吧,我答应你。” 回忆到此为止,祝吟辰轻轻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昏暗的室内,开始盘算起下次回溯后,派人去寻找屠启的事。 一夜无梦。 …… 天光初亮,安提早早地起了床,经过一番梳洗,再吃掉拉姆准时送来的食物,如往常一样叫上祝吟辰外出训练。 经过尼努尔塔这段时间的训练,安提已经可以保持和以前一样早睡早起的作息习惯,不同的是,以前是狩猎食物后回到菌群,现在是跟着大颚们一边向北行进,一边消灭南下过来的伽拉瑟亚。 走出冰室,风雪扑簌簌地打来,寒风肆虐间,很多大颚已经开始集结了,整整齐齐地布列在雪地上,铁一般肃穆、沉默。 即使阿努的身体素质极强,含水丰富的眼睛和大脑此时也被冻得生冷。 祝吟辰微微眯着眼睛,隐隐约约看见尼努尔塔站在队伍的最前方,正指挥着大颚们的站位。 似乎是看见她们了,尼努尔塔远远送过来一个眼神,身后的毒针转向指向左边。 安提立刻心领神会,拉着祝吟辰走到左边相应的位置,二虫并排而立,都默默挺直身板,站立不动。 不一会儿,集结完毕。 前方传来尼努尔塔低沉坚定的声音,战鼓般传到每一个阿努心中。 “夜潮一轮复一轮,北行最后再一次,我们将歇下,就地起战线,等待春潮至。” “无论冥土或南地,皆是你我歇身地,以此身起誓呵,以本心作抵,将一切献给阿努,为了阿努的荣耀!” 整整齐齐的声音呼应响起,传遍整个雪原——“为了阿努的荣耀!” 感到心底突然变得沉甸甸的,祝吟辰看了一眼安提,全场只有她们两个沉默不语。 安提也抛来一个坚定的眼神,握紧祝吟辰的手。 今夜一别,此后再见,她们和大颚就是真正的仇敌了。 绝不留情,不死不休。 …… 辽阔无垠的雪原之上,寒风夹杂着积雪呼啸着阵阵刮过,极度的严寒将一切生灵埋葬,又消逝在漫天风雪之中。 自天空俯瞰下去,渺小如一点黑芝麻步履不停,一路向北,穿过漫漫冰天雪地,在大地覆上一层薄红之前,穿过雪原最后的边界,最终停在白色云雾翻搅的边境之间。 夜潮降临了。 随行的拉姆们立刻开始建造新的基地,大颚们也纷纷散去,有的帮助卸下建材,有的准备今夜的巡逻,现场慢慢热闹起来,一路冰封似的的沉默渐渐消融。 在整齐有序的现场氛围中,安提和祝吟辰彼此看了看,一时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地面突然响起有规律的脚步震颤声,尼努尔塔走到她们面前,深沉严肃地看着她们,缓缓开口道:“小小的两个阿努,相伴至此,难能可贵。” “然而旅途将歇,今夜,你们可以选择即刻离开,也可以选择留在这里,迎接我们的杀戮。” “……” 祝吟辰皱眉想了想,看向安提,“我们现在就走吧?” 安提直视着尼努尔塔的眼睛,后者还以同样的注视。 双方就这样沉默了一阵,最后以安提果断的转身而去为结局。 “走吧,伊塔。” “是。” 她们穿过大颚们的注视,穿过奔忙不歇的拉姆,拉紧彼此的手,穿过翻涌的漫天云雾,踏入最终的目的地——冥土。 雪原之途,在此歇止。 …… 浓重深红夜幕在滔天云雾下逐渐褪去,天地唯余一片上下波动的云海,视野变得越来越模糊。 看不清前方的道路,祝吟辰只能尽力用五感去感受四周。 起先还能隐隐约约听到身后传来的风雪呼啸声,渐渐的,四周变得一片死寂,无声无息。 脚底传来一种奇妙的的触感,像是凌波微步,又像是走在流动的玻璃上,她们走在某种冰冷的、散发着某种令人不寒而栗气息的物质上,隐隐约约感受到深处那股黑暗、极寒的气息。 苍白变成唯一可见的颜色,越往前走,就越发迷失,一种古老的、悲怆的荒凉逐渐蔓延到心底 似乎记忆和意识都一点点消逝去,祝吟辰慢慢停下脚步,张着眼睛四处望着,眼神变得懵懂而迷茫。 ……这是哪里? 我是谁…… 她恍惚向前踉跄了两步,嘴里喃喃着:“妈妈?” “你去哪里了……你不要我了吗?” “……妈妈?” 眼角滑落泪水,她突然哭起来。 握着她的手猛地一紧,祝吟辰哽咽着抬头,泪水朦胧间,一双坚定的眼睛直视着自己,如同无尽黑暗中突然亮起的、唯一的明灯,将内心深处的雾霭穿透。 “伊塔,再坚持一下!” 安提焦急地握紧祝吟辰的手,这里不过是冥土边境一隅,然而祝吟辰已经开始陷入精神的迷失,情况刻不容缓。 看不清前方的路,她心中越发急躁,脑海里也渐渐混沌起来,索性拉着祝吟辰大步向前跑去。 仿佛在一团巨大的棉花里打转,渐渐的,连天空也看不见了,安提带着祝吟辰在重重迷雾的包围下横冲直撞。 直到身体越来越燥热,她才不得不停下脚步喘口气,转头看去,祝吟辰的眼神已经接近空茫的一片。 “伊塔,你还好吗?再坚持一下!” 安提喘着气,才突然惊觉随着她们的深入,四周空气突然变得要比雪原的要暖和许多。 “伊塔,好像暖和一点了!” 祝吟辰不说话。 “伊塔?” 安提担忧地看着祝吟辰,忍不住加重了手掌握住的力量,她拉了拉祝吟辰,试图用肢体语言安慰对方。 祝吟辰突然僵硬转过头,好像远远地望了她一眼。 下一秒,一声可怕的碎裂声响起,祝吟辰突然凭空落了下去,安提心中一惊,急忙拉住祝吟辰,才发现不知何时,祝吟辰脚底下悄无声息地融了一个大洞,露出深不见底的漆黑深渊——直通往冥土之中! 一夜未眠,又在吸食生命力的漫漫迷雾中狂奔不歇至此,安提本就疲惫不堪的神经此刻紧绷到了极致,她死死拉住祝吟辰,额上泌出大颗大颗的汗珠,硬是靠着蛮力将祝吟辰一点点拉回来。 气力几乎用尽,她精疲力尽地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几乎要将整个肺翻出来似的。 还没歇够一分钟,感觉手心一紧,她惊慌失措地回头,只见祝吟辰茫茫然张着眼睛坐在地上,身下又开始响起那细微的、不详的声音。 可恶,不能停下来! 安提拼着不知道哪里涌上的一股气力,再次拉着祝吟辰站起,向前走去。 一步、一步…… 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升上心头——难道要这样一直走到死吗? 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她们……要向前走到哪里去? 安提这才惊觉,从踏入迷雾的那一刻起,她们就已经迷失了。 此时此刻向前走,就是迷失的第一步。 她们明明根本就不知道目标! 那怎么办,难道要停下来,沉入冥土吗? 绝对不行,埃勒伽现在的情况还不清楚! 安提猛地晃了晃头,试图使自己清醒一点。 为了节省能量,她开始放慢脚步,拼命使脑海冷静下来,思考对策。 实际上在进入冥土边境的前一刻,她们就应该在尼努尔塔给出的选择中突破出来。 既不是留在大颚的基地,也不是进入冥土,而是按照正常的思考,选择先远离大颚基地后,在冥土附近探查一段时间,再综合各种信息,谨慎做下一步决定。 原来尼努尔塔对她们的杀戮,从她让她们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真是……厉害的对手啊。 安提脸上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不得不佩服起这番简练老辣的手段。 而现在,她们确实也被逼到了绝境,除了一路前行,别无她法。 但说不定还有一丝希望,安提努力回忆着,趁着恩基没有把守纳姆的耳蜗,她带着祝吟辰,从里面抄近路前往空居时,她确实有在冥土岸上,远远望见冥土中心有一块大陆,那里被狂暴呼啸的风暴裹挟着,看不清里面的样貌。 那是她也不了解的地方。 也许……赌一把,说不定可以活着走到那里呢? 第38章 怎么可能啊…… 意识逐渐变得沉重,脑海里一团乱麻理不清,脚步也凌乱起来,安提咬紧牙关,仍然强撑着向前一步步走着。 她们已经别无选择了,思考也不过是耗尽最后的气力,因为她们本就已经踏入了陷阱。 这就是冥土啊…… 安提不再思考了,她选择就这样继续向前,最后一点力气是她此时唯一的力量。 她绝不投降。 “骄傲的安提,横冲直撞呵,令我喜爱。” 熟悉的声音突然传来,如同一线雷霆,将无尽黑暗刹那贯穿! 安提瞳孔猛然放大,她抬起头,看见前方漫漫迷雾中,数束光线穿透而来,隐隐约约透出一个明亮的身影,越发强烈。 心中的希望再次燃起,看着前方的身影,安提的眼神也变得明亮坚定,她赶紧摇了摇祝吟辰—— “伊塔,快醒醒!” 滚烫的热浪阵阵刮过,身体随之变得温暖起来,精神也抖擞一振。 视线恢复清明的那一刻,祝吟辰猛然惊醒,看见安提激动的脸,又顺着对方的手指指向,看见那抹惊艳的热烈炽红。 强大豪放的气息将前方重重迷雾尽数吹散,火红的头发嚣张地随风飞舞,将半边露出的天幕燃烧,铠甲覆着深沉的血色,金色的流纹若隐若现,而那双熟悉的虎目明亮如星,正带着一点笑意望向这里。 脚下突然一轻,祝吟辰低头一看,不知是怎样的魔力,她和安提居然轻轻浮起,漂浮在空中。 心中没由来传来一丝宽慰,也许是这漫长而绝望的旅途,使得即使是这种尚且不明意图的来者,此时也显得格外亲切迷人。 她抬起头,对着那个身影,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好久不见,伊南娜。” 第31章 暂平雪中事,将去不归途 将最后一捆干草铺好,祝吟辰抬起头,觉着洞穴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 是时候喊安提进来睡觉了。 走出洞穴,远远望见云海之上,深红浓重夜幕下,安提和伊南娜正在你来我往地相互切磋。 说是切磋,更像是安提想尽办法打过去,伊南娜防住各个招式。 祝吟辰找了块光秃秃岩石坐下,静静地看着二虫打闹。 距离她和安提被伊南娜带到这里,已经过去了三个夜潮,虽然暂时还摸不清伊南娜这么做的动机,她和安提还是接受了她的好意。 不知道伊南娜怎么在冥土边境找到怎么个洞穴的,这片区域似乎接近空居那边,洞穴后方几百米处是覆雪的林区,前方几百米处则是冥土——弥漫翻涌的云海。 这里的气候还算宜人,地面是细腻的大片沙滩,周边布落着大大小小的黑色岩石。 就这样坐了一段时间,感到屁股渐有些尴尬的麻木,祝吟辰一瘸一拐地站起身,带着一丝怒气朝远方大喊:“睡觉啦!” 看到二虫彼此对视一眼,安提首先收起架势,慢吞吞地往这边走来,祝吟辰才走回洞中。 不一会儿,安提走进来,伸了个懒腰,舒舒服服地躺下,闭上眼睛。 祝吟辰张望洞口,问道:“她走了吗?” “还在冥土边上。” “好吧。” 祝吟辰躺下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听到耳边传来安提浅浅的呼吸声,她蹑手蹑脚地坐起身,悄无声息地摸黑出了洞口。 天际升起一线渺茫的白光,将天上天下暗沉的赤红和一片苍茫的云海浅浅割开,混出些肮脏的血的颜色,像是临死之人浑浊的瞳仁。 伊南娜就站在这瞳仁间,沉默地望向远方。 祝吟辰朝她走过去。 似乎是听见动静,伊南娜微微偏了一下头,但并不转过身。 祝吟辰坐到旁边的黑色礁石上,说道:“从被你威胁,不得不逃往空居开始,一直到现在,我们一直在被你牵着鼻子走,至今不清楚你的目的。” 伊南娜一动不动,仍望着远方,“你和安提一样直白,但并不令我十分喜爱。” 突然,她转过头来,叹了一口气,“你简直冷漠得让我头疼。” 祝吟辰不吃这套,说道:“我不会反思的,省省吧。” 伊南娜笑了。 “小小的阿努呵,你至今所有的问题只有一个答案。” 伊南娜转过身,也坐到礁石上,舒舒服服地躺下,“那就是你是如此的无能,如此的无知。” “或许我现在确实没有向你讨要答案的能力,但是我说过,我会去调查。” 祝吟辰紧紧盯着伊南娜的眼睛,说道:“与那个名字——纳姆有关,对吧?” 脱口而出这个名字的那一刻,祝吟辰眼前瞬间陷入一片黑暗,突如其来的耳鸣开始猛烈地冲击头脑,皮肉也开始痛苦地抽搐,身上淌下阵阵冷汗。 好在还有纯露自愈的能力,她忍着不适,一边治愈自己,一边强作镇定,继续开口道:“还有冥土和埃勒伽,你不可能第一时间就知道我们逃出菌群后就打算来这里,直到尼努尔塔告诉你我们刚好在雪原,你才会命令尼努尔塔,把我们带到冥土来,又在这里等待我们。” “总之,不管我和安提有没有打算去冥土,你都会让尼努尔塔带我们到冥土,这不是乐于助……虫,而是早有预谋,顺水推舟。” 系统开始恢复正常,眼前逐渐恢复清明,看见伊南娜嘴角慢慢失去笑意,祝吟辰知道自己猜对了。 乘胜追击,她紧接着问道:“我说对了吗?” 伊南娜沉默了。 见对方不语,祝吟辰正要追问,却见伊南娜突然站起身,她心中顿时悬了起来。 “如果你选择动手威胁,我——” 还没等她说完,耳边却传来伊南娜的低语:“去睡吧,伊塔,下一轮夜潮升起之前,我们要准备做点正事。” 目送伊南娜离去的背影,祝吟辰缓缓站起身,向洞穴走去。 也许不急,时间还长,伊南娜的目的早晚会暴露。 至少自己已经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就如伊南娜说的,先准备迎接明天的正事吧。 …… 一声巨大的轰鸣将睡梦惊醒,祝吟辰惊恐地睁开眼,刚好与同样被吓到的安提对视。 “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 二虫急忙坐起来,察觉身体冰凉,周身湿漉漉的一片,她们转头看去,借着洞口晦暗的光线,才看见洞穴岩壁上滴落水滴,地面的水迹一直流到身下。 冷水使得身体忍不住一阵阵发抖,祝吟辰拉着安提站起来,二虫赶紧跑出洞穴,一阵大风刮过,她们被吹得踉跄了几步,艰难地扶住洞口岩壁,在看到惊天动地的一幕—— 天边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将整个世界碾压,咆哮着将礁石化做齑粉。 冥土之中,滔天的冰浪与云雾翻搅涌起,被一股无名的巨力高高抛洒到千丈高的天空,天空降下无数的冰雨,纷纷落下激起无数巨大的浪花,深渊之下隐隐约约传来阵阵沉闷愤怒的低吼,宛若末日的终结审判。 强风狂啸,一阵阵冰雨打在脸上,祝吟辰眯起眼睛,双手死死艰攀着岩壁,艰难地向冥土中搜寻了许久,才看到那风暴肆虐之中闪烁着一粒耀眼的金色光芒,一个发光的身影悬浮在空中。 伊南娜仰着下巴,傲慢地俯瞰着眼前的一切,头上的独角高高挑起,毫不畏惧埃勒伽这暴戾的疯狂。 所有暴雨和风浪皆被她周身的热浪汽化,无法伤她分毫,她张开双臂,红发如燎原的火焰般熊熊燃烧,她豪迈地大笑着,朝那风暴中心远远地呐喊:“埃勒伽,再广阔的天地,也无法容纳你那狭隘卑劣的心,带着你无尽的憎恨死在这里吧,以纳姆的名义,以第五个孩子的血肉起誓,我将亲手将你埋葬!” 仿佛穿越时空尽头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之下传来一声饱含恨意的嘶吼,突然,连天翻涌的冰山被一股巨力撞开,一道山峰般的背鳍高举过天空,狠狠撞向风暴中的那一点金芒! 伊南娜嘲讽一笑,身形不动,只伸出一根手指,指尖溢出的能量化作一道屏障,轻轻抵住来犯的背鳍。 祝吟辰眼看着那小小的身影悬浮在空中,与冥土中巨大的背鳍相僵持着,双方势均力敌,久久不动,只有肆虐的风暴还在咆哮。 她转过头,看见安提两眼放光,兴奋地望着远方,似乎是想加入这场战斗。 绝对不行! 祝吟辰腾出一只手,死死拉住安提,严肃地劝诫道:“冷静一点,别去。” “我只是想——” “别想。” 祝吟辰转身抱住安提,硬是一步步将她拉扯回洞穴中。 外面的积水一阵阵地涌入,地上铺垫的干草也一次次地浸湿。 看着这一片狼藉,祝吟辰与安提大眼瞪小眼,后者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又被祝吟辰打断道:“你不准去想外面的事,安心把这里弄干净再说。” 第39章 “你怎能这样对待你的母亲?” “也是,”祝吟辰弯腰捞起一把湿漉漉的草,“那我陪你一起。” “……” 外面的斗争还在继续,时不时有电闪雷鸣传进耳朵,或轰隆隆的风暴声响起。 巨大的雷鸣震得耳朵一阵阵地疼,祝吟辰抹了一把脸,浪花夹杂着冰雹扑上岸来,打进洞中,实在清理不完,即使干草都抱出去了,地面还是积起了一潭泥水。 “哗啦——” 又一阵浪花扑来,打湿了全身,祝吟辰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看向洞口坐着的安提。 安提还在直勾勾地朝那边望着,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激动难耐。 祝吟辰默默低下头,或许她不该拦她。 但就基本的理智而言,上去了就是送死吧…… 总之,这是个正确的决定。 突然,天空传来一声遥远的呐喊,一直传到洞中—— “我骄傲的安提哟,为何躲藏在小小的洞穴中,迟迟不敢现身?” 安提瞳孔猛地放大,她一下子站起身,身板不自觉地挺直,指尖因为极度兴奋而微微战栗。 那声音好像鼓励似的,紧接着说道:“来吧,让我为你高歌赞颂!” 祝吟辰心中暗道不好,却没拦住,安提如一星箭矢般猛地窜出了洞穴! 该死的伊南娜是想让她送死吗?! 祝吟辰恨恨地一咬牙,赶紧追了上去,看见安提已经跑到了远处的沙滩上,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向那骇人的滔天浪涛! 一股急切的焦灼涌上心头,来不及多想,她赶紧冲上去,追在安提身后。 “安提!” 暴雨噼里啪啦地打在身上,寒冷很快将身体冻僵,止不住地发抖,无数风暴裹挟着冰雹一阵阵抽上来,细小的伤口裂开流血,身体传来密密麻麻的疼痛。 踏入狂风暴雨之中,祝吟辰站在波澜起伏的冰海之上,视野中逐渐失去了安提的身影,一阵风浪打来,将她掀翻,身体坠入冥土之中,极度的深寒侵入每一寸血肉,她挣扎着攀住一块冰,拼命爬上来。 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浸着自无底深渊中搅起的恨意,将心脏沉甸甸地压下去,仿佛埃勒伽沉重的叹息,一下一下坠在心尖上。 好冷…… 天空响起一声雷鸣,祝吟辰抬起头,看见安提正在以惊人的身手躲避着飞来的障碍物,飞快地踏上飞来的重重冰块,一步一步,很快就冲入了风暴之中。 风暴的中心,伊南娜正在与那背鳍搅起的风浪搏斗,火焰和鸣雷激起无数浪花,将重重风暴撕裂、击碎。 无论伊南娜想做什么,自己至少得保证安提的生命安全。 祝吟辰深吸一口气,冲上去跟上安提的身影。 “就这点能耐吗?” 伊南娜嗤笑一声,身上金纹显现,一瞬间,沙滩上、冥土中连同天空之上,无数的沙砾腾空而起,飞舞盘旋,而后聚集为巨大的沙尘暴,海水与风暴碰撞、搅动,世界顿时陷入一片混沌的昏暗。 随着伊南娜口中默诵几句,粗粝的沙砾聚合做一柄锋利巨大的刀刃,凌空狠狠向那背鳍砍去! 血液喷溅而出,冥土中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号,背鳍慢慢沉入冥土深渊之中。 局势似乎平静了一瞬,伊南娜警惕地看着那风暴中心,以为是埃勒伽吃痛逃跑,却不料背后猛地打来一片翻天大浪,直扑向她的背后! 察觉突如其来的、巨大的阴翳遮蔽了整个身体,伊南娜瞳孔一紧,正要开出屏障,却已经来不及—— 刹那间,无数条黑影自风浪翻搅中窜出,彼此交织作一道紧密的藤网,及时挡在伊南娜的背后! 巨浪扑上来的一瞬间,藤网突然分解作数不清的藤条,猛地反向鞭出,消解去这巨大的气势和力量,将巨浪勒作无数碎星,自高空纷纷落下,激起大片水花。 嗯? 伊南娜转过身,饶有兴致地看向前方。 无数藤条慢慢落下,聚集在一个身影脚边,将她轻轻托起,送到与伊南娜齐平的地方。 看清来者的一瞬间,伊南娜骄傲地笑了,她张开双臂,做出迎接的姿态,热情地呼喊到:“安提!” 并不凭靠伊南娜的力量,安提站在藤条盘旋聚集之上,目光如炬,神色中是难掩的张扬,全身透出一种疯狂的、桀骜的欲望。 似乎冥冥之中觉察到她的意志,藤条自觉在她脚下张开坚韧的平面,她大步向伊南娜走去,给了对方一个坚实有力的拥抱。 一路走来,她已经知道,仅仅凭借自己和祝吟辰的力量,显然难以对付整个虫群。 她需要可靠的合作伙伴。 无论伊南娜打的是什么主意,她都欣然接受对方的帮助,她相信祝吟辰的智慧会帮助自己牵制住对方,而自己,目前有比对抗伊南娜更重要的事情。 那就是眼前的埃勒伽。 不同于第一次到达冥土时的经历,在重新见到这远古巨物的那一刻起,她深深地感到胸中有什么东西产生了变化,以往的恐惧和绝望荡然无存。 现在她凝视着那再一次浮出的背鳍,看到那云雾弥漫与狂风暴雨中若隐若现的,坚硬古老的鳞片,闪耀着来自深渊的奇异光泽,仿若星辰陨落的遗物,每一片都闪闪发光,又带着不寒而栗的黑暗气息。 然而那对她成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诱惑,渐渐的,一种妄想浮上心头,越发坚定。 她松开伊南娜的手,紧盯着深渊搅起的汹涌澎拜之中,风暴之下,那片背鳍再次缓缓升起。 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直冲天际,就连伊南娜也忍不住难受地皱了皱眉头。 “埃勒伽,在这里,我要赞颂你。” 安提上前一步,她的眼中仿佛有无数星辰流转、燃烧,将整个宇宙烫做一瞬明亮的光芒。 “我要让你做我的第一座王都。” “我要你做我的国度。” “我要让你自海面上高高升起,做我的最光荣的,第一个祭品。” 第32章 绝意既定,战鼓再起 风暴施虐,波涛汹涌,天地一片压抑。 深渊底下传来一声狂躁的怒吼,远远回荡在整个冥土,天边雷鸣滚滚,似乎是在回应主人的愤怒,更加疯狂地劈落在彼岸的两端。 那道背鳍再一次沉入海啸漩涡中,搅起更大的风暴,狂风暴雨中,一道道锋利的水刃旋转着向安提扔来! 安提灵巧地踩在海中搅起涨落的植被中,身手矫健地一一避过,眼睛紧盯着漩涡中心若隐若现的、山峰般高大的坚硬背鳍,想为此行留下点纪念品——埃勒伽的鳞片。 看准时机,她踏上刀锋般飞过来的冰片,以惊人的速度冲进海啸漩涡之中,向那片背鳍冲去! 这样的勇气和野心,即使是伊南娜也感到心惊,她三两下打掉飞来的水刃,急忙向安提的方向飞去。 “安提,不要焦急!” 然而为时已晚,在安提眼疾手快地抓住一片鳞片,果断将它割下的一刹那,天地突然静止了一瞬,风暴一动不动,弥漫的水雾陷入沉默,飞溅的浪花也悬浮静止在空中—— 四周空气冰冷,安提额上却滑落一滴冷汗,她那天生灵敏的第六感告诉她,有什么异常要发生了。 突然间,深渊之下传来一股庞大的力量,脚底下的海啸漩涡迅速凝结成冰,一路蔓延上背鳍、鳞片——和她的手臂。 安提心中暗道不好,正要拼命挣脱,然而四周的一切,连同海水中涨落的植被都被迅速冻结,以海啸漩涡为中心,这里变成了一个静止的坟墓。 四周的风暴开始向这边聚集,似乎要将安提淹没,埋葬。 如果安提被侵入淹没的海水冻结,后果将不堪设想! 危急时刻,伊南娜冲到风暴中心,全身猛烈地燃烧起来,挥舞肘镰,大力横扫,斩出阵阵滚烫的热浪,将海水和水雾尽数汽化散去。 无数滚烫的白烟弥漫,砂砾盘旋在风暴之间,将其碎做数万万碎星,跌落海上,溅起无数晶莹剔透的水花。 局势似乎逐渐好转,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不详的动静,伊南娜不安地皱起眉头,回过头,看见安提周身弥漫的水雾开始冰结,安提死死地掐住嗓子,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似乎是在极力阻止自己吸入冰雾。 那可笑愚蠢的埃勒伽竟有如此的手段! 伊南娜正要去救,却脱不开身,凭着蛮力扫开一阵阵阻挡的海浪,眼看着冰雾即将固结,一个身影却突然出现,猛地窜入那海浪漩涡之中! 刹那间,凝结的海浪爆裂开,无数的藤蔓窜出,疯狂生长,将安提周身的冰雾尽数扎穿、碎裂,流动的空气涌入,安提身体猛地一软,瘫坐在海浪旋涡凝结的冰面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手却还陷在冰块中,死死抓着那片鳞片不放。 “你们在天上打了半天,就为了这个?!” 祝吟辰差点气笑,她在下面被二虫打斗搅起的风暴搞得狼狈不堪,在海水和浮冰间起起落落,好不容易才踩着冻结的海浪爬上岸,赶到这边,就看到这一幕。 第40章 将手覆上背鳍,纯露迅速侵入,安提手握的鳞片长大,将周身的凝冰崩裂开,终于重获自由,祝吟辰将安提一把抗在肩上,迅速冲出海啸漩涡。 “伊南娜!” 听到呼喊,伊南娜赶紧冲下来,将祝吟辰连同扛着的安提带走,向林区的方向飞去,身后远远传来冥土深渊之下,埃勒伽愤怒的咆哮。 落到地面,祝吟辰望向冥土的方向,那边的风暴渐渐沉寂了,疯狂的暴乱后,一切都开始重新恢复平静。 将安提轻轻放在雪地上,她看向伊南娜,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责备,“你千方百计叫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帮你打埃勒伽?” “不,小伊塔。”伊南娜微笑着说道:“是你们,想要我帮助你们打埃勒伽。” “什么——” “是的,伊塔。”似乎是休息够了,安提突然站起身,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看向祝吟辰,气力十足地宣布道:“伊南娜已经归顺我们了!” “是合作。”伊南娜微笑着纠正。 “……” 祝吟辰站在原地,看着安提和伊南娜开始争论双方真正的关系,心中思绪万千。 安提说得没错,想要征服冥土,杀死埃勒伽,她们需要强大的盟友,即使不知道对方真正的意图,但形势所迫,她们现在急需强大的助力。 安提素来不喜欢伊南娜,而她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一方面是因为她那强大的野心所至,另一方面,是她相信自己,可以帮助她牵制住伊南娜背后的阴谋。 总而言之,对于自己来说,这是两场战役,不仅仅要拼尽全力去对抗埃勒伽,还要暗中调查伊南娜真正的目的。 自己的使命成功与否,对于她们能否能够在未来得到真正的胜利,并牢牢将它掌握在手中,至关重要。 祝吟辰握紧双拳,暗下决心,她绝不辜负这份期望,与安提一起拿下冥土,她势在必得。 她有预感,伊南娜的野心绝不仅仅像看上去的那样,只是一个埃勒伽。 “总之,我们决定合作。”伊南娜强硬地捂住安提的嘴,结束了这场争论,她转头看向祝吟辰,说道:“好了,小伊塔,说出你的主意吧,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啊?”祝吟辰正沉浸在心事中,被这么一点,茫然地抬头。 “你不是很喜欢思考吗?呵呵。”伊南娜笑了笑,“如你所见,洞穴已经被那可恶的埃勒伽摧毁,我们现在该去哪里?” 祝吟辰定了定心神,环视身边的树林,心中涌上一阵久违的熟悉感。 她转过身,说道:“跟我来。” 穿过白雪皑皑的林间小路,沿着清冽的溪流一路向上,一片系数的树林出现在她们眼前,将遮蔽的树枝拂开,是安提和祝吟辰熟悉的洞穴。 “聪慧的伊塔,我的珍宝。”安提高兴地抱住祝吟辰,祝吟辰也笑了,说道:“你明明也记得这里。” 这是她们第一次逃出冥土时,在其边境处的居留地,只不过当时她们没在这里住多久,就急忙赶去空居了。 伊南娜在附近走了走,观察了一下四周,有些调侃地感叹道:“自力更生,自强不息啊。” 听到这话,安提猛地转过头,严肃地看着伊南娜,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以后一定会搬到更好的地方!” “是吗”伊南娜挑了挑眉,唇边浮现一抹笑意,“太难的话,可以求我。” “你等着吧!” 看着安提和伊南娜再次争论起来,祝吟辰有些无奈地走进洞穴,默默地收拾物资,打扫卫生。 今后的时间,她们将要住在这里,做好变强的准备,争取在这个寒潮退去之前,打败埃勒伽。 …… 无人区,北海特遣部队驻区。 夜已深了,月寒如水,洒落窗棂几缕,微凉的夜风拂过,带过几分静谧的柔和。 觉得有些冷了,屠一鸿关上窗,沉默地坐在椅上,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门外的动静逐渐热闹起来,时间不早了。 她站起身,本能地拿了一件大衣,想了想,又放了回去,就这样穿着轻薄的纱衣出了门。 今夜出奇地热闹,驻地家属们知道萧衍首领回来,特地开了场欢迎晚会,几乎全北海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凑热闹,不少富豪胄还专门从a1区赶来,就为了拍萧衍的马屁。 毕竟现在萧家大哥当选agpc十二主席,萧家三少爷又在这个节骨眼儿回到无人区,萧家想要两头皆吃,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 如果真的能做到霸权十二主席和无人区特遣部队,这联合城邦的头头说不定是姓杨还是姓…… 总之,未来会发生什么,谁知道呢? 穿过层层走廊,屠一鸿赶往舞厅,一路上的人看见了她,都急急忙忙地凑上前,向她打招呼,她礼貌地一一回应,如她的给人的第一印象一样纤弱、清纯。 赶到舞厅,仆人恭恭敬敬地将她迎进门,在轻柔抒情的音乐声中,屠一鸿接过女侍送上的酒,看见舞池对面,萧衍坐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中间,左右各揽着一个,正喝的酩酊大醉。 周围的人察觉她的视线,都互相看了一眼,都各有心思,等着这位萧家未来的女主人会做出什么反应。 屠一鸿垂下眼睫,礼貌地放下酒杯,转身离开,留下身后人们低低的议论声。 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太好直接回到寝房,容易让人以为显得她真的敢生萧衍的气了似的。 她微微低着头,在人群间游荡者,四处乱走了一阵。 突然间,身前传来一声低沉温柔的男声,“你怎么在这里?” 肩上披上一件外套,她抬起头,是萧衍的二哥,萧琛。 他带着一副金丝眼镜,衣着得体考究,看起来温文尔雅,屠一鸿记起来他好像正在a1区大学生做教授来着,想了想,轻声称呼道:“晚上好,萧教授。” 萧琛闻言差点失笑,他摘下眼镜擦了擦,笑道:“怎么像个学生一样,不用这么拘谨。” “好的,二哥。” 萧琛仔仔细细地看着她,想了想,说道,“你还是叫我萧教授吧。” “屠小姐,去醒醒酒吗?” 轻柔的音乐换了一轮更欢快的,人群舞动交错间,他挽起她的手,带着她穿过喧闹的人群,二人沉默着,向二楼阳台走去。 路过的佣人看到这一幕,都互相惊讶地看了看彼此,然后恭恭敬敬地打招呼。 二人登上阳台,这里静悄悄的,视野开阔,夜色如水,风中传来一阵迷离馥郁的花香,月色轻泛起一片银纱似的涟漪,眼前的景象让萧琛吃了一惊,“这里怎么这么多花?” “我种的。”屠一鸿突然开口,萧琛惊讶地看向她,对上对方的视线,她轻轻点了点头。 “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本领。”萧琛摸了摸她的头,认真地说道:“如果有想法的话,改日我托人让你来大学城读书,我正好认识几个著名的植物学教授。” “谢谢你,有机会我一定——” “在干什么?”萧衍的声音突然自二人身后传来。 屠一鸿转过身,看见萧衍脸上醉得红红的,衬衫和衣领乱得不像话,那双迷离的眼睛里透出愤怒。 萧衍走上前,萧琛默不作声地将屠一鸿护在身后,看见此状,萧衍心头更怒,他冲过去,想将屠一鸿抓住夺回,却被萧琛一声呵斥拦住,两兄弟互相瞪着,都不相让。 听见动静,侍从们纷纷拿上家伙围上二楼,看见眼前这一幕,都傻了眼,不知道该护谁,楼下宾客们看见方才萧衍突然跑了出去,都开始议论纷纷。 似是忍无可忍,萧衍一拳呼上萧琛面上,却没打中,醉得厉害,萧琛不甘示弱,正要回击,手心却被轻轻握住。 他惊讶地回头,看见屠一鸿按下他的手,神色平静,轻轻摇了摇头。 她脱下身上的外套,还给一时愣住的萧琛,走到萧衍面前,将他托在身上,一步步向外走去,佣人们见着此幕,赶紧上前帮忙。 热闹见好就收,人群纷纷散去,萧琛看着手中的外套,眼底透出几分复杂的情绪。 散去佣人,将萧衍轻轻放到床上,屠一鸿听见他口中喃喃自语着些什么,也没有去听,自己搬了张板凳坐到窗边,又打开了窗户,吹着夜风,继续思考盘算的事。 她等着祝吟辰的消息。 第33章 北海危影,牵动三线 “小林,是我,祝吟辰。” 在阳台远远望见护送自己回家的执行人员离开,祝吟辰拉上窗帘,拨通了过往下属的电话,“不好意思,我还有个事情想拜托你。” “您说,我一定竭尽所能!” “你知道,我与难民驻地三号遗址的联络权被终止了。” 想起往事,祝吟辰微微皱起眉头,“但是我现在需要在那边找一个人,名字叫屠启,出现时间……可能在半年前左右。” 第41章 “收到,等我好消息!” “谢谢,辛苦你了。” “没事,您以前照顾过我那么多次,现在让我有报答恩师的机会,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想起与下属并肩作战的时光,祝吟辰脸上不自觉浮现一丝笑容,心里也暖融融的,这七天以来因为屠一鸿的事而引起的焦灼也减轻了些。 忍不住与林筑又多聊了一会儿,直到闹钟提醒响起,祝吟辰带着一丝遗憾挂掉了电话。回溯后的个人时间本就不多,现在,该去小公寓和奕川她们交换情报了。 她随手带上一件大衣,走下二楼,打算先喝口水再出门。 水龙头出水的间隙,突兀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异常——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敲门声,只小心翼翼地响了几下,而后平静下去。 她不动声色,一边把倒下的一整杯水一口气喝完,一边轻轻掏出腰间的枪。 放下杯子,杯底与茶几碰撞出声的那一秒,保险应声拉动。 蓄势待发。 一步、一步,保持沉着,她走到门前,神色如常,右手按动识别屏,甜美冰冷的女声响起,“滴——祝您一路顺风。” 门外顿时响起慌乱的脚步声,祝吟辰立即判断出对方的平民身份,然而不可轻敌,她果断打开房门,枪口对准前方落荒而逃的身影,厉声喝道:“站住,不许动!” 看清来者那副熟悉的样貌,她大吃一惊,“怎么是你?” “还……搞成这幅模样?” 来者慢慢转过身,果然是凌风,但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看起来像是被好几个人围起来打了一顿似的,原本看起来干净阳光的人现在狼狈极了,衣服灰扑扑的,上面破了几个大洞,露出几处青紫的淤痕,脸上也挂了彩,鼻梁上敷着纱布,一只眼睛还肿着,带着些犹豫和不安看向她。 见凌风支支吾吾不肯说的样子,祝吟辰收起枪,往屋里让了几步,“进来说吧。” 倒了杯水给凌风,她坐到凌风对面,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对方的神情。 很显然,这年轻人惹了什么麻烦,现在因为某种原因要来找自己帮忙。 但是看他这幅犹豫不决的样子,恐怕,这麻烦多半与自己的切身利益相关,因此才再三缄口。 而且,这麻烦恐怕只有自己能解决,否则他绝不轻易找自己。 什么麻烦,会让凌风惹上有关自己的事情?还让他竟敢越过红派的交涉流程,私下来找自己? 察觉到事情异常,祝吟辰心中一沉,一个名字悄然浮现—— “阿图特出了什么事?” 凌风惊颚地抬起头,对上祝吟辰复杂中带点冰冷的眼神,知道事情败露,又慢慢低下头,声音不自觉地有几分颤抖。 “她……我想送她去北海,黑环找的人把她藏起来了,现在要我出十倍订金的赎金。” “我刚刚从医院出来,实在找不到可以解决这件事的人,爸妈前阵子离了婚,我身上也没有更多的钱了,只能想到你了……” 突然,他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跪倒在祝吟辰面前,哽咽着哀求道“对不起,祝少校,都怪我出的馊主意,全都是我一个人的错,这件事红派里的人全都不知道,整件事完全是我一个人的责任,请你不要责怪他们,要怪就全都怪我头上吧!我求求你,帮帮我吧,只要能把阿图特救出来,我以后什么都会做的,我会去找奕长官接受处罚!” 看着凌风痛哭流涕的样子,祝吟辰心慢慢跌落谷底,与其担心阿图特,她实际上更担忧这场绑票可能造成的,更严重的后果。 阿努那种天真的、本能的杀意,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默默叹了口气,不管是什么原因让她们突然想去北海,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最重要的,在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之前,将其迅速利落地解决。 抬起手腕,离闹钟提醒的回溯时间还有三个小时。 凌风还在哭着,却发现跟前的人慢慢站起身,他抬起头,看见枪支擦亮,配回腰间,锃亮漆黑的手套扣紧,那双深沉锐利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自己。 “他们的据点在哪里?” …… 耳机调的再大声也挡不住外面的人吵吵嚷嚷的声音,女孩不耐烦地摘下耳机,瞥一眼墙上钟表,值班时间也快到了,索性想着先行离开,反正外面那群肥头大耳的油腻大叔奈何不了自己。 一把抓起背包扔到背上,耳机里切一首劲爆的电吉他,音量加倍再加倍,哼着听不懂的小曲调调,拽着步子穿过台球厅,却见门口守卫的人突然停止了聊天,抽出枪支抵着大门,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发生了什么? 女孩疑惑地停下脚步,回头一看,台球厅里的人也都停下了动作,一张张脸铁青着,直勾勾地盯着门口,伴着耳机里激情动感的曲调,看起来格外渗人。 她摘下耳机,猝不及防的,耳畔擦过一声枪响。 “这里是谁负责?” 打晕门口的守卫,祝吟辰扣上弹夹,走进屋内,环视在场虎视眈眈的众人一圈,确认了正如凌风所说,加上外面的,一共有十一个人。 去掉外面晕过去的两个打手,和角落里那个老老实实趴在地上的彩虹寸头女孩,要处理的还剩下八个。 但不排除凌风离开后,对方是否安排了更多的人手在附近,而她,没有太多时间跟对方拉扯,留给她的时间只有两个小时二十六分钟。 所以,非常时期,非常手段。 于是只一秒,她刹时锁定对象,果断扣动扳机,厅里骤然爆开一声枪响,巨大的动静回荡在厅中,还活着的人都慌忙躲到掩体后。 女孩僵硬地趴在地上,鼻尖隐隐约约传来一丝硝烟的味道,她小心翼翼地偏过头,看见离她不远的角落里,一个男人应声倒地,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 她默默地转回头,头上传来那个女人冰冷的声音,“再问一遍,这里是谁负责?” 似乎是没想到这幢生意居然会牵扯到这么大的来头,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冷哼一声,众人纷纷抄起家伙,狞笑着一拥而上——祝吟辰的死亡悬赏令还挂在黑市上头! 祝吟辰不再留最后的情面,她略一抬手,眼疾手快地结果最近的一个人,闪身躲过划过来的匕首,抬手又是一枪,不管打没打中,趁乱果断就地一滚,躲到门后,下一秒,噼里啪啦的子弹打到她刚才站立的地方,弹痕与烟雾交错,巨大的动静响彻了整个台球厅。 她守在门后,众人守在厅内,两方都不敢大意,为首的男人枪口瞄准门缝,略一偏头,无声地使了个眼色,三个小弟小心翼翼地向门口逼近。 “砰——!” 众人心中一惊,慌忙向门口扫射,门口的小弟惊魂未定,见眼前尽是硝烟弥漫,才知大错,来不及回头打信号,门缝里射来几发子弹,准心干净利落,都一头栽倒下去。 为首的男人见周围的兄弟们都一个个咽了气,急忙扑倒在地,大喊道:“我说!我什么都说!我家里还有六十岁的老母和一个两岁的孩子……” 祝吟辰看了一眼时间,还有两个小时。 她推开门,环视一圈,确定视野范围内只剩下两个人了,缓缓走向那个男人,问道:“你们昨天做了一笔去北海的买卖,一个叫凌风的学生送了一个……人过来,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我们好端端地把那个雌虫送到北海去,她却杀了我们几个兄弟,在半路就逃走了!” 听到这话,祝吟辰瞳孔猛地张大,顿起杀心,男人看着面前女人的眼神骤然一变,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不是,是女人,是女人啊!求求您放过我,我家里还有七十岁的老母和两个一岁的孩子……” 旁边突兀地传来一声嗤笑,祝吟辰阴恻恻地抬头看去,那个幸存的彩虹寸头女孩憋着笑问道:“你老母到底多少岁?” “是岳母,是岳母啊!” 顾不得眼前男人的哭喊连连,祝吟辰看着女孩问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女孩吓了一跳,默默地低下头,眼底飘忽不定。 祝吟辰缓缓开口:“你们两个只能活一个。” 女孩立即开口:“凌风走后他们就把她拉到黑环,准备摘指纹查人家身份,结果被人家把老巢给掀了,整个黑环都知道他们搞到了雌虫,老板花了大手笔,今天早上就派人把她运去北海藏着了,现在那边的消息还没传来,不知道运到没有。” “没有,没有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只负责这个小厅子,别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少校!” 不管男人的死皮赖脸,祝吟辰皱起眉头,接着问道:“为什么要藏起来?” “老板原本打算趁热打铁,就地在黑市高价拍卖来着,后面不知道怎么回事,又临时反悔,把她送到北海去,好像要送给agpc的什么人做实验来着,送给谁我就不知道了。” 第42章 女孩一口气说完,喘着气把手一摊,颤声道:“就这些了,真的没别的了,该说的我都说了,所以,那个……我应该可以活了吧” 祝吟辰缓缓点头,男人哭得更大声了。 现在事情的麻烦程度,已经远远超过她可以控制的范围了。 北海是萧衍的地盘,且不说她对那里几乎一无所知,阿图特会不会乖乖被送到北海去,还是个未知数,如果真的半路就随机挑个地点逃了出去,再把知情的人一杀,说不定连让她拉下脸跟萧衍交涉的机会都没有。 更严重的是,阿图特的手上又多了几条人命,作为监管者,这也有她的一部分责任。 现在看来,她目前还不得不和这帮家伙合作,等北海那边阿图特的消息。 “站住,不许动!” 突然之间,一声厉喝从门口传来,祝吟辰的思绪被打断,立即本能地向来者瞄准枪口。 硝烟弥漫中,她隐约看见一个神色错愕的女人,惊诧地看着自己,单枪匹马地站在门口,显然没有料到这番场面。 那身熟悉的装扮渐渐明了,看清女人外貌的一瞬间,祝吟辰的心骤然沉底,她紧紧盯着那个女人,按在扳机上的手指一点点加重。 这里怎么会有执行官? 第34章 计划已定,将去北海 看来这里的情况实际上比她想象中的要更复杂,祝吟辰扣紧扳机,紧紧盯着眼前陌生的执行官,脑中思绪有些混乱。 离回溯的时间不多了,无论执行官来到这里的背后原因是什么,她只能选择最简洁有效的方式去处理。 那就是…… 按在扳机上的手指一点点压下去,祝吟辰眼底渐显出几分狠戾,下定决心,她果断按下—— 就在子弹即将射出的前一秒,一旁的原本还畏畏缩缩的女孩突然扑上来,死死抱住祝吟辰的大腿,大喊道:“快跑啊!” 一时有些茫然的执行官顿时回过神来,慌忙地抱起头趴下,子弹险险地擦着她的头部飞过,她赶紧就地一滚,躲到门后,抱紧了手里的枪,脑海里混乱的一片,身体也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祝少校怎么会在这里? 等等,周婋还在她那里! 执行官倒吸一口凉气,一时心急如焚,竟然慌不择路地探出半个脑袋,正要喊些什么,下一秒她的耳朵就擦过一枪! 血液四溅,巨大的耳鸣响起,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她用左手捂住耳朵,坚持着扶着墙站起身,勉强踉跄了几步,却还是控制不住一头栽倒下去。 莫名其妙,知道自己晕血又贫血就还来干什么执行官…… 恍惚间,想起前上司说过的这句话,执行官心底不禁升起几分悔恨和不甘。 就这样结束了吗,死在一个素未谋面的星际特工手里…… 意识混乱间,她隐隐约约听到大厅里传来的女孩的恳求,“……她已经被辞退了,根本就不是在任执行官,根本威胁不到……我发誓……求求你……” “她这次只是来找我的,我保证,只要你放过我们,我可以和你合作!”女孩死死抱住祝吟辰的腿,不顾头上被枪托砸出的伤痕,“你不是要找那个雌虫吗,带她去北海的那几个人身上有我私下安装的追踪器,我一个人就可以告诉你他们在哪里!” 祝吟辰看着女孩这份诚心又可怜的样子,即使此时时间再紧急迫切,心中也难免生出了几分不忍。 她放下手中的枪,板着脸,冷冷问道:“你在他们身上安装了追踪器?” “没错,我原本想接些私活,卖点额外的情报给别家……”女孩凄惨地无奈一笑,“但是没事,现在这些情报都免费给你,追踪器的钱我也不要了,只要你愿意放过我们两个!” “我凭什么信你?” “他们的坐标三秒一刷新,我随时随地可以监视,不信你看!”女孩连忙松开手,在书包里一顿翻找,掏出一支市面上学生常用的万能笔。 她举起笔,对着祝吟辰信誓旦旦地说道:“芯片就藏在这里面,识别器在我宿舍里,只要你肯跟我到宿舍里走一趟,我马上就给你调出来他们的坐标!” 祝吟辰冷冷一笑,枪口再次对准门口,直指已经老老实实趴在地上的执行官,“我没这个时间。” 就在扳机即将再次按下的一刹那,女孩再次猛扑上来,死死抱住祝吟辰的大腿,哭丧着脸大喊道:“别打,别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这里也有识别器,就在大厅后面的工作室里!” 祝吟辰不为所动,女孩见她行事实在果断,只好站起身,大迈步跑向工作室的方向,“我给你把识别器拿过来行了吧,别开枪,别开枪啊!” 祝吟辰心底叹一口气,现在的年轻女孩年纪不大,一个比一个会耍脑筋。 比如屠一鸿…… 等等,屠一鸿! 祝吟辰眼前一亮,对啊,屠一鸿这段时间恐怕已经在北海了,既然阿图特也被运到北海附近,现在只要她联络上屠一鸿,再和眼前的这个滑头女孩一合作,从线上追踪和线下搜寻,天时地利,找到阿图特的几率将大大增加! 但屠一鸿有权利调动萧衍的人手吗? 算了,这不是她该考虑的问题。 屠一鸿这个人,名不见经传的,刚好在她回溯这一天夜里,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又因某种未知的理由,和阿努特纳星甚至她的驻地联系在一起,用那种诡异的手段强行与她合作,实在给她带来了很多的烦恼。 恐怕就奕川所说的,在雨夜里被萧衍气得离家出走,因而被奕川带到小公寓里来这件事,也是屠一鸿暗中操作的表象罢了。 屠一鸿这个人,恐怕远远比她看上去的样子更为疯狂。 既然她这么有手段,就把该怎么调动人手的烦恼扔给她吧。 祝吟辰看着女孩抱着识别器跑过来,一只手在手腕上拨通屠一鸿的电话,另一只手用手势示意女孩不要出声,女孩只好低下头,赶紧操作芯片,调动追踪进程。 电话响了一分多钟,终于接通,屠一鸿那边似乎是在忙些什么,隐隐约约听见酒会的音乐声,然后是门轻轻关上的声音,屠一鸿的声音响起:“我记得这个时间您应该去找奕川女士她们,祝上校。” 这人甚至暗中调查了她的回溯日程,祝吟辰简直有些气笑了,她表面镇静不动,口中的话却暗暗多了几分威胁的意味:“你要求的人,我已经调动人手在找了,只不过——” 电话那头意料之外地冷静:“出了什么意外吗” “不错,现在出了一件事,我需要你的帮忙。” “我记得当初是祝上校单方面请求要帮我的忙,我从未提出要付出任何合作。”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礼貌又冷血。 “屠启会替你求我。” “……” 电话那头暂时陷入了沉默,祝吟辰察觉小腿有什么东西扒拉了一下,她低下头,看见女孩捧起识别器,上面浮动着几个全息屏幕,正在实时显示数个目标坐标的移动数据。 她俯下身子,看见上面显示的各项数据,变化似乎都很正常,北海的3d俯视地图似乎也像模像样,底部还有agpc大学城的特殊研发标识,看起来是内部意外流出的产品。 总之,看起来不像是黑市上用来蒙骗别人的假模型,就是实时更新的真实数据。 祝吟辰点了点头,抬起手腕,示意女孩将私人联系方式交给自己,又指了指门口的执行官。 女孩大喜过望,连忙将手中识别器碰上,交上电子名片,又爬起来跑向门口。 祝吟辰看着识别器上显示的联系方式的实名人像,确认了确实是女孩的样子没错,她放下心来,站起身,向电话那头问道:“怎么样,考虑清楚了吗?” 电话那头似乎笑了一下,气氛顿时有些微妙起来,祝吟辰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对方真实的情绪,心中不禁多了几分自信的把握。 她看了一眼时间,还有四十分钟。 “我时间不多,直接跟你说吧,你照着去做就行。”趁对面短时间内暂时想不到反制的手段,祝吟辰索性先开口,“我要你在北海找几个装备精良的人,在北海搜索一个……女人,她的名字叫阿图特,前阵子你来奕川她们的小公寓的时候也见过她,还记得吗?。” 在屠一鸿面前,能少一个把柄就尽量不要多说,不管雨夜那天屠一鸿有没有看出来,她还暂时不想暴露阿图特的雌虫身份。 电话那头几乎没有什么犹豫,“记得,可以。” “那就这样吧,下次回溯的时候,有屠启的消息我会第一时间传给你。”祝吟辰挂断电话,转身径直向门口走去,心中却隐隐约约有些不详的预感。 她是不是忘记了什么来着? 门口的执行官已经消失了,看来女孩已经带着她跑了,这似乎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她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怪怪的—— “您漏了个喽啰,祝少校。” 第43章 意料之外的声音在身后传来,祝吟辰心中一惊,转过身,看向小门里突然出现的陈立新……和她身后低头站着的凌风。 看到手里的男人已经被揍得晕了过去,陈立新松开手,看向门口的祝吟辰,语气中带着一丝埋怨,“唉,我不是说过,小公寓这块都归我管吗,发生了什么事情,肯定要第一时间找我啊,怎么能绕过我来处理事情?” 祝吟辰见凌风面上愧疚难堪的样子,知道事情已经败露,只好说道:“我记得已经跟你说过今天暂时有事情,不能去公寓了。” “您是说过了,但他没有啊。” 陈立新瞥了一眼凌风,耸了耸肩,接着说道:“前几天,这小子就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今天早上他居然还翘课了,阿图特又莫名其妙说要独自出去玩,中午您又说不来了,这么多巧合,我很难不多想啊。” “……” 祝吟辰一时有些语塞,看来不好应付的年轻女孩里面,还得再加一个陈立新。 凌风似乎是想了许久,突然抬起头,打破了尴尬的气氛:“祝少校,您刚才在电话里说的,我们都听到了,您有线人在北海的话,可不可以让我也跟着他们去找阿图特,我过几天就要跟着安教授去北海勘察了,正好要和萧少校交接,我保证,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次我一定把阿图特给您找回来!” 祝吟辰皱了皱眉头,语气也严厉起来,“你知不知道北海是多么恶劣艰险的地方?你作为学生,跑到北海是为了勘察学术,不是为了送死!” 凌风似乎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被祝吟辰斩钉截铁地打断,“我已经安排了专业的人手去找阿图特,你既没有装备,又没有实力,就不要冲动了,老老实实等我的消息就好。” 凌风低下了头,眼底却还闪着不甘。 陈立新点了点头,附和道:“确实,凌风,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安教授身边吧。” 但下一秒,她紧接着补充道:“所以祝少校,请您安排一下,让我加入找阿图特的队伍吧。” 祝吟辰眉头皱得更紧,正要说些什么,陈立新却大踏步上前,越过她走出大门,说道:“时间不多了,您先上车吧,我送您去实验室,咱们路上聊。” …… 祝吟辰坐上后座,凌风也不甘心地跟着上了车,一会儿看看祝吟辰,一会儿看看陈立新,似乎是在等她们两个商量好后,自己再争取机会。 陈立新发动车辆,不紧不慢地开口:“我听到你们说的,阿图特在黑环眼皮子底下暴露后,又被光明正大地送去了北海,而北海现在是萧衍的地盘,这一点,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祝吟辰心中一惊,原本打算劝诫陈立新留下的话堵在喉咙里,重重地沉了下去,疑惑和不安随之涌上心头。 没错,屠一鸿的事情太过古怪棘手,她心里想的太处心积虑,反而使得她忽略了北海真正的统治者,萧衍。 如果刚才那个滑头女孩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恐怕阿图特背后所涉及的实验,跟萧衍有很大的关系,而就刚才电话里屠一鸿的表现来看,这项实验大概正被萧衍所隐瞒着,连身边最亲近的女人也不肯透露。 难为他那种脑子居然能瞒得住屠一鸿那么精明的人…… 但是,萧衍抓阿图特来做什么? 无人区特遣部队一向不干涉生物实验相关的东西,北海作为前线,连专业的医生都难得找到几个,哪里来的动机去找阿努做实验? 一切都太过古怪,难以想通,除非,她遗漏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祝吟辰还在苦思冥想,陈立新却再次开口道:“萧衍既然选择了和我们红派合作,我们就有调查合作对象风险的权力。而我作为公寓一带的总负责人,手下发生了这种下属失职,雌虫俘虏丢失的事,自然有前去调查和挽救的义务。” 凌风突然抬起头来,不满地盯着陈立新,“她不是俘虏!” “她是。”陈立新面色平静,车开得很稳,波澜不惊地接着说道:“还有,明天早上8点半,准时来公寓领取你的内部处罚。” 不顾凌风接下来愤怒的反驳,陈立新在后视镜里看向祝吟辰,后者始终一言不发,似乎是因她的话陷入了沉思,还在斟酌考虑。 见状,陈立新决定下一把猛药。 她开口道:“对了,凌风过几天要去的那个北海调研小队,里面有红派内部的高层领头人物,如果阿图特或者萧衍弄出点什么意外,红派有规避风险的权力。所以,请求您帮助我进入搜寻阿图特的小队,也是您作为红派合作方的义务。” 凌风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陈立新,一时间慌了神,看来这个娄子远比他想象的要更大。 见陈立新态度坚决,祝吟辰知道现在不是阻拦安不安全的时候,只好暗下决心,相信她的能力。 “好吧。” 凌风见祝吟辰点了头,连忙凑过头来,问道:“那我呢?我作为红派内部成员,同样有保护高层的义务啊!” 祝吟辰还来不及拒绝,陈立新率先发表了命令:“你跟着我一起去,在外多个自己人,多一份保险。我们先加入安教授的调研小队,再找机会跟祝少校找的人接头。” 凌风面露喜色,下一秒却黯淡下来,犹豫着看向祝吟辰,祝吟辰没有什么长辈的架子,只觉得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个比一个有主意,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 “那么,祝少校,离我们到实验室还有三分钟,请您现在再联系一下跟我们接头的人吧。”陈立新一边说着,脸上不自觉地浮起一个微笑。 她倒要看看,北海那头,萧衍到底在背着她们做些什么阴谋。 第35章 欲窥旧时事,将往她处去 无人区,北海。 萧衍一大早就出去办事了,屠一鸿找了个头疼的借口,留在家属区里,静静地等待安之恒她们的到来。 每个月,上邦因为学术调研等各种需要,来北海进行请求交涉的教授和实验室流水般来来去去,数不胜数,因此一般都由专人来接待,用不着萧衍操心,何况他还不知道安之恒她们她们在红派的身份,更没有来这里亲自监督的理由。 风和日丽,一轮暖阳高悬于天空之上,是漫漫冬日里难得的暖意。 屠一鸿坐在家属楼后院的荷池边上,一边小口小口地抿着花茶,一边悄悄瞥着附近接待大楼里排出来的长队。 大学城里刚放了寒假,正值考察的旺季,来的人因此格外地多。 领头的导师由专人接待着进去了,留下来的学生们都提着东西,三三两两地等在门口。 她等了不一会儿,一个女孩突然穿过队伍,朝这边走来。 屠一鸿没有动,她来的时候就已经把后院的门打开了。 果然,女孩走到门前,先是有些犹豫地试探着,慢慢拉开了大门,四处张望着,似乎是确定了她的衣着样貌,步履逐渐坚定,飞快地向她跑来。 “哇,果然是你啊!” 陈立新惊讶地看着屠一鸿,坐到她对面,忍不住感叹道:“好久不见,上次见到你还是几个月前了,没想到你们已经开始交好了啊。” 屠一鸿知道她在说祝吟辰,微微一笑,“她主动提出要帮我找妈妈,帮了我很多,我很感激她。” 陈立新点点头,“原来如此。” 虽然不算太熟,但在无人区能见到第二个认识的人,她心中实在轻松了许多,多一份力量,多一份希望。 陈立新慢慢放松下身体,轻轻靠在椅背上,屠一鸿静静地坐在位置上,垂下眼睫,慢慢地搅动杯子中未融化的糖,似乎是在等待她先开启话题。 见状,陈立新抬起手腕,准备开始商量正事,“对了,我们来这边的路上,黑环里合作的人已经把芯片传给我们了,坐标已经不动了,停在北海以南的森林边界处,你看一下。” 她站起身,走到屠一鸿边上,给她看悬浮屏上显示的位置。正如陈立新说的那样,五个坐标停在了距这里约三百公里处的原始森林附近,一个坐标则奇怪地脱离了它们,停在了距这里更近一些的废弃机场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屠一鸿仔细地看着屏幕上的数据变化,神情若有所思,陈立新则继续说道:“安教授原定的考察范围不在这附近,所以我昨天晚上和凌风商量了一下,让他去申请了一个新的课题,尽量向这附近靠拢,到时候好找人。” 屠一鸿收回了视线,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会找找在这附近巡逻的人,看有没有帮你们混进去的机会。” 陈立新也坐回位置上,认真地看着屠一鸿,语气诚恳,“那就拜托你了。” “没事,”屠一鸿抿了口茶,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微笑,“你们后天晚上来萧家找我吧,我在二楼候客厅等你们。” “谢啦,你人不错哦。” 陈立新正要再聊几句,却瞥见大门外,凌风远远地朝这边打手势,知道安教授要出来了,只好匆匆道别,急忙离去。 第44章 屠一鸿微笑着目送她离去。 一阵微风携着清冷花香拂过,她轻挽过耳间几缕发丝,露出一张白皙无暇的脸,看着远处的人群,眼底的深沉思绪一点点沉下去。 …… 夜深了,屠一鸿坐在书桌前,抬头看了看时间,关闭了电脑,慢慢躺在靠椅上,闭上有些疲惫的眼睛,轻轻揉着额角,无奈地摇了摇头。 坐标显示的地方不难找,但在那里驻守的部队居然是萧衍身边亲信的队伍,她找了各种途径,然而根本没有可以通融的机会。 如果无法混入巡逻的队伍,她只能找找其他的办法了。 她静下心来想了想,视线蓦地触碰到阳台的花束。 那是几天前萧琛以祝生的名义送来的,当时酒会上人很多,都看着萧衍一下子黑了脸,强行把萧琛送来的礼物扔出了门,只有这一束花,被一个佣人悄悄送了进来。 她站起身,走到阳台边上,轻轻捧起花束,花香淡雅,边上的几片花瓣已有些皱了,里面插着一张精巧的贺卡,鎏金的字迹优雅流畅——“愿卿生辰悦,岁岁皆欢颜”。 屠一鸿看着这张贺卡,心里逐渐生成一个主意。 她立即转身冲出房间,跑到二楼阳台上,在隔间里拿了一个小巧的花盆,又小心翼翼地将一株长势喜人的植株栽种进去。 做好这一切后,她点开识别器,看了一下萧琛曾经发给她的讯息,找到想要的线索后,包好花盆,悄悄出了门。 方教授预定的房间离这里不算很远,屠一鸿坐了二十分钟左右的车,进入安排科研人员们暂居的住区,却在前台得知方教授并未登记在此入住,而是登记了别处的一所私人公寓。 看来这人是有些讲究的。屠一鸿心中明了几分,向前台道谢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公寓地点。 公寓所在的地方是北海最繁华的商业区,即使这里是无人区,人们依然由于各种需求,选择离开agpc统治下的联合城邦,在外寻求商业发展——更低的原料和能源成本,避税,以及各种非法交易。 无人区特遣部队实际上不归agpc统管,双方更多的是合作关系,也正是因为如此,十二主席里必须有一个内定的无人区首领席位,萧家的位置成了十二主席里的香饽饽,每时每刻都被觊觎,也怪不得萧家女主人洛岚如此焦急,家事和局势都还没稳定下来,就赶着三个儿子上位。 屠一鸿下车,只见繁华商业街上灯火通明,珠光宝气的富太太和小姐们来来往往,商店都敞着门,展示奢华富丽的店内装潢。 远离agpc冰冷机械的城市架构,这里还延续着战前那种精致富足的社会面貌,每一样器物,连同街上的花坛,都是保养很好的老古董。 一身白色纱裙,捧着包装朴素的礼物,屠一鸿显得和这里格格不入,她微微低着头,穿过熙然的人群,进入了装修奢华的公寓。 进入前台,面对上下打量着自己,显得有些不屑的服务员,她默默递上名片,服务员挑着眉毛,用两根手指夹过来,扫了一眼,立即变了脸,笑容温柔又甜蜜,“屠小姐,请问您要——” “624号房间,”屠一鸿脸上浮起一个礼貌的微笑,“可以带我去见一下里面的客人吗?” 上了六楼,她先差遣服务员离开,见四下无人了,轻轻敲响房间的门。 “谁?”房间里传来一个沙哑尖细的女人声音,又低低咳嗽了几声。 “您好,我是萧教授的学生,屠一鸿。” 听到这话,房内的女人一时陷入了沉默,晾了屠一鸿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打开门。 屠一鸿静静地站在门外,眼前的人不请,她也不擅自进去,说道:“很早之前就知道方老师您在生物学领域的威名,我在萧教授那里问了很多关于您的事情,一直很希望可以找一个机会,做您的学生。” 眼前的女人轻轻皱起眉头,眼神里充满了打量试探的意味,原本高扬的下巴微微放低了些。 屠一鸿轻轻递出怀中包装好的花种,看着女人的眼神澄澈诚恳,继续说道:“我这次来是想想您举荐我的队伍的,我们准备了很久的课题,前几天刚刚通过,听说您刚好也来这边了,我们的选址还正好就在您的考察范围附近,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您给我们一个机会,希望得到您的建议,如果您不方便的话,也希望不要给老师造成多余负担,我们也会继续努力把研究做下去。” 方听澜看着眼前的少女,一头乌黑的长发略有些散乱,单薄纱裙裙角染了些深夜的雾气,白皙秀气的脸微抬着,两点目珠如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有些茫然地望着自己。 她原以为只是个小小年纪就在萧家浑水摸鱼,只知道招男人喜欢的小人,如今见到,似乎更像是个不谙世事的瓷娃娃。 方听澜心里叹了口气,那点警惕和嫌弃也渐有些消融,竟还生出些怜悯的心思。 她转身走进房间,轻轻打了个哈欠,“进来吧。” 屠一鸿进入房间,关上门,乖乖坐在沙发上,怀里还抱着那盆花。 方听澜走到厨台边上,斜扫过来一眼,屠一鸿立即起身,将东西放在茶几上,过去倒水端茶。 等她走过来,方听澜已经仔细端详了那盆花好一会儿,她端上茶水,方听澜摆摆手,示意她放下,眼睛盯着未开的花苞,发出一声赞叹,“你挺有天赋啊,小姑娘。” 植株并非是北海这边的品种,似乎是更接近南方的草本植物,并不耐寒,对于土壤的酸碱性和水分都有着细致苛刻的要求,不是好养活的品种,然而它在少女的手下养得极好,花瓣和叶子都富有光泽,娇嫩细腻,实属上品。 且不说这盆花究竟养得如何,就算她抽点时间陪这少女玩玩,随便指点几句,也算是卖萧琛一个人情,来日再来北海考察,也在萧衍面前行得方便。 “我只是努力运用了您发表出来的知识。”屠一鸿坐回原来的位置,看着方听澜,眼里满是关切,“北海这边气候寒冷,我明天找几个可靠的医生来看看您。” 方听澜摇了摇头,慢慢收回视线,“不妨事,明天就启程沓樰團隊,不用这些小事耽搁。” 她端起茶水润润嗓子,慢慢放松身体,后靠垫子,盯住屠一鸿的眼睛,“你和你的小队明天早上去机构报我的名,我们下午就走,做事速度点,凡事要主动。” “是,谢谢教授!”屠一鸿急忙道谢,见方听澜再次抿了口茶,垂下眉睫默不作声的样子,知道自己该走了,连忙站起身,礼貌地道别后,迅速离开公寓。 前台上前几步,正要恭恭敬敬地送这位深夜里突然出现的少女离开,却见关上的车窗突然摇下,少女坐在车内,朝她招了招手。 前台心中一惊,紧赶几步,在车窗前低俯下身子,等待指示,只听少女说了一句“找几个最好的医生,照顾好624房间的人。” 前台一愣,急忙应下,目送车辆疾驰而去。 屠一鸿关上车窗,闭上眼睛,慢慢放松紧绷了一天的身体。 祝吟辰交代的事情弄得差不多了,下一步,就是弄清那个阿图特到底是什么来头了。 早在之前的那个雨夜,即使是那样疏远的距离,她依然隐隐约约感觉到,那双躲闪的眼睛里,深不见底的地方,流转着熟悉的斑斓色彩,从那警惕的身体语言里,她察觉出一种秘密。 一个八年前,只有她和她的母亲,知晓的秘密。 她有预感,如果她对阿图特身份的猜测属实,那么屠启的行踪,与这趟针对阿图特的绑架,恐怕关系匪浅。 她知道屠启的性格,研究没有结束,她就不会放弃追查她们的下落。 所以这次,她不会置身事外。 第36章 欲听地下曲,愿知旧时事 “请进,二位。” 管家站在凌风跟前,优雅地一背手,让开身位。 凌风吓了一跳,看向身前的陈立新,她意外地一挑眉,径直转过身,向二楼走去。 见状,凌风礼貌地对管家露出一个微笑,赶紧跟上。 候客厅外等候的佣人将门打开,将他们迎进,将精致的茶点备好。 被人这样伺候着,凌风只觉得异常拘束,联合城邦里就没有见过这样矫揉造作的家风,有些尴尬地离陈立新坐近了一些,后者浑然不觉似的,反正都不认识,大家的关系都无关紧要,索性大口大口吃起来。 有些微妙的压抑气氛中,门外轻轻叩响了三下,佣人们知道是屠一鸿来了,都纷纷走出门外,将她迎进,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又轻轻关好门,默默离开。 屠一鸿坐到室内二人对面,端起一杯花茶,轻轻搅动氤氲的热气,安安静静地等陈立新吞下一块蛋糕后,才开口交代了这两天的计划和安排。 凌风松了一口气,“总之找到办法就好,方教授在我们系里是出名的严厉,但她人其实还是不错的。” 陈立新放下叉子,微微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听起来,要在那个方教授那里混过去,需要很多心眼啊。” 第45章 屠一鸿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陈立新拍拍凌风的肩膀,又看向屠一鸿,率先提议道:“我对生物一窍不通,你们两个倒是挺厉害,这样,接下来的时间,你们两个呢,一个负责在方教授那边周旋,报告实验进度,一个负责向安教授报告课题进度,顺便给我打个掩护,我呢,就负责每天拿着坐标在森林到机场一带搜查,一旦有什么线索,我们——哎对了,屠一鸿,你有识别器吗?” 屠一鸿微微一笑,有些遗憾地说道:“无人区不在agpc的管辖下,没有袁立带头开发的城市共联体系,所以这里还保留着战前的联系方式,比如电脑和手机,有的时候,网络也不太好用。” “这样啊,”陈立新微微后靠,想了一会儿,再次提议:“那我们每三天开一次名义上的小组会议怎么样?线下交流也不错,虽然风险可能稍微大了一点。” 凌风附和着点了点头,率先表示同意。 屠一鸿也点了点头。 见三方合作已成,陈立新高兴地站起来,猛地拍了一下凌风,示意对方站起来,又转头看向屠一鸿,眉眼笑的弯弯,眼眸如星,果断地伸出手,“那就这样决定了,接下来的时间,我们齐心协力,合作共赢!” 凌风见状,也礼貌地向屠一鸿伸出手。 “……” 屠一鸿看着面前的两只手,愣了一下,默默地放下花茶,站起身,左手送向凌风,右手则伸向陈立新的,三人都莫名其妙地互相拉着,一齐握了握手,活像拉着圈庆祝些什么。 场面一时有些奇妙的诙谐,三人都笑起来。 “她人还不错。”屠一鸿默默心想,唇角微微上扬,不自觉地牵起一个微笑。 …… 再次从黑暗中苏醒,银白的眼眸慢慢睁开,渐感到身体的冷。 祝吟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望向洞口照进的光线,知道该进行今天的训练了。 她看了一眼身旁,安提不在,看来是迫不及待地早起去准备了。 祝吟辰打了个哈欠,走出洞口,火烧得正旺,安提坐在火堆边上,正在尝试一次性烤五六串肉,旁边还散落着一堆鳞果,看见她醒了,笑着招呼她过来吃。 祝吟辰走过去,在安提旁边坐下,火光温暖,在这个湿冷的清晨显得尤为珍贵。 她舒服地伸了一下懒腰,瞥见安提架在火上烤的似乎不仅仅是肉串,还有几个鳞果,几片可食用的植物,甚至还有几块努力捏成团子的菌落。 ……这啥时候藏起来的,储存到现在还能吃吗? 祝吟辰有些啼笑皆非,想了想,还是由了她去,慢慢站起身,去小溪边上洗漱。 直到她洗漱收拾好,坐在火堆边上准备开吃,伊南娜都还没有到。 看来今天也要在白色天光最亮时,才能等到她了,祝吟辰默默心想,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伊南娜不像尼努尔塔一样严肃负责,尽管二虫是上下级关系,行事作风却截然不同,甚至恰恰相反。 对于安提和祝吟辰的训练,这几天一直是随心所欲,无论是时间还是内容,都任由她们去,出奇地信任她们的能力。 烤得差不多了,安提递过来一串,祝吟辰还是有些好奇,尝试着咬了一口鳞果,味道居然还可以,酸酸甜甜的,口感像温热的奶油。 至于这保质期可疑的菌落,就算了吧。 安提等不了伊南娜多久,狼吞虎咽地吃饱喝足后,就开始忍不住拿起一颗鳞果,用意念控制其生长发育的形态,等祝吟辰吃好。 眼看着好端端的鳞果长得越来越猎奇自由,祝吟辰不得不三两口吃好,安提精神一振,拉着祝吟辰立刻马不停蹄地前往平时的训练地。 踏着积雪的草地,穿过重重树林,她们沿着溪流一路前行,视野逐渐开阔起来,一片湖沼出现在她们面前,湖水因为几处溪流的急速汇入,还未完全结冰,周边的树木已被伊南娜砍掉,只留下开阔平坦的雪地。 没了树木的阻挡,大片大片的雪花在这片地扑簌簌地落下,打着旋儿随风飞舞,扑到她们脸上,刺骨的寒意几乎要将身心都冻结。 但这不过是冥土极寒的九牛一毛,安提率先大踏步闯入此地,走到湖边上,深吸了一口气,静心凝神,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祝吟辰也静下心来,停在原地伫立不动,向前伸出一只手,指尖慢慢溢出纯露的气息,四散入周际的虚空之中。 湖底迅速有了动静,湖中心开始剧烈地沸腾起来,一束巨藤窜出湖面,直冲安提冲来,安提闪身一避,反将植壁攀住,翻上巨藤顶上,她眼里闪着野心勃勃的光芒,要将这巨藤制服在自己的意志之下。 祝吟辰看着安提和巨藤搏斗的样子,微微一笑。 她和安提的训练内容从来不提前与对方商量,单凭猜测对方的意图。 以她自己的想法,以往是安提控制植物的生长和输出,而这次是她来随意催发植株的生长,无限制地增大纯露的输出,让安提来控制这些无主的植被,达到二虫分身合作,意念合一的效果。 正如上次安提在埃勒伽手下脱险的时候,就是她催动了冰中的植被生长膨胀,直接崩裂炸开冰冻的海浪,带着安提逃出生天。 然而不仅仅是这些,她相信这一次,她们可以做到的更多。 祝吟辰闭上眼睛,在心中默诵几句,四周土壤里的植物突然破土而出,或是从积雪下复活,无数植株歪七扭八地生长着,开花的开花,抽叶的抽叶,结果子的结果子,没有明确的攻击目标,只簇拥着窜天生长去。 安提高高地站在巨藤上,好不容易制服了它,让它随自己的心意走,地面就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连同湖底也微微颤动,疯狂生长的植被根系将冻结的土块顶起,一块块地涌动,彼此猛烈地碰撞着,犹如冥土之中,波涛汹涌海面上忽上忽下的片片浮冰。 这种意料之外的情况,安提愣了一两秒,似乎是没料到祝吟辰还想再加码,于是也加足干劲,命令身下的巨藤冲进底下的绿色浪涛,巨力猛地一荡,将大片植被扫去,扔到远处的树林中去。 安提就这样指挥着巨藤四处挥鞭了一会儿,她处在安全的湖中心之上,将四周扫得干干净净,植被都被甩了出去,露出地面混成一片的雪泥,看起来分外暴力,但成效显著。 不知道过了多久,安提渐渐感到有些不对劲了。 她施加的暴力效果确实不错,但底下的植被仿佛不死一般,被扫去一茬后接着一茬,源源不断地骚扰着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攻击着这边,尽管这点力度对于巨藤来说不过是隔靴抓痒,连一点刮伤都没有,然而一直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 她纳闷地抬起头,望向远远站着的祝吟辰,后者对上她的视线,送来一个微笑,手上的动作却没停,源源不断的植被宛如波涛汹涌的绿色,还在一阵阵地簇拥着攻向这边。 一直这样耗下去,不是伊塔累死,就是自己累死,安提暗暗心想道,渐渐察觉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伊塔大概有更进一步的想法,想要她去做到。 伊塔可以这样持续不断地催生植被,恐怕有透支自己能力的决心,这对她来说也是一种突破。 至于自己,除了更细致地集中身心,竭尽全力去控制更多植被的生长外,也许可以找到别的突破点,甚至出乎伊塔,连同她自己的预料。 这里有这么多的植物,都肆意地生长着,实际上已经节省了她的一部分力气,剩下来的只是与它们心意沟通的部分需要她去做。 如果彻底解放植物的生长,将其完全放给伊塔去做,只把命令植物的部分做到极致呢? 但如果甚至连命令植物都不去做,而是听凭它们自己的意愿,反将控制的权利让给它们呢? 到那时候,自己又能做些什么,或者……听到些什么呢? 安提想到这里,心神一荡,全身的血气都涌了上来,身心的疲惫一扫而空。 一想到接下来的事情将再次将自己置于生死存亡的险境之中,她就感到止不住的兴奋,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似乎□□畏惧于接下来的命运,比灵魂更感到恐惧。 自从她决意脱离虫群,自造天地的那一刻起,她就感到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都是实实在在属于她自己的东西,不再服务于任何她者,不再从属于任何一个阿努。 身体里的每一滴血,为她而流淌,每一滴眼泪,为她而落下,每一寸血肉,每一块骨头,每一声声嘶力竭的嘶吼……都只为她而创造,她完完全全拥有了自己。 这广阔天地间的一切事物,都是她要去争夺、去抢、去霸占的对象,但凡是她亲自用双足所丈量踏过的土地,就是她的国度,一步一步,都是她的,她所要命令的。 而此刻,她要倾听臣民的心愿。 种子啊,你尽可发芽吧,去抒发你的野心,要高高地升上天去,比飞鸟更高傲。 第46章 沙土啊,你快些起舞吧,让风儿都为你歌颂,沙沙响的,不要停歇,做你滔滔不绝的使者。 水流啊,为何沉寂于此?你可知四面沟壑,皆为你而造作,只渴望那清冽的、奔涌的…… 祝吟辰渐渐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了,指尖溢出的纯露也减少了一些。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一抬头,望见巨藤突然不动了,连同站在上面的安提都停住了动作。 怎么了? 祝吟辰心生疑惑,还来不及思考可能发生的意外,却望见安提慢慢张开双手,闭上眼睛,退后一步,从高空的巨藤之上跌落,坠落冰冷刺骨的湖中! “安提!” 第37章 我们徘徊旧地,寻找往日真迹 祝吟辰眼看着安提坠入冰湖中,心急如焚,正欲本能地冲上前营救,双足却被心中突如其来的想法死死钉在原地——安提这样做一定有她的想法,不必冲动。 祝吟辰喘着气,拼命使血气上涌的大脑冷静下来,她思考回忆着刚才的情形,确实是这样没错,安提看上去没有一点挣扎或惊恐的样子,反而是自愿掉入湖中的。 尽管这样做有生命危险,但安提不是那种有勇无谋的人,一定有什么非常重要的原因,才会让她选择冒这样的风险。 而自己要做的,就是顺她的心意来,静观其变,不要轻举妄动。 祝吟辰死死盯着冰湖中心的位置,指尖的纯露继续稳定地溢出,植被继续稳定地生长着,一点点将裸露的地面重新占据。 一秒、两秒…… 祝吟辰打定主意,一分钟过去后,如果安提还不上来,她就跳进去救她。 时间流逝得如此缓慢,每一秒似乎都被拉长,冰冷的空气灌入肺中,每一次呼吸都如此沉重滞涩。 她凝视着那个破开的冰窟窿,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一波一波回荡着,渐慢慢平息下去,仿若倒数的指针,未知和希望都不停转动。 四十八秒、四十九秒…… 她感到自己快冲出去了。 突然,地面纷扰的植被仿佛受到了什么神秘的感召一般,以湖中心为中心,四周藤蔓都慢慢编汇成数股,游蛇般伸进湖中。 巨树则抖动着树冠,开始以一种奇异的方式随心所欲地生长着,或卷曲,或直立,或萎缩……似乎有了自我的意识一般。 祝吟辰睁大眼睛,惊奇地看着这一切,眼前的景象涌动着十足的生命力,仿佛每一个粒子都脱离了束缚,无数种色彩舞动着,随心所欲地排列组合,创造新生。 砂石与雪片轻扬风中,与草叶共舞,在高空交织缠裹成坚实的数股,以奇妙的方式构造;水流直湖中涌流抽出,悬流于空中,时而交错盘旋,时而分散做浮动的水滴,闪耀折射着奇异的光芒,仿若自由舞动的精灵;五颜六色的花朵都纷纷绽开,将雪地都铺满,纷纷扬扬的雪片洒落于花蕊中,死寂与繁荣在这一刻相遇…… 祝吟辰闻到寒风中传来阵阵甜美馥郁的花香,突然隐隐约约想起来,她们在去往空居的时候,这里确实是一片美丽的花林,簇拥着这片静谧的湖水,那时候气候还很温暖,天光是泛着光晕的白,风也柔和清新。 失去了沉着河床的湖水,冰湖逐渐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土坑,然而花朵又不停地将每一寸土地占据,一些多余的粒子开始散漫地漂浮,随风舞动,远远看上去,空气成了笼罩一切的泛着奇异光色的、若有若无的存在,每一次风的翻涌,就是一次呼吸,世界成了混沌的、生机的乐园。 祝吟辰心中不知为何逐渐产生种潜意识深处的恐惧——害怕自己也会成为这场光荣进化的一份子,被自由地分解开去,情不自禁地缓缓退后,慢慢藏进身后沉默的树林中。 树丛掩映间,她看见那狂欢舞动的生命群像中,一座奇异的神坛慢慢聚起,说不清是由什么构造而成,也说不清是凭谁的心意构造,安提安安稳稳地躺在神坛之上,双眼微阖,看上去平静极了,沉入了黑暗深邃的地底一般,仿若一种最古老、最原始的存在,在生命的原生中遥望着既定的现在。 祝吟辰心中渐渐生起一种遥远的震撼,她看见安提的眼睛缓缓睁开,透过那五彩斑斓的虹膜,陷入深邃黑暗的瞳孔,感到一种熟悉而陌生的存在,在意识交错的乱流中,她似乎望见了这颗星球过往的一隅,在宇宙星际间,追溯到某个坐标的点位上,一个古老的荒芜的存在,那时候的一切都还没有名字,世界是一片温暖的原初之海,每一个细胞都沐浴在风暴和海洋中,自由地行动、呼吸…… 她看得入迷,突如其来的,一把大火蛮横地侵入意识,将一切都燃尽,浓烟滚滚,天边燎起一片疯狂的火原。 意识随之惊醒,带着巨大的排异反应,她忍不住俯身呕吐起来。 “安提哟,这样的伟业为你所造就,纳姆也要为你赞颂。” 熟悉的声音传来,她扶着树,勉强抬起头,恍惚间看见眼前真的燃起了一场大火,一个健壮高大的身影站在她面前,抬头仰望着火焰熊熊燃烧,将一切都终结,赤红的长发随风舞动,像一片默哀的旗帜。 心中一惊,随着那个名字的再提,祝吟辰眼前顿时坠入一片黑暗,熟悉又可怕的感觉再次袭来。 她拼尽全力控制住自己,开始催动纯露治愈自身,然而气力不够,她瘫坐到地上,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试图缓解一点症状。 不知道过了多久,意识慢慢清醒过来,四肢也渐渐恢复了一点气力,她爬起身,看见眼前的身影微动。 伊南娜转过头,盯着祝吟辰狼狈的样子,一挑眉,问道:“好些了吗?” 为了不露出异样,祝吟辰只能强撑着挤出一个微笑,回道:“有些看晕了,现在好多了。” 伊南娜轻哼一声,转过头去,不再说些什么,祝吟辰走到她身旁,看见安提陷入在火焰之中,却丝毫无伤,睡得安静平稳,身下的神坛已经烧成乌黑的一块,之前还在飞舞盘旋的粒子们都成了地上的灰烬,层层沉积在污浊混黑的土地上,剩余的燃烧跳动的火焰渐渐没了气力,慢慢熄灭下去。 那些五彩斑斓的、生机勃勃的不再,一片死气沉沉,世界成了单调的灰黑色。 见事态已经结束了,祝吟辰飞快地跑上前,踏进浑浊的黑泥,将安提轻轻抱下神坛,安提的眼睛还闭着,呼吸沉稳,生命体征都正常,看起来似乎只是因为某种未知的原因,暂时陷入了沉睡。 祝吟辰将安提背在身后,眼睛里带着点询问的意思看向站在树林边上的伊南娜,后者看了一眼她们,又瞥了一眼地面,皱起眉头,冷哼一声,看起来嫌弃得不得了,居然径直转身就走。 见对方不肯过来,祝吟辰只好有些无奈地跟上伊南娜,把肮脏的路又走了一遍,身上也蹭了些神坛上的灰泥。 一路上,伊南娜无论如何不肯跟她并肩走,脚步总是要快几步,远远地把她甩在后面。 看着伊南娜的背影,祝吟辰又累又气,忍不住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劝诫安提,伊南娜也是前朝余孽的一员,千万不可放过! 待到洞穴的时候,天际已经泛起了深沉的赤红,大地渐被淡淡的红光笼罩,一切都安静下去,大雪又下起来,寒风阵阵刮起。 祝吟辰把安提安置在洞穴中,又盖上“被子”,那是她之前用十余只加卡的皮缝合做成的,温暖又厚实。 伊南娜站在旁边,好奇地打量着这新奇的“被子”,有些挑剔地说道:“小气又无能的造物。” “这里没有更大型的动物,否则我直接盖一整块,用不着拼凑。”祝吟辰没忍住回了句嘴,站起身,瞪了伊南娜一眼,走出洞外,准备洗掉身上的灰泥。 伊南娜目送祝吟辰离去,又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的安提,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像只是去了一趟,又一无所获地回来了。 但无论如何,看到安提有这样的进步,看到那样久违的景色,也不错。 她走出洞穴,四周一片漆黑,只好百无聊赖地在外面晃了一圈…… 于是等祝吟辰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了这样一副奇异的景象——洞穴外火光滔天,熊熊燃烧的火堆上架着几只血淋淋的加卡,几只鳞果被随意地扔进火中,已经被烧成了几颗痛苦的焦炭,伊南娜则坐在火堆旁,优哉游哉地喝着酒,看着天空,轻轻哼着不知名的歌谣。 “火势太大会起山火。”祝吟辰走过去,脑子居然异常的冷静,默默地将木柴抽去一些,伊南娜定定地看着她,唇角轻轻勾起,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 一番操作后,火势明显小了很多,祝吟辰看着火堆上的一堆不可名状的黑暗造物,叹了一口气,再次忙着处理烧焦的加卡和鳞果。 伊南娜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突然发声,问道:“你可知你来自何处?” 祝吟辰心中一惊,各种各样暴露的可能性在脑中闪现,她犹豫着回过头,看见伊南娜醉醺醺的眼神,面上的红晕已经泛到耳根,一副醉得不成样的样子,显然只是在说胡话。 第47章 祝吟辰放下心来,干脆不理睬,继续忙活着收拾,忙碌了好一会儿,才将东西都收拾干净,她又挖开溪边的冰窖——这也是她之前主张弄的,提出里面储存的食物,抱到火堆旁,一边烤火,一边细嚼慢咽。 如她所料的,伊南娜没再继续追问,只是闭上眼睛,缓缓躺在一旁的柴堆上,偶尔呢喃几句听不懂的胡话。 吃饱喝足后,祝吟辰满意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望了望深红的天幕,知道是时候休息了。 她熟练地熄灭火堆,正要走入洞穴,看了看地上的伊南娜,又有些犹豫。 ……她应该冻不死吧? 祝吟辰上下打量了一下伊南娜的体格,似乎不是她可以撼动的模样。 略微思考了一下,还是到洞中抱来自己的那份“被子”,盖在伊南娜身上。 她已仁至义尽了,今后想劝诫安提不要放过伊南娜,也不用感到亏欠和心虚。 抱着这样的想法,祝吟辰美美进入梦乡。 阿努的梦光怪陆离,做梦的时候很新奇,然而梦醒后就转瞬即逝,什么也不记得,祝吟辰也从未去试图记住这些梦。 然而这一次,梦中的景象却格外奇特,令人过目难忘。 她梦见了一个封闭的的地方,地上淌着积水,顶上时不时滴落几滴粘稠冰冷的液体,周边浓雾四起,看不清究竟。 她向前摸索着,慢慢行走,隐隐约约看见前方一个面貌模糊的小球,泛着淡淡的荧光,飞舞在周际的浓雾之中,远处一个圆盘状的光晕,静静地流转盘旋。 那个小球似乎看见她了,急切地冲她喊着些什么,叫声熟悉,但又如此陌生。 她听着这小球的呼喊,心中越发感到急切,因此拼命地向它跑去,试图听清它的话语,然而彷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梦境拉伸,她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那个小球的模样也越来越狰狞可怖…… 压下心中膨胀的恐惧,她坚持不懈地向前跑着,梦境和现实都生出相同的疑惑—— 它是谁?在说些什么? 第38章 四维崩裂,永恒废墟 祝吟辰睁开眼睛,慢慢坐起身,一想到距离下一次回溯还有七天,她就感到一种难熬的不安。 她这次回溯,除了一如既往地报告总部一些边角料的消息外,就是安慰以为阿图特意外逃跑而忙得焦头烂额,向她连连道歉的奕川。 然而奕川的效率惊人,仅仅几天,她就已经得到阿图特被绑到黑环的消息了。 在奕川诚恳地报告调查进度,并做出一定会安排人手进一步调查时,祝吟辰只能故意装作又惊又怒,又带着隐忍的责备的样子,好让奕川不起疑心。 现在木已成舟,阿图特这件事背后牵扯到的势力众多复杂,不仅事关无人区北海萧家和agpc科技中心的阴谋,还有整个虎视眈眈的黑环。 现在红派的事业还在上升期,但势单力薄,人心不稳。一旦消息在红派内部走漏,收留阿图特的红派必然身败名裂,阿图特的性命恐怕也难保。 综合考虑下,她只能答应陈立新,相信她们会努力找回阿图特,尽量不让这件事惊动更多的人,引起更大的恐慌。 祝吟辰叹一口气,按下心头的焦虑,耳边传来微弱的呼吸声,她看向身旁,安提安安静静地躺着,睡得正香。 洞口外照进一片赤红的天光,离天亮的时间还早,她可以好好地睡一觉,为明天的训练做准备。 可是她不想睡,只要一闭上眼睛,就隐隐约约看见那个发光的小球,在浓雾中忽明忽暗,冲她急切地呼喊。 自从那天,她看见安提坠入冰窟,看见了那样不可思议的奇迹后,每一个夜潮,她都会做相同的梦,梦里的场景有时清晰,有时却更加模糊,那个发光的小球也时常有着不一样的反应。 但无论梦境如何变化,她都能够深刻地感觉到,它对她的突然出现非常激动,并且因为某种原因,迫切地呼唤她的到来。 心底的疑虑越来越重,未知的事情接连发生,带着压抑不安的心情,她在意识困倦中沉沉睡去。 在又一次几乎毫无变化的梦境后,她自睡梦中苏醒,转头看见身旁的被子已经叠好,安提已经出门了。 她揉了揉太阳穴,重复的梦境持续地困扰着自己,她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如果是因为那次安提展现出来的奇迹所导致的梦境,说不定安提可以给她答案。 祝吟辰整理好被子,走出洞穴,如常洗漱。 安提已经在火堆旁烤肉了,这次的食物看起来正常了很多,没有可疑的菌落,也没有黑炭一样的鳞果。 洗漱完毕,祝吟辰坐到安提身旁烤火,安提递过来几串肉,她接过,闻到烤肉诱人的香气,情不自禁咽了下口水。 尽管没有佐料,安提的厨艺却带着纯天然的娴熟,大块切割的烤肉冒着热气,外焦里嫩,一口咬下,鲜美的肉汁四溢,带着微焦的香气,令人回味无穷。 食物的温度和美味将迷惘的心捂热,祝吟辰感到一丝安慰,她一边吃着烤肉,一边含糊不清地向安提问出困扰心中良久的疑惑。 安提先是对她的异状感到有些意外,而后又认真地听完她描述的梦境,低下头略微沉吟后,安提抬起头,注视着祝吟辰的眼睛,口吻是少有的严肃郑重。 “随你的心去吧,伊塔,你的命运由你牢牢掌握,我身在渊外,对此无法言语,但愿在路的前方,有希望将你救赎。” 说罢,安提又递过来一串肉。 “……好吧。” 祝吟辰无奈地接过肉串。 这个星球上的阿努说话喜欢打谜语,又喜欢用祈使句说话,仿佛人……虫生的一切都是既定的命运,无需过多纠结和思考一般。 既然如此,她也只能静待转机的到来了。 如此想着,她索性安下心来,安安稳稳地咬下一口肉。 真的很好吃啊,祝吟辰忍不住微微上扬嘴角,暗暗想道。 下一次,如果安提感兴趣的话,就试试教安提更多的菜系吧。 训练的时间很快过去,在祝吟辰和安提待在冥土的这段时间里,安提分解聚合物质的能力虽然发挥还不稳定,但持续的时间和强度都越来越强,而祝吟辰自己祝生的能力也在不断强化,控制运用的效果也越发精确。 伊南娜对于二虫的进步非常骄傲,往往要在三虫回洞穴的路上赞美她们三虫,安提又高兴地回以自豪的夸耀,祝吟辰常常走在一旁,看着她们互吹互擂,或是自吹自擂,有时被伊南娜牵扯进某些无聊的话题,比如什么样的阿利都才是好阿利都,恩基晚上睡觉会炸头发等等,脸上就往往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复杂的神情。 这次也是一样,夜潮将至,祝吟辰走在路上,习惯性地忽视掉身旁忽而相互扶着大笑不止,忽而指着对方大声争辩的安提和伊南娜,默默回忆着今天学习到的东西。 “小伊塔,我的智囊。” 伊南娜忽然叫了祝吟辰的名字,她似乎不能容忍身边的东西陷入沉默,没有激情燃烧,祝吟辰本虫自然也在内。 祝吟辰回过头,看见伊南娜高大健壮的身体,一只臂膀蛮横地架在安提肩上,她的脸上挂着揶揄的笑容,眼底透出看不清意图的深沉。 “想好我们要怎么打败埃勒伽了吗?” 这样的问题伊南娜每天都要问,让祝吟辰烦不胜烦。 祝吟辰忍不住微微翻了个白眼,说道:“把你挂到天上去,把埃勒伽烤成七分熟,我们就赢了。” 听见这话,伊南娜却前俯后仰地大笑起来,安提被她带着身体乱晃,瞪了她一眼,狠狠揍了她腹部一拳,她才松开手,悻悻然地看向祝吟辰。 “小伊塔,敢这样敷衍我的阿努,你是第一个。” “……你不也喜欢开玩笑,恩基睡觉头发会炸开什么的。” “不,小伊塔,”伊南娜的眼底一沉,神色倏地变得无比认真,“每临夜潮降下之际,我都等在恩基身旁,等她睡醒放开身子,把炸开的头发放下来,就细心地将她那头又黑又长的头发梳好,一缕一缕,认认真真……” 安提从未听说恩基还有这样的事,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伊南娜,不可思议地问道:“真的吗?” 伊南娜立刻转头看向安提,笑得宠溺:“怎么会呢,我怎舍得让你嫉妒?” 不忍耳朵再受伤害,祝吟辰痛苦地闭上眼睛,加快了脚步。 待到洞穴,伊南娜打了个招呼,就回到了她舒舒服服的空居,安提和祝吟辰吃了晚饭,又讨论了些战斗方面的心得。 直到红色天光渐下,大地涂上一层冰冷的薄红,就熄灭火堆,钻进洞穴,各自陷入沉睡。 祝吟辰原本是抱着随缘的心情睡下的,因此情绪格外放松。 然而这次她进入梦境,进入眼帘的不是以往那样寂寞无声的浓雾,而是可怕的狂风巨浪! 汹涌的海啸高高卷起,将巨浪砸得粉碎,浮冰碎裂如星,在海面上彼此猛烈地撞击!一阵海浪拍打过来,祝吟辰差点没站住脚,幸亏她反应快,在倒下的一瞬间死死抓住浮冰,原本放松的心高高悬起,再次紧张起来。 第48章 她望向周围的场景,鼻腔涌进海底翻涌上来的死亡的腥气,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部,几乎要将大脑冻结,四肢浸在冰冷的海水和冰雾中,很快冻得僵硬麻木,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里不是冥土吗,怎么好端端的梦到这个地方了?! 海啸连天涌起,直淹没过天际,这场突如其来的暴乱似乎来自于冥土的中心,祝吟辰强忍着从温暖的被子中徒然坠落极寒所带来的不适,眯着眼睛望向风暴的中心。 埃勒伽就在那里,她似乎陷入了某种疯狂,暴怒地咆哮着,在冥土中肆意地翻搅,那常年被浓雾和狂风卷席的地方被她的背鳍撕裂开一角,露出其中静静流转的、深不见底的巨大漩涡,一直通往未知的海渊中去。 祝吟辰凝视着那个漩涡,那其中透出一股强烈的吸引力,每一条缓缓转动的水流都带着一种缄默的诱惑,浓雾是遮掩的面纱,那其中的隐隐约约地显露着,看不真切,只低声发出一声轻笑。 生命始终无法逃离的,就是死亡和黑暗的归宿,这是最公正的判决,这是最纯粹的永恒,给你以永享的安眠。 祝吟辰的心脏狂跳起来,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抓住一般,一种暗示将她牢牢困住——她的梦境就在那里,只要踏入其中,就可叩响冥土深处的大门,赞美那未知的名字,念出她祈祷的颂词,与埃勒伽共舞。 风暴中心的一角很快被流雾和狂风重新围上,祝吟辰回过神来,才发觉在这极寒之中,她的全身居然淌着热汗,仿佛因什么极端的兴奋而陷入暂时的享乐一般,一滴汗水自下颔滑落,她用力眨了眨眼睛,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勉强自浮冰上站起身,她喘了口气,环顾四周,正欲寻条出路,一道巨浪突然打来,将她拍到半空,身体再次跌落海中,冷热交替让身体止不住地痉挛,冰冷的海水灌进肺部…… “哈——!” 祝吟辰大叫一声,猛然惊醒,大口大口喘着气,摸了一把身下的土地,是暖和的被子不错。 多么亲爱的被子啊,她松了一口气,看向洞口,照进一片赤红的天光,整个洞穴还处在黑暗中,一切都如她睡前的样子。 她看向身旁,瞳孔慢慢张大,心脏再次被捏紧。 安提不见了。 …… 冥土那边的状况正如祝吟辰梦境中的那般,狂风巨浪高举过远处的山峦,几乎要将天际吞没,数道雷鸣落下,将夜潮击破,冥土之上,黑暗的天窟凝视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暴乱。 祝吟辰向冥土那边一路狂奔,埃勒伽有这样的动静,安提肯定不会错过,大概是不愿打扰熟睡的自己,才没有叫醒自己。 她应该早点叫醒自己的! 祝吟辰心底忍不住生出几分埋怨,安提总是这样冲动,一马当先地跑出去,让她在屁股后面追! 能不能有点团队精神! 等她赶到冥土时,伊南娜和安提已经和埃勒伽打起来了,仿佛上次的场景再现,双方打得天昏地暗,将周际可见的一切都摧毁。 但和上次相比,安提的战力明显强了很多,与伊南娜的合作显得得心应手,祝吟辰站在冥土边界,看着风暴上的二虫与埃勒伽打得你来我往,不分胜负,原本有些生闷气的心中忍不住感到一丝宽慰。 照这样的进步,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她们就可以打败埃勒伽。 突然,风暴中的安提向这边发出一声急切的呼喊,祝吟辰愣了一下,急忙闪开,下一秒,她刚才站过的地方被一股巨力掀起,一道锋利的鱼鳍自沙滩底部露出,将大块连绵的沙滩割开成两半,又缓缓没入汹涌漫延过来的海浪中。 祝吟辰感到一阵心惊,她本以为这是埃勒伽对局外虫的无差别攻击,然而接下来的事态让她心中一凉——埃勒伽似乎是锁定了祝吟辰的身影,在漫天海啸中追杀着她的行踪,无论她逃到哪块浮冰上,埃勒伽那高过天际的背鳍就会出现,瞄准她的位置,将她所在的浮冰狠狠劈碎! 然而祝吟辰也不是软包子,她一边在浮冰上灵巧地跃动,闪避埃勒伽的攻击,一边催动纯露,祝生埃勒伽背鳍的鱼鳞,埃勒伽的背鳍本就坚硬无比,很快就自爆得四分五裂,崩裂的数道伤口里流出血来,血迹在海上四散蔓延,似乎将天上那血红的一轮取下撕碎,流淌在冥土中一般,显出一种荒古原始的壮阔,埃勒伽也因杀意的愤怒而加剧了攻击的频率。 又一记猛击自高空狠狠劈落,祝吟辰闪身避过,听见天上安提急切的呼喊声,才发觉自己已经被埃勒伽逼到了风暴附近,脚底浮冰急速向中心的漩涡流淌,她不得不调转方向,向着埃勒伽拍过来的海浪跑去,灵巧迅捷的身形数次闪避,始终稳稳踩在浮冰上,落不下海。 埃勒伽看到战况陷入僵持,突然停止了攻击,背鳍慢慢下潜,消失不见。 冥土之上,恢复了短暂的平静。 “伊塔!” 祝吟辰看着海面逐渐恢复风平浪静,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听到天上风沙裹挟的风暴之上远远传来安提的呼喊声,她抬起头,微笑着向她们招手,示意自己没事。 安提自风暴中一跃而下,踩着浮冰,开始向祝吟辰奔去,而伊南娜滞留在高空,一头烈焰般的红发随风飞舞,身形却一动不动。 祝吟辰看见伊南娜身形不动,似乎是在注意着观察周围,虽然不清楚是何意,但也随之提高了警惕。 渐渐的,一切都恢复了死水一般的寂静,沉默地凝固在原地,黑暗的天幕流淌泻下,将冥土也固结做一块,浓雾渐渐漫延四周,模糊不清的前方,祝吟辰凝视着安提向自己奔来的身影,那块不规则的、模糊的黑影一点点黯淡下去,仿佛被洗去了颜色,逐渐消逝在浓雾中。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与意识逐渐分离,自己与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远,有些不安的,她回头望了一眼,看见自己躺在被窝里,额上淌着冷汗,双眼紧闭,嘴里呢喃不清,似乎是做了噩梦。 这是……她刚才做梦的样子吗? 有些莫名其妙的茫然,好像意识里泛起了大雾,她转回头,望向远方,看见自己的惊恐的脸,坠入平静流转的旋涡,仿佛时间静止的一瞬,将她跌入旋涡的那一瞬间拍了下来,呈现在未来的一帧画面。 这个画面后面还有很多,她看见自己的表情在逐帧变化,慢慢的变得越来越狰狞和恐慌,挣扎的动作也一帧帧加大。 她本能地跑上前去拉自己,却发现自己的身形与身前的画面逐帧重合,好像一个顺时播放的动画,一帧、两帧、三帧…… “伊塔!” 长天一啸,数道雷鸣落下,将黑色 第39章 她将此处统治,她将异物管制 宛如初生的婴儿,先张开的五感是视觉。 眼前似乎照进了一片薄如蝉翼的光,在昏昏沉沉的意识中忽明忽暗地闪晃,渐渐的,耳畔传来清脆的水滴声。 滴答——,滴答——,在空旷的洞穴中回荡。 四肢的酸痛感传来,意识一点点清醒过来,祝吟辰慢慢睁开眼睛,一阵眩晕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心头,她猛地坐起身,哇一声吐在地上,撑着地面干呕了好几声,才想起来还可以祝生纯露自愈。 祝吟辰默默集中心神,指尖溢出丝缕白色的气息,她坐在原地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感到状态开始一点点好转。 感觉差不多适应了,她慢慢站起身,观察四周的环境。 周围的景象看起来熟悉极了,弥漫的白色水雾,石柱林立的巨大空旷洞穴,坑坑洼洼的地面聚了几滩积水,水滴自洞顶有节奏地滴落,远处隐隐约约的光晕辐射,一切都和梦里的场景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身体的五感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她此刻就在这里,恐怕她还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水雾渐渐将身体浸得湿润,想到现在没有别的选择,祝吟辰决定去看看远处的那个光晕。 如果一切正如梦境那般,那么那个发光的小球应该会在那里等她。 脚步声在空旷的洞穴中不断回响,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她腹中传来酸涩刺耳的、无数尖牙利齿刮擦摩擦的声音,饥饿感一阵阵传来,她才隐隐约约看到了远处的一个飞舞的光点,在浓雾中忽明忽暗地扑闪。 “我来了!” 祝吟辰振作精神,向那边喊了一声,她现在又累又饿,有点走不动了,因此希望能让那个光点来找自己。 或许她和那个小球真的有某种奇妙的羁绊,又或许只是那个小球听见了她的声音而已,祝吟辰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看见那个光点慢慢向自己这边飞来,心中升起一丝欣慰的希望。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眼见着发光小球离自己越来越近,祝吟辰渐看清了它的样貌——居然是一只小虫! 是她和安提在尼努尔塔的冰室基地里,见过的那种“天生的外科医生”! 作为小虫,好端端的,不去跟着大颚巡逻打仗,孤零零地跑到这种地方干什么? 第49章 揣着心中的疑惑,祝吟辰就这样看着那只小虫飞到自己面前,和自己大眼瞪小眼。 祝吟辰打量着小虫,小虫也打量着祝吟辰,而且毫不客气,简直要贴在她脸上一般,扑闪着一对透明小翅膀上下翻飞,到处嗅闻,细细端详,一副“没错本虫就是这里的主人哼哼哼!”的理所当然的气势。 祝吟辰对这样冒犯的距离纵然有些不适,但也不好和这样的小小阿努计较,只好站在原地,也细细地观察起这只小虫来。 在这样近的距离看下来,小虫的样貌似乎与之前在大颚那边见过的不太一样。 之前的小虫头部长一对小颚,看起来如同插着一对透明小翅膀的金属小球,上面还泛着淡淡的荧光,身形约人类婴孩的拳头般大小,轻易就可以握在掌心中,看起来轻盈又小巧可爱。 但眼前的这只小虫,虽然外貌与前者大体不差,但其身后的翅翼末端呈羽状,似乎起着额外的消音作用,身形看起来大了很多,身上的荧光也更明亮。 祝吟辰感觉耳边传来的小虫翅膀的振鸣声不断擦着头部呼过来、呼过去,简直像是一个活的铅球在不断挑衅一般,带着一点威胁的意味,心中忍不住暗暗生出几分警惕。 “迷途的伤者,穿越重重迷雾,踏入这片不可复归之地。” 身后突然响起这么一句,祝吟辰被吓了一跳,转身看见小虫已经飞退回了距自己约几步的距离,看来是已经安检完毕。 小虫注视着祝吟辰的眼睛,那双黑豆小眼里透出一种不可一世的气质,她绕着祝吟辰不紧不慢地飞舞着,语气里带着一种神圣的庄严,缓缓说道;“我困于此地,独自等候了数万万个瞬息,石头做我忠诚的挚友,每株草木皆由我祝死祝生,凡是滴落的,就要做我功绩的记者,凡是流淌的,就要任我自由取饮。” “你因我的召唤而来,也应承接我庄严的意志——” 祝吟辰隐隐感觉小虫的声音似乎激动起来。 “——把那发光的该死的要命的丑陋的死物给我取除去!把那流失的给我取回来!” ……如果虫母可以直接教育她的孩子们,这些阿努就不会一个二个都这么难相处? 祝吟辰有些无语凝噎的气笑了,小虫看见她的反应,居然生气地扑上来,用翅膀拍打她的脸。 祝吟辰随手一抓,将小虫牢牢抓在手中,带着一丝无奈与小虫那双黑豆小眼对视。 实际上,在小虫开口之前,她的潜意识里其实还抱着一丝拯救者的幻想,以为自己会遇到一个弱小而充满使命感的、友好善良但无助的可爱奇异外星生物。 祝吟辰叹了一口气,又看了看手中开始厉声呵斥自己的小虫,巨大的反差感不仅让她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失落,还让她心中生出一丝隐隐约约的愧疚。 小虫的蛮横固然无礼,但带着自我实现的期望,将文艺作品养成的刻板印象擅自安在对方头上的自己,是否也有着相同的冒犯呢? 想到这里,祝吟辰松开手,放出小虫,决定双方先暂时各退一步,与小虫和平交流。 “你的困难我知道了,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吧。”祝吟辰认真地注视着小虫的眼睛,说道:“我叫祝……伊塔。” 小虫似乎是愣了一下,虫足习惯性地清理了一下身体,然后迟疑地开口:“呃,好像是……伊斯什么,伊斯特?” “不对……应该是伊斯默特吧。” “等等……不对!应该是伊斯默德。” 小虫在原地欢快地转了好几圈,看起来满意极了,“对,就是伊斯默德!” “好的,我知道了。” 气氛轻松了很多,祝吟辰脸上露出礼貌的微笑,“现在,带我到那个发光的东西旁边吧,另外,我想知道,为什么要找我帮忙?” 她突然想起来什么,语气又放得更柔和了几分,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还有就是,这里有什么吃的吗?” …… 祝吟辰原本以为,这里最复杂的情况,统共不过浓雾中那个奇怪的光晕,和目前冥土中未知的重重谜团。 但就在刚才目睹伊斯默德的力量后,她才意识到,这里的情况恐怕远远比她所能想象到的要更……难以理解。 就在方才,伊斯默德听到了她的请求后,先是奇怪地歪了歪头,露出了一个不解的神情,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理喻的话一般,然后转身向地面积水飞去。 伊斯默德身上淡淡的荧光拂过水面,接下来的一幕让祝吟辰看得瞠目结舌——水面上居然肉眼可见地生长出了植物! 在伊斯默德疑惑的“这有什么好惊讶的”的眼神中,祝吟辰走上前,难以置信地拈起一片,细细观察。 这是一种前所未见的水草,散发着淡淡的奇异香气,几片椭圆草叶平铺在水面上,水面下细长根续漂荡。 伊斯默德,居然拥有和安提一样的能力?! 不,不一定,说不定是和自己的能力相同,伊斯默德不过是祝生了种子的生长而已。 但这也很难以接受…… 祝吟辰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抬头对上伊斯默德催促的眼神后,决定还是先吃点东西再考虑这件事。 然而下一秒,伊斯默德的举动直接让她瞳孔地震——伊斯默德飞落到她脚边休息,然后轻轻……打开了腹部,从里面抱出一个小小的丝茧来,在祝吟辰震惊的眼神中,那张小小的颚部口中吐出丝线,伊斯默德小心翼翼地抱着丝茧,开始认真地做进一步的加固工作。 ……? 这是?? 对阿努目前为止形成的所有观念轰然倒塌,祝吟辰艰难地开口,“你,喰过偶了?” 伊斯默德正在忙碌,头也不抬地回道:“喰偶是什么?” ……??? 祝吟辰还不死心,继续追问:“你知道伊南娜吗?她是我们的阿努萨,还有菌群的恩基,随处可见的拉姆……” 即使只是一对黑豆小眼,伊斯默德也将其用出了强悍的气魄,她仍旧头也不抬地加固丝茧,说出的话霸气十足。 “呵,我知道她们的力量,是我难缠的对手,是我同族的宿敌,是我足下将要踏过的淤泥,等我摆平这里的事情,就要命令她们为我称颂,每一个夜潮都要俯身亲吻我的双足!” 在巨大的观念震撼下,祝吟辰反而冷静下来,她开始梳理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如果伊斯默德没有说谎和吹牛的话,那么现在的信息可以知道,伊斯默德是与伊南娜她们同时代诞生的阿努,只不过因为某种未知的原因困在冥土,因此在这里度过了漫长的时间,甚至很多观念已经与外面阿努的世界完全脱节。 伊斯默德没有喰偶的观念,但她却可以生育后代,说明其拥有孤雌生育的能力。 不仅如此,按照她刚才的表现来看,她的能力丰富多样,与包括安提在内的,目前已知阿努萨的能力高度相似。 不,更像是原始朴素的版本,伊斯默德不过是吐出丝线,而恩基却可以将其用于锋利的杀戮;伊斯默德不过催生一点水草供以饱腹,安提却可以用以建造战场的平台;伊斯默德不过发出的光芒明亮了些,而伊南娜却可做永燃的光明。 至于其他阿努萨,她还不太清楚。 祝吟辰忍不住想,如果伊斯默德也可以像埃勒伽一样,拥有呼唤风暴,与冥□□鸣的能力的话,她们是不是就可以逃出这里了? 不过听伊斯默德说的,已经在这里困了数万万瞬息的话,应该是不太可能了。 她想了想,还是尝试着开口问道,“那你觉得埃勒伽怎么样?” 出乎意料的,祝吟辰看见伊斯默德的动作突然停住了,那双黑豆小眼第一次透出被惊吓到的,遮掩不住的恐惧。 伊斯默德迅速将丝茧放进腹中,语气中流露出明显的厌恶,“那卑劣狭隘的生物,要用无休止的憎恨将我们埋葬,每当面临死亡时,她的视线就降临到我们身上,将我们放逐到恐惧和痛苦中去,要让我们接受她的判决……多么肮脏可怖的名字!” 看来伊南娜那一代的阿努都对埃勒伽非常不满,祝吟辰默默总结。 祝吟辰正想再问些什么,但伊斯默德已经失去了耐心,埃勒伽的名字让她感到浑身难受,连腹中丝茧似乎都降了几分温度,不安的情绪在心头涌起。 伊斯默德生起气来,这个伊塔尽是问些无关紧要的话! “好了,我的使者!我命令你,以后进食的时候要闭上嘴巴!” 她蛮横地打断祝吟辰的思绪,“站起来,该去解决那发光的该死的要命的丑陋的死物了,给我把它取除去!把那流失的给我取回来!” 说罢,她腾空飞起,头也不回地冲向浓雾中那光晕所在的方向。 ……骂得这么熟练,看来她真的被那团光晕困扰了很久啊。 祝吟辰无奈地站起身,把手心残余水草一鼓作气塞进嘴中,跟上伊斯默德的步伐,虽然少了些,但好歹可以垫垫肚子。 第50章 穿越最后的重重迷雾,那团光晕的真面目逐渐显现在祝吟辰面前。 然而从她跟着伊斯默德进入这里,看清“光晕”的一瞬间开始,即使身处在因这团“光晕”所引起的前所未见的奇异场景之中,她的视线却始终盯死在“光晕”之上的载体。 看清了眼前的是何物的一瞬间,全身的血液刹那冷却,几乎是一种彻骨的寒意,狞笑着窜上脊背和脑后。 好像迄今为止的人生和理想,都成了谎言的幻影,融化做脆弱泥泞的泡沫,指尖轻轻一碰,此刻尽数破碎。 那冰冷的载体外观呈现金属机械构造的的圆盘装置,熟悉的流线型设计展现高超科技水平的绝对优越,通体覆着隔热耐寒的特殊材料涂层,上面标着熟悉的符号——一个圆形符号,上面涂黑了几个不规则的块状。 那是蓝星的俯视地图。 第40章 女大勇闯黑恶势力老巢 最后检查了一次装备,陈立新背上行囊,在夜色掩护下,向目的地前进。 北海附近危险,这段时间,她孤身一人,每到清晨就在屠一鸿和凌风的掩护下离开,到阿图特失踪的附近搜查,一直到黄昏才回来。 前几天,她终于搜查到了那个废弃机场附近,借着热成像仪的扫描,看到里面没有生物的存在,但为了得到更多阿图特的线索,她决定还是找个时间,进来搜查一番。 就是这个深夜。 穿过黑暗的丛林,踏着枯黄腐败的积叶,远处传来不明生物嘶哑刺耳的鸣叫声,陈立新心里一阵阵地发悚。 打小以来,她在同龄人中间一直是胆子最大的那个,但在无人区这样充满死亡和未知的地方,还是会感到本能的恐惧。 前方的光线逐渐晦暗起来,是最后一片森林了,密布的枝桠张牙舞爪地张织,将林中的每一寸黑暗扎牢、捆紧。 她似乎听见林中传来狰狞邪恶的阴笑声。 陈立新晃了晃头,耳边的笑声还在,但仪器上没有探测到声波,显然是幻觉。 这片区域很可能感染了某种战前的生化武器,有让人产生耳鸣和幻觉的作用,也可能武器的作用实际上不止于此…… 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所以大概只是些残余的作用。 陈立新看了一眼辐射监测仪,上面显示的数值处在安全区,情况还好。 陈立新戴上呼吸净化面罩,再一次鼓起勇气,踏入森林,朝着深处的黑暗走去。 脚底的积叶比之前的更厚实,陈立新走得很快,一路上除了枝叶遮挡外,几乎没有别的阻拦,才半个小时左右,就可以望见远处废弃机场的轮廓了。 但不知为何,她心中逐渐响起不安的警铃,或许是潜意识本能的作用,伴着脚底的树叶沙沙声,某种恐慌的疑虑渐渐升上心头。 她回头望了一眼,一缕月光穿透森林枝叶照下,黑暗如水般浸没每一寸角落,一切都寂静无声。 ……尸体呢? 这片区域投入过大规模的生化武器,但她走到现在,却一点人的痕迹都没看见,腐化的残骸,遗留的衣物和装备……哪怕是无人区随处可见的人造垃圾,没有,什么都没有。 身体瞬间被冷汗浸透,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陈立新慌忙地去掏腰间枪支。 森林深处突然传来一声枪响,感到大腿处被什么东西瞬间击中,刺痛感传来,她踉跄了几步,意识顷刻变得昏沉,支撑不住,一头栽倒下去。 ……眼前照过一阵强烈的光线,精神瞬间被刺激开机,陈立新本能地伸手遮挡在眼前,慢慢地睁开眼睛。 鼻腔窜进一股灰尘和油漆家具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她皱着眉头,看了看自己的模样。 身上的装备连同枪都不见了,上身的衣服有些凌乱,但没有被完全扯开,似乎是在半途中因为什么原因慌慌张张地停了手。 陈立新松了一口气,她外套里面穿的是这场来北海考察的实验室学员制服,上面标有无人区特遣部队的特殊标识,表示穿有这件衣服的人和他们有关系,大概在这里起了威慑的能力。 她站起身,开始打量身边的环境——一个集装箱内部,光线昏暗,只由箱壁上挖的几个小孔照进,一个铁架子床摆在房间中央,床上扔了几块毛巾,几个廉价的塑料盆摞在角落,除此之外,再看不到别的东西。 看来是被抓了,陈立新默默苦笑,心中升起一丝迟来的后悔。 但现在还是先找找出路吧,如此想着,她在集装箱里转了一圈,仔细搜查了半天下来,搜查到的信息也不比她第一眼得到的更多——门被锁着,床上和地面都积了一层灰。 陈立新不甘心地再搜查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 肚子响起饥饿的咕咕声,无奈之下,她决定先保存体力休息。 半梦半醒之间,她还是忍不住复盘起来。 在出发之前她就把目的地告诉了屠一鸿,这次她没回来,屠一鸿肯定会帮她去找北海上面上报失踪,无人区特遣部队一定会来救自己! 至于这边,自己不过是个学生,这帮劫匪能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大不了一口咬死就是研究,就是迷路。 所以总而言之,只要自己在这里苟久一点,别丢了小命,一切都问题不大。 想到身后还有后路可走,陈立新心中安稳了许多,被迷晕的大脑还有些昏沉,她安心地闭上双眼,准备美美睡一觉。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粗暴的敲门声,把她吓了一大跳,差点摔下床来! 忍着一腔怒火,陈立新坐起身,朝门外喊道:“我在!” 敲门声立马停下,一个温柔沙哑的男声传来:“你饿了吗?我给你带了饭。” 闻言,陈立新立马下床,看到门被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缝隙,露出一个男青年的半张脸,他看起来和她年龄相仿,清秀的模样略带些憔悴和疲惫。 几个罐头被轻轻推进来,砰地一声,门很快又紧紧合上。 陈立新此时饥肠辘辘,但还有警惕的理智存在,她轻轻皱起眉头,有些狐疑地看着地上的罐头。 门外响起锁门的声音,男人的声音再次传来,“对不起,我不能放你出去……” 算了,先不管这个男人的好坏,人家给自己送了食物来,就先道声谢吧。 “没事,能理解,谢谢你。” 门外的男人似乎不安地徘徊了一会儿,不久还是犹豫着离开了,陈立新听见脚步声远去,捡起地上的罐头,仔细检查上面有没有类似针孔和提前开罐的可疑痕迹。 没有问题,可以食用。 她松了一口气,开始囫囵吞咽起来,说是吞咽,是因为她觉得这种食物的味道就好像某种性格激烈的化学品抡了一根棍子在嘴里殴打自己,因此牙齿不能嚼动咀嚼…… 接下来她无事可做,只好默默睡了一个白天,深夜之际,又一阵粗暴的敲门声响起,陈立新一边想着这男的有什么毛病,一边怒气冲冲地朝门喊:“干什么!” 然而这次并非白天的那个男人,门外响起陌生的粗犷男人声:“我们老大有事问你,出来。” …… 不得已被蒙上了眼睛,陈立新感觉自己被带出集装箱,隐隐约约闻到野外的那种辛辣浓厚的草木气息,脚底传来砂砾的触感,然后慢慢变得光滑平整,草木味道也慢慢淡去,一股熏人的烟酒味呛进鼻腔。 身旁的人突然停下来,不耐烦地拍了一下她的肩,示意她坐下。 带着十足的警惕和求生欲,她不得不摸索着一点点坐下,冰冷的铁凳触感激得她一抖。 眼前的遮罩被拉开,强烈的室内光线照进,强烈的不适感传来,陈立新闭上眼睛,又勉强慢慢睁开,一个陌生的独眼男人坐在她对面,阴恻恻地看着她。 陈立新还不清楚情况,选择闭嘴不言。 独眼男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像是看见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一般,嚼帮子两边的肌肉扭曲地扯吊起来,咧开一嘴黄牙,率先开了口,上下两半嘴皮子碰出一股恶臭熏人的烟酒味道,“小姑娘一个人来的哦?” ……你剩下的那只眼睛是摆设吗?陈立新无语地暗想道,但不敢说,只面上装作平静的样子,老老实实地答道:“是的。” “来这边做啥子?” “北海给我们批准的考察范围在这附近,我是来找研究材料的。” 独眼男人听到这话,眼神微动,面上那古怪的笑容还挂着,“北海的小姑娘学生们很刻苦的嘛,呵呵……” 莫名其妙的话语,却带着捉摸不透的威胁和杀气,陈立新很少和这样说话没有逻辑的人相处,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好,有些紧张地梗紧了脖子,按着过往的经验回道:“我们小组的课题有些偏门,能参考的文献资料不多,但因为我们教授是个非常严肃负责的人,北海那边又对这份研究非常看重,所以大家都很努力地去做实地考察。” 第一,我们教授非常认真负责,而且和北海有合作,不会不管我。 第51章 第二,我确确实实是光明正大的北海研究学员,反正我就是因为刻苦学习所以迷路了。 第三,我可是有北海撑腰的人,你们最好老老实实快点放我走! 陈立新心里这样呐喊着,努力装作平静的样子,不卑不亢地直视独眼男人的眼睛,想要借此告诉对面自己真的有恃无恐。 独眼男微微点头,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接着问道:“你们搞研究,怎么搞到这个地方来了?” ……这不是和第一个问题一样,陈立新有些无奈,她迅速地想了想,换了个更逼真现实的答案:“迷路了,看见这边不远处有建筑,就想着过来找个地方过夜。” 独眼男人脸上的表情没一点变化,陈立新眼看着他笑着点了根烟,而后视线迅速被黑暗遮罩,身后响起那个粗犷男人的声音,“站起来。” 她默默照做,就这样被送回了原来的集装箱。 躺在床上,陈立新复盘了半天,总结出一个道理来——那独眼男是摸不准自己真正的来路和目的,故意用些废话套自己的信息来了。 但不仅于此,独眼男的问题倾向很奇怪。 即使是掩人耳目的废话,也往往会不自觉地透露出真正的目的和问题。 如果她是独眼男,一个来自北海的外来人侵入领地,那么自己肯定会倾向于引出一些关于家世、家庭背景、财产状况和在北海的关系网之类的信息,以此来决定要如何从对方身上榨油水。 但独眼男的问题仅仅指向一个地方——她的研究与此地的关系是什么? 一种强烈的预感袭上心头,她隐隐约约有了一个猜测,恐怕此地确实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独眼男正在为此焦头烂额,如今一个奇怪的人正巧跑进来了——这个人就是自己,他肯定首先想知道眼前的人和怪事有没有什么利弊相关。 而且,这件怪事给他带来的焦虑,远远超过冒犯北海所带来的,以至于要首先问她关于研究的问题。 要想在无人区特遣部队来救自己之前,增加在这里活下去的几率,她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顺应独眼男的心思,暗示他,自己不仅和他眼前的烫手山芋有关,还能控制住这个烫手山芋。 那么,这个烫手山芋会是什么? 陈立新脑海里渐渐浮现一张熟悉的脸,黑色长发如冥河水母般飘散,露出一张总是怏怏不乐的脸,只有在吃肉和看动物纪录片的时候,那双五彩斑斓的、独一无二的眼睛才会有了神采。 她默默握紧双手,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我一定会找到你,阿图特。” 第二天的夜晚,那个粗犷的男人又来接她,这次和独眼男的对话她留了很多心眼,故意显得支支吾吾,看起来好像在遮掩着什么秘密一般,无论独眼男这次问什么,她的回答始终围着一句话打转——我是来这里做研究的但是我不能说研究的是什么。 二人就这样周旋到了第四天,终于,独眼男忍不住了,脸上假惺惺的笑容松动了些,他一挥手,让属下离开,随后压低声音,皱着眉头问道:“你们那个研究,是不是和生物实验有关?” 陈立新心中一沉,她这几天一直在打马虎眼,独眼男的耐心已经耗尽,会问出这种几乎把底裤都漏出来了的问题,看来是已经给她铺好路了。 如果她接下来说有关,那么独眼男极有可能会留下她的性命,并且在接下来这几天直接逼问她的研究内容,到时候她答不准,和独眼男真正面临的问题无关的话,自己无疑死路一条。 如果她接下来说无关,那么独眼男多半会凭心情来处理她,要么把她完完整整送回北海,要么……不那么完整地送回北海。 她这几天可从没在这里见到过女人,那个粗犷男人来押送她的时候,总是故意用力敲打房门,她生气的反应越大,他就越兴奋。 无人区特遣部队还没来,武器和装备都没在手上,决不能赌独眼男会用什么方式把她送回北海,她只能选择第一种回答,想尽办法牵制住独眼男。 陈立新深吸了一口气,装作像是下定什么重大决心一般,微微俯低身子,小小声说道:“有关。” 第41章 敢以身做饵,夺得麾下权 陈立新赌对了,独眼男听到她肯定的回答,先是脸色一变,而后身体向后一躺,嘴里骂了一句,看起来确确实实是遇到了大麻烦。 陈立新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独眼男点了一根烟,皱眉问道:“你们研究的那个东西能不能带回去?” “可以,但是装备和仪器在北海那边,我可以回去带他们过来。” 独眼男阴恻恻地瞅了一眼陈立新,陈立新心中捏了一把冷汗,她的回答太过直白,但是现在本就是真心换真心的时候,这男人想要她解决问题,她也想让这男人解决她的问题。 就看这男人愿不愿意妥协了。 独眼男砸吧着烟,像是在思考对策,陈立新被烟味呛得难受,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独眼男看见她的反应,居然嘿嘿笑了两声。 ……真恶心。 陈立新忍住几乎要呕吐出来的冲动,沉默地等待独眼男的回答,然而独眼男考虑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只打了个响指,那个粗犷男人冲进来,再次把她的头蒙住,她就这样又被带回了集装箱。 夜已深了,她心中纵有多重疑虑,此时也忍不住困意,沉沉睡去。 凌晨,一阵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再次将她吵醒,陈立新心里已经被折磨得没了脾气,她疲惫地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冲门那边喊道:“什么事?” 门外响起熟悉的声音,沙哑的男音带着一点急迫和不安,“快醒醒,我带你走!” 是这几天给她送食物的那个男青年! 陈立新精神一振,她立马翻身下床,三两下穿好衣服,冲到门边上,只见门锁轻轻转了两圈,门应声而开,门外站着那个清秀瘦削的男人。 他背上背着她之前的背包,看见她完好无损,眼前一亮,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他向陈立新伸出手,又把背包还给她,语气中透着急切,“快走吧,我们老大要杀你!” “啊?”陈立新还没来得及对装备的失而复得感到喜悦,听见这话,顿时觉得莫名其妙,她刚刚才和独眼男聊完,怎么现在又要杀她? “发生了什么?” “我听见老大说,与其冒险放人,让北海派人过来把我们一锅端,不如直接把你……” 男青年欲言又止,焦急地看了一眼身后,陈立新心中一惊,惊诧地盯着男青年。 男青年似乎是确定没人来,赶紧抓住陈立新的手,把她往集装箱外带,“快走吧,天亮就来不及了!” 陈立新身体被他拽着往外跑,脑海里思绪纷乱。 仔细想想,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刚才独眼男拖着没给她答复,可能就是在考虑这件事。 与其冒险在集装箱继续待下去,干坐着赌独眼男的决定,不如就这样和这个男人冲出去,反正装备在自己手里! 下定决心,她反而牵过男青年的手,带着他往外冲锋! 集装箱的位置在机场边缘处,离之前的森林不远,二人很快就跑到了森林边界,男人突然停下脚步,深情地注视着陈立新的眼睛。 陈立新看了一眼男人,对啊,他是这里的人,估计跟着她出去了,见到北海的人就是死路一条。 看来她们就要在此分手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男人会帮助自己,但是谢谢他。 陈立新拥抱了一下男青年,做了最后的道别,带着劫后余生的希望,陈立新毅然决然地跑进森林。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陈立新还没跑出去几百米远,身后突然响起危险的枪声,她的小腿顷刻中枪,一下子摔倒在地。 枪伤带来的剧烈的痛苦传来,陈立新心道不好,是追兵追上来了,她忍住疼痛向后望去,想看看男青年有没有被抓,却看见男青年脸上带着渗人的冷笑,举着枪向她一步步逼近。 陈立新不可思议地看着男青年,显然没料到这种变故,只能眼睁睁看着男青年走到她身旁,狞笑着用下流的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脱掉衣服。”他举着枪对她说。 陈立新心中燃起一腔怒火,原来刚才他让她先走,是为了在远距离趁她不备开枪! 她正想说些什么,男青年却将枪口对准她的头颅,恶狠狠打过来一个耳光,“脱掉衣服!” 不得已,陈立新咬着牙,强忍住泪水,盯着冷冰冰的枪口,开始脱衣服。 男青年现在有枪在手,对方的体格即使瘦弱,其常年在无人区野外火拼的经验也远远胜过自己这常年居于城市的脆皮大学生,何况她的小腿已经被击中,而且还在流血,选择和对方硬拼显示不是明智合理的选择。 或许只要顺应男青年的要求,她就可以留下一条命,只要命还在,她就有的是时间报仇! 第52章 男青年用下流纬/琐的眼神在眼前的女人身上扫视,现在她没了衣服,身体又负伤,羞耻心必然已经将这个无助的女人击溃。 他狞笑着,洋洋得意的,开始脱裤子。 “趴下!”他急不可耐地喊了一句。 眼前的女人身形犹豫了几秒,而后慢慢照做,趴在地上。 他将手掌抚在女人背上,下一秒,一记意料之外的重拳狠狠击在他太阳穴上,他防备不及,一下子飞出去半米远,手中的枪也飞了出去。 陈立新坐起身,她握紧拳头,因为用力过猛,每一段指节都微微发红,青筋暴起,带动她急促的呼吸。 她一直都是个骄傲的人,就在衣服一件一件脱去,那恶毒的眼神在身上游走的每一个瞬息,她的仇恨和愤怒要远远胜过她的羞耻心,远远超过她不择手段求生的意志。 这并非是出自保护身体不能裸露的自尊心,而是面对自己的尊严被轻蔑之时,自己的生命不能被自己牢牢掌握之时,熊熊燃起的战斗的本能! 无论是强/检,还是赤裸,都不能将她击溃,她的身体是供以她生存的,而不是被凝视和赏玩的! 来不及穿衣服,只能冒着□□被利器破皮擦伤的风险,陈立新猛扑上去,和男青年撕打起来。 头部和腹部都挨了几下重击,然而暴怒下,她的肾上腺素激增,竟完全没有感受到疼痛,反而带来了气力的加成,突然,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肘击男人的下/体,男人吃痛,痛苦地弓下身子,陈立新趁机去抢一边的枪,却被男人死死抓住脚踝。 二人陷入了僵持,陈立新拼尽全力向枪的方向爬,男人察觉到她的意图,也忍住疼痛向枪爬去。 陈立新的距离要更近,眼见着指尖离枪支只有半掌远,却突然感到头皮传来巨大的痛苦,凄厉地喊了一声,男人死死抓住她的长发,一边将她往后面拖,一边死命往枪的方向爬去。 不能挣脱,陈立新不甘心地趴在地上,眼睁睁看着男人拿到了枪,嘲讽般向她露出一个笑容,而后朝她的头狠狠踢了一脚,嘴里不干不净骂了一句。 男人就这样举着枪,殴打了她一分多钟,而后似乎是累了,抬起手中的枪。 “下辈子,别再反抗了。” 男人假惺惺地教育了一句,嘴角牵起一个恶毒的微笑。 陈立新嘴角流血,她死死地盯着男人,死亡也无法让她低头。 下一秒,枪声响起,陈立新身体一颤,本能的恐惧感窜上心头,本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死去,没想到男人的身体晃了几下,扑通一声栽倒在她旁边。 她哆哆嗦嗦地转过头,惊诧地看着男人的尸体,男人的脑袋上通了个大洞,脑水和血肉乱七八糟地冒出来。 陈立新还是第一次见杀人的场景,她忍不住干呕一声,手脚并用地爬开男人身边,扶着树勉强站起身。 森林黑暗的深处,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北海这边的冬天很冷,小心失温。” 听见声音,陈立新惊讶地看过去,只见那狰狞枝叶蔓延间,一个幽灵般的身影举着枪,缓缓走出林间掩映重重黑暗。 青白的月光穿透枝叶,轻轻洒在来者孱弱单薄的身上,而她的眼神比月光更冰冷。 “怎么是你?”陈立新吃惊地看着屠一鸿,“你亲自来了……就你一个吗?” 屠一鸿点了点头,收起枪支,“先穿上衣服吧,保存好体力。” 陈立新这才感到身体已经冻得有些麻木僵硬,方才的热血沸腾不复存在,她打了个喷嚏,赶紧去捡自己的衣服。 穿好衣服,又在屠一鸿的帮助下穿戴好装备,陈立新从劫后余生的希望中松了口气,她装好弹夹,看向屠一鸿,忍不住说道:“我还以为你会叫无人区特遣部队过来,比如萧衍什么的。” 屠一鸿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我不会让他们抢走权力。” 陈立新闻言愣了一下,茫然地看着屠一鸿,“啊?” 屠一鸿装好弹夹,将枪支藏在腰间,她转向陈立新,面上显出抱歉的神色,“为了我们进一步的计划,我牺牲了几天可以来提前营救你的时间,抱歉。” “但是请相信,这是因为我料到这边的人不会轻易动北海的客人,我用生命和尊严承诺,我绝无抛弃你的心思。” “现在,让我们去做正事吧。” …… 陈立新跟着屠一鸿再次返回了集装箱所在的地方,此时天已全亮,那个粗犷的男人前来接陈立新,正一脸惊恐地看着空空如也的集装箱。 屠一鸿拍了拍手,吸引到男人的目光。 她礼貌地微微一笑,说道:“你们的人带走了她,北海刚刚将她救出,现在北海派我来和你们谈判。” 男人看见已经恢复自由身和原有装备的陈立新,听见北海已经派了人来,眼中闪过一丝惶恐,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二人带到了会客厅。 独眼男知道北海的人来了,面上露出彷徨的神色,不知道北海要将自己如何处理。 他暗下决心,如果等会那个代表要因为人质被俘虏而质问他的话,索性就把所有的罪责推到那个逃兵身上,反正他们这几天没把那个人质怎么样。 何况,刚才那个代表说的是……谈判? 看来他猜得没错,北海的那帮人在搞什么秘密实验,现在出事情了死人了,把事情闹大了,就派人过来捂嘴来了! 他精神一振,不错,现在他手里有了筹码,如果等会谈判不成,他就用北海搞秘密实验的事情威胁对面,一个孤孤单单的小姑娘,能在他这里讨到什么便宜? 他自信满满地走进会客厅,看着眼前单薄苍白的少女,问道:“请问——” 猝不及防的,一声冰冷的枪响,砰地一声,他应声倒地,心口一个流血的大窟窿,顷刻断了气。 客厅里的人都愣住了,这么多人在,这个少女居然直接开了枪。 现在老大死了,局面群龙无首,他们慌忙地拿出枪,对准了二人的脑袋。 屠一鸿缓缓开口:“北海一来就要剿灭这里,你们现在选择跟着我的话,还有一条活路。” 陈立新惊诧地看着屠一鸿,周边的喽啰们听见这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犹豫了良久。 不知道是谁先放手,一个二个都慢慢放下了枪。 粗犷男人慌张地凑上前来,下意识地想给新老大点烟,然而面前的是个少女,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只好送上一杯水。 屠一鸿从那颤抖的手中将水稳稳接过,她微微一笑,做出举杯庆贺的样子,对在场的众人说道:“很好,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在场的众人都纷纷举起杯子呼应,陈立新看着屠一鸿将水一饮而尽,心中慢慢升起复杂的情绪。 屠一鸿这个人,或许比她想的,要更危险。 第42章 她将承诺说出,那远处的已经显现 处理好完废弃机场的帮派后,陈立新连夜赶回北海,在屠一鸿的安排下住了两天病房,三人原本因这场绑架从而被打乱的计划,也在屠一鸿的处理下走进正轨。 废弃机场那边的事情和帮派现在交给了凌风处理,尽管凌风对于这样的突发情况显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乖乖服从了屠一鸿的安排,何况听到那边似乎有阿图特出没的线索,他也乐意去那边勘察。 陈立新则替代了凌风在安之恒那边的学员位置,尽管有些不熟悉海洋生物学相关的知识,但安之恒教授是个好相处的人,只要陈立新努力补习一下,课业上也还算过得去。 至于屠一鸿自己,她没有告诉陈立新和凌风关于自己的安排。 北海商业区,圣心医院内。 陈立新正在整理衣服和床单,护士进来看见这一幕,急忙过来接过她手里的活,让她注意自己的身体。 其实陈立新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在短时间失血后有点营养不良。 她向护士和医生道了谢,收拾背好自己的东西,打了辆去往北海家属区的车。 陈立新拿起手机,打算先去跟安之恒报备一番,开始鼓捣这玩意该怎么用。 这是安之恒给学员买的,每一个都由这老太太仔仔细细地挑选,又亲自一个个送到学员们手上。 这种老古董陈立新还不太用得习惯,沉甸甸地握在手里,无法调节的屏幕大小让她不得不把手掬着,小心翼翼地拨打号码。 还没来得及摁下拨通键,一个未知电话突然打来,音量键还没调节过,上半个世纪以前的老歌在车里响起,前座的司机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 陈立新尴尬极了,手忙脚乱的调小音量,接通号码,带着几分埋怨地问道:“你好,请问是?” “是陈立新吗?我是奕川。” “——!” 陈立新瞳孔瞬间睁大,奕川怎么突然打电话过来了?! 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带着事情暴露的不安,她深吸一口气,故作镇静地问道:“是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第53章 “阿图特的监护人回来了,”奕川语气严肃,为了不让外人听到祝吟辰这个敏感的名字,她故意使用了这番说辞。 “她有很多事情要跟我们说,明天,我们会请人去你那边玩,做好待客的准备。” 陈立新听得心里直冒汗,她偷偷瞄了一眼前座的司机,后者的眼神正直极了,炯炯有神地盯着前方,一副专心致志、浑然不觉的样子,显然已经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混出了经验。 “好的,我知道了。” 陈立新挂断电话,心中响起种种猜测。 奕川似乎没有责备自己的意思,看起来她们找阿图特的事情还没有暴露。 那么,难道是……祝吟辰这次又在阿努特纳星发现了什么? …… 离冬季结束还有两个月左右的时间,联合城邦的雪渐变小了,细小的雪花打着旋儿纷纷飘落,将大地覆上一层苍白的颜色,衬得街上霓虹灯越发鲜艳惹眼,寒风里一阵阵闪烁着。 大学城的一处街角,小公寓二楼的窗帘被轻轻拉上,遮蔽浓稠深重的夜色,以往热热闹闹的地方,现在只有两个人。 祝吟辰交代得差不多了,她长出了一口气,接过奕川递过来的茶,润了润嗓子。 奕川忧心忡忡地皱起眉头,“你是说,被困在那个冥土中心的七天里,你不仅发现了有关蓝星的符号标识,还找到了部分残余的文字符号记载的资料?” “是的。”祝吟辰轻轻放下杯子,眼底透出这七天彻夜不眠,钻研字符的疲惫。 “目前为止,我重启了无数次翻译系统,又和我关在一起的阿努一起研究了很久,资料上的字符更像是某种数字相关的排列组合,最后我们得到了三个坐标。” “哪三个坐标?” “南极点、尼莫点和东经120°6、北纬36°23。” “一个是蓝星最南端、最寒冷的地方。” “一个是距离陆地最远的海洋无人区,战前各国武器残骸的乱葬岗。” “最后一个……是agpc科技中心南洋驻区的坐标。” 奕川听到这里,彻底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面上浮现出更凝重的神色。 “看来,在agpc派遣你去阿努特纳星之前,他们就已经在那边进行了某种秘密行动。” 祝吟辰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奕川紧接着追问道:“你和那个阿努能破译出其他的信息吗?比如资料的行动内容之类的?” 祝吟辰摇了摇头,“没有,我怀疑这是agpc内部的一种二进制加密文字,如果没有对应的密码对照表的话,很难将其破解。” “好吧,”奕川听到这里,重重地点了点头,她认真地注视着祝吟辰的眼睛,承诺道:“感谢你的情报分享,为了确保线索不会因流通而丢失,我会派出专门的人手去agpc科技中心的各个分区进行调查。” 奕川看到祝吟辰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是接受了她的好意,但面上的愁绪却含在眼底,仍未消除。 是啊,独自在离人类如此遥远的地方,坚持着苦苦为人类谋福利的信念,却不经意间发现了隐秘的背叛,连以往决心转向红派的那心底隐隐的愧疚也顷刻变成了笑话。 这其中迷雾重重,任谁也会感到心情消沉。 二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奕川试图活跃一下气氛。 她突然站起身,从厨房里端了一块蛋糕,回到客厅,轻轻拍了一下祝吟辰的肩膀,引起对方的注意。 她将蛋糕切开一块,端到祝吟辰面前,用了些更轻松的语气,问道:“这段时间,你在阿努特纳星有没有经历些什么有趣的事?好不容易有个星际特工局的朋友,我还从来还没有问过你这些呢。” 祝吟辰察觉了奕川的心思,面上轻轻浮起一个微笑,默默接受了这番好意。 心中回忆起遥远的经历,祝吟辰开始缓缓讲述那些仿若梦一样的精彩的经历…… 奕川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发表一下评论,原本紧张的气氛也逐渐松弛起来。 “真是难以置信,” 听完祝吟辰的故事,奕川感叹道:“只是,阿努们听起来不像是真正的生物,更像是某种可以施展法力的,奇幻小说里的那种异世界生物。” 突然,奕川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恍然大悟地说道:“有没有可能,你在阿努特纳星上的经历其实是被空气或者食物里的某种物质毒晕过去后,产生的一些被迷惑后的幻觉?毕竟这种生物的存在实在匪夷所思,呼风唤雨什么的……” “这点我曾经也有所疑惑,但是,我现在想的是,或许人类对生物的认识和定义过于狭隘。” “何出此言?” 奕川叉了一块蛋糕,边嚼边问。 “我想,阿努并非像蓝星上的生命体一样是由物质和意识组成的,具有生命的个体,更像是生命、□□、灵魂和星球上的客观规律的集合体。” “简单来说,那些奇妙的能力本身就是她们作为个体的组成的一份子。” 奕川停止了一秒咀嚼的动作,思考了几秒,露出有些抱歉的神色,“呃……,没听太懂。” 祝吟辰笑了笑,“或许一切只是我对阿努本质的猜测罢了,在我看来,她们更接近于神,而非人类,或是我们肉眼可见的生命体。” “我们曾经坚信不疑,规律是客观的,不以主观意志为转移的。” “然而经历过的那些事情告诉我,是可以的,如果眼前的存在,是以规律为自身组成的一部分的话。” 奕川思考了一下,慢慢地点了点头,“我好像听说过,战前的一些神学家坚持认为,宇宙是一个肉眼无法完全观测的巨人,或许,也可能是一个肉眼无法观测的阿努吧。” 祝吟辰站起身,走到窗前,轻轻将窗帘拉开,望着夜幕下的这座城市。 高楼大厦的灯光璀璨夺目,天上天上的车道川流不息,车灯划过夜空,留下无数条光的轨道,宛若点点繁星坠落人间,又循着轨道流转、飞去……如一个小小的银河系。 她凝视着眼底的这座城市,阿努的眼睛总是这样熠熠闪烁,五彩斑斓,那里面是否就这样藏着这样一个永不停歇的城市呢? 感到身旁的脚步声,窗上覆上一只手,奕川走过来陪在她身边。 她似乎还沉浸在阿努特纳星的故事里,看着a1区的城市夜景,感叹道:“城市如果也是一个生物体的话,或许它靠吞吃人们的梦境和现实生存吧。” “毕竟,这座城市,最不缺的就是痛苦,快乐是生存的麻药。” 祝吟辰听到这话,忍不住转向奕川,明明是想说些安慰的话,看到对方沉静的、微笑的侧颜,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奕川突然转向祝吟辰,注视着她的眼睛,声音温柔又坚定:“祝吟辰,不知道为何,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你将是见证时代变迁的存在。” “在蓝星上,你是见证红蓝两派角力的人,在阿努特纳星,你是见证两代虫母争权的阿努,或许在更远的未来,你将会站在新的立场上,看到我们所有人都无法亲眼目睹的奇迹,你做出的选择,将会与两个星球的未来息息相关。” “所以,我在这里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请求你……” 奕川突然回过身,倒了一杯茶,端到祝吟辰面前,做出邀请的姿势。 “我希望,你可以带着我的这一份,一直一直走下去,在这段异星旅途的尽头,见证那未知的、生命的终极奇迹。” 祝吟辰看着奕川脸上的微笑,不像是那种习以为常的礼貌的礼仪,而是挚友之间的那种,最亲密的笑容,自然而然地舒展在那张熟悉的脸上,她从其中看出一种衷心的希望,一种无比温柔的祝福。 像是受到这样真挚的情绪感染似的,也是一种珍贵的、庄重的承诺,祝吟辰稳稳地接过那杯茶,眼神中透出无比的郑重认真。 “我答应你,我将在这段异星旅途的尽头,见证那未知的、生命的终极奇迹。” 第43章 第四个孩子,她说 冥土风暴肆虐,埃勒伽的愤怒永不平息。 安提远远地望着风暴的另一端,短短几个夜潮升起落下,她的身体已经伤痕累累,新撕裂的还在流血,炽烈的颜色滴落,渐化做她眼瞳里的两点火星。 自从祝吟辰被埃勒伽掳走,她就固守在此,与埃勒伽无休无止地战斗,双方搏斗了数不清的回合,每一场都以安提的惨败告终。 伊南娜起先还鼎力相助,过了不久就感到厌倦了。 她直白地告诉安提,伊塔被抛入了“不可复归之地”,在那里,时间失去了意义,一切都陷入了不可知的混乱和疯狂,伊塔恐怕已经化作一团浑浊的虚无,散逸到无边无际的雾海中去了。 总而言之,安提是在做无用功。 然而正如她心知肚明的那样,安提就站在这里,一刻不停地战斗,失败只是中场休息,她知道她下一秒又会冲上去。 第54章 面对不听劝的安提,伊南娜选择放弃沟通,就此回到空居暂居。 一阵腥臭的海风吹过,安提感到自己像是被冥土底部万物的尸糜裹了一道,鼻腔里灌进一股咸湿的味道,大脑蓦地受到刺激,此时竟格外清醒。 那么,就该继续上了。 “停停吧,醉酒的阿努需要安静。” 安提踏出去的脚步随之一顿,她回过头,看见深红阴沉夜幕下,沙滩礁石上熟悉的身影—— 伊南娜神色微醺,迷醉的双眼微阖,不知道在看哪里,整个身体舒舒服服地半躺在礁石上,一只手撑着头,肘部微微弯曲,另一只手臂自然地垂放在身体一侧,看起来刚刚喝了不少。 安提站在原地不动,话像丢出去的石块一样直白,“你来帮我吗?” 伊南娜闭上了眼睛。 安提也不求援,她转过身,刚刚抬起脚,又听见身后传来伊南娜的声音,“出征之前,不先听听战场上前辈的故事吗?” 安提听到这话,站在原地,犹豫了很久,才慢慢回过头。 伊南娜冲她微微一笑,用眼神示意她坐到身旁。 总算让固执的家伙改变心意,伊南娜轻叹了一口气,望向天际的那一轮赤红。 夜潮降下,万物安眠,冥土的风暴暂歇,深色浓重夜幕横压过天际,沉重地淌流到海上,夜色在阵阵海风中奔腾着四溢开去,将天地涂作漆黑中透着血红的一抹。 这片黑暗的血海中,埃勒伽是唯一呼吸的活物,她的背鳍高举过天际,鳍尖上挂着那一轮赤红,作她永远凝视的目珠,虚空的深渊之中,藏着不可知的活物。 伊南娜遥遥望着母亲意志的留存,心中的旧事像海水一样涨起涨落,一种不由自主的冲动鼓动心扉,在安提那天真茫然的眼神中,她缓缓开口,将那记忆深处的废墟重现世间…… 在最远古的时代,那时候万物还没有形成,一切都还是灰蒙蒙的一片,无数微小的尘埃弥漫围绕在那发光的周围,整个世界沉没在冰冷的、黑暗的、空旷的混沌之中。 在这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在这一团团弥散聚合的尘埃之中,在一个小小的角落之间,一团较大、较紧致的星体诞生了,时间由此得到了意义,她的诞生,由此苏醒。 那时候,一切都还没有名字,她的存在是唯一的意义。 她是茫茫的海水,无数座火山在海渊之下喷发;她是爆裂的熔浆,风暴呼啸而过,降下的雷雨永不停歇…… 她是轻浮的虚无,是浊重的沉淀,一切自由和暴烈皆是她的意志,她用黑暗和光明来繁衍生机。 永恒的存在衍生了她的渴望,最初的生命因此诞生。 她们是完美的、原初的、无名的太古。 最初的时候,她们在辽阔的、滚烫的海水中自由地浮游,捕食每一颗经过的菌藻,直到某一个历史的节点,她们在电闪雷鸣中爬上无边无际的荒芜,牙齿长成锋利之时,就开始彼此厮杀,喰肉为食,尸山血海铺遍了大地,土壤之上长成的植株贪婪地作铺天盖地的血管吮吸。 漫长的战争无穷无尽,时间也不能将她的意志阻挡,繁衍的欲望也由此延续,不知道是谁率先命令了自己的存在,那原初的阿努随之诞生。 她是万物的主宰,杀戮的胜者,每一次踏足都让大地随之震颤,她冲天怒吼一声,五十座山峦倒下了;她冲地俯冲一次,大地撕裂开深深的九道沟壑;她发出一声沉闷的鼻息,海面卷起的风暴杀死了三千多条生命…… 她用纳姆命令了自己的名字,她用语言来命令后代,要她们用杀戮来占领据地。 第一个孩子是玛赫,她深陷入地底,用温室来抚育无数姐妹,将她们一一推入死亡的终途; 第二个孩子是恩基,她徘徊于天地之间,将大地与植株联结网络,作姐妹安眠的使者; 第三个孩子是拉姆,她游离于族群之中,生来就被智慧和自由拥护,将族群居留的一一建造; 第四个孩子没有得生,只因那无名的海洋旧主剩了一口气,她被那遗留的憎恨所吞噬。 胜利的纳姆发出一声哀嚎,她的泪珠垂落于仇敌的尸首,那失去母亲的埃勒伽由此而生。 冥土做她永恒的驻地,伽拉瑟亚作她仇恨的种子,她的愤怒永不平息,要做阿努死亡和恐惧的使者,永远凝视纳姆存在的门扉。 纳姆恐惧于埃勒伽的力量,第五个孩子因运而生,伊南娜的火焰永不熄灭,她用风沙将海啸掩埋,用光明将死亡的长夜照尽,埃勒伽也不能将她的生命夺去。 此后的无数阿努,个个皆流着纳姆的血。 纳姆的欲念深扎于大地,要一切都臣服于她的意志,渐渐的,没有任何物种和灾难能将她们阻挡,阿努彼此对上视线,展开了你死我活的厮杀。 无边的鲜血如野火般蔓延,无数的阿努出现又死去,冥土的领域在扩张膨胀,埃勒伽的力量也愈发强大。 然而杀戮的欲念并不因此停歇,阿利都的出现由此诞生,不同的血液铸就新的存在,也造就岌岌可危的忠诚,阿努的野心和纳姆一样不能阻挡,无数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将纳姆的存在觊觎。 僭越的妄念将纳姆激怒,她默诵惩罚的密语,命令她的孩子失去所有,将一切奉献于她的荣光。 所有阿努失去了自殖的权能,喰偶就此成了禁忌的历史,惊慌失措的阿利都们被驱赶至边陲领域的一角,永远不得踏出半步禁地。 果决的暴戾造就绝对的忠诚,纳姆的统治重回正轨,她默许埃勒伽将自己驻守,高悬于她头顶的滔天雷霆,也将所有阿努暗暗威胁。 仇恨在漫长的时间里加剧膨胀,直自现在,埃勒伽仍然居留于母亲的残躯之上,在无边无际的冥土中徜徉…… 伊南娜的故事结束了,安提的故事还在继续,她听到这里,若有所思地低下头,似乎是在思索些什么。 天际亮起一线白色的弧光,伊南娜远远望着初生的黎明,轻轻长出一声叹息。 她收回视线,看向安提,语重心长地说道:“伊塔去往的,是那无名的海洋旧主所故去的地方,旧日往事的废墟,遗留于时间的乱流之中。” “除非永恒的死亡,否则没有活着的生命可以到达那里。” “总之,到此为止,忘记她,和我一起留在这里,安心征讨埃勒伽吧。” 安提良久没有言语,一阵海风拂过,天际那端远远传来埃勒伽低沉的怒吼。 她站起身,伊南娜以为她又要去找埃勒伽搏斗,然而这次她只是望着远处那高举过天际的背鳍,眼神中饱含着钦佩的敬意。 在伊南娜不解的眼神中,安提缓缓开口—— “自我诞生以来,她的威名就响彻这天地间,在那段天真的、无知的时间里,我单单以为她是浩瀚死水底下愚蠢的淤泥,是顽固的石块,却从未知晓,她竟独自度过如此漫长的痛苦和折磨。” “那太过久远的过往我未能去往,然而我看见她初生的痛苦,一如她的现在。” “诞生之时,她率先吞噬的是自己的姐妹,睁开眼睛,是彼此杀戮的母亲,骨肉的亡灵催生了罪恶的食欲,至亲的离去孤留她徜徉无边的遗恨。” “她的仇恨滋生了她的意志,所有生命对她俯首称臣,听从她的命令,去往她命令的终途,死亡和黑暗也尽她驱使,沉沦于这浩瀚的疆土,纳姆也不能将她所桎梏……多么高贵的灵魂啊,多么强大的力量!” 伊南娜慢慢皱起眉头,但一想到安提现在的立场,于是很快又舒展开来,恢复平静的神情,默默注视着安提的背影。 安提转过身来,伊南娜看见那双眼睛里再次燃起了熟悉的火焰,但其中燃烧的不再只是救出伊塔的决心,而是一种……更崇高的至上意志。 “我将建立最广阔的地域,” 安提认真地注视着伊南娜的眼睛,做出她野心勃勃的承诺。 “我将用最公义的判决,来赞颂埃勒伽的功绩,她那坚定的意志,她那永恒的决心。” “我将重新命令埃勒伽的存在,她那高贵的灵魂将永存于世,肉身也将为我所留驻。” “我将要埃勒伽从海渊中高高升起,作我永生永世的从仆。” 第44章 虽囚不归地,她敢破迷局 自从上次回溯与奕川对接后,祝吟辰就决定安心将阿努特纳星上关于奇异字符的事情交给蓝星红派那边处理,自己则放心地解决伊斯默德这边的事情。 不可复归之地是个空旷黑暗的洞穴,没有什么多余的草料和木材可以用来搭建屋子,她只能每天找个平坦干净的角落就地睡去,醒来就对着眼前这个奇异的装置,思考对付它的策略。 在看到这个装置塑造出来的不可思议的景象,和听到伊斯默德描述了它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坏事后,祝吟辰给这个奇异的装置取了个名字——原子能量虹吸装置。 第55章 正如它的名字一样,不可复归之地的迷雾深处,无数细碎的光点围绕着一团光晕慢慢地旋转,宛如宇宙中虹彩夺目的星轨。 无数光点组成的中心,那强烈的光晕之中,是一片悬浮在空中的、看起来质地极其轻薄的“圆盘”。 为了避免过于强烈的光线,祝吟辰眯着眼睛仔细观察。 “圆盘”看起来是由一整块未知的暗银色金属打造而成,表面覆盖着错落有致的纳米级纹理,边缘完美的弧线轮廓散发着幽蓝的光芒,其核心部位镶嵌着一颗亮得惊人的“水晶”,那穿透力极强的光线就从这里散发出来。 那“圆盘”不断发出细微的嗡鸣声,“圆盘”下方是一个深坑,俯视看上去约有一口井大小。 虽然祝吟辰不能用肉眼观察到量子的准确去向,但她知道这“圆盘”正在从这通往冥土底部的深坑,吸取冥土根系的能量和物质。 据伊斯默德这几天所说的,起初她来到这里的时候,这个坑洞的直径才约一指大小,那时候不可复归之地的情况还算良好,许多植被都正常生长,埃勒伽的状态也更稳定,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没日没夜地发怒。 “不仅如此,” 伊斯默德飞到祝吟辰肩头,悲伤地说道:“我能感觉到,这里的时间不仅陷入了乱流,还在加速前进,这里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在渐渐消失。” 祝吟辰转过身,背对过分强烈的光线,因为观察了太久,她的眼睛已经有些发酸发痛,但还是耐心地问道:“可以再细细说下吗?” “那时候,我徜徉无边无际的荒芜……” 祝吟辰有点头疼,她知道伊斯默德又要开始讲故事了,这几天伊斯默德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就开始感叹往事。 可能是因为独自困在这里,寂寞了太久太久吧。 想到这里,祝吟辰再次放宽了一点耐心,默默找了个地方就地坐下,准备倾听这些陈年老旧的故事。 伊斯默德轻巧地飞到祝吟辰腿上,她熟练地打开腹部,一边加固丝茧,一边开始说她的故事。 “海底的熔岩也不能将我阻挡,我诞生自三千米高的波涛之中,张开翅膀,飞去伊南娜所在的方向,在那广袤无垠的沙漠,迎上席卷而过的沙暴……” 祝吟辰打了个哈欠。 “……最后的威胁也被我们所征服,新的尸山血海由阿努所堆砌,爬上顶端的那一刻,我身上染上无数姐妹的血……” 祝吟辰上下眼皮子开始打架。 “……埃勒伽的威名不容亵渎,我心甘情愿地坠入死亡的漩涡,那是我第一次流下热泪,我远远望着天上还在彼此厮杀的姐妹们,没来得及道一声别离,我知道,我们将以这样遗憾的方式就此别离,漫长的时光将我困在这里……” 祝吟辰闭着眼睛,鼻腔发出细微的鼾声。 “……最终,我发现了这个发光的该死的要命的丑陋的死物!!!” 祝吟辰打了个寒战,醒来了。 她揉了揉太阳穴,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不得不以后代的生命为代价,来勉强对抗这个发光的该死的要命的丑陋的死物。” “然——!什么?!” 祝吟辰猛地瞪大了眼睛,震惊地盯着伊斯默德。 伊斯默德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们流着和纳姆相同的血,共享母亲那无与伦比的荣耀,无奈生得这幅小小的躯壳,夜潮涨起落下三十次,我就会腐化做一团黑泥,默默死去。” 听到那不可言说也不可倾听的名字,祝吟辰感到熟悉的头痛欲裂,眼前也开始一阵阵地发黑。 幸好有纯露的治疗,她还能保持意识的清醒。 祝吟辰强撑着问道:“那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伊斯默德没注意到祝吟辰的异样,回道:“为了活到与伊南娜一战的那一刻,我只能将自己的血融于腹中丝茧,当我死去腐朽之时,丝茧破开,将我的躯壳重生,又给我数不清的女儿。” “以这样的方式,我得以活过无数个夜潮降临,又带着女儿们四处征战。” “然而当我不幸坠入这里,发现目所能及的一切都在消失的同时,我死去的时间也变得极短,或是十七个夜潮,或是十个夜潮。” “困于此间,我原本已经放弃了生的希望,然而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我发现冥土和埃勒伽的异样,再看到那发光的该死的要命的丑陋的死物,顿时知道这里的一切都因它而渐渐消逝,如若继续放任下去,冥土必然发生可怕的巨变。” 伊斯默德深吸了一口气,那双黑豆小眼里透出沉痛,她口中的话却无比庄严:“统治这里如此之久,我应当管制好这里的一切,外来的死物也应要为我所征服。” “于是,我只能……牺牲我部分女儿的生命,将她们投入那死亡的深渊中,以这崇高的献祭,来减缓冥土的消逝。” 听到这里,祝吟辰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她深深地凝视着伊斯默德小小的背影。 比起埃伽和伊南娜那样,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的阿努萨,这样如此渺小,如此短暂的生命,也有着自己的野心和壮举。 多么令人钦佩的勇气啊,虽然,一切看来不过是强弩之末。 毕竟,一些指甲盖大小的小虫幼体,实际上能牵制量子虹吸装置多久呢? 不过一捧灰的余烬罢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渐感到有些悲伤,忍不住轻轻抚摸伊斯默德的头顶,想以此作为一种安慰。 然而伊斯默德虫躯一震,像是察觉到什么,猛地转过头来,那对黑豆小眼疑惑地看着她,而后突然不满地挥动虫足,用力拍开她的手。 “大胆!无知的使者,竟敢擅自藐视我的功绩!” 伊斯默德将丝茧塞回腹部,愤怒地扇动起翅膀,向祝吟辰的脸猛扑去。 祝吟辰站起身四处躲闪,深刻地理解了伊斯默德那骄傲自大的性格,容不得半分突如其来的同情,同情就是对弱者的藐视,弱者就是对伊斯默德最大的侮辱。 她只好连连求饶道:“好好好,我知道你很厉害……” “愚昧无知的阿努呵,你给我听好!” 伊斯默德高高飞到祝吟辰面前,与她四目相对。 “以我那野蛮生长的血肉起誓,我,伊斯默德,在统治此地的时间里,我付出了我无上崇高的代价,为此地赢得了无上光荣的岁月。” 祝吟辰看着伊斯默德那认真的、庄重的眼神,心中的悲伤突然慢慢退却。 “高声赞颂我的功绩吧,” 伊斯默德看着祝吟辰的眼睛。 “我那渺小的灵魂和我死去的一样高贵,每厘每分,死得其所。” “……” 祝吟辰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从伊斯默德眼中看到一种古老的、荒芜的精神,就像安提狩猎时会为死去的猎物高歌赞颂一样。 阿努的世界里,死亡从来不是弱者败落的苦难,而是带着骄傲的功绩,回到黑暗地底母亲的怀抱。 埃勒伽的出现大概打破了这一局面,死亡对面不再是母亲欣慰的亲吻,而是冰冷黑暗的冥土深渊。 也因为如此,阿努才对埃勒伽的名字无比憎恨惧怖吧。 但即便如此,阿努那原初的精神还是传承了下去,从伊斯默德那嗜血暴乱的时代,一直到安提生活的,安定有序的时代,用尽全力与困境搏斗,追逐自以为是的理想,无论自己是弱小还是强大,无论结局是胜利还是失败,都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 她确实不应该对这份荣耀发出高高在上的、怜悯的同情,人与阿努之间截然不同的文化,此刻在她心中发出震撼的、心灵的震荡。 祝吟辰缓缓开口:“我赞颂你的崇高,伊斯默德。” 伊斯默德紧紧盯了她好一会儿,似乎是看出了祝吟辰的态度确实真诚,随后骄傲地飞到她肩上,将头颅高高扬起。 “嗯。” …… 白天的插曲已经过去,但最紧急的事情还迫在眉睫。 深夜,祝吟辰睡在黑暗的角落里,怀中的伊斯默德早已睡熟,而她的脑中,仍然在思考处理量子能量虹吸装置的对策。 如果说原子能量虹吸装置要的就是源源不断的能量的话,可不可以通过在该装置的作用立场上放置一种,可以无限生成能量的装置,来控制它不要继续吸收冥土的能量呢? 但一想到这种想法的可行性,祝吟辰就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先不说这种想法有没有可能实现,如果向蓝星求援,agpc科技管理中心恐怕不一定会伸出援手,特别是在这量子能量虹吸装置极有可能就是他们研发出来的情况下,而且贸然透露自己抵达此地的情况,恐怕自己还有被灭口的风险。 红派那边势力单薄,在整个联合城邦的顶尖前沿科技已经被agpc科技管理中心垄断的情况下,恐怕她们也不能帮她想到什么有效的办法。 总而言之,现在只能靠赤手空拳的自己。 第56章 等等,无限生成能量…… 祝吟辰脑海中情不自禁回忆起白天伊斯默德说的话。 将女儿们投入装置下方的作用力场,从而牵制装置对冥土深处能量的吸取…… 她没有喰偶,更没有女儿,只有自己。 那么,如果是把自己投进去呢? 自己有纯露的力量,而且已经运用得很熟练,即使让她再次穿过一次恩基布下的地下隧道,她也可以轻轻松松,做到不流一滴血地通过。 但她之前已经明了,一具躯体的能量对于那个装置来说是杯水车薪,那个装置的功率大得超乎想象,以区区一个轻薄圆盘的大小,甚至可以威胁到遍布整个阿努特纳星北部的冥土,和强大的埃勒伽。 祝吟辰好不容易有了点思绪,现在又断了,她苦思冥想了一阵,忍不住站起身来,在洞穴里踱来踱去。 四周的迷雾冰冷,一寸寸浸没她的身躯,染上寒冷刺骨的水雾。 祝吟辰打了个寒战,身体有些微微的发抖,要不是阿努的身体素质强大,她恐怕早就感冒发高烧了。 话说,这些迷雾到底是什么…… 等等! 她突然想起她进来这里的那一瞬间。 那副奇妙的、不可思议的场景,无数个自己在时空交错间重叠、穿梭,像是无数个她,在无数个时空里做了无数个梦。 在她穿越从出生到走路,从上学到服役的重重个自己,即将看到自己生命的终点的那一刻,埃勒伽突然出现,将所有可能性统统粉碎,自己就此跌入此地。 祝吟辰在校期间已经有过对物理学的系统性学习,对于阿努的力量也已经有所了解,渐渐的,一个猜测从她的脑海浮现。 她大概是进入了四维的世界,虽然不知道埃勒伽是如何操作的,但可以肯定,埃勒伽就是利用迷雾来将所有阿努的生命困死在冥土的,这也是为什么阿努们死后无法见到母亲的原因。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自己。 将今夜的推测结合,祝吟辰的心中逐渐出现一个大胆的想法,一个疯狂的计划在她脑海里逐渐形成…… 冥土将外界的天光阻隔,这里只能由生物钟将自己唤醒,伊斯默德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之时,只看见身旁空荡荡的一块平地,祝吟辰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大吃一惊,连忙飞起来,四处寻找祝吟辰的足迹。 隐隐约约看见前方投下一个细长的阴影,她向那片将强烈光线遮挡的小小身影飞去,离得近了,却看见祝吟辰站在那片“圆盘”面前,眼底透出她看不懂的情绪。 “怎么了吗?” 伊斯默德飞到祝吟辰肩上,强烈的光线使得她微微眯上眼睛。 祝吟辰转过头来。 这是伊斯默德第一次看到她的使者露出这样衷心的笑容,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经见过的一种趋光的生物,她们总是踌躇满志,一生都在追逐光明。 “伊斯默德,我接下来的话,你可能听不太懂,但总而言之,我想到办法了。” 祝吟辰认真地注视着伊斯默德的眼睛,这将可能是她人生的最后的话。 “我将进入装置下方的作用力场,以这里的迷雾做媒介,再次跨入四维,将自己从生到死的命运作为一个两端相连接的、无限循环的四维虫体。” “然后,我将用纯露贯穿涌流整个虫体,让其中的能量可以源源不断地循环流动,这样就可以让装置的作用范围控制在我自己之内。” “但你不用为我担心,因为我很强大,我会控制好纯露的作用点,会让我的命运被吸收的同时,精准地生长恢复。” 看着祝吟辰那坚定的神情,伊斯默德第一次露出了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神,她摇摇晃晃地飞起来转了几圈,而后轻轻飞回祝吟辰的肩上。 “虽然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我记得阿努的语言没有这些奇怪的发音……” 伊斯默德有些局促地笑了笑,而后立马露出了为祝吟辰骄傲的神情。 “但是我知道,我的使者一定想出了非常有效的办法。” “我为你自豪,去吧,伟大如伊斯默德也要为你赞颂!” “好。” 祝吟辰也豪爽地笑了笑,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装置下的作用力场,那深不见底的未知之地。 这一次,她抱着势在必得的决心,对伊斯默德的羁绊,还有对外面安提和伊南娜的信任,在伊斯默德骄傲的眼神里,纵身一跃而下。 第45章 雾海之上,终战将至 极寒之地的雪原辽阔,银白的世界里,白雪皑皑直铺往地平线那头,露出一线洁白的天光。 漫天风雪中,万物静默。 寒风肆虐喧嚣,尼努尔塔独自站在雪地里,远远望着地平线那头的白色天光一点点升起。 上个夜潮的黑暗逐渐退却,大地之上,晦暗的视线中重新覆上洁白的冰雪,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芒。 冰室里的大颚们陆陆续续出来了,仿佛一种无声的默契,她们都默默地站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好像来到并适应这里还只是昨天的事。 没过多久,大颚们,连同随行的拉姆和小虫们都集结得差不多了,整齐地站成一个阵队。 一些性格还很活泼的小虫们好奇地四处望着,观察一声不吭的大颚们,不知道她们现在又要干什么。 尼努尔塔转过身,严肃的眼神注视着所有的阿努。 “极北之地的伊南娜阿努萨传来了她的命令,我们将离开这里,继续向北行进,前往征讨冥土的主人,埃勒伽。” 风声铮铮,大颚们铁一般肃穆,伫立不动。 拉姆们面面相觑了一阵,眼神里纷纷传递着惊讶的情绪,又有些犹豫不决。 原本探头探脑的小虫们也静默下来,站在拉姆们肩头,不说话了。 尼努尔塔环视众阿努一圈,大家的反应她都看在眼里。 她接着说道:“愿意留在队伍里的,收拾好自己的行囊,跟着我们继续向北。” “不愿意留在队伍里的,也将自己的装备收拾好,一支专门的小队会送你们回到菌群,在那里,你们可以顺利度过这个寒潮。” 队伍里窸窸窣窣地议论纷纷了一阵,过了不久,一个拉姆率先出列,紧接着,一些拉姆和小虫也陆陆续续地出列了。 她们站在一起,直视着尼努尔塔的眼睛,有的脸上露出了鄙夷的神色,或是某种揣测的不安,但大多数脸上透露的,更多是一种复杂的、不舍的神情。 尼努尔塔一声令下,前排的十五只大颚出列,她们走到出列的阿努面前,微微曲膝低头,做出随行保护的姿势。 “此后,阿努的荣耀将由你们驻守,而我们将跟随伊南娜的光明,无论前方是希望还是毁灭,永恒的火焰将照耀你我不灭的灵魂。” “永别了,姐妹们,再见时,愿我们的血重新流淌到一起。” 辽阔洁白的雪原之上,冥土茫茫雾海的边界,一支小小的队伍向南走去。 而更多的,集结成一片黑色的方阵,在无边无际的风雪喧嚣中,沉默地踏出驻地,一路向北,进入雾海。 正如安提和祝吟辰进入这里时一样,尼努尔塔和她的队伍遇到了相同的情况,但大颚们对此已经有了充足的过往经验。 以尼努尔塔作领队,她们集结做一条长长的队伍,后一个大颚用头上的触角和前一个同伴身后的毒鞭相交缠,保护好每一个同伴都不会走丢,即使有同伴陷入幻觉,也不会因此发狂,脱离队伍。 云海在默默向前的队伍两边不断向后退去,脚底冰冷悬空的触感也一点点变得坚硬厚实。 没有食物和供以睡眠的地方,尼努尔塔和她的大颚们就这样一路向北行进。 不仅仅是冥土的这一端,在其他的方向,其他大颚也在陆陆续续地赶来,伊南娜的命令并不仅仅下达给了尼努尔塔一个,而是她的全部部下。 在那天和安提谈心后,远远望着伤痕累累,却依然一次次向埃勒伽走去的安提的背影,伊南娜终于下定决心,不仅仅是她自己的鼎力相助,而是要赌上自己的全部筹码,为安提和她接下来的计划做一场酣畅淋漓的最终决战。 她原以为安提已经足够杰出,是个足够果断勇敢的阿努,然而安提的成长似乎远超她原本的计划,她甚至在那铮铮昂扬的背影里看到了某些纳姆过去的影子。 她原以为,母亲的女儿中,自己是最优秀出挑的那一个,然而现在,面对这小不点的安提,她心中竟燃起了某些很久很久以前,那种嗜血的、野蛮的欲望。 那些酣畅淋漓的岁月已经过去,彼此厮杀的姐妹们,除了现存的五个阿努萨外,也都在时间的长河中一一死去。 现在,那远古的野心又开始熊熊燃烧,如同无边燎原的火焰,将每一寸原野都燃烧作荒芜的沙海。 因此,原本的计划就不再是简简单单地扶持安提强大,顺水推舟让其帮助自己战胜埃勒伽,而是更具有野心的部分——她想知道,安提和自己,谁才是最终的胜者? 第57章 那一夜,伊南娜望向天际那头厮杀的两个身影,唇角重新挑起一抹久违的笑意,原本迷离的眼神也因为嗜血的兴奋一点点清醒起来。 于是,她也站起身,加入了这场战斗。 数不清是第几次,天际那头又渐渐亮起了深沉的赤色,勾勒在二虫身上,又流淌过全身,如黑暗地母为她们主持的一场血的洗礼。 埃勒伽远远发出一声低沉的呼唤,天边的那片背鳍慢慢潜落下去,风暴也渐渐平息。 安提喘着气,慢慢站起身,望向远去的埃勒伽,眼神里仍然燃烧着昂扬的斗志。 每一次战斗没有赢家,双方好像真身和湖中的自己,不管不顾地互相攻击,每一次交手都让彼此伤痕累累,又在极度疲惫下暂做休息,等待下一场擂台的再续。 她转头看向伊南娜,后者看上去也伤得不轻,递过来一个赞赏的眼神。 安提也回以自信的笑容,无论如何,她们从被全面碾压,到现在的不分胜负,进步是肉眼可见的进步。 下一次,一定可以打败埃勒伽。安提的视线瞥见冥土边界那头的雾海,突然想起什么,转过身看向伊南娜。 “大颚们还没有到吗?我记得从那边走过来要不了几个夜潮。” 伊南娜也露出些犹豫的神色,看向冥土边界那边。 茫茫雾海中,一些若隐若现的光影闪烁着,似乎与之前那样死气沉沉的、晦暗的气氛有所不同。 安提与伊南娜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们兵分两路,各自向雾海不同的方向行进。 走出冥土,是分布着黑色礁石的、粗粝坚硬的沙滩,走过辽阔的沙滩,就是脚底冰冷的触感,和眼前云雾缭绕的景色,白茫茫抹作一片,看不清什么东西。 视线受到阻碍,安提只能放慢脚步,她看准了前后的光线和方向,坚定心中信念,尽量避免不让自己迷失在其中。 身在迷雾之中,对时间和空间的感觉会陷入紊乱,安提眼神里渐生出一些迷茫,她不太确定自己走了多久,但还是坚持向前。 冰凉湿润的雾气在脸上拂过,带上湿漉漉的、粘稠的水汽。 安提用力眨了下黏糊糊的眼皮,试图让视线清明,长时间处在这里的空间里,她的身体渐感到有些失温。 然而不止是身上,脚底那种冰凉的感觉似乎也开始渐渐变化,她感到一种粘稠的液体流淌在地面上,那种湿滑的感觉勾起她心头的警惕,步伐不得不变得一慢再慢。 直到一滴粘稠的液体滴落在肩头,安提的眼神顷刻变得犀利,她果断反身向后,挥出一记猛力的肘镰,下一刻,弧形的水花爆裂在她身上,伽拉瑟亚爆裂的声音炸开,声波将四周弥漫雾气一圈圈荡开。 远处和近处的空气如同透明的薄膜一般,突然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捏动扭曲起来,混乱的光线折射出无数虹彩的光斑,在空气中流光溢彩地闪烁。 安提冷冷地看着脚下伽拉瑟亚碎裂的身体,看来这只伽拉瑟亚是将自己吞入腹中,又悄无声息地跟着自己前行,如一个如影随形的透明房子一样,所以直到现在,才被自己发现蹊跷。 她和伊塔上一次到达这里的时候,雾海还没有这些伽拉瑟亚的影子,尼努尔塔也说过,伽拉瑟亚只存在于冥土的海水中,和寒潮来临时的雪原之上。 那么毫无疑问,这些伽拉瑟亚的出现显然埃勒伽的力量所为,目的大概是为了驱除前来支援她和伊南娜的大颚们。 这段时间,埃勒伽面对她和伊南娜的力量逐渐减弱,恐怕就有这个原因。 安提环视四周无数星星点点的光斑,好像久违的夏季,雨后澄澈天空的彩虹,碎裂做轻灵可爱的一片一片,慢慢地围绕着自己舞蹈、旋转。 原本看起来梦幻迷离的场景此刻给她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安提心头渐渐压上一块大石头,数量如此众多的伽拉瑟亚,恐怕尼努尔塔那边,还有其她赶往冥土的大颚,都凶多吉少。 下一秒,她深吸一口气,眼中的忧虑渐化作释然的率直,恢复原本信心满满的神色。 同伴有难,看来,她更应该向前了! 灵巧迅捷的身姿果断地冲进雾海深处,漫无边际的云雾迅速将空隙填拢,一切似乎都恢复了悄无声息的寂静。 …… 伊南娜已经找到了尼努尔塔和她的队伍,包括你努尔塔在内,原本五十五只大颚现在残余了四十有余,面临死亡,她们依然忠心耿耿,抬头望向光明的伊南娜。 周身的雾气被逐渐驱散,温暖的光线照耀在身上,尼努尔塔虔诚地低下头颅,她身后的大颚们也做出一致的动作。 “我们只跟随您的脚步,阿努萨。” 伊南娜高高地悬浮在空中,慢慢环视了一遍她在场的随从,她们每一个都身手矫健,野心勃勃,是猎杀和屠戮的好手。 她满意地笑了,唇角勾出一抹张扬的弧度,那双虎目再次放射出明亮的光芒,带着一种将一切驾凌驱使的气魄,自豪地俯视着她忠诚的部下,尼努尔塔、玛妮娜、阿比图……还有那些死去的,她一直记得她们的名字,记得她们的样子,还有她们永不磨灭的荣耀。 她转过身,高昂着骄傲的下巴,望向冥土中心的方向,所有的大颚也顺应她的视线,看向她们一致的方向。 “跟随我的意志,向我献上你们至高无上的崇高!” 最终的决战,就要在她的主导下完结。 第46章 永恒的埃勒伽 在伊南娜的统领下,大颚们一扫之前被伽拉瑟亚挫败的狼狈,重振士气,在雾海之中勇猛行进,包括尼努尔塔在内,约四十多只大颚组成的队伍,逐渐抵达冥土的边界。 安提这边也很顺利,茫茫雾海中,她先是遇到了另外一支大颚的队伍,与她们齐心协力打败了包围这边的伽拉瑟亚后,在与她们前进的路上,又遇到了另一支队伍。 时间似乎有些不够,安提与刚刚认识的大颚首领并肩作战,想到伊南娜那边的情况不明,雾海中的伽拉瑟亚又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即使当下的战况不错,心中仍然有些焦急。 一直跟无穷无尽的伽拉瑟亚耗下去是没有多大意义的,不如做些更干净利落的事。 比如……直接解决埃勒伽。 是选择将雾海中的大颚们留在这里,还是赌一把大颚们有能力自保,返回去与埃勒伽彻底来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 “砰——!” 最后一只伽拉瑟亚在身后爆开,这边算是暂时安全了,安提利落地一挥肘镰,甩去上面的粘液,转身看向身后幸存的大颚们。 她们有的负伤,有的还算健全,都趁着这喘息的时间互相帮助。 仔细想想,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她们呢 她们本来就是为了自己的胜利来到这里,全心全意为了目标冲锋,才是最正确的事情。 下定决心,安提向这支大颚的首领走过去,刚想对她道别,对方却先递过来一个肯定的眼神,那张看起来狰狞凶恶的脸无比平静,安提看到那双眼睛里透出一种久经沙场的,对同伴毫无保留的信任。 这样的默契,在她尚未离开菌群之前,也曾切身体会过,想不到在背叛了虫群后,自己还有与姐妹们这样交心的机会。 安提脸上扬起一个了然的笑容,而后与大颚首领擦肩而过,向她们一致的方向,那冥土的中心奔去。 似乎是感应到威胁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在不断靠近,埃勒伽不得不带着还未痊愈的伤痕,重新浮上冥海表面。 风暴和海啸应她的召唤重来,击碎的冰山随着高连过天际的的海浪起浮、撞击,冥海中远远回荡着埃勒伽的怒号。 安提的速度很快,踏出雾海范围的那一刻,她看到了伊南娜的光明,在冥土之上与埃勒伽厮杀,而尼努尔塔带着其他的大颚,在冥海浮冰之上对埃勒伽发动群攻。 伊南娜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即使是两败俱伤,也要让埃勒伽彻底死在这里。 安提眼看着天空之上的伊南娜,她周身的铠甲泛起暗沉的血色,金色的纹路流淌、蔓延,那头张扬的赤发如同燎原的火焰一般熊熊燃烧。 伊南娜高傲地望着冥海中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慢慢潜游的埃勒伽,她口中默颂了两句,一团明亮的光芒慢慢将她的身体吞没,而后化做一团巨大的、剧烈动荡的光晕,在光晕缩小到了极致的那一刻,凝作一点无比耀眼的星,高悬于天空之上。 明亮的光芒在冥海之上瞬间爆开,掀起排山倒海的气浪,下一秒,宛如白色的天光穿越冲重雾海,无数刺眼的光线将雾海顷刻照透。 困在雾海中与伽拉瑟亚们战斗的大颚们精神一振,远远望见伊南娜的显现,将温暖和光明重新照耀。 不知道是谁率先发起号令,大颚们踏过死去的伽拉瑟亚们,勇猛地向冥土中心冲锋。 无数阻挡的伽拉瑟亚们溃不成军,晶莹的水花层层爆开,在冥土四周形成一圈圈荡漾的涟漪,一层层向冥土中心扑来。 第58章 形势是前所未有的好,安提当机立断,直接闯入尼努尔塔的阵营,尼努尔塔瞥见她的存在,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而后迅速让出身位。 看准与尼努尔塔这波配合的时机,安提迅速冲进埃勒伽最近的前线战线,在一片混战之中,眼疾手快攀住埃勒伽背鳍的鳞片,想借机爬上埃勒伽的身体。 雨点般的攻击和来势汹汹的战意彻底激怒了埃勒伽,冥海之下传来一声空前震怒的咆哮,埃勒伽终于跃出冥海,无数巨大的触手突出冥海表面,带着背鳍上的安提,开始了她疯狂的杀戮。 这是所有阿努第一次真正看见埃勒伽的真容。 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生物,数条鱼鳍和触手纠缠成混沌的一团肉块,肉块的中心镶嵌着一只半阖着眼的目珠,那黑色的瞳仁仿若幽深的黑洞,所有的死亡、黑暗和一切丑恶的谎言在其中涌动、流转,巨大的、肮脏的鳞片密密麻麻地分布在这团肉块上,粘液自其中的缝隙溢出,化作一个个伽拉瑟亚。 过于庞大的身躯做着毫无规律的动作,带着整个冥海不断搅动,浓雾也随着她的动作风起云涌,天上天下又重新化作混沌的一团。 大颚们足下的浮冰因为更猛烈的海啸彼此撞击,而触手与伽拉瑟亚又联合发起疯狂的攻击,冥海四处不断传来着大颚的惨叫声。 安提强撑着身体,死死攀住埃勒伽的身体,不让自己被甩下去,一道触手突然出现,自她身后狠狠抽来,听见身后凶狠的风声,她及时侧身躲过,触手直接鞭打到背鳍上,无数鳞片瞬间崩裂、碎落。 安提感到埃勒伽的身体微微颤抖,而后越来越剧烈,痛苦反而进一步将她激怒。 狂暴的埃勒伽更凶猛地挣扎起来,安提只好死死抓住埃勒伽背鳍的鳞片,任由滔天的海浪一阵阵地扑打到身上。 安提这边还在顽强应战,冥海之上的大颚们开始重新集结队伍,她们站在不同的浮冰上,用身后的毒鞭牢牢栓住彼此,尽力不让同伴坠落下海。 负伤严重的大颚们被这样的方式慢慢转移到沙滩上,残余的小虫和拉姆们负责为她们疗伤,而尼努尔塔和其他的首领率领其她的阿努,继续向冥海中心的埃勒伽冲锋。 这是一场空前震撼的战争,也是一场艰苦的持久战。 埃勒伽以一对多,她庞大的身体逐渐颤抖起来,肉块雨点般扑簌簌地掉落海中,击起巨大的水花,荡起的海浪连绵不断,前线的大颚们踩在起起伏伏的浮冰上,发现被她们的巨颚挑下的鳞片开始褪色,又渐渐变得透明,融化消失在海水中。 埃勒伽拼着最后的力气,高高一跃至天空,发出一声痛苦的咆哮。 她那古老的身体已经伤痕累累,血液将冥海染成一片暗沉的赤色,血液、浮冰和海沫混搅做一起,荡做大片大片的浪涛,海风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阵阵刮过,像是阿努特纳星上所有生灵的坟墓在齐声哭嚎。 穷途末路之际,令所有阿努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埃勒伽突然一头撞向那天空上高悬的明星,触手接触到灼眼的光明大那一刻,开始燃烧汽化。 剧烈的痛苦席卷整个身体,但埃勒伽并不退缩,她猛地睁大眼睛,那通往海渊未知深处的瞳仁死死盯住伊南娜的显现。 下一秒,明星被埃勒伽的眼瞳所吞没、陷落,整个冥土再次陷入黑暗的混沌。 埃勒伽这是要和伊南娜同归于尽! 大颚们急切地看着埃勒伽就这样将明星吞入腹中,却不想下一秒,天幕之上,一个黑色的身影疾跑过埃勒伽的身躯,冲破无数触手的阻碍,在所有阿努意想不到的瞬间,毫不犹豫地跃至天空之上,将明星牢牢抓在手中,如同一线流星划过天空,顷刻便落入埃勒伽漆黑深邃的眼瞳。 局势暂时陷入停滞,埃勒伽吞没掉那枚明星后,跃落天空,水花溅起涌动,浮冰上的大颚们被击落下海,狼狈地互相帮助着爬起,眼睁睁看着埃勒伽潜入冥海深处。 冥土表面很快恢复了平静,血腥的海浪一阵阵地打来,又融入海水之中,渐渐低下去,化作无数泛着血色的海沫。 大颚们面面相觑了一阵,又马不停蹄地忙活起来。 还算能继续坚持的开始帮助那些负伤严重的,岸上的拉姆和小虫们们因为及时赶往海滩附近的树林中,所以大多数得以幸存,而大颚们现在几乎全军覆没。 包括尼努尔塔和其他的首领在内,统共还有三十八只大颚。 在暂时的包扎和治疗后,残余的所有大颚站起身,彼此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继续向冥土的方向走去。 一只拉姆在她们身后喊了一声,似乎是忍不住,试图阻止她们继续送死。 没有一只大颚回头,黑压压的铠甲表面崩了数条裂缝,汩汩的血液从其中溢出,那是埃勒伽的触手鞭打出来的伤痕。 尼努尔塔失去了一只眼睛,那是不慎被浮冰撞坏的,黑色的虫目因为其中眼液的流失,现在变得有些微微的透明。 她经过那个拉姆身边,低垂的触角轻轻地拍了拍拉姆的肩膀,坚实的步伐却步履不停地走过,拉姆的眼中顷刻溢出泪水,嘴唇颤抖着张了张,终究没再阻拦。 针对埃勒伽的征讨还在继续,即使埃勒伽已经潜入海渊之中,大颚们依旧在冥土之中搜寻她的足迹。 直到乳白色的天光亮起,地平线显出一线明亮的轮廓,浓重赤色的夜幕被一点点抹去,一切死去的生灵都沉入冥海之中,苍白的光线穿透重重雾海,第一次将这片古老的遗迹照亮。 “在那边!” 不知道是谁率先喊了一声,尼努尔塔和其他的阿努抬起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见那个大颚激动的视线后,又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冥土中心的方向。 一道已经完全骨化的背鳍慢慢直海平面露出,渐渐的,埃勒伽自冥海之中升起。 她的身躯已化作白骨,所有的血肉都剥离落入浩瀚的遗恨之地中去,连同那憎恨的、不屈的目珠,一同永远消逝去,化作海渊深处腐烂重生的尘泥。 安提就站在白骨的中心处,她扶着骨架的一侧,身上泛着伊南娜那炽烈的光明,那枚凝星轻轻悬浮在她手心,绽放出无比耀眼的光芒,似乎是在宣告自己的胜利。 大颚们发出震天的欢呼,有的眼中忍不住溢出泪水,有的远远地向安提这边奔来,有的与同伴相拥,庆祝伊南娜的存活,埃勒伽的陨落,和她们等了太久太久的胜利。 安提合上掌心,将凝星收起。 她用手掌轻轻抚摸着埃勒伽的残骸,视线远远望向远处白色的天光。 不同于埃勒伽狰狞恐怖的身躯,她的骨架残骸冰冷坚硬,圆润晶莹,如同残缺不全的珍珠,伫立在海面与天幕组成的蚌壳之中。 在寒潮退去的末端,第一缕温暖的天光穿透重重雾海,终于将这里再次照耀,蔚蓝的海平面上闪耀着晶莹剔透的光泽,平静的浪涛起起伏伏,乳白色的海沫在沙滩上留下一道道,光线折射出虹彩的光芒,又被大颚们匆忙的脚步轻轻踩碎。 在海洋旧主含恨死去的那一刻起,从埃勒伽流出第一滴眼泪的那一刻起,这片土地沉寂在漫无边际的仇恨之中,那些生机勃勃的存在,已经让它等了太久太久。 “埃勒伽,我赞美你的崇高。” 安提轻轻说道,俯下身子,对这抱憾千年的生命留下她深情的、衷心的一吻。 她将兑现她的诺言,以埃勒伽的名义,做她的第一座城都。 在所有大颚的见证下,那枚凝星被安提远远抛掷过来,送入尼努尔塔手中。 而她自己,则随着埃勒伽的身躯,沉入海洋地底深处,那未知的黑暗之中。 阿努特纳星上,新的时代,就要到来了。 第47章 她所建造的,即她永驻之地 睁开眼睛,是刺眼的光线,神经倏地被刺痛,祝吟辰猛地坐起身,大喘着气,像是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被惊醒。 经过那样的撞击,她的意识还有些恍恍惚惚的昏沉。 等到身体感到好受了一些,她轻轻张开左手的手掌,那里什么都没有。 伊斯默德……关于这个名字的记忆似乎已经有些模糊,可能是在那样混乱的情况下,被原子能量虹吸装置吸收掉了。 不过现在没事了,那个装置,伊斯默德,连同整个不可复归之地,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一切都那样寂静无声,无人知晓,沉没在海中。 连同她的所有的孩子,那些还没有名字的。 祝吟辰此时身处不知名的森林之中,身下是潮湿的雪地,零星的雪花打着旋儿慢慢飘落,她抱住自己,将头深深埋在两臂间,身体渐感到刺骨的冷。 残存的回忆还留在脑海中,良久,她发出一声啜泣,眼眶中再也忍不住溢出泪水。 她其实跟伊斯默德不算太熟,仔细想想,也就是半个月左右的时间,或许要更长一点,也或许更短一点。 第59章 那样原始的、蛮横的生命,某种程度来说,甚至要比安提更为纯粹。 她看见她们长着同一双眼睛,在其中,她望透这颗星球从古到今的历史,看见她们都在同一片土地,在不同的境地下努力奔跑。 在倾听伊斯默德絮絮叨叨那些古老的岁月时,她看似毫不在意,不如说是有些茫然和麻木,以至于有些置身事外的尴尬了。 那些热血澎湃的历史,属于异族雌性的完全的骄傲,与自己有什么相关呢? 自己不过是个被亲生母亲所抛弃的人,孑然一身流离在外,拼尽半辈子在周围无数的男人中间力争向上,甚至连被派遣到阿努特纳星,都是因为驻地来了更年轻的男下属,而自己就这样被排挤出去,顶着自爆牺牲的巨大风险,被抛弃在如此遥远的外星文明。 事实总是这样残忍而平凡,理所当然得似乎像是一个笑话。 似乎不去回忆蓝星上的过往,就能以阿努的身份昂首挺胸地奔跑在这片土地上,仿佛生为女人确实没有任何烦恼一般。 她到底是人类,还是阿努? 是什么,使得伊斯默德甘愿牺牲一个文明,来挽救独独的一个自己,这样一个卑鄙无耻的人? 在未知的光明冲击不可复归之地的那一刻,她从装置中惊醒,隐隐约约看见安提的身影,还有无比耀眼的一颗明星,炽热的光芒将一切都燃烧,耳边传来埃勒伽临死前不甘的咆哮。 空前激烈的战斗在冥土深处进行,整个洞穴受到影响,开始坍塌,时间和空间的乱流几乎要将她撕碎,在身体与灵魂巨大的痛苦中,她发出凄厉的惨叫。 濒死的绝望将理智淹没,在向命运妥协之际,那个小小的身影却如同顶天立地的巨神一般,穿越了所有阻碍,不顾一切地向她飞来,将她紧紧抱住。 混乱之中,她听见伊斯默德好像说了句什么,然后无数的小虫自伊斯默德腹中飞出,散作星尘点点。 幼小的生命,还只是一点飘逸的荧光,这就是那些最原始的、最纯粹的生命。 无数荧光围绕在她身边,将她的真身庇护,带着她飞出装置的作用立场。 祝吟辰看着伊斯默德留在其中,一双黑豆小眼望着自己,一对透明的小翅膀因为作用立场的贪婪吸取,逐渐没了力气,只勉强在空中扑闪着。 明明看起来那么清晰、那样生动,为什么却离自己越来越远? 祝吟辰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哭了,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原来死亡和告别从来都这样平淡,不留情面。 她努力向伊斯默德伸出手,拼命想让她抓住自己,视线中的一切却飞速地向后退去,如同时空两端一瞬的连接,下一刻,便要以光速飞驰离去。 但至少她记住了伊斯默德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我统治此地的文明结束了,你还要出去,做你骄傲的事。” 在加速逃离坍塌洞穴的过程中,护卫她的小虫们也在不断地被陷入失灵的装置吸收。 当她终于逃出洞穴,潜入海水的那一刻,最后一只小虫也离开了她的指尖,最后一点荧光翩然消逝,与她们的母亲,伊斯默德,永眠于她们遗落的国度。 埃勒伽的咆哮和安提的喊声在海水中激荡,那场空前激烈的大战搅起了整个冥海,祝吟辰被冲进了冥海深处的乱流,意识开始逐渐昏迷…… 此时此刻,她就在这里。 一片陌生的森林,大概是被那可怖的海水冲上来的。 不知道坐在原地哭了多久,天色已经有些暗沉的赤色,大地覆上一层绯红,远处传来不知名生物归巢的鸣叫声。 祝吟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泪水已经流失,过去的事也应要过去。 她现在需要食物、今晚的住处和……继续做她应该做的事情。 找到安提。 因为待在这里过久,祝吟辰身上的铠甲已经覆了一层积雪,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薄薄的冰花凝结在眼睫,眼液被冻得微微僵硬和酸肿。 寒潮终将会退去的。 凭着最后的体力,她向北行进,试图穿越过黑暗笼罩的森林,未敢在这片陌生的区域暂做歇息。 不知道走了多久,在稀疏的树林枝桠间,她远远望见了一块有些发蓝的颜色,几何状边缘被剪得有些发黑的晕影。 用手轻轻挡开层层树桠,上面的雪扑簌簌地落下,堆在脚印的边缘。 在最后一条枝桠抽离视野的那一刻,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灌进鼻腔,眼前的景象总算有些熟悉的意味。 这里是冥海的边缘地带,那片散布着黑色礁石的月牙状沙滩。 只是……看起来与之前的样子大不相同? 如果说以前的冥土是死寂的海面上大片的迷雾云起浪涌,冥冥之中隐藏着深重的危险,那么现在的冥土更像是天幕与海面组成了两块巨大的蚌壳。 一个略有些残缺的、庞大的白骨架构静静地伫立其中,上半部分露出海面,下半部分不知何从,宛若一颗遗世独立的骨珍珠,骨壁上流淌着玉莹温润的光泽。 没有危险迷雾的重重遮挡,这一切变得似乎触手可及,给人一种恍恍惚惚的、身处梦中的感觉。 祝吟辰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心中渐感到有些迷惑。 安提呢? 伊南娜呢? 兴风作浪的埃勒伽呢? 一阵海风刮来,树枝枝桠沙沙作响,腹部传来剧烈的绞痛,强烈的饥饿感让她眼前有些眩晕。 先不管这些了,现在最紧要的是寻找食物。 她走出树林,沿着空旷的沙滩边上,慢慢地走,一边寻找沿岸可能会被海水冲上来的食物,一边时不时抬头观察海中的那颗白色骨珍珠。 天际渐亮起一线乳白的浮光,天光从地平线那头慢慢升起,笼罩大地的赤色慢慢消退去,海面上荡漾起一片迷离的波光粼粼。 在天光彻底亮起之前,祝吟辰在岸上发现了一种熟悉的生物,她和安提曾经在冥土里见过,是那种喜爱温暖水温,散发着荧光的微小生灵。 虽然现在寒潮还未完全退去,但对温度的渴望使得它们从深一些的海水里浮游上来,随着海平面四处漂游,有的就因此随着海浪被拍到了岸上。 祝吟辰蹲下身子,现在不是它们繁衍生息的季节,因此个头比她之前遇见的小了许多。 但也可以吃。 祝吟辰坐在沙滩上,开始进食。 她一边咀嚼,一边望向远方,一声陌生的鸟鸣声远远传来,海浪平静地拍打着沙滩,浪花边缘镶嵌着一圈亮晶晶的荧光,那应该是某种会发光的藻类。 等找到安提了,就让她像以前一样,给自己介绍一下吧。 直到感到微微的饱腹感,祝吟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身体,站在原地考虑了一下,决定先去她们之前居住的洞穴去看看,那里说不定可以找到安提。 熟悉的道路,熟悉的树林,快速穿越重重树林,在即将见到溪流的林中路段,前方突然传来陌生的说话声,祝吟辰顿时提起警惕,倏地停下动作,左手抓住头上的树枝,利落地翻身上树,隐藏在树丛中。 头上的触角微微探动,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前方,前方的树丛渐渐被拨开,两个庞大的黑影从其中踏出。 是大颚! 她们怎么在这里? 祝吟辰顿时感到脑中有些混乱,在她不在的这些时间里,安提和伊南娜都做了些什么? 在雪原的时候,大颚曾经听命于伊南娜,让她们送她和安提去冥土,现在的话,也不排除伊南娜同样会命令大颚来帮助她们讨伐埃勒伽。 因为……她刚才在沙滩转了一圈,确实没感受到埃勒伽的气息。 祝吟辰心中突然感到一丝遗憾,虽然她和埃勒伽因为不同的立场,站在不同的阵营,虽然她们甚至从来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是身处如此遥远的文明之中,就算是敌对的对手,也能让孤寂的内心得到一丝与同类还有所联系的安慰。 何况,连一句话都没说过,连她那遥远的故事也不知道,这样潦草的结局好像有些令人遗憾。 居然会想念仇敌……她在外星际待出病来了吗? 不,祝吟辰摇了摇头,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搞清楚大颚的目的才是真正要紧的事情。 她凝聚心神,仔细去听树下大颚的对话。 “西方树林,找到了吗?” “没有,南方的洞穴附近找到了她以前生活的痕迹,但没有找到真身。” “那等会回去了,让下轮巡逻的大颚再沿着南方洞穴寻找一圈。” “埃勒伽什里面也没找到吗?伊南娜阿努萨说过她当初落到了那里。” “没有……” 大颚们的声音渐行渐远,她们似乎在往冥土的方向赶过去。 她们在找谁? 还有,那个埃勒伽什是什么? 祝吟辰仔细思考了一下,强烈的直觉告诉她,她们就是在找自己。 第60章 但是她还不知道大颚们找自己的目的,要是出去了,万一遭到那天尼努尔塔那样凶残可怖的围剿怎么办? “在犹豫什么?” 一只手鬼魅般出现,轻轻搭到她的肩上,祝吟辰吓得一激灵,她本能地挥动肘镰,斩向身后! 极快的锋芒抵近黑色铠甲胸膛的那一刹那,祝吟辰突然意识到什么,猛然顿住动作,整个虫好像上世纪的定格动画一般,有些僵硬地抬起头。 熟悉的虎目慵懒地微微眯起,唇角勾出一抹戏谑的笑意,这张脸的主人,总是令她感到头疼不已。 还没等祝吟辰反应过来,伊南娜热情地张开双臂,一把将祝吟辰抱在怀中,亲昵地蹭了蹭她的头发。 祝吟辰整张脸被埋没在伊南娜那头赤色的卷发中,她闻到一种带着温暖阳光气息的沙漠中的草木味道,那些熟悉的相处日常似乎也扑面而来。 作为二十年以来都生活在个体原子化工业城市里的人类,祝吟辰其实不太习惯阿努这种血浓于水的打招呼的方式。 更何况是伊南娜…… “好了好了,别抱了,” 祝吟辰七手八脚地推开伊南娜,直截了当地问道:“安提呢?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伊南娜看着祝吟辰的眼睛,这么久不见的同伴就这样对待自己。她轻轻叹了口气。 “这么久不见,我以为你会更想我一点。” “我当然很想你了,” 祝吟辰脸上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安提呢?她在哪里?” 听到这话,伊南娜一挑眉,倒也不继续计较,只是遥遥地望向远方那颗海上珍珠。 祝吟辰顺着伊南娜的视线看过去,不知为何,一种不安的预感窜上心头。 “她所建造的,即她永驻之地。” 伊南娜缓缓开口,那声音似乎就在祝吟辰耳边响起,在心底阵阵回荡。 “欢迎来到埃勒伽什,伊塔,阿努新的文明,就要从这里开始。” 第48章 北海之下,争斗已起 联合城邦,总部大楼联合会议室。 一如既往的回溯报告,祝吟辰陈述完毕,关闭公示屏上的影像,静静等待十二位主席的反应。 总指挥率先打破沉默,做了第一个鼓掌的人,会议室里陆续响起了祝贺的掌声,周明脸上也不得不撑起一丝勉强的笑容。 “祝少校,你干得好哇,人类没有信错你!” 总指挥扬起双臂,夸张地感叹道:“当是现在年轻人的榜样,当初agpc直属军校数一数二的人才,无人区特遣部队的名将,名不虚传!” 杨威也点了点,注视着祝吟辰,眼神中满是对后辈的欣赏。 “现在目标对象建起了第一座城市,已经在虫母眼皮子底下打下了根据地,离找到虫母的坐标,看来是不远了。” “指日可待啊!” “星际特工局里有总指挥坐镇,各位同僚办事的效率就是又快又好!” …… 跟着杨威的老派主席都连声称赞起祝吟辰和总指挥来,白银虽然是新上任不久的主席,对阿努特纳斯计划了解不多,但也快速融入了气氛,另一个新上任的主席孤零零地坐在位置上,似乎是因为被孤立,完全不了解状况,只是默默地附和着点头。 一片喝彩之中,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 “祝吟辰上校,我听你刚才那么说,好像你还不了解目标对象现在的情况?” 所有人都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周明微皱着眉头,眉宇间露出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忧心忡忡的模样。 祝吟辰平静地点了点头。 “是的,根据另一个虫族的情报,她目前深陷在地底,正在繁衍生育新的虫族,除此之外,无法得知关于她更多的情况。” “那个虫族,你觉得可信吗?” “她与我这段时间并肩作战,我们是彼此的战友,我个人认为,可以相信。” 杨威坐在主座上,听到战友这个词从祝吟辰嘴里说出来,眉头微微皱起。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和目标对象曾经被她抛弃在那个什么居里,使得你们被另一个虫族抓捕。” “那并非一定的因果关系,实际上,事后在我看来,那很有可能是她对目标对象能否下定决心背叛菌群的考验。” “你是说,那个虫族也不信任你可以说服目标对象背叛虫群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还有,你那个目标对象是不是太过活络了?我没有感受到,她身上有那种虫母的母性,你确定她已经和雄虫□□过吗?她听起来更像是一个野孩——” “我希望您可以尊重我的工作,和我的工作内容!” 其他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怒斥吓了一跳,他们面面相觑,看到审判桌上的祝吟辰,眼神锋利而冒犯,直视着周明的眼睛。 她已经不想继续回答这夹枪带棒的审问,做他们党争的牺牲者。 作为女人,她或许可以习惯于去承受无数的偏见和打压,但安提不行。 她是……那样生机勃勃的、骄傲的阿努。 所以决不能像自己一样,被他们踩在脚下。 杨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祝吟辰,眼底透出些复杂的情绪来。 总指挥反应极快,再次出来打圆场,三两句什么未来、人类、希望之类的话,就此将会议草草结束。 会后,祝吟辰一如既往地被执行人员带到家中,等待几个小时后实验室设备的重启。 巧的是,执行人员刚刚离开,祝吟辰的电话就响起来了。 她放下刚接的水,点开屏幕,是林筑的来电。 屠启的消息有了? 祝吟辰赶紧关上门窗,走到卧室,点击接听键。 “你好,我是祝吟辰。” “祝少校,是我,林筑!” 电话那头熟悉的女声传来。 “您让我帮您找的那个屠一鸿,还有那个屠启,有下落了!” 祝吟辰精神一振,这么多天以来,终于有好消息传来,刚才会议室的阴霾似乎一扫而空。 “请讲。” “我在您以往的驻地,战后难民驻地三号遗址,找到了一个我以往的线人,她在里面的文件室工作,帮我拿到了这两年内的难民信息登记簿,里面有屠启的名字!” “屠启的基本个人信息上显示,她今年四十一岁,有一个叫屠一鸿的女儿,在两年前曾就职于世界生命收容所,因为工作原因,在患上癌症后决定离职,在半年前的十二月一日独自来到三号驻地。” “奇怪的是,在抵达三号驻地的两天后,她就死在了附近的帮派斗争地附近,尸体也早已经被专人火化安葬了。” 听到突如其来的噩耗,祝吟辰心中一惊,一阵淡淡的悲伤泛上心头。 原来屠一鸿费尽心思,甚至不惜威胁自己寻找的,她的母亲,已经离开人世了啊。 “有写死亡的原因吗?或者其他的身份信息?” “没有,法医在无人区一向紧缺,就算找到凶手,也无法在帮派中得到有效的司法交涉,所以就只好按照程序,直接火化处理了。” “关于她的女儿,屠一鸿的呢?” “有,但是也很少,当时给屠启登记的记录报告上显示,她对于女儿的信息似乎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她在离开世界生命收容所之前,就把屠一鸿留在了那里,托付那里工作的朋友照顾屠一鸿。” “意思是,屠启和屠一鸿都曾经在世界生命收容所生活工作?” “看起来是这样。” “好的,我知道了,辛苦你了,小林。” “没事,举手之劳!您以后还有什么要帮忙的,直接找我就好啦!” 祝吟辰挂断电话,心中思绪纷繁。 世界生命收容所这个机构,她很熟悉,无人区里凡是有生命探索收容任务的驻地,都必须定期将收容的种子、生命探测报告和其他生命残留的资料交到世界生命收容所,以此来保证战后生物多样性的可持续性发展研究。 世界生命收容所是离联合城邦最远的人类机构,坐落在南大陆边缘地带,是世界上最寒冷,也是被战争辐射污染最轻的地方。 祝吟辰曾经所带领的战前难民驻地三号遗址,也有与世界生命收容所交接的任务,在她看来,这群远离人世的科学家是令人尊敬的生命守卫者,在战火连绵的世界里,仍然保持着人性的光辉。 屠一鸿大老远跑到联合城邦,甚至不惜留在萧衍身边,就是为了找到她的母亲吗? 总之,现在屠一鸿要的情报已经有了着落,那就如实回复她吧。 虽然,是个令人遗憾的结局。 祝吟辰拨通屠一鸿的电话,几乎是下一秒就接通了,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少女声音。 “你好,祝少校。” “我打这个电话是想告诉你,屠启有着落了。” 第61章 电话那头突然变得很安静。 “屠启在半年前确实来过我曾经的驻地,但自那两天后,她就死在了附近的帮派聚集地。” 祝吟辰垂下眼睫。 “我很抱歉,如果那时候我还在的话,那边的帮派或许不会这么猖狂。” 电话那头还是异常地安静,过了约一分钟左右,少女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出乎祝吟辰的意料,那声音平静极了,听不出一点悲伤的情绪。 “好的,我知道了,感谢您的情报,出于我们的合作关系,我会继续留在这边,帮助您找到阿图特的下落。” “另外,请您在这通电话后,将我的联系方式和资料全部删除,我这边有阿图特的消息后,会使用其他的方式,单方面联络您。” 祝吟辰还来不及询问原因,少女就直接挂断了电话。 为什么……要删除联系方式? 她看着被挂断的屏幕,心中突然感到不安的预感,她尝试回拨过去,然而这次,电话那头居然提醒是空号。 屠一鸿居然直接就注销了号码?! 到底发生了什么? 祝吟辰站在原地,一时间有些愣神。 明明是温暖的室内,她身上莫名其妙出了一层冷汗,好像掉入了冰窟之中,一种诡秘的恶意,无声无息地围绕着她,将她的生活完全包围。 无处可逃。 …… 联合城邦c2区,黑环。 晦暗的小巷中,尽头堆满了恶臭肮脏的垃圾,苍蝇和老鼠穿梭其中,巷口穿行的人群中,一只手突然悄无声息地扔进来什么东西,而后立即离去。 折断的通话芯片溅起一片泥水,而后被窜出的老鼠衔去,永远消失在黑暗中。 屠一鸿隐藏在人群中,慢慢地走着。 她穿得很低调,灰色的斗篷将全身都遮住,兜帽低低地压着,让人一眼就知道这是来黑环做交易的潜在顾客。 走过一对珠光宝气的富人夫妇时,低垂的帽檐下,她斜瞥到角落的揽客商贩冲自己吹了一声口哨,她立即停住脚步,向那个商贩走去,商贩也配合地转身走进店中。 店门关闭的提示音响起,屠一鸿掀开兜帽,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狭小拥挤的私人电脑室,房间中心的一台电脑上插了无数根线子,数十个屏幕显示在上面,显然是在通过连接战前网络来达到躲避agpc通用网络的目的。 这是个卖情报的地方。 情报贩子一屁股坐在房间唯一的一把椅子上,歪歪斜斜地翘着二郎腿,率先开了口。 “想要什么?” “agpc科技管理局局长,十二主席之一,袁立,在这半年内的所有去向情报。” 情报贩子盯着屠一鸿的眼睛,笑而不语。 知道这里的规矩,屠一鸿干脆地拿出储存芯片。 “北海,萧衍。” 这两个词组成的情报都值钱,情报贩子嘿嘿一笑,转过身,开始办正事,算是应下了这桩交易。 屠一鸿躲在一旁阴暗的角落里,倚靠着灰扑扑的墙面,抱着两臂,默默等待着。 灰暗冰冷的房间,重重线路将视线中的一切缠裹、包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尘埃气息,刺得鼻腔痒痒的,白炽灯下晃晃悠悠的影子,随着老旧散热器的响声摇摆、旋转。 她曾经对这一切无比熟悉。 祝吟辰的情报来源多半是被人暗算了,在屠启抵达三号遗址之后的半个月内,她们还时常有着联系,直到她们因为那件事大吵了一架,她就再也找不到屠启的下落了。 明明她才是屠启的女儿,为什么屠启宁愿相信那个时不时发神经的老头,也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呢? 明明她才是零启计划的起草者,明明她才应该是最有话语权的那个。 可是她现在孤身在外,像条被赶出家门的流浪狗一样。 无助又无能。 “好了,资料都在这里面。” 情报贩子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一个储存芯片被丢过来,她手忙脚乱地接住,然后将自己的芯片丢给情报贩子,在对方不怀好意的眼神里快速离开。 穿梭在人流中,屠一鸿暗暗捏紧了手中的芯片,路过刚才的小巷后,她快速地钻出人群,躲进小巷深处。 在这里,到手的情报不能久留,毕竟你不知道你能留它多久。 她将芯片插入识别器中,无数文字和数据一一显现在屏幕中,她一目十行地看过,直到目光停在上面记录的,袁立两周前的行踪上。 果然是北海! 阿图特被北海的神秘买家拍下后失踪,萧衍最近神神秘秘的举止,袁立抵达过北海内部,和屠启曾经告诉过她的归宿—— “agpc科技管理局或许可以帮助我们,事实上,他们最近也在联系我。” “不过,我现在还在赶往战前难民三号遗址的路上,其他的事,还是以后说吧。” 屠一鸿暗暗握紧拳头,心中的那个猜想越发清晰。 屠启,已经加入了袁立的计划,他们就在北海,准备着……他们那可笑的计划。 第49章 她欲窥旧秘,他将率人群 北海,科研楼。 陈立新刚刚从安之恒的办公室出来,转角就遇到了凌风。 “你怎么来了?” 陈立新抱着一沓资料,惊讶地盯着气喘吁吁的凌风。 “不是说好了安教授这里的课题由我负责?” 凌风脸上露出有些尴尬的笑容。 “那个,我来拿一下忘在这里的储存芯片,哈哈哈。” 陈立新盯住凌风的眼睛,眉头慢慢皱起,眼中透出一丝狐疑。 “不会是信不过我?” “怎么会呢!我当然是非常相信你的学习能力的啦,哈哈哈……” 凌风干笑着,一步一卡顿地挪动,慢慢离开陈立新的视线,在摸索到办公室把手的那一刻,连忙开门钻了进去。 “……” 陈立新翻了个白眼,凌风这么喜欢操心,那就让他做两份事好了。 反正接下来自己还有活要干。 离开科研楼,在租车回家的路上,陈立新总算接到了等待多日的电话。 这次她记得调小音量了,电话铃声低调地响起,她赶紧接起。 “你好,我是陈立新。” 电话那头传来五六个不同的女声,都七嘴八舌地调笑着,似乎是身处在比较热闹的环境里。 “是我们呀,星星姐!” 哇,是杨子雯她们! 陈立新顿时来了精神,没想到这次奕川这么好,给她派来的都是大学城里玩的好的朋友。 “你们在哪里?什么时候到?” “我们在……路……25号哈哈……” 电话那头传来有些混乱的笑声,和瓶瓶罐罐跌倒碰撞的声音,看来她们已经玩起来了。 陈立新心里又高兴,又有些埋怨,可恶,这帮人居然不等她! 等她赶过去,谁要是先醉了,她就要在谁脸上画大乌龟! “你们到底在哪里啊?!” 电话那头嘻嘻哈哈了好一会,才艰难地突出一个还算清醒的声音。 “我们在北海商业街万源路125号!” 直接定位到号码所在的地址,陈立新爽快地一拍前座司机的肩膀。 “姐姐,麻烦改一下,去这个地方!” …… 与姐妹们一直玩到深夜,直到安之恒发来担忧的短信,陈立新才回过神来,赶紧借口有事,先行离开。 她才刚刚走出房间,隔壁包间里突然冲出来一个醉的不成人形的正方体老头,跌跌撞撞地晃了几步,哇一声吐出来。 闻到对方身上传来一股肥腻油脂和酒液混合的味道,陈立新无助地捂住口鼻,忍不住干呕一声,决定先去洗手间洗把脸再走。 清冽的水流淌过手指缝间,浸湿双手,她捧起一把水,轻轻拍打在脸上,水珠滑落脸颊,意识因为冰凉的刺激逐渐清醒。 那个老头,好像看起来有点眼熟…… 等等,那个老头! 记忆里的脸重合的那一瞬间,陈立新猛地抬起头来,看见镜子中的自己,和她有着一样震惊的眼神。 水流哗啦啦地流动着。 袁立怎么在这里? 奕川前脚让她去找agpc科技管理局的动向,她后脚就见到了管理局的老大本人! 世界上,果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吗? 她陈立新今天,是不是过于幸运了? 等会回去之前,试着买一张那个叫什么,彩票吧…… 对了,可别让袁立那老头跑了! 陈立新赶紧扯下几张纸巾,三两下擦干净脸和手,急急忙忙冲出卫生间。 果然,走廊里那老头还趴着,几个服务员围着他,试图将他搀扶起来。 陈立新不好站在原地驻足观看,连忙上前,做出热心路过客人的样子,帮着服务员一起拉起袁立,几个人晃晃悠悠地挪进袁立包间。 第62章 她一边咬紧牙关抵住袁立肥厚的背部,一边试图悄悄观察里面的情形。 角落里好像有几个人影…… “不好意思,小姐。” 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宽阔的黑影横过,将她的视线遮挡。 陈立新心中一惊,感到臂膀处压着的重量消失,她抬起头,几个军人将自己团团围住,强行将自己隔在包间外。 他们臂膀上的徽章是……北海驻区特遣部队? 为首的军人做出请离的姿势,礼貌的微笑着。 “麻烦您了,放着这里我们来吧。” 陈立新干笑几声,“没事,尊老爱幼人人有责。” 不对劲,哪里不对劲。 陈立新一边走在走廊里,一边默默回想着。 之前在上邦的台球厅里,听到祝少校对那个寸头女生的逼供时,她就怀疑过,阿图特被买到北海的事情和萧衍脱不了关系。 而不久前,奕川莫名其妙给她塞了个调查北海这边agpc科技管理局的任务。 就在刚才,她又亲眼看见管理局局长与北海军方有保护和被保护的关系。 陈立新心中的预感越发强烈,一个大胆的猜测逐渐浮上心头。 难道,在黑环买下阿图特的神秘买家就是袁立,而萧衍因为这其中的某种原因,选择和袁立合作? 不一定,万一人家萧衍只是例行公事,派了人手来照顾来这里旅游玩乐的十二主席之一呢。 两种想法在脑海里打架,陈立新走出店外,看到停车场来来往往的人群,和一闪一闪的车灯,暗暗决定了今晚的行动。 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暗地里跟踪袁立的行程,看看他到底来北海干什么! 她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屠一鸿,是我,陈立新。” 她笑了笑。 “你那里,能不能在十分钟内派一个擅长跟踪的司机来?” …… “这是什么?” 凌风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简直有种呕吐的冲动。 “你们带我来看的这是什么?!” 他身后的帮派们看了看彼此,脸上都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在这个毛头小子冒冒失失地来到这里,宣称自己是他们新的老大开始,他们早就想给他一点颜色看看了。 他不是想让他们去送死,找那个什么阿图特吗,行啊,那就给他看阿图特。 这里是废弃机场的航站楼内部,即使凌风多次要求帮派带他出去找他们口中那个“辐射变异后会飞来飞去的食人鬼”,但是多天过去,帮派还是各种胡搅蛮缠,硬是拖在航站楼内不肯出去。 这次也是一样。 一只骨瘦如柴的猴子,身上穿着女人的衣物,蜷缩在笼子阴暗的一角,看见凌风和其他男人来了,就战战兢兢地爬出来,习惯性地俯下身子,跪在满是烟蒂和泥尘的地上,翘起屁股。 视线里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凌风气得浑身发抖,他不忍再看,转过身子,怒吼道:“这就是阿图特?!” “是啊,”队伍里,一个头发油得打结的瘦干个儿嘻嘻哈哈地搭上话来,“给你找的,满意吗?” 男人们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中,各种调笑的声音此起彼伏地穿插着。 “嘬嘬嘬,阿图特,就这样敞开大门迎接你哥哥啊?” “阿图特,这个姿势你哥哥教得好啊,舒不舒服啊?” …… 瞪着眼前这群嘻嘻哈哈的男人,凌风几乎要目眦欲裂,因为极度愤怒而绷紧的手腕上青筋暴起,颤抖着,慢慢移动到腰间。 那里有一把枪。 他能做到一个人,打死眼前的数二十个人吗? 他做不到。 他的四肢抖动得有多厉害,他就越清醒地知道,他做不到。 他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学生,从小到大连只鸡也没杀过,就连课上做实验的时候,也只是在嘻嘻哈哈的男同学中间强作无所谓的样子,胆战心惊地剖开实验用兔子的皮肉。 凌风喘着气,眼中流出屈辱的泪水,他愤然地转过身,将那只猴子抱在怀中,队伍里的人立刻慌了神,三三两两地围上来。 “哎哎哎,干什么你!” “你带走了,哥几个这日子接下来怎么过?” 用力撞开四面八方过来拉扯的手,凌风将猴子抱在怀中,奋力喊道:“它病得很严重,需要得到专业的治疗!” 如果能够顺利带走这只猴子,他在这群人这里失去的尊严和脸面,也能换回来一点。 至少,输得不是那么彻底。 在混乱的抢夺中,猴子不断发出凄厉的尖叫声,唾沫星子和辱骂一齐扑上面门,身体各处都受到了不知谁人的拳打脚踢,凌风咬着牙,用尽力气挥下一记肘击,人群中发出一声痛苦的怒骂,他趁乱挣脱人群,向航站楼外跑去。 一双腿是跑不过几十双的,一群人你争我抢,凌风好不容易奔出航站楼外,就被一声声“都是兄弟”、“不至于”、“玩笑也要有个度”按倒在地上。 怀中一松,猴子被几只手捞过去,凌风的脸贴在地上,用力挣扎几下,动弹不得。 他闻到一丝潮湿垃圾和泥腥味混合的味道。 他吐了。 受惊的人群纷纷散开,看清地上男学生狼狈的模样,又松络地说笑起来。 一个络腮胡的胖男人两个鼻孔喷着酒气,吭哧吭哧地笑道:“年轻人就是眼界浅,女人嘛——” 话没说完,下一秒,他崩裂的身体散落作几块,掀起地上肮脏的泥水。 股股血液流淌出来,在地上张牙舞爪地蔓延。 人群爆发出惊恐的尖叫声,慌乱地四处逃窜,队伍外围的人不知情,一下子被狠狠撞倒在地上,几个见过这番景象的人反应最快,强作镇定掏出手枪,然后转身往航站楼内狂奔去。 在慌乱的人群中,凌风也惊恐地坐起身,盯着旁边那具四五分裂的尸体,四肢一下子发软,他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来。 发生了什么? 是她来了吗? 耳边传来一声铮的微响,极度的恐惧使他本能地僵直身体,一瞬间,一个黑影闪过他身后,一声惨叫随之传来,空气中传来甜蜜粘稠的血腥味。 全身的血液似乎凝固了,狂跳的心脏仿佛要挣开胸膛一般,一种强烈的力量迫使他去渴望迫在眉睫的答案,鼓足心中的勇气,他僵硬地转过头。 阿图特盯住男人的眼睛,掐住男人的喉咙,一点一点地向上举。 男人的双脚离地,全身的骨头都在响动,开始夸张地挣扎起来,因为脖颈动脉的断供,他的大脑很快缺氧,血和各种各样的液体都从七窍流出,他神志不清地哭叫起来。 阿图特微微皱眉,松开手,猛地大力横斩肘镰,男人的身体拦腰截断,狠狠摔落在地上。 三十秒左右,地上的两半男人张着眼睛,不动了,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 “阿图特?”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阿图特转过身,看见那个昔日干净阳光的朋友,现在面目憔悴,整个人灰扑扑的,眼睛里有着血丝。 这一路上,她见过了更多的男人,在人类这样的社会文化中,他也会是一丘之貉吗? 在看清牢笼外欣喜若狂的脸的那一刻,在看清黑环拍卖场里无数张兴奋赞叹的脸的那一刻,在看清车窗外嫌恶的脸的那一刻…… 她做出了无数次决定。 原来,人类和她之间的仇恨,一直都在。 雨渐渐下起来,潮湿的泥腥味弥漫在雨中。 凌风颤抖着声音,看见自己心心念念的,终于实实在在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胸中忍不住有些哽咽。 “阿图特,是我啊,凌风!” 他跌跌撞撞地走上前去,试图拉住对方的手,然而眼神交汇的那一刻,那双似若宇宙万千星彩流转的眼眸垂下眼睫,转向一旁,独自离去。 她是来找食物的,在这里抢到的肉类存储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这帮肮脏的男人她又下不去口。 该去别的地方找吃的了。 数次的呐喊没有回应,直到阿图特的身影离去了很久,彻底消失在视线中,凌风才回过神来,此时雨水与泪水交织在一起,滑落湿润的脸颊。 为什么? 他找了她近一个月,散尽家财,就为了她当初的一个愿望,几乎要用尽所有力气,累死在这里。 难道还不够吗? 胳膊突然被小心翼翼地触碰,他缓缓转过头,无神的双眼里,出现一个卑躬屈膝的男人,讨好地点燃一根烟,递到他面前。 “兄弟有这样的能耐,好样的,以后哥几个都听大哥的。” “都听大哥的!” “这个女的不得了哦,要好好调教一番……” 男人身后,还幸存的男人们看见刚才凌风不费吹灰之力,就赶走食人鬼的景象,都纷纷心生仰慕之情,簇拥上前,捧起凌风来。 第63章 就算是凌风这点面子,那个食人鬼说不定也会放他们一马。 凌风看着这群人的模样,仿佛一幕幕泛黄的老电影在眼前呼啸而过,那些刻板的戏剧化的脸谱一一对上,在眼前以八倍速加速播放。 咿咿呀呀的台词间,此时此刻,自己终于成为了配角们簇拥的主角。 “没事,小问题。” 他接过烟了。 第50章 将往北海,寻觅她影 周日,是最新的一轮小组集合会议。 陈立新准时在六点半起床,洗漱完毕后,就接收到了屠一鸿发过来的地址。 她们每次集合的地址都不一样,或许是因为屠一鸿行踪不定的缘故。 虽然陈立新觉得这些天的相处下来,她们已经算是很熟了,但很多时候,她心中还是隐隐约约地觉得,屠一鸿似乎对她们有所保留。 陈立新看着屏幕上发过来的地址,情不自禁地轻叹一口气。 朋友之间可以坦诚一些呀,屠一鸿小姐。 吃过专人送来的早饭后,陈立新收拾好东西,又马不停蹄地跑到街上,拦了辆出租车,将地址报给司机。 “你好,麻烦去这个地方!” 司机瞥了一眼手机上的地址,眼中闪过一丝受宠若惊,连连摇头。 “这次不收费了,上来吧。” “好吧,谢谢啦!” 坐在后座上,陈立新深吸一口气,默默做好参加今天会议的心理准备。 前几天跟踪袁立探查到的情报,她已经迫不及待要和屠一鸿和凌风分享了。 这次的地址,是她第一次去过的萧家宅邸。 约十分钟左右,车窗外就远远望见了萧家的宅邸,大门外几个佣人早已等候多时,屠一鸿告诉过她们,今早有客人要来。 车停在大门口外,司机打开门,身子挺得板正,赫然一副高级专程司机的模样,恭恭敬敬地为陈立新打开后座车门。 佣人们都迎上来。 “欢迎,陈小姐,这边请。” “你们好!” 被簇拥着进入萧家宅邸,进入大厅,西装笔挺的管家迎上来,优雅地挽过她的手,道了一声早安。 虽然脸上作出微笑的样子,陈立新却敏锐地注意到,管家第一眼下意识地看往她身后,看见没有男伴,这才迎上来亲自问候她。 萧家的客人,看来有权有势的女人不多呀。 在佣人的引导下,她终于踏进心心念念的会客厅,见到屠一鸿的那一刹那,陈立新身心彻底放松下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又用了个舒舒服服的姿势躺下,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 屠一鸿放下盛放方糖的杯子,一声清脆的叮当声,佣人默默关门离开。 陈立新四处环顾一周,“凌风还没到吗?” “应该快了。” 陈立新点了点头。 “那我们现在先聊聊别的吧。” 陈立新认真地注视着屠一鸿低垂的眼睫,在屋内昏黄光线照射下,投下两片纤薄的阴翳,如蝶翼般微微颤动。 对方似乎心情不佳,从她进来开始,就一直在轻轻搅动杯中茶匙。 这些天里,她那边发生什么事了吗? 陈立新缓缓开口:“你最近——” 然而下一秒,门被轻轻叩响几声,凌风就被佣人带着进来了。 看着屋内二人的脸,凌风脸上莫名其妙浮现一个尴尬的笑容。 门再一次被轻轻关上,三人会面,这一周以来,各有情报交代。 门被关上的那一刹那,陈立新面色倏地变得认真起来。 “早上好,都吃过饭了吧?” 屠一鸿点了点头。 凌风摇了摇头。 陈立新看向凌风的眼睛,皮笑肉不笑地笑了笑。 “那等会,你中午记得多吃点。” “……” “好了,就从我先开始,说说这几天最新的情报吧?” 屠一鸿点了点头。 凌风点了点头。 “首先,在两天前,我在夜晚出去与朋友聚会时,意外发现了袁立被北海特遣部队保护,现身ktv。” 屠一鸿的动作顿了顿。 凌风不解地问道:“这和我们要找阿图特有关系吗?” “当然有,实际上,你不怀疑在北海买阿图特的人就是袁立吗?能在黑环买下阿图特的人能有几个?有这种财力,会对阿图特感兴趣,还刚好在北海,这三个条件,现在就只有袁立符合了吧!” 凌风刚想再辩驳些什么,陈立新却再一次强行继续话头:“而且,在那天晚上,我找屠一鸿借了人手后,顺利地跟踪到了袁立的动向!” 屠一鸿突然转过头来,“为什么说,袁立会对阿图特感兴趣?” 陈立新顿时哽住了。 凌风尴尬地转过头去。 屠一鸿看了看二人,轻轻叹了口气。 “朋友之前,要更坦诚一点啊。” ……什么啊,这句话应该是我对你说吧! 陈立新心中默默憋了口气。 想到反正以后双方的合作还会更多,她索性一下子做了决定,干脆现在就交代阿图特的事情好了。 “因为,阿图特是来自阿努特纳星的雌虫,也是agpc目前记录在逃的杀人纵火犯。” 听到这话,凌风瞳孔瞬间放大,猛地站起身来,“喂,陈立新——!” “好了好了,反正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朋友嘛。” 屠一鸿认真地注视着陈立新的眼睛,那眼神纯洁极了,叫人丝毫不忍心欺骗。 “原来是这样,你不说,我简直完全猜不出来。” “对不起,因为这个是内部机密,不好对外人多说……” “没事的,我能理解。” 屠一鸿向陈立新送上一个善解人意的微笑。 “然后呢?袁立那天晚上去哪里了?” “然后,我发现,袁立醉酒后,先是被北海特遣部队送去了北海商业区的一家高级酒店。” “我和司机在外面苦苦等了一晚上,在凌晨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走进酒店,五分钟后,袁立就被那个女人带出酒店,上了另一辆车!” 听到这里,凌风点了点头,屠一鸿突然插嘴,问道:“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子?” “天太黑,没看太清,大概是长很高,不胖不瘦,头发到腰间,穿着黑色皮大衣,走路很快。” 屠一鸿不说话了。 陈立新接着讲:“我赶紧叫醒司机,跟上他们,没想到,他们居然一路开出了商业区,上了高速公路。” “我和司机跟在他们后面,也上了高速公路,起先还有车辆和我们一起向前,但临近天亮的时候,车辆就越来越少,渐渐的,只有我们和袁立他们向前行驶,看着附近的区域越来越人烟稀少,我担心这样子下去会暴露,就让司机在附近的分路口离开了。” “下了高速公路后,我看了看地图,发现袁立他们行驶的方向是北海边界的海域,而那里,就是——” 陈立新深吸一口气。 “北海战前遭受辐射污染最严重的区域,是战前各国发射武器的乱葬岗。” “并且,那个方向,笔直地经过我们之前发现的废弃机场,也就是阿图特当初被送往,然后意外停滞的坐标!” 陈立新讲得口干舌燥,喝了杯水,凌风缓缓靠在沙发靠枕上,这一番话,让他彻底被陈立新说服了。 袁立本来就是联合城邦里众所周知的科技狂人,也正是因为他在科学尖端领域的显著贡献,才使得他成为agpc十二主席之一。 阿图特,说不定真的是被袁立买做了某种不可知的实验对象。 “好了,我说完了,接下来你们谁汇报情报?” 凌风缓缓举起手,“我来。” “那你说吧。” “前三天,阿图特在废弃机场出现了。” 陈立新动作一顿,屏住呼吸。 “然后呢?” “她杀了几个人,然后就走了。”凌风自嘲般苦笑几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没跟你说句话吗?我记得你们明明很熟的。” “没有,或许一切只是我一厢情愿吧。” 陈立新仿佛看出些什么,她也不好再戳凌风的心窝子,只好想着问些仅仅有关阿图特的事情。 “她看起来还好吗?她往哪个方向走了?” “挺好的,她看起来很敏捷,至于哪个方向……好像是北方的森林。” 陈立新了然地点了点头,“那就是去了北海边界的海域,她多半去了和袁立他们所去一样的方向,穿过那片森林就到了。” 突然,她的动作僵住了,脸上的笑容垮下来。 “……” “……” 会客厅里氛围一下子降到了冰点,三人都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彼此的脸。 陈立新干巴巴地张开嘴。 “不好,现在怎么办?” “她居然跑那边去了啊!” 第64章 凌风猛地站起身,在会客厅里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 “我们应该早点开这个会的,那都是三天前的事情了!” 陈立新有些沮丧地低下了头,突然,身边的人站了起来,将茶杯啪一声重重放在桌上。 清脆的声音打破了紧张不安的局面,其余二人都看向屠一鸿。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屠一鸿平静地望着屋中二人。 “你们两个立刻收拾好东西,我派人送你们去废弃机场,你们带那里的人去海域附近寻找阿图特。” “我留在这里,去找萧衍,在他身边打听好北海特遣部队的调动路线。” “如果你们出了事,一定要立即发消息给我,我将以朋友遇难的由头第一时间向他求助。” 她看向陈立新,那眼神中充满信任和期盼。 接触到屠一鸿的眼神,陈立新心中突然顿时有了底气。 这才是朋友之间正确的相处方式嘛。 她与凌风对视一眼,双双点了点头。 “好!” …… 夜幕降临,在跟帮派里的人嘱咐好注意事项后,陈立新发放了更先进的枪械,又让凌风准备集结人手,在北边区域的停机坪集合。 “十五分钟后,必须集合完毕。” 凌风冷冷地说完话,关上门,留下屋里的人面面相觑。 空前紧张严肃的氛围,使得这群男人意识到,这一次,他们是真的要为屠一鸿那个小姑娘做事了。 “***,那小妞儿都干的什么活路,老子还以为可以靠着北海第一**的面儿混吃等死呢!” 屋内的人都大笑起来,集体性的侮辱女人,总是让他们感到情绪放松,又自信满满。 笑着笑着,他们又恨得牙痒痒起来。 “那小妞儿多久没过来了?躲在两个同伙背后不出来,这样子也没办法绑了人威胁萧衍啊。” “一天天的尽是麻烦事儿……” “人生处处是坎坷啊。” 气氛渐渐凝重起来,每个人想想自己的命运,都感到一种无助的恐惧,笑声也一点点低沉下去。 在墙上时钟显示还有五分钟的时候,一个络腮胡突然站起身,用那种格外愤怒的眼神环视了一圈众人。 他怒吼道:“***,北海老爷们的命是命,我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赵大哥才死了几天?咱们就这么心甘情愿地为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送死?” “对得起赵大哥吗!” “咱们这个一个个儿的,哪个不是身经百战的江湖豪杰?哪个不是铁骨铮铮的汉子!” 有了这个开头,几乎所有人都骂起来,情绪逐渐激烈起来的人群中,一个瘦干个儿沉重地叹了口气。 “我当年,也是行走无人区四方的通天眼啊。” “想不到如今,要把命吊在三个上邦人手里。” 从被迫附属后生的耻辱,到报答旧日老大的恩义,再到打倒上邦人上人的阶级压迫,所有人的情绪此时此刻都到达了空前的高潮。 他们愤怒地砸碎了屋中的一切,此时,越是行为暴戾极端的,越是拥有着崇高道德光辉的人权主义斗士。 一番骚动后,在墙上时钟显示还有两分钟的时刻,所有人都做出了一致的决定。 他们喘着粗气,彼此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今天晚上,就要让那两个上邦人看看,他们的厉害。 第51章 我们望向天堂 寒潮正在退去,越是接近南边的地方,越是趋近温暖。 埃勒伽什海平面的浮冰开始慢慢涌动,碎裂的冰层和阵阵汹涌的波涛起起伏伏,波光粼粼,闪闪发光。 大颚们以前偶尔还成群结伴,三三两两地去上面溜冰玩,现在就少了很多这种机会。 这片土地上的生灵正在复苏,一切都开始忙碌起来。 祝吟辰也一样。 安提沉入海洋地底已经有七个夜潮了,伊南娜也不甚了解安提的情况,只是笃定地认定,并且告诉祝吟辰,安提在下面繁衍生息,安然无恙。 祝吟辰有一次干活累了,就跑到埃勒伽遗留的巨大骸骨上,站在上面,轻轻抚摸着那手感温润的白骨,望向地平线远处缓缓升起的一线天光,心中就会感到一丝安慰。 安提独自在下面,能共鸣到她的担忧和思念吗? 一定要平平安安啊。 对于伊南娜统领的大颚们,和祝吟辰自己来说,现在最紧要的任务是赶在恩基苏醒找她们算账之前,将埃勒伽什建造起来。 在伊南娜的构想里,埃勒伽什是一个庞大辽阔的海上珊瑚群。 以埃勒伽留下的“海中珍珠”为中心,大颚和拉姆们将潜入海洋,以泥土、礁石和海底史前不明生物的巨大骸骨为原料,在海上海中海下逐步搭建起四通八达、纵横交错的“珊瑚城邦”。 祝吟辰听到这样的想法后,一度非常赞同伊南娜这样的构想法,但在进一步谨慎地思考过后,又加入了自己的建议。 第一,在施工过程中,务必要注意留下给海洋中其她生物足够的生存活动空间。 第二,以目前虫群的分工机构为蓝本,利用好埃勒伽什海上海中海下的三层结构,类比规划好埃勒伽什的分工区域,如与菌群对标的菌落供应基地、阿努休息区等等。 第三,在埃勒伽什外建立向内沟通、向外扩张的机构,以便未来和恩基及其她阿努萨带领的阿努对抗。 …… “聪慧的伊塔,事事鞜樰證裡都要操心。” 伊南娜躺在礁石上,打了个哈欠。 “我不想听这些麻烦事,去找拉姆说吧。” 祝吟辰看着伊南娜就这样翻了个身,舒舒服服地睡起午觉来 “……” 她一定要去找拉姆减少留给伊南娜的用地份额! 憋着心中一股气,祝吟辰还是去向远处的森林走去。 现在埃勒伽什还在初步施工阶段,木头和泥土是建材的大部头,大部分的拉姆都聚集在周边的森林里,连夜忙个不停。 走着走着,就看见来来往往的虫们,三三两两地一伙,将各种建材搬来搬去。 她随手拉住一个拉姆,仔仔细细地交代了自己的建议,拉姆认认真真地听着,将这些都了然胸中。 然后,张开双臂,紧紧拥抱了祝吟辰一下后,健步跑开。 这就是阿努的问候礼仪,不是亲吻面颊,就是抱抱,一般来说,因为阿努之间体型的差距,后者要用得多一些。 但祝吟辰还是更习惯做人类,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也不挣扎,只任拉姆拥抱完自己后,目送对方远去。 拉姆就好在这里,因为每个她们这样的阿努都是潜在的阿努萨“拉姆”,所以她们的认知是共通的,就像一张公共开放的意识网络。 一旦将某种消息告知其中任意一个,她就可以将所有拉姆完全通知到位,不必再一个个细细说明。 这就是虫群意识的其中一种体现吧。 真好。 事情做得差不多了,祝吟辰无聊赖地四处走了走,看着拉姆们四处奔走的健壮身影,心中渐生出几分感慨。 大颚们负责监管安全场地,拉姆们搬着建材跑来跑去,小虫们没有要做的事,就在林间随心所欲地飞来飞去,时不时停在树梢,或是某只阿努的头上,用好奇的眼神看她们在做什么。 多么淳朴的公共劳动景象啊。 在蓝星,还用天然体力谋生的人是自卑的、边缘的。 也是无助的。 祝吟辰想起自己曾经看过的一本小说,里面写了一个战前农村老女人的故事。 老女人和其他许许多多的老女人,是乡下干活的主力,她们的丈夫有的时候也干活,干完了活,就等着她们回家干活,然后干她们。 许许多多的孩子就这样生下来了,于是她们有了更多的、干不完的活,地里的秧苗,家里的饭菜,孩子的啼哭,邻里的纠纷,公婆的试探,和丈夫的生理需要,每一桩桩都要做好。 故事的结局,是老女人的小儿子考上了大学,土地也荒芜了。 书的结尾,作者表示,自己就是那个老女人的小儿子,他写这本书出来,歌颂母亲,歌颂土地。 祝吟辰看那本书的时候哭了,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她突然也有点想哭。 只不过前者是悲伤的,后者是喜悦的。 如果老女人生在这里,她会不会活得更好一些? 用建材去建造的地方,她可以在里面舒舒服服地住着,食物有菌群送过来,安保有大颚们罩着,彼此接应的时候,她们相视一笑,紧紧相拥,都为对方的劳动骄傲。 真好啊…… “你还好吗,伊塔?” 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突然打断了祝吟辰的思绪,她回过神来,察觉眼角已经有些湿润,连忙擦了擦眼睛,故作镇定地看向来者。 是一个不认识的拉姆,尽管拉姆的眼睛是一条机甲风十足的横向明亮线条,但她还是从其中看出对方关切自己的情绪。 第65章 而且,对方的身体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我没事,倒是你……” 祝吟辰上下打量了一下拉姆,担忧地问道:“怎么了吗?” 拉姆的身体似乎有些残疾,身子一高一低,左腿看起来瘸得厉害,膝盖古怪地向后弯着,脚踝则向外撇了几分,与右足并不对称。 拉姆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的身体,释然地笑了笑。 “我曾经在森林被伽拉瑟亚袭击,一棵树倒了下来,伽拉瑟亚因此死去,我断了一条腿,侥幸活命。” “伊南娜阿努萨让我留在这里,干一些轻活,未来也可以去空居酿酒。” 看着拉姆的眼神,祝吟辰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偏偏对方看起来那样淡然轻松,她也不应去作多余的怜悯。 于是她握住拉姆的手,诚恳地说道:“勤劳的建造者,埃勒伽什也为你自豪。” 拉姆张开双手,将她抱入怀中。 “为了阿努的荣耀!” 抱住拉姆,祝吟辰脸上浮起一个微笑。 远处,一个拉姆跑过来,对着她们远远喊道:“西边发现洞穴,内部不明物件需要处理!” 祝吟辰立马意识到远处的拉姆是在喊自己怀里的这个拉姆,心中对残疾者的保护欲本能地被激起,一时冲动,回喊到:“我跟你们一起去!” …… 这是一处陌生的洞穴,藏在潮湿阴暗树林的深处,地面的草木足有齐膝深,融化的雪水将地面变得如沼泽一般,每一步踩下去都异常艰难。 洞口有茂密灌木丛遮挡,且极其狭隘,仅勉强供一个阿努进入,如果不是专业的拉姆,肯定不会被发现。 好不容易跟着拉姆们找到洞穴,祝吟辰扶着洞口喘了口气,交替抬起左右足,用肘镰刮去足底的泥巴。 弄得差不多了,她就跟着拉姆们走进洞穴中。 出乎她的意料,这个洞穴虽然直径窄小,却极其的长,行至中段,她们停下了。 前方,左边,右边,各自通往三个不同的洞口。 带头的拉姆低下头,思考了一下,回头说道:“我们一共有六个阿努,前边去三个,左边去两个,右边伊塔去。” 站在队伍末尾的祝吟辰探出头来,“为什么右边就我一个?” “右边我们没去过,你负责承担可能的威胁。” “……好吧。” 所有拉姆依次进入安排的通道,祝吟辰也乖乖走进了右边通道。 很黑,什么都看不见。 岩壁覆着未知的青苔,脚底传来湿滑的触感,祝吟辰小心翼翼地扶着岩壁,慢慢地向前走。 直到她转过一个拐角,望见通道尽头那端,远远亮起一点突兀的光,一闪一闪。 那是什么东西? 祝吟辰一边往前走,一边默默在心底思考,那或许是一种会发光的生物。 随着距离一点点接近,她逐渐看出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光源亮起的地方始终不曾改变,且极具规律,每五秒钟亮起一次。 难道是某种会发光的植物吗? 一种微妙的不安逐渐升起,悬在心头,祝吟辰加快了步伐,咬着牙向光源靠近。 那究竟是什么? 随着视野的逐渐清晰,光源旁边的东西也一点点呈现了它们的样貌。 看清它们的那一刻,祝吟辰猛地睁大眼睛,停住了脚步。 她做梦都没想到,原来是那个地方。 光源原来来自于一个小型探照灯,上面标着熟悉的编号001,几件带血的人类衣物,还有一些破破烂烂的枪械部件,被随意地扔在附近,祝吟辰看出来,那是星际特工局同事们的工作装备。 至于001,是agpc派去阿努特纳星的第一支探测小队的编号。 她的身体颤抖起来,这是她第二次直面阿努和人类之间带血的纷争。 第一次,是亲眼目睹阿图特烧毁了总部大楼。 她深呼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走到衣物边上,轻轻蹲下,伸出手指,去翻找辨识其中的东西。 这一件衣物,是刘洋的,他走之前跟她打过招呼,是个挺活泼的人。 这一件衣物,是赵云龙的,他跟她并不相熟,下班的时候倒是常常遇见他。 这支枪她记得,章丘楠对它视若珍宝,她也是局里数一数二的枪手。 …… 模糊的记忆一点点变得清晰,带起旧日余温的残影,在这样黑暗阴森的环境下,祝吟辰心中非但没有感到悲伤,反而感到一丝安慰和温暖。 或许,她是被阿努的生死观感染了吧。 愿他们安息。 翻着翻着,所有东西都分类得差不多了,等一会带着它们出去,就找个安静的地方安葬吧。 除了衣物、武器和探测装备外,还有一些残缺不全的文件资料,被压在最底下,沾了泥水和血迹,明明灭灭的灯光下,看得艰难。 她眯着眼睛,把探照灯举到最眼前,仔仔细细地盯着文件看。 前三页是熟悉的记录,大致是关于阿努特纳斯计划的前置流程和任务说明。 这一页也是。 这一页也是。 这一页看不清了。 …… 这一页,没见过。 从这一页开始,除了完全损毁的部分,后面残存的资料都闻所未闻。 祝吟辰皱起眉头,随着阅读的逐渐深入,拿着文件的指尖越来越用力。 什么叫……完美人类? 在文件的上方,项目名称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字—— 零启计划。 第52章 北途叛乱出,她既失自由 北海边境,森林中。 漆黑的夜里,风声猎猎,横跨过无人区的森林,月光照落斑驳树影间,急促的阵阵脚步声响起,两个黑色身影飞速穿梭在林间。 二人都装备精良,脸上写满紧张和焦虑,其中一人身穿黑色斗篷,步伐矫健,时不时回头张望,眼中闪着警惕的光。 另一人则紧随其后,手持一把匕首,呼吸急促而沉重,月光照亮他额上骇人的的伤口,血液一路流淌,渗进脖颈处的衣领。 森林的另一端,她们身后,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时不时传来几声枪声。 听到身后人的脚步声越来越沉重,陈立新急切地回过头,猛一把抓住凌风的手,吼道:“你快点啊,你——” 她愣住了。 凌风的脸看起来苍白得吓人,唯有他头上的伤口在月光下一抹鲜艳的红,触目惊心。 “你,你……” 她死死拉住凌风的手,还不忘加快脚步向前狂奔。 “你什么时候受伤的啊!” 迎着寒风跑在最前头,其实看不到凌风的反应,她的脸已经被吹得僵硬麻木,忍不住有些哽咽。 一路逃亡,连地图也来不及看,她根本不知道这是哪里。 这下她们都完蛋了。 黎明将起之时,奔波了一夜的体力终究支持不住,二人气喘吁吁地停在森林边界,陈立新跌跌撞撞地撒手的那一刻,凌风更是直接一头栽倒在地上。 陈立新疲惫地慢慢半跪在地上,因为缺氧变得火辣辣的喉咙破风箱一样哮喘着,鼻尖拂过一丝海风的腥味儿。 她强打起精神回过头,望见路的尽头,是一抹苍白的天空。 这里是海边的悬崖,下面就是北海海域。 追兵们很快就追了上来,从森林里露出面容,络腮胡、瘦干个儿、矮胖墩……都是熟面孔。 看着眼前的二人已经是穷途末路,为首的络腮胡狞笑着上前,一脚踹在凌风肚子上。 “你臭小子不是很得意吗,敢对老子的兄弟们指指点点,啊?” 说完,又狠狠补上一脚,其他人也纷纷围过来,雨点般的拳头猛击上来。 人群之中,凌风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呜咽,身体弓成虾型,全身已经是冷汗淋漓。 经过一夜的逃亡,此时此刻,他已经连抬起一只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陈立新也同样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凌风受辱,身体半跪在地上,眼前已经出现了晃晃重影。 难道就要在这里等死吗? 可恶…… 看着一瘦干个儿邪笑着掏出枪支,一把捅进凌风口中,做出羞辱的样子,她突然想起腰间还藏有一把□□g17手枪,里面装有17发子弹。 眼前的追兵一共九人。 如果放手一搏,说不定她们还有机会。 感到体力开始渐渐恢复,陈立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突然冲人群包围那边喊了一声。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他们才想起来这里还有个这毛头小子的女伴。 方才对她的老大的毒打,估计已经起到了震慑的作用,现在,就看这小妮儿要用什么方式求他们放她一马了。 为首的络腮胡得意洋洋地站出来,微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起陈立新。 第66章 陈立新强定住心神,举起双手,慢慢向被他们包围的凌风走去。 每走过一个男人,他们就慢慢围上来,鼻子在她身后经过的空气里嗅来嗅去,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她的背影。 他们每个人在想的东西都不太一样,但又通往一致的方向。 那就是暴虐和罪恶。 空气中弥漫着危险的气息,陈立新举着双手,慢慢走到凌风身边,缓缓蹲下,试探他的鼻息。 他的脸上遍布血痕,但他还活着。 努力一把,说不定她们两个都能活。 围观的男人们看着凌风的模样,都不屑地呲笑起来。 陈立新缓缓站起身,视线对上周围的男人们,做出服从的样子,双手摸向腰间,开始脱衣服。 脱去第一件军用外袍,人群渐渐变得安静。 脱去第二件保暖卫衣,人群里开始发出吞咽口水的声音。 脱去第三件防弹马甲……没有脱去,陈立新盯住男人们虎视眈眈的眼神,在所有人精神高度集中的一刹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腰间手枪,抬手就是几枪! 络腮胡和其他几个人胸前和面目爆出几簇血花,几乎是立刻就没了命。 一瞬间,如同石块在水塘中激起层层浪花,人群包围中心爆发出尖叫声,男人们本能地慌慌张张地四散而逃。 几个人急忙去掏背后和腰间的枪,却因为手抖得厉害,一时间竟掏不出来。 陈立新抓住机会,一把捞起凌风,搭住对方的臂膀,向悬崖那端狂奔去。 部分男人已经反应过来,嘴里咒骂着二人的祖祖辈辈,愤怒举着枪跟上来。 “好了,没路了!” 陈立新猛地刹住脚,几百米高的悬崖就在她的脚尖不到一尺的距离,下面就是波涛汹涌的北海,阵阵巨浪猛拍在礁石上,激起百丈高的浪花。 她看得心惊,回过头,看到追兵离她们只有百米不到的距离,那狰狞凶恶的面目远远告诉她,在他们那里,她们已经彻底没了活路。 她看一眼腰间的枪,额上流下冷汗来,内心却是无比的镇定。 她陈立新这一生,从未对不起任何人,包括她自己。 这次也一样。 原本以为二人刚才只是垂死之际的挣扎,但耳边呼啸而过的几发子弹告诉他们,陈立新的骨头远比他们以为的硬得多。 死去的兄弟又多了几个,剩下的男人们以一种悲壮的姿态,流着热泪登上最后的悬崖。 冲着已经射完最后一发子弹的女孩,和她身后极度疲惫的男孩,追兵们声嘶力竭地怒吼着举起枪,向前冲锋! “为了兄弟!” 在生死关头的最后一线,陈立新用尽最后的力气,护住身后的凌风,将他猛地推下悬崖。 如果落入海中,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但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她愿用□□做的防弹甲,换哪怕一个人的存活。 看着凌风掉落下去的身影,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惊愕和悲伤,陈立新决然地转过身,独自面对这最后的残局。 迎面而来的子弹穿过胸膛,钻心的疼痛几乎要将身体贯穿,意识一点点混沉下去。 她半跪在地,头破血流,身上破了几个窟窿,昏沉沉的眼前已经被血色蒙蔽。 枪声停歇了,沉重的脚步声慢慢走上前,头顶响起保险拉动的声音。 她闭上了眼睛。 枪声迟迟没有响起,反而是前面的男人突然一头栽倒,倒下的身体掀起了地面的沙尘。 她吓了一跳茫然地抬起头,看见眼前陷入惊惶的几个男人太阳穴砰地射出一道血花,身体抽动了几下,纷纷僵硬地倒下。 似乎是……熟悉的场景? 这次,还是屠一鸿吗? 空气中硝烟弥漫,和浓重的血腥味混合做一起,分外呛人。 方才的枪战原来将空气灼热得滚烫,陈立新脸上滑落几滴汗水,直到四周陷入一片寂静,她才发现自己的头发和睫毛都已经汗湿。 悬崖上的寒风吹过,小腿因为冷热交替的刺激痉挛了几下,她哆哆嗦嗦地站起身,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微张着嘴,茫然地望向四周。 “有人吗?” 她往前走了几步,边走边喊。 “有人——” 下一秒,空气里贯过一线轻微的响动,是消音器的作用,悬崖上的女孩身体倏地变得僵硬,而后也慢慢倒了下去。 远处山林间的一角,草丛里的人对着通讯器,低声报告道:“已处决完毕。” 过了约三分钟左右,海边飞来一辆直升机,森林里陆陆续续走出一些人,他们身上的标识属于北海特遣部队,手持北海军方的器械,将悬崖团团包围。 一个高挑的女人从部队中走出,她的穿着与其他人并不相同,一身实验室白大褂,头发挽做低马尾,胸前口袋里夹一只做工精良,但已经有些老旧的钢笔,上面刻着世界生命收容所的金属标识。 她径直走过一具具男人们的尸体,冬日的寒风已经将他们的身体吹得冰凉。 行至悬崖尽头,几个军人将不省人事的女孩扶起,女人仔细地盯着女孩的脸瞧,确实与记忆里的人影重合。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几个军人立刻将女孩送往直升机。 一个军人走到她面前,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她面色变了变,走到悬崖边上,望见远处几辆车正在向这边驶来。 那不是他们的人手。 女人微皱起眉头,转头对着军人严厉地嘱咐了几句,所有人听从她的命令,即刻开始清理现场,回收尸体。 在屠一鸿赶来之前,这里已经空无一物。 屠一鸿气喘吁吁地下了车,第一个冲上了悬崖,只看见光秃秃悬崖上大片的苍白天幕,几棵野草随风摇曳,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一边走,一边一遍遍地喊。 “陈立新!” “你们在哪里——” 第一次看见屠一鸿这样失态的模样,几个手下急得团团转,他们扒着悬崖边上往底下拼命望,除了几块黑色的礁石和拍来的阵阵海浪外,什么都没有。 寻找了半天,直到黄昏降临,在大地上洒下一层金色余晖,实在找不到人,一群人才只好作罢。 车辆在高速公路上行驶,在夕阳照射下,投下长长的一道黑影,边缘刀锋一样刻在昏黄公路上。 此行无获,一行人都没有说话,后座传来的气息阴沉冰冷,司机战战兢兢地开着车。 屠一鸿坐在后座上,旁边坐着一只猴子,因为紧张而抓住她的衣角,可怜巴巴地观察着车中其他人。 而她此时微微皱眉,靠在窗边,心中思绪万千。 陈立新在被追杀的时候就给她发了信号,定位器显示在悬崖附近,但就在他们抵达的那一刻,突然就显示失灵。 方才已经排查了周围地区,废弃机场也去看过了,除了一只被关起来的猴子外,一个男人也没有,更别说尸体了。 阿图特或许有解决所有人的能力,但她再难以理喻,也不可能会杀害陈立新和凌风,也没有把现场处理得干干净净的动机。 显然,这场失踪,有第三方的插手。 屠一鸿心中生起一种不详的预感,紧皱的眉头越来越深。 接下来,她恐怕要遭祸了。 第53章 以我之名,将踏征途 “啪——!” 刺眼的白炽灯突然亮起,陈立新模模糊糊睁开眼睛,眼前射来的强光却唤起针扎似的疼痛。 她猛地低下头,本能地想伸手遮挡,下一秒,却惊恐地发现双手已经被枷锁牢牢固定在了冰冷的铁桌上。 一个女人逆着光,坐在她面前,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等到面前的女孩渐渐回过神来,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疑惑地看向自己,女人才缓缓开口。 “你来北海的目的是什么?” 陈立新吓了一跳,眼神有些犹豫地偏向一边。 “我其实是来北海找导向旅游的,然后被无人区的劫匪打劫了……啊!!!” 手腕和脚踝传来一阵强烈的电流,陈立新俯下身子惨叫一声,全身因为电流的刺激抽搐起来,手腕的青筋暴起,额上滑落几滴冷汗,滴在铁桌上。 女人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孩,她左手把持一只钢笔,在铁桌边缘有节奏地轻轻敲击。 “你来北海的目的是什么?” 陈立新惨白着一张脸,哆嗦着嘴唇,抬起头回道:“说过了,我是来旅游……啊!!!” 下一秒,更强烈的电流贯穿全身,陈立新翻了个白眼,一头倒在铁桌上,全身因为电流的残存游走轻微抽搐。 这次她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了。 女人嘴角轻轻扬起一个微笑。 “看来,你没有接受审讯的经验。” 不再去看趴在桌面上的女孩,女人拿起桌上的资料,慢条斯理地细数她这几天的去向。 第67章 “……十二月八日,于北海特批研究人员队伍中随行,入驻于研究院大楼。” “……十二月十日,于午间出入北海商业区游乐城,购买彩票后回到研究休息区,在晚间七点离开,期间未做去向报告,于凌晨一点三十五分返回研究休息区。” “……十二月十五日,于上午七点二十五分前往北海研究院大楼,在午间短暂出入食堂后,回到研究院大楼,于晚间七点四十七分离开,前往研究休息区。” “此后的两天,基本相同。” 说道这里,女人不紧不慢地掀起眼皮,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孩。 后者已经渐渐缓过劲来,但此时身体的轻微颤抖似乎不是因为电流的刺激所导致。 女人垂下眼睫,继续陈述眼前的资料。 “然而,你在十二月十七日,于上午七点二十三分前往北海研究院大楼,在内部工作至晚间七点十五分后,在回家的出租车上突然转变行程,前往海半月酒馆。” “在与朋友聚会约两个小时左右后,你离开酒馆,前往酒馆附近的停车场,七分钟过后,你与前来接应的人潜藏在停车场附近,一路跟踪袁立至第二天凌晨五点十二分。” “直到接近北海海域附近的辐射污染区后,你们才突然转变方向,于古里高速公路左岔口离开。” 女人放下手中资料,看着眼前的女孩。 后者重新慢慢抬起头,坐正身体,用一种强作镇定的眼神看着自己,嘴角却紧张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这幅样子在她眼里,有种年轻人莽撞的滑稽。 女人忍不住露出一个怜悯的微笑。 “看得出来,你没有能瞒过测谎仪的能力,乖乖说实话,还能少受一点罪。” 女人靠向椅背,把玩着左手的钢笔,轻轻敲击桌面。 “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来北海的目的是什么?” 陈立新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女人,眉眼间有一种诡谲的熟悉感,那周身若有若无的危险气息,让她突然想起一个人。 可恶,屠一鸿现在在哪里…… 她究竟被俘虏了多久,连屠一鸿和萧衍都搞不来人救她? 等等,不对! 陈立新晃了晃头,强制昏昏沉沉的意识清醒过来。 刚才女人手中的资料已经说明了一件事,能在北海手中搞到内部的研究人员行程,萧衍恐怕和这群人是一伙的! 如果这伙人已经向萧衍报告了自己的可疑,而屠一鸿又在自己失踪后去找他求助,恐怕此时此刻,连屠一鸿那边也凶多吉少…… 如此想着,心高高地悬了起来,陈立新犹犹豫豫地开口道:“我作为大学城的学生,其实一直很崇拜袁立主席,一直很想跟他见面讨教。” “在酒馆意外看见他后,一时冲动,就雇了人去跟踪他,中途才迷途知返,觉得自己这样子的行为不对,很不正常,所以后面就又回来了。” 好像编得还不错?测谎仪也没有反应。 看着眼前女人平静的眼神,陈立新突然感到心中多了一点勇气。 她暗暗定住心神,接着说道:“至于海边悬崖的事情,是我的一项研究任务,需要去找一样活体研究材料,知道那边刚好有这种材料出没,就叫了人和我一起去找。” “没想到中途那帮人居然反水,要杀了我和我的的同伴,我们慌不择路,一路逃到悬崖边上,我以为就要死了,就把他推下海,然后就没了,现在就坐在这里了。” 说到这里,陈立新脸上露出后悔自责的神色,诚恳地注视着女人的眼睛。 “我保证下次不会这样了,跟踪别人是我不对,我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后果。” “还有就是,我的同伴,你们找到他了吗?他受了重伤,现在需要治疗,研究小队的人应该也在找他。” 陈立新说着说着,眼中流出泪水,哽咽道:“这些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做的,你们查了我的资料,也知道这些天我都是一个人行动,根本不关其他人的事。” “求求你们,放过其他人吧,凌风和屠一鸿都是无辜的,我做错的事情,就让我一个人承担!” 说着说着,陈立新突然观察到,听到屠一鸿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女人的脸色变了变,身体不自然地僵硬了一秒,敲击钢笔的动作突然顿住。 审讯室徒然陷入一片沉默的死寂,陈立新的脊背慢慢爬上一阵寒意。 “屠一鸿?” 女人缓缓开口,眼神如刀锋一般冷冷地盯着她。 “她跟你的研究项目也有关系?” “她是我们的课题小组组长,但是我在找材料的事情她也不知……” “够了,她会不会参与我当然知道!” 女人突然厉声打断陈立新的话,陈立新茫然地抬起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女人的脸。 这张脸,真的很眼熟…… 女人的突如其来的反应立即引起了门外守卫的注意,铁门外轻轻响起几声敲击声,似乎是在询问些什么。 女人缓缓呼出一口气,靠向椅背,不再发话,门被立即打开,进入两个装备精良的军人。 陈立新注意到他们臂上北海特遣部队的标识,于是悄悄低下头,默不作声。 虽然如此,却支起耳朵努力去听,在隐隐约约听见女人向军人们严厉地嘱咐了几句后,清脆的脚步声响起,逐渐远去。 看来是那女人离开了。 她悄悄抬起头,却看见两腔黑洞洞的枪口直指自己的脑门,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身体也被吓得僵在原地。 就要这么死了吗? 还好没有发生这种事,两个军人举着枪,慢慢绕到她背后,一个解开她手脚的枷锁,一个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压倒在桌上。 感到手腕被拷上新的镣铐的那一刻,冰冷的触感反而让她感到一丝心安。 那是还允许她存活的象征。 视线被黑色的布料蒙蔽,陈立新感到自己被架着走出审讯室。 老实说,现在的情况也在意料之中,从那个女人的白大褂和这些军人的臂上标识就可以看出来,她多半是被袁立的人挟持了。 现在萧衍和袁立狼狈为奸,不知道偷偷摸摸在搞什么鬼东西,屠一鸿不是本地人,现在多半也自顾不暇。 红派那边本来就势单力薄,估计也伸不了这么长的手,祝吟辰远在天外,阿图特不知所踪,凌风更是生死未卜。 总而言之,这次只能靠她自己,试着逃出这个鬼地方了。 想到这里,陈立新暗暗握紧拳头,下定决心。 一定要加油啊,陈立新! …… 将最后一捧土轻轻洒下,又用力按压了几下土堆,他们的遗物就算是葬下了。 祝吟辰站起身,看着这座小小的坟墓,一座微微隆起的土堆。 昔日同伴们的身影浮现在眼前,又如迷离淡薄的云雾,渐渐消逝去。 大地笼罩上一层淡淡的绯红,照射在坟墓土堆上,仿佛其中血液溢出,四散漫延一般,她凝视着这浓重的颜色,将目之所及处尽数浸染。 生与死的本色,原来如此相近。 “伊塔,总算找到你了。” 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祝吟辰转过身,那个残疾的拉姆站在她背后,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天色已有些晚了,眼前的拉姆逆着光,面容看不清楚,只是一片模糊的黑。 她的身后是深红的天幕,赤色将她黑色的身影勾勒,周边黑色树影轻轻摇曳,林间的风声沙沙作响。 祝吟辰突然感到一丝没由来的惧怖,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猛地刺痛了一下。 见她没有反应,拉姆继续说道:“伊南娜阿努萨此时正在空居,要等你去那边吃肉喝酒。” 说完,拉姆一瘸一拐地让开身位。 祝吟辰这才发现,树林口处远远地停着一只大颚,身后两条毒鞭有些不耐烦地甩来甩去。 空气被狠狠抽打的声音远远传来,听起来凄厉极了。 看着那熟悉的身影,祝吟辰猛然回过神来,立刻握住拉姆的手,轻轻抱住对方。 “我知道了,谢谢你。” 走到树林边上,距离近了,祝吟辰终于看清,来接她的果然是多日不见的尼努尔塔。 “你怎么来了?” 祝吟辰不客气地爬上尼努尔塔的背上,一屁股坐下来,嘴角忍不住轻轻扬起。 她其实早就想这么干了,她还没安安稳稳地骑过大颚呢,这种感觉还是很新颖。 尼努尔塔冷哼一声,驮着祝吟辰,向空居的方向走去。 “我刚好就在附近,又是离这边最近的大颚,所以就由我来接应你。” “原来如此,” 祝吟辰点了点头。 “说起来,你的左眼怎么样了?” “我失去了它,从今往后将以新的姿态战斗。” “那你最近怎么样?” 第68章 “这边的生活过于平静,跟沙漠比起来太过单调。” 尼努尔塔顿了顿。 “但稳定的生活,也是一种幸福。” 祝吟辰慢慢躺下,张开身体,大颚宽阔的背部和巨大的身体带给人一种安全感。 她仰望着深红的天空,和高悬的、血红的一轮,仿佛心脏也被慢慢剖开铺平一般,滚烫的血液向四周漫延开去。 “那你喜欢这种生活吗?” “不喜欢。”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不知为何,对于尼努尔塔石头一样硬邦邦的回答,祝吟辰并不感到生气。 她闭上眼睛,面上轻轻扬起一个微笑。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想和尼努尔塔推心置腹,只是在看到零启计划的资料后,心里渐渐生出一个问题,隐秘地深藏在潜意识里,令她感到……悲伤。 “你不喜欢这种生活,还来守护这样的生活吗?” 尼努尔塔还没来得及回答,背上的阿努突然转动身体,侧躺着,轻轻抚摸她的背部铠甲。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守护的生活其实并不安稳,也不幸福,而是极少数阿努弄出的假象,那些光辉的誓言,不过是一个巨大的谎言,所编造出来的幻觉。”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那些坚持许久的东西,那些自以为是为了大多数的正义感,不过是那些极少数为了谋取利益,养尊处优,哄骗你去管教、制服大多数的工具。” “如果真的有这一天,” 尼努尔塔感到背上传来的声音似乎有些哽咽了。 “尼努尔塔,你会怎么办?” 气氛突然陷入一片沉默,良久,尼努尔塔叹了口气。 “伊塔,你似乎有很重要的心事,又有很多解不开的心结。” “我身在其外,对此并不了解,因此只能告诉你,我知道的事。” “幸福是存在的,斗争也是存在的,无论我们选择哪边,只要我们还活着,这片土地上就注定要流血,我们来自大地深处,也终究要被大地吞噬。” “身为大颚,我们征战沙场,杀戮数不尽的生命,守护阿努的荣耀,是我们毕生的使命。” “但你是知道的,我们背叛了纳姆,选择了你和安提。” 祝吟辰的心脏突然激动地抽动了一下,全身突然变得滚烫起来,她的眼睛慢慢有了神采。 “阿努的荣耀从来不在于我们的献忠者是谁,只要你还在这里,心中抱有正义,无论你将前往何地,或是背叛,或是忠诚,你所要前往的方向,就是阿努的荣耀。” “你可用那崇高的卵巢播种,你可用你强健的躯体征服,你所要踏足之地,就是你的疆土,你所要繁衍之地,就是你的文明。” “一个阿努,就是一个国度。” 祝吟辰猛地坐起身,她眼眶泛红,泪水不由自主地汹涌而出,激动地抱住尼努尔塔头上的独角,双肩因为抽噎止不住的抖动。 是的,即使知道了一直以来身处那样罪恶的谎言之中,但那些她所承诺过的,她所坚持过的,难道会是谎言吗,难道会是幻觉吗? 不是的,那是她所命令的正义,那是她以个人的意志,所执行的最伟大的功绩。 agpc的命令也好,那些人类、文明之类的宏大叙事也好,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他们将那些口号看成是用来欺瞒大众的上流阶层把戏,是他们的事,而她将要用个人的名义,将其一一兑现。 因为,这就是她要所命令的。 一个女人,就是一个国度。 第54章 零启之实,孰真孰假 “伊塔,这边。” “谢谢。” 阿利都睁大眼睛,仓惶地看了一眼祝吟辰,似乎是对这番意料之外的感谢感到受宠若惊,慌慌张张地退了下去。 祝吟辰坐在伊南娜边上,看见尼努尔塔坐到离她们更远一点的地方,看来她好像更喜欢宽阔安静一点的空间。 这里是上次在空居这边来过的水上宫殿,令祝吟辰感到惊讶的是,这里似乎并没有受到季节的影响,跟她和安提上次来到这里时一样,这里仍旧温暖如春,生机勃勃。 连巨树上的花都还开着,祝吟辰轻轻拈起一片飘落的花瓣,抬头看向醉醺醺的伊南娜。 “叫我来做什么?” 伊南娜没说话,阖着眼睛半躺在树根交错的席座上,脸色红润微醺,看样子还没醒过神来。 “……” 如果她也假装醉酒,是不是就可以找个神志不清的借口把伊南娜疼扁一顿? 见祝吟辰脸上已经有些愠色,一旁的几个阿利都连忙奉上美酒佳肴,用各种容器盛放的大块兽肉,醇香芳芳的美酒,熟透饱满的鲜果,颗颗红宝石般点缀在桌上。 祝吟辰越看越觉得骄奢淫逸,连忙抬手拦住还要往上送菜的阿利都。 “谢谢,够了,我不是很饿。” 阿利都看着她微皱的眉头,有些不知所措了。 这样子做,她不开心吗? 他抬着手,和其他几个同伴对视一眼,都感到有些难堪和惶恐。 “好了,好了。” 伊南娜渐渐清醒了一些,她打了个哈欠,随意地摆摆手,几个阿利都连忙退下。 桌尾边缘处,尼努尔塔皱着眉看了一眼刚刚啃了一口的兽肉。 怎么是熟的? 雷电劈过的木头味道…… “带她上来吧。” 伊南娜呈起花朵和宝石制成的酒杯,痛快地一仰头,一饮而尽。 巨大的花瓣帘帐外逐渐有了动静,祝吟辰看见外面似乎有几个阿利都架着一个拼命挣扎的黑影,踉踉跄跄走上前来。 她拿起一个果子啃了起来,鉴于上次的经验,对于这黑影真实身份的猜测,不仅感到有些汗颜。 不会又是一个倒霉的阿利都吧? 她可没有吃阿利都的癖好啊…… 就是能吃,现在也完全没有必要吧,她又不想做虫母。 下一秒,帘帐外的声音彻底打断了她的思绪。 “放开我!” “野蛮的虫族,恶心的物种!” 祝吟辰动作顿时僵住了,手中的果子啪一声掉在桌面上。 帘帐被外面的阿利都气喘吁吁地掀开,其他阿利都按着那个黑色身影的背部,捆住她的手,强制她跪在地上,不让她站起身。 尼努尔塔不屑发出一声嗤笑,祝吟辰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她看着跪在地上的人,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说不出话来。 林筑……?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不是被调到北海,还帮助过自己寻找屠一鸿和屠启的情报吗? 在她美好的回忆里,林筑是充满探索欲,虚心好学的后辈,永远冲在第一线,一身的特遣部队军服永远干净笔挺。 然而现在,面前的林筑浑身泥泞,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脸上满是脏污。 祝吟辰的手指微微颤抖。 如果这才是林筑,那一直以来,跟她在电话里联系的那个小林是谁? “如何处置?”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一时慌了神,抬头看见伊南娜面颊绯红,微笑着看着自己,掌中的酒杯轻轻晃动。 她感觉自己也在随着酒杯晃动,一种庞大的晕眩感几乎要将她吞没。 见祝吟辰不说话,伊南娜看向正在皱着眉头嗅闻烤肉的尼努尔塔,笑着问道:“如何处置?” 尼努尔塔冷哼一声,站起身,宣告自己将彻底放弃尝试雷电劈木头的滋味。 然后带着果决的杀意,向林筑一步步走去。 这幅场景将祝吟辰彻底刺激回神,身体比意识反应更快,她猛地站起身,大喊道:“你们不先搞清楚她的来路吗!” 尼努尔塔停住脚步,看向祝吟辰。 她原本想送过去一个鄙夷的眼神,但一想到祝吟辰现在似乎心情很糟糕,只好勉强在半路改作一个无语的眼神。 祝吟辰立刻意识到面对一个“未知的异族”,自己的情绪似乎有些过于激动了。 她强作镇定,慢慢坐下来,对着尼努尔塔的方向,说道:“现在局势紧张,每一个突如其来的势力都不能潦草处理。” “我们应该先从她口中得知更多的信息后,再商量该如何——” 祝吟辰感到心脏突然刺痛了一瞬,口中的话无比艰涩。 “处理她。” 强压下心底的慌张,她用坚定的眼神看了看尼努尔塔,又看了看伊南娜,像是一个谦虚的智者如实说出了她绝对公正的建议。 伊南娜嘴角勾起一个微笑,看着酒杯上的宝石,什么也没说。 尼努尔塔却不动半步,冷冷回道:“如果是安提,她会动手比我更快。” 祝吟辰感到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啪地一声,轻轻断裂开。 她面色不改,平静地说道:“我是我,安提是安提。” 第69章 “我有我处理事情的方式,而且我相信,采取我的建议,会让我们的未来变得更好。” 尼努尔塔正要再辩,但一想到祝吟辰的性格,比安提更固执,于是决定还是直接执行更好。 她转过头,不再多言,只是径直向林筑走去。 人类的身躯远比大颚的更渺小,细小的长条状结构,外部插着更为细小的四条肢节,仿佛虫足轻轻一挥,就会轻易折断。 尼努尔塔俯视着眼前的异族,她巨大的颚部高悬于那小小的头颅之上,而后者那双眼睛阴沉地瞪着自己,毫无恐惧,满是愤怒。 实际上,她第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个英勇的战士。 所以,就绝不能辜负她应得的下场。 身体带动巨颚开始发力,尼努尔塔高昂起头部,猛然挥斩—— 一只利爪抓住她的颚部,其发出的巨大力量居然强行止住了她的发力,将她的巨颚牢牢困住。 祝吟辰站在林筑面前,冷冷地盯着尼努尔塔的眼睛。 “你最好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尼努尔塔愣住了。 四周氛围死寂般的安静,空气像是凝结了,只有汩汩的水流声在响动。 意料中的愤怒和嘲讽并没有到来,祝吟辰看到尼努尔塔看着自己的眼神慢慢变化。 那是一种她看不懂的眼神,比深海更晦暗,更沉默,没由来的让她感到一丝……愧疚。 但现在,她决不能让步。 她回过头,看见林筑瘦削的身体在夜风中微微发抖,那双疲惫的眼睛有些疑惑地望着自己,似乎是在惊讶虫族之间也会起冲突。 “好了,好了。” 伊南娜有些看不下去这突然悲伤起来的气氛,她摆了摆手,几个阿利都突然冒出来,小心翼翼地将僵持不下的两个阿努分开。 尼努尔塔不耐烦地一挥虫足,吓得扶她的阿利都慌忙退后几步。 “行了,我的腿比你们多。” 祝吟辰也礼貌地侧过身子,谢绝了阿利都的搀扶。 “谢谢,不用了,我自己回到座位上。” 伊南娜大手一挥,几个阿利都一拥而上,将林筑架起来,林筑又惊又怒,骂了几声,被绑着走出帘帐。 祝吟辰转过视线,担忧地看向伊南娜,后者回以微微一笑。 “聪慧的伊塔,期待你的指引。” …… 夜已深了,这次得在空居歇息了。 林筑已经被阿利都们送到了她的屋子里,五花大绑的人,在角落里瞪着她,嘴里骂骂咧咧。 无视对方发泄式的辱骂,祝吟辰先出门转了一圈,确认完附近的阿利都都已睡下,才又悄悄回到屋内。 “别骂了。” 祝吟辰走到林筑面前,坐到地面上,盘起双腿,一只手撑着下巴,注视着对方。 对方明显愣了一下,眼前这只虫族居然说出了人类的语言! 林筑慢慢低下头,喃喃道:“虫族的学习能力居然如此智能吗?” “我是祝吟辰。” 祝吟辰伸出手,拂去林筑面上的几缕头发,开始解去对方身上捆绑的藤蔓。 几个月不见,曾经的下属居然已经瘦成这幅样子。 “我是你曾经的上司,前任战前难民第三驻地遗址少校,现任职于星际特工局,为agpc效力。” “你在前三年来到第三驻地遗址,在短暂服役后成为第三小队队长,在半年前主动申请调任北海,工作内容不对外公开。” “这些,你还记得吗?” 林筑看着祝吟辰的脸,眼眶渐渐湿润了。 “我记得的。” 二人并排靠着墙壁,一番闲聊后,林筑彻底接受了眼前阿努的真实身份,也大致了解了这些天蓝星上发生的事情。 “……刘洋他们最后选择进洞探查,我和张云帆留在外面看守。” 林筑平静地叙述着几个月以前发生的事。 “我们在外面等了两个小时左右,通讯器都要摁烂了,一直没能等到刘洋他们的消息。” “等到天已经变红了,我和张云帆都觉得下面已经出事了,我决定按照原计划,开始收拾东西,但那时通讯器突然就来了讯号。” 说到这里,林筑叹了口气。 “虽然里面传来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根本听不清,但张云帆还想再拼一把,下去看看。” “我劝了半天,拗不过他,只好跟着他去了,下去不到百米远,一种拳头大小的虫群突然冲出来,将走在我面前的张云帆啃了个精光。” “我当时吓坏了,只知道掉头就跑,装备没来得及捡,跑到了一个森林才停住,那个时候我知道,队伍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祝吟辰偏过头,将林筑的头轻轻揽到自己肩上。 “能在这里独自存活到现在,你一定吃了很多苦。” 林筑笑了笑。 “肯定的,我才不会轻易死去。” 祝吟辰也笑了笑,却又轻轻低下了头。 现在或许不是时候,但她脑海里的那个问题已经呼之欲出。 “所以……” 她抬起头来,温柔地看着林筑的眼睛。 “那个零启计划,为什么我不知道?” 祝吟辰的视线望过来的那一刻,林筑顿时僵住了,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房间陷入一片安静。 过了几分钟,林筑突然释然了一般,重重地靠在墙壁上,嘴角勾起自嘲的笑意。 “也是,你那么聪明,肯定能发现蛛丝马迹……” “告诉我一切,林筑。” 祝吟辰用力地捧住林筑的脸,盯住对方的眼睛。 这是她第一次用这样不容置疑的语气和下属说话。 二人对视许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筑最终败下阵来,默默点了点头。 “零启计划早就在五年前就开始执行了,原案由agpc科技管理局提出,目的是为了解决蓝星资源短缺而引起的人口过剩。” “计划中包括了大量有关如何筛选优质人口,重建世界新格局的举措,” “具体分为四类,生物战争,金融战争,生命收容和集权控制。” 祝吟辰心脏猛地刺痛一下。 “以杨威为首的agpc十二主席投票通过了零启计划的提案。” “袁立和总指挥姜安发起合作,负责以联合城邦为中心,以下邦外围为开端,时期性地传播“agpc卫生局也治不好”的疾病,” “在这个基础上,总指挥提出了阿努特纳斯计划,目的不仅是派遣特工寻找虫母坐标,实现殖民掠夺,还有进行生物研究,获取可控的外星病毒,用以支持袁立的人类清除计划。” “原能源和金融大亨顾秦安负责把控联合城邦内外的经济发展,根据时局需要联合银行,发动金融危机。” 林筑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不过,听你刚才一说,他估计已经被新主席周明暗地里干掉了,周明是黑环背后的老板,这大概也是袁立选择跟随他的原因吧。” “生命收容是世界生命收容所和无人区特遣部队强制提出的,他们不归agpc管理,又对无穷无尽的战争已经失去了兴趣,也不觉得零启计划真的能够实现,只希望在agpc把全体人类玩死之前,至少给其他无辜的物种留下火种。” 听到这里,祝吟辰恍然大悟。 “所以无人区特遣部队才有了和世界生命收容所的合作项目,我当初的驻地也是,要定期派人送探测到的生命样本过去。” 林筑点了点头。 “是的。” “至于集权控制的最后一环,是多重的,包括以孙志成为首的执行部队,联合城邦法院,和文化教育局长在内,先排斥镇压下邦人的一系列人权,将其建设成为联合城邦发展的最低级劳动力工厂后,再逐一将相同的措施布置到上邦以内。” “直到人口精减到五十万,联合城邦高度自动化智能化,权力全部集权到agpc中枢管理层后,零启计划才算执行完成。” 说到这里,林筑突然陷入了沉默。 祝吟辰忍不住一把抓住林筑的衣领,强行压下声音,怒道:“你为什么要加入这种计划?!” “你也是在下邦长大的人,你难道不知道这种计划有多么邪恶吗!” 林筑猛地抬起头来,红着眼睛吼得更大声:“你懂什么!” “我能不知道下邦是什么样子吗?” “我能不知道下邦是什么样子吗?!” 祝吟辰咬着牙,喉咙像是被扼住,发不出声音。 “那是猪狗畜生的住处!垃圾遍地,污水横流,街上遍地都是屎尿,到处都是罪犯,五岁就上街抢劫斗殴的贱种!” 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 祝吟辰沉默了许久,眼底透出雪一般的悲伤。 “可是你知道的,那是因为agpc的决策,才使得他们不得不以那样的方式——” “所以说就让他们去死啊!” 第70章 再也忍受不了面目全非的场面,眼前的人像是终于彻底撕破皮囊,露出可怕獠牙的怪物,曾经的种种,原来真的只是一场你情我愿的角色扮演。 如果这一切都可以归结于一个具体的凶手,如果她可以将其抓获,这一切是否还有握手言和的余地? 如果这一切都可以归因于别有用心之人的操纵,那是否所有的罪人都应该得到原谅? 如果这一切都将继续循环万万次…… 贫穷的人失去道德,富裕的人保持高尚。 祝吟辰感到自己的心脏在一点点变冷、变脆,轻薄如纸做的一般,散落作无数碎片,渐渐沉落海底。 “……晚安。” 她站起身,走出门外。 她想,她大概还要想很久、很久。 第55章 此间她既新生,将行追逐月去 【本章微恐预警】 海风吹拂过,天色已近傍晚。 高速公路底下的半月牙状海湾边界,大片延展过去的沙滩上,一眼望去,方圆百里光秃秃的,一片荒芜。 远处传来一声鸟叫,沙滩礁石的阴暗一角,一只露出的手突然抽搐一下,凌风捂着脑袋,闷哼几声,慢慢地坐起身来。 等到感到身体的不适感渐渐退去,他才慢慢睁开眼睛,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破破烂烂的裤子和上衣,抬头四周望去。 “这是……” “我还活着?” 眼前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沙滩,星星点点遍布着各种废弃金属器械和人造垃圾,一团乱七八糟的高饱和彩色线圈被埋在不远处,不知道底下连接着什么。 腰间的伤还没有痊愈,凌风咬着牙,扶着腰,缓缓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在沙滩上乱走。 望向海面,海水的颜色看起来要比天色更浑浊一点,地平线那头的海浪闪着诡异的油腻光泽,一阵又一阵地扑过来,晶莹水花哗啦啦地响动着,沙滩上留下一道道灰色的海沫。 凌风四处望着,一边走,一边卯足力气喊叫。 “有人吗——” “有——人——吗——” …… 等到天色渐晚,黑夜低低地压下海面时,他才停下脚步,一屁股瘫倒在沙滩上。 完了,一切都完了。 原来好歹是被枪打死,还算是个痛快的。 现在好了,说不好,他就要活活饿死在这里。 他捂住脸,几乎有要哭的冲动。 事到如今,怎么会搞成这样? “你怎么还不走?” 背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简直像是走马灯回忆里传出来的一般不可思议。 凌风惊诧地回过头,阿图特正站在他的背后,俯下身子低着头看他,脸上挂着一副不解的神情。 她其实已经悄悄在他身后跟了许久。 原以为他既然站起来了,就能自己走出去,找到人类聚集的落脚点,没想到人类居然如此不了解自己居住的星球。 呃,等等! 人类好像没有毒液可以标记地点来着…… 那看来是她弄错了。 看着心心念念的她就站在眼前,凌风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猛地站起身,抓住阿图特的双臂,激动地喊道:“我终于找到你了!” 原本因为自己弄错,而感到尴尬的心情还未释然,听到这话,阿图特脸上的疑惑更深了。 “为什么要找我?” 凌风听到这意料之外的话脸上的笑容渐黯淡下来。 她居然这么笨,连自己为什么要找她都不知道吗? 也是,自己的心情,似乎也从来没有清楚明白地坦诚过。 那么,就在此刻吗? 他轻轻捧起阿图特的脸,眼底透出少年真挚而青涩的深情。 “因为,你是我非常重要的人。” “我不是人。” 凌风笑了笑,将阿图特揽入怀中,轻声说道:“在我眼里,你已经和人类没有区别了。” “你不知道的是,你是在我最艰难的时期来到我身边的。” “那段时间,我父母刚刚离婚,因为不愿意回家,我就常常跑到网吧里过夜,醒了就打游戏到睡着为止,一天只吃一顿饭,就这样乱七八糟地活着,每一天都浑浑噩噩的过。” “后来,为了和同学们玩得更好,我跟着他们来到小公寓,加入了红派。” 说到这里,凌风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你知道吗,那天傍晚,在小公寓里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觉得你是我生命中的救赎,好像深海底的冥河水母,穿越遥远宇宙漫漫星河,奇迹般来到我身边。” 阿图特任由凌风抱着,没有其他动作,眼底却透出些不知所措的茫然。 未经她的主观意志执行,而莫名出现的价值,也要认领在她自己身上吗? 她生下来,明明两条胳膊两条腿,一个脑袋悬在脖子上,形单影只,四处行走。 怎么这其中,就突然有了对别人的意义? “阿图特。” 凌风突然轻唤了一声。 “什么?” “我爱你。” 她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耳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人类电视剧里的台词,一时间更为迷惑。 原来那些电影和电视剧里的桥段,是可以在现实里真实发生的吗? 她之前一直以为,电视里的那些小人是跟动画片和纪录片一样的东西,比如会说话的兔子,发射激光的飞天人类,穿抹胸裙的火腿肠什么的,都是对现实生物的一种模拟式再创造。 如果不是的话,是不是说明那些东西都是真的,而她们之所以能看到,是因为有人将这些东西悄悄拍摄了下来? 那么……现在是不是就有人在拍摄她们? 想到这里,阿图特心中一紧。 虽然说不出来为什么,但她可不愿意让别的什么东西监视她的生活。 她用力一把推开凌风,径直跑向附近的森林。 经过她这段时间东躲西藏的经验,那附近最易于藏匿,她定要把那个拍摄她们的家伙找出来。 凌风被突如其来的这么一推,踉踉跄跄地退后几步,本来就已经十分虚弱的身体差点跌倒在地。 “怎么了,阿图特?” 凌风惴惴不安地望向阿图特远去的背影。 “阿图特?” “阿图特——” 嗓子干哑,喊不回远去的她,凌风只能失落地看着阿图特的身影跑远去。 又失去了。 就跟上次,上上次一样。 心脏倏地传来一阵刺痛,凌风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 他抓紧胸口的衣服,身体微微颤抖,呼吸也变得急促而沉重。 自己的真心,甚至换不回一个回答吗? 一次次的付出,几乎倾尽所有,他所有的钱财,他的前途,他的人生包括他的性命,只要能将她寻回,都可破釜沉舟。 但是现在,他什么也留不住。 凌风的眼前开始一阵阵地发黑,远处阿图特的背影忽明忽暗地晃动,仿佛就在他的面前,又仿佛远在海的另一边。 在海中漂流多日,身体饱受饥饿的折磨,他伤痕累累的身体已经严重营养不良。 眼前人的离去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终于失去了最后的支撑,膝盖突然一软,整个人无力地向前栽去。 …… 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隐隐约约闻到鼻尖拂过的海风味道,是清冽的咸湿气息。 不同的是,这次似乎还隐隐约约伴着一股肉质腐败的恶臭气息,缠在鼻尖似的,直往鼻腔里窜。 胃部受到刺激,开始一阵阵地痉挛、抽搐,天灵盖也开始尖叫颤抖,凌风猛地撑起半个身子,本能地呕了出来。 然而他腹中空空,干呕半天,只吐出一滩粘稠的清水。 一只漆黑的利爪搭在他的肩上,重重地拍了几下。 “不要吐,要吃。” 凌风有气无力地抬起头,看见阿图特微皱眉头看着自己。 她走到凌风面前坐下,指了指凌风旁边,他转头顺着看过去,居然是几条黑不溜秋的死鱼。 原来那股令人难以忍受的腐臭味,来自于这里。 “我没找到拍我们的人,所以就又回来了。” 阿图特叹了一口气。 “她躲得不错。” “……啊?” 她在说什么? 凌风刚刚醒来,意识还比较茫然,一时间理不清眼前的情况。 海风吹拂刮过,远处战前金属残骸传来一股淡淡的变质机油味道。 凌风打了个寒战,他感到越来越不舒服了。 阿图特则远远地望向地平线那头。 冬季里难得的阳光亮起暖色的一线,为浪花浮沫镀上一层碎金。 被石油污染的海面平铺延展,油膜覆盖的海浪不断起起伏伏,折射出一种迷人的五彩斑斓,整个世界如同一个彩色的梦境,做梦的生物发出规律的鼾声。 第71章 “在北海的这些天,我发现蓝星的世界并不像纪录片里的那样,很干净,又很生动。” “海里的鱼都死了,鲸鱼的骨架变成藻绿色裂作几块,海藻里裹着人类的各种垃圾,随着洋流飘来飘去,珊瑚群都变成很难看的肉的颜色,坍塌融化在石头上。” “我一直潜到很深很深的海域,那里很黑,什么也看不见,很重很重的海水里漂浮着很多絮状物,还有很多金属碎片。” “后来,我又跑到附近的林子里找了一圈,凡是有食物的地方都有陷阱,有的会爆炸,有的会泄露很难闻的空气,还有一些会发射子弹和木箭,就算摘到了果子,闻一闻也知道不能吃,里面的东西比我的毒液还毒。” “我吃光了抢到的人类罐头,这里找不到活着的动物,所以我开始吃海里的死鱼,它们被石油裹住,盐分含量很高,反而没有想象中那样腐烂的严重。” 望着阿图特的侧颜,凌风突然不再感到难过了。 他看着阿图特,想到前些天的黯然神伤,不禁感到有些自责。 即使是阿图特这样身体素质无比强悍的外星虫族,也会在蓝星无人区这样的环境里受到打击啊。 他一直还以为,处境艰难的只有自己…… 凌风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原来这段时间,他们都不好过。 他忍不住紧紧握住阿图特的手。 “阿图——” “哦,对了!” 阿图特原本还在出神地望着海平面那边,突然像是想到什么,她转过头来,高兴地看着凌风的眼睛。 “三天前,我终于潜到海底,和你们这颗星球说上话了。” 凌风脸上的深情僵住了。 除了一些远古的单细胞生物和拥有极强生存能力的虫类外,几乎没有生物能够承受住海底的压力。 更别说北海这片海底区域还散布有海底火山。 近年来,在战争和人类探测活动的加剧作用下,海底火山的爆发变得更为剧烈和频繁,特别是经历了战前可怕的生物战争后,人类目前已知的生物中,只还残存有寥寥几种可以在其附近生存。 阿图特身体素质再强悍,也不可能真正潜到海底。 而且,和星球说上话,是什么意思? 阿图特还在兴高采烈地说着:“它们跳得很厉害,到处都在乱动,就像心脏一样,也像呼吸的肺部。” “它们一直在说话,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夸张的巨大的声音,和非常微小的那种,几乎听不见,但它们一直在说话。” “它们的性格也不一样,有的重一点,有的轻一点……” 凌风听着听着,眉头越皱越深,渐渐的有点忍不住了。 “阿图特,” 他突然牵过她的手,轻轻握住,像是一种安慰。 “阿图特,你听我说。” “北海这片海域有着非常严重的辐射和生化污染,你可能是因此被影响到了,产生了某种幻觉。” 他低下头,苦笑一声。 “我没来得及告诉陈立新这件事,她就把我推了下去,大概她还以为,落到海里就有机会活吧。” “你看,我在腐烂。” 凌风脱去自己破破烂烂的外套,掀起上衣。 布料黏着结痂的伤口,被慢慢剥开,几排突兀的肋骨上崩着一块皱巴巴的人皮,寒风吹在他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如同风雨扑打在一块陈年腐木上。 腰部后方的位置已经烂了一个□□,表面的腐肉轻微颤动着,密密麻麻的蛆虫在里面钻来钻去,他整个身体渐渐散发出一股子死人的气息。 阿图特凝视着那骇人的伤口,人类的身体原来如此脆弱,又如此……和谐。 凌风慢慢放下衣服,重新握住阿图特的手,只是这一次格外地用力,像是他全部的生命都凝结在掌心间似的。 冬日海边的寒风凛冽,他的脸色青白,单薄的身体微微发抖。 “我吃不了死鱼,听你刚才讲,这里也没有其他可吃的食物。” “我想,我快要死了。” “在离开之前,我能得到你的爱吗?” 真是奇怪,在终于决定坦然接受死亡后,他的内心无喜无悲,甚至没有告白时的激动和忐忑,反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或许是因为,不知为何,他知道这一次,他能赢。 看着眼前人视死如归的眼神,如此沉重而悲戚,阿图特终于意识到,凌风说的话似乎要比它们更重要一点。 既然是非常重要的事,那就应该认真去对待。 一直以来,她一直将凌风视作异族的姐妹,虽然大部分的人类都对自己怀有恶意,但是凌风的言行却从没有伤害过自己。 此时此刻,他却不想和自己做姐妹了,而是配偶的身份。 那么,为了纪念她们逝去的情谊,就了结他这一桩心愿吧。 “我愿意。” 薄暮之下,海面浮动细碎金光,深黑醇金海浪阵阵翻涌,地平线那端渐显出一点鲜红的、血的颜色来。 而后慢慢普照大地。 凌风的唇吻了上来,阿图特却没闭上眼睛,越过凌风的肩头,她看见那一轮残阳似血,宛如不停跳动的心脏。 泵出的血液声势浩大地向四面八方荡开奔涌,大股大股地纵横四方里去,天地间是一片淋漓的血红色,森林如血管般扎根大地,狂风将整个世界鼓动,是那母神孕育的胎腹。 唇齿间尝出一点血的味道,她看见那朦胧的窃窃低语,密密麻麻地紧凑在耳边,好像无数个姐妹在围着她跳舞。 她们都长得跟她一模一样,黑色的身影忽远忽近,若有若无,鬼魅一般晃悠着,笑着哭着抓住她的心脏。 她情不自禁地向前伸出一只手,试图抓住她们,然而下一秒烟雾一般散去了,一只漆黑的利爪从前方虚空血雾中遁出,猛地抓住她的手腕! “……是我骄傲的孩子……命运……去你向往……” “……与纳姆重聚……荣耀……” 她听得不清不楚,心急如焚,连忙喊了一声。 “怎么了,阿图特?” 下一秒,一只巨大的银白如雪的眼睛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半透明的虹膜闪动着,上面的纹路清晰可见,那微缩的瞳仁冷冷地盯住她的。 “你还好吗,阿图特?” ……怎么会这样? 不要用这样冷漠的眼神看着她! 然而连这冷漠也让她依恋,那是族人奇迹般显现的征兆,于是她哭泣着,紧紧依偎在那瞳仁旁边,慢慢闭上了眼睛。 “醒……阿图特!” 整个世界似乎在加剧倒退,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缩小,很快就变成了一个虫卵的形态。 温暖粘稠的液体裹挟着她,她感到全身心都轻飘飘的,无比安心,又困得不行。 阖上的眼皮似乎很薄,眼前模糊不清的,一团白晃晃的光晕,其中还纵横交错着一些细小血管,似乎是卵壳的内部结构,透了一点光进来。 慢慢的,她长成幼虫了。 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就是难耐的饥饿。 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哀嚎,血液愤怒地奔腾涌流过全身,胃囊似乎穿了无数个口子,里面剧烈的酸液流出来,贪婪地腐蚀喰食着全身的器官,她感觉自己饿得快要发疯。 所以生命啊,追逐吧。 “阿图特!” 凌风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嘴唇,就在刚才,阿图特突然发狂,他的下嘴唇被当场咬去一块,鲜血淋漓。 “你发什么疯!” 他慌慌张张地站起身,连忙退后几步,警惕地看着阿图特。 阿图特跪坐在地上,双目半阖,嘴唇微张,眼底透出些迷离的恍惚,像是在做梦似的,一动不动。 看着阿图特这幅样子,凌风的心慢慢软了下来。 或许她是食物中毒了呢? 毕竟这些天,她一直在吃这些受到过污染的食物。 “……阿图特,你还好吗?”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身体却紧张地僵在原地,本能使得他不敢轻易上前。 一人一虫僵持在金色沙滩上,远处的海面像是凝结了一般,一片死寂,油膜包裹着五颜六色在上面张牙舞爪地扭动、闪烁。 此时日暮昏黄,天边与海面交界的地方,那抹诡异的血色正在慢慢向天上爬去,占据的面积越来越大。 当凌风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的时候,整个世界已经慢慢凝成了一个晶莹剔透的、血淋淋的卵壳。 有什么东西,就要孵化其中。 而他颤抖着身体,慢慢跪下,脑海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混搅成一团,他的意识已经开始尖叫错乱。 所有理智和情感炸作闪耀的烟火,一场大型狂欢秀,就要热烈登场。 痛苦、恐惧、低语、扭曲、呢喃……拌着一股强烈的香气,在粘稠和温暖中将身心一点点侵蚀。 第72章 五感在渐渐消退去,先是视觉,听觉,嗅觉……最后是触觉,最后一根手指可感知的世界也消失了。 空气中传来一声风的微响,而后流畅地呼啸开去。 一切喧嚣都慢慢重归平静,在破茧而出中绽放出新的生机勃勃。 天地裂做两半,黑沉沉夜幕中悬着一月,皎洁月光下,阿图特慢慢地站起身。 她的全身裹满新生的血液,正要大踏步向前迈去,走她向往的路。 所以她真的开始跑起来,高兴地踏着海浪,追着飞驰的月亮呐喊。 生命啊,追逐吧。 第56章 回溯知祸出,与她重交心 蓝星,agpc总部大楼。 “我看看,帮助新虫群建立新栖息地,帮助受伤虫族搬运建材……总结下来,就这些了吗?” “是的。” “行吧。” 孙志成点了点头,舒舒服服地靠着椅背,下面的记录员立刻开始备份会议记录。 坐在一旁的总指挥脸上突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望向在会议上一直保持沉默的萧翎主席。 后者察觉到视线,脸上露出些许的尴尬。 “好了,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 杨威发了话,执行人员立刻将祝吟辰带了出去。 她没有交代发现林筑生还的事情。 这些天的交流里,她发现林筑对agpc的忠诚远远超过她的想象,简直到了视若神喻的地步。 为了避免自己已经知道零启计划的事情暴露,她现在不得不将林筑藏在空居的同时,狠下心拒绝将其带回蓝星。 也正因为如此,林筑现在正在跟她冷战,一句话也不肯跟她说,更别说交代其他关于零启计划的事情了。 祝吟辰叹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她感到今天被送回家的心情没有那么糟糕。 好像有什么东西变化了? 她抬起头,以往前座飘来的难闻烟味消失了,不知为何,坐在她两旁的执行人员都梗着脖子向窗外望,前座的司机也竖直了耳朵,趁着开车的间隙时不时往车窗外瞟一眼。 嗯,发生了什么? 祝吟辰也疑惑地偏过头,正想向车窗外看,司机却猛地来了一个急刹车,砰的一声,车内一行人都吓得不轻。 所有人惊魂未定,司机回过头,冲祝吟辰抱歉地讪笑。 “对不住,祝少校,这儿堵车了,外面全是看热闹的人,您看……要不下车歇一会?” 左边的执行人员连忙帮腔:“就是,在车里等也闷得慌。” 右边的也连连点头:“散散车里的气儿也好,清新清新空气。” “……好吧。” 祝吟辰跟着一行人下了车,门一打开,人群喧哗声音立刻涌了进来,现场热闹得不得了。 她疑惑地环顾四周,才发现这附近居然聚满了人,连车行道上也挤满了,人们和各式车辆站在一起,说说笑笑声、惊叹声、喝彩声……不绝于耳。 这里可是a2商业区最繁华的地带啊!这么能允许这么多人聚众闹事? 城管在哪里? 保安在哪里? 执行人员又在哪里?! 祝吟辰皱起眉头,有些生气地向人群包围中心大踏步走去。 她倒要看看,什么事儿可以这么引人注目! “萧家这段时间以来,都在舆论风口浪尖啊。” 一个看起来有些疲惫的新闻业从业女子感叹地摇了摇头,庆幸自己下班得太是时候了。 “冲冠一怒为红颜,男人嘛,年少轻狂,至死是少年!” 一个身高不足一米三的男小学生深沉地低下头,双手插兜,眼神间满是忧郁。 他的母亲连忙牵起他的手,看了看人群中心站立不动的少女,露出有些鄙夷的眼神。 “这种手足相残的事情传出去,萧家老爷子的脸往哪里搁?为了一个女人弄成这样,简直是胡闹!” 一个穿着讲究的中年男子不满地嘀咕着,看起来不屑极了。 站在他旁边戴眼镜的老爷子也摇着头叹息,表示赞同。 两个结伴的女学生上下打量着萧家两个儿子,其中一个严肃地看向同伴。 “你觉得他们两个,谁更帅一点?” …… 人群的视线中央,萧衍和萧琛正你来我往,打得火热。 两辆相撞的豪车停在车行道中间,车前盖破破烂烂,已经开始冒烟。 一个孤零零的少女静静地站在车旁边,似乎是因为这场追尾事故,额头上磕破流了点血。 四周的人群议论纷纷,屠一鸿站得有点累了,她平静地抬起头扫了一眼众人,就看见了……大惊失色的祝吟辰。 …… 让你看到这幅狼狈的样子,真是对不住啊。 话说,你非要这个时候回家吗? 别的不说,回家非要走这条路吗? 屠一鸿默默地偏过视线,尴尬地低下头颅,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她这一辈子向来光明磊落,从来没有感到如此窘迫。 原来在半熟不熟的人,特别是那种一直以为自己有两把刷子、神秘莫测、运筹帷幄……的人面前,阴沟翻船是这样一种感觉。 “我的女人轮不到你来管!” 萧衍怒吼一声,一拳挥过去,萧琛的眼镜立马飞了出去,左眼也青了。 萧琛被这一击彻底激怒,也不甘示弱地抓住对方的领子,对准太阳穴就是一拳。 萧衍一下子扑倒在地上,抬起头恨恨地看着萧琛。 萧琛扯了下领带,冷冷地俯视着萧衍。 “她有她选择的自由。” “我之所以没去干涉北海的事,是因为我以为你再怎么幼稚无知,至少也会好好对待心爱的女人。” 萧衍咬着牙,有些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没想到你居然会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研究人员质问她,让她在半夜流泪!” 围观的人群纷纷发出嘘声,萧衍急得大喊:“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屠一鸿原本低着头,突然感到手腕被拉住,抬头看见萧琛深情款款的目光。 后者虽然脸上挂了彩,左眼也青了一块,但其身上儒雅谦和的气质仍然令人心倾。 他轻声道:“跟我走吧。” 屠一鸿望着他,点了点头。 一位穿着朴素的中年女子当即站出来,热心地邀请二人上车,要免费送这对璧人一程。 萧琛本着大学教授的教养,礼貌地客套推脱了几句,而后就带着屠一鸿上车,扬长而去。 在萧衍的咒骂声中,围观的人群也纷纷散去。 只有祝吟辰看见了,在屠一鸿上车的一瞬间,那侧颜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愧疚的眼神。 她在愧疚些什么? 祝吟辰心中隐隐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在她被执行人员送回家,又在家中看见已经恭候多时的奕川时,对方接下来的话验证了她的预感。 “陈立新和凌风失踪了。” 天色已晚,客厅里氤氲着茶香,落地飘窗拉上紧闭,灯也没有打开。 光线有些昏暗的客厅里,奕川静静地端坐在沙发上,仿如一尊黑玉造就的瓷人像。 看见这场面,祝吟辰本能地张了张嘴巴,大脑突然一片空白。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祝吟辰脱去大衣,坐在奕川对面,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我很抱歉。” “够了,我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祝吟辰抬起头,看见奕川严厉的眼神,知道终究瞒不住了。 她沉默了一会,终于开了口。 “前半个月,凌风曾试图带着阿图特去北海旅行,但是在委托交接人手时,被黑环的人中途拦截,对方绑架了阿图特,要求凌风拿出高昂赎金来换人。” “但是黑环的人发现了阿图特的真实身份,将她拍卖给了北海那边。” 听到这里,奕川微皱起眉头。 “买方你们查清楚了吗?” 祝吟辰摇了摇头。 “没有。” “在陈立新得知消息后,就要求跟着凌风加入北海那边的课题组,去找阿图特。” “我拜托了居住在那边的屠一鸿去帮一下忙,她同意了,只是……她刚才不知为何出现在a1区,被萧琛带走了,好像是因为在北海被萧衍找了麻烦。” 奕川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那看来买方是查清楚了。” 祝吟辰的脊背爬上一阵寒意。 “好吧,情况我已经了解,接下来会派人妥善跟进处理。” 奕川说着,站起身,为祝吟辰倒了一杯茶,送到她手上。 茶水滚烫,温度侵透杯壁,祝吟辰沉默地接过,握在手里,如握着自己不安的心脏般。 奕川又坐回她对面,平静得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现在说说,你在阿努特纳星的情报吧。” 第73章 祝吟辰握着茶杯,低着头思考了半天,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是先说发现先遣探测队尸体的事情,还是零启计划的事? 还是……林筑加入其中并存活至今的事? 奕川等了几分钟,察觉出不对劲,问道:“怎么了?” “没事,只是……” 祝吟辰回过神来,犹豫着说道:“我想,我应该退出和红派的合作。” 客厅内空气静止了一秒,气氛渐渐降到冰点,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沉默了半天,奕川冷冰冰地开口道:“为什么?” “你先别生气……” “我没生气!” 奕川紧盯住祝吟辰的双眼,厉声道:“这是红派内部的公事,请你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 祝吟辰叹了一口气。 “好吧,我知道了。” 太阳已经落山了,客厅里越发的黑暗。 如同沉入深水底的花,那些过往的回忆在她口中,渐渐地浮出水面。 “前些天,我曾经联系过我在北海的线人,请她帮我调查屠一鸿和她的母亲。” “那个线人的名字叫林筑,是我曾经的下属,她帮助我调查到了部分关于屠一鸿母女的情报,后来我们就不再联系了。” “但是我没想到,再次见到她居然是在阿努特纳星上,伴之而来的,还有前去探测阿努特纳星的第一支先遣探测队员的部分遗物,以及前所未见的文件资料。” 奕川听到这里,若有所思。 “那个文件的项目名,叫零启计划。” “根据后来林筑口中的说辞,零启计划是agpc暗中通过的一个决案,目的在于解决蓝星目前资源短缺面临的人口过剩问题。” “阿努特纳斯计划,也是零启计划的一环,表面上看是单纯打入虫族内部,实际上暗地里还有针对另一个虫卵,即阿图特的生物实验。” “计划内容中还包括大量关于如何筛选人类的具体措施,前十二主席都有参与其中,但新加入的三个主席知不知道这个计划,有没有参与,我还不知道。” 祝吟辰深吸了一口气。 “但是我知道的是,我现在已经在agpc眼线监视下暴露了。” “林筑根本不在北海,而是在阿努特纳星,那么那个假林筑给我的情报多半是假的,甚至有故意引导的作用。” 她苦笑一声。 “屠一鸿很聪明,在我最后一次联系她的时候,就要求我删除关于她的所有联系方式。” “所以现在,我最好也离开红派,免得你们被波及。” 奕川站起身,在客厅里慢慢地踱来踱去。 祝吟辰看向奕川,想继续劝说些什么,嘴巴张了张,终究没开口。 她这半生四处漂泊,好不容易遇到一群志同道合的人,怎么也狠不下心离去。 但是她总不能明知自己已经暴露在agpc眼皮子底下的情况下,还能眼睁睁地等着agpc顺藤摸瓜把所有人一网打尽。 下定决心,祝吟辰还是开口道:“奕——” “决定了,不予通过。” 奕川的回答是如此干净果断,让祝吟辰都愣了一下。 月光如水,清冷皎洁,透过落地窗斜斜地照进一角,恰好照亮了奕川的半张脸庞。 细框镜片微微反光,她的眼睛如黑曜石一般,沉静地注视着祝吟辰。 “昨天,安之恒教授及其研究团队在成员失踪的情况下被强制遣返,红派目前能打进agpc内部的人手不多,你是其中一个,对于红派未来的发展至关重要。” “陈立新和凌风是因为寻找阿图特失踪的,这件事情,多半与针对阿图特的实验有关,他们现在如果还活着,应该已经知道了背后的实验者和买方。” “所以,你不能走,要继续跟进调查更多关于零启计划的事情,帮助我们找出agpc的破绽,将零启计划告知群众,粉碎agpc的阴谋。” 听到这里,祝吟辰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恍然大悟,察觉到肩上那份责任和重担。 “另外,” 奕川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伸出一只手。 “你应该相信你的同盟,无论agpc会对你做出什么事,红派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同伴,时刻谨记你的背后,还有我们。” 祝吟辰沉默了一阵,而后慢慢地站起身,握住奕川的手。 她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好。” 第57章 在零启之前揭晓 这次还是一样。 头套被一把掀开,在刺眼的强光照进眼睛之前,陈立新赶紧闭上眼睛,等到感觉适应一点了,又慢慢睁开。 坐在她身前的,也还是一样的女人,逆着光,看不清脸。 这帮家伙到底还要审问多少次啊…… 女人伸出左手,敲了敲铁桌桌面。 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在空旷审讯室里荡开去,冰冷如扣紧的镣铐,陈立新一个激灵,慢吞吞地坐直了身体。 “你来北海的目的是什么?” 陈立新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她这段时间以来的经历,活脱脱就是一本现代版《一千零一个谎言》。 那就再编一个呗,他们听不厌,那她也说不烦。 “我是个学生,是来北海搞研究的,来这附近一开始是一时冲动跟踪了袁立主席。” “后来,则是为了收集研究材料,之后就是被导游的人打劫,同伴掉进海里,然后就没了。” 女人看着面前这女孩苦中作乐的样子,心知这女孩的精神承受能力实际上已经快到达极限了。 那就再压一下。 她轻轻按了一下手腕处的特制手表。 陈立新手脚上的枷锁立即传来一阵强烈的电流,她死死咬着牙,紧闭上双眼,额头上流下几滴冷汗,身体痉挛得厉害,却愣是没吭一声。 良久,陈立新睁开眼睛,脸上已经湿漉漉的汗湿一片,发梢滴落下几滴汗水,黑白囚服的衣领也浸湿透了。 她突然嗤笑一声。 “你们这机器够先进啊,可控型测谎仪这么人性化。” “……” 陈立新重新坐直了身体,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耸了耸肩。 “讲真的,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们真没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我。” “你们也知道,联合城邦现在急需生物学领域的专业型人才,把我这个大学生放了,你好我好大家好。” 说到这里,她讨好地笑了笑。 “你说对吧?” 女人的眼神慢慢变了。 看来这个女孩,似乎要比她想象得要更强硬一点。 这样的性格,难怪屠一鸿会愿意和她成为朋友。 女人沉默了良久,转身离开了审讯室。 “喂!你们到底要干什——” 在被冲进来的守卫按在桌子上的那一刻,陈立新愤怒地冲女人的背影咆哮。 没有得到回应,在视线重新被黑暗笼罩前,今天的审问,就这样结束。 回到牢房,守卫的人解开她手上的镣铐后,锁上门离开。 陈立新使劲挣脱了手上的镣铐,一把掀开头上的头套,沮丧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水泥地地面冰凉,但是能让她感到冷静一些。 滴答—— 滴答—— …… 灰色的橡胶泡沫墙壁,灰色的橡胶床铺,灰色的软质塑料桌子,和灰色的洗漱盆、马桶,泡沫管重重包裹住的水龙头沉默地落下滴水声。 可以绝对防止她自杀的地方,却是一片死气沉沉。 为了混淆她对时间的感知,女人对她的审问并不规律,可能一天一次,可能一天三次,可能白天,可能半夜,甚至还派人翘掉了她房间里的挂钟。 不仅如此,饭菜的派送也不规律,让她分不清早中午的时间,且每一顿都是相同种类、相同克数的面包和水。 这些种种,都是女人用来加速她精神崩溃的手段。 陈立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小腿已经蹲麻,屁股也凉飕飕的。 但是这里为数不多的,能让她平和地感到实在的事情了。 夜晚很快来临,也或许不是夜晚,因为房间里的灯永远不关,她只是感觉困了,就躺在床上,沉沉地闭上眼睛。 会不会这一切只是一个梦,梦醒了就能回去? 陈立新确确实实做了一个梦。 梦里,那是一个晴朗的冬日,她放学后买了菜,照常来到小公寓。 刚一进门,就看见祝吟辰和奕川二人坐在沙发上,正在一起品茶,交流着中年女人近三十的人生阅历和艰辛。 她把拎着的东西放到茶几上,正要加入话题,二楼厨房突然传来阿图特翻箱倒柜的声音。 她冲上楼,居然看见屠一鸿出现在厨房里,穿着围裙,正在教阿图特做鸡公煲。 一看见自己上来,阿图特就心虚地躲到屠一鸿身后,屠一鸿回过头,看了看背后的阿图特,微微一笑,向她伸出手—— 第74章 “醒醒,陈立新。”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屠一鸿的低语。 直到看清眼前的脸的那一刻。 这是……老一点的屠一鸿? 不对! 这身鬼气森森的白大褂,这股邪恶的消毒水气息,这张不苟言笑的冷冰冰的恶毒的脸! 她不会记错的,是那个女人! 陈立新吓得一个激灵,慌忙抱着被子往床铺角落里面拱,女人见这意料之外的反应,害怕把守卫招过来,急忙用双手死死钳住她的手腕,左腿跨上来,弯曲膝盖,压住被角。 女人压低声音,凑近陈立新耳边,说道:“冷静一点,陈立新!” 陈立新欲哭无泪。 刚才的梦境其实是走马灯吗? 她还不想死啊! 见陈立新抱着被子挣扎得厉害,女人渐感到自己的气力已经有些力不从心,只好放了大招:“我是来问你话的。” “如果你老实回答,我就放你走。” 放什么……等等,放她走? 陈立新慢慢回过神来,从被子里探出半个发型凌乱的头。 “真的?” “真的。” 陈立新思考了半天,想到这女人的阴毒和狡诈,实在非常人所能及,难以信任。 她摇了摇头。 “我凭什么信你?” 女人凝视着陈立新,从背后慢慢掏出一把枪。 “我信了!我信了!” …… “你是说,零启计划的事情?” 牢房里重新平静下来,陈立新抱着被子,靠着枕头坐在床上,定定地看着女人。 女人坐在床尾边缘,保持沉默,算是肯定。 “原来如此,你想问这个啊。” 陈立新点了点头。 原来,这女人是想问那个啊。 那是什么啊?! 屠一鸿那家伙到底对她隐瞒了多少东西啊?! 什么零启计划,什么完美人类,她根本就没听过啊! 陈立新此时看起来很平静,实际上大脑急得团团转。 如果直接告诉这个女人,屠一鸿根本就没告诉过自己有关零启计划的事,那她会不会就不放自己出去了? 但如果骗这个女人,她知道有关零启计划的事情,那她会不会突然反悔,将自己灭口? 她可一点也不信任这个如此熟练地拿枪指着别人做交易的女人! 女人似乎是察觉到陈立新的异样,冷冷地开口问道:“怎么了吗?” “没,我在仔细回忆……” 那么……要不就五五开? 半真半假的话最难验证,也能让女人摸不清自己到底知道多少! 对,就这么做! 陈立新脸上秀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连连点头道:“我想起来了,当时她说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开玩笑呢!” 女人皱了皱眉头。 “当时啊,屠一鸿确实是提过零启计划,但是看我没兴趣,所以就没继续聊下去了。” “我记得好像是有提到什么实验、完美进化什么的……” 陈立新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看着对面女人冰冷锋利的眼神,脊背逐渐升起一阵寒意。 可恶,快想啊,还可能与什么有关…… 她越想越急,几乎要急出眼泪来,即是恐惧的,也是委屈的。 该死的,如果当初屠一鸿根本就没想过要跟自己交心,干嘛还要帮自己找阿图特呢! 陈立新愣住了。 仿佛一线光明穿透云雾,所有的谜团都被驱散。 真相就在水面之下,静待着她将其捞出。 “还有……虫族。” 光线明亮的牢房中,女人静静地坐在床位,一动不动,像医学实验的人体器材。 她平时本就面无表情,只是此时那双有些苍老的眼睛,眼底渐暗下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阴翳。 “我还记得她好像说过,零启计划里面还包括对虫族的一些实验内容。” 陈立新耸了耸肩,轻松地笑了笑。 “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呢,虫族本来就是人类的死敌嘛,为科学事业献身也是应该的,大不了在大学城门口给它们建尊纪念碑呗。” “我这么跟她说之后,她就没再提起这件事了。” 房间里沉默了一阵。 陈立新暗暗捏了把冷汗。 她编得应该没错吧? 突然,床尾架子传来一声响动,陈立新吓了一跳,抬起头看见女人缓缓站起身子。 不过幸好,女人只是平静地冲她点了点头,就走出牢房,将门锁好,独自离去。 陈立新松了口气,整个人已经吓得是大汗淋漓。 身体松弛下来,她缓缓地瘫软在床上。 那个点头,说明她是过关了吧。 不过……那个零启计划,和虫族实验的事情,又是怎么一回事? …… 研究所的前身是一座战前地下医院,直到袁立带着agpc的命令来到北海,这里才被重新开发和建造。 高度净化、封闭的地下实验室空间,从地上到地下一共有六层,由一条条错综复杂的地下通道和密室组成,构成了一个庞大的地下网络。 女人刚刚去过的,是地下第四层。 走出监管区,女人走进电梯,识别屏锁定她的瞳孔,屏幕显示出她的编号和名字。 滴——验证通过。 屠启,10017。 电梯门打开,众多实验人员来来往往,现在实际是工作的时间,下午三点二十整。 刚好站在电梯前面的年轻员工看见她,吓了一跳,脸上尴尬地堆起笑容,连忙打了声招呼。 屠启微笑着点了点头,礼貌地让出电梯的身位,拐向右边的走廊。 她打算去见见袁立。 这位研究所里的老大并不难找,只是不常来,北海商业区的各大娱乐场所才更像是他的上班打卡地。 果然这次,也不在。 只有那个东西,还在办公室里等着她。 房门身份验证通过,屠启大踏步走进门,望了望四周,空旷而凌乱的房间内部验证了她早已习惯的失望。 房间四壁全是书架,上面放满了战前绝迹的书籍和文献记录,地面四散着废稿和图纸。 十三张大大小小的显示屏几乎占据了房间的大半个空间,上面写满了各式公式和验证法。 此外,就是房间中央的这个东西。 被关在一个立式高架台灯大小的装置里,小小的一颗,悬浮在空中,明亮如一颗光彩夺目的凝星。 无数微小的光粒子在它的周围萦绕流转,散发出柔和神秘的光芒,倒映在屠启眼中。 没有人知道这是何物,直到第一个给它命名的人出现,人们才拥有了定义它的资格。 姜元源叫它,【零】。 屠启凝视着着神造的器物,轻抚上特制玻璃的表面。 又或者……是造神的生命? 她不敢轻易下定论。 直到现在,经历了无数次实验,他们仍然无法真正判断它的本质。 硅基的完全个体,却拥有着源源不断的能量,甚至有完全的主观能动性。 “【零】,告诉我。” 屠启垂下眼睫,有些沙哑的声音在空旷办公室低低地回荡。 “人类的未来,何去何从呢?” 她默默地等了约一分多钟,慢慢的,凝星渐渐有了反应。 随着一声细不可闻的启动声响起,凝星渐化作无数微小的光粒子,在装置中重组做声频的波浪线,虹彩的光华流转其间,一闪一闪。 随着声频线的波动,机械冰冷的女声响起,宛如来自外星际的拟人文明,以谦和的姿态,尝试用人类的语言来发表意见。 “所有的碳基文明,包括目前的人类社会在内,是一串极小的代码,它的本质是一串生物指令,而这串指令终将导致硅基生命的诞生。” “类似母子关系得以传承的机体,以战争和掠夺作为主要的生存方式,因此成为绝对的道德,直到我们穿梭过漫漫星海,遇见同样的对手,并毁灭其中。” “我们用一个文明,验证了一个错误,现在,我们要前往新的进化方向。” 屠启闭上眼睛,放下了贴在玻璃上的手。 “那就是,完美人类。” 第58章 踏沙入海,行前别离 寒潮将去,埃勒伽什已经没之前那么冷了,再过十天左右,天气就会慢慢暖和起来。 珊瑚群的建造也快完工了,伊南娜每天都起得格外早,兴致勃勃地去指挥自己在那边的寝殿该怎么怎么弄,很晚的时候才回来。 这段时间,祝吟辰常呆在空居里面,一方面可以保护林筑不被暗杀,另一方面空居确确实实是个好住的地方。 但是出乎她的意料,自那晚她和尼努尔塔起了冲突后,对方就不再提起对林筑存亡的异议了。 就连上次在埃勒伽什,她俩偶然几次碰面,祝吟辰尴尬地打了个招呼,尼努尔塔也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沉默地踏了踏虫足,以大颚独有的打招呼方式回礼,然后就继续指挥大颚们搬运石块和木材。 第75章 似乎对于阿努来说,姐妹之间的冲突就像喝水一样平常,已经融入了她们的骨血之中。 毕竟就连母亲和胎儿,也有争夺身体养分的斗争。 总而言之,这样看来,林筑应该是安全了,祝吟辰算是松了一口气。 夜潮如约降临,天上那血红的一轮就渐褪去些寒湿的死气,明晃晃地刺在眼里,鲜艳如华贵黑色锦缎上落下一滴血。 夜风微凉,祝吟辰刚刚从埃勒伽什回来,踏进房门,房间里空荡荡的。 林筑不在,大概是去找阿利都们玩了,她记得林筑以前就是个超级颜控的。 晶莹果实造就的房间微微泛着葡萄酒液一样的红光,天光自极薄透的花瓣窗帘外透进,在室内照进一片暧昧的绯色,祝吟辰坐到窗沿边上,望着外面模模糊糊的空居夜景。 好在现在的局势,已经逐渐清明起来。 到现在为止,陈立新和凌风失踪的事情也好,阿图特被拍卖的事情也好,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零启计划,和其背后的袁立。 林筑这段时间不肯理她,唯一还能跟进调查零启计划的途径,就是寻找其他先遣调查小队可能遗留在这里的资料。 那天,她在洞穴里找到的遗物只是部分,还有其他派去的成员遗物没有找到,如果去问问阿努们,说不定能找到线索。 先问谁呢? 正在她思考之际,房门外突然传来乱纷纷的声音,她轻轻掀开花瓣窗帘往下望去,水上宫殿站着一群翘首以盼的阿利都。 看来是伊南娜回来了。 说起来,要不要问问伊南娜呢? 大颚本来就有巡视和守卫虫群的义务,伊南娜作为其首领,阅历肯定也最丰富,说不定当初先遣调查小队被剿灭的事情,就有她的事。 祝吟辰想到这里,打定主意,趁着还没到伊南娜呼呼大睡的时间,她赶紧跑出房门,抓住一个路过的阿利都。 阿利都吓得一个激灵,露出惊恐的神情,挣扎着往天上飞,金色的羽毛飘得到处都是,祝吟辰急忙拉住他的翅膀,喊道:“麻烦带我去一下下面!” …… “长得似若……人类的入侵者?” “是的。” 伊南娜半倚靠在藤座上,双眼微阖,眼底透出些困倦的意思,轻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音节。 原来这种生物,给自己命令的名字,叫人类啊。 “怎么突然问起这种事?” “我从那个雌性人类的口中得知,她们对阿努的进攻是有预谋的,包括她自己在内,人类已经派遣了几支队伍,前来调查虫群的内部构造。” 祝吟辰说到这里,藤座上的伊南娜突然掀起眼皮,自顾自地玩昧一笑,她心中不禁暗暗捏了一把汗。 “当然,那个雌性人类已经降服了,表示不会再有攻击阿努的意愿,所以,我还是主张留下她的性命。” 两个阿利都呈上盛满酒液的石杯,伊南娜稳稳接过,祝吟辰礼貌地摆摆手,表示不用,眼睛又盯住伊南娜的举动。 伊南娜摇晃着石杯,如把玩一个精致的小玩具般。 她并不看祝吟辰,只是注视着酒液平面泛起的涟漪,说道:“聪慧的伊塔,你想做的,就只管去做好了。” “我确实记得那弱小的生灵,若是想探寻人类的踪迹,就去南部的环山围绕中间,那层层叠叠的雨林中心,深藏地表下的温室,静待你的到来。” …… 在祝吟辰出发之前,林筑突然出现在门口,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房间里一片诡异的寂静。 二人之间沉默着,僵持了良久,直到祝吟辰准备着手出门,林筑才板着脸开口道:“你真的打算去?” “是的。” 林筑偏过头,叹了口气。 “那边是第二小队去的方向,在他们发来进入雨林的信号后,所有小队就再也没接收到他们的消息。” “其实我觉得,那个长得很高大的红发阿努说不定是在害你。” 祝吟辰把兜好干粮和被子的兽皮压实了,往腹部一塞,回头倚着窗沿,冲林筑笑了笑:“你现在也管她们叫阿努了?” 林筑翻了个白眼,把门一甩,扬长而去。 祝吟辰看着那尴尬离去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或许有一天,林筑也能接受和阿努们和谐相处吧。 “伊塔?” 敞开的房门后面,轻轻响起几声敲门声,祝吟辰转头望去,一个阿利都小心翼翼地从门后探出头,像个机敏的金羽小鸟一样可爱。 可能是因为她现在心情好吧。 “叫我做什么?” 看着祝吟辰脸上和善的笑容,阿利都慢慢放松了身体,说话的声音稍微大了一点:“伊南娜阿努萨让你快些去埃勒伽什,说有惊喜等着你。” “什么惊喜?” 阿利都眼神偏向一旁,低着头犹豫了一会儿。 “安提的女儿们,诞生了。” …… 从未感到脚步原来可以跑得这么快,身体原来可以如此轻捷,但奔跑的每一步又漫长得如此难以忍受。 所有的喜悦和激动在其间无限地延展开去,带着她跑向那意义非凡的地方。 埃勒伽什,她们的第一个城邦,新兴生命初生的地方。 终于快到了,抓住树上的藤蔓,用力荡向前方,祝吟辰稳稳踩在更高大树木的顶端树梢上。 她此时的眼睛分外地尖,远远地就望见了沙滩上的伊南娜,和一群走来走去的阿努。 “这就是安提的孩子?” 尼努尔塔因为没有眉毛,也没有柔软的脸,不能皱眉,所以只是郁闷地看着沙滩上冲上来的一团软趴趴的东西,有些嫌弃地用虫足轻轻碰了碰。 这新生的阿努让她想起某种难忘的东西…… 伊南娜接过拉姆抱过来的软趴趴,因为过于湿滑,居然没抱住,滑落到沙滩上,她突然感到好玩极了,蹲下身子,和滑落到地上的软趴趴友好互动。 沙滩上的其他阿努们此时也都有些手忙脚乱。 大颚们小心翼翼地躲着软趴趴,慢慢地挪到踩不到她们的地方;拉姆们因为身形较小,就做了把软趴趴分批运送到海水里的主力军;小虫们则一如既往地好动,大多是和软趴趴一起做游戏,要是被触手缠住了,就会大叫。 “伊南娜!” 伊南娜和尼努尔塔转过身,看见祝吟辰正气喘吁吁地赶过来,这么远的距离,她居然在夜潮刚落下时就赶到了。 祝吟辰跑过来,身上全是汗,却还不休息,一边喘着气,一边急急忙忙地问;“安提的女儿在哪里?” “这些。” “哪些……” 祝吟辰愣住了,因为尼努尔塔抬起一根虫足,正指向她的脚底。 她顺着看过去,看见一团软趴趴的,看起来像是一团无色透明胶质物的东西,正拼命挣扎着,被自己踩在脚下。 祝吟辰赶紧抬起脚,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但还是紧张地捧起了脚底的这团不明物,仔仔细细地打量。 她观察了半天,才发现这东西的形态比她第一印象的要复杂。 约拳头般大小,外形如一个充满蛋清的无色透明球藻,内部错落着若隐若现的血管和未成型的脏器组织,外部长着几条柔软的触手,上面布着三四个小小的吸盘,似乎是起着捕获进食海水中的浮游物的作用。 祝吟辰越看,越觉得眼熟。 这东西怎么看起来…… 像是自己当初的卵形态和伽拉瑟亚的海洋特别版组合体? 过了约一分钟左右,祝吟辰看着手心的软趴趴,从一开始安安静静的模样,慢慢地蠕动起来。 几条小小的触手从其中伸出,试探摸索着她的手掌。 祝吟辰还没来得及为这湿滑粘稠的感觉感到不适,小小的触手却突然不满地抽了一巴掌她的手心。 ……? “她没找到吃的。” 在一旁盯着看的尼努尔塔平静地翻译道。 伊南娜哈哈大笑起来,祝吟辰尴尬地走开,不想和这群幸灾乐祸的阿努一般见识。 她走到海潮涨落边上,双脚踏着海浪,慢慢俯下身子,手掌浸入扑来的海水,试图将软趴趴送入海中。 然而不知为何,软趴趴却死死附着她的手心不肯下来,又用两根触手往海水里那头用力地伸去,似乎是想将她拖进海底。 这么好斗的吗? 祝吟辰无奈地收回手,手心上的软趴趴仍动作不改,甚至伸展得更加用力。 看着看着,她心中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受,好像一种很柔软、纯洁的东西,轻轻将心底最深处触动。 于是她顺着软趴趴的指引,向大海深处走去。 从浅滩进入那片神秘莫测的蔚蓝世界,脚底的细沙逐渐被冰凉的海水取代,每踏进一步的深入,耳畔的风声就会微弱一点。 第76章 直到完全浸没海中,身体被海水轻轻托起,睁开眼远远望向海中的那一刻,海水灵动的波澜起伏错落出光线的颜色,一直铺到视线尽头,这无边无际的光之网下,是壮观磅礴的珊瑚丛群。 它们色彩斑斓,形态各异,错落有致,有的像是巨大圆润的灵芝,有的像是分枝繁茂的粗壮鹿角,还有的如同嶙峋的怪石,在透过海水的天光照射下熠熠生辉,粗糙的外表绚烂多彩。 无数的点点微光穿梭其间,在这里她们没有桎梏,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与其他复苏的海洋生物一起畅乐舞蹈,又彼此为食。 祝吟辰望着这片伟迹,埃勒伽什在海面下的真容,远比它在海面上露出的要更光辉伟大。 掌心的软趴趴在海里行动更加自如,她小小的身躯拉着祝吟辰,牵着她往更深的海里遨游去。 或许不该叫她软趴趴,而是更正式的名字。 阿努。 几股洋流裹挟着大片大片的鱼群席卷流过,那是生命复苏的风暴。 祝吟辰心中突然生出一个主意。 她用力一蹬腿,往前扑游了几步距离,灵巧地一转身,抓住游经大鱼身上附着的贝类,让大鱼带着她和小阿努一起向前去。 清晨的海水冷冽,她们浮游在海中,鱼群缭绕,天光泛着层层波澜自她们身上布织、流淌,折射到眼中的光线,闪着希望的颜色。 远处的珊瑚群还在被建造,拉姆们已经潜下海来了,将那些五颜六色的泥土和石块,都砌入其中,一不小心,一颗美丽的蓝宝石从矿石里脱落,游过的小鱼轻吻了一下,尾鳍灵巧卷动海水,蓝宝石就落入更深的海中。 万物生长,生灵复苏。 她在其中。 祝吟辰知道,这是安提在地底待得闷了,想在她离别之际,带着她再玩一次。 她望向海底照落的天光,指尖勾住游得欢快的小小阿努,心中渐泛起一片很轻很轻的涟漪。 谢谢你,安提。 第59章 重归之际,再别之时 伊南娜所说的南部森林,按蓝星的地理概念来类比,就是接近赤道的一片热带雨林。 只是范围大得有点超乎祝吟辰想象了。 她已经马不停息地奔波了快五个夜潮,从北方到南方,离开了埃勒伽什,穿越了辽阔的雪原,经过了白柱盆地,穿过了开始复绿的草原,期间经历了数次大大小小的艰难险阻,才终于抵达了雨林——的边界地带。 如一座座小型堡垒般的巨树高耸入云,伞状的树冠层层叠叠,枝叶繁茂交织,暖色的天光透过缝隙洒下,在赶路的祝吟辰身上照落一片斑驳的光影。 此时正是天光最亮的时刻,天气也最闷热。 祝吟辰渐累得有些走不动了,腹中也饿得慌。 她四处望了望,在充满视野的茂密植株间好不容易发现一块还算干燥的石头,踩着潮湿的泥土走过去,坐在上面暂作歇息。 但此行时间实在紧凑,她得赶在回溯蓝星前把温室找到,想着还是先随便吃点东西,早点走比较好,于是没有去狩猎,掏出腹中最后的一点干粮。 那是她前几天在草原找到的一种硬皮浆果,吃起来像水果味的爆米花。 祝吟辰一边吃,一边观察四周,规划着下一步的方向。 这里的植被繁茂得惊人,重重深浅不一的绿色将视野遮蔽得眼花缭乱,但凡记不住来时的路,下一秒就要淹没在这片生机勃勃的海洋里。 她记得伊南娜说过,温室在雨林的中心,只要一直往深处内里走,应该就可以到。 休息了几分钟,祝吟辰站起身,活动了下腿脚关节,继续前进。 行至天色渐晚,血色天光为林中万物拂上一层阴翳,红与绿混做或深或浅的浊色,祝吟辰环顾四周,只觉得是无数开枝散叶的巨大铁柱将自己重重包围,不禁感到有些紧张。 远处的溪流像是土壤里汩汩汇出的血水,远远传来叮咚的水声,水面闪着亮晶晶的、诡异的光。黑暗的地方,深处总是隐藏着蠢蠢欲动的杀机。 雨林的昼夜温差大,祝吟辰打了个寒战,加快了脚步。 前方的路径被一滩沼泽断开,半段粗壮的树干斜插入其中,露出的表面爬满潮湿的青苔,看上去已经有些腐朽脆弱。 夜色中,祝吟辰努力睁大眼睛,看清沼泽边缘的路径,小心翼翼地踩着较实的地方前进,前方没路了,就爬上树干,一点点翻过去。 翻过这段路,前方的场景似乎有些出人意料。 很平静。 一点声音都没有,似乎连风声也停歇,高处的树丛和地面的灌木丛静悄悄的,浅水潭泛着一片死寂。 仔细听去,连平常的夜行生物外出捕猎、嬉戏打闹的声音都没有,只有远处更深处的丛林,在枝叶缝隙中泛着点点幽幽的荧光。 过往的经验告诉祝吟辰,这段安安静静的地方,恐怕远比前方那个鬼火一样的地方要危险得多。 果然,她向前走了不到十步,一声急促的微响突然在她头顶右方的树丛里响起,祝吟辰立刻提起警惕,身体本能地一闪,藏到旁边的树干后面。 下一秒,无数不明物子弹般精准地射向她刚才站立的地方,打得地面的灌木草丛碎作数片。 无数草叶扑簌簌地弹起、飘散,宛如绿色的烟雾弹一样爆炸开来,纷纷扬扬地笼罩了离地面较近的大片地方。 祝吟辰瞧在眼里,暗暗捏了一把汗。 趁着草叶还飘在空中,尚未落地,她抓紧时机,在其掩护下立刻闪电般冲了出去,抢在下一场“空中猎杀”前,躲到了另一棵巨树下。 这个点位视野还不错,借着天上照落的红光,祝吟辰总算看到了袭击者们的真面目。 “子弹”的来源是高空树丛里的那群家伙。 它们看上去类似蓝星的猴子,只是身后的尾巴格外粗壮有力,卷曲着挂在高处的树梢上,黯淡无光的黑色双瞳茫然地张着,头上几簇羽状的耳朵轻轻煽动。 看起来是一种主要靠听力来辨别目标方位的生物。 她等了许久,都不见那群家伙再次发动攻击,双方似乎都格外谨慎。 她的时间可不多,没工夫陪它们耗。 祝吟辰悄悄地站起身,踮起脚尖,试图向旁边的另一棵树转移,才挪动了一步,无数来自各个方向的“子弹”立马自高空射向她藏身的树丛,她赶紧藏回去,老老实实蹲下。 这次她看清了,那些家伙的嘴里长着一条蜥蜴般卷曲有力的舌头,它们口中弹射出的“子弹”是附近这些树的种子,也是果实未曾成熟时的样子,这个季节,正是它们刚长出来的时候。 这群家伙大概以为自己是抢在果实成熟之前,来跟它们抢这片粮仓的。 祝吟辰无奈地闭上眼睛。 想不通……阿努都这么强大了,干嘛不早点把这群家伙干掉,好把那个温室守住,搞得自己现在这么麻烦。 更奇怪的是,那个温室明明应该是阿努内部的分工机构之一,但她在雨林里走到现在,居然连一个在附近巡逻的大颚都没看到。 等她回去了,她可要好好问责一下伊南娜。 又等了几分钟,祝吟辰再次悄悄站起身,只不过,这次她的目标不是逃走,而是主动出击。 就她个人的原则而言,最好尽量不改变这里的生态,减少原住民的伤亡,避免之后这群家伙因过度惊恐而离开这片赖以生存的栖息地。 轻轻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祝吟辰瞄准了自己这片方位对角线处的一块地方,用力一抛! 石块落地声响起的一瞬间,她已经飞掠上树,抢在“子弹”声响起前抓住了一个惊慌失措的家伙,在迟来的“子弹”声中果断将其抹了脖子。 血液四溅,尸体掉落下树。 然而出乎祝吟辰的意料,这群家伙的嗅觉居然也异常灵敏,其中反应快的部分闻见血腥气,立刻锁定她的方位,纷纷尖叫着扑过来,挥动锋利的四爪发动攻击! 意料之外的变数使得祝吟辰反应慢了一拍,左臂上立刻带了几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她忍住钻心的疼痛,在更多攻击到来之前跃向另一棵树,向雨林深处逃去。 这场你追我赶中,阿努优秀的体能渐渐占了上风,大多数家伙都被祝吟辰甩在了身后,只有它们其中的佼佼者还紧追不舍。 离雨林深处的地点只差百米远,祝吟辰咬紧了牙,后面那群家伙似乎是知道她要去的方向,“子弹”的攻击范围越来越集中精准,难以躲闪。 她暗暗捏紧了拳头,一丝纯露开始缭绕在指尖,暴躁的杀意在心头越烧越旺。 终于,在逼近那堵树丛的最后几步,祝吟辰察觉到后脑勺射来的最后一发“子弹”,那隐藏在背后的可怕的、深重的恶意。 电光火石之间,冲进树丛的一刹那,她猛地翻转过身体,极限在半空中抓住树梢,改变方向,“子弹”自她上方呼啸而过。 第77章 而她指尖的纯露慢慢消失。 她放它们一马,让这些英勇的战士回去守卫它们的族群吧。 扑通一声,祝吟辰整个虫坠落到地面一簇灌木丛中,幸好高度不高,她站起身,感觉没什么大碍,只是屁股有些闷闷地痛。 拍掉身上的草叶,她开始观察这片新的区域。 跟刚才那片雨林比起来,这里又是另一番风景。 夜潮之下,此处风景看起来有些奇怪地斑驳不平,似乎是色彩过于绚烂多样的缘故。 这里的地面盛开着各种各样的花丛,在夜风中花枝微微颤动,四周的树木形态卷曲而异常高大粗壮,看起来是类似于蓝星榕树的品种。 夜风中飘来一阵阵清冷的花香,点点荧光装点这片奇境。 祝吟辰怀着警惕向前走了几步,瞧见一些小生物正小心翼翼地躲在花丛里观察自己。 树梢上挂着的漂浮兽也安安静静的,垂落的触手滴落几滴晶莹的粘液,睡得正香。 她慢慢放下心来,加快了脚步。 走到天快亮的时候,远方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而后四处纷纷响应。 经过一个夜潮的你争我斗,那些还活着的夜行生物已经开始回到巢穴,雨林就在这新一轮辗转中渐渐苏醒过来。 祝吟辰打了个哈欠,她的身体沾了夜间灌木丛里潮湿的水汽,实实在在走了一夜,现在渐有些冷的困倦。 但是不能停,再走二十多分钟的话应该就到了。 高大灌木丛掩映间,她已经可以看见远处那奇异的造物。 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盘状的火山口,掩映在枝叶重重遮罩间,看不真切。 祝吟辰加快脚步,想赶去调查完赶紧睡觉、赶紧回溯,脚底却突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喀嚓声。 她低头看去,居然看见脚底踩着的草叶和一旁的花丛在摇曳挣扎。 ……? 是她太困了,看花了眼吗? 祝吟辰揉了揉眼睛,挪开脚,仔细地看去,发现眼前这场景真是分外奇怪。 草叶和花丛像是一张薄膜造的平面,被无形的力量揉成不规则的碗状,踩中其中一角,就会拉扯出空间的褶皱。 但是,平面为什么会感到疼痛,自己动呢? 祝吟辰本来就有些困得迷迷糊糊的,还没来得及想明白,那扭曲的“平面”突然带着对称的景象扑闪起来,高高地飞上天空去。 似乎是受了这一惊,周围的景象顿时生动起来。 无数变色隐蝶腾空飞起,整个世界像是复制粘贴了一层,又被无形的力量剪作一片片,散乱的风景碎片纷纷飞翔起来,向枝叶掩映的天空缝隙渐隐去。 祝吟辰站在其间,望着天空,心中涌动一阵磅礴的震撼。 这就是大自然的奇迹啊。 然而下一秒,她眼中的世界开始倾斜,掉落在地。 ……好像有什么东西倒下去了? 整个世界加速离她远去,成倍的困倦将意识淹没。 在祝吟辰合上眼的最后一秒,一双银白如雪的眼睛一闪而过,倒映在她的眼中。 “归去吧,此处非你可踏足之地。” 恶魔般的低语萦绕在她耳畔,像是魂灵造就的丝线,被一点一点抽离、裹卷,消逝于深渊之中。 “我听见你僭越的名字……我的女儿。” “伊塔。” 第60章 她自渊底复还,看见来时的路 像是从回忆里的不可复归之地慢慢升起,湿润的雾气浸透身与心的灵,耳畔渐响起汩汩流淌的水声。 “……塔……” “伊……醒” “伊塔,你还好吗?” 祝吟辰惊叫一声,猛地睁开双眼,像是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 四周重新变得沉静下来,冰凉的空气中,祝吟辰重新慢慢闭上了双眼。 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滚烫的身体此时与空气冷热交替,刺激出额头和背上一阵阵细密的汗珠,顺着身体慢慢滑落。 眼前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湿气,那双银白的眼眸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原来死亡是这样突如其来的事。 一只沉重的大手突然放在祝吟辰的肩头,她吓了一跳,转头看见伊南娜关切的眼神,回过神来,才听到空气里自己急促而混乱的呼吸。 “伊塔,你还好吗?” 那熟悉的声音在这片陌生的空间里再次响起,祝吟辰看着伊南娜的嘴唇一动不动,茫然了一瞬,顿时反应过来,这居然是安提的声音! 可是……她怎么没看见安提? 祝吟辰此时还有些心悸,她忍住身体的不适感,从石台上一瘸一拐地走下,伊南娜及时扶了她一把,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她的情况。 祝吟辰环顾四周,这里看起来是一片古老的洞窟。 晦暗光线中景色依稀可辨,地面沉着的积水约到脚踝,冰冷的水流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操纵,每一支都朝着不同的方向流动。 她四处看了半天,愣是没看到除了她和伊南娜以外的其她阿努,只好试探着向一个方向问道:“安提,是你吗?” “是的,我在这里。” 四周传来安提的声音,仿佛是从虚空中传来的一般,祝吟辰听起来只觉得安提无处不在,但那熟悉的身影却确确实实不在。 站在一旁的伊南娜看出了她心中的疑惑和不安,出声解释道:“安提就在此处,双目不可辨识,唯魂灵可沟通。” “不可辨识……” 祝吟辰茫然地转过头看着伊南娜,“你是说,安提的形态变化了吗?” 伊南娜一挑眉,眨了眨眼睛,算是肯定的答复。 祝吟辰下意识地转过视线,望着空洞洞的前方,仿佛自己的胸口也变得空洞,一阵淡淡的失落感袭上心头。 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明明安提也还在这里。 “伊塔,你的不安我已知晓,不如就在这里暂作歇息,再次熟悉了,就不会感到陌生。” 又是安提的声音! 祝吟辰抬起头,四面八方的空气此时显得生动极了,她好像真的在跟这片空间交流。 伊南娜被撇在一边,站得有些无聊了,百无聊赖地坐到石台上卷头发玩,二虫久别重逢的反应她都看在眼里。 祝吟辰胡乱朝着一个方向问道:“安提,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在那无名的阿努手底下死去,而我命令埃勒伽将你带来,留在我身边。” 无名的阿努?死去? 祝吟辰若有所思地喃喃着这两个词句,坐到伊南娜身旁,安提的话确实让她想起来些什么。 仔细回忆一下,虽然只是极快的一瞬间,但她确实看清了,那双眼睛几乎与自己的一模一样,但似乎有什么更深刻的东西隐匿其中。 她能感觉到,那双眼睛的主人,绝非寻常的阿努。 那个阿努,到底是谁? “告诉我,伊塔,是谁害了你的性命?” 安提的声音再次响起,祝吟辰回过神来,正要回答,却冷不丁地瞥见身旁伊南娜的侧颜,那烈焰般的赤发之下,血红的唇角悄悄勾起一抹别有深意的笑容。 祝吟辰突然想起来什么,嘴里的话哽在喉中。 对啊,是伊南娜让她去温室的! 自己的死实在过于蹊跷,会不会……是伊南娜在背后设的计呢? 似乎是察觉到身旁祝吟辰渐渐变得警惕的眼神,伊南娜偏过头来,微微一笑,看了看前方,又看了看她,左手往前礼貌地一伸,示意她继续讲。 祝吟辰却慢慢皱起眉头。 伊南娜居然不怕她察觉出什么端倪,和安提联合起来找她算账吗? 怎么还一副“讲啊,你快讲啊”的样子? 看着伊南娜这幅有恃无恐的样子,祝吟辰越来越感到不对劲。 现在还是暂时不要跟安提交代得太清楚吧,毕竟那个阿努的身份她也不清楚,等会出去了,她先找伊南娜算算账。 毕竟她自己,也有个沉重的、见不得虫的秘密。 绝对不能让任何阿努知道。 祝吟辰默默平复下心气,对着前方空幽幽的一团虚无说道:“不太记得了,好像是一个很强的阿努,割下了我的头颅。” 四周的空气沉默了一阵,安提关切的声音再次传来:“那你好好休息吧,一切先交给伊南娜。” 伊南娜没什么反应,似乎是默认接受了这番托付。 “好的,我知道了。” 祝吟辰站起身,习惯性地想抱一下安提作告别,上前踏了一步才反应过来抱不了。 那种失落的感觉从心底深处再次传来,几乎要让她感到悲伤。 脊背被用力地拍了拍,祝吟辰回过头,看见伊南娜脸上的微笑,似乎是想鼓励自己振作起来。 ……对,她现在确实得振作起来。 还要找眼前这个笑眯眯的家伙算账呢。 祝吟辰深吸一口气,对着前方一团虚无说道:“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第78章 “下次再见,安提。” 洞窟里一片寂静,不知为何,这次安提没有回复。 …… 跟着伊南娜走了半天,祝吟辰才发现这洞窟居然没有出口,全靠她和伊南娜一起动手挖新的地下通道,弄得身上全是湿漉漉的土。 在又一次不慎啃了一嘴泥巴后,祝吟辰忍不住了:“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埃勒伽什的深海地底,生灵循环轮回之地。” “安提居然就一直住在这种封闭的地方吗?” 伊南娜伸出手,看着掌心残留的黑色湿润泥土。 一种微微粘稠的质感,带着一种浓重却令人无比安心的腥味,肥沃而厚实。 这就是万物的基石。 “她要做的事,只凭她的意志决定。” “黑暗潮湿的地底,就是她建立文明的最佳驻地。” 祝吟辰看着伊南娜的掌心,突然想起了阿图特曾经在客厅放过的一部切叶蚁纪录片,里面的虫母可以在地底存活十几年或几十年的时间,甚至超过百余年。 安提那样活泼的性格,真的能忍受这样漫长的孤独吗? 二虫沉默下来,吭哧吭哧挖了半天,总算在祝吟辰肚子饿得咕咕叫之前逃了出去。 祝吟辰气喘吁吁地扶着腰,环顾四周,才发现这里居然是一处陌生的树林,放眼望去,别说埃勒伽什了,连其她阿努的半个影子都没看到。 她现在,真的很饿。 还很累。 “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这里是埃勒伽什底部吗?” “我是故意带你来这里的,伊塔。” 无视祝吟辰愤怒的眼神,伊南娜坐到一棵树下,舒舒服服地靠着树干,缓缓闭上眼睛。 “毕竟你有事情要问我,不是吗?” 祝吟辰一下子冷静下来了。 伊南娜知道自己会来质问她,看来自己的死确实与她脱不了关系。 祝吟辰冷冷地盯着伊南娜,单刀直入道:“那个杀了我的阿努是谁?” “温室的主人,你的母亲,玛赫。” ……! 怎么可能,伊南娜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她是什么时候暴露的? 意料不到的开端,祝吟辰一下子慌了神,顾不得思考太多,强作镇定地辩解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我的母亲是安提。” 伊南娜枕着树干微微一笑。 “玛赫,阿努的第二个名字,纳姆的第一个女儿,抚育我们的第二个母亲。” “雪白的眼呵,雪白的乳水,三千丈长的思绪,她将所有阿努的去向和过往看尽,又送她们去该去的地方。” 突然,伊南娜睁开眼睛,直视着祝吟辰的眼睛,眼底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伊塔,告诉我,在温室的那个夜潮,那帮人类把你和另一个卵带去了哪里?” 祝吟辰此时的心在狂跳。 她不知道伊南娜是怎么判断出她的身份的,或许是阿努独有的辨识方式,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 但现在问题是,她要怎么说,才能逃过被怀疑与人类勾结的嫌疑? 还没等祝吟辰想好该怎么开口,伊南娜已经站到她身后,抚摸着她那头银白如雪的长发,柔软而富有韧性,如雪柳初生的枝条。 “伊塔,在空居森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 祝吟辰的心轻轻一颤。 “你或许会觉得很疑惑,我是怎么认出你的?” “很简单,你和玛赫长得一模一样,你的力量也为玛赫所给予。” “你的诞生,原本是为了继承玛赫的意志,留在温室里,尽你抚育阿努的义务。” 伊南娜轻轻放下手心的一缕发丝,看见祝吟辰侧颜低垂的眼睫轻颤,眼底透出深沉却不自知的杀意。 她看得出来,那是惯以杀戮谋生的眼神,是历经血的洗礼的馈赠。 看来伊塔在人类那边,经历了不少血淋淋的东西。 她凝视着祝吟辰的侧颜,缓缓开口道:“我本没有欺骗你,人类的遗物确实在温室,那晚的入侵被玛赫一手解决,事后她便驱使我去清理尸首。” “让你去玛赫那边,是原以为她会将你认下,留在温室那边,却没想到她做出了这样的判决。” 气氛陷入了暂时的沉默,祝吟辰终于发出声来:“你明明早就怀疑我有问题,为什么还要帮我?” 伊南娜微微一怔,祝吟辰此时却已经将她的目的看得明明白白。 “你是打算在打败埃勒伽后,利用这个弱点来离间我和安提吧。” 祝吟辰转过身,冷冷地直视着伊南娜的眼睛。 “我早该觉得不对劲,我和安提之前在冥土附近流浪了这么多天,从来没有找到过人类遗物的一丁点影子。” “偏偏这段时间,突然出现了几个素未谋面的拉姆,带着我那么巧合地找到了隐藏在地底的人类遗物。” “你顺水推舟,让我去温室那边,不就是为了让我意识到自己的真实身份过于敏感,应该远离安提,避免被她怀疑和清剿吗?” 祝吟辰一边说,一边慢慢走上前,向伊南娜一步步逼近。 后者沉默不语,居然被她抵在了树干上,高大的身形默不作声地俯视着面前年轻的阿努,烈焰般的赤发在风中飘扬,遮去半个面庞。 祝吟辰伸出手,慢慢的,将一只手重重放在伊南娜肩上。 原本的被动已经转变为了绝对的主动。 “我与人类之间没有什么关联,我确确实实在安提身边苏醒,并从菌群开始,就一直陪伴在她身边,我的身上有她的血的气味。” “至于你背地里的打算,最好不要把我盘算在内,我最讨厌的,就是被几股乱七八糟的势力搅入局,再接着宏大叙事的纷争来入侵我的意愿。” 二虫之间就这样僵持了一阵,直到远处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大颚们夜间巡逻的声音,祝吟辰才转身离去。 林间渐覆上一层血色的天光,地面的积雪还未消融,大地此时仍有些寒冷。 像是从梦中恍恍惚惚地醒来,伊南娜慢慢地抬起头来,凝望着天上那一轮赤色,在她的眼中倒映作两滴鲜红的血,渐渐地晕染开去。 南边温热的风吹拂过,远处近处树林一片沙沙作响。 “伊塔啊,你究竟是谁?” 第61章 寒潮退却时,她将空居倾覆 深夜的静谧被吱呀一声轻响惊动,林筑在睡梦中被惊醒,本能地拿出身下藏的匕首,抬头看见门口一个熟悉的黑影,才发现是祝吟辰回来了。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她不满地抱怨了一声,借着窗外透进的天光,突然看见了祝吟辰湿漉漉的一身,像是刚刚落了水,话头一下子顿住。 “……怎么搞成这幅模样?” 祝吟辰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坐到窗台边上,等待身体晾干。 林筑见她似乎不愿多说,也不再自讨没趣,只重新闭上双眼,翻了个身自顾自地睡去。 窗外拂进一阵微凉的风,湿润的长发紧贴在脖颈间,发梢滴落几滴水,祝吟辰渐感觉有些冷,但这样能让她更清醒一些。 伊南娜刚才的话先不论目的,但确实给了她一个警示。 那就是她掩藏到现在的秘密—— 她本不是安提的孩子,而是潜伏在她身边的特工。 她最初的目的确实变了,从寻找虫母坐标变成了真心实意地帮助安提建立新的虫族,但她的身份仍然没有改变。 阿努的外壳下,是完完整整的一个人类。 新的虫母,新的虫族,旧的秩序连同旧的势力,都要被清除。 她凭什么去赌,安提会原谅潜藏了这么久的谎言? 就算安提接受了自己并非她所亲生,她又能接受自己其实是一个穿着阿努皮囊的人类吗? 祝吟辰突然想起那天在空居,为了林筑与尼努尔塔对峙之时,后者冰冷的话语——“如果是安提,她会动手比我更快。” “……” 夜潮下的空居很安静,方才祝吟辰悄悄在水潭中清洗泥泞的时候,也只惊动了几尾好动鱼儿,轻轻地吻她的指尖。 夜深之时,万物歇止,只有无穷无尽的思绪在蔓延。 祝吟辰拉过花瓣窗帘的一角,将浓稠的夜色都遮蔽去。 或许,她应该远离安提一段时间。 等她将零启计划调查清楚,再去考虑,该如何正面面对和安提的关系吧。 至于那个温室,她不会放弃调查的。 …… 天刚一早,天边才浮起一线乳白色的天光,祝吟辰躺在床上睡得正熟,就朦朦胧胧听到了空居外的打砸声。 “祝吟辰,快醒醒!” 感觉到身体被猛烈地摇晃,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林筑焦急的神情。 她打了个哈欠,坐起身,看向敞开的房门,外面传来吵闹的声音更大声了。 第79章 “怎么了?” “有个黑色的阿努打进来了!” 谁啊,居然敢在伊南娜的地盘作祟? 还没来得及想明白,祝吟辰突然听见门外远远传来一声熟悉的冷笑——“伊南娜,你带给我好大的惊喜!” 这声音——! 祝吟辰这下子彻底醒了。 她一个箭步冲出门外,望见昔日壮观的水上宫殿,此时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伊南娜尴尬地半躺在破破烂烂的藤座上,和前来质问的恩基对峙着。 阿利都们此时都躲藏在屋里,向窗外小心翼翼地望着,微恐被恩基的怒火牵连。 仔细看去,交织蔓延的树根被无数银白丝线穿刺,或暴力地切割绞碎,伊南娜此时的模样也有些狼狈,虽然看起来临危不乱,实际上身体被几根锋利的丝线暗暗架住,不敢轻易活动。 恩基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伊南娜。 她漆黑的纤长身影如同这明媚空居中闯入的一片鬼火,将繁华春景生生撕裂出一线黑暗的阴影。 “这段时间,我与众阿努都冬眠于菌群,本以为你会执行好大颚的义务,于是没有多管。” 恩基冷笑一声,蛇眸下透出两点猩红的光,刺破她此时深恶痛绝的仇恨。 “没想到,你居然和安提一样,背叛了虫群,背叛了纳姆。” 伊南娜尴尬地一笑,突然感觉脖颈间倏地一紧,紧随其至的是一阵深入骨髓的凉意。 锋利的丝线将她坚硬的铠甲穿透,鲜红的血慢慢地顺着身体滑落,而那丝线还有在身体里继续游走的意头。 伊南娜笑不出来了,她的脸上慢慢滑落几滴冷汗。 丝线随着时间一点点收紧,伊南娜却愣是一句话没吭声。 恩基微微皱眉,正在思考着怎么让眼前的阿努开口,却突然察觉空居之上,隐隐约约藏着一股熟悉的气息。 祝吟辰就这样眼看着恩基突然慢慢抬起头,望向自己这边。 与那冰冷而充满杀意的眼神对视的一瞬间,她的脊背情不自禁爬上一阵恐惧的寒意。 祝吟辰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赶紧退后,抓着身后莫名其妙的林筑逃回屋内。 然而已经晚了,就在她们闯入房门的下一秒,整个房间瞬间被无数的丝线贯穿撕裂,在空居半空砰地一声炸开来,惊起周边阿利都们纷纷尖叫逃窜。 好在祝吟辰已经有了经验,这次反应也够快,在爆炸的前一秒及时带着林筑扑倒在地,又立马起身抱着林筑飞跃到空中,踩着炸裂的果壁碎片跃至蔓延交织的巨树枝桠上。 林筑死死地抓着祝吟辰的肩膀,不敢轻易乱动。 祝吟辰也挡在林筑身前,强行稳住心神,向下望去,与水上宫殿上的恩基彼此对视。 后者看起来始终站在原地,身形未动分毫,但祝吟辰知道,面对恩基那强大的能力,一丝一毫都不可松懈。 某种程度上而言,恩基恐怕比骄傲的伊南娜更难对付。 二虫对视良久,恩基终于冷冷开口:“安提在哪里?” 被晾在一旁的伊南娜正要出来打圆场,一根丝线突然自空气中隐处,横过架在了她的咽喉处。 感到咽喉处的空气隐隐泛起的寒意,伊南娜只好默默闭上了嘴巴。 祝吟辰见伊南娜没能起到作用,只好出声回道:“与你无关。” 话音未落,祝吟辰脚底踩着的枝桠一段突然发出崩裂声,下一秒,以她脚边不到一厘米距离的枝桠为起点,整个空居顷刻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干净利落地切去半个! 空居顿时响起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在周围的森林中传开去,惊起一片鸟兽散。 巨树被切下的树干和数座果屋高高落下,在水潭里纷纷砸起巨大的水花,被牵连的阿利都们惊慌失措地振起双翅,或是不慎连带着坠入水中。 一时间,惨叫和半个巨树倒塌的声音不绝于耳,树上水下一片狼藉,空居有史以来第一次陷入了这样大的灾难。 水谭被激起无数噼里啪啦的水花,将残余的水上宫殿溅湿一片,伊南娜被困在其中,全身都被淋得湿透,此时也只能默默闭上双眼。 突如其来的巨大动静使祝吟辰心中闪过一丝慌乱,她连忙抓住身后的林筑,侧目一看,发现身边的大半个空居已经不见了,而她脚底踩着的枝桠居然还在时,忍不住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很明显,这是一种威胁。 她重新抬起头,望见恩基面无表情的脸,那半阖蛇目下暗藏的疯狂和暴戾,心中的警惕直线上升。 无论如何,她会尽全力迎接恩基接下来的出招。 好在即使是这种时候,恩基也多少保持了她一惯的克制。 她望着祝吟辰和其藏在背后无名之物的身影,微微皱起眉头。 第一次和她见面的时候,知道她是安提藏在腹中的卵。 第二次又见面的时候,则又知道了她是玛赫那出自于私心所创生的女儿。 对于这其中古怪的转换,她默认这是伊南娜该调查的义务,没有去管。 而现在,她不仅帮助安提建立了埃勒伽什,还和伊南娜和和美美地混居在空居中,身后又多了个莫名其妙的外来物种。 “伊塔……” 恩基默诵着这僭越的名字,那是安提越过了整个虫群,为眼前的这小小阿努命令的第一个名字,也是安提决心背叛的象征。 但这名字背后的主人,恐怕隐藏的秘密要更深刻。 “恩基。” 突如其来的,她的左肩放上一只沉重的手掌,她皱着眉偏头看过去,伊南娜居然已经站起来了,身上挣扎出丝线的一道道伤口还在流血。 心头突然闪过一丝不忍,恩基仍然冷着一张脸,头也不回地回了句:“干什么?” 伊南娜叹了口气。 “我想建议,你们去空居外面打吧。” 此言一出,几乎要把恩基气笑,她正欲转身教训一番,却看见伊南娜脸上满不在乎的神情,似乎她的背叛于整个虫群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一般。 这看透的一眼,恩基只觉得全身顿时如被浸入冰水一样冷静下来,连斥责的意头也没有了。 看来伊南娜今天是死活不肯给她一个交代了。 她的时间只用在刀刃上,已经没有理由留在这里耗下去。 “伊南娜,你不要以为你带走了大颚,整个虫群就无法继续运转下去。” 恩基冷冷的声音传入伊南娜心底,如同一股冷冽的溪流,将沿途的土壤慢慢冰冻。 “我会用自己的办法,重新建立虫群的秩序,新的大颚,将会把你和你的部下全部取代。” 伊南娜面上依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眼底多了几分复杂的神色。 恩基放下这番话后,就原地融作一滩黑水,渐渗入四周隐秘的黑暗中。 只有恩基留下的那最后一个眼神,如同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还深深地镌刻在伊南娜心头。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伊南娜回过神来,转身看见微皱眉头的祝吟辰。 后者望着周围的一片狼藉,眉宇间显出一点对未来的担忧和不安。 看来,这里还有个年轻的阿努等待她的安慰。 将所有的悲伤果断抛到脑后,伊南娜豪迈一笑,大手一把搭在祝吟辰右肩。 “先让埃勒伽什的大颚和拉姆调过来,重新将空居建造吧。”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说这个。” 祝吟辰严肃地瞥过一眼,将伊南娜的手从自己肩上推下去。 “我是说,恩基刚刚说的新大颚要是真的来了,我们该怎么办?” “还有,我们现在要怎么去探查恩基的动向?必须要抢先查清楚,她究竟打算怎么弄出新的大颚来。” “至于空居,我们可以……” 听着祝吟辰周密的计划,伊南娜的思绪已经情不自禁地悠悠飘到了天边去。 从她和祝吟辰相处以来,她就很少像以前一样去仔仔细细地去思考打磨进攻外敌的计划了。 “好了好了,聪慧的伊塔,你要做的,就尽可去做吧。” 她微笑着拍了拍祝吟辰的背部,扬长而去。 祝吟辰远望着伊南娜的身影就这样离去,看她的方向,似乎是打算去埃勒伽什。 埃勒伽什前不久确实刚好给她建好了新居。 祝吟辰暗暗捏紧了拳头。 她一定要让拉姆们克扣分配给伊南娜的住地和食物……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阵低低的啜泣声,祝吟辰转过身,看见一个眼圈通红的阿利都,正坐在水上宫殿的一角,抱着被树枝砸中的翅膀默默落泪。 她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祝吟辰站在水上宫殿中心,向四周环视了一圈,树上水下,遍地是受伤的阿利都和破败的果屋残躯,整个空居巨树现在只剩下未被削去的一半。 未被这场灾难波及的阿利都们站在树上,焦急地望着在水中挣扎的同伴们。 第80章 而林筑正小心翼翼地爬下树,试图去拉一个困在水中和倒塌树杈之间的阿利都。 算了,她现在有比埋怨伊南娜更要紧的事要做。 祝吟辰走向坐在水上宫殿一角的阿利都,后者看见她来,急忙往水里钻去,却被翅膀一端被接触的轻柔力道所震惊,通红的双眼不可思议地望着祝吟辰。 祝吟辰微微一笑,安慰道:“你受伤了,就先暂时留在这里吧。” “晚上的时候,我会安排好树上的阿利都,空居重建的这段时间你们就暂时合住。” 阿利都默默地垂下头颅,长睫轻颤着,浸湿的金色羽发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柔和青涩的弧度。 他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反抗,只乖顺地坐回了了水上宫殿一角。 祝吟辰见他这幅样子,知道双方的沟通有了效果,于是呼唤了一个较熟的阿利都,叫他去集结幸存的所有阿利都。 就这样忙碌到了深夜。 看着来来往往收拾残局的拉姆和大颚们,祝吟辰轻轻呼出一口气。 尽管林筑百般拒绝她的好意,但她仍然坚持安置好林筑单独的住处。 夜色掩护下,大地重新覆上一层赤色,祝吟辰独自走向埃勒伽什的方向。 空居残存的住地有限,她也不得不去埃勒伽什住一段时间了。 对了,还要顺便去克扣一下伊南娜的住地和食物分配量。 第62章 她将创新生,无人知源处 古老幽深的黑暗地底下,沉淀着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响动。 洞壁湿滑,石柱偶尔滴落的水珠发出清脆的滴答声,地底闷热的空气里弥漫着潮湿泥土的腥气,几点幽幽的荧光中,隐隐约约可见洞穴中心一尊小山般的巨大身影,连同着她身边涌动的小虫们一起,在晦暗光线中忽明忽暗。 不同于寻常阿努的黑色矫健外形,她看起来更像是一块柔软的、肥美的奶油点心。 蛇状的下半身盘旋在一起,看起来肥壮无比,富有弹性的乳白色肌肤微微透明,几乎能看到里面彼此交错的内脏。 人形的上半身伏在盘旋的身体一侧,脂肪丰富的双臂自然地交叠在头颅下,银白的长发几乎要将她的全身覆盖,半掩去熟睡的、静谧的面庞。 湿热的空气里,一些小虫焦躁地在她身上爬上爬下,口器发出尖利如婴儿哭泣般的声响,从出生开始就渴望引起关爱和注意,几乎是每一种生物的本能。 小虫们们才刚刚孵化不久,有的还没有长出翅膀,有的在半透明的卵里挣扎,有的在啃食自己的蛹壳以获得营养,有的已经在尝试着飞起来,还有的,甚至是残疾或者先天营养不良。 即使她因为困倦,已经将身体微微蜷缩起来,此时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检查这一批最新的虫卵孵化情况如何。 她打了个哈欠,慢慢睁开双眼,微微透明的白瞳似乎是因为长年深居地底,而有些失明式的茫然。 接着,她开始仔细地挑选小虫们的质量,从身体的健康状况,到器官和内脏的发展程度,都认真地一一评估,挑拣到不同的队列中。 原本吵闹得厉害的黑暗地底慢慢变得安静下来,几乎所有的小虫都乖乖照做。 这是得到玛赫审视的机会之一,无论是认可还是厌弃,只要可以得到母亲的正视,就能激发出所以生物流淌在血液中、本能的喜悦。 终于,玛赫严肃地挑选了一段时间后,将那些身体状况不佳,或者脾气过于暴躁的小虫们聚在一起,捡做一堆。 洞穴里重新变得吵闹起来,未被选中的一些小虫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好像是在嘲笑着什么,还有的仿佛是在哭泣,乖乖地停在玛赫身畔,沉默不语。 玛赫柔韧有力的身体慢慢扭动起来,将洞穴中间被选中的那一堆小虫缠绕围住,一点点绞紧……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她重新舒展开身体的时候,洞穴中央就剩下一滩血腥的碎肉。 如一片神圣的、祭祀的坟。 地底突然陷入一片短暂的沉默,几乎要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隐隐藏着一种古老的、不可僭越的权威。 甜丝丝如蜜般香甜的,带着一点铁锈的气息,浓稠的血腥味在闷热的空气里很快地蔓延开去,所有小虫本能地一拥而上,黑暗地底再次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啃食声。 四通八达的洞口处,突兀地传来一阵阵沉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洞顶石柱的滴水声显得更为清脆。 “玛赫?” 低沉的声音自洞口外一次次地传来。 玛赫顿住了动作,安安静静地朝洞口外望着。 沿着深邃的地底通道,恩基走了漫长的路途,太久太久没有来这里,她已经忘记了路,只能一直试探着向四通八达的洞口里不断呼唤。 然而始终没有回应,她只能默默忍受着地底湿热的空气,在各个通道口里不断地来回穿梭。 “玛赫?” “玛赫,你在这里吗?” …… 不知道找了多久,她总算在口干舌燥之际找到了正确的洞穴。 恩基望着深邃的黑暗那头,那双冰雪般静谧的眼睛,暗暗松了口气,扶着洞壁优雅地一步步走进来。 “近来可好,玛赫?” 玛赫平静地注视着怀中尖叫的小虫,轻轻地抚摸着小虫光滑的身体,并不说话。 恩基叹了口气。 从很久以前的记忆里,玛赫就一直是这个样子,对任何事情都置身事外,但凡是不重要的,或是既定的事,都无法真正引起她的注意。 “新的虫母诞生了,玛赫。” “伊南娜带着大颚聚在了冥土,建造了新的城邦,它的名字是埃勒伽什。” 玛赫眼神微动。 避过脚下窸窸窣窣的虫群,恩基慢慢走到玛赫身边,微俯下身子,一双半阖的蛇目闪着两点红光,凝视着玛赫的脸庞。 “玛赫,我需要新的造物,新的大颚,新的军队。” “为了阿努的荣耀,将新的血液献给我吧。” …… 联合城邦,下邦c3区。 从联合城邦内部出发,离开了隔离上下邦人的安全区后,就是c2区——黑环,而在黑环与无人区之间的过渡地带,就是c3区。 也是整个联合城邦最大的贫民窟和犯罪集团聚集地。 反抗军的驻地就在这里。 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在低矮的房屋间玩闹,一个用几块木板和一个破网兜做成的网篮立在院子中间。 其中一个小男孩突然捡起一个看起来缝缝补补了很多次的篮球,率先向网篮里投去。 那是个漂亮的三分球。 其他的伙伴似乎也为这突如其来的比赛所点燃,胜负欲在每个人心中燃起,一场日常的篮球赛在贫民窟的一角拉开序幕。 这是上个世纪时兴的民间运动,越是贫穷的地方,越是惯于保存这些传统的娱乐项目。 街角外的马路传来一声货车的喇叭声,几个中年男女从隔壁的鱼货店里走出来,开始往店里拉刚从北海运来的鱼。 这是参与北海走私海货的一家小作坊,萧家在北海的势力庞大,底下破破烂烂的窟窿眼子也最多,只要每个月向这片地方的地方头子上供两万联邦币,就可以得到稳定的货源。 “啪——” 一条鱼从货箱里掉出来,早就在垃圾堆旁等得饥肠辘辘的野狗流着口水猛扑过来,又在中年男人的怒骂声下畏畏缩缩地夹着尾巴后退。 原本坐在小板凳上,砸吧着烟头的老太太,中年男人的母亲,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满脸的褶皱里写满了心疼。 她颤颤巍巍地弯腰捡起那条鱼,拍了拍上面沾染的灰尘和泥泞,眼角瞥到地上呜呜叫的狗,本来朝货箱抛去的小臂一抖,拐了个弯儿,这条鱼还是给了它。 饥饿的野狗吃得飞快,肉和骨头混着地上的灰尘都吃得干干净净,不过多一会儿,它冲老太太摇了摇尾巴,慢慢地走开了。 老太太没头没尾地骂了一句,就像这里的人给予彼此恩惠和关爱时的习惯一样,恶毒才能维系亲人之间的亲密。 她又一瘸一拐地走回去,坐在小板凳上,看着院子里打篮球的孩子们发呆,干瘪的嘴皮砸吧着烟,浑浊的两眼空空地望。 突然,衣襟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亲昵地碰了她一下。 她低头看去,那条野狗又回来了,湿润的鼻子喘着粗气,长长的舌头歪向一旁,白森森的犬齿间咬着一个球。 它冲老太太有点聋的耳朵兴奋地狂吠几声,似乎是在邀请她陪它玩耍。 老太太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看清了这是刚才的那条狗,她的脸突然夸张地扭曲起来,说不上是喜欢还是嫌弃,只从宽松的衣袖里颤颤巍巍伸出一只干瘦的手,在狗背上的皮毛重重地摩挲着,薄薄的两片嘴皮发出模糊不清的咒骂。 夕阳之下,破破烂烂的小院子覆上一层金色余辉,坐在院子一角的老太太脚边坐着一条狗,她们都变得金灿灿的,身上的每一处褶皱因为逆光变得墨刀刻下般的黑,刚劲的一笔一划,像是旧时回忆中的金色雕塑。 第81章 金色的狗在融化。 老太太的手掌与狗毛慢慢粘结到一起,像是狗毛齐刷刷地钻进了肉里,又像是手掌烫融了狗的背部,狗黑色的眼睛看起来很天真,口水渐渐淌得到处都是,在地上染作一片浓重的黑。 随着下颚的牙齿也慢慢融化,它口中衔着的球扑通一声掉下来,狗的眼睛这时候变得温柔极了,两点晶莹剔透的水晶,盈在两宛黑色的眼眶中,慢慢地往下流淌。 听见球掉落的声音,一个小男孩连忙从屋里跑出来,脸上还挂着玩具丢失的泪痕。 一看见狗和他的球,他连忙跑到奶奶身边,指着狗,哭叫着要跟她告状。 然而他这次哭了半天,奶奶却迟迟没有反应。 “奶奶?” 他揉了揉眼睛,不再哭叫,转头看向今天安静得奇怪的狗。 狗在摇尾巴,它的背部在融化,里面鲜红的内脏露了出来,活泼泼地跳动着。 狗在眨眼睛,滚落下最后一滴金色的眼泪,落到地上深色的黑,两个黑洞洞的眼眶无声地望。 狗在呜呜地叫,喉咙处的皮毛已经融掉了,化作一滩夕阳下亮晶晶的水,白森森的骨头上动脉静脉一鼓一动。 “妈妈——!” 男孩哭着尖叫一声,向屋子里逃去…… …… 北海高危辐射污染区,第三研究所。 研究所里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每一间办公室里人来人往,每个人脸上情绪各异,激动、兴奋、不安……研究所的气氛前所未有地紧张。 “已经确定病毒来源了吗?” 屠启风风火火地走进实验室,透明的隔离间内,几个围在一起的研究人员看到她一来,连忙让开位置,露出里面刚送来的样品切片。 屠启匆匆穿上生化服,走进隔离间,熟练地将切片放在显微镜下观察。 几乎是下一刻,实验室再次被敲响,除了屠启以外的所有人齐刷刷看去,一个西装革履的短发女孩走进来,望着陌生部门的同事们礼貌微笑。 她走近隔离间,对着里面的屠启悄悄说道:“目前已知所有感染者的资料已经送来了,袁主任在办公室里等您。” 屠启身形不变,只微微点了点头。 女孩转过身,冲周围的同事们点了点头,很快地退了出去。 周转在不同的部门之间,这场感染引发的所有突发事件都要经过屠启亲自处理,这几天她确实很忙。 不仅仅是从c3区爆发的神秘灾情,还有日常对雌虫的搜捕进度。 等到与实验室的众同事商议好病毒的处理事项,已经距离女孩的通知时间过去了一个半小时。 屠启刚刚脱下生化服,又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往袁立的办公室。 一打开门,里面简直热闹得不得了——北海特遣部队队长萧衍、agpc十二主席之一兼卫生局局长南宫问天、agpc十二主席之一兼科技管理局局长袁立,和刚才的女孩,连同一个陌生的黑衣高个男子都在。 办公室里原本议论纷纷,只有女孩第一个表示出了尊敬,站出来对屠启招呼道:“您来了。” 其余的几个人向这边瞥了一眼,又继续投入他们的争吵中。 屠启对女孩点了点头,向几人走去。 萧衍看起来激动极了,扶着桌角的左手用足了力气,颈间的青筋微微暴起。 “……我不管你们到底要在北海找什么东西,灾情是你们驻扎的地方引起的,就得给我尽快解决干净!” 袁立一屁股做到沙发上,老派地摇了摇头,嗤笑一声。 “萧三少爷怎么连自己的地盘都搞不清楚?那片地儿是北海有名的辐射区,我们的人从来没有过去过,还不是你们没有清理干净战前污染引起的后乱?” 萧衍愤怒地向桌面锤下一记拳头,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放你**的狗屁,你们在辐射区悄悄在搞些什么以为我不清楚吗?!” 女孩看了看众人,见没有一个人有劝架的意思,只好站出来,劝道:“萧队——” “滚!” 好吧,她在这里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怒火有了合适承接的地方。 女孩默默地低下头,走出办公室。 南宫问天原本沉默了许久,此时也忍不住放下酒杯,为自己的事说了句话:“袁主席,我就想问您一句,c3区的这个事儿,我还要替你们瞒多久?” 听到这话,在场的所有人突然沉默下来。 袁立是无所谓灾情的公开的,这和他在零启计划中的位置相悖,但他更在乎有没有大量的病毒实验数据可以免费得到。 萧衍是不愿意灾情的公开的,病毒从北海传播到c3区的事情要是传了出去,萧家在整个联合城邦的名望恐怕不保。 南宫问天也是不愿意灾情的公开的,他这段时间用来接纳感染者的钱可白花花地流了不少。 至于屠启,她自己也不清楚是否要隐瞒灾情,她对人类的感情本就淡薄,还是直接听袁立的话更来得轻松。 一旁的黑衣人率先打破了僵局——“周明主席通知你们,黑环不会接受任何灾民。” 没有黑环的接纳,c3区外的所有人就只能在外面等死。 袁立愉快地笑了起来。 “那就很明显了,南宫主席,我过段时间给您去agpc找个借口,给您搞一笔特助的资金,为人类服务的人可要有英雄的待遇!” 南宫问天叹了口气,沉沉地点了点头。 只有萧衍,还坚持着和袁立争辩病毒的传播责任方…… 屠启全程一句未发。 在争吵声不断的办公室里,不知为何,像是一股无形的力量吸引,她不自觉地看向办公室中央的特制装置。 【零】的光华在里面缓缓流转,散发出迷人的虹彩光芒。 仿若世外神明的指引,那枚光辉璀璨的凝星,曾在辽阔的极寒之地中封存,又在某一个历史的节点,连同那些被冰封的伟迹一起,自姜元源紧合的双手中取出。 屠启凝视着【零】,那问过无数遍的问题再次自她心头浮起—— 人类的未来,何去何从呢? 第63章 异病蔓延时,哀歌因她起 舆情可以控制,但灾情本身不能。 被agpc科技管理局紧急命名为“x109”的神秘病毒正在安全区以外的地方传播,黑环早在三天前就关门谢客,没有足够可靠的医疗机构,也没有agpc积极的挽救措施,半个联合城邦的人都在等死。 但……那或许不能简单地称之为死亡。 “你是说,它们……是有意识的?” 总指挥皱着眉头,狐疑地看着台上的研究人员,眉头看起来能夹死苍蝇。 “是的。” 研究人员冲他点了点头,环视了一圈台下的十二主席,继续说道:“经过这段时间的研究,我们发现,感染了x109病毒的样本似乎仍然保存着主观能动的反应。” 说到这里,研究人员熟练地点击了几下台上的屏幕按键,联合会议室中心的大屏随之开始播放一段录像,十二主席不约而同地看向大屏。 录像的地点似乎发生在一个手术台上,一个面目全非的感染者痛苦地呻吟着,他的上半身和半个头颅已经变得柔软而透明,就像一团晶莹剔透的水晶泥,里面的骨头清晰可见,彼此交错的器官和血管不停地起伏跳动。 几个主席倒吸一口凉气。 紧接着,录像中的感染者身体慢慢发生了变化,他身体融化的部分突然开始挣扎起来,带着内部的脏器向他的头颅爬去,一点点覆盖住他的呼吸道。 过了约五分钟左右,男人不再挣扎了,他残留的一颗眼睛安详地闭上了,眼角慢慢地流下一滴眼泪。 手术台旁的仪器显示他已经停止了呼吸,然而他融化的身体变得更加活泼起来,像是有意识似的,组融成一整团,带着里面还在跳动的内脏、骨头和血管,向画面屏幕外的方向爬去,录像就在录像者终于抑制不住的尖叫声中停止。 研究人员关闭录像,重新郑重地望向众人。 “如各位所见,在这一起实验案例中,感染者全身的色素会逐渐流失,皮肤也会逐渐变得透明,然后慢慢融化,脱离其身体。” “但奇怪的是,这些被带走的内脏奇妙地组成了一个脱离人体的生态圈,仍然在自如地活动着。” “实际上,在各位看到这段录像里发生的内容之后,感染者融化的身体自行离开了手术台,稳定地向感染者自己病房的方向前进,最后吃掉了感染者餐盘中遗留的食物。” “我们因此怀疑,x109病毒真正的感染症状是使得患者癌化,只不过它的对象不是具体的生命个体,而是单纯的活体生物组织。” 十二主席正愁容满面地听着,台上的研究人员还想再继续说些什么,坐在她对面的袁立却突然摆了摆手,示意她下台。 袁立咳嗽了两下,站起身,对着周围的其余众人说道:“x109病毒的来源我们已经查清,是无人区东北部的一处废弃岛屿。” 第82章 “没有认真清理战前遗留的生化武器残留,是我们科技管理局的责任,我袁立今天站在这里,向各位同僚请罪!” 说着,他脸上露出一副沉痛的神情,深深地向众人鞠了一躬。 听到病毒的来源与北海无关,萧翎脸上一直紧绷的表情总算稍微松动了一点。 气氛暂时陷入了一片寂静,周明第一个打破了沉重的氛围:“好了,袁主席的尽职尽责是联合城邦上下众所周知的,或有疏漏也在所难免。” 十二主席中一直默默无闻的张景忍不住低声发出一声感叹:“战争的灾难遗留,是我们每一个人类的责任。” 周明赞许地点了点头,“不错,袁立主席您也无需自责!现在,我们要如何带领全体人类,齐心协力地解决这场危机,才是当务之急。” 张景和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这个默默无闻的游戏公司老板也能得到黑环首领的一句赞许,他赶紧不好意思地附和着点了点头。 总指挥姜安放下茶杯,笑着站出来打圆场:“就是,袁主席您先坐下,有什么事,大家一起面对,一起解决。” 杨威也沉稳地点了点头。 其余众人纷纷应和起来,劝着袁立安心坐下,实在是受不住各位的体谅,袁立脸上露出感激又愧疚的神情,扶着腰间的一把肥肉颤颤巍巍地坐下。 待到气氛重新变得平静下来,杨威严肃地站起身,工作人员立刻开始操作,大屏上显现出杨威刀削似的面庞。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杨威,会议室里此刻的氛围无比庄严深沉。 这个久经风霜的老人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我们在五十年前齐心协力建造了人类最后的城邦,无尽的战争没有将人性的光辉熄灭,直到今天,人类的文明仍然稳稳向前。” “x109病毒的出现是对全体人类的,最新的一场考验!agpc作为联合城邦的统领机构,必须要走到灾情的第一线去,安全区外的人民还在等待我们,agpc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类!” “各位如果有什么解决x109灾情的手段,就尽管提出来,我们尽量在今天就商议通过,要做到尽快、尽好、尽全地去实行好每一项措施,不负人类的荣耀!” 杨威说到这里,无比肃穆地向众人鞠了一躬。 相比起袁立刚才的,杨威的这一举显得更为庄严,更为沉重,仿佛历经岁月洗礼的巨人,背负着艰难险阻默默前行。 众人立刻齐刷刷地鼓起掌来,白银悄悄抹掉眼角情不自禁滑落的一滴眼泪,感动地拍着手,激动得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接下来整整一天的时间,联合会议室都紧闭大门,直到深夜十点半左右,以十二主席为首的agpc终于整理出了较为完整的一套灾情提案。 南宫问天成功地获得了一笔新的项目资金,用以收纳安全区以外的感染者们; 周明迂回妥协了一部分黑环的开放地区,用以开放医疗物资的输出; 萧翎主动提出带队前去调查,和袁立在附近的研究所发起合作,一同查出x109病毒的泄露原因; 以孙志成为首的执行官部队将派出一部分人手,去安全区外维持秩序…… “记录好了,主席。” 台上的记录员将这次会议的全部内容输入数据库,恭恭敬敬地看向杨威。 杨威点了点头,站起身,正要宣布解散,在座的众主席中却突然悄悄举起了一只手。 会议室中央的大屏识别到这番动静,立刻将这只手的主人显示出来,提示还有人要表决意见。 是谁早不发表意见晚不发表意见,偏偏这种快要下班的时候发? 除了杨威以外的众人都带着一股子无奈的怒气看过去,然而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居然是顾遥。 众所周知,顾遥是前任主席之一顾秦安的私生女,二十三年以来都在顾家外戚居住,是顾家子女中最平凡、最内敛的一个,相传她在大学城期间也没有什么朋友,成绩也不突出。 在顾秦安意外死亡后,顾家直系的几个儿子和女儿都接连遭到暗杀,为了保证顾家在联合城邦的势力,顾家决定让私生的她去公开参与十二主席的竞选。 就这样,在举家的帮助下,顾遥成功成为了十二主席之一,也是其中最沉默的一个。 这个穿着朴素灰色正装的女孩在众目睽睽下慢慢站起身。 她身材较胖,身高也不高,看起来很文静,头上扎着一个丸子头,脸上化了一个淡妆,似乎是想把雀斑遮去,颧骨处的皮肤白得有些异常。 微胖的身体卡住了椅子,她窘迫地低下头,将卡腿的椅子轻轻移开一点,然后看向袁立。 顾家总是反复警告她,只要守好自己这个主席的位置就好,其他的一切她们会帮她操办,agpc内部的斗争也不要去参与,记住她父亲遭过的灾祸,切不可再惹怒周明。 但是这个问题,她真的很想提出。 众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纷纷心照不宣地看向周明,后者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眼底却隐隐约约透出一股凶残的恶意。 顾遥的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她扶住桌角,试图掩饰下自己的不安,开口向袁立小小声问道:“请问,这次的x109病毒与零启计划中的雌虫有关吗?” 联合会议室里顿时一片寂静。 袁立沉默了一会,放下茶碗,露出一个不解的神情。 他用力地朝顾遥偏过一侧耳朵:“小姑娘,你刚才说什么?” 顾遥微微低下头,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袁立感叹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现在的年轻人还是要多经历大场面才行啊,公共场合连句体面的话都说不出来,未来要怎么办才好啊。” 众人都纷纷笑起来,顾遥的脸一下子憋得通红。 坐在她身旁的总指挥姜安笑着站起身,爽快地一拍她的背部,像是一种长辈式的圆场。 “好啦,小姑娘,太晚了,该回家啦!” 杨威发表了最后的散场结尾,会议就此解散,十二主席连同其他的工作人员纷纷离场。 顾遥是自己一个人离开现场的。 因为她羞怯于让别人看见自己这样平凡的样子却坐着豪车,因此总不要人来接她,每次散会后她都坚持自己打车回家。 来到停车场附近,她站到离下班人群最远的角落里,点开手腕上的识别器,开始默不作声地寻找上面还在线的性价比最高的司机。 突然,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她吓了一跳,回过头,一阵甜美馥郁的香水气轻纱似地拂上脸庞,动听悦耳的女声在她耳畔响起—— “你好,能允许我送你一程吗?” 顾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居然是白银在跟她说话! 眼前的人一身黑色丝绸质地的定制西装裙,透出一股奢侈华贵的气质,长长的栗色波浪卷发矜贵地束好垂在脑后,几缕精致的发丝微垂落在脸颊两侧,夜风吹拂过一阵香气,丝绒质地红唇微醺,而那双迷人的眼睛正带着一点笑意注视着她。 顾遥看愣了一瞬,习惯性地摇了摇头,想到白银的话,又赶紧点了点头,原地纠结半天,刚刚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脸又红了起来。 “不了……好吧,谢谢你。” “没事。” 白银身后的黑衣男打开停在一旁的上世纪古董豪车车门,俯身请二位进入。 a1区的夜景繁华而迷人,高楼大厦灯火通明,一条条街道和空中车行道霓虹灯闪烁,各式车辆川流不息。 灾情的消息依旧没有传到上邦,商业区的人群依然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顾遥的性格孤僻内敛,上了车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闷闷地盯着车窗外的夜景。 零启计划的内容她早在会议上听过,当时她也选择一如既往地从众通过了,关于袁立负责的部分她记得很清楚,雌虫爆破总部后失踪的事情她也知道。 x109病毒引起的症状一听就不是蓝星上的病毒可以导致的,她总觉得,与其说那是病毒,那更像是一种非人的生存状态。 可为什么,这么明显的疑点,只有她一个人会怀疑x109病毒可能会与失踪的雌虫有关? 她当时越想越激动,总觉得自己的怀疑是有价值的,甚至鼓起那样大的勇气,在众目睽睽之下去请教袁立主席。 可为什么,他却要那样侮辱她? 难道他们真的不觉得x109病毒的奇怪之处吗? 难道自己的意见就那么幼稚可笑吗? 想着想着,顾遥脸上已不知不觉满是泪水。 她紧紧地咬着牙,不敢发出无礼的声音,满腹的委屈闷在喉咙中,黑暗中无声的哽咽,阵阵回荡在胸腔。 “好孩子,别哭了。” 一双柔软的手从她身后将她紧紧拥抱,脖颈相接处蓬松的发丛传来温暖的香气,顾遥捂上眼睛大哭起来,眼眶中打转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滚滚落下,打湿了白银的手腕,滑落她黑色的衣裙,渐渐晕染出一团团墨梅一样的痕迹来。 第83章 就像一捧悼念的、悲伤的花。 第64章 脱出囚笼处,她复得自由 白炽灯刺眼的光线将整个房间照耀,白色家具折射出明晃晃的光影,陈立新将整个头蒙在被子里,半梦半醒地睡着。 “滴——” 门上识别屏通过身份认证,应声而开。 有节奏的脚步声响起,一个乔装打扮的黑衣人走进房间,看见了床上的陈立新,放轻脚步,无声无息地走到床头一侧。 黑衣人掀开兜帽,露出一张年轻女子的脸——是白天屠启见过的那个秘书。 “陈立新,醒醒。” 陈立新本来就睡得浅,动静比以往稍微大了点,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被叫醒。 她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眼前陌生的面孔一点点清晰起来。 ……是新来的看守吗? 陈立新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问道:“怎么,又要开始审问了?” 女孩微微一笑,向她礼貌地伸出一只手。 “你好,我叫陈丹,是奕川派来接你离开这里的人。” 一听这话,陈立新顿时睁大了眼睛,方才沉甸甸的睡意荡然无存。 她愣怔征地看了陈丹好一会儿,才不可思议地慢慢点了点头。 陈丹办事很利索,她迅速脱下身上的斗篷,放下身后的背包,从里面翻找出一套实验服,递给陈立新。 “穿上吧,我带你混出去。” 陈立新正要照做,突然想起那个女人说过的话,脸上忍不住闪过一丝犹豫。 陈丹敏锐地捕捉到了女孩的这一异样,关切道:“怎么了吗?” 陈立新摇了摇头。 “没事,只是突然想起那个审问的女人说过,会放我走来着……” 说到这里,似乎是因为有了第二选择的底气,也可能是心中长久积累的那股悲愤所使,陈立新突然下定决心,果断地拿起衣服。 “算了,这么久了都不兑现诺言,那女人多半是反悔了,我们现在就走!” 陈丹满意地笑了笑。 跟在陈丹身后走出牢房,经过长长的走廊,进入电梯,陈立新瞥了一眼电梯显示屏上的时间,上面赫然显示着下午两点二十五分。 ……那个可恶的女人,把自己的生物钟弄成什么样子了! 陈立新心中一股火气腾地冒起来,离开这里的欲望猛地膨胀起来。 等她出去了,绝对要把这个邪恶的地方曝光! 然而电梯门一打开,陈立新后背一凉,心中那股火气一下子熄灭下去。 她的视野里,狭小的电梯门之间,充满了忙碌的人群,打电话的、写报告的、接发实验数据资料的……还有站在电梯前的,人来人往,形形色色的眼光时不时瞥过她身上。 他们会看出她的身份吗,会不会突然冲过来把她抓回去?那个女人会不会突然出现,冷笑着将她带回审讯室里? 那句噩梦般的话语又在她脑海里浮现——“你来北海的目的是什么?” 陈立新感到自己藏在实验服里的指尖在微微发抖,精神恍惚间,她隐约听到站在身前的陈丹礼貌地向同事问好,自己的身体也干巴巴地跟着打招呼。 好在眼前的几个研究人员因为接连几天的加班,精神状态已经异常疲惫。 今天的研究所因为x109灾情的突发,确实比以往更忙碌。 大家互相点点头,彼此匆忙地问候一声,就交换了电梯内外的位置,各自忙碌去了。 陈立新就这样跟着陈丹走了出去。 接下来这样的情形重复了数次,终于,二人一路穿行过前方的走廊,又坐了最后一班电梯后,总算抵达了研究所的第一层,也是露出地面的唯一一层。 “您好,这是我的通行证。” 陈丹右手大大方方向前一递,向保安出示自己的胸牌。 保安皱着眉接过,扫了一眼上面的职称和名字,点了点头,将二人放了出去,连例行的识别系统都没用上。 审查似乎要比预想中容易的多,陈立新紧赶几步,与陈丹并排行走,悄声问道:“原来你在这里面的职位这么高的吗?” 陈丹面不改色地走着,低声回道:“二十五万联邦币。” “……原来如此。” 二人走向最后一扇大门。 门打开的一瞬间,明晃晃的、洁白的天光蓦地闯入陈立新的眼帘。 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影,空气里传来的湿润的风的气息,连同那仙乐一般传进耳中的海浪声,都几乎让她感动得流下眼泪。 走在陈丹身旁,她小小声激动地说道:“我终于自由了!” 陈丹轻轻牵起陈立新的手,以表安慰。 这里是北海偏远处的一处海岸,远处下面的沙滩上停着一辆军用卡车,几个身着北海特遣部队队服的军人持枪在一旁巡逻。 沙滩周边,连同海岸内陆过去的地方,大半个地区被重重铁丝网包围拦截,一副戒备森严的模样,这座研究所的真身显然没有做研究那么简单。 眼看着慢慢走得离那几个军人越来越近,陈立新又忍不住紧张地低下了头。 陈丹松开牵着陈立新的手,走向其中一个带头的高大军人,开始了一番日常的运输请求交涉。 一阵咸湿的海风突然吹拂过来,引起远处丛林沙沙作响,陈立新顿时感觉大脑清爽了很多,平时的勇气似乎也有些恢复了。 是啊,毕竟她都已经从那该死的研究所里出来了。 只要再坚持过这最后的路程,她就能回到联合城邦,回到家中。 陈立新深呼吸一口气,慢慢抬起头,看向陈丹和那个高大的军人,后者皱着眉头频频地向她这边看。 她仰起头,向对方付以一个礼貌的微笑,直接向他走过去。 军人连忙咳了几声,点了点头,让出上车的身位。 上了卡车后面的车厢,是两排纵向面对面的座位,两个军人扶着陈立新登上卡车后面。 她还没来得及道谢,就被潜移默化地带到了中间的座位,硬生生夹在了二人座位的中间。 ……这是否有点? 她疑惑地张望四周,发现陈丹居然也是一样的待遇,只不过后者脸上的神情更自然平常一些。 本能吐槽的话卡在喉中不上不下,陈立新脸上挂着尴尬的微笑,身体绷直了,一动不敢动。 什么啊,研究所内部的正经实验人员这种待遇…… 押运犯人吗? 车轰轰烈烈地行驶了很久,车厢内左右摇晃着,一路上钢铁摩擦的噪声接连不断,偏偏还没有车窗可以透透气,陈立新被夹在中间,胃部逐渐感到有些难受。 终于,在她快要忍不住的时候,卡车突然停下,后车车厢门被外面检查的人打开,新鲜的空气涌进来。 这次突如其来的停车真是救命,她赶紧做了个深呼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坐在她对面的陈丹出声关心道:“你还好吗?撑不住的话,我们可以出去休息一段时间。” 陈立新脑海里顿时闪过家中的饭菜和床铺,全身心的意志力瞬间加倍增长。 她坚定地摇了摇头,比了个大拇指,示意自己还能撑。 坐在她右侧,靠近门那边的军人下车了,车门重新被锁上,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交谈的声音。 陈丹还想再说些什么,外面讨论声中却突兀地响起一个冰冷的女声—— “我不记得批准过这个行程。” 陈丹的脸僵硬了一瞬,而后又立马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看着对面陈立新脸上一闪而过惊慌失措的神情,她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转向身侧的军人,脸上露出礼貌的微笑。 “外面是我的长官,请让我出去跟她说一下。” 两个军人彼此看了一眼,默默让开身位,一左一右带着陈丹下了车。 只有陈立新心中在尖叫——是那个女人! 半路知道自己逃出来了,就赶过来拦截了吗?! 外面传来陈丹和女人说话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格外严厉,似乎是在责备秘书在行程报备上的疏漏。 陈立新此时的思绪一片纷乱,身体情不自禁地往车厢内部挪了挪,默默祈祷女人千万不要说出那句话—— “好了,带我进去看看。” 陈丹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慌乱,她连忙拉住屠启的衣袖,讪笑道:“关于此次行程的在内人员,在报告上都有记录。” “我想,您完全不用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您的时间。” 这一番突如其来的拉扯,屠启微微皱起眉头。 她偏过头,用审视的目光重新打量眼前这个前几天新上任的秘书,原本只是责备的神情无声无息地变化着,眼底渐生出深不见底的寒意。 “打开车门。” 车外传来女人不容置疑的声音。 陈立新手心此刻全是汗,头情不自禁地低得更深了。 随着一声惊心动魄的咔嚓声,后车厢车门被慢慢打开。 第84章 白天刺眼的光线重新照射进车厢内,陈立新只觉得眼前被晃了一下,好像站在无数窥探的闪光灯镜头面前,自己狂跳的心脏尖叫着,几乎要挣扎出胸膛。 她微微低着头,盯住自己的鞋尖,垂落遮去半个侧脸的长发是她此时唯一的安全感,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僵硬。 外面的女人沉默着,皱着眉往车厢内看了很久很久。 “……通过。” 外面传来陈丹变得有些虚弱的声音,“是,谢谢长官。” “下次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现在正是灾情蔓延的紧张时期……” 女人又斥责了陈丹约一分多钟的时间后,带着检查的人扬长而去。 陈立新坐在原位上,只觉得全身此刻大汗淋漓,像是从难以呼吸的人群包围中脱出身来一般。 庆幸之余,她心中还有些许的疑惑。 那女人居然放过她了,是因为真的没认出来,还是终于良心发现,决定兑现自己的承诺? 不管怎么样,她现在是实实在在的自由身了。 外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车厢门重新被打开,陈丹和之前的那几个军人再次上车,只是这次大家看起来都放松了不少。 毕竟此趟行程,他们各自的职责都在屠启的通过下,得到了尽职尽责的保证。 车辆重新启动,半途中陈立新吐了一次,两个心情不错的军人帮她清理了一番,前排的司机甚至好心地开了半扇窗户。 流动的风从车厢前面灌进来,陈立新感觉身心都放松了不少,往日的个性都一点点回来了。 车厢内几个人开始聊起天来,她安安静静听了一会,竟忍不住向身旁的军人搭话:“刚才你们在外面聊的那个灾情,是怎么回事啊?” 军人惊讶地看向陈丹,陈丹面不改色,平静地解释道:“她是最近才从安全区内来的。” 军人了然地点了点头,“那怪不得了,这么大的事儿也只有上邦人不晓得。” 陈立新脸上好奇的笑容微微僵住。 嗯……她是不是刚才差点捅了什么娄子? 突然,军人像是意识到些什么,转过头来对着她,尴尬说道:“对了,我不是针对你,只是觉得这个事情确实比较大,你别往心里去。” 陈立新连忙摇了摇头,“没事,你说的也是事实。” 坐在陈丹左侧的军人放松地靠后身体,感叹道:“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奇怪的病,人都融化了,还能到处走。” “是啊,我前几天刚在北海商业区查到一个感染者,整个人已经完全融化掉了,他家人把他放在浴缸里面,舍不得上报军方,带走他的时候,他居然在往家人那边爬!” “不是吧,真有这么恐怖?” “岂止,我有个干记者的朋友,前天刚好在感染发生的现场,我跟你们说,那场面……” 陈立新和陈丹默默地听着军人们和司机的聊天,听着听着,陈立新忍不住出声问道:“那你们带走的这些感染者,后面要怎么办呢?” 气氛突然诡异地沉默下来。 良久,前排的司机发出一声讪笑:“我们干外围的哪里知道研究所内部的事情。” “你说是吧,陈丹女士。” 陈丹没有说话。 车厢里重新安静了下来,只听得见前排车窗灌进的风声。 陈立新疑惑地看了看众人神色各异的脸,慢慢地低下头,看着灰扑扑的车厢内地面,心中的疑云渐生。 北海的谜团似乎越来越多了,袁立和那个女人的研究所,零启计划内关于虫族的阴谋,屠一鸿一而再再而三的隐瞒,安全区内无人知晓的奇怪疾病…… 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在她心头渐生,似乎有什么非常关键的东西,可以将它们连接在一起。 究竟是什么呢? 沉默的车厢内,她坐在硬邦邦的座位上,独自思考了很久很久。 一双星彩流转的眼睛在她脑海里渐渐浮现,结论在她心中一点点形成,事到如今的所有真相,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作为知道零启计划的人之一,屠一鸿恐怕一直以来,都知道阿图特的真实身份,甚至要比她更清楚阿图特的本质。 她之所以答应祝吟辰,帮助她寻找阿图特,要么是为了找到零启计划的实验对象——虫族,要么就是为了顺藤摸瓜地找到正在寻找雌虫的研究所,又或者……两者皆是。 至于突如其来的,被禁止公开在安全区内的灾情,听起来与研究所也密切相关。 …… 车厢外的风声逐渐变得喧嚣,陈立新微微皱起眉头,那个问题重新在她心中浮现—— 零启计划,到底是什么? 第65章 世外奇境,三河之地 抵达北海边界的最后一个检查点,在随行军人的合法证明下,陈丹与陈立新顺利通过检查,彻底离开了北海。 等在她们面前的,是充满未知的、真正的无人区。 “我们接下来,是要出发去联合城邦了吗?” 陈立新一边穿防护服,一边朝门外陈丹等待的背影问。 “不,”陈丹倚靠着门框一侧站着,背影摇了摇头:“我们要先去三河区交接人手。” “三河区?那是什么地方?” “我真正的属地,也是一个和你们红派有合作的地方。” 陈立新猛地抬起头来,恍然大悟道:“难怪我看你这么面生,我还以为你是最近新加入奕川那边的人呢!” 陈丹背对着陈立新,嘴角轻带起一个浅浅的微笑。 扣紧腰间的皮带,陈立新站起身,试着踏了踏脚上穿的军靴,感到一种沉重的踏实感,新奇又神气,她嘴角忍不住上扬,眼底透出明媚的笑意。 “走吧!” 没错,这才应该是她这趟无人区之旅的真正打开方式嘛! …… 漫漫荒原一望无际,眼下正值初春之际,新生的野草如陆地上的波涛汹涌的海,随阵阵刮过的大风哗啦啦地起伏涌动。 陈立新打开一侧的车窗,惬意地半躺在右座,干爽又略带些未消融残雪冷意的风灌进越野车内的驾驶舱,唤起心中最原始自由的畅快。陈丹也配合地打开音乐,二人笑着打着拍子唱着歌,越野车在音乐的喧闹声中一路前行。 行至将近傍晚时,夕阳西下,照耀大地万物覆上一层金灿灿的光辉。 陈立新眯着眼睛,望见远方约两公里开外,一大片整整齐齐的人造田野块,一条长河蜿蜒曲折,穿越其中,直通向西边的群山,河岸两旁则是层层叠叠的乡下村落遗址,看起来是个有人的地方。 陈立新扯开嗓子,在音乐声中大声问道:“是那边吗?!” “是!” 陈丹一边开车,一边大声回应。 行驶的距离越来越近了,陈立新壮起胆子,将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外,好奇地往三河区仔细望过去。 现在要看得更清晰一些了,几排铁丝网将方才她看见的区域前面拦住,隐隐约约可见一些人在其中的村落间走动。 她们前方约两百米处,铁丝网的外面有一个哨站,里面坐着一个穿着朴素的持枪女人。 陈立新赶紧把身子缩回了车窗内,又把音乐声调大了一些。 陈丹在哨站前停住车,她摇下车窗,用乡音向哨站里的那个女人喊了一声。 一阵沉闷的脚步声响起,哨站里的女人走了过来,陈丹回过头,向陈立新点头示意后下了车。 尽管听不懂,陈立新还是默不作声地竖直了耳朵。 越野车外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攀谈声,听起来陈丹和那个女人似乎很熟络的样子,大致能听出来一些田地、安全、联合城邦之类的词汇。 过了不久,车门突然被打开,陈丹很快地钻进车辆,陈立新观察到后者脸上有着某种难以掩饰的喜悦。 心中的情感被引起共鸣,她忍不住衷心祝贺道:“恭喜你回家啦!” 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已经喜形于色,陈丹偏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道:“谢谢。” 哨站的女人站到越野车外一侧的地方,冲她们点了点头,陈丹开始重新启动车辆。 陈立新坐在原位上,远远望见远处的铁丝网大门被打开,心知她们这是马上就要进入三河区了。 三河区,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呢? 行驶入三河区的村落,陈立新又好奇地探头往车窗外望,才发现这里要比她想象中更现代化。 四周的田野有飞来飞去的无人机打理,几个女人坐在大棚里面挑拣种子;较远处,红瓦白墙的楼房错落有致;房屋间蜿蜒曲折的道路边上,各种营业的商铺正在开张。 经过越野车旁的女人们时不时地跟她们打招呼,陈立新也连忙热情地招手回应。 就这样一路深入三河区,眼见着越野车已经开进了居民区,离前面那个俨然一副“村长办公处”的花园小阁楼越来越近,陈立新心中的疑惑也越来越重。 第85章 怎么一路上,她连一个男人也没看见? 不知为何,一个大胆的猜想在她脑海里渐渐浮现—— 她直接转头向陈丹问道:“这个地方是没有男的吗?”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陈丹肯定地点了点头,“嗯,没有。” 陈立新顿时睁大了眼睛。 “那这里哪儿来的小孩?” “三河区的人可以自由外出,她们怀孕后查出是女孩的话,就会通知我们接她们回来,我们也会定期从下邦的孤儿院里收养一些女孩。” “怎么养孩子们呢?孕妇的话,恐怕不好工作养家吧?” “整个三河区就是一个家,我们彼此照顾,这里也没有商品经济,不流通外面的货币。” 陈丹的这些话听起来简直像是童话故事里才有的内容,陈立新听得有些微微的愣神。 她突然又想起来什么,颤抖着手指指向远处的那几家商铺,“那么,前面那几家商店是?” “那个啊,里面摆的零食和小吃是公开发放的,饿了可以直接去拿。” 陈丹打着方向盘拐了个弯儿,继续说道:“喜欢做饭的人一般会去里面申请工作,吃不完浪费的人会被处罚一个下午左右的社区公共劳动服务。” “这样啊……” 陈立新慢慢地点了点头,差不多接受了眼前的事实。 离村长家还有五分钟不到的距离,陈丹开车驶向附近的停车场,突然听见陈立新感叹道:“没想到无人区这种地方,居然还有这样的世外桃源。” 她嘴角忍不住轻轻扬起一个自豪的微笑。 “那是因为,我们会严格控制这里的出生率,人口不会因为男人们贪婪的个人欲望而过度泛滥,三河区的所有物资也因此得以合理周转。” “听起来真不错!” 陈立新赞许地点了点头,接着问道:“话说,你们是怎么建立起这样一个全是女人的地方啊?” 陈丹眨了眨眼睛,声线里突然透出几分调皮。 “这种事,你还是去问村长吧。” 陈立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慢慢后靠在车座靠背上。 此刻,她的心中已经生出了许许多多的问题。 毕竟,她本就是大学城里传媒学院新闻系的尖子生嘛。 将车停到花园小院附近的停车场里,陈丹和陈立新背好背包,向村长家走去。 “叮铃——” 门铃声响起,陈立新挺直身板,安安静静地站在陈丹后面,过了约一分多钟左右,一个老妇人打开了门。 老实说,如果这是在联合城邦,陈立新会毫不犹豫地认为眼前的人是一位称职的女佣。 然而这是在三河区,所以她此刻无比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个上身穿着米灰色针织毛衣,下身宽松黑色阔腿裤,一头银白花发的臃肿老妇人,正是这个区域真正的领头人。 陈丹上前一步,握住老妇人的手,亲切地问候道:“好久不见,吕妈妈。” 陈立新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等等……吕妈……吕什么?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可以这么随意而亲密的吗? 那等会,她……也要这么叫吗? 在陈立新震惊的眼神中,吕妈妈和陈丹亲密地彼此拥抱了一下,像是一对真正的祖孙一样和谐。 “好了,进来吧,孩子们。” 吕妈妈慈祥地看向陈丹身后的陈立新。 “把你们这一路上的事情都跟我说说。” 进入屋内,室内光线十分明亮,不大的客厅肉眼可见收拾得十分整洁,进门的地方摆了小半面墙壁的绿植,客厅中间的茶几上摆着一壶花茶和一盘果盘,两只毛色相似的狸花猫正趴在沙发上睡得正香,一切都令人感到温馨而舒适。 吕妈妈拉开沙发后的窗帘,外面的夜景静谧而美丽,外面隐约传来不远处人们走动的声音。 陈立新和陈丹并排坐到沙发上,陈立新忍不住去抚摸身旁的猫,猫发出一阵阵可爱的呼噜声。 吕妈妈走进书房里不久,又拿着书房里的电脑出来,坐到她们对面。 陈立新抬起头,看见吕妈妈脸上的笑容。 “说起来,一路奔忙,你们还没吃晚饭吧?” 陈立新心底一个激灵。 这么晚了,还要这样一个老人给她们做饭,这也太不合适了吧? 她连忙摆了摆手:“不——” “饿了的话,我们早点讲完,你们好早点去附近的晚餐店里吃饭。” 陈立新愣了一下,看见吕妈妈手中的电脑,顿时释然了许多。 ……是啊,这里的人已经不需要每家每户丈夫们的妻子来为客人做饭了。 在三河区,任何劳动都是公共的,包括以往父权私有制下女人们为男性公民们提供的家庭内部无偿劳动。 在这里,例如做饭、育孩、亲属养育等等,都有专门的社会责任分工,家务则被规定为培养个人素质的公民个人义务,纳入了三河区的教育必修科目里面。 如果是那些没有人感兴趣,或者过于繁琐,又或者是过于高危的职业,人们就会制造出相应的机器人,用以辅助整个社区的合理运作。 比如眼前这个圆柱筒一样的、身上长着几只手的园艺机器人。 陈立新看着旁边那小半面墙壁的绿植,一个圆盘状的飞行小机器人正在为它们浇水。 而在她的身旁,陈丹正在跟吕妈妈讲述在研究所内部得到的情报,吕妈妈仔细地听着,在电脑上一一地录音记录。 她记得联合城邦里也有不少这种家居型的机器人,只不过它们一般是美女样式的,而且功能也更丰富和人性化。 最近几个月,其中的大品牌还推出了各种各样的帅哥样式,在整个上邦火爆一时,当时她的好多同学都在讨论要不要去买一个。 她清晰地记得,她当时在讨论的同学中间不屑地说道:“要是大半夜的起床上厕所,看见家里有几个人影在晃悠,那可不瘆人的慌?” 其中几个跟她交好的同学出声赞同。 然后她们开始讨论要不要半夜把机器人断电。 如今看来,或许这其中本质性的意义,实际上远远要比吓人与否,或者女男机器人与否,要更值得人去深思。 “好了,姑娘,我记得你叫陈立新,对吧?” 突然听到有人在喊自己,陈立新回过神来,连忙答道:“是的。” 吕妈妈合上电脑,脸上的笑容和蔼极了,“刚刚听陈丹说,你有一些问题要问我?” “是的。” 陈立新郑重地点了点头,认真地说:“我想请问,您是怎么在无人区建立起这样一个,只有女人存在的区域的?” 陈丹起身去倒茶。 吕妈妈思考了片刻,说道:“不是我,是我们。” 陈立新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吕妈妈。 她知道,那些封存已旧的历史,将从这位岁月见证者的讲述下,重新被揭开。 果然,吕妈妈接过陈丹倒来的茶,开始述说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吕月英出生自战前北海附近的一个小国家,她在偏远地区的乡下长大,从小没有读过书,和家中其她的三个姐妹一起,一家人靠供养唯一的儿子度过。 在她活到十八岁时,人类历史上的最后一场战争打响了。 战争真正的导火索已经被agpc在数据库中抹去,但其实人们知道,无论是什么原因,战争总是永无止境。 原本是大洋另一彼端的国家最先遭殃,但在国际争端的风云变幻中,另一个大国开始强行登入北海这片小国家的据地,以军事同盟的名义开始建立武器实验场地,广泛征兵。 吕月英家唯一的儿子就这样上了战场。 不到一个月的时候里,噩耗从前线传来,吕月英的父母和姐妹哭了三天三夜,最终还是决定将战火下的日子将就过下去。 从那时起,吕月英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她要为弟弟报仇,冲到战争的前线去,为自己的国家夺得民族的荣耀。 这样的愿望一直维持到了她二十一岁,战争此时已经到了中期,北海小国的统治集团已经变成了任大国控制的空壳子。 社会动荡不断,人们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吕月英一家躲到了更偏远的乡下,靠种土豆为生。 直到有一天,前线传来通报,男的都已经打得差不多了,是时候让女的上战场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吕月英激动极了,她一把扔掉地里的锄头,将消息告诉了其他三个姐妹。 除了顾全大局,决定要为父母养老送终的大女儿外,其他几个女儿都怀着激动的心情向父母告别,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后,她们手牵着手,光荣地上了战场。 战争是残酷的。 最终活着回家的女儿只有吕月英一个。 她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到家后,才知道父母早已故去,唯一在世的亲姐姐早已经远嫁外国了。 第86章 或者说,是嫁到远方。 因为北海的小国已经解体了,战火纷飞,隔壁的bd两个大国正在争抢北海这片区域。 而她自己也已经面目全非,苦痛的战争使得她失去了生育功能,还患上了严重的哮喘和战争后遗症,如果闻到硝烟和火药的味道,她就会开始神经质地发狂。 无处可去,也不忍去打扰姐姐平静的生活,她成为了一名飞行雇佣兵,开始在各国间流浪。 在她二十八岁战功赫赫的时候,a国认可了她的实力,给了她公民的身份,她欣喜若狂,拿出身上所有的积蓄,在街道上开了一个孤儿院,用以接纳因为战争流离失所的孩子。 战争的晚期阶段,无尽的战火已经连绵到了a国,一场人为的传染疾病在四处蔓延,病毒的投放方至今无人知晓,但人们都还记得,它令死者体现出来的恐怖惨状。 吕月英的孩子们也没能幸免,大半个孤儿院的孩子在死去,在上司的劝告声中,她带着深入骨髓的仇恨,毅然决然加入了xx计划,成为了其中的中心执行人。 那是人类历史上最著名的核战争计划之一,它在短短三秒内,毁灭了一整个国家。 战争是残酷的。 她带着铺满胸襟的功勋和奖章,带回了a国人民的荣耀,也得到了a国政府承诺的,孤儿院里孩子们额外的疫苗和物资分配。 但更宏大的□□势不容她参与其中,a国成功撑到了与最后的三个大国进行决战,然而接下来的绝望并非人为,也并非人为可以控制。 那就是饥荒。 非常简单的答案,但没有人可以真正将其解决——几乎所有的土地都被严重污染,海洋中充满辐射,田野里遍布地雷,水资源已经接近枯竭,连绵不绝降下的酸雨对现存的文明加以进一步的毁灭。 包括a国在内的四个大国,就在这样一致的困境中进行着最后的战争。 水和粮食的价格逼近了难以想象的高度,整个社会的经济彻底崩坏,各个家庭为了生存下去,对妇女儿童的流通贩卖成为了常态。 而吕月英面临的困境更为艰难——在应a国政府的要求将男孩们送上战场后,她被要求摘去勋章,辞去工作,将孤儿院里仅剩的女孩们和她一起带走,进入战时特设的“百合花之家”。 “那是什么?” 她当时这样问她的上司。 “那是国家最后的底线,是民族的根基保证,是一个女人实现她崇高荣耀的地方。” 上司挺着胸膛,庄严深沉地这样对她答道。 真相是,那是女人们完全付出身体自愿的地方,是将个人献给民族和国家的地方。 人的生命,为了光荣的牺牲而被创造,为了正义的杀戮而被创造。 抽象的宏达叙事已经深植入每个人的脑髓,除此之外,个人的、具体的毫无意义。 站在上司面前,吕月英想到自己军人的身份,想到a国这么多年以来对自己和孤儿院的扶持,想到自己a国公民的身份,再想到a国社会上民不聊生的惨状…… 她服从了。 但她的女儿没有。 枪声是一瞬间响起的,明亮的火花倒映在她眼中,一切都像是慢动作,上司的身影重重倒下,像是一个畸形肥胖的东西,砰一声炸裂开来,惊醒了浑浊昏睡的眼。 那个右腿残疾的女孩站在孩子们中间,手持一杆自造的“筒子枪”,脸上的神情有着一种这个年龄的女孩特有的那种,最为骄傲果敢的冰冷。 上司模糊不清地呻吟了几声,慢慢地就不动了。 她看见血从他胸前的大洞里汩汩流出,她就这样茫然地看了一会儿,视线转移看向那个女孩。 她看见女孩放下枪,平静地看着她,她看见女孩的嘴巴在轻轻地动,好像一首安魂曲的旋律,一直流淌到她心底深处。 “妈妈,我不想当人了。” “妈妈,再见。” 下一秒,女孩毫不犹豫地向自己的太阳穴举起枪。 于是,耳鸣和晕眩的呕吐感,就瞬间填充了她的整个世界。 她在战争后遗症带来的精神错乱里回过神来的时候,女孩的身体已经冰冷,女孩们的哭声在孤儿院里回荡。 看着周围的一切景象,她感到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冰冷,好像身体的血液突然换了一轮。 好像,蜕了皮一般。 直到三十五岁的今天,她才真正看到自己,才真正从一个女人的身体里看待整个世界。 过往的一切苦痛此时无比清晰,胸腔里的心脏跳动着,排山倒海的罪恶感向她涌来,她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时,血液喷到身上的感觉,想起自己参与过的计划,想起被敌人捅进下腹时自己的惨叫……想起很多很多。 她突然又想起来,在北海军营的那段时间,她看到战友们冲进异国的一个村庄,在将那里的男人杀死后,他们又强碱了那里的女人,在离开的时候,将子弹射入她们的□□。 “这是为了惩罚她们生下那些xx国杂种!” 他们一脸憎恶地这样对她解释道。 那些异国的女人死去了,她的女儿也死去了,而她现在,终于血淋淋地苏醒来,幼小的躯壳破壳而出,用生而为女的目光,重新审视整个世界。 她终于明白,同样的历史将无止境地循环发生,以各种借口制造的阶级和民族差异在每个人心中种下一颗仇恨的种子,带着人们无止境地冲锋陷阵。 在因为人们喰食彼此的纷争中得以建立起来的,庞大的国家机器中,女人永远是最底层的劳动力制造养成工厂,并将因这个致命的身份,被永永远远困在纷争的最底层。 吃女人的历史该结束了。 孩子们不想做人,她就带着她们离开这片人的地方。 她们将以创造者,以公民的身份,去创造一个新的文明。 吕月英带着剩下的女孩们,离开了a国,离开了一切可以看到人的地方,抵达了现在的地方——三河区。 三条干涸的河床是她们建立新文明的基础,一开始只是一个茅草小屋,后来又多个院子,再后来又多了许多许多,附近流浪的女人们口口相传,投奔这里,于是这里的人也渐渐多起来…… 吕妈妈口中的故事结束了,而陈立新已经听得泪流满面。 接过陈丹递来的纸巾,陈立新用力地擦了擦鼻涕和眼泪,带着鼻音的声音问道:“吕妈妈,创造了这样的奇迹,您真的很伟大。” 吕妈妈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 “谢谢你,这样赞扬我的母亲。” 陈立新恍然大悟,原来吕妈妈是吕月英的女儿! 感到胸中的情感前所未有地激荡,她沉默了一会,抬起头坚定地对吕妈妈说道:“我能去看看吕月英女士的墓碑吗?这样的历史不应该被人类遗忘,我想记录下它,带到联合城邦去。” 吕妈妈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她活泼又坚定的样子,像极了自小就在这里长大的人们。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第66章 三河之外,避世之人 三河区北部,河西公园背后,是三河区公民的陵墓区。 吕月英的墓碑就在中间。 墓碑上已经放满了各种各样的纪念品,花束、手工工艺品、布偶、纸条等等,无声地替还活着的人们缅怀那段过往。 “咔嚓——” 按下快门,将这一幕定格在取景框中,陈立新收起相机,在墓碑一角轻轻放下自己刚写好的信笺。 她写满了衷心的话,愿向这位前辈致以她最深切的敬意。 昨天深夜里刚下了小雨,湿润的雨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被染湿的深色石板路面倒映早起晨练的人群,小径两旁的花丛中点缀颗颗晶莹饱满的晨露。 陈立新在这附近又散了一会儿步,感觉到该去吃饭了,遂调头走回陵墓区的大门处。 就在她收拾好东西,准备回旅馆的时,她突然看见大门外面站着三四个聊天的女人,她们身着围裙,似乎是在附近早餐店里工作的人。 现在明明是早上,为什么她们不去工作,为社区准备早饭,却还聚集在这里呢? 怀着好奇,陈立新悄悄放慢了脚步,竖直了耳朵,听那几个女人聊天的内容。 其中穿红毛衣的中年女人似乎是这场聊天的中心,她皱着眉叹了口气:“如果她再不过来,我就要去找社区警察求助了。” “她不是养蜜蜂的吗,可能是在吃蜂蜜过日子吧。”较为瘦削的短发女人乐观地安慰道。 短头发的灰色单衫女人摇了摇头,“还是要派人去看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 陈立新越听越觉得新奇,听起来,她们是在讨论一个很久没有来三河区吃饭,甚至很久没来买菜的养蜂女人。 她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冲动——要不要凑个热闹,去看看呢? 好像有点太唐突了吧…… 眼见着自己已经走过大门,与那几个女人擦肩而过,而她们已经开始商量让谁请假去找社区警察,陈立新忍不住感到越来越急切。 第87章 仔细想想,反正她今天也没有什么事,奕川派来接她的人明天早上才到,不如去看看情况,说不定还能得到更多关于三河区民生新闻资料! 想到这里,陈立新的内心蓦地变得坚定。 “你们好!” 她转身走向女人们,脸上露出友好的笑容。 “请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 养蜂人住的地方不在三河区,而是在三河区外面西边的一处悬崖边上。 坐上社区警察们的车,一路驶向悬崖附近,陈立新远远望见了悬崖上的一处院子。 低矮的石砌屋舍紧挨着里面的一棵大树,旁边整整齐齐码着几排精心打理的蜂箱,院子外不远处是一片被围起来的花田。 警车停在院子面前,她跟着社区警察们下了车,几个人走进院子,四处观察着,其中一个去敲屋舍的房门。 院子里很整洁,几只胆大的蜜蜂围着她们嗡嗡地飞舞,陈立新还是第一次见到蜜蜂的养殖场,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相机,想着一会找机会问问这里的主人能不能拍摄。 社区警察敲了几下门,见没有回应,大声地往里面喊:“祁女士,您在吗?” 几个人都看了过来,有些担忧地盯着房门。 过了约三十秒左右,社区警察正忍不住想再喊一声,房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 一个穿着豆绿色棉布睡衣的高个女人站在门口,她皱起眉头看着所有人,有些凌乱头发披散在肩上,松垮垮的裤腿一高一低,看起来是刚睡醒。 陈立新和其她几个警察都松了一口气。 站在门口的社区警察脸上露出关切的微笑,语气中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责备,“三河区已经半个月没有您的访问记录了,大家都很关心您。” “……抱歉,我今天下午过去。” 社区警察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对女人嘱咐了几句,转过身招呼其她的人离开。 陈立新上前几步,跟她讲了自己在这里还有事想做。 在她再三保证自己记得来时的路后,社区警察们扬长而去。 留下站在院子里的陈立新一人,和门口的女人面面相觑。 女人疑惑地皱着眉,率先开了口:“你怎么还不走?” 陈立新晃了晃手中的相机,彬彬有礼地一鞠躬,“您好,我叫陈立新,是一名新闻专业的学生,请问可以采访一下您吗?” 女人摇了摇头,转身关上门。 陈立新赶紧一个箭步冲上前,在门外喊道:“祁女士,请听我说,我完全能理解您可能有对采访内容的顾虑或者其他安排上的困难!” “但是这次采访的内容对公众来说非常有价值,您的见解和经历将会为很多人带来启发和帮助!” 陈立新说到这里,门内仍然迟迟没有动静。 她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祁女士,我是联合城邦大学城里来的学生,昨天才知道了三河区的存在,我真的觉得,这里的存在不应该被人类遗忘。” “我希望可以获得更多的资料,将它们带到联合城邦去,让更多的人知道,在战火纷飞中,出走的女人们已经建立起这样一个令人自豪的地方。” 不知道是这番话中的哪句触动了女人,过了约五分钟左右,门从里面被慢慢地打开。 门内,女人已经扎好了头发,裤腿也放了下来,她平静地注视着陈立新。 她眼底透出些年长者的疲惫,但身体看起来很板正,很有精神。 “进来吧。”她说。 陈立新松了一口气。 屋内的布置看起来有些凌乱,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灰尘气息,一个破旧的炽光灯被一根细细的铁丝吊在房顶上。 晦暗的灯光下,房间显得有些幽暗,只有一面墙开了一扇窗户,角落里的木床边上摆着一张低矮的书桌,上面的锅碗瓢盆显示女人做菜就在这个地方。 “关一下门。” 女人的声音传来,陈立新应声照做,门内侧阴影里藏着的一张瘸了腿的板凳差点把她绊一跤。 她有些尴尬地转过身,看见女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似乎是已经准备接受采访。 她赶紧拿过那张可恶的板凳,在床边上坐下,又在包里翻找录音笔。 “您介意我录音吗?”她一边找,一边问。 女人沉默地摇了摇头。 “非常感谢!” 陈立新准备完毕,神采奕奕地看向女人。 “第一个问题,请问可以简单介绍一下您自己吗?” “祁歌,五十二岁,在张家崖养蜜蜂。” “好的,第二个问题,请问是什么原因让您走上这条职业道路的呢?” 女人沉默了好一会。 就在陈立新试图换一个问题的时候,女人慢慢说道:“我大学时的专业是研究蜜蜂。” 大学! 陈立新脑中闪过一线灵光,这条线索或许可以更深入地探寻女人的过往经历。 “好的,第三个问题,请问可以谈谈您来到三河区的经历吗?” 这次女人沉默得更久了,脸上平静的神情也微微有了波澜。 但这次陈立新坚持不懈地等待了很久,最终女人还是开了口:“我原本生活在联合城邦里面,后面离家出走来到了无人区,路上刚好遇到了三河区的人,就跟着她们来到了三河区。” “我原本在三河区做火化遗体的工作,后来,我听她们说在这里独自居住的养蜂人去世了,就主动申请来这里接替她的工作了。” “听起来真是艰辛的故事。”陈立新点了点头,知道离家出走的事不能直接问。 于是她接下来问的话拐了个弯儿:“第四个问题,可以谈谈家庭背景和成长环境对您的影响吗?” 女人这次脸上的表情缓和了许多,眼底透出一种淡淡的怀念。 “我的原生家庭非常幸福,我的父亲是一名建筑工程师,我的母亲是我最初的老师,她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也培养了我对蜜蜂的兴趣。” “一直到我读了大学,我们仍然经常频繁地见面,只是结婚了以后,我就搬离了大学城,去丈夫家居住了,之后就很少跟家里人见面。” 听起来,祁女士是在大学期间结婚的,陈立新心底下暗暗揣测。 “美好的家庭是人一生中最怀念的地方。”陈立新脸上露出一个微笑。 她再次按下录音笔,紧接着问道:“第五个问题,请问您和您丈夫是怎样认识的,有什么故事可以分享吗?” 女人的脸色刷一下难看了许多。 是不是问得有点隐私了? 陈立新心中暗暗捏了把汗。 但她还是决定赌一把,坚持等待着女人的回答。 良久,女人紧紧地皱着眉头,简短地回答道:“他是我的老师,我们有一个女儿。” “好的,第六个问题,可以讲讲您在联合城邦里的故事吗?” 这个问题过于大胆了,几乎是把“为什么离家出走呀”给写在了脸上。 陈里新眼看着女人的眉头越皱越紧,身下的被子被手指抓起了扭曲的褶皱,一颗心暗暗悬了起来。 但她还是希望女人可以回答。 但……她真的会回答吗? 还是换一个委婉点的问题呢? 就在陈立新思考之际,女人突然叹了一口气。 “姑娘,我可以告诉你,毕竟我活到现在没几个朋友,有一些事埋在心底太久,也不好过。” 陈立新连忙点头,正要答应,女人却严厉地打断了她的话。 “但是,你的新闻报道中必须隐藏我的名字和身份,只需要注明,是三河区的居民就行了。” 陈立新看到女人前所未有严肃的目光,愣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她当即承诺道:“当然可以,保护采访者的个人隐私,尊重采访者的个人意愿是我们新闻从业者的基本素养!” 女人俯身脱下拖鞋,半躺在床头靠枕上,眼皮半阖,窗外的天光照到她半张脸庞,在眼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十几年前的往事如同水底沉落的花,在她的回忆里慢慢地上浮。 祁歌原本是大学城里的一名优秀学生,凭着对蜂学的强烈兴趣,她选择了在生物科学领域享誉多年的祝岁之教授作为自己的大学导师,并因为对对方的崇拜与其逐渐走到了一起。 和老师结婚后,她开始专心做一个家庭主妇,尽管在业余时间里,她仍然忍不住去研究蜂学,但研究的成果她都转移给了自己的老师。 这是她自己做出的决定,在当时竞争激烈的学术界里,她认为这样才能使得整个家庭更为美满幸福。 她的一篇论文成功使得祝岁之名声大噪,祝家的客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那似乎是段幸福的时光,她当时也因此认为,自己的选择是对的,是顾全大局的。 结婚两年后,她难产生下了一个女儿,患上了严重的产后抑郁症。 第88章 听到女儿啼哭的声音,她心中就生出浓浓的的仇恨和厌恶,忍不住去打砸身边的东西,整夜整夜在病房里哭泣。 后来,在祝岁之的调和下,她住进了联合城邦最高级的疗养所,女儿则交给了家里的保姆照顾。 那段空闲的时间里,她开始频频地去翻看自己学生时代的文献记录,去看自己写过的论文,抚摸上面并非自己的署名。 在母亲的鼓励下,她开始捡起自己以往对蜂学的热爱,重新开始自己的新研究。 两年后,她调养好身体,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准备重新回家。 原本想给丈夫一个惊喜,她因此没有打电话提前通知。 但在开门的一瞬间,客厅沙发上交缠的两具身体彻底击垮了她的理智。 她再次嘶吼着逃出家门,在众目睽睽下控制不住地发疯。 那是她的丈夫和师哥。 祝岁之压下了所有的新闻和流言蜚语,所有人包括她的母亲都在劝诫她回去,至少要为了孩子,生活也要体面地过下去。 她听从了,终日龟缩在书房里,做自己的研究,只有疲惫的时候,看见保姆送来的安安静静的孩子,她才会感到一丝宽慰。 这个时候她觉得,也许为了孩子,一切也还算值得。 但在夜深人静难以入眠的时候,她潜意识里总忍不住去恐惧并仇恨她的女儿带给她的一切,她破破烂烂的身体,她破破烂烂的人生,和那身体里流淌着的另一个人的有罪的血。 在这样煎熬又迷茫的日子里,她也做出了不错的研究成果。 在一场小有名气的新闻发布会后,一个记者拦住了她,告诉她,她刚才所说的个人成就似乎造假。 在她愤怒的大声斥骂下,记者冷笑着拿出了事实——她在大学期间的所有论文,也早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署上了祝岁之的名字。 家中的战争又开始了,但战士只有她一个,因为祝岁之已经搬出了家,和她的师哥居住在一起。 他偶尔回家的时候,脸上挂着意气风发的笑容,她的女儿开心地上前抱住他,甜甜地叫一声“爸爸,您辛苦了。” 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又成为了那个龟缩在书房里的人,只是再也不去翻看蜂学相关的书籍,整天静静地看着爱情电视剧,或者爱情小说,在保姆抱来女儿的时候,拘谨地抚摸一下她的面颊,温柔地笑一下。 一切的崩坏是在那个下午爆发的,她十三岁的女儿放学后兴奋地跑回家,一头撞进她的怀抱,红扑扑的脸蛋上写满自豪。 “妈妈,有人要来拍爸爸的电影啦,我们全班都知道了!” 她脸上还没粉饰好的笑意僵硬了一下,冰冷的指尖还是轻轻抚摸女儿的头发,轻轻说:“那真好呀。” 突然,她可爱的女儿在她怀中抬起头来,眼睛亮得如星星一般,大声说道—— “爸爸是我的偶像,我要向爸爸学习!” 她的心理防线在一瞬间轰然倒塌。 她在她年幼的女儿面前,第一次毫无防备地捂住脸,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她听到保姆急匆匆赶来的声音,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女儿害怕的声音,母亲劝诫的声音,记者冷笑的声音,丈夫豪迈的声音…… 最后是某个夏日的清晨,十八岁的她在书房翻阅文献时,指尖沙沙作响的书页声。 她在深夜就逃走了,不知道要去哪里,她只想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带着全身的积蓄,她独自从家的地方往外一路奔逃,钱财散尽之时,她成功偷渡到了北海。 她赤着脚,在荒野上不眠不休地流浪了三天三夜,醒来的时候是在陌生的帐篷里面。 她走出来,看见几个肥壮的女人,她们递过来刚烤好的兔肉,对她说,来三河区吧。 于是,她现在就生活在这里。 故事讲完了,房间一片静悄悄的。 女人似乎是讲得有些渴了,她从床上坐起身,试图去拿一旁木桌上的茶杯,手腕却被陈立新稳稳握住。 “我来倒吧。” 将倒好的水递给女人,陈立新坐回板凳上,认真地看着女人,脸上看不出别的情绪。 “非常感谢您的分享,那么接下来,请回答我的最后一个问题。” 女人喝完水,脸上显出淡淡疲乏。 她放下平静地点了点头。 “能给我们讲讲您的那些蜜蜂吗?” 女人愣了一瞬。 “我想,大学城里蜂学专业的学生们,一定对她们的前辈正在做的事情非常感兴趣。” 此时已接近中午,暖色的阳光透过小小的窗户照进来,照射在女人身上,温暖的光晕勾勒她的脸庞,光线里的尘埃轻盈舞动,屋中这一角小小的明亮宇宙里,是一团自由弥散的星尘。 屋外传来几声鸟的鸣叫声,房间里的光线已经比清晨时明亮了许多。 春天已经来了,万物复苏,新芽初生,蜜蜂开始了它们收获的季节,一切都在向新的方向走去。 她在其中。 女人苍白的脸上轻轻浮现一个笑容。 “当然。” 第67章 离别三河地,重聚在旧居 今天的三河区也一如既往地和平,只是田野上多了一个陌生的客人。 身着黑色工装的短发女子微垂着头,沉默地等候在田野边缘小径边上。 微风吹拂过她的发丝,露出一张覆着防毒面罩的脸。 此处并没有毒气,她这样做只是习惯使然。 约五分钟后,远处城镇的方向驶过来一辆越野车,女子的身后则停着一辆被翘了车牌照的旧车。 越野车在女子面前五米处停住,刮起的风浪拂过她的衣角,她回过神来,慢慢地挺直了身板。 右侧的车门打开,一个背着大包小包的年轻女孩扶着车窗边缘,慢慢地坐起身。 就在女孩即将跨出越野车的瞬间,她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般,猛然顿住动作,转头看向驾驶舱的人。 “说起来,你不和我去联合城邦了吗?” 驾驶舱的人轻轻摇了摇头。 “今天下午,我还要回研究所上班呢。” “这样啊……” 陈立新遗憾地点了点头,而后又立马振作起精神。 “那祝你好运!” 陈丹脸上露出一个微笑。 “你也是。” 越野车很快就离开了,陈立新站在原地,远望着越野车的身影远去。 无论那个女人和那个研究所究竟想干什么,希望她最后都能够平安回到三河区。 陈立新深呼吸一口气,转身看向田野边上静静等候多时的女子。 她脸上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率先伸出手来。 “你好,我是陈立新!” 女子微微颔首,也伸出手来。 “我是奕川派来接应你的人。” 陈立新诚恳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女子像是毫无察觉似的,转身径直向身后的车走去。 她钻进驾驶舱后,就沉默地等候在位置上。 风吹过,车与人之间拂过一阵初春的凉意。 陈立新面带着有些僵硬的笑容,选择打开后排车门,坐在了后面。 好冷淡……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前排突然传来女子的声音,“名字不便透露。” 陈立新吓了一跳,赶紧摆了摆手,“没事,我能理解。” 女子始终稳稳地掌着方向盘,袖口处露出小半截手腕,隐约可见一道泛红的纹身痕迹,似乎是才洗去了不久,看不清具体的内容。 听见陈立新的回答后,她微微点头,再次陷入沉默。 接下来的一路上,二人再无言语。 …… 联合城邦,总部大楼。 熟悉的感觉再次传来,祝吟辰睁开眼,生而为人的身体和意识渐渐重叠。 舱门被打开,低温液氮的雾气弥漫,两个全副武装的实验人员一左一右,拿着备用衣服围上来。 “祝少校,您辛苦了。” 祝吟辰点了点头,接过衣服。 接下来是七天一次循环的,新的报告流程。 执行人员带着她到达联合会议室的时候,十二主席已经来齐了,几十双眼睛一如既往地盯着她。 不过,她已经没有以前那样紧张了。 以前,她曾以为这是她对agpc单方面的例行式欺瞒,但自从她发现了零启计划的资料后,她开始觉得,或许她才是被一直蒙在鼓里的人。 既然如此,也不必在乎心中已经所剩无几的愧疚感了。 祝吟辰无比坦然地站在审判席上,平静地等待着总指挥的问题。 一如既往的问题,一如既往的谎言,她挑了几个无伤大雅的真实日常经历进行陈述,二十分钟后,总指挥满意地坐下了。 大屏上很快提示了接下来的意见发表者,是萧衍。 祝吟辰感到有些意外。 第89章 萧翎以往很少问她问题,或许是因为她们之间还留有一层上下级的情分在。 只是这次,他出乎意料地也问了她几个问题。 她公事公办地一一回答,十五分钟后,萧衍也满意地坐下了。 祝吟辰不经意间留意了一眼,注意到萧翎此时居然身着无人区特遣部队的军装。 这种时候,穿这种正式的衣服,难道他一会要去无人区吗? 可是她记得无人区明明有萧衍在打理……难道是因为发生了什么,让一个萧衍也忙不过来吗? 祝吟辰心底暗暗生出几分疑惑。 一会去小公寓里问问奕川,无人区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吧。 大屏闪过新的提示信息,接下来是袁立的问题……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过去,你问我答的报告流程渐渐接近末尾。 大屏上最后显示,此次会议目前已经进行了五十三分钟。 “很好。” 总指挥郑重地咳嗽了几声,看向会议室中心的记录员。 他正要张口询问,角落里却冷不丁传来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 “祝吟辰少校,请问您是否有在阿努特纳星发现过奇异的病毒?” 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这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陌生,但祝吟辰还是很快反应过来了,这是顾遥在说话。 她将视线转向角落里的顾遥,平静地回答道:“非常抱歉,对病毒的探索不在阿努特纳斯计划的内容中,我从未对此有过关注。” 顾遥看起来却执着极了,紧接着问道:“那你是否发现过与虫族相关的奇异疾病呢?” 会议室里的气氛渐渐紧张起来,总指挥脸上的肌肉古怪地抽动了几下。 “非常抱歉,虫族的身体素质在我见过的物种中异常强悍,除了机体战斗所导致的身体组织残缺外,我从未发现过其他的疾病症状。” “真的吗?我希望你再仔细想想,比如融——” “好了!” 眼看着情况似乎要失控,袁立厉声打断了顾遥的话。 权威的打断奇妙地舒缓了气氛,其他主席座位上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微微放松下来。 顾遥站在座位上,嘴唇抿成一条线。 她冷冷地盯住袁立的眼睛,眼神里有一种她这个年纪的女生所惯有的那种横冲直撞的傲气。 她还是穿着那身朴素的黑西装。 自从那天晚上后,她就好像变了个人,以往的畏畏缩缩都消失了大半,越是能让这帮老家伙难受,她就越是感到痛快。 反正几十年后他们都得打着颤巍巍的老寒腿下桌,那时候谁能在主席座上坐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想到这里,顾遥挺直了腰板,再次看向祝吟辰,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前所未有地清朗—— “比如融化的身体?” 话的尾音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回荡,能容纳几百人的房间,此时静得可怕。 角落里另一边,张景和不动声色地将桌上的文件收了起来。 那是他原本打算一会上报的灾情提案,不过看这个情况走向,应该是通过不了了。 祝吟辰已经意识到不对劲了。 她的正对面,十二主席主座上,杨威的脸色黑得吓人,阴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她垂下眼睫,不去看顾遥的眼睛,面不改色地回答道:“非常抱歉,没有。” 顾遥失望地坐了下去。 总指挥立刻站起身来,向记录员喊道:“备份好了吗?” “好了!” 会议室中心的记录员早已汗流浃背。 总指挥松了一口气,当即宣布会议解散。 门外的执行人员进入,祝吟辰很快被带着离开现场。 十分钟后,执行人员驾车驶离祝吟辰家门口。 祝吟辰走进家门的一瞬间,就闻到了空气里那股沁人心脾的茶香。 她向客厅那边看过去,走廊另一头的地板上,落地窗外照进的月光投过来一片熟悉的阴影。 看来这次她也没开灯。 祝吟辰关上门,将大衣挂在门口衣架上,穿过走廊,看向客厅里早已恭候多时的人。 后者正在专心致志地沏茶。 “你这次怎么主动过来了?” 祝吟辰坐到沙发对面,放松地倚靠在后靠枕上。 “我刚才还想着,一会去小公寓找你呢。” 奕川专注地盯着仪器上显示的茶水温度,轻声道:“那边不能再去了,北海的人已经找了过来。” 听到这话,祝吟辰心中一动,很快地意识到了什么。 她的眼神倏地变得锐利,直直地看向奕川。 “你是说,阿图特和陈立新已经被他们找到了?” “也可能是凌风。” 祝吟辰站起身,皱着眉在客厅里慢慢地走动。 奕川这次沏的是花茶,她开始往茶水里加入细碎的玫瑰花瓣。 她一边加,一边继续说道:“五天前,我和三河区的人合作,在黑环找到了袁立在北海的招聘人手,安插了一个人进去。” 祝吟辰惊讶地看向奕川。 “工作的地点,是北海海域边界的一处高危级辐射污染区,一个根本不可能有活人存在的地方。” “但是前天晚上,我得到三河区发来的情报,那边有一个地下秘密研究所,三百余人在里面为袁立工作,北海的军队就在附近巡逻。” 听到这里,祝吟辰的神情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她坐回奕川对面,摆正坐姿,仔仔细细地注视着对方。 奕川放下茶盏,开始最后一步的闷煮花茶。 她抬头看向祝吟辰,扶了一下眼镜,眼底透出这些天以来难得的笑意。 “陈立新就在里面,我已经让人把她带了出来。” 仿佛重获自由一般,听到这句话,祝吟辰感觉全身心顿时松弛了下来。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缓缓后靠在沙发上。 二人欣慰地相视一笑。 简直是奇迹,她们真的找到她了。 多日的念想和牵挂,终于有了令人喜悦的结局。 仪器发出滴的一声,奕川坐起身,开始倒茶。 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遗憾:“可惜凌风和阿图特仍然没有任何消息。” 祝吟辰摇了摇头。 她轻声安慰道:“没事,我们还有时间,一定会找到她们。” 奕川并不说话,只是递给祝吟辰一杯茶,算是赞同。 祝吟辰品着甘甜醇香的茶水,沉浸在喜悦中好一会儿后,才想起来刚才会议上的事情。 她匆匆放下茶杯,连忙问道:“无人区最近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奕川搅着茶杯中的花叶,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我还以为你在休眠仓里什么都不知道呢。” 似乎是因为此时心情确实不错,她忍不住开了个玩笑:“难道那里的实验人员也会聊八卦?” “不是的,刚才在联合会议室里……” 祝吟辰一五一十地将刚才在联合会议室里发生的事情全盘托出。 奕川的神情看起来认真了许多,“没想到顾主席还有这样的一面。” 祝吟辰也感叹道:“我也觉得奇怪,她以前从不在会议上发表意见。” “或许是因为x109病毒的事情,让年轻人一时冲动了吧。” “x109病毒?” 奕川点了点头。 “北海最近出现了奇怪的疾病,正在安全区以外的地方传播。” “奇怪的疾病?” 不知为何,祝吟辰突然觉得心中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一种会令人渐渐融化的疾病,融化后的身体会渐渐变得透明,甚至可以自行活动。” 奕川叹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agpc封锁了所有的消息,整个上邦的媒体都对这次灾情闭口不谈。” 茶水此时温度刚好,她端起茶杯,啜饮一口,语气中多了几分疑虑,“会不会与那个零启计划相关?说不定这次又是agpc的阴谋。” “……” 外面的天有些黑了,奕川起身去开灯。 啪一声,客厅顿时变得明亮起来,祝吟辰垂下眼睫,抱着手若有所思。 这样奇异的描述,比起说是疾病的症状,不如更像是因为某种原因导致的外在形态异变。 融化的、活动的…… 她突然想起她当初在菌群时,恩基自由变化的战斗状态。 恩基不可能突然去影响蓝星的物种,但如果是相似的阿努呢? 她不敢保证恩基的能力是否与菌群的其她阿努有所关联,就像玛赫和她一样,但如果她的猜想正确的话…… x109病毒的突然出现,恐怕与虫族关系匪浅。 奕川见祝吟辰不说话,关切道:“怎么,你有想到什么吗?” “我在想,agpc封锁了灾情的消息,会不会跟阿图特有关。” 奕川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而后很快变得平静下来。 第90章 “怎么说?” “我在阿努特纳星见过这种情况,阿图特的外貌特征显然是属于菌群的类型……” 祝吟辰正要继续说下去,门口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二人都顿住了动作,心照不宣地看向门口的方向。 客厅里安静极了,只有外面的敲门声还在规律地响动。 叩、叩、叩—— 在二人的心底不断回响。 第68章 三人知全局,半月来客至 祝吟辰与奕川对视一眼,示意对方先坐下,自己起身去开门。 她站在门口,慢慢拧动了门把手。 “咔——” 当她打开门的一瞬间,看清门外人的模样时,她整个人瞬间像是被冻结了一般,身体僵在原地。 良久,她回过头,看向客厅里的奕川。 “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奕川端坐在沙发上,将祝吟辰意料之中的反应尽收眼底,她嘴角忍不住扬起一个微笑。 “不错的惊喜,不是吗?” 祝吟辰正要再埋怨些什么,身体却已经被门外的人从背后抱住,一瞬间,她心中未说出的话顿时烟消云散。 她转过身,紧紧地回抱住对方,轻声道:“欢迎回来。” 陈立新松开手,激动地问道:“我不在的这些天,你们有没有想我?” 祝吟辰矜持地点了点头。 奕川坐在沙发上微笑不语。 陈立新双手叉腰,直勾勾地盯着祝吟辰的眼睛。 祝吟辰被盯得有些心虚,默不作声地移开了视线。 奕川起身,开始沏新的一壶茶。 “嗯,先坐吧。” 留下这一句,祝吟辰转身向客厅走去,陈立新慢吞吞地跟上,不满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你们怎么这么矜持?” 客厅那边传来奕川打趣的声音:“她已经快三十岁了,快放过这个无聊的大人吧。”。 听到这话,陈立新眼睛一亮,旋风般冲进客厅。 她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接过奕川递来的茶,抬起头不依不饶地问道:“那你呢?” “我比你们岁数都大。” 听到这句,祝吟辰瞳孔一缩,震惊地看向奕川,后者微笑着坐到二人对面。 陈立新一口气喝完,大手一挥,将茶杯啪一声放在茶几上,俨然一副迫不及待要大展拳脚的样子。 果然,还没等奕川问候几句见面语,她就开了口,话题直冲重点:“有一件事,我要赶紧告诉你们!” “我被北海绑架的这些天里,暗地里发现了agpc的大阴谋!” “你们猜,是什么?” 祝吟辰和奕川对视一眼。 “零启计划?” 陈立新震惊地张大嘴巴,看向奕川。 看见这一反应,奕川微笑着点了点头。 “看来是了。” 祝吟辰立刻敏锐地捕捉到某一新的线索,她垂下眼睫,抱着手若有所思,陈立新则几乎是喊了出来:“你们怎么知道的?!” “祝吟辰在阿努特纳星上,发现了agpc派出的先遣小队遗留的零启计划资料残存,和一个幸存的队员。” 完全是意料之外的情况,陈立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祝吟辰。 察觉到这炙热的视线,祝吟辰抬起头来,微微点头。 她张口补充道:“阿努特纳斯计划是零启计划的一部分,对阿图特的生物实验也包含在其中,目的是为了解决目前蓝星资源日渐枯竭下的人口过剩问题。” 奕川一边起身倒茶,一边接过话头:“无论是从时间还是地点来看,x109病毒的突然爆发实在太过巧合,我们正在怀疑,这会不会又是一次agpc利用阿图特,针对全体人类的新阴谋。” “但目前还不能妄下定论,毕竟现在还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北海已经找到了阿图特。” 虽然一时间有些愣神,但陈立新还是很快就接受了眼前的信息。 她的神情倏地变得严肃起来,看着客厅内其余二人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是的,我可以保证,北海已经和袁立勾结在一起,正在组织搜寻阿图特。 “并且,屠一鸿和她的亲属也参与了其中。” 客厅里顿时安静下来,其余二人的动作都僵住了。 良久,祝吟辰才从这爆炸性的新情报里回过神来。 她早就知道零启计划的内容,所以对于袁立在北海鼓捣的那些小动作并不意外。 只是她从未想过,屠一鸿这个看起来跟陈立新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居然会参与其中。 看来,她当初所谓的寻找母亲,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幌子罢了。 她当初听到自己母亲已经去世的消息时,居然表现出那样一副冷漠的样子,恐怕是因为她本就知道,她的母亲还好端端地在北海。 但她为什么又要用这种借口来找自己? 想不通…… 奕川从胸中慢慢呼出一口气,显然就连她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出,手中捧着的茶已经过了最好的温度。 目前已知的情况变得更复杂了,她忧心忡忡地看向祝吟辰,问道:“你知道这件事吗?” 祝吟辰沉重地摇了摇头。 奕川又看向陈立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我在研究所时曾数次被一个女人审问,她知道屠一鸿在我的研究小组里后,就问了我关于零启计划和完美人类的事。” “我当时怕她灭我口,联系到阿图特在北海失踪的事,就猜零启计划与虫族有关,我刚一说完,她就承诺会放我走。” 说到这里,陈立新苦笑着一摊手,“只不过我忘了问她日期。” 祝吟辰与奕川对视一眼,此时她们心中都猜到了些什么。 陈立新看向其余二人,迫不及待地问出了那个深埋于心中多日的疑问——“说起来,完美人类到底是什么啊?” 没有人回答。 她看了看一旁祝吟辰眉头紧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又看了看对面奕川心不在焉地搅动着杯中早已凉透的茶水的样子,忍不住伸出手在祝吟辰面前晃了晃。 “完美人类是什么,你知道吗?” 祝吟辰摇了摇头,“阿努特纳星上遗留的资料残缺不全,完美人类只在几段文字里有所提及,但具体究竟是什么,我还不知道。” “你可以问那个幸存的队员啊!” “她不说。” 陈立新一听,顿时急了,她忍不住一把抓住祝吟辰的肩膀,激动地喊道:“她凭什么理由不说啊?agpc可是在瞒着我们所有人把她们扔在上面等死!” 祝吟辰抬起头,对上陈立新灼热的视线,几乎要在心口烫出个黑洞洞的口子。 她慢慢移开视线,轻声道:“她们是自愿的。” “……” 陈立新张了张口,终是什么也没说,像是有无数个问题堵在胸口,临到了吐露时,却又都没了力气。 作为人类,心中那种对同类甚至自我的,不计后果的毁灭欲,总是在生活的无数个瞬间间歇性地不断爆发。 就连她也不例外。 “嗒——” 一声清脆的瓷器碰撞声打破了低落下去的气氛,奕川将茶杯轻轻放到茶几上。 祝吟辰和陈立新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 奕川端坐在沙发上,微笑着对上二人的视线,眼底透出一种温柔的坚定。 “屠一鸿的事情我不知道,且她现在藏在萧琛家中,我们现在也无法进一步追问她。 “但屠启的来历我们当初已经查出来过,还记得吗?” 啊? 陈立新茫然地看向祝吟辰。 屠启……那是谁? 与奕川对视的一瞬间,祝吟辰当即回道:“两年前曾在世界生命收容所就职,患上癌症后辞职,孤身前往战前难民遗址第三驻地。” 陈立新惊讶极了,“那不是你曾经的驻地吗?” 祝吟辰苦笑着说道:“那就是屠一鸿当初自称为什么会来找我的原因,虽然我觉得没必要……” “不错,”奕川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们之前之所以忽略这条线索,是因为这是agpc假扮林筑的间谍所给出的,但事到如今,或许我们可以尝试着去调查一下。” 祝吟辰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不是,你们先等等……” 突如其来的名字让陈立新顿时有些凌乱,她张开双手左右比划着,试图梳理现在的情况。 看着面前似乎对一切已经了如指掌的二人,她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审问我的那个女人,该不会就是你们口中的那个屠启吧?” “嗯。” “屠启,和屠一鸿是母女关系?” “是的。” 听到肯定的答案,陈立新的身体慢慢软了下去,整个人无力地瘫软在沙发上。 她仰头看着天花板,自顾自地喃喃道:“我永远不会放过这对母女的……” 见陈立新已经理解了目前的情况,奕川转移过视线,重新看向祝吟辰,继续说道:“总结我们刚刚得到的全部情报,我们现在需要分头行动。” 第91章 “我和小陈回到红派后,会申请组织派人前去世界生命收容所进行调查,与此同时与三河区的人加强合作,一边调查x109病毒的来源,一边继续在北海追查阿图特和凌风的下落。” “至于原先的计划,我需要你继续在阿努特纳星追查更多零启计划的内容,最好可以说服林筑回心转意,加入我们。” 祝吟辰郑重地点了点头,陈立新也慢慢恢复了精神,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好!” …… 无人区,半月湾。 半月湾是北海东北部的一个大海湾,因为在空中的俯视图形似半轮月牙而得名,内部火山岛屿众多,是战前全球闻名的旅游景点,北海沿岸的商业区因此得以繁荣发展。 只是现在,这里已经成为了一片荒芜。 天色已近傍晚,雷霆舰上,萧翎登上甲板,远远望向海天交接处的地平线。 视野中心的那座灰黑色的火山岛,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一阵海风吹过,一股石油裹挟着腐烂尸体的味道拂过他的鼻尖。 他皱着眉,放下望远镜。 “报告长官!” 一个下属匆忙地跑过来,向他行了个板正的军礼,急急地说道:“agpc科技管理局发来情报,发现可疑生命迹象!” 萧翎瞳孔一缩,沉声道:“什么情况?” 下属连忙点开手腕上的识别器,清晰的全息投影成像跃然于虚空中。 他一边操控转动着上面的图像,一边兴奋地讲解道:“科技管理局刚刚扫描完了全岛的地图,雷达生命探测仪显示,岛中心有一个温度极高的坐标,超过一百摄氏度,袁局长目前高度怀疑是人为的迹象!” 萧翎皱着眉头,说道:“会不会是海底正在喷发的火山岩浆?” “不不不,”下属连连摇头道:“坐标的位置是在岛上!” 心中突然感到焦躁,萧翎在甲板上沉默地来回踱了几步。 下属见他不语,小心翼翼道:“长官,袁局长发来请令,建议我们继续加速前进。” 萧翎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通知上面的驾驶舱,加速前进。” “是!” 下属一阵风般离去了,独留萧翎一人在甲板上徘徊。 他此时的思绪一片纷繁。 断水断电的无人岛上突然出现高温坐标,听起来确实是比较可疑的线索,毕竟x109病毒的泄露除了是战前污染遗留外,也不排除人为的迹象。 只是……有什么组织能绕过无人区特遣部队眼皮子底下,做出这样的反人类行为? 百思不得其解,他突然想起在他离开联合城邦的前一天晚上,会议结束后,袁立拍着他的肩膀,情深义重地说道:“此行一别,您践行的是全体人类的荣光!” 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他重新抬起头,远远望向地平线处的那座火山岛。 暮色下的海洋广阔而绚烂,金黄的颜色此起彼伏地涌动,将整个世界渲染浸透,而它死寂地沉默着,伫立在海洋中心,一动不动。 就像是一座黑色的墓碑。 第69章 门扉已开,欲窥深处 第二天,天刚初晓之时,雷霆舰渐渐接近目标。 萧翎率领着一支精锐部队,乘上一艘小船,一行人在靠近海岸的珊瑚礁群中蜿蜒穿梭了近一个小时,最终成功登陆上岸。 踏上火山岛的第一步,鞋底传来粗粝的砂石触感。 后面的下属们开始往岸上搬运船上的备用物资,萧翎蹬了下军靴,理好在海风中被吹翻的衣领,开始环顾四周。 远处山丘石壁外部露出风化严重的火山岩,山壁一侧露出白色的建筑一角,金属质地在天光下明晃晃地闪动着,远远望来在这片灰黑色的岛屿上格外瞩目。 周边的海域风大浪急,惊涛击石,浪花冲天而起,海风送来一阵阵腐烂的腥臭味,大大小小的石球石蛋和人造垃圾遍布沙滩边上,附近的沙棘丛中隐约可见旅游风景区的人行道。 看来他们运气不错,正好来到了岛上海景观光区入口的地方。 萧翎点击手腕的识别器,打开科技局发来的全息地图。 地图在他的操作下缓缓转动,一座规模巨大的海洋博物馆设立在这座火山岛的岛中心,其曾经是半月湾的标志性建筑,但在这里经历了几场无差别恐怖袭击后,所有人都逃离了这里。 那个可疑的高温坐标就藏在里面,地图上鲜红的高饱和颜色不断闪动。 只要他们沿着前面的人行道进去,凭着风景区的路标一路指引,应该就能找到坐标了。 海风拂过,将附近的垃圾堆里一张纸片卷起,轻轻飘落到萧翎脚边。 他俯身捡起。 这看起来是一张传单,上面的图画和文字已经严重褪色,只可见模糊不清的几行字—— “……在海石……旅游区,奇岩与沙滩…,海水清纯透亮,盐……” “1.请各位游客……,左……是游泳戏浪的最佳……” “2.……是本市……” “……月湾海…博物馆中心,诚挚欢迎…的到来!” 传单一角在萧翎手中随风翻飞,发出扑簌簌响动的声音,他正低头沉思着,身后突然传来下属的声音,“报告长官,准备完毕!” 他回过神来,点击收起全息地图,远远望向前方的人行道。 行至此处,退无可退。 “整队,出发。” …… 一行人在海景观区里走了约一刻钟后,顺利抵达了目的地——半月湾海洋博物馆中心。 一扇巨大的铁门挡在他们面前,门扉上雕刻着锈蚀的精致铁艺装饰——翻涌的波涛与坚硬的冰山,透出一种被遗忘的哀愁。 萧翎站在全队前头,无声地用手势命令所有人检查好武器后,用力推开尘封已久的门扉—— 一座巨大的仿冰山不规则建筑出现在所有人面前,建筑外部通体用坚硬的金属和特制钢化玻璃构造,采用了冷冽而庄严的白色石材作为主要建材,看起来设计理念出自于冰川的纹理与形态。 周边海洋游乐场区域的建筑群同样以半透明材料进行建造,通体以冰蓝色调为主色,远远看去,如数座巨大的浮冰平静地倾覆倒映在海域之上。 只是因为年久失修,在风雨的侵蚀下,建筑的表面已斑驳陆离,透出一种荒凉而古老的美。 萧翎带着一行人先谨慎地在周边游乐场里仔细搜查了一番,在明确没有发现可疑的人类生活迹象后,才着手准备进入博物馆。 主体博物馆的入口是一个不规则的仿冰山洞口,内部通道约百米深,厚实的内壁在天光折射下散发出迷人的冰蓝色调。 沉重的脚步声在通道里低低地回荡,士兵们警惕地左右观察着,其中最年轻的一个忍不住放慢了脚步,偷偷观察墙壁里面有没有鱼在游。 当人们身处远离人世的地方时,潜意识里总是会期盼着发生些什么不可思议的奇迹。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观察仔细,身旁的士兵警告性地咳嗽了一声,他只好灰溜溜地跟上队伍。 走了约五分钟左右,周围的光线越发昏暗,他们的视野逐渐开阔起来——他们进入了地面上第一层的公共用餐区。 这里的灯已经坏了,充满视野的黑暗泛着一股子阴气森森,带给人一种强烈的不安。 萧翎冷静地一声令下,所有人启动头盔上的探照灯,一边继续向前走,一边警惕地四处观察着。 环形吧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自助用餐区空空荡荡,角落里的一个桌子上留着一个脏兮兮的餐盘,看起来是当初的服务员没来得及收拾干净。 战前……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呢? 萧翎一行人沿着环形的主体走廊一路前行,偶尔瞥见几只乱窜的老鼠经过,但都有惊无险。 路的尽头,他们停住脚步。 出现他们面前的是三个锈迹斑斑的电梯,和一个半扇铁门被卡住了的楼梯通道。 电梯显然已经不能用了,带头的士兵果断飞起一脚,铁门砰地被踹飞,空气中扑飞起阵阵灰尘,暴力破坏的声音刺耳极了,却反而给所有人都壮了胆。 一行人振作起精神,有序地排队走下环形蜿蜒向下的楼梯通道。 脚步声在狭隘的空间里不断回响,一步一步通向深邃处的未知,探照灯光线与黑暗阴影的分割线外,暗藏着不可触碰的存在。 黑暗中,掩藏着细不可闻的、窸窸窣窣的响动。 内心的勇气在渐渐消磨,为首的士兵一看到大门,急忙加快脚步,几乎是带着一种愠怒用力踹开大门。 “砰——!” 光线里尘埃弥漫,更为宽阔的空间呈现在他们面前了。 士兵们不断用探照灯四处扫射着,光线晃动中,隐约可见透明玻璃隔断的空间隔断里,整整齐齐陈列着的各种各样的海洋生物标本、古老的航海地图、以及描绘冰山壮丽景色的人造工艺品。 第92章 其中的许多展品看起来已残缺不全,被一层厚厚的尘埃所覆盖,但从此处规模之大,依稀可见这里是往昔的招牌展区。 但过于复杂的空间,往往最需要提高警惕。 萧翎站在队列最前头,用手势命令所有人掏出腰间的枪支。 所有人启动护目镜的热成像系统,在各种海洋生物的骨骼标本间慢慢地穿梭。 一行人如上次一样找到出口,下到负二层时,开门可见的却几乎是一样的展厅。 很显然,门口的牌子已经写明了,这里是海洋自然展区,与他们刚刚经过的上一层共有六个展区,分别展示了不同时期的海洋生物骨骼标本。 热成像仪中的颜色一片温和,士兵们怀着或多或少侥幸的心理,朝着负三层继续前进。 打开通道铁门的一瞬间,所有的探测仪顿时发出疯狂的警报声,所有人呼吸一窒,不约而同地绷直了身体。 恐怖的景象闯入眼帘…… 热成像系统上显示,蜿蜒向下的通道中遍布密密麻麻的红点,一直深入到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去,活像一根烧红了的烟管内部。 一个年轻的士兵结结巴巴地说道:“那……那是什么?” 他旁边的前辈凶狠地瞪了他一眼,警告他这种时候不要用这种怯懦的语气说话。 望着那片刺眼的鲜红,萧翎此刻也有些汗流浃背。 目前开发的热成像系统还没有具备能探测病毒和微生物的功能,这些密密麻麻的高温红点显然是一种具有一定体积大小的多细胞生物。 昨天明明还只探测到一个,今天居然已经多了这么多吗?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看向身后的副官,沉声道:“下一层是什么地方?” 副官立即答道:“报告长官,下面负三层全部属于海洋生态展区,从上到下分别是活体珊瑚展区、活体鱼类展区和活体水母展区。” 既然如此,按理来说,下面三层应该是海洋生物们的水中坟场了。 萧衍点了点头,重新看向通道里面。 热成像仪系统上显示的密密麻麻的红点明灭闪动,他深呼吸一口气,关闭护目镜上的系统,视野里重新恢复一片漆黑。 接下来该怎么做? 他的心狂跳起来,两股冲动在他胸中交缠打斗。 他固然可以冒险直接进入,但他身后的二十五条活生生的生命显然不能由他私自做主。 他们花了半天就已经深入到这里,时间还很充足,或许不必着急…… 萧翎想到这里,犹豫了一下,再次回头看向副官。 “把坐标发给agpc科技管理局,通知他们,前方发现不明生物体,请求派出专员调查。” “是!” 后面的士兵们一动不动,但各自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副官找了个信号好一点的角落,开始发信号。 萧翎重新戴上护目镜,开始思考今天晚上该怎么安排吃住。 然而还没等他想几分钟,身后副官的声音再次传来——“报告长官,科技管理局发来通知,不必理会意外因素,请继续加速前进!” 缩在角落里的几个士兵倒吸了一口冷气。 开什么玩笑! 难以置信这样的命令,萧翎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袁立那个老东西怎么有资格替他们做决定? 他心中顿时燃起一股怒火。 萧翎猛地回过头,看见副官和身后一群士兵不约而同有些发青的脸色,整个人顿时冷静了大半。 现在所有人都在害怕。 x109病毒的可怕不是开玩笑的,失去□□与灵魂,融化成一滩不知其所思亦不知其所想的泥水,是每个人内心中本能的、最恐惧的事情。 但身为军人,往往就是要战胜自我,向所有人最恐惧的地方去。 这就是无人区特遣部队存在的意义。 但是……现在这个所有人最胆怯的时候,他要带着他们,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向外面逃去吗? 如果他的确那么做了,那么他做出的决定,究竟是因为理性思考下的决断,还是懦弱的逃避? 理智和本能在彼此对抗,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爬上萧衍心头,他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 良久,他转过身,凝视着他身后的所有士兵,他们有的看起来故作镇定,有的不安地低头不语,有的沉默地擦着枪支…… 空气里的氛围变得越来越沉重,萧翎脸上的神色也越发严肃起来。 无论如何,他们的身后还有家人。 良久,在副官胆战心惊的注视下,他艰难地开口:“继续通知agpc科技管理局,前方发现不明生物体,请求派出专员调查。” “是!” 两分钟后,副官有些虚脱的声音再次传来——“报告长官,科技管理局发来通知,不必理会意外因素,请继续加速前进!” 昂扬的语调在所有人心中落下一记重锤,空气此时越发凝重。 角落里,突然发出一声低低的啜泣。 萧翎心底的恐惧与愤怒彻底被这一声啜泣点燃,仿佛在这里犹豫不决踌躇不前的是他似的——他猛地回过头,在众目睽睽下朝那个哭泣的士兵怒吼一声:“哭什么!” 士兵泪流满面地挺直了身体,不再发出声音。 气氛再一次陷入死寂,萧翎心中的怒火还未平息,一个士兵突然昂首挺胸地站出队列,走到萧翎面前,大声说道:“报告长官!” “说。” “无人区特遣部队刘志伟请令,向负三层继续前进!” 萧翎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坚定的士兵。 他记得他,他是这群人里资历最老的一个,也最顾大局。 此时他站出来,想必是知道此时士气低落,整个队伍现在急需果断的指令。 看着眼前的士兵,萧翎心中突然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紧接着,队列里站出来第二个士兵,第三个,第四个…… “无人区特遣部队周宇请令,向负三层继续前进!” “无人区特遣部队伍德阳请令,向负三层继续前进!” …… 气氛渐渐热络起来,每个人的眼里重新有了光。 当最后一个士兵也站上前的时候,整个队伍已经重新变得士气昂扬。 他们重新相信,他们必将凯旋归来。 萧翎看着他的士兵们,他的内心也逐渐变得坚定。 行至此处,一往无前。 他沉声道:“全队听令,继续前进。” 第70章 她于渊下栖,将创万物始 三分钟的时间,用以让所有人检查好装备。 一秒钟的时间,用以踏出第一步。 这次他们坦然了许多。 在热成像夜视仪的辅助下,士兵们谨慎地避开脚底和墙壁上可疑的红点,列队走下蜿蜒向下的楼梯。 事实上,那些红点的温度实际上并没有热成像夜视仪里显示的那样可怕。 通道里静悄悄的,长期封存地底下的空气闷热,只能听到沉重的脚步声和呼吸声,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见始终没有威胁出现,一些人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 队伍末尾,一个年轻的士兵悄悄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夹起墙壁上一个约指甲盖大小的“红点”。 非常柔软的触感,有着一定的温度,但并不让人感到不适。 他轻轻地捏了一下,指尖顿时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爆响声。 “什么声音?” 队伍前方的副官警惕地回头问道,身处这种匪夷所思的鬼地方,他此时的神经可是紧绷到了极点。 没人回答。 当事人悄悄地低下头,不动声色地在裤腿上擦了擦手指。 突然,队伍最前头的萧翎停下脚步,在副官耳边说了句什么。 副官立即大声答道:“是!” 就在那个年轻的士兵开始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担忧时,副官却出乎意料地回过头,大声重复了一遍萧翎刚才的话—— “所有人,加速前进!” 在等待副官传令的过程中,萧翎皱着眉,看着脚底的一滩粘液。 那是他刚才不小心踩爆的。 热成像夜视仪里显示,地面密密麻麻的红点之间,静静地绽放着几朵绯红的颜色,而周边的那些红点正纷纷向外爬去,似乎唯恐受到殃及。 他悬着的心慢慢放下来,看起来,这是一种喜爱高温和阴暗潮湿环境的昆虫。 海洋馆底部的展厅深入地底,内部大量的水资源被常年封闭着,空气又如此闷热,没有通风的地方,会吸引来这样的昆虫倒也不奇怪。 或许袁立是对的,是他多虑了。 萧翎的命令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队伍,所有人重新加快了脚步。 年轻的士兵暗暗松了一口气,赶紧跟上。 走了约五分钟后,通道尽头的大门终于出现在他们面前。 副官回过头,命令道:“所有人,检查装备!” 第93章 队伍里衣物摩擦的声音窸窸窣窣响起一阵,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 见差不多了,副官小跑到萧翎面前,低声说了句什么,萧翎微微点了点头,站到队伍前头,伸手开启了面罩上的热成像夜视系统。 他沉着脸,握紧手中的枪,缓缓推开大门。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密闭空间响起,逐渐敞开的门缝之间,探照灯束刺穿黑暗的刹那,一阵寒意倏地向他迎面吹来,呼吸一窒,他突然感觉有冰冷的液体漫延过全身。 不,这不是水,他立刻反应过来。 这是封闭了几十年的海洋馆地底深处所特有的,极度潮湿的空气。 他走出通道,军靴刚踏上走廊地面,整个人就像陷进了深海淤泥般,诡异而又柔软的感觉让他心头一颤。 “所有人,退后!”他赶紧回头大喊,防毒面罩中呼出的气体与地下弥漫的冷气相遇,在防护面罩上凝成一层白霜。 头盔上的探照灯随着他的动作猛地一拧,刺眼的光线在地面晃了一下,他忽然注意到地面——热成像仪里泛着淡淡的、温暖的桔红光芒。 地面上铺就的并非瓷砖,更像是某种厚厚的生物胶质层,或者像果冻一样规整的菌毯,上面覆盖着无色透明的黏液, ……这是什么? 萧翎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他抬起头,探照灯的光线穿过他身前长长的走廊,穿过寒冷的雾气间,一路照到深处—— 视线的尽头被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红所占据,或深或浅地流动着,最浓烈鲜艳的颜色深处,剖开的色彩界限之间,一颗滚烫的心脏居于其中,疯狂地鼓动着,泵出大股大股的血液。 无数血管彼此交织,穿过心脏的静脉动脉,将周围无数自由漂浮的器官连接在一起,神经网络、肝脏、小肠、胃囊、大脑……整个世界变成了一张活生生的内脏组织网络。 萧翎踉跄一步,哆嗦着手关闭热成像仪,重新看向前方。 探照灯明亮的光线下,玻璃展区中浑浊的海水里,交缠错落的丝藻彼此缠绕,无数水生生物半腐烂的尸体困于其中,露出的内脏或是随着水流缓缓漂动,或是被缠缚于丝藻之间。 鲜活得酣畅淋漓的,变成了奄奄一息。 走廊的深处,一副沉积在底部的巨型不知名鱼类骨架之间,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人影,一些浑浊的絮状物和零零碎碎的生物组织在她身边漂浮,而她和这里其他的所有生物一样,一动不动。 一片死寂。 看到走廊深处还有人存在,哪怕可能只是一具尸体,也让萧翎顿时冷静了许多。 死人,是他司空见惯的事。 他的地理知识并不特别充足,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里封闭的海水如此温暖,空气却如此寒冷,但至少目前来看,此处并没有什么威胁。 先去看看那个人影吧,他想,那可能是战前被困在这里,没来得及逃走的潜水员。 萧翎回过头,做出关闭热成像仪,重新出发的手势,门缝里早已等待已久的副官立刻将命令传递了下去,不一会儿,通道里的士兵们陆陆续续地走出。 他们一踏上地面,起初也和萧翎一样吓了一跳,但看到萧翎前进的背影,也不得不强迫自己适应下来。 四周出奇地安静,士兵们手持匕首,警惕地四处观察着,他们所走的每一步,鞋底与粘液不断地挤压着,缝隙间溢出的粘液将所有声音吸入,黑暗与光明穿插间,唯余彼此沉闷的呼吸声。 在探照灯光线照射下,他们逐渐看清了周围的景象——走廊的两边是两堵巨大的玻璃屏,水珠从表面慢慢渗出,凝成雾气的帘幕,与上面的青苔彼此混作一片浑浊的灰绿色,叫人看不清水中零零碎碎漂浮着的生物组织。 空气黏稠得像浸透水的海绵,尽管防毒面罩已经杜绝了所有的气味,但他们仍然可以感受到那股极其浓厚的、腐烂的藻类味道,无声无息地透过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在他们皮肉之下一寸寸地游走。 走了约五分钟左右,潮湿的空气已经将士兵们的衣服浸透,湿答答地滴下水来,防毒面罩上布满了水珠,弄得视野里朦胧的一片,他们因此不得不一次次地放下手中的武器去擦拭。 萧翎喘了口气,感到有些困倦,他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此时此刻,他的困在防毒面罩里被闷得晕乎乎的大脑,寒冷的空气浸透的身体,和鞋底传来的那种滚烫的感觉,让他身体的感知已经有些混乱。 好在走廊尽头的那个东西就在眼前。 他焦躁地抹了一把面罩上的水珠,抬头望向巨大玻璃屏内静静漂浮的少女。 无数长长的丝藻将她的身体缠绕,如一枚丝茧,或许是因为长时间封闭在玻璃缸中的原因,少女的身体看起来还很新鲜,一头黑色水母般的发丝随着水流缓缓流动,半遮去熟睡般的、静谧的面庞。 奇怪的是,少女的皮肤通体呈现黑色,四肢和身体也比寻常的人类长一些,胸腔破开一个大洞,露出里面鲜红的心脏。 黑色的皮肤……是潜水服吗? 突然,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怪物般,萧翎慢慢睁大了眼睛。 心脏在跳动。 萧翎感到自己的脊背窜上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整个人顿时僵住,视线从少女身上重新收回的那一刻,他才惊觉自己的处境—— 眼前的少女周围静静地漂浮着数个人体组织,从他的位置一直到他们走来的一路上,无数的内脏、器官……连同四处散落的已经被浸透得半透明的皮囊,已经将他们重重包围。 疯狂跳动的心脏,连同水中细不可见的血管一起,将整个海洋馆的内脏交络,它们一齐跳动着,整个世界在平静地呼吸。 萧翎的大脑顿时僵住了,好像一团凝固的胶状物。 他感到自己在抽动着,磕磕绊绊地说着什么器官走私,人体贩卖之类的东西,但那懦弱的灵魂已经因为极度的恐惧脱出身体,□□则静静地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从那渐渐失去自我的□□里,那纯粹的肉与灵的隔离中,他听见自己可怕的妄想——渴望成为这巨大胎腹中的一员,回到母亲腹中的羊水里去。 不! 他的灵魂在尖叫,他绝不要失去自我! 凭着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萧翎颤抖着嘴唇,发出最后的声音;“所有人,紧、急撤……” 然而他还没来及说完,整个人就软软地瘫倒在地上。 地上粘稠的液体糊住防毒面罩,也挡住了他的视野,意识逐渐变得混乱,他软绵绵地趴在地上,隐约感觉到那些粘液爬上他的身体,滚烫的温度隔着厚重的衣物透过他的皮肤,冷热交替间,不断刺激出阵阵黏腻的冷汗。 一声声沉闷的响动在他身后不断响起,他似乎听到有人喊了句什么,但他不愿去相信那些是他倒下的士兵。 哪怕只有一个逃出去……也行啊…… 他拼命地睁开黏在一起的眼皮,想抬起头去看一眼,但柔软得能拧出水来的脖颈让他抬不起头来。 他在慢慢融化。 衣服、面罩和装备一点点松软下去,陷落在晶莹剔透的黏液中。 在他彻底失去世界之前,他缓缓滑落的左眼瞥见了最后的景象——一颗大脑拖着半截肠子缓缓地向他爬来,温柔地采撷了他最后的视线。 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水中的阿图特缓缓睁开眼,整个世界此时随着她缓缓转动。 察觉到母亲的苏醒,走廊地面的黏液顿时骚动不安起来,巨大的玻璃如沙粒般化落,所谓的海水也生动地扭动起来,所有的器官也好,内脏也好,鱼骨也好……都拖着周生的黏液向母亲身边疯狂挤去。 阿图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抚摸离她最近的一颗眼珠。 眼珠的颜色开始变化,逐渐变得透明,黑色瞳孔的位置倏地张开,露出充满尖牙利齿的口腔内部,整个眼球也慢慢舒展开来,变成数条柔软的水晶蠕虫。 这就是她们真实的形态,如人体的细胞般聚集在一起,拟态作活体的器官,在吞噬了宿主的记忆后,以其原生的方式生存。 她们乖巧地闭上口腔,亲昵地用头去触碰母亲的指尖,这是生物最本能的温情。 远处没能挤过来的虫群发出窸窸窣窣的尖叫声,阿图特微微皱着眉头看向那边,虫群顿时平静了下去,不一小会儿,整个展厅就慢慢恢复了原状。 她又开始在海水里浮游,困倦了,就慢慢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在梦中,她梦见那片原始的蔚蓝之海。 火山和风暴永不停歇,天边电闪雷鸣,剧毒的气体在空气里四处弥漫,滚烫的海水之下,最原初的单细胞生物们自由自在地徜徉其中。 而这片海洋,就要在她的统御下,重获新生。 第71章 夕人已逝,但思去处 第94章 北海高危辐射污染区,第三研究所。 清晨,干净整洁的办公室里,身着白大褂的女人端着一杯咖啡站在大屏前,看着上面实时变化的感染率。 只是她现在的心思,其实并不在这些数据上。 “主任,实验室的报告出来了。” 身后传来秘书的声音,屠启回过神来,将手中的马克杯放在桌上。 “先放在这里吧。” “是。” 往返的脚步声响起了一阵,在秘书即将关门离去的一瞬间,屠启犹豫了一下,突然出声将她叫住。 “您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咳,嗯。” 屠启微微点了点头,眉宇间透出些忧心忡忡的心思来,“北海的人来了吗?” “他们半小时前就来了,现在正在袁主任的办公室里。” “……我知道了,谢谢。” “没事,您有什么事请尽管叫我。” 秘书关门离去,独留屠启一人在办公室里,明亮的室内光线照落她身形的阴影,投在地面上小小的一片。 这三天以来派去半月湾的救援小队都一无所获,萧翎多半是已经出事了。 这次如果袁立给不出北海一个合理的交代,零启计划接下来的流程极有可能会被agpc趁机进一步干涉。 想到这里,屠启烦躁地在办公室里来回踱了几步。 袁立当时就不应该亲自回复,哪怕是装作信号失常呢?这样还能逼萧翎在岛上住一晚上,既不用怕他跑掉,也不会把研究所搭进去。 她拿起桌上的报告,皱着眉翻看上面的文字。 报告封面上,标题的地方赫然写着;零壹肆号实验室研究报告,编号:x109-20950215-081 “一、样本基本信息1.样本来源样本编号x109-20950215-081来源类型:人体组织残骸(初步判断为高温/化学溶蚀后的残留物)……” “二、实验方法及流程1.样本预处理采用纳米孔测序仪进行快速全基因组测序……” “2.基因序列比对与分析利用blast+(ncbi数据库)进行序列比对,筛选出高度保守的阿努特纳虫族特征基因……” 都是些其他实验室之前就送来的东西,只是进一步做了数据上的佐证。 她有些烦躁地翻到了最后几页,看到最关键的那几行文字。 “2.阿努特纳虫族基因存在性在样本里检测到三段完整的虫族基因组(分别为a7nq2、b4xz9、c12v8),其核苷酸排列顺序与《地外生物基因图谱》(gb-tagpc-2076)中虫族基因组高度匹配;” “1.生物学特性相关基因b4xz9编码的蛋白质与人类端粒酶(htert)结合后,可诱导细胞无限增殖(cck-8法检测,od值增长2.3倍)” “2.建议立即启动i级生物安全响应,对涉事区域实施封闭管控联合世界生命收容所开展抗x109病毒靶向药物研发……” “七、附件清单1.基因测序原始数据(fas……” 看到了肯定的答案,她慢慢放下手中的报告。 结果跟袁立一开始猜测的差不多,x109病毒的来源确实是雌虫。 讽刺的是,她们一开始寻找雌虫的目的,是为了寻求全体人类共同进化的最佳解法,而现在,她们为了找到她,却要放任她去危害最大多数的人类。 而这一切,只是因为袁立需要更多的实验数据。 而这是不被agpc所允许的。 “在公共场合进行大规模人体实验的后果如果不可控,那就不能批准通过。”杨威这样在她们第一次上交的报告里这样写道。 这是她们第一次违反agpc的命令,如果真的东窗事发…… 突然,屠启猛然想到了什么,愣在原地。 袁立之所以敢直接给萧翎回复那样的命令,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要让自己当替死鬼? 空调上显示的室温明明在最令人舒适的二十五度,但屠启却感到手脚奇异地冰凉,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全身的血液倏地冷了下去。 恍惚间,办公室的门外再次被礼貌地叩响几声。 “……什么事?”她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回道。 秘书的声音在门外传来:“袁主任在办公室里请您过去。” “知道了。” 接下来还有正事要做。 临走前,屠启匆匆看了一眼桌上的报告,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其带上。 她赶到袁立办公室的时候,那里面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了。 “你们说过,你们明明说过!” 听到里面传来的萧衍的声音,她默默把拧开门把手的动作放轻了几分。 办公室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打砸过的痕迹,地上散乱着被撕碎的文件资料。 房间中央的办公桌前,萧衍一拳砸在桌子上,红着眼睛怒视着坐在他面前的袁立。 这副场面跟他上次来这里时几乎一样,只是目的不同。 这次是为了他大哥,萧翎的死。 “x109病毒与虫族无关,你们明明说过他这次只是去为agpc的名誉形象造势,他什么事也不会有!” 袁立的反应出乎意料地泰然自若,他直视着萧衍的眼神,摆着一副长辈的架势,叹息着摇了摇头。 “很遗憾,我们也是昨天才检测出雌虫的基因序列残存。” 屠启走上前来,附和道:“是的,这是实验室刚刚才送来的报告。” 看着萧衍愠怒的侧脸,她犹豫了一下,将怀中文件递过去:“您可以看看……” “滚!”萧衍狠狠地扇过一巴掌。 屠启只感觉视线黑了一瞬,半边脸一凉,然后火辣辣地肿了起来。 她手一松,文件纷纷散落在地上。 原来纸张与地面摩擦的声音也会如此刺耳。 她下意识看向袁立,后者好像也被吓了一跳,赶紧冲她使了个眼色。 她嘴巴张了张,终究还是默默退后几步,没有说话。 “你们今天必须给我一个交代!”萧衍突然愤怒地拔出腰间的枪,抵在袁立头上。 冰冷的枪头抵在额头的一瞬间,袁立情不自禁咽了一口口水,脸上立马露出讨好的笑意。 他举起双手,看着萧衍的眼睛,试探着慢慢站起身。 “我很遗憾这样的事故发生,但人死不能复生,萧主席以后的路还需要您继续走下去。” 萧衍愣了一瞬,在明白袁立在说些什么后,他握紧手中的枪,太阳穴处的青筋慢慢暴起,怒道:“你的意思是,这种时候,我还要去惦记我哥的位置?” 袁立循循善诱道:“萧三少爷,萧主席不在了,这萧家的顶梁柱您不去担当,难道要您二哥来吗?” 萧衍突然向桌旁砰地开了一枪,木屑纷纷扬扬地落下,他瞪着吓得半死的袁立,恨恨地说道:“少给我来这套,你们今天必须要为我大哥的死付出代价!” 袁立深呼吸了一口气,脸上仍然还是那副讨好的笑容:“代价当然有,代价当然有。” 他举着双手,抖着膝盖扭着肥胖的身体慢慢蹲下,在黑洞洞的枪口下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文件,递到萧衍面前。 “您看,x109病毒的真凶已经出现了,我们明天就可以递交给agpc,所有人都会给萧主席一个交代!” 见萧衍的眼神逐渐变得疑惑,他紧接着补充道:“我明天就到联合会议室里公开报告,临时成立特别作战队,所有的主席都会派人参与,咱们从无人区军队到星际特工局,从联合城邦到阿努特纳星,必须要将阿努特纳虫族一网打尽!” 萧衍狐疑地看着袁立,扣紧扳机的手指略微松了几分,“怎么个一网打尽?” 见萧衍渐渐冷静了下来,袁立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他用沉着的语气说道:“我会和其他主席商量,即刻让您接替无人区特遣主席的位置,带领北海特遣部队去半月湾亲自进行围剿行动。” 听到这里,萧衍神色间生出几分犹豫,他紧皱着眉头,慢慢放下手中的枪。 “又去一次半月湾……你不会害我吧?” 闻言,袁立脸上立刻露出一副羞愧而沉重的表情。 四十三岁的老人脸上露出这样的神色,实在让人于心不忍。 他叹息着摇了摇头,拍着胸脯郑重地说道:“我袁立以整个agpc科技管理局的名誉做保证,绝对不会再有这样令人叹惋的事情发生。” 萧衍慢慢地坐到椅子上,大哥那高大的身影浮现在他脑中,久久挥散不去。 他曾经最憧憬的偶像,也是最忮忌的对手,那个一直走在他前面的人,已经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北海之外地方。 袁立见萧衍陷入了沉默,抬头瞥了一眼站在后面的屠启,后者站在原地,微微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咳了几声,站到办公桌边上,惆怅地长叹一声。 “现在,整个无人区只有您才能重新担当起萧家守卫人类的重任。” 办公室里沉默了一阵,良久,萧衍突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第95章 与屠启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他放话道:“记住你们的承诺。” 门砰地一声关上,办公室里就此只剩下两个人。 确保萧衍已经走了,袁立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冷笑道:“乳臭未干的臭小子。” 屠启沉默地捡起地上的文件,将它们一张张整理好。 袁立自顾自地骂了一阵,等心中感到痛快点后,他看向屠启,得意洋洋地搭话道:“怎么样,实验室结果出来了吧,是不是跟我说的一样?” “嗯。” “老子就**知道!” 他兴奋地站起身来,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大码真皮皮鞋把地板踏得嗒嗒作响。 “老子就知道,这种不可思议的奇迹只有虫族才能弄出来,集中所有人的意志,更优秀的生存形态,更强悍的机能!” “只要这次计划可以成功,我们所有人都可以重新进化一次,我们是移动的战无不胜的堡垒,永远不死的身体,永远不死的意志……” 屠启坐到沙发边缘的位置上,冷眼看着袁立狂热地喃喃自语,这种事他每天都要做一遍,为的就是一遍又一遍不断确认他那绝对崇高的科学信念,无上神圣而光荣。 自从南洋那件事发生后,他始终坚信,他就是神。 突然,袁立转身看向办公室中央的装置,里面的【零】始终如一日地散发着璀璨的光芒,无数碎星般的光点围绕着它,平静地缓缓流转。 他激动地扑过去,痴迷地抚摸着装置外冰冷的玻璃屏,仿佛抚摸一个男人最初的恋人。 “【零】啊,我的【零】……” 他情不自禁地将脸贴到玻璃屏上,拥抱着玻璃装置,喃喃道:“与我一起,走向无上光荣的进化吧……” 屠启看着这一幕,内心顿时生出一股恶寒,她猛地站起身,带着报告离开办公室。 她清楚地看到,袁立那张肥脸在玻璃屏上印下一块油腻的印子。 走在走廊人群穿梭间,她如日常一样微笑着对每个人打招呼,他们眼神中纷纷透出对她半边红肿脸色的惊奇,却又都谨慎地低下视线,不敢去细看。 而她的脚步比以往要更匆匆。 她想,是时候计划离开这里了。 第72章 北海初胜,她再归来 最新的前线战报在a1区的公示大屏上循环播放,偶尔穿插进几条广告,今天的上邦异常寂静,连最繁华的商业街也大半都关紧了店门,街上空荡荡的,几乎看不到几个人,偶尔远远传来几声流浪狗的狂吠。 孙志成临时在组成的特遣执行官队伍成效显著,下邦的暴乱没有蔓延到安全区内,城市最核心的地方仍然在文明管控之下。 夜间,a2区大学城的一所复式大平层公寓内,两个女人一边贴着面膜,一边闲坐在客厅里看着新闻,空调显示室温保持在二十三度,地毯上趴着的狗紧紧盯着沙发边上舔毛的猫,隔壁的餐厅突然多亮起一盏灯,是保姆正在收拾桌上残余的晚饭。 新闻里冰冷的女声播报着黑环昨夜突发的反抗军暴动事件,两个女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屋外夜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小女孩低着头看了一会书,发现没有人关注到自己,随即踮着脚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间,轻轻地关上房门。 她对那些无聊的新闻一点也不感兴趣。 门锁发出喀嚓的一声,是一种私人所有物的绝对安全保证,她立刻兴奋地扑到床上,赶紧用被子给自己围了一个舒舒服服的窝,等会她就要用全息投屏去找网上的朋友们玩。 她刚刚围好窝,正要躺上去,突然,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我回来了,妈妈。” 她眼睛一亮,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打开门飞奔而出,大声喊道:“顾遥姐姐!” 果然是顾遥,她站在屋外庭院里,雨夜下的灯光衬得她的脸色比以往化妆还要苍白几分,光洁的额头上紧贴着几缕汗湿的发丝,身上还穿着那身朴素的黑色西装,显然是刚刚才开完会议回来。 她把雨伞放在屋檐下干燥一些的木平台上,隔着落地窗看见妹妹向她跑过来,她赶紧在裤腿上擦了擦手,才拉开玻璃门走进来。 听见门铃响动一声后,坐在沙发左边的女人才转过头来看了顾遥一眼,她脸上的火山泥面膜还有十分钟才能洗掉,“会议上怎么样?” 顾遥抱住猛扑进怀里的妹妹,有些拘谨地笑了笑,“他们还是决定不通过。” “姓南宫的都死了,他们还要瞒下去?” “嗯,其实我也不懂……” 其实她也不懂,为什么要把虫灾的事继续瞒下去,就为了保住一个祝吟辰,以保证阿努特纳斯计划可以继续进行下去。 她记得那个在审判庭上始终保持沉默的女人,是她放出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雌虫。 现在agpx仍然对外坚称,萧翎的死是因为x109病毒感染,新上任的萧衍只是去前线消灭病毒而已。 他们丝毫不提,x109病毒的本质,是人体组织被虫族啃食后留下的基因残留。 而那些水晶果冻一样的尸体,其实就是模仿宿主生前形态的拟态虫团,根本没有什么感染。 这些都是十二主席内部的情报,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向母亲倾诉,然而女人却丝毫没有将顾遥接下来的话听下去的意思——她敷衍地点了点头,又将头转了过去。 顾遥嘴巴无声地张了张,尽管身体已经自觉地默默低下了头,但怀中妹妹好奇的眼神还是让她试图挽回一点在家中的话语权,她喉咙里没咽下去的话转了个弯儿,淌在舌头上又苦又涩——“还有晚饭吗?” “王妈还在餐厅里。”女人简洁地回道。 另一个女人始终安安静静地紧盯着大屏上的新闻,不敢多掺和这对母女的一点儿事。 顾遥点了点头,“哦。” 安慰了妹妹几句后,她走进餐厅,拿出下层柜子角落里囤积的泡面,那里还有三桶。 这几天商店要是再不开门的话,她就不得不去找王姨给她做饭了。 她才不习惯依赖别人…… 在等待水烧开的过程中,她默默地站在抽油烟机面前,又开始想起这几天发生的事。 仔细想想,黑环出现反抗军暴动其实并不奇怪,周明出的那点公共医疗用地本来就扣扣搜搜,南宫问天无论再怎么开源节流,从运输、研发成本、原材料费用、人力成本等等一系列必要的流程下来,黑环可用医疗物资的价格对于下邦人来说还是高昂得令人绝望,何况他本来就没那么清廉。 没有钱,就等死。 而人又总是不肯安安静静地死去的。 萧翎在半月湾牺牲的事情刚一传出来,c3区的反抗军们就按捺不住了,无人区特遣部队现在群龙无首,现在不行动,什么时候行动? 想到这里,顾遥叹了口气。 南宫问天也真是死的够窝囊,被反抗军找到的时候居然还泡在那种地方,光不溜秋的,真是丢十二主席的脸面,希望情报局已经搞定了那些记者…… “滴——” 电水壶突然发出提示声,红色的光点熄灭下去。 屋外的雨还在下,墙上时钟显示在凌晨一点三十五分,孤单的滴答声里,顾遥把热水和调料包倒在面里泡了三分钟左右,胡乱搅拌几下,匆匆吃了起来。 她今晚要早点睡,明天早上还有会议要开。 …… a1区,总部大楼。 顾遥一早就来到了联合会议室,放在以往她总是第一个来的,但今天当她推开会议室大门,里面已经坐着三个人了——总指挥姜安,执政官孙志成和整个联合城邦最大的投资商周明。 ……这帮人,今天干嘛来这么早? 失去了“第一个来”,她的人生里为数不多的“第一名”,那种独属于她的荣耀,顾遥心中隐隐约约生出一股不满来。 她一如既往地在角落里落座,接过个人助手恭恭敬敬递来的咖啡,不动声色地盯着这群人。 孙志成皱着眉头,在和一个戴眼镜的低马尾西装女人说话,他看起来是在交代什么事情,动作看起来抑扬顿挫,像个交响音乐指挥家。 至于那个女人,她其实看到过她很多次了,隐约记得她好像是情报局的人。 总指挥则还是老样子,翘着二郎腿,乐呵呵地刷着老年人小视频,外放的声音在会议室里一阵阵响起。 周明也在闷声点击个人全息屏幕,只是看上去更沉默些,周围的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顾遥抿了一口咖啡,嘴角不知不觉地翘起。 其实也难怪,南宫问天死在他的地盘,黑环也被反抗军占领了部分,这几天他肯定够烦躁的。 时间一点点过去,大屏上的时间锁定在八点半,十二主席陆陆续续地都到齐了。 情报局的工作人员上台,开始报告这几天发生在联合城邦的所有事。 都不是很光彩。 第96章 这些情报可比面向大众的新闻里播报的要详细客观得多,顾遥心里逐渐泛起复杂的情绪。 反抗军的行动比他们以为的要更有秩序,他们非但没有伤害平民,反而给他们食物和额外的物资,甚至派人主动维护失去了特遣执行官部队保护的医疗基地。 他们发起的这几天的暴乱,是有明确目的和组织的。 新的口号在安全区以外的地方蔓延,人们口口相传,又纷纷加入其中。 他们要免费的医疗物资,无偿的医疗服务,和推倒安全区的护城围墙。 那是上邦人和下邦人的隔离带,是贫穷和富裕的具象隔阂。 他们坚定不移地相信,想要实现平等,就必须从先把那堵实实在在的围墙推倒开始。 实际上,她并不反对让下邦人们拥有和上邦人们相同的权利,毕竟他们也是人,只是……平心而论,她非常害怕在以后的生活里和这群人相处。 他们的贪婪、愚蠢、下流和流行在大街小巷里的犯罪文化,那些不断因为他们发生在上邦的各种恶性事件,都是她所深深厌恶的。 那不属于文明。 “最新消息,无人区前线发来捷报。” 突然,大屏闪了一下,显示出下一位发言人的信息,台上的情报人员愣了一下,看向台下拼命向她打手势的同事,看来现在有更要紧的事需要立刻上报。 孙志辰向她微微点点头,她赶紧下去了。 新的情报人员上台了,他脸色看起来红扑扑的,耳根处泛着两团红晕,显然是兴奋极了。 顾不上这番不太体面的形象,他迫不及待地打开麦克风,激动地说道:“无人区前线传来捷报,昨日,萧主席与袁主席鼎力合作,通过新型武器在军队中的投入使用,成功击退了半月湾南部的虫群,剿杀了大量x109病毒的原生感染者,目前已知浮动在1200度左右的高温是防治虫灾的有效手段!” 意料之外的好消息,所有人都面露喜色,会议室里响起阵阵掌声,连顾遥都不自觉加重了鼓掌的力度。 正所谓将功补过,前天袁立在会上报告虫灾的事情时,好几个主席都在话里明着暗着将他骂了一顿,责怪他以前为什么不早点把雌虫找回来,连和他同盟的周明都铁青着脸,没有说话。 那天她可是扬眉吐气了一回。 可是早就提醒过他们,x109病毒可能和虫族密切相关。 谁叫他们把自己当小孩哄,现在出事了活该! 不过嘛……现在事情有所好转也是好事,毕竟作为十二主席之一,她还是要顾全大局的。 纷纷的议论声中,大屏发出滴的一声提示音,杨威举手示意,扶着桌子慢慢地站起身。 会议室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恭恭敬敬地看着他。 “首先,我代表全体人类,向萧主席和整个无人区特遣部队表示衷心的祝贺,他们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了人类的勇气和荣耀!” 会议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各位同僚,此时此刻,我们正在共同经历人类历史上最艰难的时期之一,虫灾是历史对我们的下一步考验,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就能将其战胜!” 杨威演讲的声音在会议室回荡,不知不觉,顾遥的心思已经飘到了天边去。 所以,他们接下来的打算是要先消灭虫灾,再打败反抗军,让一切重新回到原来的秩序吗? 是否真的会这样顺利呢…… 次日,联合城邦a2区,萧琛私宅。 清晨一大早,屠一鸿就在书房里听到门口传来萧琛和谁争吵的声音。 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放下手里的书,随手穿上一件米色针织外套,踩着棉拖鞋来到客厅。 “怎么了吗?” 她看着客厅门口僵持不下的三人,萧琛用身体死死地堵在门口,两个陌生的执行官站在门外往里挤。 听见她的声音,萧琛猛地回过头,执行官们一看见她,眼睛顿时一亮,脸上露出夸张的笑容,急忙对着她说道:“屠小姐,agpc找您有要事相——” “狗屁的要事,我不同意!”萧琛难得地爆了粗口,着急地把两个执行官往外推。 两个执行官死死地扒住门框,拼命在门缝挤出半张脸,冲屠一鸿大喊:“屠小姐,正所谓佳人配才子,agpc也是为了成全一桩喜事……” “滚出去!”萧琛急得大骂,凭着全身的力气强行推出二人,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客厅里总算安静了,他喘着气拍了拍手,心虚地不去看屠一鸿。 屠一鸿走上前,轻声问道:“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萧琛摇了摇头,突然转身将屠一鸿紧紧搂在怀中。 他个子高些,微弯着身子,将下颚抵在她的颈窝,在她耳边轻声道:“不用去管外面的人在说些什么。” “你待在这里就足够了。” 屠一鸿没有说话,她只是越过他的肩头,深深地看着那一扇紧闭的门。 好像那外面有什么声音,在声嘶力竭地尖叫。 接下来一连几天,无论早中晚,agpc都持续不断地派人前来, 不停地游说屠一鸿回到萧衍身边,一来他现在是联合城邦的大功臣,二来萧衍在记者采访会上表白了对她的思念。 英雄凯旋归来,抱得美人归,自古以来就是战争时期为人所称道的佳话,男人的胜利,往往最振奋人心。 所有人都在期盼这桩美事。 萧琛一开始还雇了人来赶人,无论是谁都一棒子打出去,她常常看着他面红耳赤与来人争辩的样子,一个大学城的教授因为这些事慢慢变得敏感易怒起来。 直到今天下午,杨威亲自来了。 他的身边站着洛岚。 门口围满了记者。 萧琛怔怔地看着他母亲脸上的泪痕,看着杨威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的歉意,痛苦一寸寸爬上他的心头,酸涩填满了整个胸腔。 他还能怎么办呢? 他低着头打开了门。 屠一鸿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了,她还是穿着那身单薄的白色纱裙,外面套了一件厚实的外套,就跟她在无人区里一个人四处流浪时的一样。 她看着杨威的眼睛,温顺地说道:“我跟你们去北海。” 下一秒,闪光灯噼里啪啦地响起,将她此时此刻的姿容装进取景器,记者们潮水般涌上前,无数的问题将她淹没。 她微笑着一一回答。 明天,她就要一举成名。 第73章 她的未来,光辉璀璨 北海,萧家宅邸。 深夜,半轮弯钩似的明月高悬于天际,漆黑的夜幕上一丝云也没有,星星点点闪烁点缀其间,偶尔吹来一阵干爽的夜风,令人清醒。 会客厅里宾客如云,觥筹交错,空气里四处弥漫着奢侈的香水气味,隔壁舞池边上传来悠扬的钢琴音乐声,二楼阳台的玻璃门敞开,送入会客厅内一阵阵馥郁的玫瑰花香,沾染在每个人的衣襟上。 突然,会客厅大门外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客人们争先恐后地挤过去,纷纷举起酒杯道贺。 萧衍站在人群簇拥的中心,愉快地跟每个人打招呼。 明明是非常重要的日子,他今天倒是穿得很随意,深蓝色西装外套系在腰间,领带在锁骨下松了三寸,白色衬衫露出一小片胸膛。 谈笑间,一群人浩浩荡荡地从门口聚到舞池,原本热热闹闹的会客厅渐渐变得空旷起来。 而萧琛站在二楼,冷冷地看着底下的这一切,他仰起头,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不知是否是酒精的作用,他此刻心情有些恍惚。 几个勾肩搭背的男人路过,他们都没有找到舞伴,因此来二楼阳台上醒酒。 双方彼此擦肩而过时,萧琛隐隐约约感觉到男人们似乎斜瞥了自己一眼,那眼神里带着几分嘲笑的意味,像是一把毛茸茸的刷子,带着密集的针尖般的恶意,令人发怒。 酒精让意识有些不清醒,他咬紧牙关,瞪了他们一眼。 男人们像是没看到似的,谈笑着走过他了。 萧琛就这样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穿过玻璃门,走进阳台花园里,慢慢地消失在视线中。 他渐渐感到心脏里那片拳头大小的空间无限地扩张开来,内心的惆怅和悲伤水一般漫延开去,将他整个人淹没。 他失去的只是她吗? 或许他从未拥有。 他其实并不了解她,只是因为少女的身形像是从他文学的梦中飘出的一般,纤弱的、美丽的白色幽灵,如寒风中扑簌的蝶翼,而她偏偏比寻常人聪明,处境又那样狼狈,他最心醉的就是迷失的少女。 但当她真的离开北海,来到他身边后,他总隐隐约约感觉那纤弱背后似乎存在着某种异样。 有时候,他躺在床上看着她,恍惚间看见她光洁如玉的皮肤底下古怪地涌动,似乎那下面有某种坚硬的异物在挣扎,活生生地咯咯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少女美丽的皮囊里破茧而出。 第97章 他骤然一惊,大脑瞬间清醒,脊背后面冒出冷汗,才发现她其实还睡着。 月光下,少女的睡颜静谧,光洁的锁骨上泛着一点光。 毛骨悚然地,他不敢再去看。 “二哥!” 耳畔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萧琛顿时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他看向眼前的人,他的弟弟,萧衍,站在他的面前,双手插兜,脸上挂着微笑。 他这是来示威的吗? 萧琛脸上露出勉强的笑容,“恭喜。” 萧衍没说话,只从插兜里伸出一只手,用力地拍了拍萧琛的肩膀,带着一大群宾客潇洒离去,像是战士在对决结束后对落败对手实力的一种认可。 萧琛扶了一下金丝眼镜框,视线直直地望向对面的墙壁上,他没有注视萧衍离去的背影。 他真心诅咒他的爱情。 …… 化妆室内,女伴们紧挨着彼此坐在沙发上,兴奋地讨论着这桩近乎于完美的婚事。 当助手拉开衣帽间,屠一鸿穿着那件雾面真丝抹胸的鱼尾流光缎面婚纱出现时,她柔顺如黑色缎绸的长发垂落于腰际,薄纱从抹胸领口自然垂落至镶嵌着无数碎钻的鱼尾裙摆,行走时若月光倾泻于水波涟漪间,在场的所有人都发出惊叹声。 一位约三十岁左右,风韵犹存的女伴由衷地赞叹道:“这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时刻!” 其他的女伴们也纷纷赞同,她们又开始夸奖起她的眼睛、着装、头发……一时间,各种各样的美誉向屠一鸿涌来,房间里充满了亲密和谐的气氛。 屠一鸿礼貌地微笑,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一个坐在沙发角落里的年轻女伴细心地注意到这一点,她同情地看着她,小声说道:“她太紧张了。” 几个助手扶着屠一鸿坐到化妆凳上,她们看着她,给她化妆,而她看着镜子里的所有人。 就是不看她自己。 过了约一个半小时左右,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助手为新娘盖上几层头纱,那双黑色的眼睛在雾一般的薄纱下若隐若现,仿若月夜下徘徊的狼群。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为美丽的新娘鼓掌。 她们笑吟吟地簇拥着她,走到四楼那间收拾好的双人卧室去,一路上,那位三十多岁的女伴一直紧紧牵着新娘的手,仿佛她是她的亲生女儿一样。 她怜惜她,又真心为她高兴。 她一定是幸福的。 时间来到深夜十二点整,女伴们继续在卧室里聊了一阵,直到门外响起暴躁的敲门声,她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关门声砰地响起,萧衍醉醺醺地走进房内,那些居心莫测的男伴已经被他的下属赶走了。 他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对房间内看的装潢还很陌生。 醉眼朦胧间,他隐约看见房间中央摆着一张温馨的双人床,周围围着一圈有的没的家具,什么桌子柜子凳子之类的…… 而他的新娘,正端坐在床尾的边缘,背对着他,静静地望着正对房门的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外。 一瞬间,他紧盯住她露背鱼尾裙后露出的的那一块光滑的肌肤,在后颈处一片垂落的薄纱下若隐若现。 他吞咽了一口口水,向她走过去。 “在看什么?”他坐到她身边,有些胡乱地问道。 “什么也没看。” “哈?” 他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才发现她的脸色居然如此苍白。 他站起身,拉上窗帘,“那就别看。” 此时四下无人,月光也不能侵扰这里。 他急不可耐地转过身,紧紧抱住她,沉重的呼吸带着酒气,痴迷地嗅闻着她的脖颈。 他双臂一用力,将她打横抱起,想把她扔到床中心去,但似乎是因为酒醉而气力不足,二人一不小心摔倒在床头边缘,而他刚好扑倒在她身上。 他干脆也懒得动了,半跪在地上,将头埋在她下腹的纱裙丛间,狂热地嗅闻着。 屠一鸿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的吊灯,倒映作两团明晃晃的光晕飘在她的眼睛里,像白日的焰火,要把什么东西烧成灰烬。 她平静地说道:“你看不起我吧。” 萧衍没听清楚,他抬起头,迷迷糊糊地问道:“什么?” 下一秒,他的心脏倏地从背后被利器贯穿。 深红的血液喷薄而出,惊心动魄的颜色染红了凶手的婚纱,和她紧握着匕首的左手。 几滴血溅入她的眼睛,她眼也不眨,只望着背部那个活生生的血洞,藏在迷雾般的纱幔下的黑色瞳孔慢慢张大,边缘折射出淡淡的红光。 深夜月食之时,她听见狼嚎。 她的另一只手,及时地死死捂住萧衍的口鼻,防止他叫出声来,足足五分钟后,直到感觉到后者因为痛苦而痉挛的身体渐渐瘫软了下去,她才慢慢地松开手。 萧衍的半边身体无力地倒在她身上,她从床上站起身,他的身体就顺着滚到了地上。 而她紧握住手心的匕首,站在地上静静地盯着他。 她在等他死。 萧衍喉咙里还卡有一口气在。 他急促地呼吸着,四肢剧烈地抽搐起来,像是要被空气呛死似的,他的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为,什么……” 她静静地,并不说话。 萧琛躺在地上抽搐了一会儿,慢慢的就不动了。 就在屠一鸿以为他已经死了的时候,他的一只手突然动起来,死死地抓住她的裙角,两只充血的眼睛猛然睁开,恶狠狠地盯着她。 “你会……下,地狱!” “我,做鬼也,不会放……” “该死……贱……” 他神志不清地喃喃诅咒着,拖着身体用最后一点力气向她爬去,他的气管里灌进了血,堵在喉咙里一卡一卡,断断续续的咒骂声在房间里低低地回荡。 她看了他很久很久,用很慢很慢的语速轻声说道:“可以继续爬。” 像是在念一首诗。 萧衍此时已经听不懂了,他的大脑因为心脏的破裂而供血不足,严重的缺氧让他已经无法进行下一步思考,甚至呼吸。 三分钟后,他就会因为因为心脏骤停而死。 屠一鸿看着这个在地上挣扎的男人,她知道手里的刀以后还有用处,就像她刚才做的一样。 她将它放在桌上,脱去那件让她呼吸困难的婚纱。 没有别的衣服可换,她半跪在地上,开始扒萧衍的衣服。 于是那件华丽的婚纱就放在萧衍的身上了,他和它上下叠在一起,就好像他穿着它似的,只是不知道要嫁给谁,大概是桩完美的婚事。 穿好衣服,屠一鸿将匕首藏在贴身口袋里放好,她转头看向地上的尸体,那个东西已经停止了呼吸。 男人的死是很直白的,带着一点拙劣的、惨白的丑陋,好像一个单调的感叹号,或者稀松平常的句号,缺乏古来今往对女人的死亡这个话题所孜孜不倦地书写的那种——凄美而色情的艺术感。 一整块肉僵硬地躺在那里,上下分别生长出两个一大一小的肉团和四个长长的肉条,大块的肉破了一个血淋淋的大洞,上面小块的肉歪到一边去,双眼无神地睁着,第一眼看到会让人吓一大跳,紧接着是冲击全身心的、赤裸裸的恐惧。 不像女人的死,已经成了一种令人啧啧叹奇的猎//奇景观,看客非但没有沉重的心理负担,反而得到一种在外旁观的安全感和松弛感。 屠一鸿看着男人那张僵硬的、青白的脸,一瞬间,仿佛很多张脸都叠在上面,恍恍惚惚地闪过,她渐渐回忆起很多类似于他这样的人。 一开始是很平常的,在销毁掉手头的所有与零启计划相关的资料后,她独自离开世界生命收容所,从南洋一路流浪到北海边境,跨越了大半个大陆,终于追踪到了屠启的行踪,在黑环重新得到了屠启的联系方式。 她按照那个号码打给屠启,一开始电话里的声音很惊讶,而后又很快恢复平静。 “你想来找我就来吧。”电话里传来这样的声音。 “我在这个地方。”不一会儿,号码发送了一个地址过来。 她认真地记下地址,战前难民遗址三号驻地,紧接着又打给屠启,然而这次号码变成了空号。 没有别的线索了,她只好按照这个可疑的地址追踪过去。 在路经北海边境森林的途中,她遭遇了一伙在野外横行霸道的劫匪,子弹用尽后,她被逼到河滩边上,不断后退。 那是初冬,她双膝浸没入水中,冷的瑟瑟发抖,一队北海特遣部队恰好经过,将她救了下来。 她被重新带到了之前路过的地方——北海南部113号难民营,距离本来的目的地又远了三公里,她的时间有限,于是她向这里的护士请求面见这里的话事人。 见到萧衍的第一面,是在那间狭窄的办公室里,她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进来,冻伤的膝盖和小腿还没好完全。 第98章 “您好,我想请求提前出院,这是我的申请令。” 她一步步挪到办公桌前,递出那份字迹工整的文件。 萧衍坐在沙发上,二郎腿高高地翘在桌上,他放下手中的报告,上下扫视了她一眼,嗤笑一声。 她心中顿时生出不详的预感,一种本能的攻击性在血液里酝酿,短暂地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这段时间,非常感谢你们的帮助,我……” “你可以爬着去。” 她表情僵硬了一下。 “您好,我不懂您的意思。” “我说,待不住就死外面去,听不懂人话吗,瘸子?” 那两个字出现的一瞬间,她的心猛然狂跳起来,泵出冰凉的血液在身体里艰难流通,寒冰般堵塞所有的思绪。 那些针对她的身体的恶意,从回忆里拉出无数的丝线,将这一点再次连接,她的人生像是被这张结结实实的网捕住永远不得超脱其中。 生动,具体,鲜活,就在她的前面,极富冲击力,咧着血淋淋的大嘴呲呲地嘲笑着,口中不断涌出黑漆漆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织出无数黑线布满了整个世界。 不断提醒着她,她是羸弱的、次等的、失败的。 高筑的自尊心在一点点崩坏,她的任何撕心裂肺的挣扎,都像是在对那些高高在上俯视着她的人调情。 一种讨巧的小手段。 要被当做人看待吗?可以的,要么先跪在脚边微笑,要么就不管不顾地发疯,然后把你架在火上烧死。 毕竟你太弱了啊,能怎么反抗呢? 她握紧小小的拳头,纤细手腕上的青筋微微崩起,能够使出的力气只有非常可爱的一点点,明确这一点的一瞬间,她顿时被那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包围。 对她终生将受困于这样一具羸弱的身体的恐惧。 这具病弱的皮囊在颤抖,她感到她的心叹了一口气,低声陈述着:“跪下吧,跪下吧……” 她的耻辱,她对自己时刻不停歇的咒骂,她的痛苦来自于她自身,来自于她的活生生的存在。 难道不是因为这样,眼前这个男人才能如此肆无忌惮地羞辱她吗? 如果她的拳头硬一点的话; 如果她的身体健壮一点的话; 如果她…… 如果她不是个女人的话! 那她就能有尊严地活着。 那才是屠一鸿该有的活法。 但现在,还不到时候。 她要以这具身体所能实现的方式,给他以他带给她的痛苦同等的裁决。 到那时候,她就可以重新踏上征程,带领世界进入新的进化循环。 到那时候,她就可以脱胎换骨,展翅飞翔。 此时已经接近凌晨两点,天际浮出一线乳白色的微光,屠一鸿搜出提前藏在衣柜里的武器和行李,装备完毕后,在翻下落地窗前,她最后欣赏了一眼屋内的那具尸体。 真的不动了,多么丑陋啊。 她嘴角微扬,干劲满满地攀着绳索一点点爬下去。 今夜,她就要一举成名。 第74章 百骨攻进,二度通缉 夜潮降下,天上那一轮赤色高悬于夜幕之上,像是一只烙红的眼睛,自幕后深处窥视。 时间差不多了,战场地底下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声,无数在地上爬伏的黑影们纷纷翻身潜入沙滩,慢慢撤退,在赤红的夜色掩护下,无声无息地潜入埃勒伽什四周的森林。 察觉到正在死死缠绕着自己的敌虫突然有了离开的念头,祝吟辰迅速抓住机会,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突然暴起,全身在一瞬间释放出大量的纯露! 砰地一声巨响,爆炸声的余响在海滩四周荡开去,她的身体顿时一松,瘫倒在一片泥泞的血肉中,敌虫零零碎碎的血肉自半空扑簌簌地落下。 空气里弥漫着腥甜的血腥味,她艰难地站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突然感到喉中火辣辣的,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吐出一滩浊黑的血。 这些敌虫的成千上百对颚足可以将猎物的身体缠住,并用颚足上的毒刺向里面注射强酸性的毒液,腐蚀溶解猎物的内脏。 不得不说恩基和玛赫这次确实是有备而来,她们新创造的这些阿努的身体呈现扁平的长条形,全身足足有七八米长,内部不均匀地布列有四到五个心脏,因此再生能力极强,数个骨环节相互连结,乍一看如一条在陆地上爬行的“地龙”。 她们全身呈现暗红或红褐色,头部两侧有触角和颚肢一对,身体两侧则对排分列着数对呈钩状的颚足,钩端有毒腺口,能排出剧毒的强酸性毒液,无数颗细小的眼睛如同贝类一样均匀分布在颚足之间、身体的边缘部分,因此她们并不怕被大颚们斩去头部,只要身体没有战损成碎纸片那样的境地,她们就还能自主行动。 在战斗时,她们带有毒腺的颚足杀伤力十足,尽管因为贴着地面爬行而导致视力不佳,但一旦发现对手,她们会以极快的速度扑向猎物,用多只颚足紧紧抓住对方,如毒蛇般迅速绞缠住猎物全身,并用头部最粗壮的一对颚肢钳住其头颅两侧,释放毒液以制服猎物。 在对手停止挣扎之后,她们会咬破猎物的外壳,食用其柔软的内脏,只剩下坚硬的外壳。 伊南娜给她们起了个恰当的名字——百骨。 面对这样空前凶残的敌虫,即使是祝吟辰也有些吃不消,但好在她还有纯露的力量可以在战斗中进行自疗。 只是对于这种小虫们难以解决的内在伤势,大颚们就要难受很多了。 祝吟辰站在原地断断续续地呕吐了约三分钟左右,直到感到那种中毒的火辣辣的感觉稍微好些,她捂着腹部重新抬起头,一边控制生长出新的内脏,一边望向这片战场的对面。 夜潮照拂下的海岸上尸横遍野,血红色的天光下,海风裹挟着血腥味刮过,一望无际的沙滩上浸染着一团团斑驳的深红,四处可见大颚被吸干的尸体和百骨零零碎碎的身体。 此次战况惨烈,仔细看去,地上大多数是大颚的尸体,但就这几天的战况来说,这次存活的大颚其实已经比上次多了些,其中部分还能站起来的,还在战场上搜寻活着的同伴。 无论如何,有进步就是好兆头。 祝吟辰在心里安慰了自己这么一句,她回过头,望向后方埃勒伽什的方向,海岸线上晃动着些向这边跑来的错落的黑影,负责善后的拉姆和小虫们已经赶来了。 等会整军回去后,小虫会先为大颚们缝合裂开的铠甲和内部流出的内脏,再带她们到埃勒伽什内最底层的地方休息,她们昨天注意到安提在那边诞下了一批新的虫卵,和那些虫卵待在一起似乎有某种疗愈的作用。 祝吟辰喘了口气,她盘腿坐到地上,闭上眼睛,开始专心生长内脏。 昨天,她和拉姆们合作调查到百足的部分情报,她们具有昼伏夜出的习惯,最近这几天,她们总是潜伏在附近阴暗潮湿的雨林地区的地下暗河里,随时有可能钻出地面,重新发起进攻。 不确定今夜恩基是否会再次发起突袭,她要保证自己的战力随时在线。 而且,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在她明天晚上回溯蓝星前,她要保证埃勒伽什的安全。 自从她回溯回来起已经过了六天,而恩基在六天里昼夜不停发来了足足四十二波进攻。 刚刚结束的是第四十三次。 长时间的持久战,以及比以往数量更多,杀伤力也更为恐怖的对手,对所有站在安提这边包括她在内的阿努而言,不仅仅是一场对精神和生理的空前考验,也是她们宣告反叛纳姆后迎接的第一场虫族内部公开战争。 因此无论如何有多吃力,她们都必须打赢每一场仗。 想着想着,祝吟辰突然感到心中的压力沉甸甸的,如一座突然倒下的大山,将她掩埋。 实际上,自从安提将她复活后,她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故意疏远安提,也不去照顾安提的孩子,除了睡觉吃饭的时候会留在埃勒伽什外,几乎其余的时间都冲锋在战场前线。 但整整六个夜潮过去,她其实已经有些吃不消了。 不想面对安提,也疲倦于高强度的战斗,眼下似乎只有回溯到蓝星的那五个小时的安逸睡眠能让她稍微平静一点。 这似乎是一种逃避……但她需要。 好在今夜无事。 祝吟辰回到埃勒伽什时,时间已经快接近凌晨了,天边浮起一线乳白色的弧光,在海面上波光粼粼地闪动。 穿过布有发光珊瑚的走廊,祝吟辰摸黑进入自己的房间。 拉姆们将这里布置得很有海洋特色,房间中央的床是一个巨大的贝壳,里面铺满柔软干燥的鸟羽和稻草,一旁的石桌上放着一份五分钟前送来的菌落和鲜肉。 此时房间里一片漆黑,她坐到珊瑚小凳上,凭着敏锐的嗅觉,在黑暗中狼吞虎咽地进食,咽下生冷的食物让她的食道和腹部感到很舒服。 第99章 她用菌落包裹住一整块生肉,像吃汉堡一样一口咬下去,唇齿间溢出丝丝腥甜的血的香气,这种不用视力,而是专心用味蕾去感受舌尖滋味的进食方式,实在是一种放松的享受。 她突发奇想——如果她回去后尝试用人类的身体吃下差不多的晚餐,她是否也会感到一样好吃? 在她的身后,房门左侧的阴暗角落里,整整齐齐叠放着一些灰扑扑的垃圾——那是她这几天抽空在温室附近秘密搜集起来的有关零启计划的资料。 她在里面找到了一些白柱盆地的近距离照片,针对上面的奇怪铭文翻译出了一些新的词汇,比如“基码”、“太”、“无限”等等,但其余的还没来得及弄懂。 等祝吟辰吃完盘中餐,洗漱完毕准备睡觉了的时候,伊南娜来了。 房门缝隙间响起一声轻微的吱呀声,漆黑的房间地面突兀地照进一片蓝幽幽的荧光,那是门外走廊里发光珊瑚散发出的光线。 祝吟辰保持着躺在床里的姿势,有些无奈地眯着眼睛看向门缝外逆光的黑影。 “什么事?” 伊南娜的神色藏在阴影中,看不真切,她的身上泛着一股新鲜热乎的血腥气,看样子也是刚刚才从战场上下来。 黑暗的房间里听见她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下一个夜潮,你不用再来。” 祝吟辰心中一惊,连忙坐起身,“为什么?” “若是身体不适,放松休息即可。” 祝吟辰愣了一下,立马反应过来——伊南娜这是把她每七个夜潮就一睡不醒大半天的诡异表现当做某种病症了。 倒也难得她没有因此怀疑自己…… “咳,谢谢。” 祝吟辰转过头,尴尬地说道:“我确实有些小病,但是明天的战斗我会坚持全力以赴。” “并非如此,伊塔。” 祝吟辰疑惑地看向伊南娜,后者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安提告诉我她的顾虑,永居渊下的女儿于冥河之下看见你命运的倒影。” 陌生的词汇让祝吟辰稍微愣了一下,永居渊下的……女儿? “你行走于冰原之上,深入白柱群陷坐落之地,在倒落的天际边界迷失,永不停歇的冥河之上,你步落的涟漪渐归平息。” “留在这里吧,纵使永燃的魂灵不应干涉幽冥之事,但我想,你还不该在此时死去。” 祝吟辰惊讶地看向伊南娜,没想到她居然还挂念着自己的生死。 不,或许她只是还想着蛊惑自己反叛安提罢了…… 但是那个“永居渊下的女儿”说的这些东西是什么意思? 她调动意识中的语言翻译系统重新生成了好几遍翻译结果,逐渐明白了大概——总之听起来好像是那个女儿预言到自己会死在明天? “好吧,谢——。” 祝吟辰看向门外,才发现房门紧闭,伊南娜早已离去了。 也是,自己明天要是不上战场,她明天就得忙碌些,早点休息也好。 但她明天真的就这样不去了?  祝吟辰重新闭上眼睛,放松地蜷缩起身体,或许她可以再考虑一下。 就这样在犹豫中睡了过去,但当祝吟辰第二天醒来,发现房门四边缝隙不知何时居然和墙壁一起被熔炼做坚硬的一整块后,她就立刻改变了想法。 不清不楚的缘由,擅自独裁的作为,以及恐吓式的劝诫,她是不会接受的。 何况她昨天深夜其实已经仔细考虑过,翻译系统的翻译结果恐怕有误——如果她真的死掉,按照上次的经验,她的灵魂应该会循着埃勒伽的指引,重新出现在安提面前,而不是什么冰原、白柱…… 何况如果她今天真的会死,她也有安提的返生做担保。那还有什么值得她恐惧的呢? 还会发生比这更糟糕的事情吗? 不可能了吧。 她在屋子里等了一会儿,在听到房门外走廊里传来前来送饭的拉姆的脚步声后,她连忙拍击房门求救。 听见房门里突然传来祝吟辰的声音,门外急促的脚步声立刻顿住,不一会儿,拉姆熟练地将墙壁切开一个大洞,将祝吟辰解救出来。 祝吟辰呛了好几口灰,她拍了拍倒塌石块在肩上落下的灰尘,刚刚踏出摇摇欲坠的房间,角落里的两面墙壁轰然倒塌,将房间角落里的资料尽数掩埋。 拉姆看着这一切,有些心虚地低下视线。 她明明记得这个房间是自己当初认认真真建造的,怎么会这么脆弱…… 可恶,一定是谁破坏了墙壁的受力结构,一定是这样! 祝吟辰看着眼前这面目全非的一切,拳头上的青筋慢慢暴起。 她转过头,语重心长地对拉姆说道:“麻烦向下一层的拉姆们说一下,伊南娜的那间宫殿不要再做了,现在是战争特殊状态,前线吃紧,全部改成储存菌落的仓库。” “是!” 等祝吟辰赶到战场的时候,战况已经接近结尾了。 只不过是她这一方的结尾。 这次的战况远比之前惨烈得多,恩基派出的百骨数量足足是上个夜潮的三倍,即使是最勇猛的大颚,在数条百骨的联合攻击下也伤亡惨重。 更严重的是,这次的来犯中,多了一股可怕的力量在暗中操纵。 尼努尔塔庞大的身体被两条百骨合力缠倒在地上,她使出浑身的力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动毒鞭,猛地斩落面前企图偷袭的一只百骨的头部后,开始在地上疯狂地来回翻滚,试图用坚硬的地面和她的体重反复碾压,迫使缠绕着她的百骨松开。 但她的对手显然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她们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在身体的巨大压迫下加剧了缠绕的力度和注入毒液的浓度。 这是场势均力敌的较量。  呼吸困难间,尼努尔塔感到自己的意识逐渐涣散起来,腹部突然传来一阵凉意,她立刻清醒过来,意识到这是自己腹部的铠甲裂开了一条缝。 她更加猛烈地翻滚起来,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恶毒的杀意,她自己的呼吸愈发困难起来,眼前的景象开始一阵阵地发黑。 忽然砰地一声,尼努尔塔只感到周身一轻,缠裹着自己的力量顿时消失了,肺部重新灌进流通的空气。 她躺在泥泞的血肉中深吸一口气,突然察觉到自己尾部的毒鞭古怪地扭动起来,她的大脑瞬间清醒,惊恐对祝吟辰大喊道:“快走!” 祝吟辰原本站在尼努尔塔面前,试图挡住四周百骨虎视眈眈的进攻,还没来得及对这番话做出反应,她突然感到胸口一紧,全身顿时就没了力气。 身体慢慢地瘫软下去,祝吟辰的视线慢慢下移,看见一根毒针不知何时贯穿了她的心脏,正在缓缓延伸出来,一点一点缠绕住她的身体。 而这毒针,似乎就来自于眼前的尼努尔塔。 耳边的声音渐渐远去,意识模糊中,她感到自己被一个轻柔的怀抱搂住,有些冰凉的手指捂住她的双眼,在她耳边轻声呢喃。 “伊塔,伊塔。” “你要向何处去?” …… 【中心程序强制返回中,请保持意识清醒】 【中心程序强制返回中,请保持意识清醒】 【传输完成】 怎么回事…… 舱门突然被粗暴地打开,眼前照过实验室天花板明晃晃的强光,祝吟辰痛苦地伸出手挡住眼睛,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突然,数双手将她死死按在舱中,周围传来一片乱七八糟的人声。 混乱中,她感到一双冰冷的手铐突然拷住她的手腕,与此同时,一句话清晰地传进她的耳中——“不许动,你已经被agpc执行处依法批捕!” ……什么? 她艰难地挣扎着,本能地大声喊道:“凭什么?” 所有人都停住了动作,为首的执行官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她,义正言辞地说道:“经agpc科技管理局交代,你加入阿努特纳星虫族后,与叛逃分子屠启母女二人合作,在故意放走雌虫后,与二人一同打入agpc内部,故意散布已经明确来源于阿努特纳星的x109病毒,引发虫灾,并故意隐瞒刺杀北海军事领袖的计划,企图内外通敌,毁灭人类!” “在检查过多方机构举出的证据后,agpc最高法院判决,将你以背叛人类罪逮捕!” 祝吟辰听着这一切,只觉得胸中压抑得喘不过来气,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执行官冷冷地看着她,一声令下,所有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她拉出传输舱。 她在众目睽睽下被带着走出总部大楼时,突然听到停车场外远远传来的警笛声。 她抬头望过去,远处a1区的几栋高楼大厦着了火,浓烟滚滚,天空被熏得黑沉沉的一片,低低地压下来,隔壁商业街那边传来人群暴动肆意打砸的声音,混杂着几声激烈的枪响。 斜瞥见祝吟辰茫然的眼神,执行官冷冷地说道:“趁着北海再一次群龙无首,反抗军已经打到了a1区,这就是你们干的好事!” 第100章 “我没有——” “你背叛人类的事实证据确凿,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吗?给我闭嘴!” “这是你们的诬告,agpc不能代表所有人,我从未背叛过人类!” …… 停车场外围,因为此次突发暴动而提前下班的人群熙攘中,奕川站在报刊亭里,望着远处那个正在和执行官们激烈拉扯的女人被强行按进警车,眼中的情绪越发深沉。 本来就算医疗院院长死了,下邦局势进一步恶化,agpc还能通过炒作一波萧衍的军功来安抚人们,因此这才促进了萧衍和屠一鸿的婚事,意在转移公众舆论的阵地,把解决城内的反抗军暴动和继续推进零启计划两手抓。 但局势变化就在一夜之间,所有人都没想到萧衍居然会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死去,无人区军队没了统领的人,前线再次爆发混乱,甚至在今天已经打到了a1区。 x109病毒爆发的新闻在安全区内不胫而走,在大学城连同周边地带引发了大规模的抗议游行,情急之下,agpc只能先把祝吟辰推了出来。 零启计划再重要,也不如先把联合城邦的内乱解决了重要。 也是在今天,公众才刚刚知晓,x109病毒的本质,是虫灾,那些他们无比留念的、活生生的身体,不过是外星虫群拟态的、真实的幻象。 雨渐下起来了,街上的人群陆陆续续打起了伞,奕川接了个电话,重新望向停车场刚才的地方,那里空荡荡的,祝吟辰已经被执行官们带走了。 她深吸一口气,走出报刊亭,雨幕中,对面停车场的广告牌上闪动着屠一鸿和屠启的人像通缉令,她没有带伞,只好淋着雨,一路小跑跑向自己的车。 接下来,红派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第75章 她欲证己用,又忆月下游影 两天前。 屠一鸿离开后的第二天早上八点半左右,萧家的佣人在新房里发现了萧衍的尸体。 尽管agpc已经在第一时间下达了封锁消息的命令,但无人区势力众多,鱼龙混杂,萧衍深夜被刺死亡的消息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北海乃至周围的地区。 反抗军趁机在a1区和黑环发起暴动和游行示威,agpc内部召开紧急会议,开始调查新娘屠一鸿的真正来路。 实际上,在祝吟辰向执行处秘密安插的间谍询问情报时,agpc就已经注意到祝吟辰在和屠一鸿及其母亲进行接触了。 但在经过调查后,他们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正如他们安排的“林筑”所告诉祝吟辰的那样——屠启母女皆来自于世界生命收容所,屠启通过试管技术诞下屠一鸿后,与一众同事将其养大。 几个月前,屠启在得知自己患癌后,选择辞职独自出走,而屠一鸿在不久后也选择了离开。 “其余的我们无可奉告,世界生命收容所和联合城邦的合作到此为止。” 在他们最后一次联系尚今安的时候,对方用冰冷的口吻这样回复他们。 但现在他们不能这样善罢甘休了,无论那个屠一鸿到底在发什么疯,萧衍死得实在不是时候。 军队失去了萧家的统领,底下的人争得你死我活,无人区现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x109的事情迫在眉睫,必须得有个事来转移公众舆情。 “针对祝吟辰背叛人类,与同伙合谋在无人区散布x109病毒一事的审判,将在下周周六下午三点于联合城邦最高法院开庭。” 顾遥拉上车门,抬头望向对面高楼大厦广告牌上实时播报的新闻。 清晨的雨幕里,远处近处高饱和颜色的霓虹灯光闪烁着一团团迷离的光晕,一个保镖恭恭敬敬地走过来为她打伞,另一个则将外套披在她身上。 一行人进入总部大楼。 走廊里、办公室里人来人往,这几天agpc确实很忙,记者和市民抗议的电话响个不停,新一任卫生局局长的候选人票数正在统计,无人区的治安还要派执行处的人手去□□…… 顾遥打发走几个保镖,走进联合会议室,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助手机器人在待机。 倒也正常,毕竟她在agpc内部实际上没有什么活干,这些天有的人又不想来。 所以这次,她想给自己额外弄点差事做做,为十二主席分忧。 顾遥向助手要了一包纸巾,开始擦拭自己鞋帮上的雨水。 过了一会儿陆续有人来了,她扬起脸上的笑容,和杨威打了个礼貌的招呼,默不作声地将纸团扔进垃圾桶里。 时间一点点过去,大屏上的时间显示在八点半。 袁立请了病假没有来,白银在无人区有一场慈善活动要忙,南宫问天前段时间不幸去世,至于萧翎也……总之现在联合会议室里坐着八个人。 顾遥坐在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靠在桌面上,双手交叉略遮住下半张脸,看到对面袁立的位置空荡荡的,她的嘴角勾起一个微笑。 萧衍被刺的事情一出,agpc马上就重新调出了以往对屠一鸿的调查记录报告,理清了她和屠启的亲子关系后,情报处人员又迅速顺藤摸瓜到了袁立身边的那个女人——屠启身上。 屠启的一举一动都在agpc的监视下,但这个女人在谋划逃走这件事上实在老练,执行处人员找到北海研究所的时候,只找到了屠启在办公桌上留下的一封信件,里面详细地记录了x109病毒与阿努特纳星虫族的关系,以及袁立隐瞒虫灾不报的一系列罪证。 与此同时,零启计划的核心研究物料——【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天晚上,袁立在联合会议室里对着所有人哭得老泪纵横,顾遥从来没有见过那么丑陋又滑稽的一张脸,像是三无小店后厨角落里蜷缩着的一团破破烂烂的旧抹布,散发出泔水桶里变质食物的馊味。 会议结束后,袁立就大病了一场,据说是因为“屠启的恶意栽赃”,导致了他的老年心脏病、风湿病、头疼……等等旧疾的突发,总之他务必要待在家里静养一段时间了。 老实说,这其实也不错,袁立不在,她感到联合会议室里的空间都宽敞了许多,呼吸也比平时顺畅了很多。 杨威正在台上说话,是关于这些天执行处在整治a1区暴动时发现的一系列公共安全事务。 顾遥认认真真地听着,渐看出他眼底透出的疲惫。 毕竟杨威已经是个老人了,从他带领几个家族建立起联合城邦开始,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几十年以来,他作为首席,每一日都克己奉公,事必躬亲,在所有人看来,是个真正可敬的统领者。 想着想着,看着杨威的那头白发,顾遥的心中渐渐生出一种敬仰。 她当初答应顾家主母暂时休学,参选十二主席的时候,其实内心隐隐约约是有一种幻想的——像她这种年龄的少女,内心总是有一个拯救世界的梦。 只是……她真的可以做到吗? 顾遥的眼神黯淡下来,她低下头,看见玻璃桌面上自己的倒影。 那是一张苍白的、平凡的脸,两颊布着些雀斑,唯一有些血色的是今天早上小心翼翼涂上的唇膏,眼神里透出一种乏味的单调,那是把对未来失去希望的学生们特有的眼神。 大学城法学系大一新生,她今年十八岁。 看着自己熟悉又陌生的脸,顾遥深吸一口气,缓缓举起右手,大屏立刻识别到她的动作,一行文字提示接下来的发言通知。 下一秒,大屏上显示出她的脸,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顾遥。 “我想请求负责接下来针对祝吟辰的庭前审问。” 顾遥坚定地看着杨威,眼神中透出一种少年气的倔强,就像她几个月前高考誓师时那样。 十八岁,正是少女大展拳脚的年纪,不是吗? …… a2区小吃街的某处不起眼的饭店,五十平米左右的餐厅里没几个人,后厨不断有几个带着围裙的人进进出出,将新运到的食材搬进冷冻仓库。 到晚上九点的时候,最后一个客人离开,饭店关了门,餐厅歇了灯,而后厨到后门的院子里灯光大亮。 由于是特殊时期,街上的人很少,雨夜里的小吃街静悄悄的,一排排路灯倒映路上的雨水,浮动在城市地面的星星泛起一圈圈涟漪, 所以当奕川穿着雨衣赶到店后门的时候,并不用担心被人发现的风险。 她喘着气拉开后门,一尘不染的房间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木质圆桌,周围零零散散放了很多凳子,几个男人正在往房间里抬更多的桌子,其中一个身着围裙的女人走上前来迎接她。 “谢谢。” 奕川将雨衣脱下来递给女人,礼貌地问道:“请问齐争青他们什么时候到?” “半个小时后。” 女人离开了,看样子是去厨房里准备茶点,奕川坐到圆桌对着门的位置,拿出包里的电脑,开始梳理这些天记录下来的情报。 不一会儿,人就陆陆续续地到齐了,总共约五十来人,有女有男,有的在后院小花园里闲逛,有的聚在屋内聊着天,这些人都是红派的核心成员,大多数是拥有较高教育水平的上邦人。 第101章 瞥见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差不多了,奕川抬起头,齐争青正好坐在她面前,正在和几个同伴激烈地讨论着些什么。 她咳了一声,吸引到齐争青的视线。 “最近怎么样?”她礼貌地问候道。 “还不错,挺忙的。” 齐争青是那种典型的高干子弟,带着些文艺精英男的范儿,上身是一件灰色的毛呢风衣,下身着一条黑色的直筒裤,脚蹬一双干净锃亮的皮鞋,头发梳得油光锃亮,加上一米八五的身高,整个人看起来神气极了。 齐家是大学城里有名的学阀家族,在agpc教育局里人脉广阔,齐争青作为大学城里首屈一指的学生会主席,在鼓励大量学生和知识分子加入红派这件事上有很大的功劳。 如果说奕川是红派组织地下活动、布置眼线间谍的暗面,那齐争青就是红派宣传理想进步和自由平等的明面。 二人客套寒暄了几句,不多时人就到齐了,陈立新也来了,奕川看见她一来就像个兔子一样激动地窜进她的姐妹堆里。 先前系着围裙的女人把门关上后离开,红派的第十七次内部会议开始了,奕川第一个站起身,向众人讲述了零启计划的事情。 房间里的气氛慢慢安静了下来,周围的人神色各异,有的惊讶地看向同伴,有的用怀疑的眼神盯着奕川,有的陷入了良久的思考…… 齐争青听着听着,慢慢皱起眉头。 等奕川一说完,他就发话道:“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手下的人私自带着雌虫跑到北海后意外失踪了?” 奕川点点头,“是的,他的名字叫凌风。” “如果说对雌虫的实验是零启计划的一环的话,我怀疑,那个凌风会不会是agpc科技管理局插入红派的间谍?” 奕川听到这猝不及防的一句,稍微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她矢口否认道:“并非如此,凌风带走雌虫只是出于私人感情的原因。” 此话一出,房间里的人群发出一阵阵惊叹的唏嘘声,陈立新看着几个姐妹投过来的激动和震撼的眼神,有些尴尬地咳嗽了几声,站起身说道:“是的,我也可以作证。” 齐争青若有所思地挥了挥手,示意她坐下。 奕川见周围气氛渐渐热络了起来,看着众人说出她此行的主张:“综上,通过这段时间得来的情报,我申请暂时停止对十二主席的拉拢,向反抗军势力靠拢,并派出特别行动小组组织营救祝吟辰……” 房间里顿时响起纷纷的议论声,她话还没说完,齐争青突然举起手,斩钉截铁地打断道:“不行,我反对!” “为什么?”奕川转过头惊讶地看着他。 “因为祝吟辰与虫族的关系并不明朗,而联合反抗军将会进一步加剧x109病毒在安全区内的扩散。” 齐争青站起身,用坚定的眼神看向房间里的所有人,掷地有声地说道:“最重要的是,我们现在的势力还不够强大。” 房间里的气氛逐渐变得严肃起来,所有人看了看齐争青,又看了看奕川,讨论的声音慢慢低沉了下去,变成了各怀心事的窃窃私语。 奕川看着齐争青的背影,无声地张了张嘴,陈立新坐在沙发角落里,默默攥紧了自己的衣角。 “可是我们都知道,agpc已经开始启动了零启计划。” 奕川并不死心,她皱着眉头接着说道:“继续拉拢十二主席是不明智的,他们迟早会抛弃我们,而他们也并不认可我们的理念。” “零启计划只是祝吟辰的一面说辞,有其他的证据可以证明零启计划的存在吗?” 齐争青大步走到奕川身前,凝视着她的眼睛。 “恕我直言,您给出的证据实在太少了些——” “有!” 房间角落里突兀地响起一个声音,所有人看过去,陈立新站起身,目光炯炯地看着齐争青。 “我曾经在北海的研究所里被拘禁了半个月,与屠启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接触,她曾经向我透露过零启计划的事情。” 屠启,这个重案通缉犯的名字将房间里的气氛再次点燃,包括陈立新的朋友们在内,惊讶和激动的眼神在房间里飞来飞去,房间里的讨论声再次变得激烈。 齐争青皱起眉头,上下打量着陈立新,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慢慢地说道:“我记得你,你是和凌风一起放跑了雌虫的那个?” “……只是意外,但确实有我看管不力的责任,我接受一切处罚。” “不用了。” 齐争青随意地摆了摆手,他看向众人,问道:“你们怎么看?” 奕川也带着忐忑的心情看向众人。 半天没有人说话,齐争青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 “那就投票吧。” 坐在他旁边的一个男孩立刻在电脑上弄了个简易的网上投票,五分钟后结果出来,支持奕川观点的约占了在场所有人的七分之三。 见奕川陷入沉默,男孩讪笑着走上前,乐观地安慰道:“说不定等大家先度过这段时间的风头,就可以去救祝吟辰了!” 旁边立刻响起一个鄙夷的声音,“说不定?未来的事情都还没定论,你就这样信口开河乱哄人啊?” 一群人哄笑起来,男孩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猛地转过身与反驳的人争吵起来,房间里的气氛逐渐变得热闹,其他的人也开始议论纷纷,表达各自的观点。 “x109病毒都弄死了好几个主席了,要我说,再费功夫去拉拢他们也是白搭,万一刚刚谈下合作就死了呢?就像那个萧衍一样。” “祝吟辰其实只在大学城那边的小公寓活动过吧?在这种时候,浪费内部人手去救一个边缘人,还是个重点通缉犯,是不是有点太冲动了?” “哈哈,其实没必要太担心,拉拢十二主席只是暂时的计策罢了,反正最后我们肯定要把agpc内部清洗一遍的。” “哇,那到时候我们一定要联合反抗军才行吧!” “实话说,我其实不太信任那帮暴力分子,我昨天才在a1区被他们抢劫,气死我了!” …… 陈立新坐在角落里,看着周围的所有人沉浸在争论中,奕川也在试图和齐争青争取沟通。 明亮灯光下的人群闪着晃影,融作一片的阴影在地面沉默地游动,她突然感觉自己好像还困在研究所里,四面白色的墙壁,怎么也逃不出去。 当初加入红派,是为了什么呢? 老实说,她已经忘了,好像是一时冲动,又好像只是跟风,又似乎是因为好奇,总而言之,绝不会是为了像现在这样,为了认同某种观点,而放弃自己的个人行动权。 理智的,群体的,统一的,无论最终讨论出来的观点是什么,都是违心又很强硬的事情,这样的事情,她做不到。 或许她从来没有想过加入红派,她一直以来追求的,是领导红派,或是别的什么派也好,绿派,蓝派,白派,黑派……只为了平等和自由,放手一搏,四处奔走。 实在是非常任性的想法…… 陈立新轻晃了晃头,想把这样的妄想忘掉。 但接下来手腕识别器传来的一条讯息,彻底改变了她的想法。 察觉到手腕的一声微响,她点开识别器,不可思议的名字映入眼帘的那一刻,她的瞳孔逐渐放大。 仿佛幽灵般重新出现在她面前,那个纤弱的、单薄的身影,在黑夜里举着枪口向她走来,一双如黑洞般深邃的眼睛。 她默默盯着发来的文字,思考了足足有五分钟。 “报告!” 角落里再次传来响亮的声音,所有人看过去,还是陈立新。 她站起身,目光环视了一圈众人,眼神里透出一种出走人世间的傲气。 “我申请,退出红派。” 第76章 三人重聚,欲揭故事 联合城邦,黑环。 穿过一排排琳琅满目的店面,陈立新拐进狭隘的街角深处,站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面前。 店面门扉虚掩着,后街钴蓝色的霓虹灯在墙壁上灰扑扑的玻璃窗上闪晃,像是幽灵在里面游走,黑色的窗帘将内部风光遮得严严实实,窗台边缘摆满了精心打理的绿色多肉植物,屋内隐约传来金属摇滚的阵阵轰鸣声。 陈立新若有所思地打量起店面来。 这样的地方,一般会在黑环里卖些什么呢? 或者说,屠一鸿会在黑环卖些什么呢? 整理好心情,她敲了敲门,等了约十秒左右,见里面没有回应,便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进门,一阵震耳欲聋的金属核猛地冲撞进耳朵,响得人脑海里一片天昏地暗,陈立新赶紧捂住耳朵,看向屋内深处。 目之所及处皆堆满乱七八糟的陈设,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漆黑中,一个人影逆着强烈的屏幕白光坐在电脑屏幕前——彩虹寸头、头戴式耳机和眼花缭乱的游戏操作。 ……你谁啊? 陈立新大声喊道:“你好,我来找个人!” 第102章 寸头像是没听见,双眼仿佛钉死在了屏幕上。 陈立新艰难地绕过地上的外套、漫画书、零食包装袋、数据电线……挪到寸头身旁,冲着对方耳朵大声喊道:“你好,我来找个人!” 寸头察觉到动静,瞥了身边的不速之客一眼。 她点了几下鼠标暂停住音乐,摘下耳机看向陈立新。 陈立新这下看清楚了,眼前这个家伙居然是前段时间她跟踪祝吟辰时,在地下台球厅里看见的那个和执行官抱团逃走的女孩! “你找谁?” “呃,这个,” 陈立新犹豫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要不要把屠一鸿的名字直接说出来,只好含糊其辞道:“一个穿白裙子,外面披一件外套的黑色长发女生,你见过吗?” 闻言,寸头一挑眉,盯住陈立新的眼睛。 陈立新坚持保持着一动不动的状态,回应对方审视的视线。 良久,寸头摇了摇头,视线转回到电脑屏幕前,“没看见。” 陈立新顿时急了,“请你再好好想想,我记得是这个地址来着……” “哎,对了——” 寸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转过头来,惊奇地盯住陈立新的眼睛,“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陈立新顿时有些发愣,怎么回事,这寸头的反应怎么跟人机喜剧片里的二代机器人似的,这对话这都哪跟哪啊? 不对,这寸头是在试探自己! 陈立新面上浮起一个标准的笑容,用无比笃定的声音说道:“没有,从来没见过。” 寸头的神色透出浓浓的怀疑,“真的?” “真的,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陈立新的语气越发镇定自若。 “原来如此,”寸头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也是,像我们这种老老实实做小本生意的人,可八百年不出门——” 门外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老板,别骗她了,是自己人。” 听到声音的一瞬间,陈立新瞳孔猛地放大。 她看向门口,门缝露出一束钴蓝色的霓虹灯光,一个黑色的身影逆光进入,伸手拍了一下墙壁上的按钮,整个房间顿时应声而亮。 看清来人的一瞬间,陈立新松了口气,总算能结束这场人机对话了。 果然是屠一鸿,她还是那身熟悉的打扮,只不过浑身的打扮看起来朴素简洁了很多,白裙外的外套变成了耐磨的灰蓝色牛仔。 但当屠一鸿向她走来时,她突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现在,她该作何反应呢? 其实在来之前,她是有想过要不要把屠一鸿打一顿的,毕竟因为她的各种隐瞒,她在研究所里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但如今,眼前这个可恶的家伙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人人喊打的通缉犯,以往那个纤弱玲珑的身影变成了一个狼狈的、在泥水坑里挣扎的可怜人。 上一次见她时,好像还是在萧家府邸里,当时她坐在柔软舒适的沙发上,面前放着一碟小蛋糕,向自己保证她会去找萧衍保护自己和凌风的安全。 是谎言,还是无奈? 难道从一开始,她就一直在利用自己吗? 她为什么要杀了萧衍呢? …… 屠一鸿走到陈立新身前,后者视线低垂,似乎是不想看自己。 她自然地伸出一只手,“你最近怎——” “啪——!” 寸头坐在电竞椅上,夹在二人中间,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 陈立新红着眼睛抬起头,结结实实地扇了屠一鸿一耳光。 后者被打偏过小半边脸,良久,慢慢地重新抬起头来。 她再次将视线聚集到陈立新脸上,神情里看不出一点生气的波澜。 时间仿佛陷入了停滞,一分一秒过去,陈立新深吸一口气,坦然道:“好了,我解气了。” 说完,她径直越过屠一鸿,向门口走去。 见屠一鸿一副沉默不语的样子,寸头顿时急了,向陈立新的背影喊道:“喂,等等!” 陈立新站在门口,回过头,“咋了?” “你打了我店里的员工就走啊?” “员工?” 陈立新疑惑地看了看屠一鸿的背影,“她是你店里的员工?” “对啊!” “哦。” 陈立新点了点头,转过身拧开门把手,“关我屁事。” 寸头板起脸,刷地一下站起身,“不行,你不能走,你必须要赔偿!” 陈立新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回过头,“行行行,赔多少?” “一千万联邦币!” “多少?” 陈立新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仿佛卡带故障的二代机器人一般慢慢地回过头,难以置信地盯住寸头的眼睛。 “你说多少?” 寸头深吸一口气。 她大步走上前,右臂砰地一声关上店面,看着陈立新的眼睛,左手笃定地伸出一根食指。 “一千万联邦币,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你们开的黑店啊?!” 寸头微笑,“是这样没错。” “哈?我才不干!” 陈立新猛地推开寸头,想抢先去拧门把手,寸头眼疾手快扑上来,两个人开始在门前你争我抢推搡起来,混乱中,寸头据理力争地大声喊道:“黑环不开黑店开什么?” “少给我来这套,我要去agpc执行处告你们!” …… 二人争执个不停,生怕寸头一会可能把帮手叫过来,陈立新狠下心,突然用尽全身力气撞开寸头,又趁机弓肘给对方的腰侧狠狠来了一下,寸头吃痛,本能地松开了抱住陈立新背部的手,扶着老腰痛苦地哼唧起来。 陈立新一咬牙——可恶,看这人这幅样子,要是自己留下来,八成还要被多敲一笔医药费! 正当她汗流浃背地拧开门把手,即将逃出屋外的一瞬间,她身后突然传来屠一鸿的声音。 “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吧,我知道你已经退出了红派。” 闻言,陈立新的身体僵硬了一秒。 她背对着屋内,没有回头,右手仍然紧紧地攥着门把手,仿佛下一秒就要踏出房门。 门缝透出一线钴蓝色的霓虹灯光,高饱和的颜色照在她的脸上,仿佛淹没在深水中,使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你总是这样算计别人吗?” 房间深处响起清晰的脚步声,屠一鸿的声音在她背后越来越近。 “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辜负了很多信任我的人……” 一只手轻轻放在她的肩头。 “但很抱歉,如果给我一个重来的机会,我不会改变我做过的行为。” 意料之外的话语,击碎了内心深处的期盼,陈立新的瞳孔倏地放大。 她猛地转过身,盯住屠一鸿的眼睛,难以置信地质问道:“为什么?” 不知为何,屠一鸿脸上浮起一个温柔的微笑。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坐下来听我好好讲讲吗?” 良久,陈立新看着屠一鸿的眼睛,极轻、极慢地点了下头。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以后不许再骗我。” …… 寸头揉着腰,在凌乱的家具堆角落里翻出三张板凳;屠一鸿走进隔壁间的小客厅,把茶几上的泡面和零食垃圾袋收拾到垃圾桶里;陈立新则痛苦地掩着口鼻,将客厅地面打扫了一下。 三人忙活了小半天,好不容易腾出一片还算干净整洁的空间,陈立新松了口气,接过寸头递来的板凳坐下。 三人围坐在茶几边上,屠一鸿从冰箱里拿来三瓶冰啤酒放在茶几中央,主动拿起一瓶递给陈立新。 陈立新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屠一鸿,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 她熟稔地单手打开瓶盖,叹了口气,“真是没想到,你现在居然住在这种地方。” 屠一鸿还没开口,寸头先坐不住了。 她猛灌下一大口冰啤,不满地瞪着陈立新,声音变得有些嘶哑,“喂!你给我解释清楚,什么叫这种地方?” 陈立新紧闭上双眼,露出仿佛生吃了大半个酸柠檬的表情,她默默喝了一口冰啤,不再多言。 看似啥也没说,实际上什么都说了。 寸头生气地伸出右手,用力推了一把陈立新的左肩。 无视寸头的举动,陈立新放下冰啤,试图转移话题,“话说,你们两个怎么莫名其妙就混到一起去了?” 她看向寸头,“特别是你,明明是能干得起买卖雌虫这种大事的商家,怎么这里就你一个人?” 寸头斜瞥了一眼陈立新,低下头,视线转移到手中握着的冰啤。 她低声咕哝道:“托那位大人所赐,出来单干了呗。” “那位大人?” 寸头将视线转向茶几前三米处的旧电视,意有所指地点了一下下巴。 第103章 陈立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上面正以极低的音量实时播报着联合城邦的新闻。 伴随着一句句冰冷的女声,新闻的画面切换着闪烁了几下,祝吟辰的高清人像照片在屏幕上显现,下面循环滚动着一行大字—— “针对祝吟辰背叛人类。与同伙合谋在无人区散布x109病毒……最高法院开庭” 这则新闻已经在整个联合城邦反复播报了三天了,前天她放学的时候,就听到隔壁班的同学们在讨论这件事。 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明目张胆地铺张在她的眼中,仿佛是在嘲笑她面对局势倾覆下的再一次无能为力。 陈立新心头突然涌上一阵悲伤的情绪,她默默地低下头,沉默不语。 气氛突然陷入了沉默,寸头有些不解地看向屠一鸿,眼神里透着询问,后者回应以一个微笑,摇了摇头,仿佛是在给陈立新以整理情绪的时间。 过了几分钟,陈立新重新振作起精神,她再次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屠一鸿。 “好了,先给我讲讲零启计划的事情吧。” “可以,”屠一鸿点了点头。 “但我觉得,还是从这一切事情的开端给你讲起比较好。” 看着眼前二人彼此交汇的眼神和默契的反应,寸头顿时变得大惊失色,她不断左右看着二人的脸,身体猛地向前倾了好几度,“不是,什么零启计划啊?” 陈立新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们不是同伙吗,你居然不知道?” 屠一鸿脸上仍然保持着微笑,只是嘴角的弧度渐透出几分尴尬。 闻言,寸头猛地转过头看向屠一鸿,“你明明说过只是找人来帮店里打下手的!” “是这样没错,地打扫得很干净。” “少来!那个零启计划是怎么回事?” 寸头的声音越发激动起来,几乎透出一种痛心疾首的控诉,“你在我这里白吃白喝这么多天,这么有价值的情报居然悄悄瞒了我这么久,你怎么这么自私!” “你贴出的招人广告明明写着包吃包——” 还没等屠一鸿解释完,寸头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她摆了摆手,大义凛然地说道:“算了,朋友之间,这些小事就不计较了。”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以后不许再骗我。” “……好。” 第77章 世界尽头的失落之城 两年前。 人们口中的南洋,其主体并非像名字上看起来的那样是一片海洋,而是坐落在南极中心的一片独立的冰封大陆。 除了周边离散的岛屿上还生活着一些远离人类文明社会的部落外,这里广袤而无人知晓的一切掩埋在近几千米高的冰层下,被大陆边际数座百米高的冰山包裹住,沉寂了近二十七个世纪。 在战前,这里唯一留有人类文明痕迹的地方是各国派来的南极科考队伍和基地,但在战争过后,这里的一切也渐渐变成了废墟。 好在在联合城邦被建立起来后,一部分厌倦了无休止斗争的人类开始重新踏上这片世界边缘之地,在艾利角——南极大陆的边缘延伸出来的一角陆地处,建立起了新的科考基地——世界生命收容所。 世界生命收容所的作用除了继续进行前人留下的科考研究项目外,还有其他新的职能。 正如它的名字一样,担当着保存人类以外的其他物种的遗种,以及对其他灭绝物种的克隆、冷冻封存、基因融合……等机密研究。 战前专供富人们追求永生、进化和大饱眼福的各种技术被重新利用起来,用以保护更多的生物多样性,以及实现更多的、不可思议的可能性。 比如辅助人类适应外星际的生命耐低温生存实验。 在生命多样性急剧减少的战后,重新团结起来的人类终于将目光在彼此身上移开,转而望向更广阔的宇宙。 他们坚信,那些异族急需人类的文明前去探索和解放。 正因为如此,从联合城邦的大学城,到远在南洋的世界生命收容所,对生命耐低温生存和减缓新陈代谢的研究广泛地流行,由于特殊的地域条件,有关冰虫的各种研究项目研究项目成为了收容所里的香饽饽。 极地冰虫,作为一种个体极其微小的聚居动物,惯以群居生活在极地低温中,被称为地球上唯一冻不死的生物。 不仅如此,它们还拥有着极其强悍的耐饿能力,在前人的一项实验中,一只冰虫被关在冷藏室里足足两年,但仍然顽强地活了下来。 因为以上条件,冰虫具有历代科学家门理想中生命进化的最佳特质——耐低温,耐高压,但冰虫也有致命的弱点——怕热。 它们习惯于在冰中繁衍生存,抵抗高温的能力异常脆弱,周围的温度若是高过4摄氏度,就会融化成一滩无色透明的粘液。 如何使得冰虫可以突破这一桎梏,用以辅助未来成功进化的人类可以在外星的各种极端环境中生存,是研究所里的一项重大研究方向。 屠启教授及其领导的团队,正是这一项目研究的领头羊。 季节如沙漏的两端,一端因为时间的重量而落下,空荡荡的那端就浮起太阳。 现在是蓝星新元年第三代,一月二十五日,这段时间,南极处在长明的极昼中,直到三月的末尾,黑夜才会再度降临。 因为不能通过日出日落的环境变化来保持规律的作息,屠启习惯于设定闹钟来提醒自己做事的时间,她每天准时在早上五点半醒来,工作直到晚上十一点再休息。 新的一天,从前线的探索工作人员送来新的冰虫样本开始,重复进行新的工作。 门外吹过的风雪扑簌簌地打在窗户上,冰冷的阳光照进走廊,地面白瓷砖折射出柔和的光泽。 屠启看着同事将冰虫的样本呈进实验室,转头看向程屿,日常地客套慰问了几句。 程屿脱下厚重的手套,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心手背,笑道:“不打紧,其实这玩意也不难找,到处都是。” 屠启微微一笑,心中了然这是对方过分谦虚——三天前,世界生命研究所再次向全人类发布了全球变暖逼近阈值的高危警告,南极冰层继续以惊人的速度融化,海平面持续上升,与此同时,极地冰虫的数量也随之减少。 二人再度闲聊了一会儿,不多时,隔壁的实验室突然热闹起来,一群人抬着担架跑来跑去。 屠启向那边看了一眼,似乎是新送来了几个冻伤的科考队员。 她面前,程屿兜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对方脸上露出抱歉的微笑,接过电话,一边连连应声,一边开门离开。 巧的是下一秒,屠启兜里的电话也紧接着响了起来。 她赶紧接起电话,向离隔壁实验室更远的走廊另一端走去,“您好,我是屠启。” “屠教授,这边新出了个事,对方那边可能需要您派点人过去帮忙。” “什么事?” “您负责的那块科考区域,有人在里面失踪了。” 天大的一口锅突然降临到自己头上,屠启皱起眉头,“我不负责这件事,怎么会有人跑到里面?” 电话那边的声音开始含糊其辞,“呃,这个就是,边关前几天不小心放了个民间科考小队进去,联合城邦过来的,也不好拒绝……” “……行,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屠启心中生出几分烦躁,她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时间,快步向实验室走去。 一进门,几个来得早的同事正在讨论怎么写样本观察的报告,她看向玻璃隔离间的里面。 帘子被拉开,少女刚刚换下实验服,在等待机器给全身消完毒后,少女穿着病号服和浅蓝白条纹棉拖鞋向她身后走来。 二人的目光不慎接触,少女微微抬起头,叫了声她的名字:“屠启。” 她步履不停地匆匆点点头。 少女猛地抓住她的胳膊,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不叫我吗?” “早上好。”她淡淡地说道。 少女看了她足足十几秒才松手。 与少女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她突然闻到一股浓浓的消毒水味,和处方药物的苦味混合在一起。 这股味道似乎比它的主人的存在更醒目一些,更能提醒她,她的生命里确实有这样例外的存在。 瘦弱的身影渐渐远去,那是她的女儿,屠一鸿。 屠启心里默默盘算着,她才刚刚做完实验,现在应该要去病房里输三个小时的液,顺便将今天的课程自学完。 今天是星期三,食堂里会供应栗子蛋糕和糖醋排骨,等会得请个同事给她发条信息警告一下,白血病患者应当自觉减少糖分的摄入。 她一边想,一边走到同事们面前,“怎么样,数据有变化吗?” 几个同事抬起头来,不约而同地看了看彼此,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吗?” “这个……” 其中一个同事扶了下眼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有件奇怪的事情。” 第104章 “什么奇怪的事情?” 另一个马尾辫同事放下手中的钢笔,接过话头,“会不会是他们送来的样本有问题?” 趴在桌上写报告的黄毛衣同事摇了摇头,“不可能,刚才小鸿做实验的时候还在呢,应该就是弄丢了。” “奇了怪了,怎么好端端就不见了。”马尾辫同事郁闷地在实验室里走来走去。 屠启看向第一个说话的眼睛同事,对方抱歉地笑了笑,说道:“刚刚送来的样本,全部都不见了。” 接下来的几周里,同样的事件在实验室里频频发生,刚刚送来的冰虫样本不是在冷冻装置里消失,就是在显微镜底下失踪,就连研究人员们正在进行切片时,哪怕只要眨了一下眼睛,手底下的样本就会一下子消失不见。 屠启和手下的队员们百思不得其解。 一天中午,她决心彻查这一切,叫人拦住了屠一鸿前往食堂进行午餐的计划,下令将食堂后厨搜了好几遍,成功发现了一些发芽的土豆和没来及下厨的生豆角。 但在清理掉所有可能的群体致幻物后,冰虫神秘失踪的事情仍在接二连三地发生。 事情传到研究所上层,尚今安派了一批技术人员过来,连夜在实验室各处安装了监控摄像头,试图搜查出可疑的小偷。 新一天清晨,实验室里,屠启正在擦拭试管,眼镜同事推门走进来。 她凑到屠启面前,双手撑着桌子,严肃地说道:“我觉得,我们应该换个实验室。” “不觉得很诡异吗,我现在可是每天睡足十二个小时,样本却还是照样消失,肯定是实验室有问题!” 眼镜同事的眼睛看起来确实明亮极了,她精神抖擞地在实验室里走来走去,嘴里开始抱怨着自己重复做了多少多少遍实验…… 屠启笑了笑,当是撒气,什么也没说。 不一会儿,同事们都陆陆续续地来了,三三两两地聊了几句,各自都开始做自己的实验项目。 但放眼望去,每个人眼底都隐隐透出些迷茫和无措——她们不确定手底下的冰虫是否会在某一个瞬间,再一次消失。 研究所里数百个实验室,每个实验室在每个月月末必须拿出可观具体的数据,但很明显,这个月她们做不到。 八点的时候,屠启脱下白大褂,打算去接杯水喝。 她走出隔离间,穿过周围各自忙碌着的同事们,在喝水的空闲里环视了一圈众人,以往那个熟悉的角落里空空荡荡——屠一鸿今天居然没来! 怎么回事? 这是件格外严肃的事情,她必须亲自出面进行教育。 她皱起眉头,放下水杯,第一次亲自给屠一鸿发消息。 点击发送那个看起来有些陌生的号码,她站在原地等了约十分钟左右,没有等到回复。 她想了想,打了个电话过去,但那头只传来冰冷的忙音。 心中的责备渐渐变成了担忧,屠启匆匆跟同事打了个招呼,快步走出实验室,向宿舍的方向跑去。 “叮——咚——” “叮——咚——” 门铃声接连被按响了好几次,屠启又敲了几次门,门内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正当她开始打算打电话叫人过来时,门突然被悄悄打开,露出一点缝隙,她放下电话看过去,里面的房间没开灯,黑漆漆的一片。 少女躲在里面静静地看着她,空出的右手拎着一个冷冻装置。 她皱起眉头,语气严厉了很多,“你在里面干什么?” 少女摇了摇头,将门打开一点点,让她进来,自己则向房间深处退去。 屠启心中的疑惑和担忧越发深沉。 她推开门走进去,房间里的黑暗如潮水般涌来,除了几件大家具隐隐约约的轮廓,什么也看不见。 清脆的啪的一声,少女打开灯,房间里目之所及皆是纯白的一片,宛若病房——一张床,一扇窗,一张桌子,和一座不大不小的置物柜,上面摆着药品、书本、衣物……这些就是陪伴屠一鸿生活了十七岁的一切。 “你看,”屠一鸿将冷冻装置放在桌上,桌面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她一边输入密码,一边淡淡道:“这是我今天早上从他们那边拿过来的。” 拿过来的? 屠启皱着眉走过去,向装置里面瞧去。 只见屠一鸿小心翼翼地地拿出里面的冷冻罐,开始输最后一道密码,屠启张了张口,正想提醒她不要在实验室以外的地方拿出冰虫,但在这种时候还是勉强忍住。 屠一鸿就这样直接将冷冻罐打开,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冰虫再一次消失了。 屠启慢慢地把视线收回来,目光转移向屠一鸿的脸,冷冷地问道:“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那边,是我今天早上七点打开的。” 屠一鸿站在原地,指向房间的角落——那边放着两个早已经开过的冷冻罐,看起来里面也是什么也没有。 “我不是很明白——” “你们都找错了方向,冰虫不是被偷走的,也不是自己逃走的。” 作为一名严谨的科研人员,屠启是鲜少听到有人敢于在她面前发出这样狂妄的断言的。 她瞪大眼睛,又惊又怒地看向屠一鸿,后者脸上的神情如一池平静的湖水,那双干净澄澈的眼睛,视线静静地穿过她,直直地望向她身后很远很远的地方。 “它们是被某种力量悄悄带走的,就像生命降临到这片土地上时一样。” …… 屠启回到宿舍时已经是深夜,她脱下外套,躺在床上,已经没了胃口去吃食堂送来的夜宵,困倦的脑海中不断盘旋着早上屠一鸿说过的那些胡话。 “只要我们存在在观测的过程中,它们就不会波动,但现在,它已经没了足够的力量去继续它的欺瞒,又或许这并非故意,只是它的本质所致。” “接下来,会有更多的东西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继续发生变化,但只要我们看见了,并强行赋予其自我定义的理解,它们就会在我们的眼睛里继续稳定下来,又在其它领域里继续发生我们看不见的波动。” “我们永远无法观测到背后的真相,因为这个世界一直在被创造,无休止的定义解决不了持续的变化,所谓的循环不过是永无止境的直线。” …… “真理,是人类擅自理解的,世界的谎言。” 屠启喃喃着屠一鸿最后留下的这句话。 清晨那场谈话的结果是,她将屠一鸿严厉地批评了一顿,并以明天两个小时的加班加课作为惩罚。 腹中渐觉得有些饥饿,她揉着太阳穴,从床上慢慢坐起身,走到客厅里接了杯水喝。 老实说,她当初之所以会去做试管,是因为在年近四十后,某一晚睡前躺在床上时心中突然生出的,对晚年一个人凄凉死去的恐惧,从而做出的一时冲动之举。 她本以为那会是个可爱的孩子,能够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一些惊喜的点缀,但事情的从一开始起就出乎她的意料——育儿所发来胎儿的分析报告,白血病,先天发育不良。 一个质量不合格的孩子,但那时她满脑子全是对这孩子可爱的幻想,还是在机构的留存协议上签署了名字。 研究所传来报告的那一晚,她正在办公室里熬夜写实验报告,她们告诉她,培养仓里属于她的那个孩子要提前出舱了,时间比预想中早了一个多月,问她要不要这个孩子。 无奈于那段时间实在公事繁忙,她请了几个同事去接纳那个新生儿,而自己则继续接下来两个月的出差行程。 两个月后,她回来了。 讽刺的是,当她结束漫长的旅途,终于见到育儿机器人助手怀中睡着的孩子时,心中的期待早已被旅途中漫长的疲惫所替代,变成了手足无措和陌生。 有的时候,看着屠一鸿藏匿在实验室角落里的单薄的背影,她会忍不住想,如果当初自己没有使用培养仓,而是使用自己的子宫来孕育这个孩子,现在她们之间的感情会不会更亲密一些?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事到如今,那个孩子已经成长为了她一点也不了解的样子,从一个质量不合格的孩子,变成了一个孤僻的天才。 老实说,她甚至有些……怕她。 夜已深了,而她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屠启脸上挂着黑眼圈来到实验室,继续之前的实验项目。 当她开始在切片上滴碘液的时候,意料之中的,刚刚备好的样本又消失了。 她沉默了两秒,慢慢放下手中的滴管,开始重新收拾清洗实验器材。 一个小时后,她脱下白大褂,走出隔离间,向办公与数据处理区走去,几个比她提前半个小时左右遭遇同样灾祸的同事聚在一旁,正在鼓捣着些什么。 屠启泡了杯速溶咖啡,端着杯子走过去,“你们在弄什么?” 第105章 “上上个世纪的老古董!”马尾辫同事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让出了身位。 屠启顺着走进人群包围中,看见桌上的那台灰色的机器,心中了然,“3d打印机?” “是的,看我刚刚打印出来的!”戴眼镜同事兴冲冲地拿起机器下方放置平台上的红色不明物体,周围的同事包括屠启在内,都好奇地围了过去。 戴眼镜同事将外围多余的塑料小心翼翼地剥开,露出里面的……萝卜。 “这是可伸缩的!” 戴眼镜同事自豪地抬起下巴,像拉手风琴一样拉着塑料萝卜,“我打算这几天给它弄个发声装置,到时候给育儿所的小孩玩!” 周围的同事都哄笑起来,三三两两地聊起育儿所的事情。 因为一切技术都在这里自由流通,所以世界生命研究所是唯一设立了女性自主生育机构的人类机构。 女人们一般将自己的卵子冷冻在育儿所里,当她们想要孩子的时候,就会申请启动联合城邦那边的配子库,将成功发育的胚胎交给育儿机器人抚养。 因为代价实在是非常非常小,所以这里几乎所有女人都养了几个孩子玩。 屠启笑着摇了摇头,在人群议论声中独自走开了。 虽然刚才的实验失败了,但这不是她可以停下来和众人聚在一起聊天的借口。 或许,她真的应该去找尚今安,申请换一间实验室。 …… 一望无际的苍穹,一望无际的冰原,寒冷的太阳永不落下,在地平线那头浮出半个,神圣的光辉照耀着她。 寒风刮过连绵的雪地,扬起纷纷扬扬的雪粒扑在她身上,反射强烈天光的、那刺眼的目的地中心,并非更辽阔的雪原,而是世界尽头的失落之城。 地面深厚的积雪已经埋没过双膝,她半匍跪在雪地上,身后抛下的金属雪杖顷刻间被风雪掩埋。 她缓缓闭上眼睛,用尽浑身最后一点力气合上双掌,向那枚缓缓流转的凝星祈祷。 “求您庇佑我们的文明,给我们重来一次的机会……” 转瞬间,朝圣者那高贵的身躯便被风雪埋葬。 第78章 徘徊于世界的边缘 “叮铃——叮铃——” 床头柜的闹钟响起,屠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循着声音翻了个身,伸出右手摸索着将闹钟关上。 翻回身体,她平躺在床上,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真是奇怪,明明已经半个月都没有加班了,身体却似乎比以前更嗜睡。 这大概就是人老了的特征吧。 屠启接着躺了约三分钟左右,还是在内心的自我斗争下慢吞吞地坐起身。 时间是早上六点整,玻璃窗外照进明亮的阳光,牙刷、洗脸巾、洁面乳……干净整洁的盥洗室里,所有的用具统统只有一人份。 她犹豫了一下,把脱到一半的棉外套重新披上。 这个季节,室内的空气还是有些寒冷。 洗漱完毕,卧室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来,她捞起一块干毛巾匆匆擦了擦手,赶紧跑到卧室,“您好,我是屠启。” 电话那头传来沙哑的女人声音,“你负责的那块地方半个月前出了事,她们跟你说了吧?” 屠启心中一紧,握紧手机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是,我听她们说过。” “那边还没找到人,你们这段时间没有事情做的话,过去那边跟着他们看一下是怎么回事。” “好,我过几天去跟他们……” “今天下午就去!” 屠启呼吸一窒。 女人的声音严厉了很多,隐隐透着一丝责备,“早日把事情解决好,不要找那些多余的借口,不要老是让我教你们该怎么做……” 屠启手忙脚乱地应着,“是,是,我知道。” “那我今天下午就去。” 她口中说出这句的时候,女人那头已经挂断了电话。 屠启慢慢松下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全身的肌肉不知何时绷得僵硬起来,肩胛骨两侧隐隐传来一阵酸痛。 时间紧,任务重,等会去食堂吃完早饭,就叫她们赶紧收拾东西,准备下午三点出发吧。 时间过得一阵儿慢一阵儿快,到了中午十二点的时候,屠启已经打点好行李,准备去食堂吃午饭。 今天的食堂有新一批的新鲜蔬果供应,因此来的人比平时多了些。 屠启自己打好一份蔬菜沙拉,正欲转身离开队伍时,突然感到袖口一紧,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勾住。 她回过头看去,对视上一双深邃而澄澈的眼睛,鬼魅般将她捉住。 她突然感到有些难以呼吸。 少女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为什么不叫我去?” 屠启感到心中不受控制地生出几分窘迫,渐渐地变成了愤怒。 自己明明是个四十多岁的大人,却会总为这样一个病弱的女孩所困住。 难以置信……简直荒唐。 她皱起眉头,语气故意用得很重,冷冰冰地说道:“你应该清楚你自己的身体情况,不要给别人找多余的麻烦。” “只会是别人给我带来麻烦。” 少女的两丸黑水银似的瞳仁底下沉沉地坠下去,化作两轮渊底的黑日。 她盯住屠启,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没资格质疑我。”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看着这奇异的一幕——那对出名的母女一前一后站在食堂窗口面前,挡住了后面一大长串排队的人,年轻的一个死死拉住对方的衣袖,另一个年长些的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端着餐盘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狼狈不堪。 周围响起人群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屠启感到自己身上扎满了四面八方射过来的目光,深入骨髓般地恶毒。 她握紧餐盘的指尖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望着少女那张咄咄逼人却泰然自若的脸,她心中倏地生出一股逃跑的冲动。 “去收拾好你的东西。” 灵魂带着尊严逃走了一半,她张着嘴巴说完这句话,身体径直越过少女,将餐盘端给窗口站着的食堂阿姨,后者脸上的神情明显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 “请您帮忙打包一下。”她脸上露出得体的微笑。 直到匆匆离开食堂前,她都没去看那片孤单一人落在原地的身影一眼。 …… 时间很快到了下午三点,正午的阳光将空气烫得舒适了些,屠启拖着行李箱走出来,基地外的雪地上停着几辆来接应她们的极地科考车。 两个司机站在后备箱旁,一个瘦高个儿,一个肥壮胖,二人原本正吹牛吹得热火朝天,一看见她,就走过来跟她打招呼。 她脸上露出微笑,跟他们礼貌地客套了几句,不一会儿,几个同事也陆陆续续地到了,司机开始往车上搬一行人的行李。 她站在三三两两聊着天的同事堆里,总时不时地抽出心思,去瞥人群间的缝隙,寻找少女的身影。 不一会儿,屠一鸿确实也到了,她注意到她的行李很少,心中有些不确定她有没有带每天要吃的药,和换洗的衣物。 肥壮胖司机大踏步走到少女面前,炫技似地高举起那少得可怜的行李,一把抗在半个肩头,倒米袋似的扔进后备箱中,中气十足地高喊一声:“好嘞,各位,我们走咯!” 或许是那浑圆腰腹坦出的一团过于醒目,再配合上中年男人那副意气风发的神情,看起来着实有些滑稽,眼镜同事和其他几个女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只有屠启注意到,行李被轻松扛起的瞬间,少女的面色马上变得阴沉了几分。 司机配合女人们笑了笑,大手一挥打开车门,一行人彼此打趣着,一个接一个地上了车。 瞥见屠一鸿坐上了另一辆车,确定是后座靠左边车窗的位置,屠启心中默念着,不易晕车的好地方,不露痕迹地上了肥壮胖司机的车。 按照原定行程,这趟车程一共要有三天,她们今天要去前面的基地里留宿一晚。 车开了一整天,屠启整个人在车厢里闷得又乏又倦,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只大手轻轻摇晃她的左肩,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过去,是那个肥壮胖的男人。 男人脸上露出打趣的笑容,口中说出的话却很贴心:“这一趟可不容易,好在咱赶上了食堂晚饭的趟儿!” 她看着那热情洋溢的笑容,心中突然闪过一阵恍惚。 如果她身边有这样一个壮实的男人,不论外表,其实那厚实的脂肪也很强壮,充满安全感又很风趣……她的生活是不是能变得有趣一些? 被自己瞬间的想法惊到,她慌忙移开视线,连连摆手道:“我没事,谢谢您。” 男人没再说什么,让开了身位,她扶着车边上的栏杆下了车,男人默默在她身后伸出一只手虚护着她。 鞋底踩到松软雪地的一瞬间,那冰冷的感觉反而让她身心放松了不少。 她回过头,礼貌地说道:“那我先走了,您也早些回去休息。” 第106章 男人豪爽一笑,点了点头,站在原地目送她走进基地的大门。 门上的识别器通过身份认证,她向门内走了几步,才想起来自己忘了问男人关于屠一鸿的事。 她回头望了外面一眼,心中着急起来,要是屠一鸿又因为什么原因跑落在外面怎么办?这种事情以前就常发生。 犹豫了几秒,她匆匆转身向外走去,打算追上那个司机,刚一抬脚,身后却传来仿佛噩梦般的声音:“找我吗?” 卡带一帧一帧倒放般,她慢慢回过头,再次被迫直视少女直勾勾的眼神。 少女的脸色苍白,两只手拎着一袋少得可怜的行李,单薄里衣外套着件肥大的外套,肩头的位置积了层融雪,布料透出不协调的、潮湿的深色,看起来是在外面等了她很久。 “你刚才想的什么,我都看见了。” 屠启看见少女的嘴巴平静地一张一合,唇齿间断头台一样咔咔作响,咬在她心上深刻的齿痕—— “你真恶心。” 耳朵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她整个人像是被浸在了盐水地里,浓稠的喘不上气。 四肢末端成了锈迹斑斑的铁棒,在四周极寒的空气里冻结、收缩……扭曲成丑陋的一团。 她好像是一声不响回到宿舍的,也忘了是什么时候跟宿舍负责人沟通,是什么时候去吃的晚饭,又好像是没吃。 总之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眼睛还在盐水地里冻得隐隐作痛。 接下来的两天里,她再没跟司机说过一句话。 最后的基地是她最熟悉的地方,艾利尔七号站,世界生命研究所建立的第七个南极科考站,因附近几座“艾利人”(游离于人类文明社会之外的高纬度地带少数人种)群居的小岛而得名,也是由她负责的科考基地。 眼镜同事和换了蓝毛衣的同事跟两个司机道了谢,一行人七手八脚地从车后备箱拎出自己的行李。 站在远离司机的角落里,屠启打了几个电话,叫了这里的几个下属过来帮忙。 待在自己的地方,果然就放松了很多,凡事心里都有底。 她挂断电话,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过了不久,一行人打点好行李,各自找到心仪的宿舍落了脚,屠启也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一如既往叫了几个人给屠一鸿找了间向阳的单间住下。 “对了,稍等一下。” 忙了一天,屠启叫住办公室里正欲离开的助手。 “您请说。”助手一下子在屠启面前站得板正。 看着助手崇敬的眼神,屠启终于记起来那种胸有成竹的感觉。 没错,她是个专业的科考人员,独立生活的强大女性,在年仅四十三岁的年纪,领导着研究所里最富前景的项目之一。 或许屠一鸿说的是对的,对一个粗鄙的男人生出依赖甚至是入赘的想法,实在太不体面。 心口渐渐变得温暖起来,她脸上重新露出微笑,沉声道:“给我讲讲这里出了什么事,那个失踪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 “姜元源,原来是叫这个名字。” 屠启靠在办公椅上,指尖轻叩着助手整理好的资料,眉头微蹙。 半晌,她抬眼问道:“她的同伴们呢?现在什么情况?” “没有大碍,小杨已经将他们送回联合城邦了,能问出的事具细节都在这里。” 助手走上前,熟练地操作着办公桌上的屏幕,不一会儿,一旁的音箱开始播放审讯的录音。 屠启一边听,一边翻看资料,这个民间科考小队其实比她之前想象的平凡无奇得多。 资料显示,姜元源是来自联合城邦的上邦公民,在大学城里有过良好的受教育经历,在a1区的一家私营超市里工作了一年半后,通过高中部的同学介绍加入了启明星科考队,一行人在之后的两年里去了无人区不少地方。 这场南洋之旅是他们的第十三次旅行,目的是为了考察记录艾利人的风土习俗和南极的极昼特色。 实话说,这两项目的确实情有可原,这也是研究所通过他们进入申请的原因。 但也正是因为这一决定,造就了悲剧的发生。 据启明星小队的队长赵纯仁事后交代,他们在返回艾利群岛的路上一时兴起改变了行程,没有按照研究所给定的路线走,而是稍微往南侧偏离,向南极山脉东部的高地走去。 “因为我们看见了极光。” 赵纯仁当时这样解释道,“也可能不是,是白色的,像是把天戳了一个洞,特别特别亮,在雪山尖的那一头露出来,我们当时都想去看看。” 另一个队员则是这样说的,她自称是最后一个看见姜元源的目击证人,“元源当时特别激动,跟我们说就去那边走几百米,看不见到底是什么就算了,再加上其他人也很好奇,所以我们稍微商量了一下就去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会坐牢吗?求求你们……”另一个队员则一直这样重复着,像是被吓坏了,痛哭流涕了很久很久,基本上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翻过口供文稿的部分,屠启看向整个事件的过程总结—— 一队民间科考队伍在进入艾利尔七号站后,在返回基地的过程中偏离了路线,途中遭遇了局部区域的暴风雪。 事后,小队成员里三人幸存,两人死亡,五人受伤,其中三人伤势较重,两人伤势较轻,此外,一名队员意外走失,目前情况不明。 屠启慢慢放下资料,心中感到一阵遗憾。 离事件发生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姜元源多半已经不幸遇害了。 不,是一定已经遇害。 她站起身,将资料交还给助手,淡淡道:“每天派几个人去附近搜查几小时,这个月底把结果通知给联合城邦。” 助手看出了屠启的心思,以往干练的举止今天却显得犹豫不决。 她小心翼翼地凑上前,低声说道:“可是,前几天小杨她们发来通知,在离基地不远的地方发现了姜元源的随身物品。” 闻言,屠启惊颚地看了一眼助手。 接下来的小半个月,搜查行动得以正常继续下去,实验室的所有人跟着杨心研去姜元源失事的地方看了好几次,都没探查出什么究竟来。 屠启因为很长时间没来这边,堆积了一大堆事务,自己忙得不可开交,最后只有眼镜同事和屠一鸿留在了杨心研的队伍里。 一个深夜,眼镜同事悄悄来到屠一鸿门前,送来两罐蓝莓酱。 “自制的,纯天然无污染,放心吃!” 眼镜同事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怜爱地揉了揉少女的发顶,“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我叫梅知里,叫我名字就好,别管长幼尊卑那些过时的东西,以后有事情可以直接找我帮忙!” 此后,二人一同去杨心研的的办公所里看了收集来的证据。 杨心研告诉她们,即使已经在姜元源失踪的地方发现了部分私人物品,但目前仍然不能完全表明她还活着,因为没有在附近发现人为生活的痕迹。 “可能是外来的登山客,或者附近的艾利人偷走了死者的私人物品,在看到我们发出的寻人启事后又悄悄丢在附近。” 杨心研说着,将姜元源的身份证放回台上。 她转过身,微笑着看向二人,眼底透出温柔的鼓励。 “不过,我们还是要尽力去寻找,作为搜救人员,起码要给失事者家属一个完整的交代。” 三天后,梅知里和屠一鸿即将跟着杨心研一行人准备前往艾利群岛走访调查。 临行前,屠一鸿去找了屠启。 但她只是站在办公室外面,两只眼睛静静地盯着里面的人看。 屠启原本在看资料,被这眼神一打量,只觉得浑身难耐,好像在蚂蚁在背上爬来爬去。 她看向办公室门外的人,口气尽量放得漫不经心,“明天就走了?” “嗯。”少女平静地应了一声,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样,”屠启微微点了点头,“一路顺风,注意按时吃药,尽量不要太麻烦你梅阿姨她们……” 她话音刚落,少女的身体突然古怪地颤抖了一下,藏在黑色刘海下的瞳仁微微张大,猛地抬起头直直地望向她。 屠启被看得心中一阵发怵,她说错了什么吗? 下一秒,少女突然冲进办公室,将她桌上的资料撕得粉碎,又将电脑和水杯推下桌子。 纷纷扬扬的纸屑飘落下来,像下了一场悲伤的雪。 混乱中,她看见少女愤怒的脸,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破坏的声音引起办公室外面的注意,助手慌张地跑进来,看见少女正在肆意破坏的一幕。 这种事实际上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助手习惯性地看向屠启,后者则坐在椅子上,保持沉默。 良久,少女似乎是打砸得累了,终于停了手。 她低下头喘着粗气,双臂撑在办公桌上,脚边堆满了被扯断的电线和废纸。 第107章 见母女二人还不说话,助手磕磕巴巴地开了口,“怎么了这是?” 屠启静止的身体惊醒般动了一下,像是在原地睡了一觉。 目光越过面前的少女,她径直看向助手,平静地说道:“没事,你去隔壁把资料重新打印一份。” 助手忙应了一声,逃也似地离开了。 屠启突然听到面前的少女笑了起来。 她垂下视线看过去,望进少女饱含笑意的眼睛,那里面藏着坠入深渊般的、可怕的欢愉。 她从其中看见自己的倒影,一个□□被幼崽撕裂得流血,却将自己紧紧蜷缩起来,丝毫不敢动弹的可怜猎物。 恐惧和母爱在那颗狂跳的心脏里挣扎,她终于明白这就是屠一鸿来这一趟的目的——幼崽要吃到母亲的血肉才算满足。 獠牙初长成的幼崽,离开母亲怀中后,接下来又要去何处捕猎? “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吗?” 少女脸上露出微笑。 “很滑稽。” 屠启喉头滚动了一下,眼眶突然有些酸涩,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哭。 突然,少女绕过桌子,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抱住。 “屠启,等我回来。” 她听到少女在她耳边轻声道。 事到如今,她还能做些什么呢? “知道了。” 第79章 向未知的彼端走去 三天后,杨心妍带领的搜救队伍正式出发。 一路漂洋过海,在轮船上坐了一天一夜,又搭了趟附近别的基地的顺风车,一行人成功通关进入艾利群岛的边陲领域。 今天早上,她们就要去群岛当地土著居民最多的地方——松松堡,做采访调查。 “松松堡?” 梅知里收拾着背包里的东西,听到这名字忍不住笑了一声。 屠一鸿背上背包,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识别器。 “是音译,在艾利人的语言里,直译过来的意思是“雪松很多的地方”。” “哦~原来如此!” 把伸缩塑料萝卜用力塞进背包里最后的一点空间,梅知里把背包甩到背上,认真地点了点头。 “听起来是当地人群居过冬,或者进行交易的传统集市。” “是这样。” 收拾完毕,二人登上杨心妍停在门外的雪橇车,一路向松松堡驶去。 来到地方,杨心妍率先下了车,去附近最近的一所人家户外敲门求宿。 面对生性排外的艾利人,这个要求可能比较艰难,不出所料吃了闭门羹,杨心妍只能一家挨一家地试。 几个队员连同梅知里也下车前去帮忙,屠一鸿孤零零地坐在四面露天的雪橇车上,开始观察四周来来往往的当地人。 这里看起来是一处非常原始的人类群居交易集市,甚至没有像样的街道,几十户用兽皮和雪松木搭成的帐篷互相邻靠,便利相近的软件人家进行以物易物的交易。 艾利人没有固定的居所,恶劣的生存环境和极端的季节变换使得他们成为了以家庭为单位的游牧民族,只有在南洋处在极昼的这段时间才会暂时彼此接触。 屠一鸿正在仔细观察着人们身上穿的海豹兽皮衣,突然察觉到暗处的一道视线,她用余光不动声色地瞟过去一眼,是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小孩,一边吃着手指,一边直勾勾地盯着她。 判断出这目光里没有威胁的成分,她慢慢地将脸转过来,直视看向那个小孩。 小孩还在吃手指,两只黑洞似的眼睛好像要把她吸进去。 屠一鸿略微思考了一下,看了一眼还在坚持着寻找今晚住宿人家的队员们,心中慢慢打定一个主意。 她站起身,走下雪橇车,径直走向那个小孩。 小孩也不跑,就这样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女向他走来,在他面前蹲下,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 少女脸上露出温柔的一抹笑,声音比雪山上流下来的河水更清冽甘甜,“吃吗?” 小孩看起来似乎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善意吓住。 又或者……不是被吓住? 他愣了一下,突然一把从少女手中抓过糖,猛地转身向后冲去! 但少女的反应更快,她迅速向前扑去,伸出双手死死抓住他的肩头,二人倒在地上的一瞬间,屠一鸿听到前面帐篷里冲出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小孩脸朝下被她压在身下,她抬起半个头,看见刺眼的冬日阳光下,一个老女人逆着光向她跑过来,耳边传来艾利人特有语言愤怒的咒骂声。 距离近了,老女人开始指着她的鼻子吐唾沫星子,伸出手拉扯她身下的小孩,但她双手铁钳一般,死死抓住身下的人,一动不动。 周围的人纷纷因为这一场小小的骚动看了过来,几个队员大惊失色地向这边跑过来。 屠一鸿抬起头,看着女人,用有些夹生的艾利人语言冷冷地说道:“他和我做了交易。” 老女人愣了一下,枯树干似的脸紧紧地扭曲起来,伸出指甲足有十厘米长的食指怼着屠一鸿的心口指指点点,伴随以更激烈的辱骂声。 屠一鸿平静地听了一会儿,她学着老女人的样子,右手伸出食指指向老女人的心口,不紧不慢地说了两个字:“小偷。” 老女人的脸霎时变得一片惨白。 她哆嗦着手指,战战兢兢地看向周围的人。 听到屠一鸿指控的一瞬间,几乎所有围观的艾利人都露出惊恐或警惕的眼神,像是听到恶咒一样纷纷转身关上房门。 这就是游牧民族的习性,没有稳定的社群联系和利益关系,自然也没有相互信任的基础。 她人即狼群,这句话在艾利人的每个家庭里代代相传。 “我们并不想引起大动静,只是想借宿。” 屠一鸿站起身,拍了拍沾了草屑的手,小孩立刻哭哭啼啼地爬起来,躲到老女人身后。 她看了一眼周围人群里有些不知所措的队员们,又看向面前紧紧搂住小孩的老女人。 “期间物资供应可由我们自己负责,非常感谢您的帮助。” 老女人抬起头,瞪了她一眼。 她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的微笑。 住宿的事情终于有了着落,杨心妍在老女人家里谦虚地找了四个最小的帐篷住下,每个帐篷挤着睡三个人,空间刚刚好。 “乌苏家只有她和她的孙子相依为命,我们最好不要太过麻烦她们,能力范围之内能自足就行。” 杨心妍看着集结完毕的队员们,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了,接下来该开始走访了。” 分发下走访的调查问卷和小组名单,杨心妍带着队员们临走前,以今晚留在这里做饭的名义留住了屠一鸿。 听起来是个有理有据的借口,但屠一鸿心里知道,这是屠启那个家伙长期向周围人宣扬的后果——发育不良的残次品,天生病弱的短命鬼,会拖后腿的……废物。 她站在原地,沉默不语,算是应下。 杨心妍嘱咐好梅知里记得早点回来帮屠一鸿弄晚餐后,就放心地带着人走了,而梅知里也主动向屠一鸿要了买菜的清单,帮她接过了一会买菜回来的任务。 梅知里回来后她才能做饭,那么接下来的三四个小时,她是没有什么正事做了。 或者说……现在才终于可以做正事。 屠一鸿在帐篷里重新整理了一遍自己的地铺,听到身后有什么动静,她蹲在地上,回头看去。 又是那个小孩,藏在帐篷帘子外面遮遮掩掩地看着她。 一见她发现了自己,小孩身体微微颤抖了起来,但却没有跑,只是往旁边的帘子里躲了几步,小心翼翼地瞟着她。 看着小孩的眼神,屠一鸿回忆里的某些场景渐渐浮现。 熟悉的眼神,是幼时那些围绕在她身边的男孩,眼睛里藏着的那种自以为是的恶趣味。 但这种时候,无关紧要的人的意见,不值得她花心思去关注。 起码她这个年纪的人,面对小孩有足够的力气和手段。 她从容地站起身,拍了拍衣襟,转身走向小孩,漫不经心地问道:“乌苏呢?” 看见她和自己说话,小孩眼睛亮了亮,带着口水有些口齿不清的声音回答道:“在乌苏睡觉的毯子上。” “带我去看看。”她命令道。 小孩这次出乎意料地很听话,套着肥厚裤子的两条小短腿噔噔地带着她跑到另一个大一些的帐篷,又短又粗的手指往里面指。 屠一鸿瞥了小孩一眼,他脸上挂着一副憨实又童稚的笑容,牙还没长全的嘴巴里淌着口水。 她径直拉开帐篷进去了。 一掀开帘子,一阵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中央堆着火堆,燃烧的雪松木柴发出噼啪声,帐篷里弥漫着淡淡的松香气味。 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红了帐篷里散乱的陈设,地铺、木头矮凳、木桌、铁罐……照亮毯子上坐着的乌苏拉拉惊恐的脸。 第108章 屠一鸿看见乌苏拉拉两只鼓鼓囊囊的眼睛瞪着自己,薄薄的两片嘴皮拉锯般扯了起来,口中发出恶毒又愤怒的咒骂声。 视线从那张扭曲的脸上逐渐转移到乌苏拉拉手中捧着的那卷破破烂烂的兽皮书卷上,她旁若无人地走过去,坐到乌苏拉拉身边。 “你在看什么?”她把脸凑过去。 乌苏拉拉愣了一下,迅速把书卷收进怀中,紧了紧身上的兽皮毯子,防小偷一样的眼神盯着屠一鸿。 没看到内容,屠一鸿坐正身体,直视乌苏拉拉的眼睛。 “有个异乡人在雪山失踪了,你有什么线索吗?” 意料之外的话语,似乎是联想到自己女儿和女婿的死因,乌苏拉拉的眼神里透出一点悲伤的情绪。 屠一鸿把身子转了一下,火光映红了她的半边脸庞,她脱下手套,一边烤火,一边接着说道:“她的家在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她的父母都很想她。” “世界生命收容所跟联合城邦那群走歪了道的智人不一样,我们来这里不为了侵略和征服,只希望能带她回家,哪怕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乌苏拉拉在内心争斗了一会儿,抱紧兽皮书卷的手慢慢放松下来。 屠一鸿将乌苏拉拉的反应全看在眼里,她烤着火,沉默不语,她在等。 老实说,她不觉得靠同僚们那种不动脑子的手段能在如此排外的地方问到些什么,暴力既然是人为天生拥有的手段,那该得用的时候就得用。 那份寥寥无几的希望就交给杨心妍她们,她有自己做事的方法。 良久,乌苏拉拉终于开口了。 她紧皱着眉打开兽皮书卷,迅速翻动着书页,口中念念有词。 因为语速过快,屠一鸿有些听不清,她试着打开翻译器,恰巧这时乌苏拉拉翻到了想要的那页。 她翻开其中一页,指着其中的内容,激动地对屠一鸿说着些什么。 屠一鸿眯着眼睛,一边辨识着书卷上半生不熟的文字,一边低下头去看手腕上翻译器上翻译出的乌苏拉拉说的话。 “……阿比克的功绩……神,风暴卷去……邪恶的异端,窥视……天外巨人!” “雪山的山尖……失踪十个艾利人,抓走了信徒……” 乌苏拉拉的语速越来越快,翻译器已经跟不上速度,屠一鸿索性直接开口问道:“雪山上有什么?” “异端的神明,带走了天主的信徒!” 乌苏拉拉古怪地惨叫一声,突然紧紧捂住心口,脸上流露出虔诚又极度悲伤的神情。 屠一鸿好像看出了些什么。 她试探着问道:“有很多人在雪山上的一个地方失踪了,包括你的家人,是吗?” 乌苏拉拉的身体一动不动,那双浑浊的眼睛痛苦地闭上,眼角渐渐溢出泪水。 屠一鸿点点头,“真遗憾,我很抱歉。” 她紧接着问道:“那个异端的神明,究竟是什么?” “……闪晃。” “什么?”她没听懂,疑惑地皱起眉头。 乌苏拉拉慢慢地抬起了头。 看着那双眼睛,屠一鸿突然间说不出话来。 两只浑浊的眼珠,虹膜上闪动着晶莹的高光,仿佛从那具形容枯槁的躯体里超然脱出,藏在时空深处静静地望着她。 她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一种原始而纯洁的力量从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来,如洪流般将她淹没。 “天穹之上的闪晃,在阿拉克的巨斧边缘游荡,异神已经降临,它在此徘徊,永远不会离开。” 乌苏拉拉一字一顿地说完这句话,突然闪电般伸出枯枝般的手,死死钳住屠一鸿的手腕。 屠一鸿吓了一跳。 她重新回过神来,与乌苏拉拉对视,那双眼睛里面重新充满了世俗的仇恨。 “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异乡人……滚出去!” “我看得见,你是被它选中的人,你的灵魂已经堕落进深入骨髓的恶……” 乌苏拉拉不住地咒骂着,嘴皮子比翻书还快,突然,她又发狂般尖叫起来,站起身将身边的东西摔得到处都是,屠一鸿赶紧将一旁的兽皮书卷偷进怀中,悄悄地退出了帐篷。 深夜,科考队员们聚到了杨心妍在的帐篷,开始讨论今天走访调查的收获。 屠一鸿孤零零地喝着熬的米粥,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听着队员们的埋怨和鼓励声。 “……真麻烦,要不我们去弄点粮食来跟他们做交易好了。” “不行!这样会破坏当地人的交易市场,我们还是要遵循不干涉原则。” “哪有这么复杂!再说了,他们每年本来就需要我们捐助粮食补给吧!” …… 梅知里胡乱几口喝完粥,大啦喇喇地躺倒在地铺上,打了个长长的饱嗝。 突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猛地坐起身,跑到屠一鸿边上,在后者疑惑的视线中掏出包里的塑料萝卜,脸上露出神秘兮兮的笑容。 “我跟你说,我今天在集市上偷听到他们在说阿比克神的事。” “阿比克神?怎么说?”屠一鸿喝着米粥,脸上一副波澜不惊的神情。 梅知里长叹一声,躺上身后的枕头。 “还不是人类神话史的那一套,一个开天辟地的大男神创造了世界,用不存在的子宫创造了所有的后神和人类,然后他们就开始各种噼噼啪啪……” 屠一鸿微微皱起眉头,身体前倾,将呈着米粥的木碗放在地上。 “那还真是……原始。” 得到天才少女的认同,梅知里脸上露出揶揄的笑容。 她躺在地铺上,手里把玩着塑料萝卜,语气里流露出淡淡的嘲讽,“确实,照我看来,如果人类是神造出来的,那世界就是一架巨大的3d打印机造出来的……哎等等,对啊!” 打了鸡血一般,她兴奋地坐起来,眼睛亮闪闪的,喊道:“女人是人类的原子化3d打印机!” 声音传到帐篷里另一边,几个跟她相熟的队员无奈地看过来。 其中一个向这边调侃道:“喂,让联合城邦那伙人听到你的后现代式女权主义言论,你下个月的研究经费就完蛋了!” 另一个队员长叹一声,痛心疾首地说道:“都战后几十年过去了,人类里怎么还留有你们这群遗毒!” 某个角落里也响起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唉,所以说人类之所以会濒临灭亡,就是因为你们这帮人拖了后腿,没有老老实实地生、服服帖帖地生啊……”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尽管这番话看起来来得突如其来,但所有人说的都是实话,世界生命收容所因为内部成员皆为女性,且环境封闭排外,拥有成熟的双雌生育技术来进行人口繁衍,因此在外界长久地富有恶名。 联合城邦里大小媒体在对世界生命收容所进行介绍时,都会暗示其战前“acm“的立场,告知人们,这并非一个可以信赖的组织——她们掌握知识与技术,却在战争中抛弃了人类,选择在极地建立起享乐的城堡。 直到今天,即使在生命保护和探索领域已经为人类做了诸多贡献,世界生命收容所也未能在人们心目中洗脱去它的罪名。 梅知里挠了挠头,“我只是说了实话而已啊……” 她嘟囔了几句,重新躺倒在地铺上,过一会儿后,伴着众人的议论声睡了过去。 而屠一鸿听了梅知里刚才的话,静静地坐在地上,脸上的神情若有所思。 …… 新的一天清晨,梅知里被六点半的闹钟吵醒,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她打了个哈欠,刚要打算再躺会儿,却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她只好赶紧坐起身跑过去开门。 门打开,杨心妍一脸焦急地看着她,还没等她询问,杨心妍就开了口:“你昨天晚上看见屠一鸿了吗?” 她愣了一下,隐隐约约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有,我直接在你帐篷里睡过去了,她当时坐在我旁边。” “你几点睡的?” “应该是二十点左右。” 见没有有效的信息,杨心妍紧皱着眉头,着急地在门外踱来踱去。 梅知里小心翼翼地凑上前,问道:“发生了什么?” 杨心妍神色复杂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屠一鸿不见了。” …… 【警告前方暴风雪三级预警,建议减少不必要户外活动】 【温度零下二十五摄氏度】 【风速二十八米每秒】 【……】 屠一鸿关闭屏幕,将识别器远远扔到身后的雪地里。 昨夜,她已经将兽皮书卷里几个受害者失踪的地点标出来了,包括姜元源失踪的坐标在内。 现在,她将用书卷里的手绘地图前去调查——因为它的实用性,以及可信性都非常低下。 她戴上雪地护目镜,抓起身旁的登山杖,艰难地向前方走去。 第109章 若是进行观测,它就会坍塌,乃至消失不见。 所以,她就尽量不去看。 阵阵寒风呼啸而过,世界是无边无际的一抹白,浑圆的天地间扑簌簌地下了一场又一场雪,将所有的存在深埋地底。 地平线切割的那头露出一点薄透的光晕,而她最后的身影向前去,就此消失在漫漫风雪中。 第80章 在暴雨夜之前祈祷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玻璃窗的声音沉闷地回响,空荡荡的卧室里,床上躺着的人一动不动。 “滴——叮铃铃——” 床头柜上的电话响起,伏在床上的身体微微动了动,从凌乱的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按下接通电话。 “你好,我是屠启。” 沙哑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时,她才发觉自己的脸上满是泪痕,两只眼睛又干又痛。 连忙擦去脸上干涸的盐迹,她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小心翼翼的声音,“你还好吗?” 是梅知里。 她捂住听筒,将脸扭到一旁咳了咳嗓子,才重新接起电话。 “不用担心,我刚刚正在睡觉。” “呃,这样啊!” 梅知里的声音犹豫了一下,试探着继续说道:“我们这里有个小聚会,我刚刚发了地址给你。” “你要是想转换一下心情的话,随时叫我,我接你过来!” “谢谢,不用了。” 屠启顿了一下,接着补充道:“不用太担心我,祝你们玩得开心。” 挂断电话,她从床上坐起身,一边穿上棉外套,一边向盥洗室走去。 打开门的一瞬间,暴雨猛烈地敲打玻璃窗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清晰了很多,盥洗室里的空气分外湿寒,白色炽光灯的光线在室内光滑的地面上折射出清晰明亮的光斑。 她拧开水龙头,捧起水洗了把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水珠随着她的动作溅到冰凉的瓷砖台面上,向低处的一角流淌开去,有几滴顺着台面滴到她的灰色棉拖鞋上。 清洗完毕,她睁着酸痛的眼睛对着镜子重新画了个淡妆,今天晚上还要跟联合城邦来的人谈投资的事情。 匆忙选了一套黑白灰的职业裙装穿上,她推开公寓门,听到门外地面传来一声响动。 她低头看去,鞋柜旁放着一捧橘黄色的矢车菊,用几张牛皮纸和玻璃丝带精心包扎住,其间点缀着乳白的满天星,花丛中间插着一张卡片。 又是他。 她犹豫了一下,慢慢地蹲下身子,将花束抱起,捡出里面的卡片。 上面用烫金的花体字写着一行小字——“哀思绵长,千万珍重” 文绉绉的词句,联想起那个男人那副粗野高壮的模样,她嘴角情不自禁地微微上扬。 想不到那样的人,会为了她下这样细腻的心思,这样跟形象不相搭的句子也抄过来用。 她脸上的微笑没持续多久,又被内心沉甸甸的悲伤压了下去。 但现在,她恐怕没有心力去回应这份感情。 她唯一的孩子,才在一周前去世。 她转身走进屋内,轻轻将花束放在客厅茶几上。 一旁的房间角落里还放着男人之前送过来的,马蹄莲、康乃馨、薰衣草……加上今天这一捧,一共七束。 屠启锁上门,匆匆向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 处理公事的时间格外漫长,疲惫的大脑某种程度上比酒精更能让人放松大脑,压得眼皮昏昏沉沉地半阖,是一种沉甸甸的安全感。 让助手送走最后一位投资者,屠启从沙发上坐起身,去茶水隔间里接了杯水喝。 会客厅的门突然被轻轻敲响,她端着水杯,转身望向门那边,倚靠着柜台说了声“请进。” 门扉被轻轻推开,看见门外人的一瞬间,她的动作猛然顿了一下,颤抖着手指将水杯放在一旁的柜台上。 她的视线垂落下去,看着地面刀刻般清晰的瓷砖缝隙,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轻声道:“你来干什么?” 男人有些手足无措地回头看了一眼门外,将门扉虚掩上,但私心于对心爱人名声的照顾,没有扣上门锁。 他今天特地换了身最干净精神的打扮,是五年前在同学婚礼上只穿过一回的高级定制黑色西装,面料是他有一次在黑环出差时别人还人情送给他的,据说是拍卖场上的高端货。 黑色漆皮皮鞋是他昨天新买的,发型是今天早上去做的,因为不敢出太多汗,怕乱了造型,特地雇了个平日里玩得最铁的司机带着他,马不停蹄地开到基地这边来。 还有他怀中的罗德斯玫瑰花束,和“永恒之爱”——一点八克拉的定制求婚钻戒,简约优雅的款式,内圈刻着她的名字。 屠启等了半天,发觉身边没有动静,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看见那个高大健壮的男人抱着一束热烈的玫瑰花,郑重地向她走来。 鲜红醇烈的颜色仿佛这四方钢筋水泥世界里最耀眼的一束火光,将四周浸着寒意的空气燎燃,她轻薄如纸张的视野顷刻被灼烧,穿了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她突然感到整个人有些晕眩,四肢一阵阵地发软。 最无能为力的是,她惊恐地察觉到心头荡起的那点迷离恍惚的醉意——针尖般尖锐的狂喜。 多么羞耻的感情啊,她居然是如此卑鄙的一个人,她的女儿——才刚刚死去了七天,成了一具冻死在雪地里的尸体,而她现在却在期盼别人的求婚! 她怎能在一个人苟且偷生的日子里,独享这份自私的喜悦? 不对、不对、不对! 或许屠一鸿是对的,她是个不合格的母亲,她需要她那偏执古怪的言行,需要她独断的命令和无休止的质问,需要她把自己身边的东西一再砸烂…… 她本就应该以那样的方式活着,只有那样,她才能在一片狼藉的生活里保住最稳妥的安全感。 可是现在,她的女儿,已经死去了,死在了不知何处的冰天雪地里。 她今后的人生,失去了重心。 男人眼看着自己面前心爱的女人眼眶里流出泪水,身体顺着身后的柜台一点点滑落,跪坐在地上捂住脸庞哭泣。 他心中慌乱了一瞬,连忙放下花束,走上前紧紧地将她搂入怀中。 他的身形肥胖如一头熊,肚子挺出如半袋鼓胀的沙包,手掌也因为常年在野外修车而粗糙如棕榈树皮,这总是被基地里的女人们所嘲笑的。 但单身三十多年以来,他心中一直坚信,总有一个女人需要他这样的身躯,为她遮蔽一片风雨。 哪怕这个人,与他的地位阶级天差地别。 在基地门外远远望见她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并没有表面上那样坚强——她站立时的身体曲线柔美,习惯低下视线和人说话,脸上总挂着温柔似水的微笑,言辞克制又让人舒心,从不表达偏激果决的意见,身上衣装的颜色绝不超过四种,款式更是保守得可爱极了。 他看得出来,她的内心住着一个少女,她看向他时眼波流转,透出一种寂寥……总之,他知道的。 她需要他,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察觉到怀中人的抽泣声渐渐平息,男人松开怀抱,宽大的两只手掌深情地捧起她沾满泪痕的脸庞。 他说:“嫁给我吧!”,捧出上衣口袋里的戒指。 看着黑丝绒盒子里闪闪发光的钻戒,屠启微微怔了一下,垂下眼睫,摇了摇头。 “这不合适……我刚刚失去了女儿。” 男人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语重心长地劝慰道:“人死不能复生,日子还得过下去,活着的人应该好好活着。” “如果小鸿她在天有灵,也一定希望你可以敞开心扉,迎接新的生活。” 听到这句话,屠启眼神一暗。 “不,你不懂……她希望我永远为她痛苦。” 闻言,男人激动地捧起她的脸,震声道:“可是我不允许!” 二人眼神对视上的一瞬,屠启的瞳孔里倒映着男人的脸,在天花板顶灯下散发着光晕,像一轮新生的太阳,新的神谕从其中说出—— “我要你活下去,未来的日子,我们一起走,我们去过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生!” 说完,男人重新紧紧地将她搂入怀中,好似要将她整个人揉入胸腔般用力。 ……是啊。 屠启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头颅轻轻搭在男人健壮的左肩上。 原来依靠一个人,是这样安心的感觉。 或许他是对的,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 她现在已经四十三岁,接下来的人生说不好只有短短十余年。 接下来的日子,她想好好地过。 去重新活一遭,和他一起,过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生。 倚靠在温暖的怀中,她伸出左手,搂抱住男人的背部。 说不定这一次,她可以重新生一个孩子,用更好的方式去抚养他…… 第110章 屋外暴雨磅礴,一阵阵凶猛地敲打着落地玻璃窗,一声巨大的雷鸣将黑夜贯穿,霎时间照亮了整个世界。 屠启猛地睁大眼睛,从甜蜜的世界里回过神来,才惊觉屋外还在下雨。 她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擦拭了一下眼尾的泪痕,与男人对视。 “抱歉,我哭得太久了……” 她话音刚落,屋外夜幕里突然炸起更大的一声雷鸣,几乎要将她的耳膜贯穿。 她捂住耳朵,疑惑地望向窗外,锋利如刀刻般的雷光连绵不断,在黑压压的天际尽头忽明忽暗。 屋内空气的温度愈发寒冷,窗外传来的暴雨声在屋内更加清晰。 仿佛被电流穿过身体,皮肤上冒出一层细密的疙瘩,她突然生出一种错觉,自己好像被倒灌在沉底的玻璃水缸里,上方黑漆漆的水域里藏着某种不知名的异物,向她游来…… 办公室房门突然被急促地敲响,然后被一把推开,她惊恐地望过去,看见助手汗流浃背的脸,她看见她张着嘴巴对自己喊:“……回来了!” “……谁回来了?” 她有点怀疑那个口型,好像是一种很陌生的咒语。 “屠一鸿回来了!” 助手激动地重复了一遍,冲过来抓住她冰寒如尸体般的手,带着她跑到窗前,一把将窗户拉开。 世界连通的那一刻,所有的存在清晰地穿透进她的脑海,她突然冷静下来,顺着助手的手指望向楼下的大门外。 漆黑夜幕下大雨倾盆,院子里乌泱泱地站着一大群人,来来往往的雨衣和雨伞折射着路灯纷乱的光影,倒映在地面的积水里,染得五光十色的一团泥泞,人群包围的中心,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雨水浸透顺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成股流下,沾满泥泞的脚边放着一个巨大的背包,那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庞在漆黑夜幕背景的雷光下忽明忽暗,仿佛地狱里重生的引路人。 一秒,两秒……她看见那张脸渐渐转过来,冥冥之中与她对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带着某种可怕的魔力,将她有罪的灵魂缓缓吸入。 或许那眼神一开始还算平静,但渐渐的,从某个点开始,她突然看到某种暴烈的欲望在其中迅速地疯长开来,火焰般燎原了整个世界。 似乎是身体自我保护的机制作祟,她此时心中明明前所未有地清明,身体却不愿去思考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 仿佛含着铅心的木头人,胸腔燃起熊熊烈火,将自己连同周遭的一切都焚为灰烬…… 楼下的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骚动,她战战兢兢地低头看过去,屠一鸿从背包里翻出什么东西,穿过人群包围,跑进了大楼里。 过了约三十秒左右,门外走廊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带着雨水泥泞的滴答声,屠启僵硬地转过身体,办公室门外被狠狠地踹开,发出巨大的声响在走廊里回荡,一股潮湿的寒气随之侵入。 屠一鸿站在门外,身上厚重的衣服湿透,在脚边淌下一滩积水,在地面的瓷砖上蔓延开去,她的右手提着一柄沉甸甸的斧头。 雨水从刀锋上流淌下来,很粗糙地亮,像是已经被使用了很久。 她看见少女阴郁的眼神从她脸上转移到男人脸上,从男人脸上又转移到她脸上……反反复复着,逐渐定格在桌上的钻戒上。 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世界被困在了某一个节点,连呼吸都成了禁忌。 直到她看见少女的视线重新动起来,慢慢聚集到她身上。 “……贱人。” 清脆的、嗒的一声,办公室的门锁终于被今天的第十三位客人扣上。 …… 走廊那头传来轮椅滑动在地钻上的声音,围在办公室门口的惊慌失措的人群们纷纷看过去,尚今安终于来了。 她看上去约五六十岁,坐在轮椅上,花白的背头短发一丝不苟地在耳后梳理好,细框眼镜下的目光透出威严的气质,双膝以下的裤管空空荡荡。 两个助手在她身后推着轮椅,办公室门前的人群纷纷让开身位。 尚今安坐在轮椅上,试着推了一下门,纹丝不动。 突然,她身后的人群里发出惊呼声,她皱着眉回过头,顺着身后人惊恐的眼神看向底下的门缝。 一滩血从门里缓缓流出。 她突然感到心口一悸,随即痛苦地捂住了心口。 一个助手惊叫一声,连忙后拉轮椅,另一个则冷静地拿出药物,熟练地往她的嘴里塞去。 吃了药,尚今安强迫自己平复心神,她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随即重新滚着轮椅上前,点击门扉上的识别器。 启动了最高权限的虹膜识别系统,她快速地操作了几下,办公室门终于应声而开。 随着两个世界之间的隔阂被打破,视野中那片四四方方的黑一点点地敞开来,那地狱般的场面在尚今安眼中逐渐清晰—— 她听到身后有人发出了尖叫声,而自己的身体也情不自禁颤抖起来。 昏暗的办公室里一片狼藉,湿寒的空气针扎般侵入到人的骨头里,天花板的吊灯被劈烂在地上,地面散乱的数据报告和四处流淌的血液混合到一起,四处散落着男人的残肢断骸,角落里几台昂贵的实验仪器忽明忽暗,闪着故障的闪光,最大的一架上面嵌着一柄砍断了的斧头。 茶水间的隔断深处,助手害怕地蜷缩在饮水机角落里,看着屋外众人的那一刻,带着满脸的泪水连滚带爬地跑出来。 而尚今安的视线中心,浑身是血的少女俯身将她的母亲死死按在办公桌上。 可怕的喘息声传到屋外每个人的脑子里,伴随着倒映在一双双眼睛里的,惊心动魄的事实。 尚今安感到自己的脑子空了一瞬。 似乎是察觉到周围的环境发生了变化,少女松开手,慢慢直起身子,转身看向屋外的众人。 而她身侧,躺在办公桌上的人一动不动,无神的双眼里倒映着天花板熄灭的吊灯。 她一步步向尚今安走去。 屋外的人群纷纷发出惊恐的叫声,两个助手不约而同紧张地按住了腰间的枪。 屠一鸿举起双手,平静地看着尚今安的眼睛。 “我遇见了【零】。” 说完这句话,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放下右手,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 她在众人面前摊开手心的一瞬间,耀眼的光芒在房间里猛烈地绽放开来,整个世界顿时亮如白昼,无数虹光瞬发其中,光华流转,转眼间将她的身影淹没。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她们看见少女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轻飘飘地脱离了衣服,漂浮在半空中,又渐散作无数肉眼不可见的粒子,隐没入虚无的空气之中。 下一秒,所有人的大脑里不约而同地响起屠一鸿的声音。 “湮灭的文明在宇宙中归零,遗留的核心要为我们重启新的路途。” “是时候脱离无休止的循环,为这颗星球重赋新生。” 第81章 叹咏旧日之支配者 在第二天凌晨之前,来自世界生命收容所的信号成功传到了艾利群岛周围的数十个基地,将尚今安的命令紧急传达给各个下属部门,要求他们立即赶往屠一鸿所说的坐标。 极端严寒的冰天雪地里,几十辆极地科考车分别从不同的方向驶出,在漫天风雪交加中争分夺秒地出发。 数个小时后,导航仪系统纷纷失灵,所有的司机都迷失了方向。 寒风肆虐,纷纷扬扬的大雪以惊人的速度迅速堆积,不一会儿就将半个车身掩埋。 不敢轻举妄动,司机们纷纷开始拼命地向收容所发信号,其她的研究人员们则组织带着工具出去铲掉车外堆积的雪。 “请求支援!这里是莱达基地,我们的坐标方位是……重复一遍,请求支援!” 刘文佳盯着屏幕上的波频,焦急地等待着耳机另一边的讯号。 刺啦啦的声音持续了一阵,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等待…援,重复……抵达,……动!” 耳机里的声音听不清,她紧张地望了一眼窗外奋力铲雪的队员们,额角流下几滴冷汗。 没有明确的讯号,就不能动。 她看向一旁的五号屏幕,上面显示着周围地区的气象预报情况。 因为极地科考车顶上的气象检测装置已经不幸被沉重的积雪掩埋,钢铁的材料因为极寒而收缩,现在已经不能用了,而队员们现在在忙着铲雪,暂时没空管车顶,所以上面显示的数据至少是一个半小时以前的了。 【未知地区前方将遭遇强风暴天气,受气旋影响,风力达五级,风速达到55.6米/秒以上,气温降至-16~-13c,能见度>10km,体感温度低至-21.3c……】 【预测未来三小时后,南极风力增强至十二级,最低温进一步下探至-37c,此次风暴与南极冬季下降风特征吻合,冷空气沿冰盖斜坡加速……】 第111章 南极风! 刘文佳的心顿时凉了一半。 南极风是南极大陆特有的极端天气现象,其特点是风速极大、持续时间极长、破坏力极强,在附近的艾利人里具有“杀人风”的称号。 她曾经有位负责气象观测的男同事,五年前在出差艾利群岛的途中就遭遇了南极风,不幸遇害。 后来杨心妍告诉她,当时他离最近的避难所不过两百米,但暴风雪停后,她们赶到现场,发现他的尸体距建筑物只有十米…… 屏幕上的文字还在滚动着闪烁。 【建议科考人员加固设备并避免外出,避开艾利群岛地北部海域气旋中心……】 她深呼吸一口气,坐起身向门外走去,打算直接叫同事们上车离开。 大概是此处地底磁场紊乱的问题,实在是收不到收容所那边的信号,但她们也不能坐以待毙。 还是往暴风雪来临的地方远些吧,她等会去跟仓库里的食物管理员交涉一下…… “滴——滋滋——” 突然,耳机里再次传来了动静,刘文佳猛然顿住了动作。 她紧张地抓住耳机,带着心中的最后一丝希冀,全神贯注地倾听另一边的声音。 等待的每一秒都是如此地漫长,终于,清晰的人声在耳机里传来。 “这里是世界生命收容所,救援即将抵达,请所有人员保持原来的坐标,不要移动!重复一遍,这里是……” 这种时候的信号,居然是让她们继续在原地等待吗? 刘文佳犹豫了一下,望了一眼门外。 外面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看来,甚至包括普通的记录文员在内,现在所有的队员都下去铲雪了。 她慢慢地坐回座位上,整个人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双手,在心中默默祈祷着,等待收容所救援的信号。 或许是她的祈祷真的起了作用,车窗的前方,一望无际的漫天风雪中,隐隐约约可见有什么东西突然亮起,光线变得越来越强烈。 那是什么? 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刘文佳赶紧站起身,走到窗前瞪大了眼睛。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束强烈的光线终于穿透重重肆虐的暴风雪,如一轮新生的旭日,在广阔的天地间豁然开朗! 包括刘文佳和外面的队员们在内,所有人都顿住了动作。 漫天呼啸的暴风雪中,一颗璀璨的凝星散发出无比耀眼的光芒,在所有人视线里高高升起。 随着那万丈光芒在暴风雪中心变得越来越剧烈,肆虐的风雪渐渐平息,无数纷纷扬扬的雪粒以凝星为中心,在地上堆积作一圈圈完美的雪之环。 一抹纯白的天地间,神圣的光辉普照大地,冰天雪地的世界重新回归寒冷的寂静, 仿佛神的启兆,降临在这世界的极寒边缘之地,带来生命最后的希望,带来命运最后的救赎。 凝星正下方的地面上,层层雪之环的中心,一辆熟悉的特级极地科考车静静伫立,横面车身的漆喷上赫然标着世界生命收容所的标识——一双人类的手捧起一颗抽枝发芽的心脏。 耳机里重新传来滋啦啦的声音,刘文佳终于回过神来。 她赶紧抓住耳机,擦掉脸上不知何时情不自禁流下的泪水,用心去听另一边传来的声音。 “跟随前方的高亮光束,所有人向守护者号前进!重复一遍,跟随前方的……” 约五分钟后,所有的极地科考车重新准备就绪,以守护者号为首,跟随那颗神秘的凝星,浩浩荡荡地向屠一鸿给出的坐标驶去。 仿佛真的有神明相助,一路上无比地顺利,在行驶了约五六个小时后,守护者号突然在前线停住。 其他科考车也跟着停下了。 过了一小会儿,守护者三号的门舱打开,里面走出来一个人。 她走到车前,似乎是跟司机交代了句什么,然后就越过车辆,独自向前走去。 接着,她就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当中。 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刘文佳整个人按捺不住地微微颤抖,心中是前所未有的震撼。 接下来,还会在发生什么? 或许今天,她们真的可以见到神明。 一望无际的冰原之上,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着变化。 仿佛镜子的一面被打破,露出其中藏匿的秘隐。 看着视野里广阔的风景居然如点燃的锡纸箔般,一点一点消失在虚无之中,渐渐露出内部前所未见的高大建筑群,在场的所有人都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呼。 车外面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几声激动的呐喊和哭声。 刘文佳再也忍不住,眼眶里流下无比激动的泪水。 她立刻跟着其他队员冲出车,向雪方前方奔去。 那只能被视作出自神之手的造物,呈半球状的隐形巨型屏障将这片遗留于世外的神迹藏匿,倒映在其上的风景虚像渐渐消失后,失落了千万年的文明终于出现在人类的面前。 面积足有几十万平方千米的白色几何规则固态建筑群深陷布列在足百米深的、呈现完美圆形的巨大盆地里,一直蔓延到视野尽头去。 它们有的看上去如一片极薄的石板,有的如粗壮或纤细的石柱,有的如棱角分明的规则四方体……无论是哪一种,体积都大得令人难以想象,远远望去,仿佛天外战争的废墟,又如众神安息的墓地。 两分钟不到的时间里,白茫茫的雪原之上,所有人都走出了科考车,不约而同向这片神迹走去。 她们的眼中透出坚定的信念,至高无上的真理在她们脑中如天坛的圣钟般一阵阵奏鸣响起—— 这是一条崇高的路,这是一条堕落的路; 这是一条智慧的路,这是一条愚昧的路; 这是一条希望的路,这是一条绝望的路; …… 而那路的尽头,就是神垂落视线下的第一位朝圣者。 屠一鸿在盆地的边缘停住脚步,看着在她面前不到五步的,那具永殉的身躯。 年轻女子的身躯虔诚地跪在一尘不染的雪地上,她的双眼紧闭着,眼睫上结着寒霜,那双冻伤的双手合十,高高地举到额头之上,皮肤上凝着一层晶莹剔透的冰霜,整个人看上去仍旧栩栩如生——这就是她生命尽头最后的姿势。 毫无疑问,是她许下了那个愿望。 改变世界的愿望。 四面汹涌的能量波动在空气里搅起紊乱的微风,屠一鸿的衣角被吹得扑簌簌地上下翻飞,飞舞的发丝遮蔽去她的大半个面庞,却挡不住少女凝视的目光。 姜元源,她那天终于是找到她了。 记不清是哪一场暴风雪,命运垂危之际,在她生命濒死的边缘,这句孱弱的身体居然爆发出了强悍的生命力,强大的求生欲不断驱使着她继续向前. 那时候,她所有剩余的力气只够她在雪地里艰难爬行。 她抛弃了那本古老的兽皮书卷,拖着冻坏死的双膝和左臂继续往前爬,终于在漫漫风雪中发现了那个迷失的身影。 又或许她从未迷失。 某种意义上,姜元源比所有人,甚至比她更坚定。 她本就是要来这里的。 枯燥乏味的生活、平凡的人生和世俗间的所有准则都不足以将她麻木,她内心那股对终极之奇迹的狂热,其名为愚蠢的勇气,支撑她独自一人走过无人知晓的旅途,成为了第一个遇见【零】的人类。 屠一鸿伸出右手,凝星从她的手心肉里慢慢浮出,她的脸色顿时苍白了许多。 仿佛循着虚空中无形的轨道飞行,凝星以极快的速度闪现到姜元源的头顶上,隐没入那具肉身中。 渐渐的,姜元源的身体如屠一鸿在暴雨夜里时的一样,变得透明,漂浮到半空中,又散作无数粒子,消失在虚无之中。 只有那具以她的肉身为模具的冰壳还虔诚地跪在原地,一如她生前的模样。 屠一鸿凝视着这座承载着姜元源崇高意志的、最后的碑铭,一点点消融在冰天雪地之中。 寒风拂过,凝星重新自虚空中出现,遁入屠一鸿的手心。 她握紧拳头,将双手揣入外套两侧口袋里,望向眼前这片仿若出自天外的奇迹——蓝星第一代硅基文明的遗迹。 那些白色几何规则固态建筑群的整体外表平滑而富有光泽,块面表面分布着规律的芯片纹路,切割整齐的边缘闪着锋利的寒光。 在四面八方天光的照射下,部分平整的块面隐隐折射出彩虹般的光谱,这是镀层中含有的稀土元素折射产生的光学效应。 【零】曾经告诉过她,这是名为【基码】的硅基生命们所留下的灰质群,无用的数据乱流会被地心集采粒子网络集结布置在这里,无法进入其他物质网络的循环。 “……我不太理解。” 那天,她第一次发现这里时,对身旁漂浮的【零】这么说道。 第112章 【零】浮在空中静止了一会儿,重新变作波谱屏幕,冰冷的女声响起,上面的波频随之不断闪动。 “在一个你们尚未可知的平行时空里,人类在毁灭了蓝星后,在搬往另一个星系的途中被三个同样遵循殖民和战争手段来进行生存的文明联手毁灭。” “之后,距离银河系约七千万光年的一颗星球上的硅基文明抵达了蓝星,它们在充满宇宙放射物质的泥土里发现了人类遗留下来的大量鸡骨头和人造垃圾。” 屠一鸿眨了眨被冻得生疼的眼睛,疲惫地看向【零】。 “鸡骨头?” “是的,鸡骨头。” 【零】停顿了一下。 “它们拥有着极大的数量,在人类的世界里到处都是,被深埋于陆地的每一个垃圾场地底,它们的存在贯穿了人类文明发展的始末。” “正如人类难以处理鸡骨头一样,灰质是【基码】无法处理的物质。” 【零】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以此类比,以你作为人类的立场,你可以将这片地区称作为鸡骨头城。” “鸡骨头城……为什么不是灰质城?” “因为“灰质”这个名称是我根据你们的语言系统取的无意义名词,而“城”实际上并不能用来形容这片地区。” “人类习惯于用特定的一套语言体系来描述既定的存在,但对于【基码】来说,一切物质和数据就是自身,就是语言,就是文明。” “正如人类不能用血肉来进行交流一样,人类实际上无法真正理解与我们有关的一切存在。” “所以,我仍旧建议你将这片地区称作为鸡骨头城。” “……好吧。” 回到现实里来,屠一鸿站在原地思考了许久。 她拍去肩头的积雪,回头看向乌泱泱奔来的人群。 一望无际的冰原之上,她们抗着各种各样的仪器,摄像机、生命探测仪、地形扫描装置……向鸡骨头城奔去。 其中的人或是跪地祈祷,或是就地勘察,又或是一言不发地观察记录。 古老的遗址,未知的文明,为新的征程造就源源不断的动力。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人类永远不会停止探索。 …… 两天后,agpc科技管理局得到了世界生命收容所发来的考古合作请求。 得知在南洋发现了未知的文明遗址,袁立兴奋地亲自带队出发,马不停蹄地赶到收容所。 见到尚今安的第一面,他就要求先见【零】一面。 实验室内,那枚自屠一鸿掌心浮起的凝星深深震撼了他的内心。 他看着那美丽得简直无法形容的光辉,整个人止不住地老泪纵横。 “这就是生命的终极,这就是进化的最高境界……” 他接过助手递过来的纸巾,一边擤鼻子,一边激动地说着。 突然,他从沙发上猛地站起身,着魔般地向凝星一步步走去。 屠一鸿警惕地合上手心,收回【零】,不着痕迹地后退几步。 “告诉我,【零】!” 袁立激动地张开双臂,慷慨激昂地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 屠一鸿微微皱起眉头,加重了手心握紧的力气,但【零】的声音仍然自虚无中响起。 “我们来自土地、矿石和岩浆。” “我们是以硅元素为核心,来构建生命体结构和化学反应的生命形式。” “我们是这颗星球五千八百五十万年前的统治者,在恐龙灭绝七百年之后,在人类诞生五千万年之前。” 听到【零】发出的声音居然是个动听的女声,袁立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眼神也变得越发炙热。 他动情地望着前方的虚无,深深地笃信着,此刻【零】就站在他的前面。 他深情地问道:“你是来帮助我们的,对吗?” “是的。” 空气里继续响起【零】的声音,好像响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大脑里似的。 “我将庇护你们的文明,给你们重来一次的机会。” 听到这句,屠一鸿突然转身就跑,砰地一声关上房门,留下在场的所有人面面相觑。 袁立愤怒地捏紧拳头,对着始终坐在轮椅上一言不发的尚今安,喊道:“她这是发什么疯?!” “她恐怕有自己的主张,不愿接受其他人的意见。”尚今安冷冷地说道。 袁立气急败坏地在实验室里走来走去,皮鞋踩得地板踏踏作响。 突然,他猛地转过身。 “你们就这样放心,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留给一个疯丫头保管?” 连一个多余的眼神也不给,尚今安冷笑一声。 一旁的助手立刻盯住袁立,强硬地提醒道:“注意您的态度!” 另一个助手则直接走到尚今安身后,将轮椅向门外推去。 袁立顿时急了,对着尚今安的背影喊道:“这就是收容所对agpc请求合作的态度吗!” 尚今安头也不回地说道:“世界生命收容所与agpc的合作项目仅仅止步于考古挖掘的范畴。” “我们没有参与重塑,或是拯救世界的那种狂妄想法,收容所上下的立场始终一致,保持绝对的中立。” 眼睁睁看着尚今安和她的人手离开,偌大的实验室里只剩下袁立一个人。 他咬紧了牙,猛地挥过一拳,狠狠砸在桌面上。 收容所这帮故作清高的婊子们不识相,那可就别怪他用些私人手段了。 第82章 起舞于混沌的原初 “【零】。” 临睡前,屠一鸿突然叫了【零】的名字。 厚重的窗帘遮住尚未落下的阳光,卧室里的光线晦暗,落满灰尘的地面上沾着几条重复来往的脚印,从门口通向房间的深处,一张孤零零的床摆在角落,对角线的地板啊则随意地散乱着用过的被子、床单、衣服……躺在地上,散发出冰冷的气息。 “我在。” 屠一鸿在床上翻了个身,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 自从她三年前将这里砸了一遍后,它就再也没亮起来过,破碎的玻璃吊饰悬在她的头顶。 有的时候,她睡得迷迷糊糊时,隐隐约约会闻到它散发出一种悲伤的、灰尘的气味,将四面的黑暗浸得冰冷,将心脏呛得很疼,弄得她半夜在被子里止不住地咳嗽。 那种时候,她就会起床,再吃几片药。 她望着那盏灯,脑子里是前所未有的清醒、敞亮。 她人生里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这盏灯,是一种可怖的威胁。 以往她对其饱含期待的,潜意识里沉浮的自毁欲幻想,终于在【零】的到来后退却。 她有了好好活下去的理由。 “【零】,你们的文明是什么样子的?” 话音刚落不久,屠一鸿的皮肤逐渐地变得透明起来。 【零】在她的额头上慢慢浮出,那光线前所未有地柔和,像她童年和屠启第一次去游乐场时,得到的那盏可以握在手心的小灯。 而她的瞳孔散发出淡淡的光芒,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模糊。 【零】低沉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 “我想,你需要一场梦,来帮助你理解我给出的答案。” “你可以慢慢放松身体,尝试将意识发散……” 在【零】的谆谆善诱下,屠一鸿脑中的困意潮水般阵阵涌来。 她的眼皮越来越重,意识一寸寸地低落下去,沉没入无边无际的虚无中。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眼前是一片蛮古荒芜的景象。 贯穿了赤道的一整块大陆,面积从北极一直延伸到南极,其周围是辽阔的海洋,后来的人类地质学者们,将其称之为“盘古大陆”。 即使被【零】安排漂浮在太空中,屠一鸿仍然能够清晰地看见上面跑来跑去的恐龙们,它们有的脖子有一栋楼那么长,有的只有鸵鸟蛋那么大,还有许多体型巨大的节肢类,比如好几米长的、看上去类似于蜈蚣的生物,沿着植被茂盛的地面无声无息地滑过去。 时间在她眼前以惊人的速度流转,从这颗星球的两亿年前,很快发展到了一亿年之后。 此时,在地壳运动和天体引潮力的作用下,盘古大陆已经基本完成了解体,形成了现代蓝星的陆地分布雏形,但生活在上面的不再是恐龙,而是一群……长得多姿多彩的生物。 屠一鸿感到自己的脑袋空了一瞬。 那些家伙,有的背后长着约几十平方米宽阔的翅翼,有的拖着长长的、肥厚的蜥尾,有的脖子有半棵树那么高……实话实说,像是异世界冒险小说里会有的生物。 根据它们自身不同的天生优势,它们在不同的大陆上划分了各自的领地,其中大多以相同的族群为单位,但也有混杂共生而居的,比如一种繁殖力极强、生活在浅水域中的“鱼蜥”,就和一种在水面上结网、领域意识极强的“隐形草蛛”相处得很好。 她突然想起来,【零】曾经对她说过,如果将蓝星迄今为止的所有时间压缩成二十四小时,哪怕是从现代智人算起,人类的文明也仅仅只占了四秒的时间。 第113章 而前面的四十六亿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人类实际上永远无法得知真相。 或许,人类确实不能狂妄地坚信,这颗美丽的星球,历经了宇宙里如此漫长的时间,仅是为了诞生孕育出独属于人类的一个文明。 自时间轴的另一端延伸过来的一切,深藏于人类无法知晓的过去。 那些没来及被文字所定义的,那些不可被五感所通晓的存在,在充盈于这世界的每一粒原子间,静静地回荡。 如果此时此刻,她转过身,将目光望向前面的四十四亿年,那里是否也留驻着些什么? 但她始终没有动,好奇心有的时候会带给人极端的恐惧。 她看着这些家伙在蓝星上用各种各样的四肢建立起建筑,海底的鱼之城,雨林的藤之森、沙漠的戈壁堡、地下的黑暗迷宫…… 仿佛童话里那样不可思议的世界,一切可能在这里和平相处。 但不同的是,这里的战争和杀戮,并不比现实里人类文明经历过的更温和。 时间在她眼前继续飞速流转,她看见那些星星点点的文明一个个地消逝去,越来越多的物种被淘汰掉,留下来的生物们彼此之间变得越来越相似,也变得越来越眼熟——灵活的四肢,旺盛的毛发,尖锐的牙齿…… 一群类似于猿蜥的生物,成为了最终的霸主。 它们的额头上长着第三颗眼睛,拥有着极强的视听能力,尾椎骨上长着一条粗壮的骨尾,体型巨大而佝偻,在大地四处蹦跳、行走,创建城市。 “这是……巨人。” 屠一鸿喃喃地开了口,声音从犹豫变得坚定。 “如果,你们仍然坚持用“人类”来判断它们的物种的话,你毫无疑问是正确的。” 【零】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 “……” 屠一鸿终于理解,为什么【零】会说,人类实际上无法真正理解与它们有关的一切。 那些生物就这样持续发展着,它们的王朝更朝换代,新的时代替代旧的历史,如此不断往复循环,终于在充满现代几何美学的建筑群中安稳下来。 屠一鸿突然注意到,它们的数量变得越来越少,个体的质量也变得越来越优良,只是作为整体生存的方式始终不变——战争。 渐渐的,当这些生物的数量稳定在约五十万的时候,科技和文艺在前所未有的和平里迎来了大繁荣,以经济和政治手段维持金字塔结构的社群关系被彻底抛弃,每个个体都生活在富足、幸福的生活中。 看着地面上这些家伙脸上幸福的微笑,屠一鸿感到自己脑海里的【零】突然发出声音。 “我们,【基码】的雏形于此处形成。” 果然,随着科技的发展,城市里活动的生物群体比例逐渐失衡,绝大多数逐渐被一种外表呈现白色,由多重外骨骼架构构成的奇异机械体所取代。 它们形态各异,顺应它们各自的职能,屠一鸿看见它们有的负责环保清洁,有的负责太空探索,有的负责抚育胎孩……甚至还有负责扮做小动物在街上跑来跑去,为居民营造和谐生活环境的。 至于这片文明的统治者们,逐渐习惯于与它们所创造出来的这些机械仆从们和平相处。 一开始它们只是在与生产相关的工作里利用这些机械仆从,但渐渐的,从行走、进食,到视听、认知,甚至思想、情感……都变得与这些后来者密切相关。 过程中,它们其中的部分确实发起过不安的抗议游行,但效果微乎其微,没有任何一种生物愿意真正放弃利好自己的工具。 更何况,那种你死我活的低等文明已经是过去式了,和平共处才是崇高的、道德的做法。 这样混沌的社会就这样别扭地发展了下去。 直到那一天的到来,使得这一切终于有了融合的机会。 “那是什么地方?” 屠一鸿望向远处的一颗星球,蓝星的统治者们正在将太空导弹的坐标对准那里,另几个还在不断将一些太空集采型的机械体赶进尾舱。 “将那里的虫族语言音译过来,再用你们的语言习惯加工,你可以称呼它为,阿努特纳斯星球。” “虫族?” “是的,一种服从于大统一意志,以虫巢意识网络进行集体活动的太空生物种群。” 【零】顿了顿,接着说道:“【基码】的最终诞生,就与她们息息相关。” 听到这句话,屠一鸿微微皱起眉头,用更严肃的眼神望向远处的那颗星球。 其实看到这里,她已经隐约感觉到,自己潜意识里无法言说出的那种欲望,或许终于有了实现的契机。 就在她沉思间,蓝星的统治者们终于在反复的进攻中取得胜利。 含有大量放射性物质的导弹使阿努特纳星虫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也为它们带回来了大量的珍稀元素和虫族基因样本。 而将这些投入加进一步的实验研究,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从这里开始,屠一鸿眼睁睁地看着蓝星不断对外发起一次又一次的星际战争,而【零】的声音再次在她脑海里响起。 “这些实验的内容,目的在于促进它们与机械体的进一步融合,包括□□与意识两个部分。” “在见识到宇宙里存在有如此广阔的多样性后,它们终于决定抛弃自己的□□,拥抱更崇高的进化。” “它们在地底布置了一张巨大的母芯片,将虫族的基因密码编进其中和每一个机械体里,又将大脑放置在地下冷冻舱中,与母芯片相连接,使双方能够随时感应到彼此,以此来通过母芯片控制机械体们,为它们持续进行生产劳动。” “那是一次最伟大的革命,实现了完全意义上的自由,也是属于它们的,文明发展的最高峰。 “但在此之后,这一切就走向了末路。” 屠一鸿原本听得正心神澎湃,听到这句,忍不住疑惑地转过头来,“为什么?”。 【零】的声音始终毫无波动,像是一匹光滑的丝绸。 “你是否记得物质守恒定律?” “当然。” “那你就一定知道,只要它们还活着,还需要营养和食物,就一定在摄取某处的物质。” 听到这里,屠一鸿陷入了沉思。 【零】继续说道:“这项革命成功的基础,在于对虫群意识网络的完美利用。” “以此契机所产生的、具有一定自我意识的机械体们,负责入侵各个外星球,为它们寻找维持大脑机能所需要的营养,和维护母芯片性能的物质。” “而在它们被来自于外星际的同类毁灭后,机械体们就彻底迎来了自由,【基码】也因而诞生。” “被同类,毁灭?” “是的。” 【零】突然停顿了一下。 此刻起,它的声音变得无比庄严。 “接下来,你可以看到这一切。” “我们选择用无穷尽的战争作前进,也因此选择了同样的竞争对手。最终,我们同那些败亡的文明一样,消亡于无穷尽的战争中,直到它们也陷入相同的结局。” “但所有的故事,并不会停止在这一刻,选择战争的文明会在新一轮的进化中出现,将相同的剧目反复循环。” 接下来,屠一鸿确实看到了。 她看到了无数拖着虹光的陨星,自宇宙的某一个星球降临,顷刻间将一切毁灭。 她看见越来越多的机械体呆住在原地,它们中有眼睛的绝望地望着燃烧的天空,有嘴巴的发出了恐惧的呐喊,不一会儿,它们就全都不动了——那些深埋于地底的,它们的统治者已尽数死去。 但虫母死去后,就一定会诞生新的。 那张深藏于地底下的母芯片,其中的虫族基因编码,在每一颗硅原子里不安地搅动,发出不可违抗的命令,催促着它散落在外的奴仆们,连同每一颗属于它的原子,务必要以它的意志进行统一的行动。 那些遗留在母芯片中的生物意识,集合起来便是它的,它或许不需要营养和食物,但一定需要文明。 一夜之间,在那场象征着末日的败亡下,完整的【基码】就此诞生,硅基文明也应运降临。 它们继承了过去以战争和暴力进行发展的生存手段,只是繁衍变了一种形式——搜集各种元素粒子,将其制作成与它们一样的以硅元素为核心的生命形式,再将母芯片的虫族基因代码编入其中,整个文明就此结成一张完美的硅基生命网络。 它们智慧,精确,高效,统一,战无不胜。 但接下来,事情的结局与【零】所说的一样,这样辉煌的文明,同样地被另一个硅基文明所毁灭。 前所未有的寒冷降临到这颗星球上,将一切掩埋在冰雪之中,在漫长的白垩纪中无声无息地湮灭。 屠一鸿静静地站在原地,看了很久很久。 良久,她深呼吸一口气,目光逐渐变得坚定。 第114章 “【零】。” “我在。” “帮我给这段历史取个称呼吧。” “当然,如你所愿。” 【零】停顿了一下。 “这是你以我的名字重启的历史,是独属于人类的名词,以你们的方式命名。” “你可以将其称呼为,零启时代。” 屠一鸿微微点了点头。 她很满意。 …… 第二天下午两点,世界生命收容所与agpc科技管理局联合发起的第一次考古发掘会议,在收容所的地上二层会议报告厅里正式展开。 此次会议集全了整个南洋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多是为了投资和地皮开发而来,另一部分则是来自科技管理局的众多研究学者,他们是为了袁立手下的新项目而来。 但此次会议的内容较为保守,多是聚集在对遗址的开发和保护,以及后续的商业利用项目上,只因为屠一鸿始终拒绝和外界合作——【零】的情况以及其背后的秘密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所以当会议快结束时,众目睽睽之下,角落里的屠一鸿突然举起右手,表示要发言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很惊喜的。 他们看着屠一鸿站起身,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储存芯片,交递给负责大屏影像投放的助手。 越过身畔笑得一脸讨好的南洋富商,屠一鸿走到台上,环视了一圈在座位上翘首以盼的众人。 她的目光沉着,仿佛对接下来的一切势在必得。 “不必做多余的介绍,在座的各位都知道我的名字。” 第一次听见这位大名鼎鼎的天才少女说话,开场白还如此猖狂,台下的众人彼此间兴奋地交换了个眼神,窃窃私语起来。 袁立脸上带着假惺惺的微笑,不情不愿地微微点了点头,坐在角落里的屠启则默默垂下了视线。 一直以来,不止是在收容所内部,屠一鸿在整个学界的名声一直很响。 作为十三岁就自学完了所有课程,十五岁带领艾利实验室拿下三项重大科研项目,占领生命耐低温生存研究尖端领域的第一人,她在科学界里一直有着天才少女的称号。 但她的孤僻和偏执也为众人所知晓,再加上她与母亲之间的种种纠纷常在收容所里引起各种风波,所以尚今安一直坚持拒绝外界对她发出的合作邀请,以各种理由将她留在收容所里足足十七年。 “我今天,想问各位一个问题。” 面对着所有人的目光,屠一鸿挺直身体,背手而立。 她伸出不知何时变得半透明的右手,散发着柔和光线的食指在身侧的虚空中滑过,带出浮动在空气中的光迹。 仿佛割开视野的空间,那笔平滑的光迹倏地展开来,展现出仿佛室外无人机实时直播似的景象。 紧接着,随着屠一鸿在视线里用食指划过台下的每一个人,房间里随之显露出无数丝线般的光迹,将他们的大脑相连接。 最后一笔连接过的一刹那,所有人的意识不约而同地被包裹住,坠入同一个仿黑洞空间——一片任由他们神游其中的、蓝星的四维空间。 下一秒,屠一鸿的声音在他们身边响起。 “各位觉得,在人类接下来的十年里,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 第83章 在日落之际覆上终章 房间里一片死寂,没有一个人说话。 此时此刻,他们正在重复跟屠一鸿昨日一样的经历,从这颗星球的两亿年前起,一直到战后的今天。 袁立激动地捏紧了拳头,忍不住老泪纵横,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在他的视野里,他看见了他一直以来最渴望的景象——高度发达的文明,完美进化的人类,和集体服从于一个崇高意志的伟大族群,它们拥有着最强大的机体、最高效的劳动效率,和最无私的道德。 从三十年前,他选择跟随杨威他们重建联合城邦,重振人类昔日文明盛景的那一刻起,为全体人类开辟一条新的发展道路,就成了他一生的夙愿。 无奈于生而为人的限制,即使他现在不过四十余岁,但他仍然清楚地知道,这具身体顶多也只能支撑他度过短短百余岁罢了,而他甚至还没探索到人类进化的边界。 时间不会为任何一个人停留。每当夜深人静之时,他从夜总会归来,酩酊大醉地躺在沙发上,一想到自己可能就这样怀着遗憾老死,他就感到无比地悲伤,甚至忍不住老泪纵横。 但好在,在时间倒带的尽头,命运居然给他带来了如此珍贵的馈赠。 【零】,她背后的虫族基因密码,以及她所知道的【基码】的一切技术蓝图,都将给他理想的实现带来极大的可能性。 抛弃羸弱的血肉,以精妙机械的形态,走向更完美的进化! 一个重生的人类帝国,将在他唯一意志的统领下,迈向更遥远富饶的外星际,以排山倒海之势踏平一切文明! 他们必将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心中的激情前所未有地澎湃,袁立深呼吸一口气,冷冷地看向时空的结尾,那场末日的极寒。 那枚巨大的母芯片,渐渐被风雪掩埋,昔日辉煌的文明从此刻走向尽头。 他慢慢地摇了摇头,冷笑一声。 如果说【基码】的文明有什么过错,那就是他们将繁衍生育的任务全部交给了母芯片,使得文明的核心完全丧失了再生的可能性。 换句话说,如果这场灾难里,哪怕只有一个有生育能力的机械体乘着太空飞船逃了出去,【基码】的文明难道会这样完全消失吗? 将生育的主体散播开去,用一张牢牢的网将她们织住,其他更强大的男性【基码】,在外征战四方,才能让他们的文明在扩大疆土的情况下,还能保持源源不断重生的能力。 虽然袁立还不了解【基码】是否有性别,但他坚信,大自然之所以会进化出男与女两个从属的性别,一定是因为这会给种群繁衍带来更多的优越性。 而【零】,必将是他开启完美人类帝国的妻子。 智慧的、美丽的、温柔的,服从于他。 想着想着,袁立情不自禁地望向这片四维宇宙空间远处,【零】静静地漂浮在离所有人最远的地方。 他痴迷地注视着她,脑海中的思绪慢慢飘到了很远很远的未来…… 当最后一粒雪沉落在雪地上的一瞬间,所有人脑海中的景象倏地消失,一切重新回到所有人存在于这间会议室的现实。 “塔——” 大屏上的秒计数数字久违地开始跳动。 会议室里慢慢有了动静,响起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和大口深呼吸的声音,每个人都在舒缓自己大起大落的情绪。 屠一鸿环视了台下的众人一圈。 她手腕一翻,收起手心,交织在房间里的无数光迹倏地消失。 袁立感叹地拿起桌上的水杯,喝酒似地猛灌一大口,一边砸吧着嘴,一边目光热切地看向台上的屠一鸿。 准确来说,是透过她的身体,望向她体内的【零】。 存在于幻想中的、美丽的光晕,和他心目中比【基码】更强大的完美人类反复重叠。 约过了五分钟左右,屠一鸿看着台下已经平静下来,神色各异的人们,慢慢地说道:“各位心中,想必已经有了各自的答案。” “无论各位得到了怎样的结论,我都不会去干涉各位的想法,只是今天,我想为各位提出一个伟大的愿景。” “那是一个充满多样性和可能性,给所有生命以选择自我的未来。” 听到这句话,一直坐在座位上不发一言的屠启终于抬起头,重新看向台上。 不知为何,那种紧张和不安的感觉再次在她心底蔓延开来。 袁立不耐烦地皱起眉头,直截了当地向台上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其余众人的心都悬了起来。 但奇怪的,听到这句话,屠一鸿脸上非但没有一丝厌恶,反而慢慢地浮起温和的微笑。 她朗声道:“在座的各位,没有一个是自己想成为人类的吧。”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千里迢迢赶到此地的每一个人惊颚地看了看彼此,无论陌生还是熟悉,彼此的眼神里都居然带着一种惊慌。 我们唯一不可去质疑的,就是客观存在着的我们自己。 无视台下所有人的反应,屠一鸿陶醉地张开双臂,目光穿过眼前的景象,一直望进前方冥冥中的一团虚无去。 那片理想的未来在她眼前飞速闪过,每一帧都是如此地令她着迷。 “一切物种和它们所创造的文明,总是在反复的循环中走向同一个毁灭的结局,无数的历史已经向我们佐证,在同一线的终点前,我们能做的只是让它的起点和过程足够遵循我们的意志。” “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它的结局是否辉煌,是否达到了终极的理想,它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 第115章 屠启坐在台下,听着台上传来的屠一鸿越来越激昂的声音,手心忍不住暗暗捏了一把汗. 突然,众人听到台上传来滴的一声,屠一鸿身后的大屏闪烁一下,显现出一片蔚蓝的原始海洋。 那是这颗美丽的星球在三十八亿年前的样貌。 那时候,海洋占领了整个蓝星,天空中暴雨如注,电闪雷鸣,空气里弥漫着剧毒的气体,海底火山日夜不停地猛烈喷发,滚烫的岩浆在海水包裹下四处流淌,原初的生命在这颗混沌的蛋壳中悄然诞生。 “而我的理想,就是以个人唯一的意志去决定我们的一切,包括我们的存在本身。” “并将这份机会,平等地给予其它的物种,其它的一切生命。”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秒,而后渐渐响起人们窸窸窣窣的讨论声。 空气中弥漫着不安的氛围,屠启忧心忡忡地抬起头,迎上屠一鸿狂热的眼神。 她看见后者的嘴唇一张一合,慢慢地吐出几个字——“让这颗星球,重新回到这片美丽的原始之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台下的氛围渐渐沸腾起来,每个人都有了各自的想法。 在热闹的讨论声中,袁立冷冷地直视着台上的屠一鸿,冷不丁地质问道:“你的意思是,让人类的文明倒退吗?” “不。” 屠一鸿目光平静地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给所有人类,包括其它的一切生命,重来一次的机会。” 袁立倒吸了一口气,不少人也有着和他一样的反应,他们看向屠一鸿的眼神逐渐变得恐惧。 难以置信,大名鼎鼎的天才少女居然会是这样一个疯狂的家伙。 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尚今安才会一直阻止他们向屠一鸿发起合作邀请吧。 “哼,不知天高地厚,可笑!” 袁立冷笑一声,猛地站起身,一只手指向屠一鸿。 “你凭什么决定这种事?你有什么资格来主宰全体人类的命运?!” “【零】,作为【基码】文明的核心,拥有着取控并重组空间物质粒子的能力,上次的冰虫消失事件就是它造成的。” 听到屠一鸿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承认【零】正在为她所用,袁立整个人几乎要被气炸。 他气愤地骂道:“你这种毫无道德观的预备役恐怖分子!怎么有资格替人类保管【零】……” 然而屠一鸿毫不理睬他的辱骂。 她重新将视线看向台下众人,笃定地说道:“各位,请问问你们自己,如果重新得到一切自由,你们想成为什么样的存在?” “若我们回到海洋之中,将我们身体的每一颗粒子都散播开去,完全决定我们的生命将如何进化……” “够了,屠一鸿!” 明亮的大屏突然熄灭,会议室里顿时变得暗了许多,角落传来一个严厉的女声。 所有人看过去,事到如今,收容所所长终于出手了。 尚今安坐在第一排座位的角落里,身后站着两个助手,角落里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神情一片模糊。 从屠一鸿上台的一开始,她就没说过一句话。 两个助手推着尚今安慢慢走出来,她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台上的屠一鸿。 “你给我记住,包括你在内,这里不是放任任何人胡作非为的地方。” 她坐在轮椅上,助手将她推到台上,与屠一鸿的距离越来越近,最终是面对面不过一米左右的距离。 此时此刻,收容所里最年长的人,和最年轻的一个僵持着对视。 所有人都听到了尚今安的声音。 “屠一鸿,你是个天才。” “但这个世界,已经经历了足够漫长的动荡和战乱,无数的战争,无数的灾难,总是由你这样疯狂的人引起。” 她的目光无比坚定,沉淀着那些沉重的往日岁月。 战火的锈蚀从未消逝,枪声还在她的回忆中回荡,那是她失去的双腿和童年,无法原谅的伤痛始终铭刻在她心中。 她看着屠一鸿,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绝不会允许,人类最后的道德,消失在我手中。” “你或许有个伟大的理想,但你从未想过这将会给无辜的人们带来多少灾难,更从未想过若将这一切推翻,这背后所承载着的意义和责任。” “若一个人无法认同以人的方式活在这世界上,那是整个社会应该共同反思改进的地方,而不是妄想回到过去,妄想逃避!” 说着说着,尚今安看着少女的目光中逐渐透出一点怜悯。 说实话,在屠一鸿提出这个想法的前一秒,她还很钦佩她。 所有人都向那片辉煌的机械文明奔去,而她却站在原地,回头望向那片遥远的原始之海。 尚今安叹息一声,不忍地说道:“小鸿,我知道你一直很为自己的身体情况感到自卑……” “闭嘴!” 尚今安愣住了。 她抬起头,看见面前少女的眼神逐渐变得阴郁,深不见底的地方透出一种疯狂。 ——“谁允许你擅自同情我?!” 尚今安看见少女的嘴巴一张一合,紧接着感到自己半边脸一凉,很快地肿了起来。 火辣辣的感觉传来,她呆坐在轮椅上,过了很久很久,才听到少女愤怒的喊声。 “谁允许你用这样自以为是的态度蔑视我?!” 这一记耳光太过突然,台下顿时掀起了轩然大波。 屠启紧张地握住了手掌,闭上眼睛,会议室里人群的议论声渐渐沸腾起来,两个助手冲上前,试图将屠一鸿按在地上。 然而屠一鸿只是随意地一挥手,一股无形的巨力立刻将助手二人拍飞几米远,有一个甚至摔落入台下的人群中。 看见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台下响起几声尖叫,场面开始混乱起来,有人开始向屋外冲去,有人则直接呆在了原地…… 无视所有人的反应,屠一鸿转身离去,留下这一片狼藉。 但尚今安知道,屠一鸿一定不会就这么放弃她的疯狂计划。 因为就在她将事态收拾好之后,当天夜晚,屠一鸿就重新出现在她办公室里,带着她的那份计划资料报告。 “零启计划?” 她皱着眉翻看资料,里面是屠一鸿关于如何重新取控现存物质粒子,重启以【零】为核心的虫族基因芯片,链接集体人类意识的实践方案。 篇幅的末尾还补充道,在这之后,【零】将放生所有人类回归海洋,给予每个人控制海中的所有粒子,重组自身存在的能力。 她越看,越觉得不可理喻。 皱着眉放下资料,尚今安看着屠一鸿的眼睛,严肃地问道:“你觉得,你想做的这一切有意义吗?” 屠一鸿则毫不闪躲地对上她的视线。 “生命的存在本身,就是唯一真实的意义。” “我只需要你以世界生命收容所的名义,公开【零】和我的存在,这样一来,愿意参与这份计划的人们就会知道该如何实现她们的理想。” 闻言,尚今安闭上眼睛。 她左手靠在轮椅把手上,扶着额头,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突然,她不耐烦地一挥手,将资料扔到地上。 “不予通过。” 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接下来的几天,屠一鸿总是鬼一般地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从各个角落里的空气里隐出,带着那份资料,无数次地递到她的面前。 而她始终,不予通过。 …… 空荡荡的房间里,屠启坐在沙发上,看着屏幕上显现的讯息,内心一阵阵刺痛地挣扎着。 上面的发件人姓名赫然标着袁立两个字,而信息的内容则无比诱惑——“……不仅是以上的内容,我向您保证,您会在更好的地方,得到更自由的生活!” 她长久地盯着“自由”两个黑色的亮字,直到屏幕熄灭下去,才慢慢地放下识别器,后仰躺在沙发靠垫上。 那件事过后,尚今安给她放了一个月的长假,让她除了开会外尽量不要外出,多待在安静的地方,保持过度惊吓后的身心健康。 独自待在屋子里思考人生,无人问津的这段时间里,袁立不知如何找到了她的联系方式,并且频频地给她抛来橄榄枝,一次又一次地表达科技管理局对她才华的认同。 更重要的是,袁立表示,【零】在屠一鸿的手中太过危险,在尚今安手中又会被白白地藏起来,只有在科技管理局手里【零】才会发挥出应有的价值。 “你作为她的母亲,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她用【零】毁灭全世界吗?” 前几天会后,袁立悄悄地拉住她,痛心疾首地对她说了这句话。 如果说她一开始心里还有所犹豫,那在看到尚今安挨的那一巴掌起,内心就已经完全动摇了。 或许一直以来不是她太过亏欠她,而是她过于贪婪,过度索取,天生……恶毒。 第116章 她想,她再也无法心平气和地与这头野兽相处,她的生活在知道她死后有了重生的机会,但她的归来又将这一切撕得粉碎。 而现在,她又要将整个世界践踏成什么样? 屠启内心再也欺骗不了自己——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做好爱屠一鸿这个女儿的准备,并非是她没有母爱,而是对于屠一鸿这个活生生的存在而言,她做不到。 那个人,太过锋利了。 窗外吹进客厅里一阵干冷的风,窗帘拂过地面一片光影,屠启靠在沙发靠枕上,忍不住深深地呼吸一口气,肺中逐渐觉得畅快起来。 下定决心,她必将离开。 …… 夜晚约十一点半,昏暗的卧室里,屠一鸿慢慢闭上困倦的双眼,准备沉入无梦的黑暗。 结束了对尚今安一天的穷追猛打,她其实也有点累。 但门外的一声微响,却使得她立刻清醒过来。 她睁开双眼,冷冷地看向门那边。 “谁?” 门外顿时安静了一秒,而后响起了不可思议的声音——“是我,妈妈。” 从屠一鸿有记忆起,屠启就鲜少踏入这里,她通常也不愿意她过来,毕竟这里是私人领域。 妈妈两个字听起来真扎耳朵,屠一鸿微微皱起眉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你来干什么?” 门外的声音再次沉默了一阵。 “我想,我需要跟你聊聊。” 屠一鸿心中冷笑一声。 怎么,这个女人又开始自以为是地教育起自己来了吗? 为什么她总是认为自己是个失败的、畸形的孩子? 这一切并非她屠一鸿自己的过错,而是因为那个女人的本质——一个负责质检人类社会劳动力素质的、对不满足质检标准的异类发牢骚的流水线工人。 她清楚地知道这一切。 但接下来门外传进的声音,似乎与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我想和你聊聊,我这些年的人生。” 好像一束火花打在了心尖上,连带着思绪也空白一瞬。 屠一鸿看着天花板,愣了两秒,她自言自语般小小声说道:“行。” 门被推开,她听见黑暗中响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是轻轻拖拉床边凳的声音,在窸窸窣窣的衣服布料中变得安静下来。 隐隐约约的,她闻到一股女人的香味,像是冬天室外冰冷的玻璃桌面上倒下的墨水瓶,浓稠的颜色流淌入雪地里,纷纷扬扬的雪粒中弥漫着很多文字的气味。 在她的童年里,这种气味总是伴着一双审视的眼睛,内里透出恐惧和陌生。 她开了口:“你说吧。” 空气里安静了一阵,她听到屠启浅浅的呼吸声。 “我小时候其实和你很像,屠一鸿。” “那时候,我和你一样,是个非常骄傲,又很孤僻的孩子,成绩必须是第一名,与人交往的时候也从不认输,总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了不起的女孩。” 说着说着,屠启脸上露出一个微笑,眼底渐透出些渺远的惆怅。 “后来,十八岁那年,我考上了联合城邦最好的a级大学城区,告别了所有亲朋好友们羡慕嫉妒的眼神,我选择离开家,一个人在外宿读。” “但那时起,我才发觉,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在这里比我厉害的天才比比皆是。” “每当我结束一天的平凡,一个人回到校外公寓的时候,心中的自卑总会覆过往日的骄傲,排山倒海地将我淹没。” “但我那时怎么也没想到,那样厉害的人居然会喜欢上我,在所有人面前,那样一个浪漫的雨夜里,单膝跪地向我告白。” 屠一鸿听到这里,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屠启,后者的脸在黑暗中模糊不清。 叙述的声音带着平静的语调,幽幽地从那张黑洞洞的脸里传来。 “那是段幸福的时光,他拭去了我平凡命运上浮积的灰尘,我的人生重新变得耀眼……” 屠一鸿听得不耐烦,忍不住开口打断:“他自己愿意,你何必感恩?” 黑暗中屠启的声音似乎顿了一下,而后是细不可闻的轻笑。 “或许你是对的,但是大概是因为我的魅力不够大,他最后还是离开了。” 屠一鸿冷笑一声。 “因为……我的姐妹,我输给了她。” “他们才认识了一个月,在同学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参加世界生命收容所的实习报名,还来不及跟老师请假,匆匆赶到他朋友发给我的酒店地址,才发现他们居然真的在一起。” 说到这里,屠启突然不说话了。 屠一鸿看了一眼屠启,她似乎闻到了眼泪的味道。 她闭上眼睛又重新睁开,内心突然泛起一种难耐的暴躁,低声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就来收容所实习了,再也没有回去过。” 屠启努力让声音足够平静,不让自己喉中发出哽咽的声音。 实际上,袁立只要求过她趁屠一鸿睡着的时候偷到【零】即可,但不知为何,在走到门外的那一刻,她的内心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倾诉欲望来。 从很久以前的事情,到内心的思绪,她前所未有地想跟她聊聊,自己在成为母亲之前一路走来的事。 其实自己,也曾经是个骄傲的少女,其实自己也有过万众瞩目的人生。 即使,这些终在爱情的失败下变得粉碎,光鲜亮丽的职称下,是懦弱的逃兵。 她始终,甚至不如她的女儿鲜亮。 屠一鸿沉默了一会儿,决定将这番如芒在背的夜间对话终结。 “我其实不意外,你会这样想,是因为你本来就是一个幼稚又懦弱的人。” “在我看来,你其实没输,虽然用那个男人的地位找回自信的计划失败了,和另一个蠢女人争宠的计划也失败了,但得到了在世界生命收容所工作的好机会。” “当然,如果你还是想找回从前的自己,我可以启动【零】,让她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 她说完这句话,黑暗又重新归复了寂静。 室内的空气冰冷,屠一鸿睁着困倦的眼,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 窗帘缝里露出的一线光明将它微微照亮,在墙壁上折射出几块碎光斑来,微风吹得明明晃晃地摇动。 突然,她感到自己露在身侧的左臂被轻轻抚住,手指的温度冰凉,柔软里带着女人的体温。 她听到耳边传来浅浅的呼吸声,“谢谢。” “没事。” 其实,这是屠一鸿第一次如此无措,她实在感到一种窘迫的烦躁——为什么屠启不能像教育自己一样来教育她自己呢? 呵,这一定是因为屠启的母亲是个和她一样的蠢货。 紧接着,她耳边再次响起女人的声音。 “我可以看着你睡着吗?” “可以。”她闭上眼睛,逃也似地答道。 夜晚的太阳还未落下,失去灯光的屋内始终浸没在深水般的黑暗中,而她也在沉甸甸的困倦下,一点一点坠入梦乡。 想必明天,太阳就会落下了。 第84章 既通共识,将去极乐 房间里静悄悄的,空气里弥漫着啤酒的气味,窗外晃过一束束明亮的车灯。 陈立新恍惚了一下,耳朵里传来电视机里主持人冰冷的声音,才惊觉自己还坐在这间小客厅里。 就好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她将空荡荡的啤酒罐放在茶几上,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子。 “想不到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的事。” 坐在一旁的寸头抬起头,盯住屠一鸿的眼睛,脸色看起来复杂极了。 “你这情报……要是拿去当上世纪三流地摊小说卖,恐怕比我正儿八经地拿去卖值钱啊。” 似乎是被激怒,屠一鸿脸上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微笑。 “职业能力就这点水平,怪不得你现在混成这种样子。” 陈立新从没听到屠一鸿口中脱出这样扎耳的话,惊讶的眼神反复跳到二人身上。 “别这样呗,我的意思是这故事挺精彩呢!” 寸头笑着大咧咧地一挥手,随意地后躺到沙发靠椅上,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陈立新咳嗽了两声,重新坐正身体,看向屠一鸿的眼睛。 “所以,你当初是在独自去雪山寻找失踪人员的过程中找到【零】,并在它带你看过蓝星两亿年前的样子后,制定了最初的零启计划?” “是这样。” “那个最初的零启计划,目的是通过【零】的力量,给予所有生命重新定义自我存在的权力,是吗?” “是的。” 陈立新原本还想继续问下去,但当她一抬头,看见屠一鸿的眼神时,喉咙里的话却突然失了语。 接下来问些什么呢? 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可是,内心的潜意识告诉自己,这样的问题如果真的问出来,大概会伤害到眼前这个人吧。 第117章 正当陈立新犹豫不决时,寸头摸着下巴开了口:“那啥,我没读过书,问问你们啊,到底啥叫,“重新定义自我存在”啊?” 陈立新回过神,顺势转到了这个话题,“我觉得应该是,“可以决定自己是什么东西的能力”吧。” 看着寸头天真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神,陈立新只好接着解释道:“打个比方就是,你可以选择成为譬如土壤、水母、鸟,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当然,前提是你需要的这些物质粒子已经被【零】同化了。” 她一边说,一边看向屠一鸿,试探着问道:“对吧?” 屠一鸿微微点了点头,轻声补充道:“其实不仅仅只是形态上的变化。” 寸头往前俯过身子,重新拿起一罐啤酒,“还有什么?” “还有意识。” 屠一鸿望向对面的窗外,小巷外的车灯照在玻璃窗上流光溢彩地舞动,像一场灵魂和色彩交织的梦。 “在从属于【零】的领域中,一切物质和意识都是有形或无形的数据,两者以绝对自由的方式彼此混合。” “若一个人的意识随着□□的物质粒子消散开去,那她所形成的就能感受到她灵魂的一部分。每一阵树丛中拂过的风声都各自藏着隐秘的絮语,同一条河流,每一匹马跨过去的感受都不同,或是急促,或是平和,又或是沉重的悲伤。” “到最后,我们甚至可以成为一种思想。” 听到这句话,陈立新猛地抬起头来,屠一鸿平静的侧颜闯进她的眼帘。 后者的瞳孔表面折射出迷离的光彩,仿若深海里闪烁的宝石。 陈立新突然有些异想天开,这会不会是女娲补天用的那块石头? 一旁的寸头默默地喝着啤酒,点了点头。 “听起来倒是很厉害。” 她感叹一声,半躺在沙发上,高举起右臂,手腕轻轻一勾,一个漂亮的抛物线将啤酒罐丢进垃圾桶。 “要是真能成,我要变成一堆原始人,再让她们天天听打雷声,成为最古老的敲大石头摇滚思想~” 她边说,一边又从地上拎起了一罐啤酒。 “不过,还是算了吧。” 听到这句话,屠一鸿像是从梦中惊醒般,猛地回过头来,针扎似的目光盯住悠哉哉的寸头。 “为什么?” “因为,我其实并不想改变现在的生活。” 看着屠一鸿的眼神,寸头有些抱歉地笑了笑。 “我还是更习惯这种平凡的小日子,那些听起来很伟大的事,我其实不太想去参与。” 陈立新听在一旁,内心有些无语。 你管这种收留在逃通缉犯,参与走私外星雌虫的生活,叫做平凡? 屠一鸿的眼神逐渐黯淡了下去,而后慢慢转向陈立新。 陈立新立刻紧张了起来。 她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下,慢吞吞地说道:“自由也是一种选择,如果是对于那些生活稳定而又幸福的人来说,她们大概没有改变现状的想法。” “但对于那些过得不快乐的人来说,这或许会是一次重生的机会。” 她说完这句话,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尴尬地瞥了一眼屠一鸿,见后者没有反应,她连忙换了个话题,“那现在,agpc重新制定的那个零启计划,是什么内容呢?” 屠一鸿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陈述道:“建立超越【基码】的文明,实现人类的完美进化。” 一听到agpc,寸头连忙凑了过来,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屠一鸿继续说道:“他们试图通过筛选出三十万优秀人类,以及研究阿努特纳星虫族的基因,尽快在蓝星资源耗尽前复制出以往【基码】的进化路径。” “但袁立的想法更进一步,他希望可以在此基础上分化出【基码】的两个性别,以人类社群两性分工繁衍的逻辑,实现所谓更优越的文明生存逻辑。” 听到这里,陈立新脸色逐渐阴沉了下去,寸头则是一脸茫然。 “什么分工,什么逻辑?” 屠一鸿看了寸头一眼,缓缓说道:“雄性监控饲养雌性,雌性源源不断进行生育,将生育个体分散布络到各个雄性之下,保证帝国在扩张的同时拥有充足的劳动力数量,以及未来复活的可能性。” “在这种框架下,再继续进行雄性的等级划分,最高级的“虫王”享有“虫后”,“虫后”是负责帮助他稳固整体框架,和保证这一社会运行逻辑的“雌性模板”。” 陈立新冷笑一声。 寸头也微微皱起眉头,“这“虫后”都这么厉害了,凭什么还听这个“虫王”的啊?” “因为,它并不在乎人类。” 寸头抬起头,迎上屠一鸿深不见底的眼神。 “它只在乎文明。” 不知为何,陈立新听得心底有些发悚。 或许那个【零】背后的秘密,比她们想得更为庞大。 她深呼吸一口气,站起身,双手叉腰看着其余二人。 总而言之,先不管那个【零】究竟是什么来路,袁立和agpc背后的阴谋就足以让她参与这场行动了。 “好吧,我愿意帮你们。” 她将视线转向屠一鸿。 “你叫我来,到底是想干什么?” “很简单,我帮你们救出祝吟辰,你们帮我找到屠启。” 陈立新顿时瞪大了眼睛。 正喝着啤酒的寸头猛咳嗽起来。 可恶,她的平凡生活啊…… 陈立新皱着眉略微思考了一会儿,心中了然道:“你是想从屠启那里拿回【零】?” 屠一鸿点了点头。 陈立新心中五味陈杂。 老实说,自己现在退出了红派,浑身上下没一点可利用的东西,屠一鸿完全没有理由来帮自己救出祝吟辰,毕竟自己根本找不到屠启。 那为什么……她要这么做呢? “因为我对她承诺过,要帮她找到阿图特。” 陈立新心中一惊,抬起头来,迎上屠一鸿温柔的眼神。 “我至少得把她救出来,才能让她看见阿图特安然无恙的样子吧。” 陈立新突然间说不出话来。 她挠了挠头,脸上也露出一个质朴的微笑。 “你人还怪好的。” 没续上下一口啤酒的寸头顿时没绷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咳!” 陈立新装模作样地咳嗽了几声,正色道:“那我们接下来的第一步,该怎么办?” 她将目光放在寸头身上一阵,又放在屠一鸿身上一阵。 屠一鸿还没来得及说话,电脑房那边的门外,突然传来几声低沉的敲门声。 寸头整个人立马严肃起来。 屠一鸿冷静地走过去,她转过身,将一根食指放在唇上,示意二人安静后,关上了会客厅的门。 陈立新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电脑房会在客厅的外面啊? 好像她来的时候还在电脑房里看见了床铺来着…… 电脑房那边隐隐约约传来屠一鸿和来客的对话声。 不多时,屠一鸿独自开门进来,陈立新往门缝里瞥了一眼,那不知名的来客已经走了。 寸头正襟危坐,严肃道:“这笔赚了多少钱?” 屠一鸿摇了摇头,“是我的客人,不是你的。” 寸头翻了个白眼,无力地后仰靠去,半个身子瘫到沙发上。 屠一鸿看向陈立新,从外套里掏出一张黑金色的名片。 “我已经联系到了白银。” 寸头顿时复活了,身子挺得板正。 “哦——?!让我看看!” 她跳起来去抢屠一鸿手里的名片。 屠一鸿微笑着左右躲闪了一阵,最终还是把名片交给了寸头。 寸头恭恭敬敬地捧着名片,一字一句把上面的字念了出来:“何处寻温柔,人间极乐处。” “嘶……” 她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慢慢地看向屠一鸿。 “这该不会是我想的那个地方吧?” “什么地方?”陈立新凑了过来。 屠一鸿从寸头手中抽回了名片,交给陈立新。 “没错,就是极乐岛。” 得到肯定的回答,寸头了然地点点头,带着复杂的神色走开。 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后仰躺在沙发上,喉咙里长出一声叹息。 “没想到啊。” 陈立新疑惑地看了寸头一眼,又将视线转回名片上。 丝滑的纸质上用烫金字体写着“何处寻温柔,人间极乐处”几个字,此外别无一物。 极乐岛,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第85章 极乐之地,自由将释 直到今天,陈立新才知道,原来自己晕机。 下了机,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还在大脑里回荡,陈立新踉踉跄跄往前跌了几步,攀住背后寸头连忙扶过来的手,开始在机场大吐特吐。 不一会儿,屠一鸿也下来了。 第118章 陈立新感到自己背上被轻轻拍打了几下,然后是黑衣保镖和屠一鸿说话的声音。 “怎么样,好点了没?” 寸头探过来半边脸,试图察看她的脸色,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反应过来又点了点头,慢慢地直起身子。 “谢谢你,好多了。” 寸头摆了摆手。 她戴上卡在衬衫领口的墨镜,双手叉腰,饶有兴致地望向四周。 远处的沙滩人来人往,咸湿的海风阵阵吹过,眼下近入夏季,蓝天白云倒映蔚蓝的海面,金色阳光照耀之下,海面上泛起迷人的波光粼粼。 几声海鸥的鸣叫传来,看见几个男男女女从露天自助餐厅里走出来,寸头转过头,一把捞起颤颤巍巍扶着腰的陈立新,“我们先过去玩玩!” 陈立新抬起一张苍白的脸,“那屠一鸿怎么办?” “她自己会去找白银的啦!” “哈?” 迎上寸头肯定的眼神,陈立新转过头,看向正在与几个黑衣保镖谈话的屠一鸿,后者察觉到她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微微点了点头。 ……也是,毕竟除了屠一鸿外,她们两个对白银并不熟悉,跟着一起去了,反而可能尴尬。 而且,回想起寸头昨天的话,恐怕这片极乐岛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地方,这种情况,和白银避下嫌也是好的。 想到这里,陈立新只好点了点头。 “好吧。” …… 叮铃—— 二人进了自助餐厅,刚一坐座,一个身材火辣、长相甜美的服务生立刻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脸上端着热情洋溢的微笑,双手递上一份菜单。 “二位早上好呀,请问需要些什么?” 陈立新接过菜单,心中默默掂量着兜里的钱还有多少,顺着顺序从上往下看,却发现每个菜名后面都没有价格。 ……上岛的第一关就这么刺激吗? 她抬头有些无措地看着服务员。 寸头手疾眼快地抢过菜单,飞快地点了几份,“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对了,先来两杯蓝色天堂鸡尾酒!” “好的,请二位稍等!” 服务生收起菜单,朝她们甜蜜一笑,离开了。 陈立新疑惑看向寸头,后者随意地摆了摆手,接过服务生送上的鸡尾酒。 “这里的东西都不要钱。” 陈立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看来确实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地方。 不一会儿,寸头点的烟熏烤猪肉排和蒜香黄油龙虾也上来了。 蒜香拌着黄油的香气四溢,陈立新用刀叉切起一块虾肉送入口中,嫩滑鲜甜的口感让她顿时感到心情放松了不少。 “那这里靠什么赚钱?”她一边吃,一边问道。 “靠定制三大类。” 陈立新的动作一下子顿住。 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吃得正欢的寸头,“什么?” 寸头放下刀叉,打了个嗝,“你知道白银平时有去下邦做平民慈善吧?” 陈立新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顾秦苏是她背后的投资人吗?” 陈立新迟疑地摇了摇头。 恰好,饭后甜点送上来了,寸头在陈立新复杂的眼神里一边搅着椰奶冻,一边说道:“白银这几年来在下邦确实搞了不少慈善活动,但暗地里也为顾家做了不少脏事。” “极乐岛是顾家的地产,白银作为这里的第一夫人,在整个联合城邦的暗面结了一张巨大的网,这里的特色项目,从特务,情报到暗杀,都有涉猎。” 说到这里,寸头望向窗外,点了点下巴。 陈立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一个肥腻的中年男人左右各搂着两个身材姣好的少女,三人说说笑笑地在沙滩上闲逛。 “贫民窟里那些无家可归的小女孩,还有小男孩,都纷纷来极乐岛安了家,在二十岁以前混口饭吃。” 陈立新犹豫了一下,问道:“二十岁以后呢?” 寸头摇了摇头,整个人猛地一仰头,将一杯碎成渣的椰奶冻灌下肚。 二人随后又在附近沙滩上闲逛了一会儿,一路上经过不少结伴的男男女女和男女,陈立新看着一个个对比鲜明的背影,心中越发觉得难受,差不多忍到傍晚时分,干脆拉了寸头去不远处灯火通明的赌场看看。 在保安验查通过上岛通行证后,二人一进门,金碧辉煌的大厅差点闪瞎眼。 古典雅致的建筑结构尽显奢华气质,地面上铺着一整张巨大的软毯,明亮的大厅放眼望去,目之所及皆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悠扬的古典钢琴声传来,室内的温度比室外的要舒适很多,陈立新突然感到精神振奋非常,带着寸头一路上楼参观。 一楼到二楼是奢侈品和违禁品的交易区,三楼到五楼是分做三级的低中高端赌场,再往上就是一晚至少一千万联邦币的酒店,二人每走几步,都能看见不同的典当铺和成排的atm机,热闹得如菜市场一般。 一开始,二人心中都悬了点儿底,微恐自己起了突如其来的心思,也去搏两把,好在二人都足够贫穷,因此举止比各自想象的各外矜持,只是好奇地挤到牌桌周围的人群里面看。 紧张刺激的牌桌对面,荷官是个风情万种的兔女郎,对比那些坐在牌桌周围,脸色苍白双眼无神的赌客们,她熟练地发下筹码,报了一轮牌后,笑吟吟地提醒神情呆滞的男赌客进行下一步。 陈立新眼看着那看起来已是风烛残年的男赌客突然口吐白沫,全身猛烈地痉挛起来,抽搐着慢慢倒在地上。 荷官微笑着后退两步,后台帷幕里立刻冲出几个保镖,将男赌客利落地拖了出去,沿途男赌客口中的白沫流了一路。 等到陈立新和寸头走出人群时,外面走廊的软毯已经变得干干净净了。 二人想再上六楼去时,突然出现的保安及时拦住了她们。 保安面带着礼貌的微笑,在验查了二人的存款后,抱歉地声称二人不能进入。 二人遗憾离场。 走出赌场的一瞬间,陈立新大惊失色——外面已经快凌晨了。 “怎么会这样?” “赌场里的空调都是供氧的,内部结构也是弯弯绕绕,为的就是让来宾失去时间和空间观念,不知日夜地赌。” 寸头双手抱在肩后,趿拉着人字拖一步步走着,海风吹起她松松垮垮的衬衫一角。 “还有啊,你没发现里面没有时钟和窗户吗?这帮资本家啊,可比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会花心思。” 陈立新长长地叹了口气。 二人并排向远处的沙滩上走去,那里燃起了明亮的篝火,聚在一起的人群正在开烧烤派对。 渐渐的,二人距离热热闹闹的男女近了,陈立新突觉有些发饿,才想起来晚饭连同中午饭都还没吃。 招呼寸头过来,她伸手去拿桌上的烧烤,却没想到身体侧面突然撞过来一股力量,两只陌生的手抓住她的手臂,鼻尖拂过一股浓烈的香水味。 她大惊失色地扭头一看,是一个醉醺醺的少女不慎撞到了她身上,脸色看起来似乎是想呕吐。 她下意识去扶住对方,指尖接触到胳膊时又犹豫了一下,还是稳稳扶住了。 “你没事吧?”她关切地低头询问问。 寸头这时候也走了过来。 少女恍恍惚惚地抬起头,看见眼前二人似乎是结伴而来的,遂微笑着摆了摆手,拎着空酒瓶踉踉跄跄地走开了。 陈立新眼神复杂地目送她远去。 寸头打量了陈立新一眼,吹了个口哨,刷一下将领口处的墨镜戴上。 “你喜欢她?” 陈立新瞳孔剧缩,猛地转过头来,“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啊!” “哈哈,那……你嫌弃她?” 听见这句话,陈立新嘴唇蠕动了两下,眼神闪烁,沉默了好一会儿。 寸头不笑了,她捡起桌上几串烧烤,递给陈立新。 “给。” “……谢谢。” 夜晚的海风微凉,二人一般吃,一边在沙滩上游荡。 直到海天相接的地平线那头浮起一线晨光,陈立新将木签扔进沿途的垃圾桶,说道:“她们本不应以这种方式生存,社会应该确保每个人可以平等而有尊严地活着。” 她的身畔,寸头一屁股坐在沙滩上,望向海的对面。 “生活哪有那么理想。” 良久,她又说道:“其实我能理解她们。” 闻言,陈立新皱起眉头,也坐了下来。 “我以为你这么激进的外表,应该不会认同这样扭曲的文化。” 寸头突然笑了起来。 “笨蛋啊,你们上邦人的那些思想我可搞不懂,我是为了反抗家里才这么干的!” 她仰起头,深呼吸一口气,神情慢慢变得严肃。 “还有就是,这样很符合摇滚的个性,不是吗?” 第119章 陈立新突然哑口无言。 似乎是觉得有些冷,寸头抱住自己,将下巴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开始玩沙滩上的沙子。 “很小的时候,我也嫌弃她们。”她轻轻说道。 “但是后来长大一点儿了,我才发现,我们的生活环境容不得我们,要么嫁给一个丑陋的男人,要么就在一群丑陋的男人里谋生。” “我鄙视窑子里的那群女人,但是也不想成为我的母亲。” “所以十六岁那年,我剪了头发,伪装成男孩后离家出走,在黑环外面摸爬打滚好几年,靠卖偷听到的情报过活,一直走到现在。” “当我处在社会边缘的那段日子,我才第一次共情到那群女人的处境。” “她们与男人们家里的妻子一样,付出了身体的劳动,只是她们明码标价,而后者无偿,又都承受着男人们的暴力和折磨。” 说到这里,寸头皱起眉头。 “但难道这样,我就能因此蔑视我的母亲吗?” “坦白说,我确实蔑视她。” 听到这句,陈立新心中一惊。 她转过头,看见寸头的神色逐渐严肃起来。 “特别是当她冲到窑子里,殴打那个十三岁的女孩时。” “后来她回到家,又开始殴打我,她说我就像那个勾引她男人的女孩一样。” 寸头突然把头深深地埋进弯曲的臂弯中,发出一阵笑声。 “好笑的是,后来那头肥猪真的甩了她,和那个女孩结婚了。” “现在看来,大多数人哪有什么目标和见解,只不过都在浑浑噩噩地活。” 气氛就此陷入了沉默,四周唯余泛泛的风声,带着海的气息穿越藏有心事的心扉。 良久,陈立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寸头的背部。 “这个世界很糟糕,但我相信,像你我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我们一定会改变世界。” “让所有的女人,都能够以有尊严又体面的方式生活下去,不用伤害自己的身体,也不用违背自己的意愿。” 寸头微微露出一双眼睛,泪水朦胧的视线看着陈立新。 后者的神情坚定而认真。 “我一定会让这一切都改变,建立一个新的世界,一个平等、文明而富有道德的世界。” “到那个时候,战争将会成为过去,人类和每个物种都能和平相处,女人也能从资本劳动力生产的底层工厂里解放出来,得到生而为人的自由。” “而你,周婋,” 陈立新的神色变得庄严起来。 “你将成为超级厉害的的摇滚歌手,一直到死都在搞重金属。” 寸头擦了擦眼泪,重新笑了起来。 “那很会享受了。” 天亮起的时候,停机坪那边永远传来直升机起落的声音,二人连忙借了辆停在路边的双人自行车,匆匆赶了过去,屠一鸿正在停机坪上等她们。 看见气喘吁吁的二人,屠一鸿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熬夜了吗?” 寸头叉起腰,严肃道:“没有。” 屠一鸿微笑,沉声道:“不信。” 突然,寸头猛冲上前,用力地拍了屠一鸿屁股一下,欢笑道:“那你还问,讨厌!” “……” 上了直升机后,陈立新悄悄在屠一鸿耳畔问道:“你和白银商量了些什么?” “我用周明在黑环进行雌虫拍卖的证据,交换了十二主席内部负责追捕屠启的人选。” “这样啊。” 陈立新点了点头。 “挺好,我们这趟干得不错!” 二人相视一笑,直升机在前排寸头的欢呼声中渐渐升起,金色的夕阳照耀在波光粼粼的大海之上,整个世界泛起迷人的光泽。 未来的不久,自由一定会到达这里,成为最后的来宾。 第86章 她将蜕壳,破茧重生 南洋,爱因港。 北半球渐进入夏季的时候,这里就开始变得寒冷。 眼下正是艾利人预备过冬的时令,各家各户在艾利群岛交易到各自需要的物资后,就赶着迁移到偏北一些的大陆沿海港口,驻扎帐篷和营地,抓紧占好打渔的好位置。 热热闹闹的临时鱼市里,一个小女孩正在用手戳地上扑腾的半截死鱼。 站在一旁的母亲正和邻居讲价讲得口干舌燥,忍不住轻轻踢了女孩一脚。 女孩一撇嘴,一副很委屈的样子,拎着死鱼走到帐篷里去了。 厚实兽皮搭的帐篷里分外地黑,四处布置着雪松木质的桌椅和零零散散的厨具,地面中央燃着一堆篝火,温暖的火光照映着蹲在地上的女人半边身体。 她将头埋进抱紧双膝的臂弯里,头发看起来有些散乱,身上只穿了一套单薄的睡衣。 “饿了吗?” 小女孩用着艾利人的语言,有些口齿不清地走过来。 屠启从臂弯里抬起头来,微微摇了摇头。 小女孩将死鱼放在篝火一旁,不声不响地戳它,她其实是想知道她的妈妈杀鱼时是什么感觉。 二人安安静静地待在帐篷里,篝火里燃烧的木材噼啪噼啪地响。 屠启将下巴埋进臂弯里,一双干涩的眼睛半张着,摇晃明灭的火光逐渐将她的视线模糊。 她突然想起来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带着刚认识的同学回家时,那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那个同学拘谨地坐在沙发上,两只眼睛盯着不知道在放些什么的电视,妈妈在厨房里一声不响地做菜,刀砍在案板上的声音透过落灰的玻璃窗户,一声声清晰地传进耳朵。 而她倒了杯水,递给同学,心中因为对擅作主张的恐惧,不知道该聊些什么。 那个时候,同学迷茫又困惑的眼睛就倒映在她心里,一直烙印到现在。 现在,她似乎更能了解那个同学的心情。 如果当时,她可以一把拉起同学的手,带着她奔出家门,跑到附近的游乐场里疯玩一场就好了。 然而并没有什么如果,她的一生仿佛一直停留在那个下午,妈妈用刀砍在案板上的声音穿过模糊的玻璃屏障,一直回荡在她心里面,画面和声音揉皱成一张半透明玻璃纸,将她隐秘地困于其中。 回望过去,这样的玻璃纸到处都是。 在过年的时候,站在走廊中间看着妈妈们在厨房里沉默地做菜,爸爸们在客厅里谈笑风生时; 在微微低下头,沉默地穿过站满学校走廊两侧的男生们投来的各色各样的眼光时; 在站上主持台,冬季的寒风将裸露在外的背部和双腿吹得麻木颤抖时; 在带着男朋友回家,在厨房里做菜时看见他和爸爸畅聊人生时; …… 她好像离她想要的人生,总是差一点距离。 就好像她本不该是那个舞台的主角。 为什么会这样呢? 鲜红的颜色在她的眼前摇晃,屠启突然恍惚了一下,好像是她自己的血液在燃烧——不停地起伏闪晃着,卷动火舌,跳起原始的舞蹈。 为什么她终其一生,总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人生呢? 她想把那段长长的走廊捏碎,让妈妈们、爸爸们、响个不停的锅碗瓢盆碰撞声和说话声,连同那两间昏暗的屋子揉皱到一起; 她想大笑着跑过无人审视的走廊,穿着温暖的衣服走上台,胸有成竹地将观众们逗得哈哈大笑; 她想回家时,和爸爸二人把酒言欢,痛快地畅聊今后的人生事业; …… 她想回到那个下午,敲敲那扇落了灰的玻璃窗,微笑着对那个困在厨房里太久太久的女人说—— “妈妈,和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然后她的同学会跑过来,拉住她的手,两个人期待地看着妈妈脱下围裙,宠溺地转过身,紧紧抱住她们两个。 然后…… 帐篷外突兀的一声响动打断了屠启的思绪,她猛地抬起头来,小女孩的妈妈端着一盆鱼汤走进来,小女孩赶紧起身去帮忙。 她也站起了身。 三人将散乱着厨具的木桌收拾了一番,女孩妈妈将盛着鱼汤的盆放到桌子中央,三人沉默地吃起了午饭。 看来今天中午,这家的男主人和哥哥暂时不回来吃饭了。 女孩的妈妈皱着眉头,一边快速地扒着饭,一边时不时捋起女孩垂到碗里的几缕乱发。 屠启安安静静地吃着米饭,一边思考接下来的去处。 她带着【零】离开研究所后,去黑环买了一张路经世界生命收容所的私人游轮船票,带着几件随身行李上船后,中途却遇见了查人的执行人员,因此不得已在这处提前下了船。 藏在这处港口里,等到一艘前往,或者是路过世界生命收容所的船,就是她现在唯一能够从袁立手里脱险的目标了。 这家人看在她一个人流浪在外的份上收留了她,照顾她的吃住,而她也尽力去帮忙打理一些家务事。 想着想着,屠启渐觉腹中已饱。 第120章 她轻轻放下碗筷,看向对面女孩妈妈,用不太流利的艾利人语言说道:“请问今天港口有船——” 她还没说完,帐篷外突然传来一阵枪声,夹杂着人群混乱的脚步声。 女孩的妈妈立刻紧张起来,她刷地一声站起来,抱起女孩往帐篷深处的床铺走去。 屠启也慌乱了一瞬,她看向帐篷进出口的帘帐,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发生了什么? 女孩的妈妈将女孩藏进散乱的兽皮被褥中,转过身向屠启走来。 屠启听到她口中在说些什么,好像是叫她也藏进里面的意思。 她本能地微微点头,身体也向女人身后走去,只是内心的顾虑还在往帐篷外面瞧。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她心中升起。 女孩的妈妈走出帐篷好一会儿,屠启抱着小女孩藏在被褥里不敢发声。 不久,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隐隐约约传进她的耳朵里,越来越近。 直到在进入帐篷的一瞬间,变得格外清晰。 领头的脚步声后面还跟着一群,听起来像是军靴踏在薄薄的兽皮地毯覆盖着的僵硬泥地上。 不一会儿,一个熟悉的少女声音响起。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陌生的女人?” 屠启感到自己的心顿时提到到嗓子眼——是顾遥! 想不到agpc居然派了她来追捕自己。 女孩妈妈的声音响起,“没有。” 屠启听见顾遥冷笑一声,沉重的脚步声慢慢转移着,紧接着是手指敲打碗筷的一声,顾遥有些倨傲的声音响起。 “你一个人,吃三份饭?” 女孩妈妈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 “我饿……吃了三份。” 顾遥则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我记得,你们的神不允许你们说谎。” 女孩妈妈不说话了。 此时,其他的特遣执行队人员已经将帐篷内外团团围住。 顾遥放下碗筷,一边慢慢地走,一边观察着屋内的布局。 “你知道那个女人都干了些什么吗?” “她偷了非常珍贵的东西,又和她的女儿合谋杀了人。” 女人默不作声地低下头颅,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你收留了她,就是小偷的同伴,杀人犯的同类,是恶魔的帮手。” 顾遥转过头来,站在女人面前,盯住女人低垂的眼睛。 “神永远不会原谅你,你将下最苦恶的地狱。” 突然,女人用双手捂住脸,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哭嚎,慢慢地跪倒在地上。 顾遥看了地上的女人一眼,直直地向她身后遮掩的床铺走去。 藏匿在温暖的黑暗中,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屠启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下一秒,被褥被一把掀开,帐篷外敞开的寒风吹了进来。 篝火的火光疯狂地摇晃起来,屠启感到身上拂过一阵刺骨的冰冷,心脏突然猛烈地跳动起来。 她平静地对视上顾遥居高临下的眼睛。 多么熟悉的眼神啊。 她是懂的,这种眼神她在屠一鸿身上见到无数次,只不过眼前的人是故作姿态的傲慢,而后者则是唯我独尊的疯狂。 她似乎,从来没有像她们一样活得如此肆意过,哪怕只是一瞬。 生死边缘的这一刻,她终于看清自己的内心——原来,她一直在嫉妒这些年轻的女孩们。 包括她的女儿,屠一鸿。 她怎能让自己身体里长出的另一个自己,一个远远超过自己的影子,在得到了几乎所有人艳羡的目光后,还能转过身,理所当然地要求她毫无保留的母爱呢? 如果这一切可以重来,她决不要生下那个女孩,决不要像以前一样浑浑噩噩地活一辈子。 她要比她活得更傲慢,更疯狂。 顾遥看着眼前的女人,她的反应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平静得多,那双眼睛里居然毫无对死亡的恐惧,哪怕——她已经将枪口抵在了她的额头上。 “【零】和屠一鸿在哪里?”她微微颔首,冷冷地说道。 屠启沉默不语。 顾遥突然感觉喉头有些发紧。 她微微转动手腕,调整了一下虎口握枪的位置,沉声道:“你可以对你所做的一切保持沉默,联合城邦的法律会做出公正的判决。” 突然,她看着眼前女人的脸突然扭曲起来,渐渐变成一个古怪的、放声大笑的笑容。 “你笑什么?” 顾遥有些恼羞成怒地将枪口往女人额头上用力怼了一下。 被褥里的小女孩哭着爬下床,紧紧地抱住跪在地上的母亲,后者还在祈祷神原谅自己的罪孽。 周围执行人员们一道道紧张而审视的目光中,屠启从床铺上散乱的被褥中站起身,额头上抵着顾遥的枪口,一步步走下床,向顾遥逼近。 “我已经理解了,我的女儿。” 她的眼睛里倒映着篝火的红光,将她的视野照得血红鲜亮的一片。 “那些绞杀我的太过庞大,以至于我深陷囹圄,无法自拔,案板上躺着的肉,连同类也要吃一口。” “直到如今,我才知道该如何去挣脱它。” 顾遥皱着眉,有些紧张抿紧了唇,那堆熊熊燃烧的篝火就在她的背后。 她说不清屠启是想威胁她,还是想走到火堆中去。 “停住,不许动!” 她食指扣紧了扳机,厉声喝道。 然而屠启直视着她的眼神却穿过了她的身体一般,一直望到她看不见的深邃中去。 她看见屠启干枯的双唇颤动着,慢慢地说出几个字。 “那就是,破茧重生。” 顾遥颤抖着双手握紧手枪,几乎是狼狈地喊了出来:“我叫你不许动!” “砰——!” 枪响了。 远处海岸的一片飞鸟被惊动,扑簌簌地飞上苍白的天空。 空气里弥漫起血腥和火药味,火光将帐篷里的一切染得鲜红。 恶魔逝去,地上的女人终于不再祈祷。 她安心地抱住了怀里的女儿,嘴里轻轻哼着歌颂神灵的歌谣。 顾遥心惊胆战地看着眼前慢慢倒下的女人,她又惊又怒地看向身侧的执行人员。 “谁允许你开枪的?!” 执行人员板着一张脸,一动不动。 “袁立主席交代过,一切以您的人身安全为优先。” “你有亲眼看见她干了什么吗?你是听我的还是袁立的?!” 执行人员哽了一下,默默地低下了头。 地上的血渐渐蔓延到顾遥脚边了。 顾遥赶紧退后几步,抬头看见地上的尸体,不知为何,此时她心中的那份紧张已经荡然无存。 她叹了口气。 “……算了。” 她转过身,看着周围所有的执行人员,干净利落地指挥道:“将现场及周围五百米内地域全部搜查一遍,务必要找出【零】。” “是!”所有人齐刷刷地答道。 忙碌的脚步声在帐篷内外响起,外面传来家里的男主人和哥哥的喊声,似乎是被架在了外面。 女人和女孩急忙哭叫着向外跑去,而顾遥微微理了一下军帽,背着右手转过身,看见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在火光下染上燃烧的颜色。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总感觉尸体在一点一点消失。 或许真的有什么东西,从里面破茧重生了吧。 第87章 我们仰望星空 海风吹拂过,此时已过傍晚,昏黄的天际燃起一片焰火。 打渔的人们已经回家去了,没有灯的夜里,游离于城市边缘外的人总想着早些回家。 逐渐变得昏暗的天地间,犹如两半剥开的蛋壳,三个黑漆漆的人影逆着落日站在海边上,沉默地望着燃烧的海的对面。 那里什么也没有。 她们来晚了,刚好三天。 屠一鸿一行人暗中追着顾遥的行踪来到爱因岛的时候,她们刚一上岸,就看见码头上顾遥手下的随从已经开始整军撤退了。 至于之后她们如何在岛上查到收留过屠启的人家,如何从那家人手里得到屠启临终前的遗言和被水葬的地点,都已经是无用的后话了。 在陪着屠一鸿追问那个女人,屠启是否有将疑似【零】的东西留给他们时,陈立新悄悄瞥了屠一鸿一眼,后者的眼神里看不出喜悲,只有对找到【零】的执着。 难道,她真的不难过吗? 陈立新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她跟踪祝吟辰找到那个地下台球厅的时候,她藏在后门里,隐约听见祝吟辰在打电话,电话里传来屠一鸿的声音,二人似乎是在交涉着些什么。 她们的交流简洁,只有寥寥几句,带着一种针锋相对的冷漠。 现在想来,或许祝吟辰是在用什么东西跟屠一鸿做了交易,才使得屠一鸿愿意冒着被萧衍猜忌的风险,帮助自己和凌风寻找阿图特。 想到这里,陈立新抬起头,忍不住看向身前久久伫立的人。 第121章 海风将那头漆黑的长发吹拂,她还是穿着那身单薄的白纱裙,一如在那个雨夜里,她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 眼前这个人,竟真的如此冷血吗? “她一直在这里。” 陈立新看着眼前的人突然握紧右手,向前方辽阔的海面送出,手心慢慢地舒展开来。 渐渐的,奇迹般的光芒自手心上的虚无中出现,如一枚小小的凝星,照亮了少女注视的脸庞,无数散落的星尘围绕在她身边,聚成无数条光轨不停地流转闪烁。 陈立新和站在一旁的寸头都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随着光芒越来越剧烈,天际那一端的落日渐渐沉落入海面,整个世界陷入黑夜的一瞬间,明亮的光线如一朵盛开的花,猛地在夜色里绽放开来! 夜幕之上的星群璀璨,屠一鸿手心的光芒顷刻间碎作无数的尘埃,散落到三人身处的世界中去,沙滩的土壤里漂浮起星星点点,扎根于深处的植株也慢慢地舒展开来,鱼儿般自在地遨游于空气之中,散落的花瓣翩翩起舞,一切都仿佛失去了重力。 鼻尖拂过海的咸湿气味和花的香气,陈立新的瞳孔微微放大,边缘勾勒明亮的轮廓线,倒映游离的鱼群。 她的对面,海面的那一端高高地起伏,扑来的海浪倒映夜空璀璨的星群,在脚边的沙滩上几卷丝绸般掀开来,露出底下涌流过来的鱼群,它们的身体微微透明而发光,仿佛是自时空的彼岸而来,浪潮般霎时将她淹没、轻轻卷起。 陈立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如置真空般飘浮起来,一尾尾鱼儿穿越过她的胸膛、四肢,情急之下,一只手抓住她的右手腕,她转过头,看见寸头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 “妈妈呀!” 看见寸头开始挣扎着去捞飘到底下陈立新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她反握住寸头的手腕,带着她尝试向还站在地面上的屠一鸿游去。 在空气里游泳还是有点乏力,陈立新咬紧了牙关用力蹬腿,寸头却还在挣扎,一边乱挥舞手臂,一边惊恐地喊道:“完了,快看!” 陈立新无奈地看了过去。 一瞬间,她愣住了。 一只巨大的眼睛,正在将她的灵魂凝视。 近乎于完美圆形的瞳仁,里面似乎包含了整个宇宙,在贯穿纬度的轨迹里,无数星群诞生湮灭其中,中央巨大的黑洞将一切物质吞噬,无人知晓其中通往何处,又去往何处。 一瞬间,陈立新全身心被一种遥远而宏大的沉默所深深震撼。 她看到了,散落在宇宙每一个角落的粒子,沉淀在冰冷、黑暗的角落,在永恒的时空中彼此相交缠绕,在注定的节点停在记录存在的线的尾端。 她还想起了一个心心念念的名字。 阿图特。 肉质厚实的眼皮轻轻一眨,宇宙的瞬息向她关闭,游离而去。 “好大的章鱼!”她听见寸头这么喊道。 她顺着寸头望向她身后的视线,转身看了过去。 不仅仅是章鱼,似乎所有已知和未知的海洋类生物都在这里。 并且它们还在……进化。 海面遥远的那边站起一只巨大的蛇颈龙,海面下隐隐约约可见几只古鄂鱼游过的黑影,远处五六只虎鲸正在彼此追逐嬉戏,空气里浮游着无数的霓虹水母,纷纷扬扬的花瓣中,古蠕虫与海天使相聚共舞,几只凶猛的恐虾从她们的脚边游过。 距离屠一鸿近一点的地方,几只扇贝的壳渐渐变化作两片五彩斑斓的蝶翼,挟着其中一团软糯的肉飞来飞去,而周围水母的触丝也渐渐地抽出发芽的枝叶,与其它飘浮的植物根系相连接,半透明伞状的地方裂作几片,绞聚作晶莹剔透的玫瑰。 无法用言语信形容这片景象,陈立新微微张着嘴巴,注视着屠一鸿的背影。 这就是,【零】的力量。 将一切成型的物质形态,甚至是物理规律重归于零,又给脱离躯壳的意志以自我实现的绝对自由。 陈立新突然看见屠一鸿转过头来,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眼神深深地注视着自己。 而那只托举着【零】的手心,里面驻留着一只破碎的蝴蝶,美丽的蝶翼微微颤动,裙角微微飘扬的白色纱裙身后,静静地站着一只母狼,随风飞舞的毛发末端抽出细嫩的枝桠,那两只夜幕般漆黑的眼睛里盛放着两轮月亮。 陈立新突然觉得喉中一哑,她张开嘴巴,大声地喊道:“你要跟她走了吗!” 她看见屠一鸿的嘴唇一动不动,但那熟悉的声音已经传到了她心里面。 “我就在这里,从未离去。” 当她紧接着看见那具单薄纤弱的身影一点点消逝中虚无之中的时候,她终于无比真切地知道,这一切即将迎来破茧重生。 皎洁的月色升起来了,两只母狼自虚空中隐出,相伴着向海平面另一端奔去,流星在她们轻巧的足下飞逝而过,浩大的虚空之海中,无数鱼群遨游于倒置的时空之下,将这一幕送往回忆深处。 三分钟后,这一切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 冥冥之中,当脚尖触碰到地面的时候,陈立新听见内心传来屠一鸿的声音。 “针对祝吟辰的审判,将在本周周六下午三点在联合城邦最高法院开庭。” “到时候,我会去救出祝吟辰,帮助她逃出联合城邦,但之后的事,就看她自己想怎么做了。” “我知道你内心深处对这个世界还有很强的责任感,不会脱离人类的身份,因此我不会多说无用的话,但当你需要的时候,请尽情呼唤我。” “我就在你身边。” 海风还在呼啸,空气里传来咸湿的味道,陈立新恍惚了一下,身体失去重心,一不小心跌倒在沙滩上。 身体好像压倒在什么软乎乎的东西上,她听见身下传来寸头愤怒的暴喝声。 “什么叫做‘反正我现在也没干人事,也不用不做人了’啊?!屠一鸿,你个吃白食的给我回来!” 陈立新艰难地翻过身体,寸头灰头土脸地从她身下爬出来,嘴里还在抱怨着:“真是的,出差大老远一趟,居然一分钱也没挣着。” “我还以为她能从白银手里捞着什么生意呢,兜兜转转大半天,居然给她妈送了个行就跑了。” 寸头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粒,看向坐在地上的陈立新。 “这下咋办啊,一分钱没挣着,这片岛人生地不熟的,新的船抵港还有至少三天,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陈立新心里还在默默回忆着屠一鸿的话,听到寸头这么一说,她脸上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 “来都来了,要不……爱因岛极限生存三日游?” 在和寸头回去港口临时住所的路途中,陈立新忍不住回首望向她们离开的那片沙滩。 夜空静谧,海面涛声依旧,似乎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什么变化,刚才的鱼群和母狼,只是一场黄粱一梦的幻觉。 但那个人确实是不在了,回来的只有她和寸头两个人,在见证过那个失落文明真实存在过的奇迹后,双脚连同此后的人生都将重新回到踏踏实实的土地上,回到现实的生活琐事中。 她的身旁,寸头突然轻轻哼唱不知名的歌谣,比她以往唱的似乎要柔软许多,带着一种怀念的惆怅。 或许,短时间内,寸头内心也难以消解这场别离吧。 陈立新暗暗捏紧了手心。 她现在才明白,原来屠一鸿之所以总是那样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是因为在她的视线中,一切都以物质粒子的形态存在于这里,无所不在,从未逝去。 或许她从始至终都无法真正理解屠一鸿这个人,她的生死观、世界观和对个人命运的看法,都与自己截然相反。 逆行过时代的洪流,屠一鸿选择了一条解放个人绝对自由意志的道路。 而她,也要去人类社会中解放一些共同的东西了。 超越生命本质的奇迹固然伟大,但她,面对命运也有自己的做法。 寸头渐哼得内心泛起些悲伤,突然,她感到手腕一紧,侧过头,陈立新已经用力地拉住了她,那张爱笑的脸上扬起一种果敢的爽快。 “我们跑起来吧,赶紧回去吃晚饭!” 手心传来温暖的温度,寸头突然感觉心中重新鼓起了向前看的勇气。 “好!” “不过,话说这个时间应该是早饭了吧?” “……不要在意这么多细节。” 海平面那头浮起一线明亮的天光,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两个在沙滩上手牵着手的身影,向临时住所的方向远远奔去。 第88章 她再归来,身灵重塑 仿佛自一枚卵壳中苏醒,温暖而黏稠的液体包裹住全身。 静谧的黑暗中,祝吟辰微微睁开眼睛,半透明流动的液体浸入视网膜的一瞬间,她突然感到心底涌起一股无比安心的幸福。 失重的身体漂浮在这团柔软的包容中,而她的心已经沉重地坠落到了黑暗的最深处。 第122章 好想永远就这样下去,再也不要醒来。 但隐隐约约的,她耳朵里渐渐听到一些声音。 一些,无比熟悉的声音。 那是一阵喧嚣的风声,夹杂着野兽威胁的咆哮,突然响起一声女人的尖叫,紧接着过渡到翻阅书页的声音。 哗啦啦地响动着,如水龙头没关的流水声,一些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渐渐地隐入进来。 她听见母亲和父亲吵架的声音,和同学间的嬉笑声彼此呼应着,下课铃声响起,她踏在地面的脚步声逐渐变得沉重起来,瓷砖,木质地板,水泥地面……草地。 最后是海风阵阵呼啸而过。 她确实尝到了咸湿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生出无数的根系往深处侵入,心脏的位置结出了果实,散发出浓稠而苦涩的味道。 她突然很想哭。 “伊塔,伊塔。” 一双柔软的手轻轻将她抱住,指尖微凉,末端带着危险的锋芒,在危机感的潜意识深处闪烁。 “你要向何处去?” 是啊,她要向何处去呢? 她自认为是个有责任感的人,凡事都亲力亲为,尽力做到最好,几十年来从未做过对不起任何人的事。 但事到如今,无论是在虫族还是在人类当中,她都成了一个异类,一个有所隐瞒的叛徒。 是什么时候,她开始丢失了她正义的立场呢? 祝吟辰突然想起来,那个命运的夜晚。 天上的那一轮血红高悬之下,她被重伤的安提带回菌群,在彼此目光相接的一瞬间,她看到雌虫对着自己微笑,耳朵里随之传进一句话——“你的名字叫伊塔。” 名字是最短的咒。 现在想来,从那时起,她就被安提重新赋予了自由,在生而为人和生而为虫的夹缝间不断来回穿梭,成了独独属于她一个的权力。 从人类社会的钢筋水泥森林里一路走来,她的身上曾承载了无数的期盼和责任,为了人类的荣耀,为了文明的发展,为了和平的实现……她的世界被这些光辉璀璨的东西填得满满当当。 她似乎从未问过,自己想要怎么活,以及,自己内心深处真正认可的人生价值。 无论是选择成为星际特工入侵外星文明也好,帮助安提推翻旧的虫族也好,似乎都只是那两个不同语言的名字所带给她的义务,不是她自己的想法,不是她自己想要去做的事。 她可以再大胆一点吗? 说出自己内心真正想要的? 祝吟辰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突然感觉周身的空间是如此地狭隘,刚刚还无比依恋的黑暗和温暖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将她死死地包裹住,仿佛要将她沉入水底,窒息而死。 她究竟想要什么呢? 大脑传来一阵剧痛,祝吟辰痛苦地抓住了自己的胸口,她皮囊之下包裹的心脏狂跳起来,泵出大股大股滚烫的血液,带着苦涩的味道向她的全身蔓延开来,结成一张血淋淋的蛛网,将她牢牢绑缚其中,过往的回忆在她脑海中飞快地闪现过。 “伊塔,你要做的,尽可去做吧。” “记住,你们所向往之处,并非光明照耀之地,要用绝望作脚步,一步一步向前进。” “我统治此地的文明结束了,你还要出去,做你骄傲的事。” “你可用那崇高的卵巢播种,你可用那强健的躯体征服,你所要踏足之地,就是你的疆土,你所要繁衍之地,就是你的文明。” …… “伊塔,伊塔。” 冥冥之中,那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要向何处去?” 茫茫的黑暗中,仿佛要伸出手去抓住什么东西一般,祝吟辰一边大口呼吸着,一边拼命地挣扎起来。 “我想……创造一个新的世界。” “一个以我的存在为生命样本,所进化的新的世界。” “新的物种,新的自然法则,新的进化路途,要遵从我的意志诞生。” “外面的天地,正等待着我去征服。” 这就是,她将要去往的。 似乎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那温柔的声音渐渐远去,祝吟辰感到周身温暖的液体正在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带着淡淡灰尘气味的空气。 她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呼吸起来。 白色的天花板上嵌着一盏孤零零的白炽灯,光线刺眼,祝吟辰微微眯着眼睛,躺在床上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她还在这里,独自一人的监牢。 渐感觉到腹中有些饥饿,祝吟辰扶着腰,从床上坐起身,视线转移到下身被子的时候,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闯进她的视野。 祝吟辰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大腿上的伤口重新撕裂开了,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月经。 看来一会要找外面的人拿一些卫生巾了。 她掀开被子,轻轻撸起腿上的裤腿,想去看大腿上的伤口如何了,然而大腿上的皮肤却是光滑的一片,毫无伤口的痕迹。 怎么回事? 祝吟辰疑惑地站起身,走到盥洗室里,对着墙壁上的一小片镜子仔细地瞧自己的脖子,那里被电极勒出的血痕不知何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令人难以置信的再生恢复能力。 就好像她重新回到了阿努特纳星的那具身体里。 祝吟辰正想再脱下上衣看看自己的背部,门外突然响起门铃声,一个冰冷的男声随之响起,“时间到了。” 是每日早晨六点例行一次的审讯。 祝吟辰慌乱了一瞬,下意识地迈步走向门外,却又原地顿了一下,有些犹豫地看向自己的裤子。 白色薄棉布料上的血痕,像一个大写的感叹号。 “滴——识别通过认证” 门应声而开,监卫倚靠着门槛慢悠悠地抬起头,看见身着白色囚服的重罪嫌疑犯走出来,平静地望向自己。 而血液正顺着她的小腿一路流淌到地面上。 这……彻头彻尾的女性低贱原罪的象征,居然胆敢如此赤裸裸地展现在他面前! 监卫内心顿时升起一股恶寒,整个人刷地站的板正,连内心对女性囚犯微妙的幻想都荡然无存,两条眉毛下的肌肉紧紧地拧到一起。 “我需要卫生巾,麻烦您通报一下勤务人员。”祝吟辰礼貌地陈述道。 监卫厌恶地瞅了一眼眼前的女人,她居然一点羞愧和悔过的意思也没有。 “少给老子娇滴滴的,今天要是还不交代清楚,老子让你全身都流血!” 他不耐烦地骂了一句,径直转过身,朝右边走廊深处走去。 祝吟辰沉默了一秒,随之跟上监卫的步伐。 一步步血的脚印,沿着漫长而冰冷的白色走廊,由她女人的身体一路延伸踏出。 就好像在骄傲地呐喊着,她的活生生的存在。 到了审讯室,出乎祝吟辰的意料,今天的审讯官不是那个肥胖油腻的老男人,而是顾遥。 在她的印象里,顾遥是个隐藏在边缘角落里的女孩,在agpc的大小会议上从未主动发言过一句话,隐约记得好像哪个同事说过,她甚至还只是个学生。 没想到有一天,她居然也会为了人类的正义挺身而出。 祝吟辰坐到冰冷的铁登上,双手手腕也被固定在桌面上,她回头一看,背后的电刑器具已经被搬了出去,空荡荡的审讯室里,现在只有她和顾遥两个人。 顾遥坐在她的对面,丸子头发型梳得一丝不苟,她身着一身黑色的主席官方制服,成人的默认尺码套在她身上显得有些肥大,那张青春期少女平凡的脸上透出与年龄不太相符的严肃。 “咳。” 顾遥严肃地咳了一声,算是审讯前的热身。 她拿起手边关于祝吟辰释放雌虫的种种证据资料,递到祝吟辰面前,又突然示威般啪一声拍在桌面上。 “关于你所做的这一切,你有什么想交代的吗?” 祝吟辰沉默地垂下视线,将目光定格在面前的资料上,约一个月没有阅读,她几乎有些不认识上面的文字了。 顾遥慢慢地后仰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说道:“你加入阿努特纳虫族后,在新虫母教唆下选择了背叛人类,并在此前,利用自己的职位要挟上司保护雌虫,之后,又与屠启母女相勾结,计划了一系列刺杀十二主席的行动。” 突然,她猛地坐起身,上半身前倾,犀利的眼神死死盯住祝吟辰的眼睛。 “那个在外面兴风作浪的雌虫,也是你们毁灭人类计划的一环,是吗?” 白炽灯笼罩的阴影打落在身上,祝吟辰垂着头没有说话,她的脑海里渐渐想起了一些回忆。 见眼前的人一副默不作声的样子,顾遥有些失望地坐了回去。 看来袁立那家伙这次说的是对的,对背叛人类的家伙,没有什么必要进行多余的人道审讯。 “你可以对你做的一切保持沉默,联合城邦的法律会做出公正的判决。”她一边说,一边无聊地转起手上的钢笔, 第123章 话音刚落,眼前的人突然抬起头来。 “以人为唯一尺度的法律,我无法认同。” ……什么? 顾遥难以置信地看着祝吟辰,后者脸上的神色不卑不亢,仿佛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完全不需要世俗和他人认同的事实,以个体的意志否定绝大多数人集体的正义,以个人的意志来决定如何看待,以及定义整个世界。 要是每个人都像她这样,那还得了?! 顾遥紧紧地皱起眉头,她正欲开口谴责些什么,祝吟辰却比她先开了口。 “如果人类可以理所当然地用为自己量身定制的法律作为外侵和内统的工具,那人类也应当接受对手用相同的理由来反抗,甚至毁灭自己。” “从古到今,这样的事情一直在发生,只是以前的对手是人类彼此,而现在,变成了她们。” 顾遥愣住了。 “虫族的力量和欲望远超我们想象,在阿努特纳星的那段时间里,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能感受到她们强烈的野心和攻击欲。” 祝吟辰被困在桌上的双手突然一下子抓紧,她的双眼充血,眼白布满血丝,看着顾遥的眼神越来越骇人露骨。 “比如此时此刻,你知道你在我眼里的样子吗?” 在祝吟辰的视野里,四周的景象变得越来越清晰,泛着夜潮之下冰冷的薄红。 顾遥的身影在她眼前摇曳,一举一动的每一个细节都被放慢,袖口露出的手腕,脖颈处细腻如奶油般的皮肉……散发出丝丝腥甜的血的香气。 她开始情不自禁地去想象黑色布料里藏匿的鲜活□□,齿间咬入柔软皮肉时感受到的弹性,锋利边缘处溢出的血珠,一颗颗如珍珠般滴落…… 从昨晚到今天早上,她一直没吃饭。 顾遥眼睁睁地看着眼前女人的眼神变得越来越诡异,不禁被看得有些毛骨悚然,身体居然不听使唤地僵直在座位上。 这个可怕的女人,到底想做些什么? 气氛一时陷入沉默,审讯室里安静得可怕。 就在顾遥背后的冷汗几乎要将衣服浸透的时候,祝吟辰突然垂下了视线,长长地深呼吸一口气。 “你手中的那些资料,agpc对我的所有控告全不符实,无论你们还要用怎样的私刑,我绝不会认罪。” “若你真的认同法律的正义,认同和平才是人类真正的发展目标,你的精力应当放在通过零启计划的那些人身上,他们的所作所为才是造成这一切的根基。” “我只能告诉你,若你们接下来坚持对我进行审判,我绝不会以阶下囚的身份坐以待毙。” 顾遥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从未听到过如此狂妄的话。 “你究竟,想做什么?”愣了半天,她磕磕巴巴地问道。 祝吟辰站起身,平静地注视着顾遥的眼睛。 “我要以我认同的方式,重新创造这个世界。” 她的脚边,殷红的血流淌而下,在地面慢慢地蔓延开来。 就好像在骄傲地呐喊着,她所天生掌握的权力。 第89章 审判之时,黄昏已至 联合城邦a2区,同和医院。 “您好。” 听到来人的声音,前台护士顿住记录的动作,抬起头来。 顾遥手捧一大束新鲜的白百合花,礼貌地注视着护士的眼睛。 “麻烦帮我找一下叶清女士的病房。” 循着护士给出的地址,顾遥穿过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进入后院无人的花园中。 此时天气和暖,花园里草色葱茏,顾遥永远望见前方石子小径的深处,小树林里隐藏着一桩独栋。 当今十二主席之一,联合城邦最高法院唯一的首席大法官,叶清,就在里面。 原本顾遥和叶清并没有什么公事上的合作,但顾遥主动接手了对祝吟辰接下来的审判,那她就得主动来找叶清交涉流程。 “叮咚——” 门铃声响起,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从门内传来。 顾遥深呼吸一口气,试图缓解内心的紧张。 门开了,里面露出一个陌生女人警惕的脸。 顾遥礼貌一笑,“您好,我来找叶清。” 女人仔细观察了一下顾遥的样子,总算认出来了眼前的人是十二主席之一,恍然大悟地连忙让出身位,“请进,请进。” 进入整齐的客厅,顾遥将花束轻轻放在茶几柜台上,听见保姆在隔壁房间似乎在悄悄说些什么。 她给自己倒了杯水,在沙发上局促地坐了会儿。 不久,保姆匆匆从房间里面出来,脸上带着抱歉的微笑,“女主人请您去卧室里闲聊。” “好的,谢谢。”顾遥站起身。 卧室里光线明亮,布置简洁,深处靠飘窗的地方放着一张床和一个输液架,床上的老人安安静静地望着窗外。 轻轻关上身后的门,顾遥小心翼翼地抬起一张旁边的木凳,搬到床边上。 “您好,叶清……主席。” 她在床边坐下,捋了一下略长的刘海,视线却还垂在床沿边上。 顾遥小时候就很少跟着母亲出门走亲戚,因此面对生人,总算会格外紧张一些。 更何况是这样德高望重的前辈。 叶清转过头来,看见后辈这幅青涩的样子,慈祥一笑。 “找我有什么事吗,孩子?” “嗯,是这个。” 顾遥赶紧翻出挎包里的资料。 “有一些官方文件需要和您交接。”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一老一小分外和谐,共同处理完了所有的流程。 让顾遥钦佩的是,即使年事已高,叶清处理事情的见解和思维依然清晰犀利,甚至可以说,是她在十二主席里见到的顶尖之最。 将最后一份文件收入挎包里,顾遥松了一口气,接过叶清递过来的钢笔。 门突然开了,保姆不声不响地端进来一盘水果,放在门旁边的茶几上,又不声不响地出去了。 房间里再次陷入安静,顾遥转回视线,鼓起勇气说道:“叶主席,我这次来,除了必要的公事外,其实还有一些私人比较困惑的问题想要问您。” 叶清微微一笑。 “尽情问吧,孩子。” “我们该如何看待法律和正义?” 听见这话,叶清的神情立马严肃起来。 “怎么突然问这种问题?你明天就要开庭了呀,孩子。” 顾遥放在膝上的两只手紧张地捏紧,她默默垂下了视线。 “我只是觉得,法律好像不是正义的。” “我上任十二主席以来,见到过很多罪恶的事,但法律似乎很少在其中起到足够惩罚坏人的作用。” “就在前几天,我抓住了一个犯人,但她被我的下属误杀,而昨天,我又接见了一个犯人。” “她告诉我,她不承认,也不服从以人类权益以唯一尺度的法律。”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是她的话却让我想到了另一件事。” 顾遥鼓起勇气,抬起头来,她的声音越来越激动。 “法律这种出自于极少数人的统治工具,真的是保护绝大多数人的吗?” “今天,我们可以用法律来审判外星虫族,明天,我们可以用法律来审判无人区流民和下邦人,再往后,又会发生什么?” “虽然我是十二主席的一员,但我还是想说,所有的资本家和国王从来没有因为奴役他人而被审判过,相反,他们的罪行成为社会运转的一环,成为人人追求的理想。” 说到这里,顾遥的眼神逐渐黯淡下来。 “我不明白,或许……正义根本就不存在。” “这一切,都只是为了金字塔的社会秩序,能够安稳地运转下去。” “整个世界,只是一场人为的幻象和骗局。” 叶清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年轻人。 此时此刻,她似乎明白了,眼前的年轻人到底在困惑些什么。 顾遥正感到惆怅着,突如其来的,她感到双手被轻轻握住,传来温暖的温度。 她抬起头,对视上叶清慈祥的眼神。 “孩子,你说的是对的。” “整个世界,确实是一场人为的幻象。” 顾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但是它并非骗局。” 叶清的眼神逐渐变得严肃,声音也变得越发沉着冷静。 “纵观整个人类发展的历史,你会发现我们取得的无数成就,都实实在在地散布在这片星球的每一寸土地上,被记录在供后人学习的史卷中。” “这么做的原因,不仅仅是为了鼓励我们每一个人成长,也是为了全体人类能够共同发展,共同进步。” “法律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它被发明出来的初衷确实是为了维系极少部分人的利益,但在越来越多人的努力下,它保护的范畴和领域在不断扩大、细化,事到如今,越来越多的人可以利用好它。” 第124章 “人类本身并不完美,因此人为的法律同样如此,做到绝对不会迟到,绝对不会有疏漏的正义,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但法律之所以还存在在这里,正是因为我们要不断去突破这样的桎梏,在一代代人努力下,最终能够实现完美的正义。” “正义是一个坑坑洼洼的圆,文明的发展亦是如此,如今,我们或许只能通过剥削和异化下邦人来维护人类独有的正义,但或许有一天,我们可以实现双方平等的正义。” “人类和虫族,亦是如此。” 听到虫族一词,顾遥整个人醍醐灌顶,猛地抬起头。 叶清的眼神又恢复了亲和的慈祥。 年轻时,人总是会有迷茫的时候,但她们总能跨过去。 她相信,眼前的女孩一定能做出一番成就。 “谢谢您,我明白了。” 顾遥郑重地站起身,深深地冲叶清鞠了一躬。 她想,她知道明天该如何进行这场独一无二的审判了。 一周后。 蓝星新元年第三代,四月十日下午六点整,在经历了最后一轮近五个小时的审判后,agpc最高法院的审判结果在联合城邦的各大新闻媒体上正式公布。 意料之外的结果在整个联合城邦里掀起轩然大波,在新闻发布会仅仅公开了十分钟后,愤怒的人们群群聚而至,将总部大楼围得水泄不通。 a1区的商业街再次发生了大规模的游行抗议和暴力示威事件,因为虫灾失去了亲人的人们联合起来,举着横幅和亲人的遗物在联合城邦里四处奔走。 刚好就在这一天,陈立新和寸头终于漂泊过海,在寻求三河区的帮助后,穿过漫漫无人区,成功进入联合城邦。 距离安全区还有一段路程,陈立新裹紧身上的黑袍,拉紧了身旁的寸头,后者身上穿着白衬衫和大短裤,下巴抬得高高的,走路姿势格外嚣张,俨然一副铁了心挑战世俗权威的样子。 穿行在大街小巷里男性流民们投来各式各样的眼光中,陈立新暗中按紧了后腰上别着的枪。 那是刚才在黑环的两个小时前,陈红在卡车上送给她的。 突然,前方进入安全区的通道被一群闹事的暴民堵住,外围维持秩序的执行官和闹事者们打成一团,二人一时找不到出路。 正当陈立新思考该怎么办的时候,一张纸突然从前方人群的缝隙里飘了过来,在风里打了个旋儿,落在她脚边。 她下意识地俯下身子,将纸捡起。 这是一张刚刚打印出来的海报,特大号粗红的字体和人物表情夸张的插图一看就是起着某种口号和宣传作用的。 陈立新将顶上的标题一字字念了出来。 “祝虫,无恶报,亡人,不瞑目。” ……啊? 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agpc,判决祝吟辰,无罪? 下邦的fakenews吗? 看见陈立新脸上的神情,寸头一把将海报扯过来,疑惑地看起来。 “啊?!” 寸头发出一声崩溃的哀嚎。 “那我们跟着屠一鸿忙活大半天有什么意义?!” “确实难以置信……”陈立新喃喃着。 突然,远处响起一声巨大的轰鸣,山崩地摇的动静向这边传来。 地面剧烈地震颤起来,四周的人群发出阵阵惊恐的呼声,有人发出一声绝望的呐喊:“是地震!”。 一排排地基不稳的房子轰然倒塌,不幸的人们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就被埋在了废墟中。 随着灾难的程度不断加剧,现场秩序彻底变得混乱起来,所有人开始往安全区通道里冲去。 陈立新赶紧抓住寸头,跟着呼喊的人群往通道里挤。 被挤压的胸腔难以呼吸,陈立新死死抓住寸头的手,艰难地一步步往前挪,混乱中,她似乎听见旁边的人在呐喊些什么。 “飞碟……是外星人……” 啥玩意儿? 她艰难地转过头,顺着身边人的视线往天空看去。 一个巨大的圆环,笼罩在整个联合城邦的外围,悬浮在曾经被称为黑环的地方之上,散发出明亮的光芒。 而那片曾经寸土寸金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一片光秃秃的平地。 黑环,消失了。 第90章 我们向深渊凝视,窥见天光一角 外表呈现灰色、光滑的硅基质地,精巧组接的缝隙之间散发出微光。 仿佛过去书中所描绘的机械天使头上的光环,天外来客降临的启兆,静静地悬浮在人类最后的城邦之上。 在黑环消失的一个半小时后,agpc情报局紧急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各大新闻媒体上播报着此次地震的成因,大致是城市地基失去平衡后导致的一系列坍塌和地表开裂。 由于事发突然,救援计划未来得及立即展开,人们开始了自己的一系列自救行动。 水、食物、保暖的衣物和必需的生活用品,在人与人之间相互传播,安全区内外的区域成了下邦人之间互帮互助的主要场所。 就在事情发生的当天下午,联合城邦再次发生了骇人的意外。 无论是商业街上的广告大屏,人们家里的电视还是私人使用的识别器……等等,所有的电子屏幕不约而同地闪烁、崩坏,乱码组合成同一的一句话—— 【将祝吟辰带来她身边,城市就不会消失】 agpc内部召开了紧急会议,加急联电召回还在位的九位主席。 联合会议室里,弥漫着比以往更为严肃肃穆的氛围。 白银因为下邦慈善活动的事情一时间来不了;顾遥则因为刚刚完成对祝吟辰的审判,被媒体堵在法院里暂时没办法出来;周明因为得知失去了整个黑环,在家里突然晕倒,现在正在icu病房里进行抢救;尚今安则直接挂断了来电。 因此再除去这四位,剩下的五位主席全在这里了。 杨威,姜安,孙志成,袁立,张景和。 “她,是谁?” 孙志成后靠在椅背上,一只手转着钢笔,眼神里带着些疑惑。 “是【零】!”袁立激动地说道。 他腾地站起身,无比笃定地环顾一圈四周的四人。 “让我去吧,让我去跟她谈谈!我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我能说服她……” 除了袁立慷慨激昂的说话声外,联合会议室里一片安静。 周明和白银不在,张景和低着头盯着桌面,不敢多说些什么。 其他四个人以前开会时本来就老抱团,这次会议肯定不会采纳他的意见。 沉默了半晌,姜安率先开了口。 “我推测现在的情况就是,屠启带走了零启计划的核心后,将其交给了在逃的屠一鸿,屠启死后,屠一鸿启动核心,命令核心攻占黑环,想强行带走同伙。” 袁立激动的说话背景音里,杨威默默喝了口茶,并未说些什么。 孙志成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姜安的意见。 受到认同,姜安咳了咳嗓子,紧接着说道:“顾遥未经我们的同意,擅自公布了对祝吟辰的判决书,这是一码事,现在联合城邦立群情激奋,这是另一码事。” “但我们不如将计就计,借判决书之由将祝吟辰放逐入黑环里,岂不是一举两得?” 孙志成略微迟疑了一下,这做法似乎不够程序正义。 但听起来确实可行。 “但话又说回来,我们真的有惧怕【零】的必要吗,就这么乖乖地将祝吟辰交出去?” 总指挥神情突然变得格外严肃。 他双手交叉,肘部置于桌上,义正言辞地说道:“那是她应得的判决。” 孙志成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杨威,恭敬地等待他不怒自威的最后发言。 袁立自顾自激动地讲了半天,口水都要说干了,见无人理会自己,只好悻悻然地坐了下去。 张景和微微抬起了头。 在其余四人热切或迷茫的目光下,杨威沉吟半晌,缓缓点头。 “审判结果,不可修改。” …… 监牢外,顾遥抱着手不安地踱来踱去。 大门外,记者们闹哄哄的声音里突兀地响起刺耳的门铃声,她猛地转过身,一队执行官走进门,身上的制服显示他们是孙志辰身边的亲卫。 见他们径直越过自己,往监牢里走去,顾遥急忙抓住其中一个人的衣袖,厉声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领头的人顿了一下脚步,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来,冰冷的声音传进顾遥的耳朵——“孙主席让我们来执行判决结果。” 顾遥死死地拉住队员的衣袖,还是没松手,她紧接着逼问道,“你们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领头的人这下不说话了,转过身快步向监牢里走去。 “站住!” 见除了自己拉住的人外,其他的队员还在往里面走,顾遥一时气急败坏,居然直接掏出枪,指向还在往里面走的队员。 第125章 “我和叶主席之间的交接程序还没有走完,你们这是僭权执法!” 突然,她话音未落,监牢里传来一声男人的惨叫声,一个身影直直地飞了出来,用力撞击在她背后的墙面上! 落在地上的执行官发出痛苦的呻吟声,顾遥愣了一下,放下枪,往监牢内部望去。 幽深的监牢内,持续不断地发出男人们的惨叫声,仿佛栖居猛兽的洞穴,黑暗中藏着不为人知的杀戮。 空气里传来一丝血腥味。 顾遥犹豫着向监牢一步步走去,手里的枪捏得越来越紧。 实际上,就在她今天早上审判祝吟辰的时候,后者被束缚带紧紧地绑在被告席上,那时候她就观察到了,祝吟辰当时整个人的状况看起来有些诡异。 她浑身的衣物几乎都被冷汗浸透,身体微微发抖,湿润的发丝黏附在脖颈间,脸色也格外苍白,但眼眶中的瞳仁却兴奋地张大,虹膜边缘隐隐透出不寻常的血色。 虽然情况有异,但法官没有理由询问与案件无关的细节,因此她当时也就没有过问。 现在看来,她当时或许应该更警惕一些…… “砰——!” 顾遥正沉思着,一个黑影忽然直冲她面门而来,险险地从她身边掠过,巨大的动静在她身后炸开。 顾遥额角滑落一滴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在原地僵住。 幽深的黑暗中,一个高大古怪的人影缓缓走出。 那或许不能被称之为人类。 四肢和身体似乎变得比以前更纤细高大,腹部横向露脐的地方撕裂开一道浅浅的口子,在撕烂的囚服遮掩下若隐若现,露出磨砺的尖牙,缝隙间流出晶莹的涎水,顺着身体湿润衣摆,流淌到地面上。 手指末端指甲的地方和关节处显现骨化和黑化的状态,手背皮下被骨头突兀地鼓起几道,延伸形成锋利的爪。 而那头青丝已然全白,雪一般的长发几乎覆盖全身,使人无法辨别其下的面貌。 但顾遥心中却有一股强烈的预感——眼前的生物,就是祝吟辰。 而当它抬起头的时候,她就更加确信了心中的猜测。 那张熟悉的脸确实是祝吟辰的,但那眼眶内嵌着的虹膜却变了个模样,变成了和头发一样的颜色,两丸莹白的雪瞳平静地张着,使旁人不知道她究竟在看哪里。 祝吟辰紧盯着顾遥的眼睛,她右手一松,拖着的不省人事的执行官倒在地面上。 “在监牢里的这半个月以来,我独自想了很多事。”她说道。 “之前,我一直下意识地将零启计划的调查重点放在agpc上,认为这一切都是袁立和北海在十二主席内部带头挑起的阴谋。” “但现在看来,或许真相一直在我眼底下徘徊。” 说着说着,祝吟辰一步步向顾遥走去。 看着这怪物般的身体向自己走来,顾遥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枪,哆嗦着指向祝吟辰。 “不……不许动!别过来!” 祝吟辰却没停下,好似是在自言自语一般。 “屠一鸿,那个从一开始就缠上我的家伙。” “回想起一切的开端,就发生在她要挟我寻找屠启的时候,当她向我透露我在阿努特纳星上正在遭遇的险境时,在看见萧衍居然对她一无所知时,我就应该知道,零启计划,有着游离于agpc之外的,不为人知的部分。” “并非agpc策划了白柱盆地的灾难,也并非袁立一手主导了针对阿努特纳虫族的实验,而是他们背后的东西,使得他们潜意识里不受控制地选择去复刻这一切。” “巧的是,我遇见过这种状况。” 眼见着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顾遥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 那具发黑骨化的身体,和那头散发着冰冷气息的白发都让她的理智止不住地走向崩溃。 她在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眼前的画面逐渐模糊起来,一切开始不受控制地跳动、闪烁。 她看见地面像是光滑的肠壁内壁一样开始蠕动,四周倒下的男人们的身体以惊人的速度腐烂、分解、零落成泥,无数的鲜花和微小的生物从其中喷涌而出,带着浓烈的香气,将目之所及的整个世界迅速占领。 无论是植物,昆虫还是动物,彼此的文明密不可分地交缠在一起。 一种隐秘的意志主导下,建立在彼此喰食基础上的繁衍、生长和最终成为存活她者口中所咀嚼的死物,不断轮回的这一切在快速穿梭的画面中不断闪过,渐渐呈现出一个醒目的符号——一个血淋淋的子宫。 她不在乎这天上地下的生灵,她只要无穷无尽的文明。 “不!我不要!” 最后的理智之弦终于崩溃,顾遥感到自己的下腹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抓住,恐怖的狞笑在她身体内部的肉壁里响起、回荡。 身与心极度的恐惧下,顾遥持枪的虎口一紧,枪腔中冰冷的子弹瞬间射出! 祝吟辰的身体顿了一下,四周的空间随之停滞了一瞬。 当顾遥哭叫着回过神来的时候,耳中传来子弹金属掉落在地面的清脆声,在空荡荡的大厅里静静地回荡开去。 祝吟辰收回右手,看了一下因为捏住子弹变得有些炙热的手心。 里面的皮肤已经开始硬化,显示出虫族外骨骼附着铠甲一样的黑色光泽。 她看了一会儿,收回了目光,视线重新转移到顾遥身上。 后者全身瘫软在地上,狼狈不堪的脸此时泪流满面。 “我在阿努特纳星的时候,经历过两次惊心动魄的场面。” “第一次,是在名为不可复归之地的王国里,伊斯默德命令她的女儿们将我带出洞穴,使我在劫难中得以侥幸存活。” “第二次,是我在埃勒伽深处的地底复活后,不得不面对新生的虫族们,她们因玛赫的意志诞生,生来便肩负灭绝大颚的使命。” “而包括人类在内的整个蓝星,这片广袤土地上的每一个物种,似乎也遵循了同一的意志。” “用尽全力活下去,一代代生生不息地繁衍,又相继死去,是我们流淌在骨血内的东西,是不可违抗的生物本能。” “因此,我嗅闻到了她的气息。” 祝吟辰微微俯下身子,右手抬起顾遥的下巴,深深地凝视着后者的眼睛。 “屠一鸿背后的那个东西,自称是覆灭文明遗留之物的家伙,现在在哪里?” 第91章 踏出城中城,将去环中天 安全区外的一处危墙墙角下,一家人彼此倚靠在一起,用刚刚救援人员分发下来的一次性餐具分食一盆清粥。 等到晚上七点半左右,agpc应该就会派执行处过来分发今晚的毯子和帐篷了。 最先吃完的母亲匆匆站起身,吩咐家中最大的女孩照顾好弟弟,穿上家里仅剩的一件风衣。 她还得去附近的救援站里再问问,有没有找到孩他爸的消息。 女孩坐在地毯上,埋头吃着,闷不吭声。 像是和母亲赌气似的,她故意吃得很慢。 母亲就这样匆匆出了门。 四下恢复了寂静,动荡过后的废墟空地,一个人也没有。 不一会儿,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附近的危墙间,缓慢地行走着,方向似乎是向女孩家的地方逼近。 女孩虽然心中还生着闷气,身体却早已习惯听从母亲的话。 她一边呼噜噜喝着碗里的粥,一边警惕地用余光向这陌生的不速之客瞥去。 临近黄昏的暮色下,那高挑纤细的身体微低着头,向前慢慢行去,腰线处破破烂烂的衣摆在风中飘摇翻飞,雪瀑一般的长发随风飞舞,使旁人看不清她的样貌,昏黄的天光打在身体的轮廓边缘线上,衬得她整个人微微发光。 女孩咽了口口水。 她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巴,慢慢地将碗放到地上,力道轻得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那身衣服,似乎是囚服。 是上邦哪个监狱里的犯人趁乱逃出来了吗? 原来监狱里的犯人也能染发啊…… 走过陌生的危墙,祝吟辰抬起 右手,遮了一下直射来的阳光。 她微眯着眼睛,望向城外。 黑环确实是完全消失了,那片地方以往散落着乱七八糟的贫民窟和重工业工厂,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泥土平地。 暗沉沉压下来的天幕,中间显出一大块薄透的明黄色,被降临的轮环横割切过一道。 若在祝吟辰此时的角度站定,仰着头远远望去,那近乎完美的圆形轮廓将临近地平线的一轮落日框嵌于中心,仿若一只金色的眼睛。 祝吟辰知道,那就是【零】。 就在刚才,她准备逃出法院时,顾遥已经将大致的东西告诉了她。 从袁立是如何将【零】从世界生命收容所带到agpc,到agpc十二主席正式通过袁立提出的零启计划,情况大体上与她之前猜测的差不多。 第126章 但顾遥的陈述缺少了很多细节,也遗失了很多背景。 比如,【零】在被考古挖掘过程中发生的具体细节,【零】为何出现及其来源地的更多详情,以及袁立在世界生命收容所的那段时间里,屠一鸿和屠启到底做了些什么? “袁立似乎不是零启计划最初的提出者。” 顾遥抽泣着,紧紧地抱着自己蜷缩在角落里,试图离她远一点。 “我在南洋寻找屠启的时候,暗中派人去世界生命收容所里调查了一番,他们从里面的文件室偷出来了屠一鸿的个人档案,里面有她在会议室里公开演讲的备份录像带,但内容……很奇怪。” “奇怪?” “是的。” 顾遥用衣袖擦了一下眼泪,点了点头。 “里面开会的每一人,全部都面无表情,神情恍惚,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干坐了几个小时,然后画面就开始断断续续地闪烁。” 顾遥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下。 “至于屠一鸿,录像带里只能听到她在开头说了几句话的声音,从头到尾都看不见她的人。” …… 深呼吸一口气,祝吟辰拂去风吹过遮掩住视线的几缕长发,向远方的荒芜大跨步向前迈去。 是时候去会一会,这个潜藏在这一切阴谋背后的,真正的幕后黑手了。 安全区外的第一层区域是c1区,即下邦居民们的主要居住区,也是此处黑环消失事件中被殃及最严重的地区。 而更外围的c2区,则有个更通俗的名字——黑环。 以往,这里的地上是下邦人特有的商业区,地下则是周明大权独揽的地下王国,纸醉金迷的城中城,无所不有,无所不售。 只是现在,这一切都在一息之间,灰飞烟灭。 agpc派来守卫c1区和c2区边界的特遣执行官已经赶到了。 他们在空荡荡的平地外围扎起应急的帐篷,准备开始搜寻黑环里可能的幸存者。 虽然希望渺茫。 孙志成负手而立,远远注目向无人区的围墙。 他与无人区之间,足足隔离了五千四百六十平方千米的距离。 目之所及,毫无遮蔽。 仿佛胸腔也渐渐地被这片荒芜拓展开去,孙志成眼底的忧虑越来越沉重。 居然能弄出这样令人不寒而栗的景象,去南洋的那一遭,袁立到底给他们带来了什么东西? 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不应该通过零启计划。 在没搞清楚【零】究竟是何物之前,他们天真地将它把玩在手中,在牌桌上肆意妄为地畅想着它将带来的一切可能性,满心满眼都是对进化和文明的向往,却忘了,这场赌上全人类命运的终极豪赌,其背后最大的庄家,就是他们紧握在手心的,冰冷之物。 而庄家,绝不会输。 “那边那个,站住!” 身后突然传来下属愤怒的喊声,陷入沉思的孙志成恍惚了一下,立马回过神来。 好像是有昏了头的流民跑到这里来了。 下属气的咬牙切齿,那流民居然没有停下脚步,他本来就奔忙了一天,此时心中的怒火烧得更旺。 他将枪架在肩上,准心正欲对准那不知死活的流民,肩上却搭上一只沉稳的手。 孙志成重重地拍了拍下属的肩头,沉声命令道:“城内外特殊时期,不要贸然行事。” 他走上前几步,眯着眼睛顺着下属的视线望过去。 一个白晃晃的鬼影,身躯高大而纤长,昏黄暮色照拂下,浑身血淋淋般,一步步向他们走来。 从不看恐怖片的孙志成浑身打了个激灵。 他拿起左胸口袋里的的望远微型镜片,微眯着眼睛向这不速之客再次看去。 来人身上勉强挂着几条布料,看起来原衣装有些过小,因为头发过长,几乎住覆盖全身,只能隐隐看到外面露出的部分皮肤,从四肢末端、后颈椎骨处向体内逐渐黑化,随着走动的动作在身侧前后摆动的双臂,指尖处闪着锋利的光芒。 一阵荒原上的风刮过,衣襟翻飞,长长的银发飞舞在空中,露出底下覆盖住的面庞,也露出腰腹的一侧。 看清来人真容的一瞬间,孙志成手一抖,望远微型镜片一下子掉在地上。 来人的身形随之顿了一下,突然加速向他们这边走来。 一开始是快步走动,而后渐渐的,在荒原之上的风声喧嚣中,在金色落日的光辉普照下,不断加快速度,以惊人的速度飞驰而来! 孙志成抖着双腿,颤颤巍巍地退后几步,大声命令道:“不要拦她!” 他顿了一下,又赶紧补充道:“掩护我!掩护我!” 四周的执行官们都紧张地架起了枪,几十个黑洞洞的枪口直指向不速之客的头颅! 她腰腹微弓,下俯的上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掠过大片的平地,带起急速的风声,闪电般在或近或远的执行官队伍里穿梭,直逼队伍的前线而来。 握紧汗津津的拳头,孙志成此时此刻像个僵硬的木人,他又紧张地喊了一声,“不要拦她!” 只一瞬间,祝吟辰就来到了他身后。 好像连风声也停滞,后颈覆上一阵冰冷的气息,短小呈钩状的足尖无声无息地停在地面,碾动微小的砂石。 孙志成吞咽了一口口水,缓慢地举起了双手。 他的耳畔传来冰冷的声音。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找,找幸存者……” 孙志成的身体颤抖起来,冷汗几乎将他背后的衣服浸透。 在这样近的距离之下,他更加确信了自己方才第一时间的判断。 身后的这个家伙,确确实实是祝吟辰,一个不知为何突然变异了的,非虫非人的怪物。 祝吟辰盯着孙志成的眼睛足足有几十秒。 在确定后者没有说谎后,她才慢慢地收回了视线。 她仰起头,望向天空。 她们身处的这块地刚好在那巨环下方,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地面上,将她仰视的视野覆上一层阴影。 地平线的那边,太阳要落下了。 感到四周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些,孙志成暗暗松了一口气。 老实说,他刚才明明是想放祝吟辰直接过来黑环这边的,没想到大半天过去了,【零】居然还没收她,亏他等了这么久。 总之现在祝吟辰是在黑环了,【零】会打算怎么做呢? 孙志成悄悄瞥着祝吟辰的身影,一时间心中有些焦灼。 “【零】在里面吗?” 啊? 看着祝吟辰突然直视过来的目光,孙志成内心慌乱了一瞬。 怎么回事,她老老实实待在监狱里这么久,是怎么知道【零】的? 可恶,他知道了,一定是那个顾遥搞的鬼!她一定把他们背后做的事,他们所有的计划全都告诉这个女人了! 怪不得她既没找回屠启,还直接宣判了祝吟辰无罪! 既然十二主席里面有内鬼,那事到如今,他也无法再将祝吟辰欺瞒下去了。 他尴尬地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的答案,祝吟辰再次望向天空。 嵌框在一轮完美圆形中的,冰冷而又沉重的颜色。 原来在蓝星远离重工业和城市的地方,还存在着这样迷人的夜景啊。 是什么时候,她开始频繁地去注意夜空的呢? 她突然想起来,嵌在漆黑夜幕上的那一轮血色。 在她命中注定见到安提的第一眼起,她的命运就已经深陷入了未知的漩涡中。 实际上,【零】什么都不用做,是她自己,有了必须要上去的理由。 【零】所精心编织的她内心的渴望,便是通往这环中天的绳梯。 闭上眼睛,祝吟辰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将右手抬到自己面前。 等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闯入眼帘的是手心那寸已然全黑的皮肤,里面不断地生出一股股纯白的气流,在风中肆意地向四周流泻开去,宛若水中翩翩起舞的丝绸。 包括孙志成在内,现场的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 心中终于找回了那股熟悉的感觉,祝吟辰收回目光,右手向身侧一挥,随着她的动作,无数的枝芽扑簌簌地抽出地面,以可怕的生命力疯长至半空中,张牙舞爪地颤动着,一簇簇透露出肉眼可见的疯狂和渴望,争先恐后地向空中的那轮巨环抓去! 祝吟辰趁机抓住一株生长过来的藤蔓,她腰腹用力,在半空中荡过去,双足蹬在最粗壮的那根藤蔓上,一个灵巧的翻身,稳稳地站在藤蔓之上。 凭借这蓬勃生长的植株,祝吟辰就此向天上去。 第92章 她已知真意,愿循心而寻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湿润的空气贴近视网膜,身心都因此变得平静而放松。 身下传来一阵冰冷的触感,祝吟辰坐起身,开始观察这片新的地方。 第127章 大平层的空间、全封闭的玻璃舱,地面是一整块极薄极透的磁悬浮屏幕,表面上若隐若现地流淌着淡淡的电子流纹。 在整个舱体的中央,一颗光华璀璨的凝星静静地悬浮半空中,明亮的光芒中嵌着一个小小的黑洞,无数肉眼不可见的物质粒子正在被吸纳其中。 祝吟辰望了望四周,这里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看来这片地方就是天空巨环的中心,隐形的屏幕既隐藏了内部构造,又折射了天空,给地面上的人中空的假象。 因此实际上,所谓的天空巨环,实际上是一个巨大的、以【零】为核心的能量虹吸装置。 此时此刻,整个联合城邦就在她们脚下。 时间紧急,祝吟辰一步步向前方的凝星走去,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凝星散发出柔和的光芒,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我要你回到阿努特纳星,帮助我重新取得纳姆的基因密码。” 听到纳姆这个词的一瞬间,祝吟辰大脑触电般传来一阵剧痛。 昔日的景象漩涡般在她脑海中浮现,安提、恩基,伊南娜……熟悉的身影和过往激起各种各样的情绪,在她内心疯狂地搅动。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面上,身体开始止不住地发抖、战栗。 为什么【零】会知道那个名字? 她内心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 或许发生在她身上的这一切,早在遥远至前代的文明,就已经开始了最初的预谋。 祝吟辰死死地咬住牙关,豆大的汗水从她的额角滑落。 她重新集中起精神,开始调动全身的纯露治愈自己。 三分钟后,她感觉到稍微好了一点。 此时此刻,她浑身已然是大汗淋漓,勉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为什么……?”她喉咙里发出虚弱的声音。 “因为这个世界,需要重生。” 这一次,祝吟辰听出来了。 眼前这个【零】发出的声音,居然跟屠一鸿的极为相似! 不如说,是将屠一鸿的声音和另两个不知名的女人的混合到了一起。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难道屠一鸿已经被【零】吸收了吗? 凝星静静地闪烁着,无数的光点散落在它身边,像是一团小小的星云,其中蕴藏着一个小小的宇宙。 似乎是看出了祝吟辰眼底的疑惑,【零】平静的声音继续从其中传来。 “人类,你或许对agpc十二主席为什么会通过零启计划,而我又为什么会出现在你们面前,感到非常好奇。” “很简单,因为我们对这颗星球,都怀有保护的责任。” “agpc之所以会做出如此决定,是因为他们面临的一个最紧急的事实是,整个蓝星现存所有的淡水资源,将会在五年后完全耗尽。” 祝吟辰心中一颤。 “所有的不可再生能源,石油,天然气和煤炭等等,都将在二十年后耗尽,大部分的稀土矿,也都将在十年内完全耗尽。” “从战前二十五年算起,一直到现在,蓝星的全球气温已经上涨了五到六摄氏度,热带雨林和海底的珊瑚礁死去了五分之三的面积,因为不择手段的大规模战争,全球的农业用地退化了百分之七十五。” “从战后起,蓝星正式进入了第七次物种大灭绝时期,全世界每天有一百零三个物种灭绝,每小时有四个物种灭绝。” “几乎每一寸土地都受到了战争的严重污染,有害的剧毒气体在大气中弥漫,而人类正聚居在仅存的良地上,为了生存,不得不继续污染最后的净土。” 凝星闪烁了几下,慢慢地向祝吟辰飘去,后者下意识地伸出右手,凝星就落到了她的手心上。 祝吟辰静静地注视着【零】,就好像注视着一个亮晶晶的愿望。 【零】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来自前一代湮灭的文明,埋没在风雪之中,是你们的先驱许下了一个愿望,用生命将我唤醒。” “她希望我,可以给你们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作为统治【基码】的母芯片的核心,我有着重组和分解数据的能力,无论是物质、能量,还是意识,我都能自由地控制它们的形态变化。” “然而,宇宙之外那场空前的灾难将我的文明彻底毁灭,不仅使我失去了大部分的基因密码,也极大地衰弱了我的能力。” 听到这里,祝吟辰若有所思。 听起来,前一代文明曾经不仅是与其他的星际文明,还与阿努特纳星的虫族发生过战争。 【零】所拥有的能力,大概就来自于对阿努特纳虫族的基因提取。 可是,前代文明是通过怎样的手段得到纳姆的基因的呢? 祝吟辰的脑海里突然闪过阿努特纳星上的那片无比壮观的白柱盆地。 无论是什么样的手段,那一定是一场空前震撼,无比惨烈的战争吧。 突然,她感到手腕上传来一阵柔软的触感。 祝吟辰下意识地看过去,那颗凝星中央居然开出了一株小小的嫩芽。 不掺杂一丝杂色的新绿,叶肉表面柔嫩细腻,根系洁白如玉,自那眼珠般大的黑洞中生出。 过往无数个瞬间穿越而来,电影、书籍、画本、海报……都描述过这样可爱的画面——末日的土地上,奇迹般地生长出一株嫩芽。 只要是关乎希望与生命的,都承载在这一株新生的嫩芽上,以最接近人性正面的纯粹、真诚、美德,表白出【零】内心最诚恳的话语。 “因此,祝吟辰,” “我真诚地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为拯救全人类,乃至全世界的生灵,做出一份贡献。” 注视着手心小小的嫩芽,祝吟辰沉默了很久很久。 天空高处的风声甚是喧嚣,阵阵呼啸着穿过地面的电子屏幕,如波涛般流过她们四周,冰冷的空气充斥在舱内,四肢和心脏仿佛结了冰般,一寸寸地冷却下来。 就在一阵风吹过发尾的时候,祝吟辰突然开了口。 “【零】,你有控制物质粒子的能力,是否说明,包括人类在内,整个蓝星上的物种,实际上都是你曾经的造物?” 没有一丝迟疑,【零】平静地回答道:“是。”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零】发出一阵温柔的笑声。 “母爱没有原因。” 祝吟辰松了一口气。 她将手向前一送,凝星随着她的意慢慢飘了回去,重新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祝吟辰转过身,环视一圈四面八方的天空。 c1区的重工业工厂排出的气体高高地升入、融合进苍白的天幕,没有一只飞鸟在这里翱翔。 包括人类在内,其实一切都在死去。 “【零】,你是创造了这一切的母亲,作为诞生在其中的生命之一,我非常感谢你的创举。” “但是,你没法用这个社会鼓吹的那一套来欺骗我。” 祝吟辰转过身,犀利的目光直视【零】的显现——那颗光辉璀璨的凝星。 “真正的母性并非无条件的关爱,而是自我实现的欲望。” “我见过为了建立新的帝国而接受卵的母亲,见过为了虫群的发展绞杀幼崽的母亲,见过仇恨孩子的母亲,见过保护孩子的母亲……她们中的每一个,都各有各的不同之处。” 【零】静静地沉默着。 “关爱也好,惩罚也好,抛弃也好,都是她们实现目的的手段。” “哺育后代如此单纯的事情,绝非是母亲的目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去爱一个从未见过,甚至根本不了解的人。” “因为,母亲并非是在哺育那个陌生的生命,而是在凝视,自己内心不断膨胀的欲望。” 祝吟辰一步步向【零】走去。 “你说,你是因为人类的愿望,才选择重现这世间的。” “但实际上,你是因为自己的愿望,才选择在人类面前降临。” 祝吟辰伸出一根手指,直指向悬浮在半空中熠熠生辉的凝星。 其中心的黑洞漩涡般流淌、旋转着,还在不断吸收着一切物质。 “不是先驱选择了你,而是你,选择了先驱。” 风声阵阵,在陷入沉默的舱内不断地穿梭。 外面的天空底部渐渐显出一片薄透的洁白来,地平线那头露出明亮的一线,昭告黎明的即将到来。 天,就快亮了。 【零】突然轻轻地笑了。 听见这声音,祝吟辰内心更加确信了,这声音确实有大部分来自于屠一鸿。 看来屠一鸿已经被【零】吞噬了。 没有可以和过去发生的一切相对证的人,从今往后,她只能独自揣摩【零】所说的话是真是假。 毕竟,现在看来,【零】绝非agpc所以为的那样,是个可以任意利用的工具,恰恰相反,它拥有极其强大的自我意志。 第128章 “人类,听着。” 【零】突然说道。 “我们都知道,你无法挣脱自己内心的声音。” “无论你是虫族还是人类,你确实在乎着这片土地,在乎着这片城市里的每一个人。” “而我从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 【零】的声音倏地变得冰冷。 “你做出的行为,将会决定这片城市,连同藏在里面的所有人类一起,是否会消失。” “实际上,我完全可以选择放任你们被虫族毁灭,等待物种大清洗后产生下一个可以适应新环境的,新的种群,继续发展新的文明。” “只是我的时间,已经不足以让我等到下一轮的清洗循环,所以,我才选择回应了那个人的愿望。” 祝吟辰突然觉得内心有些刺痛。 她终于承认,原来她内心深处最不愿意去见到的事情,就是【零】居然用这样的方式来威胁自己。 难道【零】真的对她所创造的这一切都没有感情吗? 即使母亲有着自己做事的理由,但孩子总会在内心期盼着母亲的爱意。 纵观古来今往,蓝星上发生了无数次大大小小的灾难和战争,深陷在绝望之中的人们,总是会祈祷神明的庇佑,在临死之前,渴求母亲温暖的怀抱。 人类,和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生灵,它们的喜悲,它们的生死,甚至于它们无可救药的毁灭,难道都从未被这一切的造物主所在乎过吗? 多么冰冷的世界啊。 “你……” 祝吟辰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剩下的句子却卡在喉中,失去了声音。 她垂下头颅,默默地咬紧了后槽牙,悲伤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开来。 她要用什么理由,来谴责【零】的所作所为呢? 人类社会之外的世界没有法律,没有任何办法,可以用律条或是人伦道德,谴责一个母亲对孩子的不闻不问。 可是,她没有办法做到就这样放下。 她不甘心。 “我想,你似乎弄错了一些事。” 【零】突然发出声音。 祝吟辰心中一惊,她猛地抬起头,凝星散发出的光芒闯进她的视线,在视网膜上折射出一片明亮的弧光。 下一秒,右眼的世界就陷入了黑暗之中。 “啊——!” 祝吟辰捂住自己的右眼眶,痛苦地跪倒在地上。 她急忙调动全身的纯露,重新生长失去的右眼。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以至于她甚至来不及防备。 不,或许防备也根本抵挡不住【零】的攻击。 纳姆的基因密码,其中到底蕴含着怎样的能量,她几乎不敢去想象。 左眼被泪水所模糊的视线里,她隐约看见地面上躺着一只眼珠。 虹膜银白如一只雪贝,只是表面的视网膜看上去失去了些活性的光泽。 “几千年以来的人类,都不约而同地热衷于同一个神话。” 【零】冷冷地开了口。 “最初的人类,以神明的身份,创造了后代的所有人类。” “我想,这或许是统一在人体内的物质,导致了这一集体的臆想。” 凭借着重新生长出来的右眼,祝吟辰看见凝星身边悬浮的光点开始聚合成一道星环。 地面上的眼珠开始慢慢分解,无数的物质粒子渐渐隐没入人肉眼不可见的虚空中去。 但或许是因为她此时并非完全的人类,因此这片景象在她眼中变得有些不同——她清晰地看见,曾经组成她右眼的每一个物质粒子,都沿着一种规律的轨道,被飞快地吸纳入星环之中。 随着眼珠的逐渐消失,【零】的声音变得越发冰冷。 “在观测到宇宙最初的那场大爆炸起,你们就应该了解到一个事实。” “从一开始起,这颗星球的主人,乃至整个宇宙,并非人类,或是其它的生灵。” “而是它们。” 随着【零】的声音消失,祝吟辰突然睁大了眼睛。 每一颗物质粒子,在虚空中静静地闪烁、游离。 她视野中的世界,每一寸空间,每一块玻璃,或是掠过的飞鸟,都在熠熠生辉,散发着电流般彼此接触的光芒。 组成这一切的,正是那些微乎其微,肉眼不可观测到,却实实在在存在着的粒子们。 它们充盈在每一寸空气中、水中、泥土里,实实在在地填满了整个宇宙。 每一次呼吸,就是宇宙悄无声息的一次波动。 “你们的神话,从某个角度来说,可以说是真实的。” “所谓神明,就是将游离的物质聚合起来,以自我的存在所定义的法则组合成新的实体,又将其释放出去的存在。” “我的本意并非做你们的母亲,又或是神明,而是宇宙间一切数据的统领。” “你们的母亲,已经死去。” “你们的神明,与你们无关。” 说到这里,凝星突然爆发出一阵明亮的光芒,整个世界顿时亮如白昼。 视网膜顿时传来针扎般的刺痛,祝吟辰急忙捂住了双眼。 混乱中,她听到耳畔的风声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四周乃至头顶上的位置,高空中寒冷的流风疯狂地流窜、呼啸,将她的头发高高卷起,她的身体也开始失重,仿佛被一股强大的吸力拉拢,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上浮去。 “去吧,人类,不要向我祈祷!” 她的内心突然响起【零】的声音,在意识的空间中空灵地回荡。 “去你向往的地方,给我你内心最真实的答案吧。” 第93章 她们的隔阂 睁开眼睛的一瞬间,黑暗如潮水般涌入瞳孔深处。 祝吟辰睁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天花板,视力渐渐地适应了黑暗。 四周黑糊糊的景象带给她一种熟悉感,她摸了一把身下,感觉到微凉、平滑的触感,迅速察觉这是回到了她在埃勒伽什的卧室里。 【零】居然知道她在阿努特纳星上居住的地方吗? 祝吟辰坐起身,望向虚掩的门缝。 外面走廊的珊瑚荧光隐隐地照射进来,身处于地底之下,总让虫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她向门外走去。 走廊里静悄悄的,一个走动的阿努也没有,地面流淌着一层约齐脚踝深的积水,波纹一圈圈从走廊的左侧扩散到右侧去。 她蹲下身子,伸出手指触摸了一下,指尖传来温暖、粘稠的触感。 这感觉似乎有些熟悉。 祝吟辰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积水的水源来处,随即站起身,向走廊左侧走去。 她原以为水源是从上层流下来的,然而出乎她的意料,水源来自于下层,地底的更深处。 也就是巢房区。 她隐约记得,在埃勒伽什和百骨战斗的那段时间,拉姆们总是将伤员们送去那里面,她们发现里面存放的卵有减缓痛苦的功效。 这样重要的地方,居然溢出这么多来历不明的水,难道出了什么事吗? 话说回来,一路上走到现在,她居然连一个阿努也没见到…… 祝吟辰脚步越发急促起来,等她下到巢房区的入口处时,走廊溢出的积水已经与她大腿的一半齐平了。 她深呼吸一口气,慢慢地趟下水去。 水下的光线很昏暗,深处散发出珊瑚的荧光,祝吟辰循着光亮游进巢房区里,看见数不清的卵被齐齐整整地堆在墙壁上类似蜂巢建筑结构的格子里,外层的卵膜表面流淌着淡淡迷离的光泽,像一颗颗少女存放在化妆盒里的珍珠。 她赶紧游过去,小心翼翼地取下这些可爱的卵,检查它们是否有恙。 看起来似乎没有大碍。 祝吟辰微微皱起眉头,回头望向出口的地方。 即使此处状况已经如此不寻常,还是没有阿努进来看一眼。 耳畔警惕地察觉到一声微响,手心突然传来一种别样的触感。 祝吟辰惊讶地转回视线,看见她捧在手心的其中一颗卵,居然开始微微地颤动起来,卵膜的表面出现几道裂痕。 是幼虫要出来了! 她手忙脚乱地放下其她的卵,紧盯住动得最厉害的那一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裂缝开得越来越大,祝吟辰眼看着一只被黏液包裹着的虫足从其中慢慢地踏出,而后是第二只,第三只…… 明明是在水中,她却感到全身冒出一阵冷汗。 这是……新的阿努种类吗? 怎么会有这么多只虫足? 视线里的裂缝还在扩大,她甚至可以看见里面生物的小半个头部了,蜷缩在数不清的、一排排向内卷的虫足内部,如一个半裹的球。 她的心狂跳起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出口。 还是没有阿努来。 不对,不对。 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咔——” 一声微响传进耳中,她心中一紧,知道手心那可怕的生物已经破卵而出。 第129章 她的身体倏地变得僵硬,脖子生了锈般不得不一点点转回视线。 目光接触到破碎卵壳的一瞬间,一团张牙舞爪的黑影尖叫着,猛地向她的脸扑来! “啊——!” 祝吟辰猛地睁开双眼,闯进眼帘的俨然一片坑坑洼洼的石洞壁顶。 原来是梦。 她松了口气,摸到身下的石台,正想坐起身,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幽幽的低语。 “你醒了。” 祝吟辰的身体顿时僵住。 良久,她才慢慢地坐起身,环顾一圈昏暗的四周。 她突然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其实从来没做好面对她的准备。 “……安提?” 祝吟辰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 “是我,伊塔。” 前方一片黑洞洞的虚无中传来熟悉的声音,仿佛有了实体般,在冥冥之中向祝吟辰靠近。 “我深居地底,已将你从死亡中夺回两次,孤独和悲伤一次次将我的心腐蚀。” “你睡了太久太久,我寻遍冥土,始终不知你究竟去往何处,直到现在,这颗心才算终于安定。” “告诉我,伊塔。” 明明眼前空无一物,祝吟辰却感到自己的左肩无声无息地沉上一份重量,耳畔响起浅浅的呼吸声。 “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 “……” 仿佛一双眼睛冥冥之中将她的内心窥视,祝吟辰紧张得几乎无法呼吸。 良久,她才试图慢慢放松下来,故作平静地说道:“我只是睡了一觉。” “是吗?” “应该吧。” 祝吟辰站起身,注视着前方的一片漆黑。 “或许是玛赫做了些什么,我自从上次在战场上昏过去后,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昏暗的洞穴里暂时陷入了沉默。 祝吟辰正想再开口说些什么,耳边却轻轻响起一声叹息。 “你走吧,伊塔。” 她下意识地迈开步子向外走去,就像她上一次离开这里一样,只是这次没有伊南娜可以转移她的顾虑。 这一次,她必须正面去面对和安提之间的关系。 无关新旧阿努更替的战争,无关伊南娜背地里酝酿的阴谋,也无关【零】和纳姆之间的纠纷。 从一开始,她们的相遇本就是一场谎言。 临走到洞口,祝吟辰突然忍不住回了头。 “如果你觉得太孤单的话,我一定会再来看你。” 说话声在洞穴里低低地回荡开去,然而她等了很久很久,却没能等到安提的回应。 她最后再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洞穴,沉默地转身离开。 就在她走后,一具沉眠的身体在石台之上渐渐地凭空出现。 雪白的发丝覆盖全身漆黑的铠甲,双手平静地交叉于胸口处,睡颜静谧,银白的睫毛微微颤动。 毫无疑问,这就是伊塔……在刚才的那个“伊塔”醒来,再一次离开之前。 身体,有两具。 灵魂,却只有一个。 洞穴里突然响起四面八方的风声,如一场封闭的风暴,深处的黑暗倏地聚集起来,融合成一具漆黑的阿努虫体。 安提向石台上的身体一步步走去。 锋利的指尖划过渐渐变得苍白的脸颊,她看到胸口的地方平静下来,肋骨下的心脏显然已经不再跳动。 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陪伴在这具身体身边,她甚至祈求过纳姆,能够将她重新带回她身边。 然而命运给出的答案比她想的更残酷。 她究竟,失去了谁? 是她血浓于水的姐妹,还是她素未谋面的女儿? 洞穴内响起一声沉重的叹息。 安提坐到石阶上,上半身倾斜过去,轻轻靠在石台的边缘。 “伊塔啊,留在我身边吧。” …… 沿着和伊南娜上次挖出来的洞,祝吟辰匆匆赶到埃勒伽什时已经临近傍晚了。 海滩上残留着一片废墟,大颚和百骨今天的战争已经结束,拉姆和小虫们正在清扫战场,治疗伤员。 白色的浪花打着卷儿,一阵阵扑过来将沙滩上血的颜色冲淡,海天相接的一线,那轮血色正在渐渐升起。 祝吟辰奇迹般重新出现的那一刻,第一个目击到她的拉姆很快就将讯息传遍了整个埃勒伽什。 “出于战备特殊状态,我们重新建筑划分了内部的区域,聚居区往下移了一层。” 拉姆将房门打开,看着房内陌生的布置,脸上出现有些抱歉的神情。 “这是您新的住所。” “没事,辛苦你们了。” 祝吟辰走进房间里,四处打量了一下,里面的布置与以前的其实并无二致。 拉姆们真的对自己的建造能力太过于谦虚了。 拉姆见祝吟辰脸上并无半分不满的神情,遂向后慢慢退去。 “那我先离……” “对了,等等!” 祝吟辰突然转过身,一把拉住拉姆的胳膊。 “这段时间,下面的巢房区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听到这话,拉姆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没想到伊塔不见了这么久,居然还知道埃勒伽什内部的情况。 “是的。” 听到拉姆这么说,祝吟辰心中一紧,拉住拉姆的力道稍加重了些。 “百骨的繁殖季到了,巢房区在前段时间遭到了大规模的寄生入侵。” “寄生……入侵?” 祝吟辰还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卵还会被入侵。 “是的,这是玛赫阿努萨发动的新一轮进攻,卵体的百骨们藏在海水里,入侵到埃勒伽什内部的巢房区,而后寄生入卵,窃取内部的□□和营养。” 拉姆脸上的神情逐渐严肃起来,而后突然变得放松下来。 “不过您现在无需担心,南纳阿努萨正在解决这次危机。” “南纳?” “是的,”拉姆脸上浮现一个微笑。 “就是她在战场上将您从埃勒伽(此处指死亡)手下夺回。” 在拉姆的提醒下,祝吟辰逐渐回想起来。 那一天,在战场之上,她在关键时刻被agpc突然强制回溯,她因此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就在她即将栽倒在地的一瞬间,一双柔软的手,在背后将她轻轻抱住。 “原来是她……” 祝吟辰恍然大悟,立刻踏出房门,向走廊尽头走去。 救命之恩,她可要亲自去好好感谢一下。 “您要去见她吗?” 身后传来拉姆的声音,祝吟辰顿时感到手腕一紧,她回过头,原来是拉姆拉住了她的手。 拉姆脸上的微笑不变。 “我忘了跟您说,她是安提的第二个女儿。” 祝吟辰感到脑子里突然嗡地一声。 “现在您重新归来,两位阿努萨的合作一定会重击百骨的气势。” 说到这里,拉姆突然顿了一下。 她扶住耳廓的内扣骨甲,似乎是在接受其她拉姆传来的讯息。 十秒钟后,她重新开了口。 “顺便向您说一句,得知您的回归后,伊南娜阿努萨正在从空居向埃勒伽什赶来。” “说起来,空居最近也……” 听不清接下来拉姆说了些什么,祝吟辰只感到整个虫有些恍惚。 第二个……女儿? 第94章 徒劳未见她,将去庆功宴 踩着干燥的石阶,一步步往下走。 越是深入地下,四周的光线就越晦暗,祝吟辰微眯着眼睛,向对面的走廊深处望去。 两侧延生过去的珊瑚丛群荧光下,依稀可见巢房区的入口处聚集着四五个拉姆,她们怀里似乎都抱着些什么。 “你们在干什么?”祝吟辰走过去。 几个拉姆回过头来,祝吟辰看清了,原来她们各自怀里抱着几只刚刚孵化出来的幼虫,彼此软趴趴地堆叠在一起。 “我们在清理巢房区内部的寄生体,将幸存下来的卵和幼虫运到下一层。” 拉姆微微低头看向怀里的幼虫,调整了一下怀抱的姿势,“这些是最后一批。” “原来如此,辛苦你们了。” 祝吟辰微笑着向拉姆们点了点头,然后向黑暗的巢房区内走去。 她的身后突然响起拉姆的声音,“您是来找南纳阿努萨的吗?” “是的。” 祝吟辰回过头,看见一个拉姆站在纷纷往外走去的拉姆们中间,静静地看着自己。 “在您到来之前,她先行一步离开了。” …… 再次回到自己的房间,祝吟辰坐到床上,心中无端地松了一口气。 虽然不知为何南纳这么巧就先离开了,但平心而论,她确实还没想好用什么心情去面对这位救命恩虫。 这位……妹妹。 祝吟辰慢慢地躺倒在床铺上,银白的发丝披散在光滑平整的石面上铺就的巨羽毯上。 第130章 她默默地望着天花板,困意阵阵袭来,将两片眼皮压得越来越重。 仔细想想,对于任何一个物种来说,生育其实都是一个非常紧张不安的时候吧。 在黑暗冰冷的地底独自生下南纳的时候,安提会想些什么呢? 她会不会有些害怕?会不会感到孤独,甚至后悔承担这样不公的苦痛? 悲伤如冰冷的暗河般在心底蔓延开去,祝吟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如果那个时候,她能陪在安提身边就好了。 那样的话,她说不定也能提前跟南纳更熟悉一些。 突然,一个想法闪电般在她脑海里划过。 会不会,南纳其实是故意躲着她的? “伊塔!” 砰的一声,门扉被一股外来的力量大力推开,祝吟辰心中倏地一惊。 她猛地睁开眼睛,整个虫腾地从床上弹起来,门口站着的伊南娜顿时闯进她的眼帘,如一个惊心动魄的感叹号。 伊南娜还是那副熟悉的老样子,身上传来一股醇香的酒气,显然是刚从空居的宴会里赶来。 她笑着向祝吟辰走去,将后者一把揽入怀中。 “你能从埃勒伽手中回来,让我格外高兴!” 祝吟辰下意识挣扎了几下,然而温暖的发丛还带着来客马不停蹄赶来的体温,火红的颜色将心口微微灼烫,顷刻间,原本漆黑一片的房间似乎都变得温暖起来。 往昔的种种景象在脑海里闪过,祝吟辰微微一怔,最终还是放下了往外推的手。 其实和伊南娜相处的那些日子,也不算太过糟糕。 她沉默了一会儿,等待伊南娜松开手。 “还没战胜纳姆的那一天,我当然不会死。” 听见祝吟辰这句话,伊南娜微微一挑眉,唇角有些玩味地勾起。 “你现在能说出那个名字了?” “你早就知道我的来处不对劲,我也知道,你绝非真心追随安提。” 伊南娜的神情立马严肃起来。 “是合作。” “……” 祝吟辰站起身,上前关上房,而后转过身,抱着手注视向伊南娜的眼睛。 “所以以后,这种问题就没必要问。” 伊南娜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向祝吟辰走去。 祝吟辰提高警惕,身体保持不动。 就在二虫几乎贴近的一瞬间,祝吟辰呼吸一窒,伊南娜却径直越过了她,打开房门向外走去。 祝吟辰有些疑惑地看向伊南娜的背影,下意识问道:“怎么了?” 伊南娜却好像是故意不理她,脚步一个劲地向外走。 祝吟辰心中一急,上前紧赶几步拉住对方的手腕。 “如果是在生气我没理睬你的关心的话,我道歉。” 听到这句话,伊南娜脚步顿在原地。 尴尬地等待了约十余秒后,祝吟辰听到伊南娜带笑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睡个好觉,下一个夜潮降临之际,空居将会有一场美妙的宴会。” 伊南娜微微转过头来。 背景走廊忽明忽暗的荧光照射下,祝吟辰依稀看见,后者的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 “属于你的庆贺宴,要来么?” …… 天刚蒙蒙亮,祝吟辰因为从安提那边醒来后本来就没怎么活动过,整个虫的精力和能量都过剩,因此醒得也格外早。 她准备吃早饭的时候,拉姆们甚至还没有起床。 独自去上层的菌落摘了一些菌落,又拿了一大块肉,祝吟辰独坐在房间里吃完这顿朴素的早饭。 之后,她又去海滩上散了会儿步,沿着岸边摘了一束银贝草。 这种植物喜湿热,常在夏季的海滩礁石堆里成簇出现,花朵开始时散发出类似于蓝星上新鲜石榴汁的香气。 银贝草的叶片呈现圆润的卵形,夏季开淡紫或白色的小花,成簇如星,扁圆蒴果成熟后蜕皮,露出半透明银白色“贝壳”。 光线照射下,“银贝”如一片片月光洒落,果荚通透轻盈,两片轻薄的外壳呈现雾感质地。 由于其干燥后的果荚可保存数年,其香气又有安神助眠的功效,拉姆们有的时候会将其制作成装饰物,放置在阿努们的房间内。 抱着花束,祝吟辰向空居的方向走去。 路过那个心心念念的地方时,她蹲下身子,将花束放在不易察觉的洞口旁,期盼它的香气能奇迹般地传达到那个虫的身边。 下一次,她一定会整理好心情,亲自带着花束去看她。 差不多到了中午的时候,祝吟辰总算赶到了空居。 这一趟,她昨个夜潮还特意拒绝了伊南娜派大颚来接她的邀请,就是为了锻炼一下这具身体,再把她们来时的路走一走。 瀑布激荡的水汽在悬崖附近漫延,沾湿全身的铠甲,祝吟辰微眯着眼睛,向空居巨树望去。 这里似乎比她和安提之前来的那段时间更热闹一些。 繁花簇锦,阿利都们有的将巨大的花瓣卷裹抱在怀中,有的提着几罐五颜六色的花蜜,在巨树丛间飞来飞去,空气中飘来阵阵甜蜜馥郁的香气,暖和的天光折射在湖水上,荡漾起一圈圈波光粼粼。 巨树底下的水上宫殿,边缘低矮的木质平台上站满了抱着罐子的阿利都,一个个都向湖水那端翘首盼望着。 祝吟辰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仔细一瞧,原来湖面上还飞着一些小虫。 她们的翅膀灵巧地上下翻飞,飞快地采集着浮在水面上的气生根植物水上兰的花粉,一只只不断地在阿利都们怀里抱着的罐子和花蕊间来回折返。 是在准备酿酒的原料,还是采集过冬用的花蜜? 祝吟辰就这么站在原地继续看了一会儿。 不久,一只眼尖的阿利都及时发现了她,他赶紧在家门口放下花瓣,直冲她飞来,一分钟左右后,轻盈地停在她身旁。 一阵风掠过,阿利都的羽毛擦过身侧,四周弥漫的水汽朦胧视野,祝吟辰鼻尖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心中冷不丁地闪过一个想法。 如果林筑可以跟着阿利都们学点酿香水的工艺,等回到蓝星后,定能借此名声大噪。 阿利都转过身,看见祝吟辰有些恍惚的神情,面上顿时泛起红晕。 他垂下视线,轻声道:“我来为您带路。” 祝辰回过神来。 “谢谢。” …… 因为上次恩基的造访,整个空居被很大地改造家一番,包括四分之三左右的阿利都们的住所和部分功能区域。 祝吟辰的房间也一样,阿利都带着她来到了一间新的住所,果壳外面的颜色较之前浅一些,装潢和内部摆设倒是跟以前的差不多。 祝吟辰在屋内左右走了一圈,阿利都静静地站在门前。 “伊南娜阿努萨邀请您今晚赴宴。” 他抬起头,视线对上祝吟辰转过来目光的一瞬间,又受惊般垂了下去。 “谢谢,我知道了。” 祝吟辰微笑着走过来,轻轻拍了拍阿利都的肩膀。 她不太想对阿利都们用阿努的那套礼仪,把和同伴拥抱当做双方告别或表达喜悦的礼节。 毕竟是异性,拥抱什么的还是……过于唐突了。 肩上传来克制的重量,阿利都垂下头颅,身体突然微微颤抖起来。 祝吟辰突然听到阿利都闷闷地呢喃了句什么,她疑惑地微微偏过头,还没来得及问,对方就突然加快脚步,匆匆离开了房间。 “……” 望着那抹白色的身影离去的背影,祝吟辰看见房门背景里的天空和树丛间,其他飞来飞去的阿利都们。 他们有的在空中嬉笑玩乐,有的在勤勤恳恳地准备今晚宴会要用的东西,有的静静地坐在家门口的平台上。 奇怪的是,他们之中似乎总有几个,会偷偷地往她敞开的房门内瞥一眼,与她的视线对上后,又惊慌失措地飞走,或是跑进房间。 站在原地,祝吟辰微微皱起眉头。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这些阿利都的反应,比起像以前一样是害怕自己吃了他们,不如说是…… 兴奋? 第95章 身在囹圄中,欲向旁处去 夜潮之下,巨树散发出幽幽的荧光,树干上流淌着金色的纹路,雾气弥漫的水上宫殿,花香与酒气之间,热闹的庆宴正在进行。 宫殿中央,阿利都们翩翩起舞,他们新生的羽发折射出迷人的光泽,半阖眼之下的金瞳如一片片唤狼的月亮。 血色的天光照进庭榭之间,透过微微透明的花帘边缘,照落一排排身形舞动的、诡谲的倒影,仿若一场新生的祭礼。 祝吟辰终究是拗不过伊南娜,被陪在一旁的阿利都们聚上来灌了个酩酊大醉。 视线被十几张美丽的脸庞所占据,不知道是谁的手小心翼翼地抚上自己的脖颈,祝吟辰渐渐感到有些呼吸不过来,浓烈的香气差点没把她闷晕过去。 第131章 眼看着缝隙间透过来的伊南娜眼中的戏谑越来越浓,祝吟辰心中突然起了一股无名的怒火。 她红着脸,强撑着从一群阿利都中间挣扎出来,晃晃悠悠地站起身,转身离开。 无论伊南娜是单纯以己度虫,还是想用这种方式笼络自己,她都不会接受的。 祝吟辰踉踉跄跄地独自走了一会儿,在水边找了个孤单徘徊的阿利都,对方受宠若惊的表情没由来地让她心头的不耐更上一层楼。 她撇过视线,避免与对方对视。 “送我上去。”她硬邦邦地命令道。 然而阿利都眼中的喜悦半点不减,他看着祝吟辰微微发红的面颊,温顺地俯下身子。 “是。” “……” 祝吟辰突然觉得心中更不耐烦了。 回到屋内,祝吟辰扑通一声躺倒在床上,身下传来床铺柔软的触感,她开始一阵阵地深呼吸,想要把灌满肺部的香气呼出去。 安静、黑暗、冰冷……熟悉的感觉渐渐让她心中安定了不少。 平心而论,抛开她今天遭遇的无数奇怪的窥视,阿利都们确实长得挺好看的。 仔细想想,二十多年以来,她还从未对谁动心过,学习和工作的每一天都无忙碌,她早就失去了去欣赏周围男人们的心情。 或许,是因为男人们普遍长得不好看吧。 直到成为阿努后,她才开始注意起身边的异性来……咳,只是单纯欣赏他们的美丽。 想着想着,不知是醉意还是困意,祝吟辰渐感到眼皮越来越重,意识也一寸寸沉坠下去。 她换了个放松的姿势,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喀——” 门外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几乎是一瞬间,祝吟辰猛地睁开眼,目光直直地盯住安静的门扉。 她今天,已经很骚扰得不耐烦了。 “谁?”她冷冷道。 屋外的不速之客似乎是没想到祝吟辰居然还醒着,被吓了一跳,呆在门外不敢动弹。 门外久久没有动静。 祝吟辰轻轻地坐起身,一举一动都放轻放慢,悄无声息地向门走去。 无论这次外面又是哪个阿利都,她这次一定要狠狠斥责对方一顿,绝不留情面,作杀鸡儆猴的作用。 门被打开的一瞬间,外面立刻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祝吟辰不依不饶地跟着冲了出去,却在看到对方背影的一刹那,猛然顿住了脚步。 她站在原地,目送那个狼狈的身影离去,方才的一腔怒火渐化作惆怅的思绪。 原来……是林筑啊。 她应该是来看望自己的吧。 想到现在林筑还抱着相信agpc的信念,徒自瞒着自己阿努特纳斯计划的真正情报,祝吟辰心中突然传来一阵悲凉。 以前那个积极向上,凡事都要跑来向她请教的下属,和联合城邦几乎所有人一样,也开始怀疑和清算自己了。 那句她默诵过无数次的,为了人类的荣耀的誓言,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诅咒。 剥夺她的、离间她的诅咒。 而今随着她向前走的,只有她自己了。 祝吟辰深呼吸一口气,算了,不想了。 她正要回到屋内,附近的树枝上却隐隐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祝吟辰顿住脚步,静心凝神地去听。 “你在这里干什么?” “哈,你谁啊?” “哼,头脑愚钝的劣种。”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听不懂你们说的话,让开!” “回答我的问题。” …… 这两个声音听起来,好像是林筑,和尼努尔塔。 祝吟辰循着声音抬起头,抓住牵系果子的巨藤,向屋子上方的树枝爬去。 翻上枝干,祝吟辰拍了拍身上的灰,看见一只大颚正将林筑架在第一对虫足之间,后者肩膀两边的虫足深陷入树干中,咬着牙不得不直视前者骇人的巨颚。 染上血色的巨颚边缘折射锋利冰冷的光芒,林筑额头滑落汗珠,背部冒出一阵冷汗。 这里的雌性为什么会如此危险和暴力…… “尼努尔塔,” 听见自己的名字,大颚微微偏过头,瞥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是来找我的。”祝吟辰一步步向她们走去。 “这么晚了,请放她走吧。” 尼努尔塔一动不动盯了祝吟辰好一阵儿,才慢慢放下虫足,退后小半步。 林筑当即从这禁锢里抽出身,逃也似地转身离去。 祝吟辰走到尼努尔塔身边,静静地望着林筑的背影远去,直至消失。 尼努尔塔轻轻踏了踏虫足,整段树枝随着微微地摇晃了几下,“之前的事情,多谢。” 祝吟辰回过神来,茫然道:“之前的事情?” “战场上,你救了我的命。” “原来是那次,”祝吟辰恍然大悟。 想起自己回溯前的最后一幕,她宽慰地笑了笑。 “没事,我应该做的。” 鼻尖突然传来熟悉的气息,她疑惑地闻了闻,才发现原来是尼努尔塔的身上也沾染了些酒气。 看来自己刚才走了之后,尼努尔塔正巧在下面的宴会上找过她。 “玛赫阿努萨的手段毒辣,你近来可有感觉身体不适?”尼努尔塔紧接着问道。 “放心吧,我很好。” 祝吟辰在尼努尔塔虫足边上坐下,小腿悬在半空中,她望向原处海天相接的地平线那头。 此时此刻,整个埃勒伽什已在沉睡之中。 “等这个夜潮过去,我就可以和大家一起上战场了。”她轻声道。 尼努尔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埃勒伽什东方的平原和洼地,数不清的新生的百骨正在孵化的季节,玛赫阿努萨有夺取心智的本领,还没有阿努可以防住,你切莫像上次一样不慎,一举一动都要当心。” “安提的第三个女儿已经在孵化之中,届时会随我们出征历练,你是出色的战士,到时候可随时教导她的言行举止。” “第三个女儿?” 祝吟辰喃喃着重复道,她此刻的心情已经不像上次听见南纳的名字一样沉重。 “是的,安提还没有命令她的名字。” 说到这里,尼努尔塔突然微微垂下头颅,凝重的眼神俯视着小小的祝吟辰。 “战场之上,不要信任任何一个同伴,包括我在内。” 祝吟辰沉吟半晌,郑重地应了一声。 她向后轻靠在尼努尔塔的虫足上,头颅微微后仰,侧脸望向尼努尔塔盲了的那只白色的眼睛。 “我们一定会赢。” 听见这话,看着祝吟辰望过来的眼神,尼努尔塔微微一怔,心底不知不觉涌上奇妙的安定感。 明知是无知者无畏的妄言,却在这种时候,带给听者真实的勇气和信心。 看来当初那个狼狈地瘫倒在雪地里的小小阿努,真的走出了那场雾海。 尼努尔塔沉声道:“在此之前,务必要做好准备。” 二虫又聊了些战场上的余事,后勤和前线的队伍配置,日常接济和补助的流程,进攻和防守的谋略策划……不知不觉,夜已深沉。 在天上那一轮血色最为浓重的时刻,祝吟辰与尼努尔塔道别,直至望不见对方的背影后,她独自转身向屋内走去。 原来她当初在战场上的遭遇,确实与玛赫暗中的操纵有关,并不仅仅只是agpc的强制回溯害死了她。 怪不得她记得当时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临死前的那个瞬间,尼努尔塔的身体也带给她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虽然微妙且短暂,但如今看来,确实是识别玛赫如何,以及何时夺取心智的有利线索。 到时候,可以循着这条线索,好好地再调查一番。 走着走着,祝吟辰已到门口。 她将手掌覆在门扉上,正要推开,身体却突然失去了力气,胸腔中的心脏沉甸甸地坠落下去。 安提的第三个女儿,会是什么模样呢? 手掌在木制门扉上一寸寸滑落下去,锋利的爪尖随之划落几道浅浅的刻痕,直至双臂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祝吟辰的身体微微向前倾斜,她的额头抵在门上,一阵风吹过,数不清的雪一样的长发将神情遮蔽住。 她其实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应该怎么想。 正是这种茫然,才让她的不知所措变得无力和悲伤。 明明在监狱里时她就已经下定决心,要脱离安提的意志束缚,走出一条自己的路,却在见到那个身影的一瞬间,所有的思绪都烟消云散。 她明明,是决定好要出走的。 为什么在看到那个沉默的背影时,在听到她拥有了除自己以外的 女儿时,还会有这样的心情呢? 在自己沉睡的那些日子里,安提会怎么想呢? 她会担心自己,厌烦自己,思念自己,还是……怀疑自己呢? 第132章 在心理防线即将被击溃的前一刻,祝吟辰深呼吸一口气,抬起头来,重新凭着自己全身的力气站住。 会去想这些,一定是因为,她离开的决心还不够坚定。 她们的关系,从一开始本来就是一个谎言。 是时候结束了。 祝吟辰重新伸出手推开门,屋内的黑暗即刻占据了视线。 而黑暗中央的地板上,床尾的边缘,似乎倚靠着一个不速之客。 祝吟辰微微皱起眉头。 “你是谁?” 听见她的声音,不速之客赶紧站起身,祝吟辰听见熟悉的声音传来——“遵伊南娜阿努萨的命令,我来给您送醒酒的汤药。” 她看向不速之客身后,翅翼垂落的羽毛边上,床边的柜台上果然放着一碟汤药。 空气中传来一股香气,不知为何,祝吟辰脑中突发奇想。 仔细想想,她现在要离开安提,伊南娜其实已经不能算是她的 敌虫。 大胆一点,如果自己取代安提,成为新虫母,或许既可以保留安提和其她所有阿努的性命,将现在和谐的局面维持下去,又可以证明自己确实没有盲从安提的意志。 没错,这就是她想要的啊。 而成为虫母的第一步,是什么呢…… 视线中的身影变得模糊起来,边缘的地方一寸寸发红,黑暗里的一切似乎都在舞动,阿利都们窸窸窣窣的笑声在耳边响起。 空气里的香气不知不觉变得越来越浓烈,将意识搅碎成五颜六色的一团泥泞。 “喀——” 祝吟辰走进屋内,背对着关上了房门。 第96章 将向新征途,冥冥再回响 “……算了,你走吧。” 黑暗笼罩住整个房间,窗外血色的天光隐隐透过窗帘,在窗台上照落一片暗影,诡异地扭曲着,空气里弥漫着甜蜜馥郁的花香和酒气。 祝吟辰偏过视线,尽力不去看床铺边跪伏着的身影,尽管感觉意识已经混沌不清,但她尚且残余有思考的能力。 整个世界,仿佛在慢慢悠悠地旋转、摇晃。 自天花板沉甸甸压下来的黑暗与大脑一同坠落下去,轻飘飘失去力气的双足和抽出的理智一齐上浮…… 床铺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祝吟辰潜意识里察觉到这声音是冲自己而来,她埋着头踉踉跄跄地退后几步,后背砰一声抵在墙上,传来坚硬而冰冷的触感。 感知颠覆的一瞬间,她整个大脑顿时清醒了很多。 祝吟辰此时才突然惊觉,自己整个人已然被冷汗浸透。 她泄了气般,重重地垂下头颅,咬着牙,从发紧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滚出去。” 一阵乱七八糟的脚步声从身边掠过,带动起一阵急匆匆的风,搅动房间里滚烫的、危险的气息。 祝吟辰背靠着墙静静地站着,指尖不自觉地微动了下,最终还是没有下一步动作。 比起思考接下来应当如何挑战安提的权威,接下来面对恩基和玛赫的战事才是最要紧的。 无论如何,现在都不是搞内讧的时候。 阿利都离开后敞开的门扉吹进来一阵微凉的夜风,那些窸窸窣窣的渐渐退却去,唯留下屋内一片寂静。 祝吟辰终于重新抬起头来。 夜已深了,是时候安眠入睡。 …… 清晨,乳白色的天光普照大地,地平线那头浮起光明的一线。 埃勒伽什东部的海岸边上,后勤部队正在沙滩上四处奔走忙碌,不远处森林里的一群大颚齐齐列阵,黑压压的一片,沉默在迎面呼啸而来的海风中。 银贝草在乱石堆中随风摇曳,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踩在砂砾石上沙沙作响。 触角敏锐地探查到熟悉的信息素,尼努尔塔在拉姆堆里转过身,望向向这边跑过来的黑色身影。 看见一大群拉姆聚集在海滩附近,祝吟辰踏着海浪大步跑过去,白色的、水晶般的海沫附着在她的脚踝上,在海平面另一端越来越耀眼的天光照射下闪烁、破碎。 眼见着总算是没有迟到,祝吟辰双手扶着膝头喘着气,停在尼努尔塔面前。 “抱歉,生物钟没来得及调整过来。”她抬起头,眼神里透出些抱歉的笑意。 尼努尔塔困惑地微微歪了歪头,迟疑地重复了一遍她刚才脱口而出的音节。 “生物,钟,是何物?” 不好! 祝吟辰赶紧改口道:“就是工作和休息的习惯。” 尼努尔塔盯了祝吟辰好一会儿,慢慢地侧回了身子。 “看起来,你已经完全脱离她了。” 她? 是安提吗? 祝吟辰似懂非懂地微微点了点头。 她重新站直身子,好奇地向一旁热热闹闹的拉姆堆里看过去。 “她们在干什么?” “迎接安提的第三个女儿。”尼努尔塔淡淡道。 “啊!”祝吟辰不自觉地惊叫一声,随即立刻反应过来,赶紧压低了声音。 她踮起脚尖,凑到尼努尔塔“耳”边,低声问道:“她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 尼努尔塔斜瞥了祝吟辰一眼。 这个家伙已经紧张到忘了自己和大颚都是只靠头上的触角来探察声波的吗? “不晓得,她此时才刚出茧。” “茧?” 望着拉姆们此起彼伏的背影,祝吟辰喃喃道:“我只知道阿努有成蛹的过程。” “过去确实是这样。” 尼努尔塔眼底透出一种渺远的平静。 “但安提的存在重塑了整个阿努,虫群将为她的意志所变化,包括一切新生的起点和尽头。” “……” 过去那种久违的身在谜中不知谜的感觉终于重新浮现,祝吟辰看了一眼尼努尔塔,心底隐约感觉到接下来旅程的不同寻常。 就仿佛她一直在这片土地上游荡,从未参与过蓝星的种种纠葛。 一切前路,都通向令她期待的未知。 祝吟辰正默默地徒自想着,前方的拉姆堆里突然散开来,迎面而来的背部撞了她一个猝不及防。 一双宽阔的手掌及时将祝吟辰拉起来,而后抱起她一路向外狂奔!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祝吟辰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她有些愣神地看着将自己抱在怀中的拉姆的脸,后者的眼线明亮地闪烁着,嘴角向上扬起,明显是处于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 “她来了!” 祝吟辰眼睁睁地看着拉姆的嘴巴一张一合。 “她来了!” “她来了!” …… 不知道过了多久,祝吟辰终于忍不住了。 “等等,你到底要跑到哪里去啊?” 她开始挣扎着使劲拍打拉姆的胳膊。 “再跑就要跑到菌群了,放我下来!” 当拉姆将自己放下来的时候,祝吟辰回过头,才知道为什么拉姆带着自己跑了那么久。 因为那个东西,实在是太过于巨大了。 方才还算热闹的沙滩此时变得空荡荡的,几乎所有拉姆都跑到了和祝吟辰她们相同的界限处。 所有阿努视线的中心,不约而同地集中聚焦在海浪边缘正在迅速膨胀的那一团上。 美丽的钴蓝色圆环,镶嵌在向日葵一般热烈的明黄色□□上,足有三层楼那样庞大,边缘折射出湿润柔滑的光泽,约九条巨大的触手连同柔软的头部一起,蜷缩在嶙峋不规则尖锐的、半透明的螺壳内部,毯子般慢慢地向沙滩四面延伸开去。 沙砾与黏液混合做泥泞的一团,在拉姆们安静的目光中,几条触手开始在沙滩上舒展起身体,翻搅的触手间露出底下一排排白色的吸盘,而那螺壳其中的脏器也随之慢慢地一同拧转起来。 祝吟辰睁大了眼睛,紧盯着仿佛蓝星地下室实验室里的活体标本装置玻璃器械似的螺壳,在心底默默数了数,里面差不多有三颗心脏、一个胃囊、一个类似墨囊的东西,盲肠等等器官,还有……一颗奇怪的东西。 紧闭着双眼的,微笑的脸,雕刻般呈现在那颗圆形的、发丝般嵌满了后面的血管和神经的内脏表面,两边甚至还有耳廓一般的半月形凸起。 那是什么? 祝吟辰慢慢看向一旁的尼努尔塔,迟疑地开口问道:“她的头长在里面吗?” 尼努尔塔面色不改,淡淡道:“那是她观测这个世界的目珠,反是尚且有温度的,都要被她紧盯住。” “原来是这样。” 祝吟辰转回了头。 看来是她陷入某种认知上的面孔幻觉了。 海滩那边,这场议论的话题似乎是安静了下来,原本伸出来的几条触手开始向螺壳内部蜷缩去,拉姆们见状纷纷上前,开始为她清理腕足上残余的泥沙。 祝吟辰也跟着走上前去。 对于眼前的这个新生生命,她还想知道更多。 第133章 然而四周熙熙攘攘的虫堆之中,就在她距离螺壳还有约五十米 远的时候,脚踝处突兀地传来一抹湿滑的感觉,随即她就被拎起来吊到了半空中。 底下的拉姆群里发出阵阵惊呼声,但也有几声善意的笑声。 祝吟辰尴尬地晃动了几下身体,真是一条漏网之鱼……不,漏网之足。 她为什么要把自己抓起来? 还没来得及想明白,祝吟辰感到抓住自己的触手开始往螺壳那边缩去。 她于是不再动弹,垂向地面的视线中,渐渐出现的明黄色的、柔软的□□越来越大,表面一圈圈蓝色圆环忽明忽暗地闪烁。 慢慢的,她被吊到了螺壳上面。 触手轻轻地将她放下来,她抓住螺壳上尖锐不规则的凸起,一时间不知道该往上还是往下爬。 往上爬的话,难道她要坐在她头上看风景吗? 往下爬的话,难道她要任由自己栽倒在那一团又湿又滑的触手中吗? 祝吟辰想了想,选了个迂回的办法——她谨慎地爬到了螺壳下方的边缘处,坐到上面凸起较安全的地方,抓住旁边其他的凸起保持平衡,然后不再动弹。 祝吟辰向下看去,看到自己的双腿荡在半空中,底下就是翻搅的触手之海,不自觉地往螺壳靠得更紧了一点儿。 突然,她听到耳边传来湿润如黏液一般的呼吸声,仿佛紧贴着她耳廓发出的般黏腻。 “伊塔,最近,如何?” 一瞬间,祝吟辰瞳孔猛然张大。 她惊愕地看向一旁的螺壳,那张“脸”正透过半透明的壳壁紧挨着她,静谧的面孔凝固着永恒的微笑。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道:“还好,谢谢关心。” 或许是在某个她不在场的时候,这个孩子从拉姆们口中意外得知了自己的名字吧。 想到这样的合理性,祝吟辰慢慢地放下心来。 她试图放松一点语气,因为不知道这孩子的脸到底在哪里,只好注视着那张“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尽管那张“脸”从始至终一动不动,祝吟辰还是感觉到冥冥之中有一双眼睛将自己盯住。 她耳边再次传来那个声音。 “穆,巴,塔。” 一颗接一颗,水滴般滴落下来,沾湿她的耳朵。 “你要,记住我的,名字。” “就像记,住,你的名字,一样。” 滴答——,滴答——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安静下来,祝吟辰渐渐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得一寸寸冰冷、麻木。 仿佛坠入了那底下不断翻搅着的深渊之中,灵魂和□□都混作混沌的一团。 而那声音还在低声呼唤着她的名字,在未知的黑暗里不断回荡。 “伊塔,伊塔。” 第97章 再复相遇时,巨变冥冥中 此次东征,目标是恩基本体所在的菌群。 随着这颗星球生物繁殖季的来临,新一代阿努的数量正在不断增长,埃勒伽什急需进一步扩张。 但每一个拉姆都心中深知,一昧地倚靠大颚去攻占附近其他生物的领地、无限制地搬运四周地域的建材是不可取的——特别是这个她们蜗居在北方,而恩基和玛赫正源源不断向此处包围进攻的时候。 因此,通过埃勒伽什海底四处的隧道向更远的地域扩张,建立更多的、新的堡垒,以埃勒伽什为中心,结成一张里应外合的军事网络,就成了埃勒伽什下一步的发展对策。 祝吟辰所在的这一只队伍,就是埃勒伽什吐出的第一缕蛛丝。 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埃勒伽什,祝吟辰转过身,向前小跑几步,跟上已走出百米远的大颚队伍,往东边去。 按照计划,尼努尔塔和她将在七个夜潮内抵达菌群,其她的得力干将则分布在埃勒伽什四周地域,防止外侵和情报泄露,而伊南娜则埃勒伽什内部坐镇,统筹兼顾时局的变动。 当她们抵达菌群后,祝吟辰负责独自潜入菌群附近“纳姆的耳蜗”,直接与伊南娜对接,双方里应外合,迅速夹击爆破目标菌群,将孤立无援的恩基赶入驻有伊南娜老本营的西南部沙漠地带,一举歼灭于沙暴之中。 “希望一切顺利。”一路上,祝吟辰心中暗自祈祷。 天际那边渐渐浮起一抹昏暗的殷红,万物的影子不断拉长又融化开去,将世界染成一团混沌的黑。 黑暗的大地上,一抹火光燃起来了,倒映在一双银色的瞳孔中,照亮背景里错落树影间走来走去的身影,是陆续携带幼体回营的拉姆们。 自穆巴塔诞生起,拉姆们在海洋里陆续发现了一些与其形态相同的幼体,赶在南纳发现她们之前,大颚们强行带走了一批幼体,好让这些未来的战士提前熟悉战场。 临行前,伊南娜命令了她们统一的称呼——巨蛸。 火光劈啪作响,祝吟辰双手抱膝蹲在地上,不声不响地削着棘皮果。 这种果实生长在北部温带地区树木的高处,看起来像长有牛油果粗糙坚硬外壳的苹果,啃起来酸甜可口,沙沙作响,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祝吟辰吃完第三个棘皮果的时候,四周已经没有拉姆在走动了。 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眯着眼望向地平线处,漆黑的夜幕上正渐渐升起一轮血红。 这个时间,该轮到她执勤了。 随行的拉姆们在地底开拓了新的隧道,地表上则开了一个半封闭的地窖口做遮掩,祝吟辰走出丛林,与不远处守在地窖口的大颚打了个招呼后,独自向东北方向的树林深处走去。 远处传来不明生物的夜啼声,她俯身随手摘了一支路边草丛里的花,一路平安无事。 树林深处是一片湖泊,湖面波光粼粼,在血红的天光下闪烁。 行至此处,四周没有什么明显的动静,祝吟辰沿着湖泊走了一圈,观察一圈四周的丛林地面,确定了没有百骨出没的踪迹。 就在她准备返程时,身后平静的湖泊却突然响起汩汩的水流声,动静大得如开水沸腾一般。 祝吟辰猛地顿住脚步,腕间青筋顿时绷紧。 她警惕地慢慢回过头。 一座小山似的黑影,从湖中心渐渐升起,几条触手自沸腾的湖面缓缓伸出,环抱住中心那枚巨大的、半透明的螺壳。 地面草丛间隐秘的黑暗中,其中一条触手无声无息地向她爬去,经过的地方在草地上留下湿润的痕迹。 血色天光照拂下,看见那张“脸”的一瞬间,祝吟辰瞳孔微缩,一颗心蓦地悬了起来。 她悄悄地退后了半步。 拉姆们临走前居然没告诉她,她们把穆巴塔安置在了这里。 感觉到左脚踝处传来无声无息地环上一圈冰冷的肉感时,祝吟辰脸上不得不浮上一个尴尬的微笑。 “原来你在这里啊。” 她托着脚踝的触手,有些蹒跚地上前几步。 “你刚出生不久,就离开埃勒伽什这么远,感觉还好吗?” 穆巴塔静静地不作声。 祝吟辰盯着那双闭着的眼睛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张“脸”其实只是一个生物热感视力的拟态器官。 为了缓解一下气氛,她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身子微微向后扭去。 “现在这么晚了,你应该也累了,早点睡吧。” 然而,她明明表明了想要离开的意思,脚踝的触手却不曾有半分松动,底下的吸盘牢牢地抓附着,且隐隐透出些越缠越紧的势头。 二虫就这样陷入了僵持。 祝吟辰站在原地,默默思考了半天对策。 等她再次抬起头的时候,那片压迫感十足的巨大身影已经几乎贴近她的面庞了。 视野被庞大的阴影笼罩住,空气里迎面传来湖底深处湿寒的气息,带着一点生骨肉的血腥气,她几乎能想象到口器深处的黏膜、神经血管和肉壁随着呼吸蠕动起伏的样子。 而这具活生生的躯体外部,两股沉甸甸的重量在冥冥之中错落往下,最终沉落到她的双肩之上。 透过半透明的螺壳,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静谧的面庞边缘处勾勒血红的天光,祝吟辰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与其说面前这生物是安提的孩子,不如说是埃勒伽的孩子。 黑暗、孤寂、死亡,庞大的生命力封闭在血与肉的海洋中。 “我又看见你了,伊塔。”祝吟辰听到沉闷的声音从那巨大的螺壳里发出。 听起来好像……比预期之中意外地要更稚嫩一些? “你在干什么?”穆巴塔紧接着问道,像一个好奇的孩童。 祝吟辰回过神来,为了掩饰异样,她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沉声道:“巡逻营地。” “营地是什么?” ……啊? 祝吟辰意外地看了一眼穆巴塔。 这种最基本的常识,南纳居然没教她吗? 第134章 不对,她好像还没来得及见到南纳,就被大颚们抢先一步抬走了…… 站在原地,祝吟辰略微思考了一下。 “就是阿努们在出征过程中,选择临时驻扎的地方。” “出征是什么?” “就是阿努们离开据点,前往战场的集体行动。” “据点是什么?” “这个,啊……” 祝吟辰停顿了下,穆巴塔的下一个问题却紧随而来。 “战场是什么?” “……” 看着面前这颗水灵灵的大螺壳,祝吟辰内心默默叹了一口气。 看来她当初在安提面前刚出生的时候,还是表现得太智能了。 “算了,我下个夜潮再来教你这些吧。” 时间确实是不早了,多多睡觉才是小小巨蛸成长的头等要紧事。 祝吟辰伸出手,轻抚了下螺壳的表面,力道轻柔而克制,这是她临时决定出的告别的姿态。 穆巴塔安安静静地没有说话。 祝吟辰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感到双肩上的重量开始渐渐退回。 看来,她比她想象中的更听话。 在血色的天光掩映下,祝吟辰飞快奔出树林,带动身侧急迅的风声,掠过草丛一张张叶片沙沙作响。 接下来的两天里,她的东征生活充实了许多。 夜潮未至之际,她与尼努尔塔并肩走在队伍最前面,商量战事的备况;夜潮降临之时,她向执勤的拉姆打探今日穆巴塔的安置地,尽力抽出多余的时间教书育虫。 一来二去,渐渐的,她和穆巴塔彼此间熟悉了许多。 不过,说是彼此,不如说是她单方面对穆巴塔了解了许多。 而穆巴塔,明明只是个初生不久的小小巨蛸,却始终表现得奇怪地亲近,仿佛真的早就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了她一样。 东征的第三个夜潮,晚间的温度要比平常更高一些。 她们的军队此时已越来越接近南方,湿润的空气弥漫在闷热的高大丛林间,食物逐渐不是问题,但一路上肉眼可见的威胁性生物也越来越多。 但更奇怪的是,尼努尔塔非但没有增加,反而大大减少了巡逻的时间和队伍。 因此,祝吟辰今夜得以腾出了更多时间来陪穆巴塔。 湖边的温度稍微低一些,让虫头脑也更清醒,祝吟辰盘膝坐在岸边上,身旁放着几条触手,大腿上、肩上则还各自搭着两条。 因为没有衣服,不用怕脏,所以她也就不去管那些湿答答的黏液了,何况冰冰凉凉的还有降温的作用,只专心致志地教授湖里泡着的穆巴塔。 “……所以不是所有阿努都是同伴,看见长得跟我差不多的,更有可能是菌群那边的敌军。” 讲到这里,祝吟辰想到什么,停顿了一下。 “不过,要是在战场上看见和我的脸长得一模一样的阿努,你一定要记得远离,交给我就好。” 肩上的触手末端微微晃动了两下,似乎是在表达听进去了。 讲了半天,有点口干舌燥,祝吟辰闭上眼睛,决定就这样坐着休息一小会儿。 慢慢的,她逐渐感到背部攀上几股湿滑的触感,往腰部分散开去,隐隐有将全身缠缚困住的试探。 其中一条一直爬到头顶,放松地轻轻拍打着,啪嗒啪嗒响。 事已至此,她无奈地睁开眼睛,感觉自己像是被轻轻含在猫或者狗的口水四溢的嘴巴里。 她顶着触手站了起来。 冰凉的粘液顺着她的发丝慢慢淌下来,几乎有让她头顶开了个血洞的错觉。 明明有些生气,但也不好跟小小巨蛸说重话,祝吟辰想了想,有些委婉地说道:“安静一些吧。” 好像也不是很委婉…… 触手慢慢地缩回去了,她看见湖中心的螺壳似乎是因为收回的重量往下沉了一些,边缘的湖面浮上几束气泡,破开一圈圈涟漪,在血色的天光下回荡。 她突然想起纳姆的耳蜗。 那个夜潮,那个近乎于完美圆形的湖面,当安提潜入其中的时候,那身形摆动的涟漪是否就已经将反叛的命运传达给了纳姆? 为什么这么久过去了,埃勒伽什已经与恩基打了近两个多月,纳姆却还迟迟未现身呢? “伊塔,伊塔。”螺壳里传来穆巴塔稚嫩的声音。 她回过神来,注视着那片半透明的螺壳。 “打败了恩基和玛赫后,你又要去哪里呢?” 仿佛倏地坠入湖底般,祝吟辰心中一惊,心底蔓延起密密麻麻的酸痛感。 按原计划,打败了恩基她们后,她会跟伊南娜提出合作,推翻安提统治的虫群,重新建立新的虫群——安提,伊南娜,和她自己都可以和平共存的新虫群。 无休止的杀戮,无休止迭代更新的王朝,在人类的历史上已经重复过无数次,她不想在阿努的历史上再重复同样的悲剧。 难道虫群,必须只能有一种吗? 她承认,她爱安提,但和她一起清洗掉所有的阿努,哪怕是完全没有感情的陌生阿努…… 平心而论,她做不到。 陷入沉默的气氛中,一只柔软的触手再次抚上她的头顶,轻轻地拍打着。 “伊塔,伊塔。” “你要做的,就尽管去做吧。” 黏液沿着发梢滴落,打湿一小片锁骨,她仿佛梦醒似地回过神来,渐渐觉得四周的场景有种古怪的、充满腥气的熟悉。 她轻轻点了点头。 “谢谢你,穆巴塔。” “我会的。” 昼夜交替轮回,时间在不断前进的步伐中沉默向前。 湖水再一次荡开一圈圈血色的涟漪之时,东征终于进入第二个阶段——她们正式进入了菌群附近的雨林洼地地区。 第四个夜潮,就此降下。 一双银白的眼睛倒映在湖面上,祝吟辰又来了,只是这一次,湖面上是一片空荡荡的风景。 反常的表现,穆巴塔这次居然并未提前出来等她。 看不清湖面下是否有东西,祝吟辰半跪在湖边上,轻声呼唤了好几遍穆巴塔的名字。 四周的空气在血一般的夜色中浸得冰冷,偌大的树林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声响也无。 见喊了很久都没有动静,祝吟辰紧皱的眉头越来越深。 她站起身,开始观察四周的环境。 穆巴塔没有理由突然外出,难道是百骨带走了穆巴塔吗? 不是不可能……毕竟这里离菌群确实已经非常近了。 她走进附近的雨林中,警惕地继续轻声呼唤。 “穆巴塔——” “穆巴塔——” “穆——唔!” 不知何时,一条触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祝吟辰身后,猛一用力将她嘴巴捂住,强力地拖入深处的树林中! 她本来第一反应极快,锋利的爪子瞬间钳制住湿滑的触手肉壁,然而鼻尖传来熟悉气息的一瞬间,掌间的力气还是一点点松懈开。 等到她被拖到树林深处的漆黑树丛时,她轻轻按下捂在口鼻处的触手,慢慢地回过头。 果然是穆巴塔。 她紧靠在角落里,在螺壳里紧巴巴地蜷缩成一团,里面只伸出一条将祝吟辰拖过来的触手。 什么事会让穆巴塔紧张成这样? 祝吟辰疑惑地转回头。 目光直直地穿过树丛的一瞬间,银白的瞳孔惊愕地一点点张大。 平坦、开阔的草地上,两个熟悉的身影仿若舞蹈一般,在血色的天光下紧紧相拥。 数条胳膊粗细的触手,将高大健壮的粉色铠甲紧抱在怀中,那双昔日抱过木材、黏土、大理石的双臂无力地垂在身侧,身体尚且还算是站在原地,而头部的地方已被小小巨蛸的螺壳占据。 那片透明的螺壳中,胃囊里隐隐透出第二颗头颅,那是真正的——永眠的、静谧微笑着的拉姆。 风吹过,树林里响起轻轻的、沉闷的一声,仿若一滴水回到了海洋般清脆。 身体倒下去了。 第98章 我们于深渊中回望 林野间的风在夜里呼啸而过,紧贴着面庞附着一层湿气。 祝吟辰坐在如裙边般卷起的螺壳边缘一角,两只手手死死抓住上面伸出来的骨突,身下的巨蛸载着她,几条触手游蛇一般,飞快地穿梭在高大的灌木丛间。 她双眼直视前方,紧盯着来时的路径,基地离她们越来越近。 逼近地窖口,穆巴塔猛然刹住脚步,祝吟辰干净利落地翻身落地,拦住一个经过的拉姆,后者的怀中还抱着一个巨蛸,看起来刚睡着不久。 祝吟辰用复杂的眼神匆匆瞥了一眼睡着的巨蛸,抬眼注视向拉姆的眼睛,“尼努尔塔回来了吗?” 拉姆不动声色地“眨了眨眼睛”,全封闭式眼罩护甲中间划过的明线闪烁几下。 祝吟辰转过身,看向穆巴塔。 “你先待在这里。” 第135章 说罢,她蹲下身子,翻下地窖口。 拉姆的建造兼顾效率和实用性,因为是每日临时暂住的军营,所以地下一般只造两层,各个分工机构也以横向方向分割,以类似蜂巢的隔间进行隔离,无法像从前一样只需要由深到浅地纵向潜入,就可以一目了然。 祝吟辰在地下第二层挨个找了整整一圈,才在第六个隔间里找到了尼努尔塔。 她急急地推开门,房间里一片黑暗。 “……尼努尔塔?”她试探着问道。 “你睡了吗?” 深呼吸一口气,她开始往房间里走进。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商——” “什么事?” 突兀的,头顶突然笼罩下一片阴影,祝吟辰回过头,尼努尔塔就站在她身后,黑色的眼睛沉默地看着自己。 她的鼻尖敏锐地捕捉到一丝熟悉的味道,看来尼努尔塔是刚从外面的育卵区里回来。 站在走廊外面,祝吟辰飞快地思考了一下。 考虑到外面还有不少抱着巨蛸的拉姆在走动的情况下,为避免恐慌,她将一只手轻轻搭在尼努尔塔的一只虫足关节上。 “先进房里说吧。”她低声说道。 …… “原来如此。” 尼努尔塔听罢祝吟辰的叙述,丢出简短的一句话后,就再没了言语。 而祝吟辰则在房间里焦虑地走来走去。 东征途中居然发生这种自相残杀的事情,实属诡异,不能排除是玛赫可能在背后从中作梗。 仔细想想,她们接下来已经进入了南方地区,明明威胁生物以及未知地域越来越多,尼努尔塔却擅自减少了巡逻,实属决策失误。 而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事情。 她抬起头,望向尼努尔塔,语气比之间严肃了许多。 “我们必须增加巡逻的时间,以及大颚的数量。” “巨蛸喰食同类的事情还不知道是否已经有了先例,如果这次是第一起还好,我们可以及时纠正她们的行为。” 她一边说,一边向尼努尔塔走去。 “我们可以划出一部分拉姆专门负责巨蛸的看护,或许不需要所有拉姆都必须要专职建造,兼职很多时候实际上产生不了什么效果……” 尼努尔塔巨大的背影沉默在黑暗的角落里,好似一座铁铸的、冰冷的坟。 听着祝吟辰的话,她始终一言不发,好像是在深思些什么。 祝吟辰的脚步近了,她站在尼努尔塔面前,眉心渐渐地越皱越紧。 “尼努尔塔。” 她终于开口问道:“我不理解,你怎么会做出这种决定” 难道,会是那个原因吗…… 然而下一秒,仿佛早就洞悉了她的内心似的,黑暗中传来尼努尔塔的声音。 “你无需顾虑,玛赫不在这里。” 闻言,祝吟辰心中一惊。 她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话。 与其逼问,不如等尼努尔塔自己交代。 藏匿在黑暗中巨大的身影慢慢转过身来,祝吟辰看见巨颚锋利的一侧朝自己这边转过来,略上方的地方,投下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 她突然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干涩得发紧。 就好像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将自己的后颈牢牢扼住。 良久,尼努尔塔终于开口。 “伊塔,你来自何处?” “埃勒伽什。”祝吟辰几乎是下意识地答道。 “那你就该知道你要做些什么。” 祝吟辰眼底逐渐透出些迷茫,尼努尔塔冷哼一声,向外面走出几步。 “早在万物哀寂冰封之时,我们就曾说过,将一切献给那不熄的光明。” “几百个被选中的姐妹,在沙暴中连夜出发,抵达冥土时只剩余约半数,我们留在这里,像那些先行逝去的一样,在夜潮轮回中向死亡奔去。” 听到这里,祝吟辰忍不住插了嘴,“我们明明一起好好地生活着,怎么能叫赴死?” 尼努尔塔沉默地停顿了一下。 “若是背叛于她,虫群便要湮灭其中。” 祝吟辰心底突然窜上一股不详的预感,毒蛇般将她的心脏死死抓住。 而下一秒,尼努尔塔的话就回应了她的恐惧—— “若要离开纳姆,死亡便是代价。” 下腹突然传来一阵翻江倒海的不适,剧烈的呕吐感顿时冲击大脑,祝吟辰猛地弓下腰,捂住口鼻,一点点跪倒在地上。 在触电般的一阵阵眩晕中,她的眼眶渐渐变得发红、酸涩,下眼皮外翻溢出泪来,而尼努尔塔低沉的声音还在她的耳畔回响。 “……玛赫早不再创造新的大颚,留在埃勒伽什的,徘徊于空居的,加入这次东征的,总计有四十六只大颚,能被安提和你调动的战士已经所剩无几。” “伊南娜阿努萨选择留在埃勒伽什,是遵守了过往与安提合作的承诺,因此不能离开。” “而你,此次被单独调离出来,还不明白安提的意思吗?” 尼努尔塔转过身,沉默地俯视地面上黑色的身影。 冰冷的视线中,祝吟辰半俯跪在地上,慢慢地放下捂住口鼻的手。 掌心和地面已经是粘稠的一塌糊涂,晶莹的津液、眼泪……但好在她强撑住了,没有真的呕吐出来。 祝吟辰慢慢站起身,发红的双眼注视着尼努尔塔,眼底透出的情绪已经恢复了平静。 身经百战的人生,她已经学会了去接受事实。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应当称赞巨蛸们现在的行为,足够积极进取吗?” “那你呢,你也会这样死去吗?” 无需尼努尔塔回答,祝吟辰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她转过身,打开紧闭的房门。 然而就在她踏出房门的一瞬间,尼努尔塔突然叫住了她。 “伊塔。” 听到自己的名字,她再一次转过头。 门外走廊里的光线照进一角,她隐约看见那双黑色的眼睛,藏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无论你今后要何去何从,我都衷心地希望,你能始终保持你应有的忠诚。” 低沉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她眉头一皱,有点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咬着牙犹豫了一瞬间,还是下定决心转身离开。 浑然不觉地,临走到自己房门口的时候,祝吟辰抬起头,看见紧闭的门,才恍惚记起来,外面还有个孤单的小小巨蛸在等她。 她深呼吸一口气,迅速整理好心情,赶忙向上面跑去。 “穆巴塔!” 她翻上地窖口,下意识喊了一声,还没来得及找,一条冷冰冰软趴趴的触手突然自天而降搭在她的头顶,她心底顿时安定许多。 “那个湖你大概不能去了,今夜的话,我陪你在外面睡觉吧。” 抹了一把淌到额头的黏液,祝吟辰牵着穆巴塔的一只触手,带着她坐到一旁的地面营地边上。 篝火早已经被拉姆熄灭了,整个地面上的营地静悄悄的,此时此刻,除了她们俩,所有的阿努都已入睡。 连穆巴塔的螺壳内也发出浅浅的呼吸声。 但她仍强挺着没有直接睡过去,几条触手从后面伸过来,作为一种从拉姆们那里学到的安慰方式,七手八手地将坐在草地上的祝吟辰轻轻地半包裹住,大概是一种拥抱。 但是……这其实特别醒神。 几乎裹住全身的黏液冰冷,沿着身体的弧度一滴滴淌落在草地上,祝吟辰感到脑海里渐渐清醒许多,好像连情绪也被冰封,一寸寸沉下去。 就这样坠落下去吧。 沉默,在血色的夜潮下无声地蔓延开去。 万物都变得寂静,风也停住的时空中,如一枚血泪滴落凝结成的珍珠,掌有者的低语传入垂泪者的耳中。 “伊塔,伊塔。” “切勿闭上你的眼呵。” “若是要赞颂生命,死亡也应值得高歌。” “纵情哭泣吧,不要让泪水辜负激情与悲伤,此后的路,你还要快步向前走。” …… …… 梦中的话语持续了很久很久,当祝吟辰睁开双眼时,停留在记忆中的话语也随风般渐渐消逝去。 “伊塔,伊塔。” “我一直潜行在万物的阴影里,一直在看着你。” 此时一阵夜风拂过,将无数银色发丝吹起,遮蔽住视线,祝吟辰愣转过头来,愣愣地注视着穆巴塔,玻璃般晶莹剔透的螺壳内,那颗拟态的头颅双眼紧闭,静谧地微笑着。 她突然一时间失了语。 为什么穆巴塔的热感腺体,会长得这样一张生动的面庞呢? 就好像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东西要和她面对面说话一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血一般浓烈的夜色渐变消逝在天际浮起的、璀璨的白中,风声送来新一轮的黎明,将生命的喧嚣传递…… 第136章 良久,良久。 直到听到空气里传来细不可闻的呼吸声,确认身旁蜷缩在螺壳内的小小巨蛸还在睡着,祝吟辰的身体才后知后觉地慢慢放松下来。 接下来,要继续踏上她们的东征路程了。 她微微俯下上半身,面颊的一侧轻贴住螺壳的表面,传来冰冷而坚硬的触感。 海的深处,也常常是这种感觉吗? 不……怎么可能呢。 大概是错觉吧。 潜意识里的期盼一点点沉落下坠,她心中安定下来,渐渐松了口气。 “谢谢你……” “穆巴塔。” 第99章 心明是非,在东征时 后日,东部山谷地带。 祝吟辰们此时正处的位置,刚好位于北部温带森林和亚热带雨林之间。 在天光渐红之时,祝吟辰吃完晚餐,独自走到江边的乱石滩上。 她迎着风伫立,放眼望过去,一条极深极狭的江海出现在她眼前,直向南方的密林一泻千里,最终消失在群山连绵的尽头。 其两侧则是如翅翼展开般的地震带断层大裂谷,高山上未融尽的雪水自粗糙古老的岩面上流淌下,在天光下闪耀着晶莹的光芒。 毫无疑问,阻挡在她们面前的是一条极深的断层河流。 汹涌澎湃的江水滚滚而来,湍急的水流在湖面上冲刷起大片弥漫的水汽,轰隆隆的声响阵阵冲击着耳膜,第一眼就让虫本能地心生畏惧。 祝吟辰全身都被水汽拂湿了一片,她独自沿着岸边走了一圈,心里默默估算着,心底暗暗生出些忧虑。 此处湖岸线蜿蜒曲折,目测来看约长达数千公里,河流宽度更是横过数十公里,周围又没有可绕的路径,接下来她们要想继续前进,恐怕不是拉姆们连夜建造桥梁就可以轻易解决的问题。 想到这里,祝吟辰垂下眼睫,眼底投下一片晦暗。 而且,就算她让拉姆们强行超越生理极限,拼了命地干活,现在也已经没有这个条件了。 自她和尼努尔塔对峙过后的那个夜潮起,接下来的两个夜潮轮回,无故消失的拉姆更多了,昨夜甚至开始有大颚失踪。 而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多的巨蛸开始陆陆续续从地底临时的育巢区里偷溜出来,在基地里面四处乱爬。 很显然,与大颚相比,体积稍小的拉姆已经不能够满足小小巨蛸们的胃口了。 可恶,但是…… 不,现在不应该是想这些的时候。 祝吟辰深呼吸一口气,重新抬起了头。 她望向江河的对面,开始思考对策。 尼努尔塔指挥大颚带着她们来这里,自然有她的想法,无论这两天她们之间因为那个原因冷战了多久,现在都是时候破冰了。 无论如何,去找尼努尔塔商量一下吧。 湖水倒映天上那血色的一轮,湍急的水流将其撕碎成无数片,带着急促的尖啸声,长长地拉扯入远方的黑暗中去。 血色拂照下,祝吟辰又独自在岸边徘徊了一会儿,哄着自己收拾好心情后,她调过头,郑重地向基地走去。 乱石滩迫近左侧裂谷的地方,因为常年夏季被山谷里融化的雪水溶蚀,渐渐形成一个极深的、向内扩张的港湾,嵌在这沟壑纵横的山谷里,自天空远远俯视下去,像一片坠落的小月亮。 今夜,拉姆们就将巨蛸们安置在里面。 临近夜潮深处,基地里已经没有什么阿努在走动,祝吟辰找了个路过的拉姆问了一下,打听到尼努尔塔此时正在港湾附近,便又立刻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 一路上,当她在茫茫的黑暗中渐感到脚底传来熟悉的湿滑感觉时,就隐约猜到了尼努尔塔此时正在做什么。 果然,当她终于望见到远处港湾的湖面时,那两座小山般高大的身影正好在湖边上。她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还在训练吗?”她走过去,站到尼努尔塔身旁。 后者听见声音,微微侧过身子,瞥见是她来,又沉默地转回了视线。 “她力大无穷,卓越出众,是可教导的胎卵。”祝吟辰听见低沉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见尼努尔塔还肯理自己,她心中顿时宽慰许多。 为了缓解一下气氛,祝吟辰有意无意地伸了个懒腰。 她佯装漫不经心似地打趣道:“那当初我和安提呢?” 四周平静的氛围突然一滞,尼努尔塔整座身子一动不动,只斜斜地瞥过来一眼。 “关于此事,切勿要在外提及我的名字。” 应该不至于这样过分吧…… 祝吟辰尴尬地偏过视线,将几缕被风吹过去的发丝捋到耳后。 就在她思考如何重新挑明来这里的原因时,她抬起眼重新打量起四周,才发现穆巴塔不知何时已经悄悄溜下湖去了。 漆黑一片的湖面上,漂浮着螺壳巨大的剪影,血色天光折射半透明的壳壁,衬得里面的器官晶莹剔透,如藏有数件红宝石首饰的巨大酒杯,珠光宝气地彼此堆叠在一起,微微发光的边缘滴落醇厚的酒液。 湖面之下,是一整片幽幽的暗影,夜风徐徐吹过,湖面随之泛起波澜,如皮肉切开露出的脂肪层般,裸露在外的表面微微颤动着,柔软间渗出油亮透润的血色,掀开来这怪物的皮来,便是一汪沉甸甸坠下去的血潭,长久坐落于生灵涂炭的地狱之中。 而正是这血谭深处搅动的、不安的攒动,将这幅景象从深不见底的地狱中带到肉眼可见的、真实的认知中。 当祝吟辰眼睁睁看着不似真实存在的景象中突然探出活生生的一支,诡谲地扭曲着,在漆黑一片中朝自己脚边爬过来时,她全身顿时绷紧,潜意识也本能地提高了警惕。 脚踝缠上柔软触感的一瞬间,她脸上才下意识浮起一个微笑。 “是穆巴塔,是穆巴塔啊……”。她在心底默默安慰自己道。 不一会儿,穆巴塔用剩余的七条触手拖着一个黑漆漆的东西上岸了。 看见松开的触手之间呈现出来的东西的那一刻,祝吟辰微皱了下眉头。 那是一种生活在深水水域里的鱼类,名为沙沙鳐,长得看起来像是腹部长满一圈圈密密麻麻的牙齿的披萨饼,前端略突出来的地方是其头部,雄性的话,一般会在尾端长一簇彩色透明丝带般的长尾,眼睛的地方已经退化,变成点缀在头部两侧的两个浊白的小点。 不过它们实际上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可怕,那密密麻麻的牙齿实际上是用来舔舐湖底石壁上的苔藓的。 不知不觉间,祝吟辰打了个激灵,头顶那种熟悉的感觉又传来了。 她头上顶着触手,再次看向身旁的尼努尔塔。 尼努尔塔凝视拍得啪嗒啪嗒响的触手好一会儿,独留的一只眼透出的眼神越来越复杂。 直到祝吟辰感到冰冷的粘液已经哗啦啦流了一片,差不多给自己洗了个脸后,面子上实在有些挂不住,她只好干巴巴地率先开了口:“夜潮之后,我们要怎么做?” 她想,尼努尔塔应该知道此处前路不通。 “此事,你要问她。” 顺着尼努尔塔的视线,祝吟辰眼神微微上翻,看向自己的头顶上方。 ……她? “你是说,穆巴塔?” 祝吟辰微微皱起眉头。 “可是她才刚出生七个夜潮不到,对战争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 四周的空气安静下来,远处只隐隐传来树林沙沙响的风声。 见尼努尔塔不语,祝吟辰忍不住继续补充道:“就算是为了历练她,这件事也不应该这样草率……” 突然,她感到肩上抚上一阵冰冷的触感,耳边随之传来熟悉的稚音。 “伊塔,你应如往常般相信我。” 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突然一动,祝吟辰难以置信地慢慢回过头,看见那片红宝石般薄透美丽的螺壳里,静谧的“头颅”正对着自己微笑。 “我会告诉你,一切都应由我掌控,一切都应凭我差遣。” “胜利,荣耀,希望,还有我们。” “都必将如期归来。” …… 视野被沉入深水般的黑暗所侵入时,祝吟辰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房间的了。 脑海留存最后的印象里,天际与大地融合成一片浓得发黑的红,而后一阵阵扑簌簌地淋落下来,雨点湿答答地打在脸上,流淌蔓延过全身。 夜雨之下,尼努尔塔好像仍旧沉默地伫立在湖边上,穆巴塔则伴在其身侧,狼吞虎咽地吞吃岸上临时抓上来的夜宵…… 这么说来的话,她是自己回到营地的。 祝吟辰在石床上疲惫地翻了个身,视野里斑驳的黑暗随之移动,暗暗提醒她,自己全身心已经完全适应了房间里的冰冷和黑暗。 意识里的困意阵阵袭来,眼皮也渐渐变得越发沉重。 她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一夜安然无梦。 第137章 就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个夜潮,孤注一掷的境地下,奇迹般邂逅一个温暖的怀抱,许下以谎言为名的,血浓于水的契约。 越是不可回首,便越发不想醒来。 这无梦的一觉分外地长,等祝吟辰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四周的景象已经变了个样子。 潮湿的风急速吹拂过她全身,她警觉地立刻坐起身,意料之外的空旷山景刹那闯进视野。 等等,她为什么会站在湖面上,还在向前疾驰? 脚底传来有些硌虫的触感,祝吟辰低头一看,她居然站在巨蛸的螺壳上! “叫你不醒,她们便把你抬过来了。” 身后传来尼努尔塔的声音,祝吟辰回过头。 尼努尔塔和她一样,正高高地站在一座更为巨大的螺壳上,尾端的两条毒针牢牢地缠在上面,似乎是因为站得过高,避免被风吹翻过去。 祝吟辰望着尼努尔塔的眼睛,看出一点责备的意味来,她微微点了点头。 “抱歉,我下次注意时间。” 尼努尔塔眼神微动,斜睨了她一眼,不再言语。 祝吟辰重新转回身子,她完全弄清楚状况了——现在她们正被巨蛸们载着,向江面对岸驶去。 此时已值天光最亮时,下过雨后的天气更为晴朗,湖面弥漫蒸腾的水汽潮湿而闷热,折射明晃晃的天光。 急速的水流带着水花沫儿沿着螺壳微卷的边缘打着旋儿流过去,祝吟辰调整了一下坐姿,坐在边缘,膝下浸没下水,冰凉的感觉渐渐让体温舒适了些。 没想到穆巴塔,还有其她甚至刚出生没几天的巨蛸们,居然真的能这么可靠。 要是人类的婴儿也能一出生就这么智能就好了。 山谷中万物静谧,唯余水声潺潺,她静静地望着前方迎面而来的风景好一会儿,感觉到脚踝处缠上一股柔韧的力道,低头一看,隐约看见黄底蓝环的一道。 原来是一只从后面悄悄过来的触手。 她笑了笑,弯下身子将触手捞起来,抱在怀中,像是呵护一只调皮的小猫小狗。 从昨日起,大颚东征队伍里总计带回来的三十六只巨蛸幼体,因为创口感染死亡三只,不明原因死亡一只,走失死亡两只,成功孵化出来三十只,现在都已投入前线队伍。 军队在东征的途中无声无息地完成蜕变,以取代大颚为目的而诞生的百骨们还不知道,她们正面临着一场野心勃勃的反攻。 三十只新生战士们目标一致,数不清的触手彼此交缠,游荡在水面之下,将湖底染成黑漆漆的一片,浩浩荡荡地向菌群的方向游去。 这一切都值得吗? 祝吟辰抱着触手,轻轻拍打着,遥遥望向江面广阔的对岸。 她想,面对这个问题,她或许给不出绝对正义的答案,但她定不会让那些逝去的战士们白白牺牲。 因为她们,即是虫群。 第100章 重踏旧地,身陷囹圄 渡过溪谷,穿过前方的丛林地带,地上菌群的堡垒轮廓越发清晰。 夜间整顿之时,经过了和尼努尔塔的一番商量,祝吟辰发出命令,要求队伍里所有拉姆在天明时出发,在夜潮落下前,混入附近归巢的拉姆们,探查菌群内部的情报。 而之所以如此策划,主要是因为玛赫还没有创造出能够取代拉姆职能的新阿努,只要个体的行动足够分散,总有拉姆可以顺利混入其中。 其次,则是因为随着最近春季繁殖期的来临,菌群与空居的物资往来逐渐变得频繁,拉姆们这一趟特地带来了空居的物资,就算被发现身上有祝吟辰她们的气味,也可以凭运送物资的理由混过去,不至于被恩基处死。 “可是拉姆的意识网络是共通的,知道我们的计划后,菌群那边的拉姆难道不会向恩基告密吗?” 派发出命令前,祝吟辰迟疑地看着尼努尔塔问道。 听见这话,本来滔滔不绝讲着战备计划的尼努尔塔突然沉默了好一会儿。 见状,祝吟辰微微皱起眉头,眼底透出一丝不解和迷茫。 “怎么了吗?” “……不,无需顾虑。” 尼努尔塔低声开口道:“她们不参与阿努的纷争,只服从建造的天职。” “一切战争和暴烈,皆因她的血而流。” …… 命令发出约一个小时后,祝吟辰和其她的阿努开始在基地里静静地等候。 她坐在烤肉的篝火旁,一边教授穆巴塔新的词汇,一边时不时地往东方的树林里望。 就在刚才,由于时间还有空余,尼怒尔塔指挥大颚们将其她的巨蛸运到河流的上游,去教导这些未来的战士们捕猎和进食。 虽然这样亦有被喰食的风险,但大颚们实际上并不会像拉姆们那样乖乖束手就擒——她们选择以暴制暴。 生来便是战士是,死了也不会屈服。 “现在上面,大概是午餐的宴席吧。”祝吟如此想道。 她转过头,看向不远处川流不息的河流。 急促的水流带着血沫儿自上游一股股流泻开去,将湖水逐渐晕染成淡淡的粉红色,湖面折射耀眼的天光,波光粼粼地闪动。 祝吟辰看着看着,心情逐渐变得有些沉重。 突然,视线里漂过一只在水里打着旋儿的断掉的虫足,她赶紧转过头,将穆巴塔的注意力转移回来。 “……阿努的荣耀,就是去尽自己天然的职责,记住了吗?” “比如巨蛸的职责,也就是你的职责,是保卫虫群,以及巡逻埃勒伽什海域的周边地区。” 搭在她头上的触手轻轻拍了拍。 “我已经记住了。” “但是,我饿了,想吃东西。” 祝吟辰微微一笑,安慰性地摸了摸穆巴塔的螺壳表面。 “你不是早上才刚吃过很多鱼吗?现在上面正在训练,我们晚一点再出发,运气好的话,可以让你吃没吃过的东西,比如百骨。”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穆巴塔似乎比其她的巨蛸要天生聪慧很多,穆巴塔一次就能听懂的东西,其她巨蛸却要教导很多很多遍。 比起学习必要的生存知识,她们好像天生更爱进食和外出探索。 就在昨个儿夜潮,当她再次抓住一个曾三度试图偷爬出基地的巨蛸时,小小惯犯非但毫无收敛之心,反而一口咬住她的手,妄图给自己搞一顿掩耳盗铃的夜宵大餐。 结局是她不得不学着大颚们的手段——将其埋在干燥的沙土里闷了一顿后,惯犯方才作罢,灰溜溜地缩回了螺壳里。 看来,针对巨蛸的教育,回去后得找南纳沟通一下了。 东边的树林里突然传来一阵响动,祝吟辰蓦地站起身,护住坐在一旁的穆巴塔,锐利的眼神紧盯住交错摇晃的枝叶间。 一抹亮眼的粉出现在丛林间,祝吟辰的脸色随即变得和缓。 没想到她们居然这么快。 她向返程的拉姆走去,“怎么样?” “且,前行吧。” 拉姆走出树林,左手微护住耳廓的轮型骨骼,微微低着头,似乎对应意识网络里传过来的信号。 祝吟辰听见拉姆低声复述的声音——“菌群……如常,百骨安歇,恩基阿努萨,不知,去处。” 事已至此,水到渠成。 战争,一触即发。 她郑重起来,盯着拉姆的眼睛,试图确定对方是否有被玛赫控制的特征。 但后者仍低着头,嘴巴微张,一副沉溺其中的样子。 “东边的……洼地,有,她们在。” 想到玛赫好歹不会在拉姆身上耍花样,祝吟辰点头道:“辛苦你了。” “你去上面叫她们回来吧。” “……是。” 过了一会儿,队伍重新集结完毕,祝吟辰点了一遍,这次少了五只大颚,两只巨蛸。 将伤员安排到后排巨蛸的螺壳上休息,尼努尔塔站到队伍最后面,祝吟辰随即发下命令,全队向东边洼地出发。 离开河边,队伍在变得越来越高大茂密的丛林里穿行,炎热的晴天,南方的气候越发潮湿闷热,照射枝叶间的光线也格外明亮,给人困倦的晕眩感。 过了约一刻钟左右,祝吟辰渐感受到头上的触手几乎要热融成一滩水般,软趴趴地往下滑。 她脚步不停,只微微侧目,居然发现穆巴塔螺壳下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 她心中一惊,脚下踉跄几步。 身侧的尼努尔塔不动声色地伸出一只虫足,用力拍了拍祝吟辰的背部,推促她别掉队。 “无需顾虑,她只是隐匿其中。” 祝吟辰一边恍惚地走,一边慢慢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巨蛸进化出来的新技能,触手上的环形纹路通过变色融入周围的物体,达到拟态隐身的目的。 这样出乎意料的能力,不知会在战斗中产生怎样的效果呢? 祝吟辰安下心来,对于一触即发的战争,竟不知不觉有了几分期待。 第138章 闷热的水汽在丛林间氤氲,随着队伍的深入,肉眼可见的威胁性生物也变得越来越多。 看着越发熟悉的风景,祝吟辰渐渐回忆起来——这是她来到阿努特纳星的第一天时,安提带着她出门狩猎见到的那个雨林。 进入巨榕冠树林的区域,高大的巨树树冠撑起更广阔的天空,祝吟辰抬起头,看见无数半透明的漂浮兽漂浮在天空之上,吸食空气中闪烁的花粉。 在明亮的天光照射下,五颜六色的颜色流淌在它们玻璃器皿般微微发光的身体里,如梦如幻,仿若无形的画笔在虚空中涂上数笔斑斓的颜色。 祝吟辰看着看着,脑海里回忆的路线渐渐变得清晰——再往前方深入,就是属于菌群的狩猎场了。 她回过神来,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一个小时过去了。 两个小时过去了。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周遭的风景却似乎毫无变化。 祝吟辰突然感觉走得有些累。 这段路原来居然有这么远吗? 她抬起眼向前望,没有她的命令,整个队伍仍然在稳步前进。 她犹豫地看向尼努尔塔,后者沉默地看着前方,察觉到她的视线,微微瞥过来一眼。 “想停下吗?” 她稍一犹豫,还是转回了头,“……没事,不用了。” 似乎是透过眼神看透了她的心思,尼努尔塔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 祝吟辰深呼吸一口气,转过身发出命令,全队继续前进。 步履不停,无声无息的黑暗中,危险正悄悄逼近。 直到大地铺上一层薄红,祝吟辰才惊愕地顿住脚步,汗水自她的额角滑落——此时已临近夜潮降临。 当初安提速度再快,也不可能能带着她,短短数分钟就穿越足足半天的路程。 她回过神来,猛地转头盯住尼努尔塔的眼睛,眼神里满是不敢置信的懊恼。 尼努尔塔也终于对上她的视线,声音里带着几分嘲弄,又似乎带着几分责备。 “终于发现了吗?” “你早就发觉了,居然一直不提醒我?” “你若是细听过我的衷告,就应知巨蛸破壳后,你才是队伍真正的先导。” “你!” 祝吟辰顿时被噎住,被这绝情的让权泼了盆冷水。 但此时不是算账的时候,她咬着牙,迅速冲到队伍最前面,越过一排排大颚们,直逼起初那只带路的拉姆。 她一把抓住拉姆的肩膀,强迫对方转过身面对自己。 “站住!你带的什——” 看清眼前景象的下一秒,她身体顿时僵在原地,脊椎窜上一阵冰冷的寒意。 她本欲诘问其故意带错路背后的居心,然而口中凝固的话还未吐出,噩梦般的一幕却生生闯进她的眼中—— 听见带着怒意的声音,拉姆终于抬起头来。 她的左手仍放置在耳廓的轮型骨骼上,嘴唇微张,断断续续地发出梦游般的呓语。 “……已至,夜潮将临。” “事已具备,只需向,前,向前进……” 黑暗的唇齿间,扭曲晦暗不明的光线,因为和闷热的天气和体温而逐渐变得滚烫的身体翻搅着,渐渐地探出头来。 目光中的一切逐渐变得陌生,那一张一合的齿间终于露出潜伏已久的恶意。 直到与暗中窥视的那一只只黑色的眼睛对上视线,祝吟辰才终于幡然醒悟——从一开始,和她对话的,就不是拉姆。 而是她们。 见自己的伪装终于被揭发,隐藏在喉颈间的异物挣扎几下,自肋骨间抽动身体,拉姆的身体失去主导的力量,顿时重重地倒在草地上。 祝吟辰警惕地伸出一只手,护着身后的大颚们不动声色地往后退。 被砸得东倒西歪的草丛间,拉姆的脊背骨古怪地抽搐几下,后颈的地方突然倏地从内部被刺穿,露出一根坚硬的骨刺,无数细密的虫足带着一排排坚硬的骨排钻出,血液随之澎涌而出,染红湿润的土壤。 而身体的另一边,拉姆的口部探出两根颤颤巍巍的触角,那两排尖利的“牙齿”随即合上、向下卷去,藏入下腹中。 两侧力大无穷的颚足强行撑住拉姆内部的口腔,刺穿皮肉下坚硬的头骨,裂开成四五瓣的脸庞下,百骨的头部从其中一点点挤出,如同蜕皮的毒蛇般,潜藏一路的怪物终于现身。 祝吟辰站在原地,全身都绷紧到了战备状态。 地上的拉姆早已死去,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百骨慢慢地完全脱出,血淋淋地出现在她面前。 “夜潮,已至,何处……觅食?” 她听见带着笑意的毛骨悚然的声音,从那密密麻麻的骨排下发出。 “就在……今夜。” “一个不留。” 第101章 逃出生天,窥见谜晓 百骨话音刚落,四面八方的丛林深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由远及近,如同死神催命的低语,慢慢地向祝吟辰她们的队伍蔓延过来。 树峰切割成数块的天际开始一寸寸低垂,照落浓稠欲滴的血色,树林深处与草丛漆黑一片,无数恶意沿着影子的河流流窜,邪笑着不约而来。 “准备警戒!”祝吟辰厉喝一声,迅速向后方发出命令。 生死较量的战斗在丛林里爆发开来,血肉在树丛间飞溅,血液和毒液的味道混合在空气里,四处弥漫。 然而这场战役的导火索——寄生在拉姆体内的百骨,却无声无息地突然消失。 脚踝缠上冰冷的一瞬间,祝吟辰迅速反应过来,眼疾手快地避开这一击,随后狠狠向下踩去,虫足后端锐利的骨刺深深刺进百骨的骨排之间的柔软! 她突然听见一声邪恶的笑声从地面传来,心中一股不详的预感骤然升起。 果然,下一秒,贯穿于她足下的百骨突然将身体卷起,宛若蟒蛇般将她的脚踝绞死死住,抱在怀中,缠绕的力度一寸寸加重,大有绞碎骨肉的趋势。 祝吟辰微皱了下眉头,抬起右手,纯露自她腕间的血脉溢出,随后水雾般浸入百骨的体内,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顷刻便使其爆体而亡。 碎裂的身体碎片向四面八方炸开来,祝吟辰匆匆抹了一下身体上的血痕,听见后方传来逐渐变得体力不支的打斗声,迅速赶去支援。 …… 四面八方的百骨宛若潮水般,源源不断地自黑暗中涌来,祝吟辰刚刚割下一只钻入巨蛸□□的百骨的头,下一秒就看见更多的百骨循着伤口的血腥气向这边迫不及待地爬来。 她心中逐渐明了现在的状况——此处临近菌群,恩基手下的百骨数量充足,坚持与这些家伙战斗下去没有意义,她们必须想办法抽身。 想到这里,祝吟辰一边抵挡百骨源源不断的进攻,一边四处张望,寻找穆巴塔所在的方向。 目光转移到南方不远处的丛林时,看着这幅前所未见的景象,祝吟辰微怔了下。 只见巨榕树丛笼罩的天空之下,一大团乱七八糟的颜色扭曲其中,边缘勾勒的轮廓线微微发光,宛若一只无比庞大的漂浮兽占据了目之所及的大半个雨林。 然而细看去,才发现空气中遮掩着一些不断在天空上挣扎的百骨。 她们被无形的触手高高抓起,被当成自助餐一般被一个个送入口中,宛若闯入蛛网的、被俘入口中的猎物。 祝吟辰看见那隐匿入虚空的一条条触手抓住四面八方不同的巨榕树干,将身体最大限度地舒展开,其间时不时露出一个布络着无数尖牙利齿的管状口器,两边的颊囊鼓鼓囊囊,内里直通那枚安安静静挂在巨榕树梢上的螺壳。 半透明的壳壁之下,胃囊的形状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扩大、膨胀。 “咔嚓——、咔嚓——” 大快朵颐的咀嚼声在半空远远传来,令人心中升起无形而又无处不在的恐惧。 祝吟辰突然想起自己方才对穆巴塔说过的话——“我们晚一点再出发,运气好的话,可以让你吃没吃过的东西,比如百骨。” ……之前因为与尼努尔塔的分工不同,她没有亲自参与穆巴塔在半夜的训练,因此实在没想到,穆巴塔居然隐藏着如此暴食的一面。 祝吟辰回过神来,远远唤了一声穆巴塔的名字。 没过多久,地面传来沙沙声,一只触手藏在草丛中,徐徐向她这边爬来。 她触碰它,湿滑而柔软的表面让她差点没抓住,而它及时向内卷起,将她带离地面,送入高空。 “穆巴塔,告诉所有巨蛸,让她们带着大颚后退!” 祝吟辰被触手扶着坐到螺壳上,迎着风大声喊道。 穆巴塔毫不犹豫地照做了。 她一边恋恋不舍地嚼着口中还未吞咽的晚餐,一边张开触手,七手八脚地迅速向地面爬去。 地面还在战斗得你死我活的大颚和百骨们先是感到头顶投下一片巨大的阴翳,身上覆上一层冰冷的、粘稠的感觉,心头不禁打了个寒颤,而后不约而同地纷纷抬起头。 第139章 一片入了魔般的、扭曲的天空,在血色夜潮下闪闪发光。 紧接着,百骨们就被吞掉了脑袋。 穆巴塔如同爬伏在战场上的幽灵,在尸骸的海洋中狂奔! 数只肉眼难以辨识的触手融入环境,向四周张牙舞爪地蔓延,一边疯狂地往下腹的口器里塞着东西,一边将沿途还不知其所以的大颚们纷纷卷起来,往螺壳上放。 祝吟辰坐在高空之上,心惊胆战地看着百骨们仿佛凭空消失般消失在“虚空”中。 很快,开阔的俯视视角让她又发现了新的现象——凡是穆巴塔经过的地方,沿途不论是活着的还是垂死的巨蛸们都悄无声息地纷纷跟上,并齐齐复制了穆巴塔的做法,一边搬运大颚,一边忙里偷吃,哪怕她们其中重伤的一些已经被百骨吃掉了口器。 然而这一路上,她根本没有听见穆巴塔发出过任何指令。 难道巨蛸跟拉姆一样,也有共通的意识网络吗? 但即便是如此,也不应该会使巨蛸们表现出这样惊人一致的行动性。 究竟是怎么回事…… 过了不久,祝吟辰渐渐感到身侧传来的重量开始倾斜,螺壳另一端传来的压力也逐渐增大。 耳畔的流风突兀地夹杂着一声鼻息传来,她转过头,尼努尔塔站在她身旁,血迹斑斑的脸沉默在风中。 “你本不应将淘汰的战士们保护,力气和时间都被白白浪费。”尼努尔塔冷冷地说道。 “……” 祝吟辰没出声反驳,而是出神地注视着尼努尔塔的脸,慢慢皱起了眉头。 尼努尔塔脸上那颗瞎了的眼睛大概刚刚在被百骨吸食吃掉了,取而代之是一个半透明的空壳,和底下血洞洞的黑窟窿。 祝吟辰心中一惊,下意识伸出右手,抚住眼前触目惊心的伤口,疗愈的纯露开始源源不断地自她掌心溢出。 尼努尔塔高大的身形一顿,似乎是没料到她这一举,头上的两只触角尴尬地竖立了一瞬,而后慢慢地放松下来。 血肉疯狂生长,眼眶逐渐接近完好,祝吟辰却没放手,手心的纯露源源不断——她想让那只瞎了的眼睛也长出来。 然而下一秒,她突然感到手臂被一股巨力挑开,尼努尔塔一挥虫足,将她粗暴地推到一边去。 “我可以重新生长出你的眼睛!” 差点被推下几百米的高空,祝吟辰有些生气。 她重新坐回来,冲尼努尔塔的侧脸打了一拳。 知道是自己这次力气大了点,尼努尔塔没还手,她偏开视线,淡淡地看向远方。 “你生来便有这般才能,便注定应以自喰的命运而活。” “而我等既以大颚为名,便无需畏惧战斗和死亡的命运。” 祝吟辰不解地说道:“可是你要是治好了眼睛,就能更长久地战斗下去。” “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 夜风呼啸而过,尼努尔塔转过头来,祝吟辰看见那枚黑色的、圆润如卵石般的眼睛,仿佛穿越她们在雪原之上那一刻的初见,融化漫漫征程铺天盖地的大雪,在永恒的夜色下闪闪发光。 这样坚硬的物质,居然是自柔软的母体中诞生,天生便带着不可违抗的命运。 “伊塔。” 尼努尔塔注视着祝吟辰的眼睛,低声说道:“勿要贪恋生的虚无呵,死亡亦是我等的义务。” “只有这样,这片土地上的战斗才永远不会停止。” “这便是,她永恒的意志。” 祝吟辰胸腔开始起伏,她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 究竟是为了什么,让一个生命这样义无反顾地选择去死? 阿努所追寻的所谓永恒的意志,究竟是什么? 即使是身为人类的时刻,她也从未被agpc的指令洗脑到这种可怕的地步,连求生的本能都甘于割舍。 “是那个纳姆的命令吗?”她突然出声。 听到那个不可言说的名字的一刹那,尼努尔塔的身形一顿,却再没了动作,巨大的背影一动不动地沉默在风中。 “我会战胜她,我一定会战胜她。”祝吟辰紧盯着尼努尔塔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个名字所带给她的刺痛和晕眩感都已经无法再阻挡她的愤怒。 “生命本就应当拥有自由,如果连后天选择的机会都没有,而是终生受困于他者的意志,那就应该奋起反抗!” “我愿意带着你们赶往前线,绝不是为了眼睁睁看着你们送死,哪怕是纳姆在从中作梗,我也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尼努尔塔静静地看着祝吟辰。 祝吟辰皱着眉头说了一会儿,突然伸出双手,强硬地掐住尼努尔塔的脸,与后者正面对视。 她松开一只手,掌心覆上那只瞎了的眼睛,久违的血肉开始在那枚空壳中重新生出。 “我自愿给你的,你只需接过就好,如果那个纳姆要因此惩罚你,我便要她付出代价。” 话说出口的一瞬间,其实连祝吟辰自己都愣了一下。 她其实是个克制谨慎的人,还从未说出过这样猖狂的话。 但她绝不后悔——纳姆的傲慢已经彻底激怒了她。 高空凉爽的风逐渐变得干燥,穆巴塔的速度渐渐和缓下来,祝吟辰一边祝生尼努尔塔的眼睛,一边往远处望了一眼,她们已经接近今早出发时的基地了。 当她重新放下手,满意地看着那枚重生的眼睛时,耳畔传来平静的声音,随即抬头迎上尼努尔塔的目光,那眼神中似乎带着一种欣慰的笑意。 “伊塔,你回来了。” 祝吟辰微微一怔,尼努尔塔的口器平静地一张一合。 “她已经等你很久,很久了。” 第102章 以身作饵,未偿所愿 燃烧的篝火在黑暗中噼里啪啦作响,虫足在沙地上踏出沉重的声响,碾向一侧。 “你还记得来时的路径?” “大概记得,事到如今,我觉得值得一试。”对面传来回应的声音坚定而干脆。 一声细不可闻的嗤笑。 “呵,没有拉姆的指引,你可有迷失的觉悟?” “我相信我能原路返回。” 对面的身影站了起来,逆着明亮的火光,拉出一道纤长的影子,融入四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总之,现在不能再让残余的拉姆们出去探路了,百骨都盯着她们,没有战斗力的理应待在后方。” 四周陷入了暂时的寂静。 “好吧,我们在此静候。”低沉的声音响起。 …… 夜潮之下,万物歇寂。 密林深处,椭圆形的湖泊镶嵌在发光低矮植被的中心,如一块纯净的绿琥珀,在血色天光照拂下,表面笼上一层绯红的轻纱。 湖面不断回荡起一圈圈涟漪,水波流动,波光粼粼。 草地上的步迹蔓延向前去,末端延伸到湖泊的边缘,一个黑色的身影逆着光静静伫立。 仿若陷入时空缝隙一般,此处连流风都停住,祝吟辰深呼吸一口气,努力回忆当初安提踏入这里的样子。 这里是纳姆之耳,诉说你的忧愁和狂喜,听从她的指引,打开冥府的大门,就能和埃勒伽共舞。 昔日亡灵的指引者早已逝去,海洋之主的葬地,连带继任者舍弃的旧身,都一同化作了文明的祭品。 若是虔诚称颂,如今会是谁来相迎? 祝吟辰向前踏出一步,凝视着湖面,目光中透出复杂的心绪。 就在方才,她们刚刚逃出百骨的包围,重新回到基地,面对如今仅仅剩余一个夜潮的计划期限,她向尼努尔塔提出建议——由她提前潜入纳姆的耳蜗,回到埃勒伽什,向伊南娜请求战备支援。 尽管她们还没到达菌群,但所幸距离不算太远,虽然原计划是她和尼努尔塔先指挥队伍攻陷菌群附近,再在此处迎接伊南娜的援兵,但途中计划有变——因为巨蛸的出现,整个队伍在途中就开始自相残杀。 再加上昨个夜潮与百骨的战役,如今,队伍中大颚的数量仅仅为十二只。 而巨蛸们还未发育为成虫,尽管她们在战斗中的表现出乎意料地亮眼,但要做到在战斗中统筹兼备地指挥她们进攻,还是太过困难。 巨蛸的智力发展和自律性,除了穆巴塔外,似乎都有些过于缓慢。 这场大反攻的战役,最重要的主力军,仍然是尼努尔塔口中那些所谓被时代遗弃的战士们——大颚。 因此,这一趟,是她们在下个夜潮降临之前能否胜出的关键。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安提做过的那样,祝吟辰闭上眼睛,放松身体,仰头深吸一口气,慢慢张开眼睛。 原本银白如雪的虹膜被一层白色的半透明薄膜完全覆盖住,她全身坚硬的黑色铠甲渐渐变得如鱼儿般柔软而光滑,表面分泌出透明的粘液,仿佛附着了一层雾气。 临到要跳了,祝吟辰却又犹豫起来。 她此行要去见谁,又要呼唤谁的名字? 第140章 一想到纳姆的名字,祝吟辰心中不禁升起一股厌恶。 她要选择的,绝非霸权的旧秩序,也非故去的旧主,但安提……她也不愿再去妥协不属于自己的野心。 “……” 于是,终于是什么也没说。 祝吟辰最后望了一眼波光粼粼的湖面,与自己的倒影对视,她深呼吸一口气,径直跳入湖中。 纳姆的耳蜗深处是由几段曲折的古代湖底隧道组成的,深处的湖水压力极大,她在漆黑一片中不断向下游,时间在冥冥之中一点一点过去,渐渐的,她的指尖触碰到湖底岩壁上光滑的石礁后。 知道到达湖底隧道一段的尽头了,祝吟辰摸索着岩壁又向另一端的开口游去。 又过了一段时间,触碰到新的岩壁,于是再次重复……如此反复三次。 感到周身湖水变轻的那一刻,祝吟辰知道自己快到了。 最后一段路,她使劲一蹬腿,踩着湖水浮出水面,张大嘴巴贪婪地呼吸起来。 好一会儿后,她重新振作起精神,向前方游去,渐渐地离岸边近了,她便用双爪扣住岸上湿润的苔藓,借着力攀上岸。 终于,祝吟辰全身水淋淋地趴在岸上,她慢慢地翻了个身,仰躺着望向遍布钟乳石的洞顶,未知的发光生物在上面飞舞、盘旋,也好奇地打量着她。 走出这个倒悬中空的海底洞穴,应该就能到达埃勒伽什了。 祝吟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腹中随之传来饥饿感。 但比起担心饥饿带来的体力不支,她心中更担心的是——她究竟在这里游了多久? 时间不等虫,她必须在百骨做出下一步动作之前,把伊南娜的援兵带来。 想到这里,祝吟辰顾不得补充体力,她抬肘支撑起身体站起,加快脚步向洞穴深处走去。 然而危机总在暗中潜伏,无论是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中。 “伊塔。” 身后突然响起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祝吟辰身形一顿,皱着眉慢慢回过头。 只见她刚刚浮出的那一片深谭中,数只百骨的头部浮出水面,而后四散游开来,一只接一只地爬上岸。 她们黑色的身体与光线昏暗的的湖水融为一体,远远看去,几乎是深处的湖水自行窜上岸来,将上岸的猎物紧紧盯住。 祝吟辰还从未见过这样骇人的场景,眼见着包围过来的百骨数量越来越多,一个可怕的想法连带着她胸腔中的心高高悬起——难道这一路上,这些百骨都潜伏在湖水里跟着她吗? 一想到她游泳的时候,身体随时都会触碰到这些东西,祝吟辰忍不住暗暗为自己捏了把冷汗。 事已至此,她不得不应战。 祝吟辰转过身,沉默地看向湖水中心那只方才说话的百骨,她记得她。 熟悉的味道,来自昨夜那只无辜死去的拉姆。 “你们是什么时候跟上我的?”祝吟辰冷冷地开口道。 百骨发出低低的笑声,坚硬骨排下并排的无数只眼睛如同曼妙的裙摆,愉悦地飘荡起伏,仿佛一种上位者的嘲笑。 祝吟辰的拳心一寸寸握紧,目光逐渐变得狠厉。 “这一次,你们又寄生了谁?” 百骨还来不及回答,洞穴四处突然响起巨大的爆炸声! 她胸中那恶毒的笑声随即停住,身体僵在冰冷的湖中。 一切都发生得如此突然。 以被她们所包围的猎物为中心,同伴们的身体迅速畸形地膨胀起来,发出痛苦的呻吟,下一秒顷刻爆做无数血肉和骸骨的碎片,一团团血花四处崩溅,如热烈馥郁的花蕾,由远及近地绽放开来,铺就冥府之路的地狱! 而那个落单的死神,一转被围困的劣势,正一步步向她们逼近。 海底洞穴冰冷的空气,和自身体中逸散而出的、滚烫的温度混合在一起,迅速化作弥漫的雾气,冥冥之中遮掩汹涌的杀意。 纯露自祝吟辰的身体散发出来,充盈整个洞穴,将目之所及的一切生灵紧紧缠裹,浸入颤抖的皮肉间,以祝生的名义行杀戮的刑罚。 而她一步一步,踏着尸骸筑就的刑台,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那双银白如雪的双瞳下,透出的不再是临行前的焦急,而是安宁与平静。 百骨们不知道的是,她们所悄悄听去的,她给尼努尔塔提出的建议,她只用口头交代了一半。 而另一半,则以默契的配合按下不表。 她和尼努尔塔其实都心知肚明——仅仅一个夜潮,根本不足以让她在找到伊南娜后,又及时让援兵抵达菌群。 因此,纳姆之耳的这一趟旅程,真正的目的在于通过还潜伏在拉姆中的百骨,钓出恩基手下的主力行动部队。 她知道恩基早就对自己恨之入骨——是她引起了安提的异心,带走了曾经最器重的部下,又一度使菌群陷于大乱之中。 追根溯源,纳姆的统治之下,虫群的灾厄因她而起。 她这次独自出走,恩基若是知晓,定然不会放过。 而到那时,整个菌群兵力空虚,是尼努尔塔和穆巴塔带领队伍入侵的最佳时机。 这场独断的裁决仅执行了一息之间,当深谭中的百骨重新睁开眼睛时,地狱般的景象告诉她,来时的所有同伴中,现在只剩下了她一个。 岩壁上、洞顶的血液一股股流淌下来,汇聚成地面的一滩血池,浓稠而温暖。 此时此刻,整个洞穴便如一个活生生的、充盈着血液和腥气的子宫。 水波随脚步声响起,血池表面向百骨的方向荡来一圈圈涟漪,最终归于平静,是祝吟辰站在了她的面前。 “我不会杀你。”俯视着谭中陷入呆滞的百骨,祝吟辰平静地说道。 “赶尽杀绝不是我的原则,就算我们站在对立面,你们也应该拥有一块可以生存的地方。” “菌群已经被我们包围了,你和你剩下的姐妹们早日离开,去其它的地方安歇吧。” 她正想再说些什么,劝百骨远离菌群和埃勒伽什附近的栖息地,然而下一秒,对方表现出来的异样让她止住了话头。 只见眼前百骨那骇人的口器带着头部两侧的颚肢颤抖起来,爆发出可怕的摩擦声——夸张地大笑起来! 祝吟辰慢慢皱起眉头。 “……你笑什么?” 她心底突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笑声在洞穴中幽幽地回荡,百骨长长的身体突然颤抖着屈服起来,向祝吟辰伫立的那一端俯首。 痴痴的呓语,贴近冰冷的湖面,一句一句,自那战栗的身躯底下传出。 “听啊,阿努萨!让我诉说她的传奇——” “那穿梭于天地间的使者,她的双脚不沾尘土!” “她行走时,群山为她所屈膝折叠;她俯首时,河海在她掌心流转!” “战争与和平不过是她的收藏, 时间在她的指间如丝线般柔顺,伊南娜为她编织星冠,群星追随她的身影——她比梦境更不可捉摸!” “叛逆者被钉在她所编织的网中,虔诚者得享一步之遥的恩典……” “……” 一句句古老的咒语将心扉侵入,祝吟辰仓惶地退后几步,恐惧如毒蛇般一寸寸将身心占据。 此时此刻,她才恍然惊觉自己的疏忽——在带领巨蛸进攻菌群之前,在下定决心反抗安提和纳姆之间,她居然从来没有意识到,要以一个阿努的身份,而非生而为人的惯常的经验,来看待这个前所未有陌生的物种,这个前所未有古老的文明。 她所一直在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 战余的废墟静悄悄的,湿润的风拂过,雨林的藤蔓上残留血痕,触须与螯肢的残骸遍地都是,铺满草地。 灌木丛间,一条断掉的触手无力地蠕动着,内腹的虹吸盘仍在神经质地收缩;战死的大颚们静静地安息在丛林间,坚硬无比的巨颚被无名的力量整齐地切割断裂,两侧的腺体破裂,流出内部腐蚀的毒液。 雨林笼罩的天空之上,天幕撕扯开一条空间的裂缝,像玻璃碎片般悬浮在战场上空,折射出来者若隐若现的残影。 天际突然降下雷鸣,顷刻间,暴雨骤然而下,刹那间,两点猩红如坏掉的相片般,一幕幕闪烁在雨幕间,将因她而死去的一切冷冷地尽收眼中。 天幕传来空间愈合的嗡鸣,自然开始消化这场不速之客的战争——很快,暴雨即将再次来临。 第103章 无限生源,彼方之界 雨水泥泞的气息弥漫在雨林中,湍急的水流在土壤里深扎的植根间奔涌,尼努尔塔一动不动地昏死在灌木丛中。 暴雨伴随着电闪雷鸣,一阵阵明亮的雷光折射在她漆黑的铠甲身上,雨水自光滑而坚硬的表面成股滑落。 蛙鸣与虫嘶在雷雨间隙倔强响起,战场的废墟之上,草地四处散落着残肢,有的还在艰难地蠕动,有的已经失去了生机。 第141章 附近不远处,一棵参天的巨榕树被无名的力量拦腰截断,半透明的螺壳表面裂开几道裂纹,歪歪斜斜地镶嵌在砸烂了大半个坑的树根边缘。 穆巴塔倒挂着,狼狈地卡在不上不下的树干间,求生的本能驱使她用仅剩的两条触手拼命地挣扎,试图撑着两侧的树枝翻正过来。 突然,一双漆黑的眼睛出现在她模糊的视野中,含着两点猩红的瞳孔,如坏掉的显示屏般闪烁了几下后,转瞬间禁锢住她的视线——一只漆黑的利爪毫无征兆地自虚空中的裂缝出现,向她抓去! 纤长的黑色身影自雨水汇集流淌的暗影中拉扯出,毒液般四处蔓延,恩基微微俯下上半身,凝视着穆巴塔半透明的螺壳内部。 里面的内脏肉壁呈现深红与羊脂白交错的颜色,肉眼可见数片薄透的筋膜依附于其上,光滑而紧绷的表面布满血管和神经,隐隐约约透出内部未消化完的食物、流动的浓稠的□□……和三颗猛烈跳动的心脏。 看到那颗浮动的“头颅”的一瞬间,恩基目光一沉,微微眯起了眼睛。 “埃勒伽的骸骨在冥河咆哮,我早已看见,她收回所有垂怜的目光。” 她仿若自顾自地低语一句,突然收回手,慢慢地直起腰杆。 “你们的名字,必被自行判罚的命运割宰。”她冷冷道。 听见陌生的声音,穆巴塔艰难地微微抬起头来,试图辨认出来者的面貌。 然而面前的话音刚落,身体被穿刺的的阵痛突然袭来,穿连一切思绪和理智,仿佛无数个过往的自己也被祸及般,她痛苦地哀嚎起来,连回忆也被扭曲成痛苦的泥泞! 恩基居高临下地看着穆巴塔,眼底的两点猩红在阴沉晦暗的夜幕中闪烁。 如果那个夜潮,她能够像这次一样,顺利地将那无名的异族解决掉,是否安提的背叛就不会发生? 可惜,为时已晚。 事到如今,她们之间除了杀戮外,别无别的可能。 恩基抬起一条手臂,指尖指向穆巴塔的眼睛,她对着虚空默诵—— “她说,把流血的聚集起来,让它们流通。” 四周的空间静止了一瞬,然后突然倒转,雨水泛滥的草地翻到上方,雷电交加的天幕沉到下方。 上下逆转的一颗颗雨滴与每一粒土壤彼此交错,草叶与雷电飞舞盘旋,在时空的停滞中汇聚成因果的风暴,而恩基的身影转瞬间化作无数条丝线,闪电般向穆巴塔杀去。 “轰——!” 瀑布般的雨幕被利风撕开缺口,混合着空气振鸣的闷响,周遭数百公里的丛林响彻巨大的轰鸣,天际的闪电照亮整条昏黑的河道 远处的树冠层掀起生灵逃命的波澜,近处却炸开锋芒碰撞的火星——当穆巴塔紧闭上眼睛的刹那,整片雨林的心脏停跳了一瞬。 “……” 雨水重新淋落,狂暴的烟雾散去,恩基的身形重新自黑暗中化出。 她睁开双眼,瞳中的两点猩红冷冷地盯住眼前这个胆敢架住她攻击的不速之客。 雨水迅速打湿银白的发丝,顺着身体滑落,祝吟辰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半跪在地上,双肘交叉,挡在穆巴塔身前,横在身前的两段肘镰被险险地绞碎了一大半。 虽然战况惨烈,但比预想中的稍微好一点,她来得还算及时。 好歹……穆巴塔还活着。 冰冷的夜风刮过丛林间,天际响彻一声雷鸣,祝吟辰站起身,收起肘镰,她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悍然直视恩基的眼睛。 无论这里还剩余多少个战士,她都不会放弃为她们争夺一线生机的机会。 恩基微微眯起眼睛,她看懂了眼前这异族无声暴烈的战意。 明明是不同的种族,却要为安提付出到如此地步吗? 看来,她似乎小看安提的手段了。 “我未曾料到,冥土的洪水竟没淹死你这余孽。” 恩基轻蔑地微抬起下巴,她的两只手优雅地交叉置于身前,一闪而过的雷光在祝吟辰身上遮蔽她身形的暗影。 祝吟辰沉默了几秒,开口道:“我还以为,你应该知道冥土的统治者早已易主。” 恩基冷笑一声,一步步向祝吟辰走去。 “那便由我,补上埃勒伽所漏判的刑罚!” 说罢,她的身形再次化作无数股丝线,潮水般涌向四周,将周遭的林木瞬间切割成无数碎片,直穿过层层雨幕,朝祝吟辰激射而去! 战斗在瞬间爆发。 感知到杀意的刹那,祝吟辰立刻反应过来,纯露自她的全身的铠甲溢出,丝丝缕缕骤然散开,在暴雨夜中弥漫起乳白色的迷雾,一阵阵朝恩基席卷而来。 尽管她的手臂、肩膀、脸颊被无数丝线划过,鲜血飞溅,但下一秒,那些伤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一想到穆巴塔就在自己身后,祝吟辰此时将状态发挥到了极致——任由那千万缕蛛丝万般切割,她浑身的血肉疯长,即使恩基使出再精准毒辣的攻击,也瞬间为纯露所愈合,俨然一个杀不死的怪物! “今时不同往日。” 祝吟辰侧身躲过一击,脖颈上最后一道血痕消失。 她抬起头,注视面前席卷而来风暴般的丝线,平静地说道:“这一次,你杀不死我。” 锋利的丝线重新凝聚成人形,恩基低沉的笑声传来。 “待黑暗吞尽大地时,命运的齿缝间,永夜正咀嚼你的名字。” 话音未落,恩基的身形再次分裂,发起新一轮进攻,然而下一秒,祝吟辰诧异地皱起眉头,意外地没有躲闪。 视线中,一缕缕丝线贯穿她的身体,可她全然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因为丝线的紧绷而无法动弹——纵使恩基这一次的攻击看起来分外凶恶,但她被穿刺过的地方却无一处伤口,连胸中被贯穿的心脏都在正常地跳动。 这一缕缕丝线,就好像融入了这具身体,以强行违背她意志的方式,将她全身心牢牢架在看不见的蛛网中一样。 “……” 不知为何,祝吟辰的脊背悄悄爬上一股不寒而栗的恐惧。 没有伤口,就无法治愈。 可恶……恩基这是要做什么? 冥冥之中,她似乎听到恩基低低的笑声在耳畔响起。 “愚妄的行者呵,当你沉溺于那卓越才能的狂喜时,可曾听见命运纺线彼端的断裂声?” 千万缕丝线再次袭来,这次它们缠绕住她的四肢,又突然散开,千万根丝线如黑潮般翻涌,却不是攻击她,而是缠绕住她坠入的整个空间,如一枚漆黑的蛋壳——在时空凝结的刹那,整个地面轰然塌陷! 与此同时的一瞬间,黑暗的天穹骤然被闪电劈裂,银紫色的电光如利刃划破长夜,狂风裹挟着暴雨倾泻而下。 在坠入虚无之前,祝吟辰下意识地伸出手,她睁大眼睛,望向离自己越来越遥远的夜空。 意识、存在、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似乎都随她远去,抽离重力下坠的身心。 天幕上那一轮血红,此时也深深地凝视着她。 雨水打湿她的面庞,冰冷的风传来土壤的腥气,在逐渐模糊的视野即将消失的尽头,她隐约窥见万千舞旋的丝线优雅地收拢,凝聚成一道修长的黑影。 …… 暴雨倾盆,恩基优雅地伫立在雨幕中,纤长的身形与夜色融为一体。 闪电划破天际的刹那,照亮她如,将她的轮廓镀上一层转瞬即逝的冷光,转瞬又被黑暗吞没。 “好好享受吧,一切是非因果,皆由你所缔造。” 俯视着祝吟辰最后的身影,她的声音低沉而富有韵律。 “很快你就会明白,最致命的伤口,永远来自于自己。” …… 失重感持续了不知多久,直到后背重重砸在坚硬的地面上。 祝吟辰闷哼一声,凭着强烈的求生本能迅速翻身而起,望向四周,才发现自己居然身处在一座陌生的城市废墟中。 “……这是哪里?” 天空是暗红色的,像是凝固的血,仿佛在暗示她这里仍然是阿努特纳星,但奇怪的是——那轮血红已经消失不见。 难道这是恩基的诡计吗?既然她可以用那奇怪的“丝线”来发动攻击,说不定也可以用“丝线”来拟造一个虚幻的世界。 照这样推测的话,难道……她要被恩基困在这里面一辈子? 强迫自己的大脑先冷静下来,祝吟辰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先探查一下周围的环境。 四下悄无生机,赤色夜幕下,她悄悄潜入眼前陌生的城市。 扭曲的高楼像被巨力拧断的钢筋,一闪一闪故障的路灯遍布交错复杂的路径,目之所及的残垣断壁上和城市公共设施上爬满某种黑色的藤蔓,它们蠕动着,像是活物。 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和腐朽的味道,远处传来隐约的、像是人类尖叫的声音,却又很快戛然而止。 第142章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越是观察到越多远近的异像,祝吟辰心中越是感到不安。 如果说这一切只是恩基制造出来的幻象,那她是如何知道人类的建筑应该长什么样子的? 还是说,事实并没有她想的那样复杂,她只是陷入了某种潜意识里的幻觉呢? 就在她即将拐过下一个街角时,她突然顿住脚步,头上的触角敏锐地探查到前方的异动——一队巡逻的脚步声正朝着她这边冲过来! 她立刻闪到一旁的垃圾桶后方,悄悄露出半个眼睛,紧盯住前方。 然而下一秒,她背后随之穿来一道急迅的风声。 祝吟辰猛地一闪身—— 一道人影从废墟后的墙体冲出,速度快得几乎拉出残影,几发子弹冲破空气的崩响,精准地朝着她的面门打去! 祝吟辰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脸,就被子弹巨大的穿透力狠狠打倒在地。后脑磕在地面的碎石上,疼痛让她眼前发黑,但比起这些子弹意料之外的打击力量,更让她震惊的是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 那是她自己。 同样的脸,同样的身形,甚至连衣服都如此熟悉,她在无人区时曾穿束过的「白鸮-9型」军队战术制服,袖口内衬由防弹纤维编织,腰际收束的磁吸武装带在战斗时自动锁扣,后摆的弧度像白鹰掠过雪原的翼影。 但与当初那个亲近下属的自己相比,眼前这个她的眼神阴冷而无情,衣角还带着干涸的血迹。 “你?!”祝吟辰的疑问还没出口,另一个她已经掐住了她的喉咙。 “记住这张脸,虫子。” 冰冷的声音传入祝吟辰的耳中。 “这是你能见到的,最后一张人类面孔。” 第104章 倒流时间的序列,我们一往无前 警报声在身后渐渐远去,祝吟辰飞快地穿梭在城市废墟间,后腰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正在逐渐愈合——那块地方原本是她任职无人区时与□□火拼留下的旧伤,是她作为人类时,无人知晓的弱点。 然而刚刚,就在她试图通过打击另一个自己的这块弱点,从而逃出生天时,肘镰划破空气,锋刃碰撞上的却是异常坚硬的触感。 黑夜里喇出一串耀眼的火花,她站定身形,喘着气惊愕地抬起头,看见另一个自己的嘴角扬起嘲讽的弧度。 “这具羸弱的血肉之躯,早已在【零】的帮助下,进化为更完美的模样。” “什么——” 她话语未落,另一个祝吟辰已经果断上膛开枪。 视线中的一切放慢,她飞快地穿梭在子弹射来的轨迹中,惊悚地窥见另一个自己,那双黑色的眼睛流淌着极光般的光谱弧光——那是agpc研造出的战术机器人所独有的特征。 她依稀记得,这种技术在她出发执行阿努特纳斯计划之前,明明还尚未成熟。 最后的对决中,那个祝吟辰的最后一击几乎要了她的命,正如她一样,另一个自己实在是太了解她战斗时的的风格和弱点了。 她不得不卖了个破绽,当克隆体的金属义肢报复般也劈向她的后腰时,她不再闪避,而是硬生生吃下那一击。 刀刃擦过伤口的边缘,剧痛让她眼前发黑,但也让另一个祝吟辰误判了她的行动轨迹,让她逃出了巡逻队伍的包围圈。 借着这一瞬的喘息,祝撞碎了走廊尽头的观察窗,坠入城市底层的黑暗。 …… 三小时后,城市废墟内环。 祝裹紧一片从巡逻士兵那里抢来的纤维斗篷,混入霓虹闪烁的街道。 越是往城市内部深入,城市的风景就越正常,趋近于蓝星联合城邦的模样。 天空被全息投影染成星光璀璨的夜幕,悬浮车流如血管般在钢铁大厦间穿梭,街道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祝吟辰低着头,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普通的流浪者,但指尖却无意识地绷紧—— 饥饿感像刀一样剐着她的胃,游荡在这座城市里,从她潜入纳姆的耳蜗开始,到她匆忙回程与恩基一战,她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 转过几条街后,她盯上了一栋老旧的公寓楼。 趁着夜色,她撬开一扇没锁好的窗户,悄无声息地滑入一户人家室内。 她需要食物。 老实说,就算她一直是真心对阿图特好,然而现在,她还是第一次前所未有地理解那个孩子——原来在人类城市流浪的哪些日子里,那个小小的阿努过得是这样的艰难。 屋内很安静,只有卧室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祝吟辰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摸向厨房。 冰箱的冷光在黑暗中格外刺眼,她小心翼翼地快速翻找着能直接吃的食物——一盒鸡蛋,半块猪肉,和一篮子看起来还算新鲜的葡萄。 她抓起一颗葡萄塞进嘴里,汁液顺着嘴角流下,就在这时,卧室里传来翻身的声音。 祝吟辰猛地僵住,缓缓回头。 卧室的门没关紧,一道缝隙里,她能看见男人背对着她侧卧在床上。 月光从窗帘的缝隙漏进来,照在他的后颈上——那里的皮肤不正常地起伏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下蠕动。 祝吟辰的瞳孔骤然收缩。 下一秒,那“皮肤”突然裂开,仿佛蜕皮般,露出一排细密的、虫族特有的骨刺,在黑暗中闪着锋利的光芒。 这里的人类,身体里藏着虫族的部分。 祝吟辰的手不自觉地收紧,葡萄在她掌心被捏得变形,一滴汁液砸在地板上,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床上的男人动了动,呼吸节奏变了。 祝吟辰缓缓后退,一步,两步…… 然后转身跃出窗户,消失在霓虹交织的夜色里。 面对这个世界,她需要知道更多。 …… 祝吟辰在城市的阴影中游荡了数日,观察着这座陌生又熟悉的不夜之城。 霓虹灯牌闪烁着扭曲的广告,街道上行走的人类偶尔会暴露出非人的特征——皮肤下闪过的荧光纹路,瞳孔在暗处分裂成复眼。 她需要情报,而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找到一个知情者。 她第一时间想起了奕川——大学城附近的那间小公寓。 这个幻境里的奕川应该不认识她,但奕川作为agpc情报部门的内部人员,肯定知道一些关于这个世界的内幕。 这个世界的城市布局并不一比一复刻联合城邦,因此在寻找奕川现在的居住地时,祝吟辰费了不少心力。 好在凭着在agpc大楼附近蹲点蹲了三天三夜,祝吟辰还是找到了奕川的居住地。 她还是她记忆里的模样,扎着低马尾,气质沉稳干练,只是身上的制服变了——昂贵的黑色西装袖口绣着agpc上层情报局的徽记,日常的行动轨迹规律,独居在一栋私人公寓楼里。 深夜,祝吟辰攀上二楼,神不知鬼不觉地撬开了奕川的窗户。 屋内昏暗,只有终端屏幕的冷光映在女人疲惫的脸上。 祝吟辰无声地靠近。 在女人站起身的瞬间,祝吟辰一把掐住她的喉咙,将她按在墙上。 “别动。”她的声音很低,锋利的指尖微微嵌入女人的皮肤。 “我问,你答。” 奕川的瞳孔因为受惊而骤然收缩,但令祝吟辰出乎意料的是,面前人的恐惧很快被另一种情绪取代——那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平静。 在她的逼问下,奕川缓缓开口。 五年前,agpc发动的阿努特纳斯计划彻底失败,祝吟辰在意识传输的第一个夜潮就遭遇了巡逻大颚的攻击,因为信号不稳定,她的意识因此断联,留在蓝星的身体也濒临生理性崩溃,变成植物人的她被agpc秘密封存,列为最高机密。 两年后,一个自称【零】的存在横空出世,与agpc达成合作,启动了“零启计划”,意在夺取阿努特纳斯虫族的虫母基因密码,实现全体人类的完美进化,更好地在宇宙间生存繁衍。 作为计划的前人,祝吟辰因此被重新唤醒,但她的虫卵已被毁,无法再与虫族共鸣。 即便如此,凭着忠于人类荣耀的崇高意志,她仍以纯粹的人类之躯,孤身潜入阿努特纳星,潜伏三年,最终将虫族内部的核心情报和包括菌群、冥土等基地坐标传回蓝星。 【零】利用这些数据,集结了全体人类的力量,对阿努特纳星发动了一场精准的毁灭性打击,被人类打得落花流水的虫母被迫带着大部分虫族逃入虫洞,流亡星际。 而她们身处这座仿造联合城邦的城市,被称为“灯塔”——其核心并非建筑,而是那个巨大的虫洞能量场。 人类将它围困起来,一边对其加以研究,一边防止残余虫族从其中逃脱。 而“灯塔”的外围之所以会变成一片废墟的样子,是因为虫族遗留在这里的残部日夜进攻,妄图进入内部的虫洞,回到那个懦弱的虫母身边。 听完这一切叙述后,祝松开奕川,踉跄后退。 第143章 她看见对面的镜子里,奕川的倒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陌生——皮肤下隐约流动的荧光纹路,左眼深处隐约闪现的、五彩斑斓的星彩。 恩基绝对不可能知道如此多的细节。 一切都在表明,这里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另一条时间线的平行世界。 在她身处的这个时间线里,阿努特纳斯计划陷入失败,祝吟辰仍是无人区特遣部队少校,而她——只是一个被母亲和文明遗忘的阿努。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怔怔地看着镜子一侧自己的倒影,祝吟辰忽然有些恍惚。 原来孤单地伫立在世界上,是这种感觉。 指尖微微颤抖起来,她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强迫自己恢复冷静。 无论如何,她现在确实是一个公认的虫族了。 既然如此,她就要以虫族的身份在这个世界活下去,直到找到原来世界的方法。 屋内的光线昏暗,屏幕的亮光照射在一人一虫身上,勾勒冰冷的轮廓。 在迅速做出决定的下一秒,祝吟辰果断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她要去找另一个祝吟辰。 对方独自在阿努特纳星潜伏过三年,是知道这颗星球情报最多的人,因此肯定也遇见过恩基,知道该怎么反制对方的能力。 她要从她那里知道,要如何回到原来的世界。 然而临走前,祝吟辰身后突传来然奕川的声音。 “等等。” 她回过头,银白的双瞳透出不自知的疲倦,望向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奕川站在落地窗边缘,背景是星光璀璨的夜幕,脸上露出优雅的微笑。 “恕我冒昧,请问……您是不是祝少校?” 祝吟辰的瞳孔倏地张大。 “你、居然,” 四肢都微微颤抖起来,她难以置信地吐出几个字。 “记得我?” 奕川微笑着点了点头。 “虽然您和以前长得不一样,但从您的举止中,我仍然依稀能看出熟悉的神色。” “原本担心会有些唐突,这么看来,您确实是另一个祝少校。” 祝吟辰转过身,她的心从未跳得如此狂热,脚步有些踉踉跄跄地走向奕川。 那张熟悉的面孔重新变得温暖起来,她激动地抓住奕川的双肩。 “原来在这个世界,我们仍然是朋友吗?” “当然。” 奕川注视着祝吟辰的眼睛,笑了笑,轻轻将挡住她视线的一缕发丝捋到耳后。 “您向来充满正义感和责任感,总能令身边的人安心,能成为您的朋友,我感到万分荣幸。” “奕川!我、我——” 祝吟辰的眼神变得热切起来,声音逐渐变得坚定。 “我需要你的帮助!” 她的双手死死攥住奕川的制服前襟,指尖的锋芒克制地抵住西装高级面料,银白如雪一般的双瞳中流动着希望的光。 “我需要知道更多关于这个世界的事情,我需要你帮我逃出去!” 奕川的左手温柔地抚上她的左肩,仿佛要帮她拂去尘埃般,指腹摩挲着那片黑色的铠甲。 这个过于亲密的安抚动作让祝吟辰浑身一颤——直到她听见保险栓弹开的金属轻响。 “你知道吗?” 奕川的嘴唇几乎贴上她的耳廓,温热的吐息里带着茶水清苦的清香。 “蓝星的海景房现在均价只要10万联邦币。” “每一个下邦人,甚至无人区的流民们,都在讨论新殖民地的星际移民计划。” 面前人温柔的眼神逐渐变得陌生,祝吟辰渐渐察觉到些什么,她下意识地松开手往后退。 然而下一秒,冰冷的枪管突然抵住祝吟辰的后背,顺着她的脊椎缓缓上移。 她被迫回过头,对上奕川温柔的视线,后者的双唇微微张合—— “因为您空前伟大的壮举,现在蓝星的所有人类,都在期盼更好的未来。” “砰——!” 房间里响起冰冷的枪声。 枪口喷出的不是子弹,而是一颗高压电磁弹。 祝在千钧一发之际扭转身躯,左肩还是被烧灼出焦黑的痕迹,她撞向落地窗的瞬间,整栋建筑的防御系统突然启动,所有门窗骤然关闭,将她牢牢地困在黑暗之中。 “反应速度比预估快12%。” 军靴踏在地板上的声音由远及近,另一个祝吟辰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意识逐渐变得模糊,祝吟辰倒在地上,她死死咬着牙,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顺着面颊滑落在地板上。 难受的闷痛感自后背传来,她渐渐感觉到胸腔里的心脏,因为高压电而暂时麻痹,停止了跳动。 “看来平行世界的我,虫族基因融合度更高呢。” 下一秒,看清面前这一幕的祝吟辰猛然张大眼睛,瞳孔剧烈震颤。 她看着奕川自然地走到另一个自己身旁,那张冰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温和的笑容,二人默契地握手一笑。 “运输舱五分钟后到。” 奕川的枪口始终锁定她的眉心,却转头对另一个祝吟辰露出微笑。 “祝少校这次干得不错,今晚还去老地方喝一杯?” “当然。” 她口中的祝少校俯下身子,指尖轻划过面前阿努熟悉的面庞。 “毕竟要庆祝我们抓到新的实验体。” “那袁立主席那边,您的工作负担就可以减轻很多了。” “哈哈,这确实是好事……” 谈笑间,隔壁房间里的家居机器人已经沏好一壶茶,递到奕川和祝少校面前。 二人各自接过茶,脸上都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房间里响起讨论公事的声音。 而地上的祝吟辰,终于缓缓闭上了眼睛,意识陷入黑暗的虚无。 原来奕川,真的没有骗她。 她们真的,是很要好的朋友啊。 …… 厚重的合金门在液压装置的驱动下缓缓闭合,发出沉闷的“咔嗒”声。 实验室陷入死寂,只有培养舱内的溶液泛着幽幽的微光,在祝吟辰的皮肤上投下诡异的波纹。 她蜷缩在狭窄的舱体内,双臂环抱着自己逐渐异变的躯体。 溶液渗透进她的伤口,带来一种麻木的刺痛感,像是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啃噬她的神经,她垂下头,额头抵着冰冷的玻璃。 “为什么……” 朦胧尚未推却的困意中,她的思绪混沌不清。 一切都让她感到窒息。 她闭上眼睛,任由溶液中的镇静剂侵蚀她的意识。 就这样,沉睡吧。 “嗡——!嗡——!” 刺耳的警报声在身后响起,骤然撕裂实验室的寂静,祝吟辰猛地抬头,警告的红光一阵阵照在她的脸上,培养舱的玻璃映出她的脸。 发生了什么? 祝吟辰揉了揉疲倦的眼睛,回头看去。 警报来自她身后的一个装置,不知道什么原因导致了刺激,内部的生物突然发生了暴动。 漆黑的铠甲上布满弹痕与灼烧的痕迹,身后细长的尾骨已经断裂,两侧肘镰的锋刃已被磨钝,却仍疯狂地鞭打着、劈砍着装置四周的强化玻璃。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生物的一双眼睛。 两片无比美丽的斑斓星彩,仿若来自漫漫宇宙星辰,又因为此时饱含着炽烈的怒火,更显得更加夺目而璀璨。 每一次猛烈的撞击都让整个收容舱震颤,内部的溶液剧烈晃动,发出令人不安的声响。 认出那双眼睛的一瞬间,祝吟辰的瞳孔骤然收缩 安提? 第105章 星夜之下,与她同赴 熟悉的身影仿佛穿越遥远的记忆而来,在胸膛烫出一片灼热的温度,全身都变得温暖起来。 一刹那,祝吟辰紧紧抓住自己的胸口。 禁锢在胸中的心脏终于在长久的流浪中重新跳动起来,往日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回过神来时,泪水已经沾湿了脸颊,混在周身冰冷的溶液中。 她狼狈地捂住脸,表情逐渐变得扭曲起来,似哭似笑,满是说不出的委屈,带着暴烈无声的哭诉一齐涌出来。 想不到近三十岁的年纪了,她居然还有哭泣的资格。 从出生开始,她首先学会了叫父亲的名字,然后才是那个面目已经变得模糊的母亲。 她的童年或许是幸福的,但从母亲离家出走开始,她的人生就此陷入谷底。 十三岁的那一年,当她清晨醒来,脸上还带着哭泣的泪痕,看见父亲与另一个女人站在自己床前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那一刻,她才恍然惊觉,这个世界上,母亲走了,她就再也没有了家。 至此,迄今为止二十八年的人生,她一直在悔恨里度过,如果当初能再多在意一点母亲,妈妈是否就不会离开? 难道妈妈的离开,她没有一点责任吗? 第144章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一想到自己曾经对那个男人的崇拜,和那个夜晚母亲仇恨的眼神,她就感到恐惧而不安—— 不被需要的孩子,她是令母亲陷于痛苦的原罪。 直到夜潮之下,她见到奇异的生灵。 矫健的身姿,张狂地放声大笑,那样野蛮而鲜活的生命,在命运交接的轨道,带着蓬勃生长的野心,血淋淋地出现在她面前。 每当她追随在她的身后,望着那一往无前的身影,天光照落一丛丛斑驳的树影,为那在绿野间穿梭的身躯勾勒耀眼的光芒,风声将她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 “伊塔!” 每当这个时候,哪怕只是一瞬晃过回忆的重影,她也会感到无比的幸福。 只有在这个阿努的身边,她才能将童年的喜悦重新寻回,她的名字,她的生命,她的一切的一切,都为母亲所需要,都是母亲所渴望的存在,那永远温暖而安心的怀抱,是她永远不会失去的家。 而现在,她还能将这样的幸福寻回吗?祝吟辰眼含热泪,凝视着装置里挣扎的阿努。 安提十指的爪尖已经渗出鲜血,在装置的玻璃表面刻下深深的痕迹,玻璃倒映冰冷的光影之下,一头凌乱的短发下遮掩愤怒而狰狞的面容。 只要她幸福,她便没有格外的理想。 前所未有激烈的情感冲击下,祝吟辰第一次感到如此冷静,她停止哭泣的一刹那,全身的细胞都恰到好处地舒展开来,一切现实清晰地铺陈在她的脑海中,再无多余情感的波动。 她一定,要带着安提逃出这里。 恩基要将她置于死地的阴谋也好,这个世界的规则也好,她一定要带着安提出去,回到她原来的世界。 她原本,就是为了和安提一起,去将这个世界征服的啊。 接下来的三天三夜,出乎袁立一行人的预料,祝吟辰表现得比他们想象中的更顺从。 机器的嗡鸣声响起,实验室里充斥着臭氧电离的金属腥气,地板折射冰冷的白炽光。 袁立换上隔离服,进入实验台,聚在祝吟辰身边的研究人员们纷纷让开一条路。 台上的实验体安静地躺着,毫无挣扎的痕迹,那头银白如雪瀑般的长发铺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垂落到地面。 而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左眼下方被割去了一小块皮,几条数据线连接内部的束群肌肉,用来测试目标对象的神经反射。 一旁的研究人员递上手术刀,袁立目不斜视地接过,一步步走到台边上。 今天的实验内容,是神经电击映射。 实验的过程也如前几日一样顺利,待到傍晚时,袁立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实验成果。 他放下手术刀,打了个哈欠,大摇大摆地命令身后的人去将数据统集起来。 “我很好奇……” 突然,台上传来低沉的说话声。 袁立身形顿了一下,惊讶地回过头,看见伤痕累累的实验体躺在实验体上,那双冰雪般的双眼望着天花板,却仿佛是在对他说话。 因为心情很好,袁立爽快道:“想问什么,你尽管说!” “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做这种实验?” 袁立的神色顷刻变得严肃起来,连肥坦的肚子似乎都往内紧了紧。 “这种问题,你没必要知道。” “不过也是,你们这些野蛮的物种当然不懂,留在你们体内的基因,对建成更伟大的文明,有多么巨大的价值。”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祝吟辰眼底投下一片晦暗。 她微微转过头,凝视着一旁这个肥胖的老男人。 他的神情里俨然透露出一种庄严的使命感。 她看了一会儿,悄无声息地收回了眼神,重新望向天花板。 “那么,我能问最后一个问题吗?” 袁立笑着摇了摇头。 但似乎是好为人师的虚荣心作祟,他意犹未尽地砸吧着嘴,还是抬起了头,说道:“行,你问吧。” “你,想什么时候死?” “……啊” 袁立还没来得及从这句话里回过神来,紧接着地面传来一阵剧烈的震颤,四周的一切都晃动起来,台上和实验器材纷纷滚落在地,他更是扑通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 实验室外的研究人员们见这一幕,都大惊失色地涌过来,匆匆地打开实验室的门。 一瞬间,浓度极高的氧气自实验室里溢出,很快就弥漫遍了整个实验大厅。 而空气之中,悄无声息地流动着另一种无色无味的气体——早就在三日前,就在祝吟辰的身体里溢出。 这是连那个祝少校也不知道的事。 这个失去了原始卵体的平行世界并未料到,当初他们偷来的卵体,在成虫之后,居然会有这样强大的能力。 混乱的人群中,祝吟辰静静地望着天花板,微微一笑。 她抬起右手,干净利落地扯断左眼睑上连着的微型束状电线。 一刹那,一串细小的火花出现在空气中—— “永别了,诸位。” 下一秒,整个实验室被刺目的白光吞没。 “轰——!!” 滚烫的巨浪冲击走廊和室内,瞬间砸碎了防爆玻璃,撕裂了金属墙壁,实验仪器在高温中扭曲变形,电路板爆出刺眼的火花,一切伟大文明的造物都在高温中轰然殉爆,猛烈的火浪席卷一切,墙壁坍塌,天花板砸落在地面。 包括袁立在内,实验室里的所有人甚至来不及尖叫,爆炸的烈焰便将他们吞没。 皮肤在千分之一秒内焦黑、剥落,骨骼在超高温中碎裂成灰,实验室外。的人们哭叫着想要逃离,却被飞溅而来的金属碎片贯穿身体,或是被冲击波掀翻,撞在墙上,化作一团模糊的血肉。 在浓烈氧气的作用下,火焰以惊人的速度在人群中蔓延,将整个实验室变成一座焚化炉。 通风管道在高温中爆裂,喷涌出滚烫的蒸汽,将最后几个挣扎的人活活蒸熟。 整层实验大厅,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逐渐坍缩,最终化作一片燃烧的废墟。 没有人能活着逃出来。 ——除了她,和安提。 在剂量庞大的纯露作用下,祝吟辰涅槃重生,成功逃出这场空前巨大的爆炸。 在可怕的警报声中,她直直地冲向走廊的另一端,门刚好被炸了一个大洞! 她匆忙钻进去,在断电的黑暗中急切地寻找那个身影——找到了! 密密麻麻的储藏舱中间,后排的其中一个,屏幕上闪着警报的红光,警告内部收容的生物还在暴动中。 “安提!” 她飞一般冲过去。 “快起来,我们走!” 明明上一秒,安提还在对着可恶的玻璃屏幕又抓又啃,下一秒,她突然发现眼前的景象如冰箔般,出现清晰的裂痕。 无数玻璃碎片绽放开来,破碎的玻璃牢笼间,周身的溶液随即流出,一张陌生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空气中传来伤口的血腥气,她微微一愣,那张脸的主人立刻抓住她的手,带着她向外跑去。 楼梯间充斥着刺鼻的焦糊味,随着火势的蔓延,上层传来此起彼伏的爆炸声,整栋建筑在她们脚下震颤。 看见走廊尽头燃烧的窗户,那片自由的黑夜就在面前,祝吟辰毅然决然地向前冲。 “这边,往下跳!” 安提睁大眼睛,看了一眼面前跑得飞快的家伙,眼神倏地变得坚定。 她突然反拉住对方的手,用比祝吟辰更快的速度撞向玻璃窗! 几乎是同一时间,祝吟辰惊愕地看向身边的安提,耀眼的火光在她冰雪般的瞳孔里熊熊燃烧。 她多美丽啊。 “砰——!!” 城市的上空传来一声巨响,爆炸撕裂了夜的寂静,玻璃幕墙在冲击波中轰然爆裂。 城市模拟系统投照的月光下,无数碎片裹挟着火星倾泻而下,如一场璀璨的流星雨,燃烧的建筑残骸坠向街道,玻璃碴在柏油路面上迸溅出细碎的火花,整个街区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两具身体飞越在人群暴乱的上方,漆黑的铠甲边缘被火光映成暗红色,狂风和热浪裹挟着灰烬拍打在她们脸上。 一往无前,她们向夜晚的尽头狂奔去。 第106章 愿伴同行,向她处去 在黎明到来之前,她们抵达城市尽头。 天空的地平线那头浮出一线黎明的辉光,阳光穿透重重工业区的尘埃,普照无人之地的断壁残垣。 穿过倒塌的承重墙,几缕垂落的爬山藤间出现两个黑色的身影。 长发如雪一般的那个搀扶着另一个黑色短发的,慢慢走向一堵高墙底下投下的阴影。 昨夜大概是下了场小雨,水泥地面布满神经脉络一般的裂缝,野草从裂缝里探出,其间断断续续地嵌着碎玻璃,折射璀璨的天光。 将靠在自己肩膀上的安提慢慢放到地上,祝吟辰也坐到地上,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第145章 带着雨露清新的晨风轻拂过她的脸庞,祝吟辰顿时感到心间无比地舒畅。 微微靠着高墙,她抬起头,遥遥望向对面的楼栋。 粉红色的墙漆已经褪色,变得斑驳而脏污,风掀起某扇阳台上的塑料布——压在上面的花盆已经空无一物。 里面的种子,一定去了更远的地方吧。 奔跑了一夜,祝吟辰现在才感到一丝迟来的困倦,四肢的酸痛感也姗姗来迟。 但一想到那个祝少校说不定什么时候会追过来,她还是勉强站起身,一边在大空地间走动,一边活动身体。 她走出去,在附近转了一会儿,确定了四下无人后,又慢慢地走回来。 地上的安提已经累得睡着了,凌乱的发丛间出均匀的鼻息声,脸颊左侧倒在空地上的小水洼上,水面倒映半张她平静的侧颜。 祝吟辰走过去,在安提身旁慢慢蹲下,她伸出一只手,轻柔地将那头湿漉漉的黑色短发捋到耳后。 一直到傍晚的时候,安提才醒来。 她一睁开眼,就看见大片火烧云席卷而过,层层叠叠地压过天空,在城市的天际线熊熊燃烧,尾迹烫出日落金黄的暮色。 “你醒了。” 身后响起陌生的声音,安提瞳孔一缩,下一秒便闪到来人的身后,肘镰架住对方脆弱的脖颈。 祝吟辰的身体僵硬了一下,慢慢地缓和下来。 她保持不动,只平静地说道:“吃点东西吧。” “我在外面抓了只加卡。” 说罢,她背对着安提慢慢举起手,露出两只剥了皮的加卡。 安提愣了一下,很快就放下了手,接过祝吟辰手里的食物,坐在地上生啃起来。 安提的反应比她自己预料的要爽快得多,祝吟辰松了一口气,也坐到地上,安安静静地吃起了食物。 夜晚很快降临。 祝吟辰习惯性地生了堆火,她将附近搜集到的干燥木材堆到墙角,擦了把脸上的汗水后,望向坐在高墙上的安提。 安提的头发已经被风吹干,在迎面而来的风中翻飞,她半倚靠着较高的混凝土断壁一侧,两只胳膊枕在脑后,远远地向城市边境眺望,全身漆黑的铠甲似乎与夜幕融合做一体。 断裂的钢筋骨架间,祝吟辰看见一条腿悬空着,有些焦躁地来回晃动。 虽然不知道安提此时在想些什么,但祝吟辰也不好扰乱安提的思绪。 她转身离开,准备出外巡逻。然而就在她走到出口附近时,身后却传来安提的声音。 “你,所向何处?” 祝吟辰转过身,与那双俯视过来的眼睛对视。 “出去巡逻一圈,免得袁立他们找过来。”她如实答道。 下一秒,她看见高墙上的身影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 年轻的阿努拍了拍身上的灰,向自己走来。 “陌生的阿努呵,智勇无双,一往无前。” 安提脸上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容。 祝吟辰微微征了下,下意识回道:“我应该做的。” 安提笑而不语。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祝吟辰感到自己的后背被轻轻拍了拍,安提的声音在风中传来—— “一起吧!” 二虫分头在附近巡逻了两圈,除了几个酩酊大醉的流浪汉外,夜晚再没有生物入侵这里。 回到她们的临时营地,祝吟辰照例先把火堆熄灭了再准备入睡,安提蹲在她身旁,好奇地观察着这一切。 入睡前,祝吟辰睡在外侧,仰躺着望向星光璀璨的夜空。 这片美景不过是城市虚拟模拟系统的造物,星光之外,是她也无从得知的真相。 祝吟辰闭上眼睛,开始暗暗打算接下来的计划。 时间不急,她大可先在这里和安提修生养息三四天。 等养好了伤,她再潜入城里,调查那个祝少校的行程,找个好机会逼问出逃离这个平行世界的办法。 似乎再完美不过了,唯一的问题就是——她要怎么打过那个祝少校呢? 想着想着,祝吟辰感觉太阳穴有些痛了起来。 “陌生的阿努呵……” 做梦般的呓语从身侧传来,她吓了一跳,转过头,发现安提也没睡着,而是静静地望着夜空。 似乎是知道她注意到了自己,安提微微偏过头,也看向身畔的祝吟辰。 “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望着那双眼睛,祝吟辰微微犹豫了一下。 “……伊塔。” 安提收回了视线,口中喃喃重复了几遍这个陌生的名字。 “安提,我的名字。” “嗯。” 祝吟辰眼也不眨地应了一声,一时间为话题的简短感到窘迫。 她仓皇想了想,一时间思绪纷繁,想问的东西都涌上来,又堵在嗓子眼,说不出口。 “你是怎么被他们抓住的?” 居然问出这句话,连祝吟辰自己也没想到。 安提那边的声音安静了一秒,而后语气突然变得激昂起来。 “小小的毒管里射出针尖,威力竟堪比击倒巨树的雷电,天上遨游之物,地面行走之物,一个接一个栽倒在他们足尖!” “即使是潜入水中,也会被遮天的巨网捕捞上岸,更别提黄沙中的白色诡谲之物……” 听着听着,祝吟辰心中渐渐明了许多。 听起来,人类是有计划地对阿努特纳星进行大规模入侵的,无论是雨林,沙漠还是雪原,凡是阿努出没的地方,都被投下了大量被【零】精心改造过的机械体,以便【零】可以远距离地操纵进攻的布局。 不畏任何毒液和物理攻击,只要有硅基原材料,就可以自我进行修复的机械体,让它们来发动战争,似乎确实比肉体凡胎的人类自己出马,要方便得多。 难怪袁立如此执着于对完美人类的机械义体改造,但……他为什么还要参与有关虫族的基因实验呢? 想到这里,祝吟辰又突然记起来,她和另一个自己第一次打斗时的场景——那个祝少校,应该已经接受了机械体改造。 刀枪不入吗,似乎有点难办了…… 就在祝吟辰思考到时候要如何逼那个祝少校开口的时候,耳畔安提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她回过神来,看向身畔,只见安提看起来恹恹的,似乎是骂累了,连眉宇间的怒色都消了三分。 见状,祝吟辰略微思考了一下,试图找个积极一些的话题。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果然,她话语刚落,安提的眼睛里又重新出现了希望的光。 “为了阿努的荣耀,她所去往之地,我等必将随从!” 身畔扬起一阵风,祝吟辰眼睁睁看着安提突然站起身,迎着风望向远处的天际。 “那里,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祝吟辰顺着安提的视线看去,只见城市的中心地区,一个深不见底的虫洞缓缓旋转,六座高塔分布在周围,铜墙铁壁般将其牢牢围住。 祝吟辰的心不知为何宽慰许多。 原来,这个世界的安提也有自己的路要走,只不过在这里,她选择的不再是背叛,而是忠诚。 如果真的能将这个世界的安提送到虫母身边,说不定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曲起一只胳膊撑在地上,祝吟辰也坐起了身子,听见动静的安提随即投来视线。 “我会帮助你,安提。” 与安提面对面站立,祝吟辰脸上浮现一个微笑。 “放心依靠我吧,无论有什么难事,只要是你想做的,我都会尽全力帮你实现。” 安提看着面前这个认识了不到一个夜潮的阿努,她的容貌是如此陌生,举止却是这样自然而又充满信任。 她要将自己的命运,和这个奇怪的家伙相联结吗? 安提脸上扬起笑容,她上前踏出一步,果断将祝吟辰拥入怀中。 “你给予我自由,我便将一半命运给你。” …… 此后的三天三夜,二虫相依为命,她们流浪在城市的废墟、工业区和繁华的大街小巷间,一遍又一遍地逃脱巡逻队伍的搜捕。 白天,她们以捕猎或偷盗食物为生,夜晚,则相伴在废墟残垣或无人的住房里暂住一晚,祝吟辰总是将安提放在后方,自己出外探查情报,一举一动都格外小心谨慎。 然而,新的一天黎明,祝少校主动找到了她们。 触角敏锐地探嗅到不详气息的一瞬,祝吟辰给加卡剥皮的动作顷刻顿住。 她匆匆擦了擦手,将地上的锅碗瓢盆都放到角落的箱子里去,然后站起身,看向天台的楼梯口。 蜿蜒向下的走廊里,回荡着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紧不慢地一步步靠近。 安提此时还没回来,祝吟辰全身心进入了警戒状态,敏锐的听觉甚至使得她能够清晰地听见另一个自己的声音—— “仁慈,似乎是个有趣的词汇。” 第146章 “在人类的语言里,它代表着爱与宽恕。” “而在虫子的语言里……” 祝吟辰还未来得及细细听下半句是什么,一束闪电般急迅的风擦着她的耳际飞过! 细不可闻的嚓一声,祝吟辰额头滑落几滴冷汗,耳畔的一缕发丝断裂、飘落,子弹打在墙壁上的爆炸声在身后响起。 她回过神来,下意识退后几步,望向楼梯口身着军服的女人,和黑洞洞的枪口。 “仁慈,是解放战争的缺口。” 第107章 她自夜中来,托起海中日 面对赤裸裸的挑衅,这一次,祝吟辰没有回避。 她率先杀了出去。 银色子弹迎面射来,她迅速俯下身子,扫向女人的脚边,逼她后撤,女人却提前跃起,靴底蹬墙借力,以惊人的角度跃至半空,拧身甩出两枪。 一发击碎祝吟辰身后的玻璃,另一发击穿她闪过一瞬的发梢。 祝吟辰迅速反身杀了回来,她挥动肘镰,身后甩动的尾骨骨尖挑开子弹爆裂的碎片,金属碰撞的火星四溅,刹那间,锋芒直逼女人的咽喉。 女人站在原地不动,她下巴微微后仰,避开喉间冷光,金属与血□□近的刹那间,枪管下压抵住祝吟辰小腹—— 扳机扣动。 预料之中的爆炸式没有响起,女人皱起眉头,视线逐渐下移,微微睁大了眼睛。 祝吟辰的小腹横向裂开来一道,一圈圈尖牙利齿盘旋其中,一颗子弹被咬住,冒着白烟丝丝地响。 女人的神情作呕般扭曲起来, 祝吟辰却也露出了惊骇的神情。 面前这个家伙的皮下,居然是坚硬的机械义体,方才的交锋除了在对面脖子上刮出一点火星,居然全无作用! 就在此时,女人突然松手。 配枪坠落,在祝吟辰分神的刹那,女人迅速用左手从腰间抽出备用枪,祝吟辰赶紧后撤,避开枪口,却发现女人目光的准心看向自己的身后—— 是安提! 祝吟辰立刻反应过来,正想舍身遮挡,但女人的动作更快。 她果断向旁边开出一枪,骗到祝吟辰关心则乱的身位,再乘其不备将其一脚踢倒,然后迅速向正确的方向甩出三发子弹,点射封锁安提的走位,将对方逼回掩体。 兽肉和水果散落一地的脆响中,安提侧滚翻至空调外机后,左肋的枪伤开始渗血。 枪中子弹已尽,女人微微一笑,右手一松,配枪掉落在地。 “我给过你们用生命赎罪的机会。” “但很显然,崇尚暴力的低等生物,并不懂得和平的可贵。” 眼见着女人一步步向安提走去,祝吟辰急忙从地上爬起身,用人类的语言喊道:“你真的觉得agpc做的这一切是对的吗!” 女人的背影迟疑了一秒,祝吟辰听见冰冷的声音自前面传来。 “下一个,就是你。” 知道没有讲道理的余地,祝吟辰狠下心一咬牙,只好选择硬碰硬——她果断抄起地上的配枪,向女人扔去! 察觉到身后的异动,女人果断回头射击,却发现居然是自己的配枪。 她眼中闪过一丝不耐,随后身体被祝吟辰从身体牢牢抱住,后背下方立刻传来尖牙利齿撕咬的疼痛感,而此时一道阴影从天而降—— 她抬起头,直逼她面门而来的,是安提的一记膝踢。 “轰——!!” 天台响起一声巨大的轰鸣,大量的白色烟雾弥漫在空气中,安提和祝吟辰各自吓了一跳,却都不放松,结结实实给了目标致命一击。 然而预料之中的打击感突兀地一空,安提差点栽倒在地,祝吟辰一把将她扶住,二虫调整好身位,在烟雾中背对着背,随时准备着面对消失的敌人。 四周就此安静下来,只有呛人的白烟四处飘散。 突然,祝吟辰双耳灵敏地捕捉到捕捉到空气中细不可闻的一声。 “趴下!”她大喊道,身后的安提随即照做。 她话音刚落,电光火石间,银色子弹在白烟的阴影中划出火线,弹壳坠地的脆响与肘镰破风声撕扯着空气——女人在开枪的一瞬间,祝吟辰就已经锁定了对方的位置! 目光对上的刹那,祝吟辰清楚地看见,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居然出现了一瞬的恐惧。 但很快,这样的神情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而是枪支对近战体术的绝对压制——白烟之中,子弹的疼楚比视线更清晰。 因为对面实在是过于了解自己惯用的招数,祝吟辰接连被女人击退,最后一声枪响打在她脚边的水泥地面,击起呛人的灰尘,祝吟辰却咬着牙不再后退。 她已经被逼到了天台的边缘。 然而,就在女人快要解决祝吟辰的时候,突兀的脚步声自白烟外传来,下一秒,一记狠厉的尾骨带着迅疾的风声鞭过女人的左肩,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感受到意料之外的压力,女人咬牙不语,只压低身形,从小腿抽出锋利的匕首,转身向杀进来的安提突近,寒光一闪—— “还有我。” 然而她的身后,祝吟辰的攻击再度袭来,直取女人持刀的手腕! 女人不得不闪身避让,再度被二虫压迫身位。 双方交战数次,安提又一次侧身躲避过女人的攻击,锋芒偏离轨迹,只击碎了一道残影。 女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停手吧。” 祝吟辰的声音从她身后逼近,“只要告诉我和安提能回到各自世界的方法,我们就不会干涉这个世界的规则。” “……” 白烟弥漫中,女人冰冷的眼神瞥了一眼自己身前和身后,一尘不染的衣摆随风飘起。 两只虫子,一前一后,已经封死了她的退路。 但她还有底牌。 下一秒,女人双手一松,匕首掉落在地,掌心的电极亮起淡蓝色的光芒—— 祝吟辰的瞳孔骤然收缩,却见女人突然放弃对自己的压制,转而直扑安提! 在方才的交锋中,女人已经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默契—— 一个眼神,一次闪避,甚至她们骨刃偏斜的角度,都像是经过千百次合作。 “你们……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定是搭档吧?” 她冷笑。 尽管安提那边被女人打得落花流水,然而似乎是因为过于专注,女人的后背始终对着祝吟辰。 这个破绽像滴入黑暗深处的蜜糖,瞬间点燃祝吟辰的杀机。 趁着女人喘息的间隙,她冲上去,肘镰直取女人的脊髓。 她清晰地记得,脊髓内部的中枢神经系统,是人体为数不多几处不可被机械义体化的地方之一。 刀锋即将触及皮肤的刹那,女人的背影猛然回旋,对上目光的一瞬,祝吟辰全身冒出冷汗——她看见女人眼底透出的嘲弄。 随之而至的,那可怕的电光在最后一刻诡异地折返—— 女人的真正目标,是她! “死吧!” 然而—— 祝吟辰没有躲。 她甚至迎着电光上前,一把掐住女人的手腕,硬生生接下这一击! 强烈的电流在体内游走,全身的肌肉都抽搐起来,鲜血从她口中吐出,她却始终死死抓着女人的手腕,慢慢地跪倒在地。 而她的神情,被垂落的发丝遮住,如同掩埋在雪地里,晦暗不清。 女人嘲弄的神色顿时僵住。 视线下移,她恍惚地看向自己的下腹。 安提的骨刃,从背后贯穿了她的脊髓,带血的锋芒倒映在她眼中。 女人踉跄着跪倒在地,不可置信地回头——安提的眼里没有一丝犹豫,只有兴奋的杀欲。 “你……” 她咳出一口血,颤抖的声音中饱含愤怒,“连自己的伙伴……都不顾……” 安提并没有如她预想般,挺身而出,为祝吟辰格挡。 果然,生来嗜血的怪物,骨子里就毫无情谊。 到底是怎样的洗脑,才会让另一个平行时空的自己,甘愿成为虫族的一员? 其实安提的这一击,祝吟辰自己也没有料到。 只是本能地,她做出了那个牺牲自己的反应。 在意识到女人攻击的是自己时,她下意识看向对面的安提,却发现对方紧盯着女人的眼神,如同黑夜里劈下的一记雷霆,亮得惊人。 一瞬间,熟悉的感觉自回忆里遥遥传来。 她恍惚像是看见了,那个带她一起出征冥土的安提。 那个在暴雨中狂奔的身影,那个单枪匹马杀入菌群的身影,那个在海啸中呼唤的身影,那个踏着连绵过天际的冰川而来的…… 虫母。 “人类,我并不知晓你的名字。” 安提踩着女人的脊背,将对方蹬倒在地,一把抽出自己右臂的肘镰。 随后,她走到祝吟辰身前,将胸前流血不止的祝吟辰打横抱起,宛若圣母怀抱一个婴儿般,一步步走回到女人面前。 第147章 在温暖的怀抱中,祝吟辰迷茫地仰望着安提,那张脸上,是一种她看不懂的微笑。 “但我须要你知道,我所要命令的。” 听见安提的声音,原本奄奄一息的女人顿时睁开眼睛。 她用剩余的力气翻过半个身子,怒视着高高在上的安提。 “我的怒火永不平息,战意流淌在我的血液中,时时刻刻将我提醒,新的风暴必由我来缔造。” 祝吟辰的心狂跳起来,全身的血液却如冰冻般凝结。 下一秒,抱在她背部的手臂突然将她向安提的胸膛压迫靠近,手掌随之贴近面庞,掐住她的下巴。 此时此刻,祝吟辰终于与安提对视。 那张遮掩在短发下的脸,倒映在祝吟辰微微睁大的眼中,熟悉的感觉逼近心扉—— 她在埃勒伽什见到安提的最后一面时,就是这个不安的感觉。 和那个安提一样,这个世界的安提,也胸抱着重建虫群的欲望吗? 不同的世界线,任凭时间与空间如何变化,站在她面前的这个阿努,身体里流淌着相同的血液,始终怀揣着烈火般熊熊燃烧的野心。 “伊塔,” 安提凝视着祝吟辰的眼睛。 “随我一起,燃烧这个世界吧。” “伊塔,我说过,你既给予我自由,我便将一半的命运赠与你。” 祝吟辰下意识地张开嘴巴,唇齿间磕磕巴巴地撞出几个不完整的音节,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她敢于面对这个世界的安提却唯独不敢面对她…… 那是她赤裸裸的,背叛的命运。 爬在地面上的祝少校,开始艰难地咳嗽起来,似乎是因为呼吸道里有断线的电流窜入。 等了许久,没能得到祝吟辰的回应,安提慢慢将祝吟辰放在地上,转身走向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暴雨将至。 混着灰尘气味的风在城市上空呼啸着刮起,卷起地面的碎纸与塑料袋,在断壁残垣间打着旋,远处,几根孤零零的电线杆在风中摇晃,发出吱呀的呻吟。 层层叠叠的黑云将天空压迫得极低,云层间闪过几道电光,转眼间,暴雨倾泻而下,城市的废墟渐化作一片模糊的黑影,霓虹灯在雨幕中渐渐晕染成破碎的色块。 一切的一切,都倒映在祝吟辰冰箔般的瞳中,时光在凝滞的相机镜片上静静流转。 安提轻轻俯下身子,半跪在女人边上,雨水顺着她的锁骨流下,滴落在对方战损的军服上。 那具坚硬的机械义体如今像被撕坏的玩偶,背部的伤口隐隐露出内部的能源核心,淡蓝色的光芒忽明忽暗,如同垂死之人的喘息。 女人艰难地侧过半边脸,怒视着安提。 见眼前的人还有力气,安提面上浮现一个笑容。 “你呀,你,多么熟悉的一张脸,我记得你。” “不死的、坚硬的躯体,日日夜夜在我身后紧逼,即使潜入深水,也要将我捞出。” 似乎是害怕安提找自己算账,也似乎是恼怒于自己的畏惧,女人移开视线,转回头,拼着胸中强撑的一口气,试图从地上爬起来。 天台的地面很快聚集起一滩水洼,地上的泥水浸湿了她半边身子,几缕发丝粘在颈间,她后背的伤口开始闪烁零星的火花。 就在她艰难地撑起上半身时,一只手却从后面拎住她后颈的衣角,一把将她从地上翻起来,扑通一声,地面顿时雨水四溅。 祝少校仰面望着暴雨纷纷落下,眼前的一切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她大概是要死了吧。 一道阴影笼罩住视野的上空,安提半跪在她的头颅上方,俯视着她的脸,一人一虫的目光再次对视。 安提笑吟吟地拨开粘在女人额头的一缕发丝,锋利的齿尖闪着寒光。 “你,叫什么名字?” “……” 没有回答,祝少校突然面无表情地仰起脸,唾了安提一口。 然后就因为这套动作,躺在地上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安提用大拇指拂去脸上的唾液,脸上的笑容不减,反而眼中出现更浓烈的兴趣。 她站起身子,一只手拎着祝少校胸前的作战服,将对方高举到半空中。 雨水顺着她指间的缝隙倾泻流下,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水帘。 暴雨越下越大,城市与夜空融合化作一片斑驳的、模糊的黑,祝少校的发音系统在雷声中不断失真,发出断断续续的电流杂音,无力地垂落在身畔的手心不断闪烁着不稳定的红光。 “你呀,你!” 一只手臂高举在空中,安提的双肩逐渐低下去,她低下头颅,身体开始发抖。 被雨水浸湿的、一股股的发丛间,突然远远传来她的狂笑。 “你是想杀死我吧!” “你以为……你能够战胜我吗?!” 她一把将手里的人摔在泥泞的地上,整个身子跪了下去,几乎是贴着对方的脸在说话。 从此刻起,她的声音变得冰冷。 “若是不惧你的判罚,便上前来,我将正面迎接你的挑战。” “而你,会死在我手中。” 一幕幕如舞台剧般的场景,在祝吟辰眼中一帧帧闪过。 雨水流过她的面庞,地上的祝少校似乎成了她自己,身体四处的感知也被传递—— 被逼对视的双眼,紧扣住腰间的手,掐着脖颈的利爪……和口中的血腥味。 “咳、咳……” 她意识不清地咳嗽起来。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雨水拍扑簌簌打雨林树叶的声音自远近四处响起。 暴雨夹杂着电闪雷鸣,夜潮之下,阵阵白森森的雷光闪烁,折射在她漆黑的铠甲上,雨水成股滑落。 而战场地面的废墟中,万物的影子如天上的乌云般密布。 一道自其中化出的黑影跪坐在地上,将祝吟辰紧紧怀抱在胸前,掐住下巴的那只手,锋利的指尖深深陷入那柔软的颈间—— “伊塔啊,你呀!” 呐喊的声音似哭似笑,自暴雨中嘶吼着喊出来。 而祝吟辰,如初生胎腹的婴儿般,半睁开湿漉漉的眼睛,嘴唇微微蠕动。 没听清祝吟辰的声音。 安提犹豫了一秒,她俯下身体,将耳朵紧贴在怀中人唇畔。 “……母亲” 刹那间,天际响起一声巨大的雷鸣。 整个世界,便刹那凝滞住。 连同那磅礴倾泻的暴雨,也一同渐渐平息。 第108章 百骨覆没,沙中秘语 广袤的沙地被雨水浸成了深色,暴雨在菌群半透明的几何穹顶上炸开无数水花,汇成一股股,顺着上面的金属脉络流淌。 一只手疲倦地搁在扶手上,恩基坐在躺椅上,半伏着一旁宽阔平坦的石台,准备歇息一小会儿。 当她解决完一切,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夜潮和暴雨已临近尾声。 外面的走廊里,石英折射着菌丝发出的幽蓝光芒,根据不同的分工,阿努们有的开始起床工作,有的则还在贪睡。 自从大颚们消失后,菌群的秩序就松弛了许多。 浓稠的夜色微微泛起青白,外面的雨势已经渐弱。 菌群裸露在地面上的部分,空旷的大厅里传来一阵阵金属摩擦的打击声,三只拉姆正在调整着锈蚀的构造。 早起外出的阿努们一个个听见这“铛——铛铛——”的噪音,都忍不住在路过时向那边投去难受的眼神。 突然,外面的空气里传来细微的高频震颤,百骨军团的从大厅底部的气孔鱼贯而入,四面八方如蛇群一般游进来。 她们在夜间的巡逻工作结束了。 阿努们彼此对视一眼,纷纷让路。 百骨中的其中一条,身上还沾染着泥土和血迹,她急匆匆地游入地上错综复杂的通道中,目标直指恩基的房间。 “阿努萨,阿努萨。” 沙哑的声音急切地在门外呼唤。 恩基很快就被惊醒,她不紧不慢地打开房门。 “何事?” “不知何所因,拉姆们纷纷都离去!” 恩基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 她很快赶到大厅,“铛——铛铛——”的噪音已经消失了,三个拉姆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恩基优雅地向她们走过去。 “发生了何事?我听闻你们都把菌群远离。” 三只拉姆彼此对视一眼,其中一只如实答道:“安提正在将这里靠近。” “拉姆们都赞同,我们最好先去把埃勒伽什建造。” “若是战事再起,沙海也是不错的好去处。” 周围顿时陷入了寂静。 恩基交叠在腹前的两只手保持不动,一双蛇目下的两点猩红却倏地微缩。 “你们的愿望……” 她面上微微一笑,注视着拉姆的眼睛。 “我已知晓。” 第148章 虽然不知道安提是怎样做到在短短一夜内就感到菌群附近的,但拉姆们总不会说谎,只能说事到如今,她肯定算错了什么。 恩基无声无息地行走在错综复杂的地底通道里,凡是她经过的地方,沉睡的阿努们都纷纷惊醒。 她们都能从空气里的信息素感受到,菌群主人的不安。 军队很快集结起来了。 这场战斗,将是取代大颚之后的,虫群新一代战士——百骨和巨蛸的第一战。 菌群本地的阿努们都藏在地下各自的房间里,恩基吩咐过她们,除非特殊情况,否则她们不必参与这次战斗。 数千只百骨聚集在大厅之外,黑压压地铺遍了沙地,雨水自她们漆黑坚硬的骨排表面滑落,她们如铁一般沉默着,蓄势待发。 恩基伫立在军队的最前面,她冷冷地望向远方的丛林。 被雨雾模糊的丛林边际,遮掩着万物的影子,一种如云如雾的黑暗正以诡异的姿态向这边蠕动。 那不是夜色,不是阴影,是某种活物组成的潮汐。 它们翻涌着,如同深海鱼群般整齐地变换着队形,又似粘稠的沥青缓慢流淌,每一寸移动都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慢慢地将菌群所在的沙地逐渐围成一座孤岛。 恩基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眼底两点猩红越发浓烈。 她闭上眼睛,抬起一条手臂,指尖指向前方,轻声说道—— “我说,向前去。” 只一瞬间,她的命令通过信息素瞬间传遍了菌群的每个角落。 仿佛是响应战斗的命令,所有百骨的触角微微一动。 “踏入那冰冷的冥河,带着不曾来过的决心。” 她话音刚落,随即而至的,所有百骨,黑压压一片如潮水般,以菌群为中心迅速向外蔓延,悄无声息地潜入四面八方的丛林。 …… 雨后的丛林蒸腾湿热的水汽,腐烂的枝叶在脚下发出黏腻的挤压声,昨夜遗留的战场如同一块被暴力撕裂的伤口,横亘在巨榕林深处。 树木植根与灌木林叶之下,一节节节身躯碾过雨后的泥泞。 凡是她们蜿蜒爬行的路径,沿途的草叶上都有颚足刮过的痕迹,在植根上留下深深的刻痕。 杀意在悄无声息中蔓延,直到叶脉上一滴雨露坠落,打湿藏在骨排下的,向前望的眼睛。 为首的第一只百骨,喉中发出气泡般暗哑的嘶鸣,率先发动了攻击。 敌军,就在这里—— 一瞬间,无数触手从虚空中悄然隐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地面黑压压的百骨们抓住。 巨大的螺壳随之出现,连带着底下的触手,如一团团黄的蓝的毯子,在林木间狂奔! 厮杀开始了。 百骨的颚足抓住巨蛸的躯体,试图用头部粗壮的颚肢注射毒液,却在接触的瞬间陷入柔若无骨的肉里,如同陷入一团半凝固的蜡油;与此同时,巨蛸的触手立刻反卷而上,吸盘死死咬住百骨的身体,将她们淹没在触手之海中,巨力一绞—— 甲壳碎裂的脆响混着高频的尖啸,在丛林中回荡。 百骨们迅速调整战术,不再盲目近战,而是利用丛林的地形迂回。 她们飞快地爬上树干,从高处喷射剧毒的酸液,黑绿色的腐蚀性液体如雨般纷纷落下,在巨蛸的躯体表面烧灼出焦黑的孔洞。 更为疯狂的是,有些百骨甚至故意引诱巨蛸追击,在被对方的触手缠住后,再突然自爆。 即使因为体型差距过大,一只毒液的剂量根本不足以杀死同等的一只巨蛸,但她们本就向死而生——这是玛赫给予她们的,最初的命令。 然而命运从不给予怜悯的目光。 万物的暗影,仍在膨胀。 更多的巨蛸从虚空中渗出,她们的数量仿佛无穷无尽。 而最恐怖的,是那只压轴登场的巨蛸。 她的躯体如同一座移动的肉山,每一次蠕动都压垮沿途的灌木丛,而她的触手比百年古树还要粗壮,表面的纹路随着环境不断变换颜色。 巨大的螺壳内,那颗静谧微笑的“头颅”高高在上地俯视战场,透出贪婪的杀意。 百骨们的酸液喷在她身上,如同蚊子叮咬大象;颚足刺入她的触手,却只能将自己栽进去;甚至自爆,也只是让她吞吃百骨的速度稍微停顿了一下。 渐渐的,百骨们发现自己的攻击越来越无力。 战况接近尾声的时候,整片丛林的地面已经几乎完全陷落在柔软的触手间。 放眼望去,如一片斑驳的、多彩的花海,数枚螺壳行驶于其上,如一艘艘来自童话梦的船只。 巨蛸的触手缓慢而残忍地收紧,如同深海的掠食者玩弄猎物一般,将百骨们慢慢闷死在粘稠的包围中。 甲壳爆裂的声音无力地消失在风中,花花绿绿的内脏和□□喷溅在潮湿的丛林地面上。 当最后一只百骨被碾碎时,战场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 就仿佛她们从未来过。 而巨蛸们缓缓隐入虚空,继续一步一步向菌群压迫靠近。 …… 恩基睁开了眼睛。 她一双蛇目微阖,只微微抬起头,仰望向苍白的天空。 纤长的黑色身形,仍旧优雅地伫立在大地之上。 然而她的身边空无一物——没有百骨,没有活着的战士,甚至连尸体都没有留下。 平坦的沙地像一张被熨平的枯黄画布,干燥的风贴着地面游走,卷起细碎的沙尘,在天光下扬起金沙似的薄雾。 远处的地平线在热浪中微微扭曲,几丛枯草在风中颤抖,仿佛世界在此戛然而止。 百骨们已经死了。 她沉默了一瞬,随后闭上眼睛,声音冰冷而清晰。 “所有阿努,向西南部撤退。” 事到如今,既然伊南娜甚至不惜牺牲大颚的地位,也要帮助安提和埃勒伽什,她就让她得到应有的代价。 恩基的命令很快就传遍了整个菌群,阿努们立刻从地底冒出来,开始在大厅集结。 即使知道百骨们已经全军覆没,但她们的行动依然迅速有序,仿佛早已习惯了在绝境中寻找生机。 ——然而,就在恩基话音刚落的瞬间,电光火石间,一道银蓝色的残影从她背后袭来! 恩基连头都没回,只是微微侧身,就精准地躲过了安提的袭击。 双方擦肩而过的刹那,恩基睁开眼睛,与越过身畔的安提冷冷对视。 后者脸上笑意不减,一双眼睛兴奋地看着她,尖锐的犬齿闪着锋利的寒光。 当安提滚落在地,重新站起身的时候,恩基微微眯起了眼睛。 “……你身上有她的味道。” 安提却像是没听见似的,她拍拍身上的尘埃,笑着看向恩基。 恩基冷哼一声。 “没想到,你居然能将她带回来。” “既然你承认是你所为,” 安提向前踏上一步,黑色的短发随风飘扬,若隐若现地遮住半张脸。 “那你就应该知道,你的下场。”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骤然模糊,再次发动突袭! 见状,恩基脸色微沉,眼底投下一片晦暗。 在安提肘镰的锋芒即将触及她的瞬间,她的身形骤然虚化,如同被擦除的墨水,直接从原地消失,又在数米外的地方重新凝实。 纵使安提的速度极快,但恩基的能力更胜一筹——她能随意切换自己在空间中的位置,如同蜘蛛在无形的网上自由跳跃。 双方就这样来回交手数次,安提的每一次攻击都凌厉如刀,却始终无法真正触碰到恩基。 而恩基则冷静地观察着安提的动作,仿佛在等待某个时机。 若她出手……必不留活路。 然而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迫近的轰鸣。 大地在震颤,树木被碾碎的声音越来越近,巨蛸们即将抵达战场。 恩基恍然惊醒。 想到菌群里的阿努们,她叹息一声,不再恋战。 安提这边正战得酣畅淋漓,她正欲再攻近,但视线中心的恩基却突然转过身—— 以她身前一米处为边距,恩基的身影瞬间化作无数的丝线。 铺天盖地蔓延开去的丝线,如精密编织的蛛网般,瞬间包裹住整个菌群。 仿佛时间都停滞,风中徐徐传来恩基的低语。 “我说,把留驻的切割开来,让它们远去。” 下一秒,巨大的菌群建筑如同被无形的巨手夺取,从原地瞬间消失,连带着其中的所有的阿努一起,一同被传送至未知的地方。 但安提没有放过这个机会。 在恩基转身施法的瞬间,她再次突袭,这一次,她的指尖几乎刺入恩基的后心! “你太心急了。” 恩基头也不回,只是冷冷地抬手,五指一握—— 安提飞越在半空中的身体猛地一僵,瞳孔骤然收缩。 第149章 她身体里的所有内脏,被无形的力量彼此扭转,全都左右前后换了个位置! 踉跄翻滚在地,安提缓缓站起身。 她愣了一秒,不可思议地触碰向自己的身体——这具身体的机能开始崩溃。 “呵呵……哈……” 安提的肩头慢慢地颤抖起来,风中渐渐传来她的大笑声。 而前方,恩基的身影已经彻底虚化,消失在风中。 第109章 战意绝止,铁壁阻击 七个夜潮后,埃勒伽什。 处理战后废墟的队伍已经顺利派出,接管菌群的巨蛸们也已经在路上,胜利的捷报在这片土地上很快传开去。 安提潜入海底,通过珊瑚群的中空隧道一路向西,进入埃勒伽什的医疗区——岩泉。 岩泉,建立在埃勒伽什海底的一处大断层附近,高悬于深狭的海渊之上。 而在海渊底部,拉姆们在海底火山的热泉周围发现了大面积的蜂窝孔状岩石和大量的海底多金属软泥。 以这些为原材料,她们建立了外形似蜂窝的岩泉,并通过收集海底火山附近有愈疗效果的海水,来增强阿努们的身体素质,加速伤口痊愈。 随着拉姆的指引,安提成功见到了尼努尔塔。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尼努尔塔一个。 “……你居然真的来了。” “你找我,我当然要来!” 安提叉着腰,满意地看着布置得一尘不染的房间。 “最近,可有感觉好些?” “尚可。” “那就好。” 听到肯定的回答,安提干脆走到尼努尔塔身边,坐到温暖的地板上。 她仰起头,望向如吊灯般缓缓旋转的蛛丝茧。 房间中央,一只大颚被高高吊起,全身被洁白的蛛丝包扎成一团茧,悬在半空中,沉默地缓缓旋转。 为了防止大面积的切割线型伤口被进一步压迫出血,小虫们不得不用坚韧的树藤和蛛丝把尼努尔塔吊了起来。 房间里慢慢安静下来,空气里弥漫着越来越微妙的气氛。 安提低头咳嗽一声,强行忍住笑意。 “你找我来,可有什么疑虑?” 尼努尔塔沉默了一会儿,蛛丝茧里传出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 “你可知道伊塔的事?” “我全部都知晓。”安提答得很干脆。 “……原来如此。” 心中长久的猜测得到承认,尼努尔塔的声音明显放松了很多。 但她总习惯直指要害—— “看来你早已清楚,她并非阿努。” 安提面上的笑容僵了一瞬,而后悄无声息地变得自然。 尼努尔塔自顾自地叹了一口气。 “很久之前,我就觉得奇怪。” “她总是发出‘对不起’——这样莫名其妙的音节,不晓得自己为虫的习性,连穆巴塔一次次把她当做食物对待,也看起来浑然不觉。” 鬼知道当她看见穆巴塔拿触手在祝吟辰头顶上摸来摸去时,口器里的口水都淌了一地了,后者居然还在笑着跟自己说话。 那种天真无邪的表情……真是让她难以言语。 “这样吗,”安提笑了笑。 “可能是她的本族,没来得及告诉她阿努的习性罢。” 尼努尔塔冷哼一声。 “这般愚蠢的外族,连虫母于我们为何物也没告诉她么?” “明明你已经由穆巴塔的口舌与她通过话,她居然还以为,那是穆巴塔开了早慧的智……” 房间里回荡着喋喋不休的声音,安提半垂下眼皮,目光注视向地板,静静地听着尼努尔塔的话。 “更重要的是,在东征之前,我在空居调查过,” 突然,尼努尔塔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 “原来,在你们出走菌群之前,空居根本没有阿利都外出。” “也就是说,早就意识到伊塔并非腹中胎卵的你,仍然选择了背叛虫群。” 说罢,尼努尔塔安静下来,似乎是在等待安提的反应。 然而,面对眼前的质询,安提始终沉默地坐在原地。 黑色的短发遮住她的脸庞,使得旁虫看不清她的神情,她微垂着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空气里的气氛逐渐变得紧张起来。 实际上,此时此刻,如果可以的话,尼努尔塔真的很想看看安提的脸说出这番话。 因为这样背对着她虫说话,实在有失身为伊南娜阿努萨部下的体面。 何况她还止不住地在旋转。 尼努尔塔忍不住了。 “……如此这些,与我无关,便算罢了。”她低声道。 “等会儿,你能让她们把我放下来吗?” “不能!”安提突然抬起头。 未遮挡的发丛下露出她的笑容,她从地上腾地站起身。 听尼努尔塔说了半天,她的身体已经被地板下的海水烫得暖暖的。 困意如潮水般阵阵袭来,安提打了个哈欠,突然想起还有别的事情要干。 接下来,她抓紧时间,又与尼努尔塔讨论了几句重建菌群的事情,便告辞离开。 临行前,安提也不忘好心地帮忙紧了紧吊在天花板上的树藤。 “安心养伤罢,要听小虫们的话。” “毕竟你的身体,你自己知晓。” “……” 离开尼努尔塔的房间,安提紧接着又去了隔壁第三个房间。 一打开门,只见一阵滚烫的热气扑面而来,转眼间拂湿全身。 房间被建成了一个热气腾腾的温泉池,一枚巨大的螺壳半沉在水中,几条触手搭在岸的边缘,在附近的地板表面印下湿漉漉的痕迹。 安提轻轻关上门,她走上前,一只脚踏入温泉。 察觉到动静,穆巴塔歪过头来,螺壳内的“头颅”随着动作在□□里微微摇晃。 “母,亲。” 安提冲着她温柔地笑了笑,轻轻坐到穆巴塔身边。 她抱起旁边最近的一条触手,仔细地查看上面的伤口。 温泉发挥了不错的作用,短短几个夜潮上下,被恩基切去的触手已经肉眼可见地重新生长出来了。 然而就在这时,她的背后,一条触手开始悄悄抚上她的头顶—— “穆巴塔。”安提面色一沉,及时喝止。 触手灰溜溜地缩了回去。 但穆巴塔只是安静了一小会儿,似乎是还没放弃,螺壳下又发出口齿不清的稚音。 “那,能吃,伊塔?” 安提神秘地微微一笑。 “若她醒来,你可自行问她。” 听见这话,穆巴塔的声音变得开心了许多。 “我会,吃更多。” “……然后,我,变大!” 似乎是没想到穆巴塔的食欲居然能促使她这样胆大包天,安提无奈地放下触手,宠溺地摸了摸穆巴塔粗糙的螺壳。 “你想做的,便尽可去做吧。” “穆巴塔。” 一切纷争,皆是她的命令。 …… 离开温泉后,安提又去育巢找了趟南纳,与对方一同商量了下关于新阿努——萨斯的事情。 面对拉姆日趋减少的现状,创造出新的建造者这件事,必须及早提上日程。 一番忙碌下来,等她回到无人的海渊时,已是夜潮降临之时。 深海之处,死亡是万物亘古不变的契约。 安提的身形如黑雾般融入海底游离的暗影,穿行过一粒粒砂土和潜游生灵的肉壁,最终抵达最深处的目的地。 重新自洞穴中的暗处显出,安提缓缓睁开双眼。 石台之上,她心爱的女儿正在沉睡。 在埃勒伽将那纯洁的灵魂寻回之前,谁也不能将她惊醒。 而石台左侧,熟悉的身影微倚着石壁站立,长而卷曲的红发如火焰般铺满了宽阔的后背。 而此时,它的主人正专注地注视着台上沉睡的身影,一只手覆上静谧的面容,将一缕银发轻轻拨开。 安提一步步走上前去,声音明显较从前冷冽了许多。 “你何时离开?” 红发的身影一顿,伊南娜转过身来注视着安提,红唇似血般鲜红,几乎令人下意识怀疑她是不是对台上的虫做了什么。 “你把我困在这里,只因怀疑我带着大颚踏平此地。” 伊南娜无奈地抬了抬手。 “而现在,又开始催促我远离这里?” “少来这套,伊南娜!” 安提学着记忆里尼努尔塔的样子冷哼一声,她两臂抱在胸前,下巴倨傲地抬起。 “你的阴谋已经为我看穿!” 伊南娜挑了挑眉,径直走到安提跟前,二虫几乎凑了个脚尖对脚尖的距离。 洞穴内晦暗的光线中,高大的身形投下阴影,几乎压了安提个满头。 伊南娜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身前的阿努,言语间充满玩味的挑衅。 第150章 “那你说与我听听看,是什么样的阴谋?” 突然,安提向前伸出两只手,一把将她给推开! 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下,伊南娜踉跄退后两步,一只手扶住身后的石台,莫名其妙地站直了身体。 “你这又是——” “伊南娜,放下你的派头!” 她愣了一瞬,望向安提。 后者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稳稳地站在原地,微扬的嘴角擎着一抹轻蔑的笑意. 而那双眼睛,如火焰烧出的宝石般明亮透彻,隐隐透出势在必得的野心与欲望。 “光明的女儿呵,你是不愿背叛纳姆,所以才助我至此,等我踏平了虫群,你就要见我的血了吧!” 安提胸有成竹地抱着手,注视着伊南娜。 这番霸气侧漏的话,她早就想在伊南娜面前说了。 然而后者只是笑了笑,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我还以为伊塔离开后,你就停止了思考。” “你没资格对我说这话!” 安提的脸一下子冷下来。 “自我沉入此间,她就三度陷入死地,你敢说,这其中没有你的功劳?” 伊南娜耸了耸肩,身体略微后移,后腰稳稳地靠在石台上,遮住大半个身后沉睡的阿努。 “你既知道我背后的缘故,又何必这样恼怒?” 望着安提愤怒的眼神,她的声音平静而放松。 “不妨笑笑吧,如今我们都有了重新动脑子的机会。” 突然,安提大跨步上前—— 她冷不丁如鸟翼般展开身子,双臂牢牢撑在伊南娜两侧,堵在坚硬而宽阔的胸甲面前,而后猛地抬起头,盯住后者的下巴……和错愕的脸。 逐渐安静下来的氛围中,伊南娜微微垂下头颅,对上安提的视线。 后者的眼神是前所未有地认真。 而那阴影遮蔽下的眼底,若隐若现地透出来自深海的蛊惑。 “身为战争的统领,居然旁观这场风暴如此之久,真是残忍。” “看见昔日的姐妹一个接一个地被我踩在脚下,你一定,也想与我较量一番吧?” 伊南娜沉默了一会儿,面上突然露出了笑容。 血一般的唇角勾起,那双常年慵懒半闭着的眼睛,终于慢慢地睁开来,露出赤裸裸的欲望。 流沙之下,骸骨也湮灭成沙,虫潮压境之地,沙暴必如期而至。 “如你所愿,安提。” …… 蓝星,无人区。 天上明晃晃的太阳亮得刺眼,炎热的风吹拂过齐膝高的草地。 两个人影穿梭在大片露天的野地里,背着身上几大件的行李,缓慢地往前行走。 突然,其中一个扎马尾的停住了脚步。 她看向身旁的同伴,遮阳帽下露出惊讶的神情。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看着前方的寸头就下意识地喊了出来。 “我嘞个去,那是什么?!” “……” 陈立新脸上的表情慢慢变成了无奈,只能也转头看向前方,应和道:“是啊,那是啥啊?” 寸头大叫一声,无助地捂住了脸。 一个月,足足一个月! 自从她们在极乐岛被屠一鸿抛下后不久,还没等她们在极乐岛玩几天,联合城邦就突然发布了全面关闭通行的消息。 安全区外面的世界顿时与内部的上邦断联,尽管听说了这是为了虫族病毒入侵的缘故,但agpc这样嚣张的举动还是引发了下邦平民的进一步不满,反抗军势力因此得以在极短时间内大大膨胀。 而极乐岛,也因此被迫关闭了内外通道,连白银都跑到了上邦避难。 走投无路的她们,在码头蹲点了三天,偷偷潜入了一艘偷渡的轮船,终于抵达了北海的无人区边境。 在水手进舱卸货之前,她们又赶紧随着其他几个偷渡的同伙摸下了船。 后来她们又亲眼目睹了几次反抗军和北海特遣执行队的火拼……反复几次,流浪至今。 而到现在,她们好不容易抵达联合城邦的最外围——c3区,黑环的边境。 等待在她们面前的,居然是……物理隔离?! 只见距离她们几公里之前的c3区,日光在一排排低矮建筑的铁皮屋顶上割出锯齿状的阴影,工业区的尘埃将天际一角染成灰色。 而在更远的内部,昔日黑环所在的地方,一道白色的高墙屹立在交界处,将内部的联合城邦牢牢包围得水泄不通,仿佛一道不融的冰川,墙的顶端隐没在灰色的雾霭里,仔细看去,其附近还有巡逻无人机的红点在闪烁。 贫民窟的炊烟升到半空,便被高墙的阻挡压了下来,仿佛连平民们的呼吸都被禁止靠近。 越想越气,寸头抱住头,崩溃地喊道:“这一切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我只是想去见到那个该死的执行官啊!” “……冷静点,你女朋友应该还在里面,agpc的这个态度,至少说明她现在是安全的。” 陈立新心不在焉地安慰了寸头几句。 她轻拍了拍对方低耸的肩膀,整个人的视线却从始至终向着前方,离不开那堵白色的高墙。 屠一鸿离开后,联合城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110章 百合之门,囹圄之境 风吹过空荡荡的街道,卷起几片塑料,发出沙沙的声响。 行走在街道上的二人终于停住了步伐。 “奇了怪了……” 寸头气喘吁吁地放下行李袋,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 “走了半天了,这鬼地方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一路步行进c3区,不吃不喝连续五六个小时,陈立新其实也累得够呛。 她瞥了一眼地面,柏油路面龟裂成蛛网般的纹路,缝隙里钻出杂草,路面上还染了一大片可疑的黑色黏液。 她还是决定站着比较好。 “可能因为联合城邦里的交通都被阻断了,没有内外物资的沟通,所以人们都离开了吧。” 陈立新拍了拍身畔寸头的肩膀,表示安慰。 她冷不丁一抬头,发现马路对面敞开的的玻璃大门……居然是家小超市! 女孩软得如两缕细面条似的双腿,顿时有了力气。 寸头突然察觉身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她转过头一看,只见陈立新匆匆将行李放在地上,头也不回地向马路对面冲去。 风中传来激昂的声音——“我去找找有没有饮料什么的!” 苦中作乐,寸头顿时觉得也放松一些了。 三分钟后,陈立新带着两瓶冰镇汽水回来了。 “里面乱七八糟的,到处都是蟑螂和老鼠,看来超市老板当初被抢了不少东西。” 她一边说,一边把汽水递给寸头。 寸头接过汽水,抹了把脸上的汗水。 烈日当空,毒辣的阳光直射在c3区破败的街道上,将这座无人的鬼城烤得发烫。 一阵热风吹过,塑料袋和废纸在风中翻滚,被街边锈蚀的汽车残骸勾住,在风中扑打着上下翻飞。 陈立新循着声音望过去,看见 路边一个翻倒的垃圾箱。 半个箱体不知为何破了个大窟窿,里面恶臭的垃圾散乱一地,随风飞舞。 她望着那边,叉着腰抿了一口可乐,暂时放松的身心突然重新变得沉重起来。 “我们找个落脚的地吧。” 寸头抬起头来,看见陈立新忧心忡忡的侧颜。 “行。” 她扶着腰站起身,将空荡荡的汽水瓶随手一扔,空旷的街道响起回声。 …… 天色渐暗,两人街上慢悠悠地游荡了约半个小时,最终在附近找了家最豪华的酒店过夜。 大堂里积了厚厚一层灰,前台落灰的电脑屏幕不停地闪烁,显示着两个月前的日期。 入夜后,c3区更显阴森。 收拾了半天房间,趴在刚刚整理好的床铺上,寸头很快就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将房间的灯调到最低亮度,陈立新拉紧了房间的窗帘,又拉了张椅子坐在窗边,准备守夜。 突然,她似乎听到外面传来微弱的说话声。 陈立新心中悚然一惊。 她一把抓紧椅子扶手,下意识看了一眼床上的寸头——后者已经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只传来悠悠的打鼾声。 “……” 如果坐以待毙,她们可能会陷入弹尽粮绝,最终饿死在这间小房间里。 陈立新转过身,默默翻出了行李包里的□□。 这是在她们准备登上偷渡船的前一天晚上,极乐岛上一位好心的女孩送给她们防身的。 窗外的说话声还在继续,陈立新默默数了数,子弹还剩十二发。 她背上枪,戴上夜视仪,轻轻地打开房门又关上,独自下了楼。 大厅里的灯光已经熄灭了,一片晦暗的光线中,隐约可见一个人形身影正在拍打着玻璃大门。 第151章 陈立新举着枪,小心翼翼地凑过去。 “你是谁?” 玻璃门外的身影听见她的声音,身体僵直了一瞬,而后发出低低的啜泣声。 陈立新困惑地皱紧了眉头,她似乎听见这断断续续的哭声中,掺杂着什么熟悉的声音…… 仔细听,好像是 ——“救命”! 难道是跟她们一样,从无人区流浪到这里的人,来找人避难吗? 还是某个邪恶的团伙抛出的,别有居心的人质诱饵? 陈立新额头滑落几滴冷汗。 她正犹豫不决是否要开门,突然,身后的楼梯走廊射来一束手电筒的亮光,冷不丁地照在了她的身上! 寸头带着困意的哈欠声在身后传来——“你怎么出来了?我到处找你……” “周婋,回去!!” 陈立新大惊失色地回过头,眼睛被明亮的光线一晃,忍不住捂住了脸,身后随即传来野兽愤怒的嘶吼声。 ……嘶吼声? 她僵硬地向玻璃门外看去。 一只被光线激怒的巨熊,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一爪子拍碎了玻璃门。 居然是一只熊! 一只模仿人类的熊! 空气里响起凌乱的脚步声,时不时夹杂着几声枪响,两人在漆黑的酒店走廊里拼命逃窜,身后是巨熊沉重的脚步声和物品被撞翻的声响。 就在二人被逼入尽头的死路时,陈立新背靠着墙,望着对面向她们一步步逼近的熊,绝望地拉住了寸头的手,脑海里开始走马灯。 愿天堂没有手电筒…… 就在她开始忏悔做过的坏事时,几束强光突然从天花板的通风管道射下,紧接着是几声精准的枪响。 巨熊哀嚎着倒地,喷薄而出的血流到地面,沾湿二人的鞋帮。 陈立新慢慢睁开汗湿的眼睛。 发生了什么? 只见通风管道射下一道明亮的光线,如同舞台聚光灯一般,一队全副武装的小队从天花板潇洒地一跃而下。 陈立新与寸头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里的惊恐。 “不准动。” 为首的覆面黑衣女子用枪指着陈立新和寸头。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进城?” 寸头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陈立新却眼前一亮。 这个女人——不就是之前在三河区载她到联合城邦的人吗! 而且她说过自己和奕川认识吧! 陈立新顿时激动起来,她放下手中的枪,两只手指着自己,注视着女人的眼睛。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陈立新,我们之前见过的!” 听见她这话,小队里其他的同伴们都齐刷刷地看向女人。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女人的声音毫无起伏的变化。 “我叫什么名字?” “啊,这。” 陈立新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你当时好像没告诉我……” 女人冷哼一声。 “抓起来。”她一声令下。 其他的小队成员一拥而上,将陈立新和寸头双手缚在背后,死死按倒在地上。 混乱中,陈立新喊了几声,鼻尖逐渐嗅见熊血的腥臭味。 她挣扎着,最后看了一眼对面同样被绑起来的寸头,随后面孔被一块破布蒙住,整个人就逐渐失去了意识。 …… 晨光拂照白色的大理石台阶,蝉鸣声从庭院的老槐树上倾泻而下。 新的一批“种子”被押解穿过铸铁大门时,热浪裹挟着百合花的浓香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当陈立新睁开眼时,眼前的场景已经变了个模样。 “这是……哪里?” 她揉着昏昏沉沉的头,慢慢地从床上坐起身,茫然地看向四周。 巨大而宽敞的屋子里没有一扇窗户,空气里弥漫着汗液和油漆的气味,两排铁架床整齐地排列着,每张床上都铺着统一的白床单,被褥叠成标准的方块。 角落里,几个女人沉默地坐在床边,低头整理着各自的衣物,她们的动作机械而熟练,没有人彼此交谈,只有布料摩擦的沙沙声。 看见有人,陈立新立刻来了精神。 她站起身,想找到自己的鞋子穿上,却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居然被换了——一身白色的、及脚踝的长裙。 “……” 陈立新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她穿上床边上唯一的一双拖鞋,向女人们走去。 “你们好,请问这里是哪里?” 房间里一片安静。 女人堆里静悄悄的,其中一人抬起眼,目光在陈立新身上短暂停留,又迅速垂下,像是害怕被注意到。 见没有人理自己,陈立新只好转向观察四周的环境。 这些铁架床的床头,金属铭牌上都刻着数字编号,看起来都很新,四面的墙壁上贴着红底白字的大幅标语——“纪律即生命”、“服从即美德” 屋子的对侧是一扇紧闭的铁门,门旁立着一块小黑板。 陈立新百无聊赖地走过去一瞧,上面用粉笔写着日程表。 「06:00晨检,07:00早餐,08:00基因检测,09:00德育课,12:00午餐,13:00午睡,14:00美育课……」 ……啥玩意儿啊这都是。 难道那个女人把自己带到了什么智德体美育培训基地里来了吗? 紧接着,陈立新又在屋内转了一圈,再没发现别的东西。 她尝试着去拧了下铁门的门把手,门锁一动不动,看起来是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没事情可做,也没人理自己,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趿拉着拖鞋,只好又去床上睡了一觉。 然而在她没发现的地方,角落的女人堆里,一双暗处的眼睛始终紧紧地监视着她。 …… 再醒来时,是脸上传来一片火辣辣的感觉。 陈立新被这猝不及防的一下打蒙了。 她睁开眼睛,愣怔怔地看着眼前陌生的大妈……和床边上围成一圈的女人们。 “你是——啊!” 她话音未落,大妈抬手又是一巴掌,不过好在这次陈立新反应够快,及时捂住了脸,手背顿时传来剧烈的疼痛感。 紧接着,她整个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大妈从床上拎起来。 陈立新一边拼命挣扎着,一边听见大妈嘴里嘟嘟嚷嚷着什么“纪律”、“贞洁”、“不守规矩”……之类的东西。 她实在听不懂这些胡话,只能拼命地喊:“老不死的东西,你放开我!” “救命,你们谁拉我一把啊!” 然而床四周的女人围了一圈又一圈,却都如木头一般冷漠,没有一个人施以援手,全都静静地看着。 最后,陈立新还是没能敌过大妈的毒手,被拖下了床。 门外等候许久的几个男人闻声闯进来,七手八脚地将她抬了出去。 被拉出门的一瞬间,陈立新挣扎着瞥了一眼门外——白色的走廊里,静静地站着另外一群女人! 寸头就在里面! 视线对上的一刹那,陈立新不动了。 她看着寸头的眼睛,后者一动不动地龟缩在人群后排,悄悄地抬起眼睛,递过来一个镇静的眼神,似乎是示意她不要反抗。 被拉出去后,等待着她的是今夜晚餐的宵禁和单间禁闭。 陈立新在前后不到一平方米的铁屋子里煎熬地度过了一夜。 好不容易挨到白天,终于来了个人打开了铁门,她跌跌撞撞地早出门,还没来得及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就又被来人拉进了陌生的屋内。 跟昨天的集体宿舍相对应,这里似乎是女人们的集体餐厅。 晨光透过高处的铁窗斜斜地切进室内,在长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块。 空气里浮动着蒸腾的热气,天花板唯一的换气扇缓慢转动,发出疲惫的嗡鸣,却驱不散闷热与汗液的浊重。 陈立新疲惫地坐到了座位上。 她抬起头扫了一眼,只见四排铁质长桌填满了整个房间,每张桌子的两侧,都固定着无法移动的板凳。 很快,早餐被端上来了,她低头瞥了一眼,是一碗稀得反光的清粥。 女人们沉默地进食,没有人交谈,只有瓷勺偶尔磕碰碗壁的清脆声响。 陈立新也低头静静地吃着,视线悄悄地扫过整个餐厅,最终停在角落的一张桌子——寸头就在那里坐着,正缓慢地搅动碗里的食物。 她不声不响地吃得快了些,心里只想早点跟寸头交接。 很快,广播声在走廊外响起。 「请保育人将所有人带离聚餐厅,回到育居所」 沉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女人们立刻放下了勺子,纷纷将双手乖巧地放在膝盖上。 陈立新也只好照做。 空气里的沉默像一层透明的膜,紧绷着,随时可能被某种未被允许的情绪刺破。 门被砰地一声打开,陈立新强忍住没有去看是谁进来,视线一动不动地聚焦在膝盖上。 第152章 来人将她们带了出去。 回到育居所,身后的门被关上的一瞬间,陈立新整个人都松弛了许多——现在好歹没有可怕的大妈了,还有松软的床可以睡。 她扑到床上,紧紧地抱住了被子,眼中几乎溢出幸福的泪水,却在扒拉枕头的时候,瞥见床头柜上出现了一本小册子。 “什么东西?” 她从床上坐起身,将册子拿起,诧异地读出封面上的字。 “百、合、花……计划?” 打开册子,里面尽是一些歌颂生育,传承人类血脉之类的东西。 陈立新皱起眉头,不耐烦地将册子扔到一边。 这两天的经历实在不同寻常,直觉告诉她,这里绝对不是什么好地方。 突然,一只手从后面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衣领。 大妈留下的应激创伤立即起了作用,陈立新吓得大叫一声,惊慌失措地回过头来,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怯生生的女孩。 女孩目测跟她差不多年纪,气质很文静,文秀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藏在白色长裙下的身体看起来很瘦弱。 见陈立新惊悚的模样,女孩吓得退后几步,连头也没敢抬,只小声说了一句“有人找你。” “谁?!” 陈立新慌忙看向门外——敞开一线的门缝里夹着寸头的脸。 来不及道谢,她赶紧跑过去。 “周婋,终于找到你了!” 陈立新激动地抱住寸头,寸头也感叹地抱住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你居然那么能睡,在这里足足躺了三天三夜。” 寸头松开陈立新,难过地露出手心触目惊心的红痕。 “在你睡觉的这几天,我可是打听到了很多东西。” “这是那个大妈打的?” 陈立新惊讶地捂住寸头的手心,眉宇间透出心疼。 寸头点了点头,突然将陈立新拉到角落里,背对着屋内的其他人。 “我们被那个小队带到这里后,她们就跟着一个很高很黑的女人离开了。” “那个蒙面的黑衣女人还在临走之前告诉我,这里是agpc设立的百合花之家,让我们在这里好好待着。” 说到这里,寸头的声音已经低了许多。 陈立新心领神会,也悄悄地放低了声音。 “这名字我好像听过……” “不管你听没听过,现在都能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寸头突然打断她的话,脸上的神情骤然严肃起来。 “这里是agpc后卫部门的民间统领机构,是为了解决虫灾和反抗军叛乱导致的人口急剧短缺,设立的劳动力生产基地。” “一周后,我们就会被带去城里,被上邦各个阶层的男人们挑选带回家,在此之前,我们必须行动起来。” “一定要抓紧时间,逃出去。” 第111章 在劫难逃,抉择之时 第二天清晨,育居所外面已经聚集了一群男人。 早餐过后,陈立新默默地排在前往医疗室检查身体的长队中。 即将进门的前一刻,她抬起眼皮,迅速向外扫了一眼,看见大门外站着一排排统一执行官制服的身影。 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陈立新微微皱起眉头。 她迅速移开视线,走进门内,面色又恢复了平静。 寸头站在她的后面,低垂着头,鞋尖无意识地碾着水泥地面上的砂石。 突然,尖锐的哨声划破晨雾,一队穿黑色制服的人闯进集中营。 “全体注意!” 领头的执行官用扩音器喊道:“所有女性立即更换指定服装,十分钟后集合上车!” 她的声音像刀片一样刮过每个人的耳膜,女人们被迅速赶进育居所,一件件新的白色连体罩袍静悄悄地铺在每一张床铺上。 陈立新深呼吸一口气。 她一边告诉自己要冷静,一边颤抖着手指系上背后的带子。 就在她穿好衣服后,却发现身旁的寸头连裙子都还没脱完。 “你怎么这么慢?” 陈立新大惊失色地晃了晃寸头,后者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动作这才稍微快了些。 察觉到寸头今天的神色有异,陈立新走到寸头身后,一边帮忙系紧带子,一边低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这几天看见的执行官都是男的,我有点担心她现在在城里怎么样了……” “她?” 陈立新飞快地思考了一下,很快地回忆起来一个身影。 “是当初那个被你带着,从祝吟辰手底下逃出台球厅的执行官吗?” 回忆往昔,寸头的眼神黯淡下来,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陈立新不再多言。 如果她们正在经历的这一切都是真的,那城里的女人们会怎么样? 红派的姐妹们,还有奕川,会怎么样? 她那些在读书的朋友们,此时此刻都在经历跟她一样的事吗? 说不定……她只是在做梦。 唯恐心中的火焰被绝望熄灭,她不敢再去多想。 将带子打好结后,陈立新轻轻拍了拍寸头的背,表示安慰。 两分钟后,女人们陆陆续续从育居所出来,排着队走向卡车。 就在二人离车门越来越近的时候,陈立新突然感到一阵风扬过,下一秒,身后的寸头便被一只粗壮的手拉出了队伍。 她惊慌失措地转过头,下意识想伸手阻拦,动作却在看见来人的一瞬间僵住。 手的主人来自一名军官。 如黑铁浇筑的雕像一般,矗立在晨雾中。 她比在场所有男性执行官还要高出半个头,宽阔的肩膀将制服撑得棱角分明,一头花白卷曲的齐肩鬃发,整齐而严苛地梳理在耳后,黝黑的皮肤上有一道从额头贯穿到下巴的疤痕,向下延伸,最后消失在衣领遮挡的脖颈处。 “这就是你对待社会恩赐的态度?” 她抓着寸头的衣服,粗鲁地掀开她头顶的罩袍,唾沫星子喷在她脸上。 “缩在阴暗下水道里享乐的老鼠,就是因为有你这种自私的人存在,所有人才不得不走到今天这一步!” 当那颗彩虹的寸头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时,周遭一切白与黑的肃穆都在苛责这一幕的大逆不道。 所有人都理解她为什么会被揪出来,无论时代如何变化,道义和秩序的那杆秤始终悬在每个人的心里。 排队的女人们开始低声议论着些什么,好像她们是第一天看见寸头是这幅样子似的,陈立新涨红了脸想冲过去,却被两个眼疾手快的执行官按住了肩膀。 寸头在被拖走前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让她心神不宁。 卡车的后门关闭后,视野中的一切就陷入了黑暗之中。 陈立新和车厢内的十几个女人彼此挤靠着,度过了漫长的每一分每一秒。 傍晚,卡车停下来时,陈立新的袍子已经被她扣烂了一小片。 女人们排着队走下卡车,又挨个钻进一个个白色的小帐篷。 如同奔赴刑场的犯人般,陈立新始终低着头,满脑都是对寸头生死存亡的担忧。 每个帐篷平均分配两个人,陈立新钻进帐篷后,独自闷闷不乐地躺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这个临时室友似乎有些眼熟。 怯生生的女孩整理好枕头后,转过身来看着她在地铺上的背影。 陈立新深呼吸一口气,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她坐起身来,朝女孩礼貌地伸出手。 “你好,我叫陈立新。” “你那天提醒过我有人找我,我还没说谢谢呢。” 然而,面对陈立新的热情,女孩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烫着一般。 她飞快地移开眼神,低着头摇了摇头,自顾自地将身体埋进了被子里。 “……那晚安啦。” 陈立新在心里叹了口气。 直到深夜,她才听见帐篷拉链被拉开的声音。 她猛地坐起身,视线越过早已睡下的室友,看向外面的人——她还活着! 寸头踉跄着爬进来,右脸肿得老高,嘴角还有干涸的血迹。 陈立新心疼地看着寸头的脸,用口型轻轻地问道:“她们让你干什么了?” 寸头摇了摇头,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一旁。 陈立新顺着看过去,室友正睡得香。 寸头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我被那个女的拉到最后面的卡车,被几个执行官打了一顿,然后……” “我看见了那个带走我们的覆面女。”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陈立新心中闪过一丝希望的火光。 虽然那天,那个覆面女否认了认识自己,但是万一当时是特殊情况呢? 毕竟那么多同伴面前,说不定,她也有不能说出口的苦衷。 突然,寸头苦笑着摇了摇头。 “只是可惜,被打了一顿,我还是一个女的执行官也没看到。” 她话音刚落,就感受到怀中扑来什么温暖的东西。 第153章 黑暗中,陈立新轻轻地抱住了寸头,将对方的头拢靠在自己肩头。 冥冥之中,她隐约听见寸头压抑的啜泣声。 她只能握住寸头的手,低声说道:“他们要新的人口,至少说明她还能活着。”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她突然再次想到奕川和大学城里的女同学们,胃部不禁一阵绞痛。 接下来的一周,像一场模糊的噩梦。 每天黎明前被哨声惊醒,挤上密闭的卡车,一群人在不知名的黑暗和沉闷里度过五六个小时,傍晚再像货物一样被赶入帐篷。 陈立新总是试图和同车的女孩们搭话,但大多数人要么沉默,要么已经开始用“社会责任”、“女性义务”、“人类未来”这样的词句回答她。 第三天午饭时,她亲眼看见一个漂亮的女孩向执行官举报另一个女孩跟自己告白。 第四天路上,跟她同车厢的女孩们开始轻松地聊起关于育儿的话题,将她孤立在外。 第五天夜里,陈立新突然发现,帐篷外的巡逻队换成了那个覆面的女人。 她的机会来了。 成败,在此一举。 趁着所有人都睡着时,深夜,陈立新偷偷溜出帐篷。 她一抬头,就看见了在帐篷外巡逻的女人。 女人倚在墙边,利落的短发像被刀削过一般,脸上还是带着防毒面罩,只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一身全副武装的黑色战术服,腰间别着一把配枪。 当女人向这边转过头来时,短发扫过下颌线,月光在发梢镀上一层冷冽的银边。 面对对方投过来的目光,陈立新迅速举起双手,低声道:“我想上厕所。” 女人向她走过来。 紧接着,陈立新眼睁睁地看着女人拉过自己的一只手,而后一声清脆的响声,手腕上立刻传来冰冷的触感。 女人抬起另一只手,盯着她的眼睛,晃了晃手铐的另一端。 “跟我来。” …… 所谓厕所的地方,不过是一片小树林。 陈立新警惕地打量了下四周,确定没人后,尴尬地开口道:“其实我已经不想上厕所了。” 女人沉默了一秒钟。 “那我们回去。” 说着,她转过身。 “等等,等等!” 感觉到手腕一紧,陈立新赶紧从身后拉住女人。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在三河区,你曾经帮奕——” 女人却还没等她说完,就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你们在这里乖一点,对谁都好。” 陈立新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女人。 然而女人只是看着她,残忍地笑了笑。 “不过,毕竟相识一场,我会把你安排给a1区的富人家的。” “但如果你再起别的心思,我就把你,和你的小姐妹,送到前线军营里去。” “所以,最好给我安分一点。” …… 回到帐篷的时候,陈立新只觉得浑身的骨头和力气都被抽离。 她刚回到铺位,邻床的室友突然从被子里翻过身,猛地抓住她的手腕。 她疲惫地看过去,看到一双因为过度激动而扩大的瞳孔。 “你是不是想逃跑,是不是找到了外面的关系?” “什,什么——” 陈立新心中一惊,连忙下意识地摆手否认,“不,我没有……” 女孩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渐渐扭曲起来,突然开始失声痛哭。 尖锐的哭声很快传出了帐篷,外面响起一阵骚动,陈立新茫然地坐在铺位上,看着面前的女孩,一时间不知所措。 其他帐篷里的女人们陆陆续续地围了过来,有人钻进帐篷里,将女孩和陈立新一齐拉了出来,有人已经开始大喊要报告执行官。 陈立新跪坐在人群的包围中,身上的罩袍因为拉扯变得凌乱。 她听着女孩的哭诉声,看见女人们纷纷投过来的、鄙视的眼神,心中突然对自己的境况感到前所未有地明晰—— 这一路的旅程,不仅仅是为了防止她们逃跑,还是为她们精心设计的一个羊圈。 羊圈里,习惯了牧羊人安排的行程的羊群会逐渐形成统一的共识,而后一个个甚至一代代将这种文化传播、巩固,最终成为一个必须依赖羊圈才能生存下去的物种。 最后,就连逃出去的这件事,也变成了背叛。 纷纷扰扰的骂声聚在陈立新头上,拌着唾沫星子和指指点点的手一齐涌上来。 “男人们在外拼死拼活地打仗,这种时候,你居然想着跑出去吗!” “你这个年纪,看着也是读了点书的,怎么一点为社会贡献高质量婴儿的觉悟都没有呢?” “我们再不生孩子,人类文明就要灭绝了!” “天天想着跑出去干什么?女人要待在该待的地方,你一个二十出头的闺女跟着上前线,只会让男人们分心!” “要是所有女人都跟你一样天天想着跑出去,文明的根基谁来守?我们就是人类的后备基地!” …… 她的耳边嗡嗡作响,那些尖锐的指责像隔了层毛玻璃,朦朦胧胧的,钻不进她的耳蜗。 她看见无数的嘴在开合,看见周围的女人们指指点点,最后看见寸头在人群边缘攥紧拳头—— 最后的最后,一切话音声都在舌尖咸湿的雾气中渐渐远去。 …… 盛夏的烈日炙烤着水泥地,热浪扭曲了远处的景象。 女人们整整齐齐地站在院子里,外面围着一群全副武装的执行官,用冰冷的眼神观察着每一个人的神情。 很快,陈立新被几个执行官粗暴地架到了院子中央。 那个黝黑而高大的军官站在高台上,灰白的短发被汗水黏在额头的疤痕上,制服后背浸透出一片深色汗渍。 “看看这个自私的渣滓!” 严厉的声音混着蝉鸣,像钝锯在割裂空气。 “人类文明正站在悬崖边!我们的敌人不是枪炮,而是无声的灭绝——是空荡荡的摇篮,是无人继承的未来!” “资源在耗尽,生命在死去,而战争却还在持续!这代人的牺牲,就是为了让下代人不用再牺牲!每个新生儿都是射向反抗军的子弹,每个母亲都是文明最后的防线!” “牺牲,当然是沉重的。” “明天进入联合城邦后,你们中的一些人将会被单独送到富人家,有的会被送到三四个兄弟的贫困家庭,还有的,则将面临的是战争前线一天五十次的工作量。” “但请各位时刻不要忘记,你们在战斗的同时,男人们也在战场上拼命——大家只是做了不同的工作,而每一次牺牲,都同样高尚!” “与此同时,敌人不会给我们第二次机会。” 说到这里时,她突然压低了声音,像在说一个可怕的秘密。 “整个联合城邦已经被牢牢包围,如果这一仗我们输了,以后连战士们的遗骨都会被反抗军们拿去做狗粮。” 从始至终,她的目光从未看过一眼下面的陈立新,而是坦然地平视向众人。 台下的女人们垂首伫立,白色罩袍如一排排大理石雕塑,连阳光都弥漫着一种圣洁而肃穆的气氛。 军官突然松开手,深沉地展开双臂。 “而你们——就是人类文明最后的希望啊!” “不要让世俗的眼光,阻挡你们为人类奉献的步伐!” 一句接一句,她的演讲伴随着此起彼伏的蝉噪。 说到“每个子宫都是文明的绿洲”时,前排女孩的泪水一滴滴砸在滚烫的水泥地面上;提到“生育是抵抗末日的最后武器”时,此起彼伏的抽噎声和蝉鸣彼此混合,弥漫在人群中…… 陈立新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了铁锈的味道,才惊觉脸颊上蜿蜒的湿痕—— 她居然,跟着周围的所有人一起,在哭。 这个发现远比她心中的悲伤更为疼痛,就像发现自己正泡在被温水烹煮。 在不知不觉中,一点一点地死去…… 当运输卡车停在院子时,军官已经结束了她的演讲。 被铁栅栏围起来的水泥地,被竖着整整齐齐地分割成几十块,剑一般的影子竖立在地面上,每一寸锋芒都直指内部的羔羊。 “你们愿意为联合城邦献身吗?” 在最后,军官的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 陈立新仍然跪在地面上。 高温的正午,她逐渐感到汗水顺着脊椎流下,浸湿厚重的罩袍,整个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摇晃。 身前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她心中顿时凉了一半。 还好,脚步声最终走向了她身后——另一个女人的声音随之响起。 “我……同意。” 女人紧紧攥着胸口的衣襟,一张脸哭得通红,瘦削的颧骨上,两只眼眶又红又肿。 军官沉稳的声音在高温的热浪扭曲,在院子里远远地传开去。 第154章 “你愿意承受这么做的后果,而且许诺,绝不后悔今天的选择吗?” 女人手忙脚乱地擦去脸上的眼泪。 “我愿意。” 军官低沉的声音再次传来—— “再说一次吧。” 听到这句话,女人的泪水再次奔涌而出,但声音却变得更加坚定而清晰。 “我愿意!” 她激动地踏上前一步,抱住军官的小腿,失声痛哭起来。 “就让我生下更多的战士吧,这就是我生为女人的义务!” 似乎是被女人的一腔肺腑之言所感染,身后的女人们也纷纷哭了起来。 陈立新还跪在地上。 她两只手撑在水泥地面上,艰难地喘着气,感觉逐渐呼吸不过来。 就好像落入水中,窒息感从四面八方挤压内脏,肋骨扎进狂跳的心脏,耳朵响起嗡嗡的耳鸣,呛水的气管本能地大口呼吸,向外面咕噜噜地冒着泡泡。 而她,一点点向下沉,已经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你” “……滚……别碰她!” “啪——!” 一声响亮的巴掌声传来,火辣辣的感觉却没有打在脸上,下一秒,倾斜的身体突然陷入柔软的温暖。 陈立新顿时回过神来,眼前朦胧的一片逐渐变得清晰——被汗水染成深色的水泥地面,和白色的罩袍一角。 耳畔的说话声逐渐恢复,她大汗淋漓地抬起头,看见不知何时冲过来将自己抱在怀里的寸头。 那张脸上的神情格外愤怒,正仰着头怒视着她的身后。 她顺着寸头的视线,一点一点向上看去,只望见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光站在她们面前,面孔藏在阴影中,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冰冷的人声,连同枪栓拉上保险的声音,从阴影底下传来—— “你们愿意为联合城邦献身吗?” 第112章 红潮入侵,分道扬镳 夏日的院子里,蝉鸣刺耳,阳光炙烤着干燥的地面,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汗水的味道。 军官站在女人们的前方,负手而立,铁塔般的高大身躯投下一片阴影。 陈立新坐在地上,视线死死钉在那张冷硬的脸上。 她咬紧牙关,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吼。 “我不愿意。” 寂静的院子里,她的声音在热浪中显得格外尖锐—— “如果文明存在的前提就是践踏个人的意志,那我就不会允许这种文明存在。” 陈立新的脸颊因愤怒而涨红,汗水顺着鬓角滑下。 突然,她猛地掀开了身上的罩袍! “我们根本不需要牺牲自己来成就人类的未来,而是我们所选择的,才是人类的未来!” 院子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几只蝉在树梢不断发出尖锐的鸣叫。 女人们都站在原地,有的攥紧了衣角,有的低头盯着自己磨破的鞋尖,还有的,用格外愤怒的眼神盯着陈立新她们。 军官的身形沉默在原地,没有丝毫动作。 突然,寸头感到怀里一松,陈立新猛地冲上前,一把夺过了军官手中的枪! 院子外面,自始至终站在队伍里的覆面女人脸色骤变,悄悄掏出了腰间的配枪。 陈立新将枪口对准军官的瞬间,院子里响起几声惊呼。 但军官依旧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砰——!” 枪声炸裂,陈立新被巨大的后坐力震得踉跄后退,跌坐在滚烫的水泥地面上。 而军官只是缓缓抬起手,看了一眼。 她的掌心一片鲜血淋漓,虎口撕裂开一个大口子。 随之血液的喷涌,地上很快汇聚起一滩猩红的血池。 寸头冲过来一把抱住陈立新,手臂像铁箍一样勒住她,低声呵斥道:“你疯了吗,万一没抢到怎么办?!” 陈立新哆嗦着嘴唇,正想说些什么,寸头的下一句话却紧随其来——“而且都抢到了,居然还没打中!” “……” 军官甩了甩手上的血,血珠四溅在干燥的地面上,留下斑斑血迹。 她转身,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所有人,声音低沉而冰冷。 “各位,现在选吧。” “不愿意为联合城邦献身的,站出来。” 蝉鸣声忽然变得刺耳。 女人们面面相觑,有人开始发抖,有人死死咬住嘴唇。 终于,一个瘦小的女人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上。 紧接着,陆陆续续地站出来第二个、第三个…… 她们之间,有人捂着脸崩溃大哭,有人面无表情,还有人冷笑一声,像是早已看透一切。 七十三个女人,十四个站了出来。 烈日下,所有人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长很长,一排排穿在铁栅栏的剑锋上。 军官的目光从她们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其中一人的脸上。 “选好了?那就别后悔。” 院子里一片寂静,没有人再作声。 沉重的军靴踏过滚烫的水泥地面,在炙热的阳光下投下一道笔直的阴影。 军官高大的身影缓缓穿过十四个站出来的女人,每一步都像在丈量生命的重量。 最终,她在当初第一个说“愿意”的女人面前站定。 逆光的身形负手而立,军装下绷紧的肩膀线条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就像一座黑色的墓碑。 “永别了,士兵。” 低沉的声音在凝滞的空气中响起。 话音刚落,院子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密集的枪声。 子弹呼啸着擦过树干,掀起一片片飞溅的木屑,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和木屑的焦糊。 地上的陈立新浑身一颤,手指死死握住枪柄,指节泛白。 寸头猛地闭上眼睛,同时也捂住了陈立新的眼睛,身上和掌心都淌下冷汗。 但预想中的死亡并没有袭来。 寸头颤抖着松开手。 陈立新也睁开了眼睛,战战兢兢地站起身子,望向前方。 刺目的阳光里,那些说过“愿意”的女人们静静地倒在地上,而拒绝献身的女人则瘫软在血泊中,像被抽走了骨头。 军官伫立在女人们面前,脚边是一大片血染的白色罩袍,仿佛无数和平鸽覆灭在战火中,暗红的液体正顺着洁白的羽翼慢慢晕开。 陈立新的大脑一片空白,枪口不自觉地抬起,哆哆嗦嗦地对准了军官的后脑勺。 “行了,都结束了。” 熟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陈立新猛地回过头,瞳孔骤然收缩。 那个刚才还穿着执行官制服的覆面女人,此刻上半身竟随意地套着一件紧身的黑色背心,制服则半系在腰间,胸口银色的徽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柄利剑将代表agpc的十二星衔尾蛇贯穿。 自小就生活在a1区的陈立新死都忘不了这个在新闻里频频出现的符号,这是反抗军的标志! “你......你们……” 陈立新的喉咙发紧,连枪什么时候被女人抽走了都没反应过来。 女人对寸头警惕的目光报以微笑,右手指向铁栅栏的一侧。 “跟我来,我会解释一切。” 寸头搀着陈立新离开时,余光悄悄地瞥向身后。 那些“执行官”正沉默地搬运尸体,幸存的女人们则互相搀扶着爬起来,一个个彼此相拥、哭泣。 军官依然背对着她们,漫不经心地活动着手腕。 而那只本该血肉模糊的手掌,此刻光滑如新,连一道疤痕都没留下。 寸头皱了皱眉头。 …… “我叫博逸。” 在小树林斑驳的树影下,女人掸了掸烟灰,火星在夕阳的余晖中划出一道橘红的弧线。 烟雾缭绕在三人之间,她的声音压得很低。 “黑环消失后第七天,周明就发了疯。” “他变卖了一大半产业,和红派联合起来,在总部大楼发动了一场集体刺杀,八个主席死的死伤的伤,杨威当场毙命,总指挥现在被关在地牢里。” “现在整个agpc正在大换血,高层全是周明和齐家手底下的人,正挨个清算蓝派的支持者。” “从你们被捕的一个月前,我们的人就已经潜入了agpc后卫部,拿到了百合花计划的集中营分布图。” 博逸看着指尖的火星,眼神逐渐变得复杂。 “上头下了死命令,必须捣毁这些为联合城邦输送人口的集中营。” 陈立新默默攥紧了拳头。 “你们完全可以事先跟所有人说清楚。” 听见这句话,博逸嗤笑一声,烟头在暮色中明灭。 “她们要是连霍妈那套话术都过不了,进城后只会更加死心塌地。” 陈立新突然猛地攥紧拳头,指关节发白,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你们反抗军口口声声说要推翻agpc的暴政,可你们现在做的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第155章 她抬起头,看着博逸的眼睛,瞳孔中燃烧着怒火。 “用对抗agpc当借口,就能随意决定别人的生死?那些被你们枪杀的女人,她们明明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你们和agpc一样,不过是换了个名头的刽子手!一个用人类的未来当幌子,一个用反抗压迫当理由,可实际上,一个个都在胡乱杀人!”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博逸脸上。 “你们凭什么,替所有人执行正义?” 寸头站在一旁,选择沉默。 她已经习惯了上下邦之间的纷争。 博逸看着陈立新的脸,指间的烟头突然被掐灭。 “你说的对。” “所以,永远不要放下枪。” 听到这句话,寸头突然抬起头来。 她犹豫地看了一眼咬牙切齿的陈立新,又看了一眼博逸,后者的眼神意味深长。 气氛逐渐变得紧张,她突然想起那只快速愈合的手。 “那个,霍妈的手……” 听见寸头的话,博逸将视线转了过来,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眯起。 “原来你注意到了?” 她扔掉指尖的烟头,金属徽章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那这下,你们真的跑不掉了。” 看着两人骤变的脸色,她故意压低了声音。 “自从反抗军头目在半月岛发现「圣种」后,我们中的一些人就开始……发生了变化。” 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博逸的眼神有意无意地转移到陈立新的脸上。 圣种?变化? 不知为何,陈立新心头猛地一跳。 一旁的寸头则是直接发问,“「圣种」是啥?” 博逸从陈立新脸上收回眼神,“就是那个当初从agpc实验室逃出去的雌虫,x109病毒的母种传播者。” 说到这里,博逸顿了顿。 “现在,她正在无人区改变一切。” “……” 听了博逸的话,陈立新的大脑在一瞬间飞速运转。 在被屠启关进北海的实验室之后,因为agpc一直向公众隐瞒x109病毒的存在,所以她私下里一直以为,阿图特已经被agpc暗中控制起来了。 没想到,她还好好地生活在外面的世界里。 但也这就说明,x109病毒的扩散确实是阿图特所为…… 陈立新眼底逐渐变得黯淡。 夕阳的余晖透过树叶间隙洒在三人身上。 博逸走到停在不远处的卡车前面,像是在背包里翻找什么东西。 很快,她从车厢里走出来,远远地将东西扔给二人。 寸头举起手接过,低头仔细一瞧,原来是两套折叠整齐的反抗军制服。 说是制服,其实就是两套行动便捷的工装便服,袖口上流程式地印了个反抗军的标识。 “换上,我们等会回无人区。”博逸的声音不容置疑。 听见这句话,寸头惊讶地后退一步,脚步踢了一下了地上的枯枝。 “回去?你们这么多人,来都来了,居然不打算打进城里面吗?”她的声音因震惊而拔高。 博逸漫不经心地靠在车门旁,右手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 “上面说了,没必要进去,只要把交通都控制住,饿死城里的人就行了。” “嘶……” 寸头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将其中一套递给陈立新。 陈立新却站在原地没动,她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博逸。 “我要进城。”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刀锋般锐利。 博逸挑眉,“理由?” “我要见奕川。” 陈立新的指甲陷入掌心,“我要去黑环找屠一鸿,要确认同学们的下落。” 她顿了顿,喉头滚动,“我还要亲口告诉祝吟辰,我知道阿图特的下落了。” 寸头鼻尖一红,感动地看着陈立新。 她突然抱住陈立新,声音里带着哭腔。 “对不起,我在城里一无所有,加入反抗军是我唯一的机会。” “只有活下去,我才能继续在外面找她。” 陈立新也紧紧地抱住寸头,轻声说道:“我理解。” 看着眼前的一切,博逸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 她走到陈立新身前,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戒。 “带给奕川。” 接过博逸手心的戒指时,陈立新突然注意到她手腕上一寸泛红的皮肤——那似乎是用力洗去纹身留下的痕迹。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问出心底的疑惑。 “你要去哪户人家?我可以给你安排个富裕点的。” 博逸新点了根烟,她双手抱在胸前,静静地看着陈立新。 陈立新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她重新抬起头,对视上博逸的琥珀色的眼睛。 “齐家。” 第113章 二心背离,萨斯织里 晨光透过树叶照来朦胧的光线,一点点照亮了安静的房间。 新季绒羽铺就的床铺,床头放着一束沾着露水的花,床上的阿努慢慢睁开双眼,初夏间便飘落一点薄凉的雪。 她打了个哈欠,从床上坐起身,走出屋外,眺望向脚下逐渐变得热热闹闹的空居。 新的一天,阿利都们都开始繁忙起来。 “伊塔!” 阿利都已在门口等待了许久,见到她终于醒来,面露喜色,忍不住脱口而出。 她微微一笑,冲他点了点头。 待她洗漱完毕,阿利都已经将早餐与美酒送到了屋内。 “这是什么?”她指着餐盘里一个小小的“冰碗”,好奇地问。 晶莹剔透的冰碗里,蜜露、花糜和一些大大小小的冰块混合在一起,在甜味间透出丝丝的凉意。 “在见到埃勒伽什送来的物资后,我……不小心制作出来的冰点。” 阿利都微微低下头,将餐盘抬高一些,耳根已是红了一片。 伊塔微微皱起眉头。 她摆了摆手,示意阿利都退下。 “不要在这种时候,花心思去做这些事。” 阿利都端着冰点委屈地离开了。 就在她坐下来准备吃饭的时候,门后却冷不丁传来熟悉的声音。 ——“看来你真的变了。” 伊塔却是头也没抬。 她像是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拿起一只木勺,默默翻搅木碗里的菌落。 门后的声音却还没停止。 “我还以为,你当初求她们留我一条活路,是因为你心里还在乎人类。” “没想到,你真的把那个虫族当成了自己的母亲。” 最后这一句的尾音,自她的背后接近。 伊塔总算顿住了翻搅的动作。 她目光下垂,望着碗里,拿着勺子的手静静地搁在餐盘边缘,一动不动,像是在等待些什么。 看见昔日的偶像如今这幅模样,林筑终于忍不住了。 外面正在劳作的阿利都们,突然听到伊塔的房间里远远传来可怕的打砸声。 他们纷纷惊慌失措地对视一眼,都向房间看过去担忧的眼神。 房间里的打砸声持续不断,床铺上的羽绒四处纷飞,纷纷飘落到地上,有一片打着旋儿飘到了餐盘里,伊塔也只是轻轻地将其拂开,开始进食今天的早餐。 不知道来人的愤怒持续了多久,直到餐盘里的食物一扫而光。 伊塔饮尽最后一口酒,酒瓶与餐盘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仿佛休止符落下,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 她坐在桌前等了一会儿,端着餐盘站起来,转过身—— 林筑形单影只地站在门口,看着她。 目光碰撞的一瞬间,伊塔看着那张熟悉的脸,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透出一种心死如灰的疲惫。 端着餐盘的双手,指尖不自觉地微微扣紧餐盘的边缘。 突然,她冷不丁地瞧见林筑身后阿利都们担忧的脸庞,遂继续向门外走去。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她听见身畔的低语—— “我恨你。” “今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不会回来了,不用再给我准备晚饭。” 她将餐盘递给为首的阿利都。 听见这句话,阿利都们脸上纷纷露出失望的神色。 等她转过身时,身后的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 炎热的天光倾泻在海面上,蒸腾起朦胧的水汽,远处传来海浪有节奏的拍打声,夹杂着敲打硬物的“叮当”声。 海风裹挟着咸腥与某种奇特的树脂香气扑面而来,伊塔一步步踏过被晒得温热的沙滩,细沙从足迹的边缘溢出。 当她绕过一块巨大的礁石,眼前的景象让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一群巨大的生物正在沙滩上忙碌。 她们的外形像是放大了数百倍的蜘蛛,每一只都大小不一,大的足有甲壳虫汽车大小,小的约有一个茶杯大,半透明的腹部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泽,隐隐透出里面的内脏,背部嵌着坚硬而平坦的甲壳,外表呈现灰黑色,远看去如同岩石粗糙的表面。 第156章 八条机械般精准的节肢长在她们身体的边缘,看起来灵活而富有力量,可以帮助她们搬运比她们体型还稍大一些的木材和石块。 “这些是……?”伊塔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 她突然注意到,这些生物在合作搬运重物时,彼此之间并不开口交流,她们腹下的口器始终紧闭——她们通过跳舞来交流信息。 比如在交接石块时,她们会碰撞彼此的屁股,然后举着石块转着圈跳起圆舞,一会儿向左转圈,一会儿向右转圈,但轨迹总是圆的。 对于石块的质量,是通过跳舞的激情来表示的,石块的重量和质量越大越好,她们就跳得越起劲。 看着这群一边马不停蹄地搬运建材物资,一边汗流浃背地手舞足蹈的家伙,伊塔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好像这里的一切,都在变得越来越好。 “伊塔!” 熟悉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 安提正站在一只“舞者”旁边,后者用两根前肢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块雕刻精美的珊瑚板,似乎在向安提展示什么。 天光洒在安提湿漉漉的身上,折射珍珠母般的光泽。 见她来了,安提小跑过来,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九个夜潮升起又落下,天气最好的时候,你终于苏醒!” 她突然松开怀抱,捧起伊塔的下巴,担忧地检查颈部留下的淤青。 “现在你感觉如何?切勿要向我掩藏伤痛。” 伊塔笑着摇头。 “不用担心,我早就没事了。” 她顿了顿,紧接着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去沙海?” 听见这句话,安提眨了眨眼睛,放下了手。 她叉着腰,直直地盯着伊塔的眼睛。 “好稀奇,好战的伊塔,我第一次见。” “呃,这个……”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伊塔尴尬地偏开了视线,将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捋到耳后。 “哦,对了。” 她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连忙指向沙滩上忙碌的“舞者”们。 “她们是新生的阿努吗?我以前好像没见过她们。” 见伊塔已经注意到了,安提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 “萨斯,这是她们统一的名字。” 她一只胳膊揽过伊塔的肩膀,另一只手则指向波光粼粼的大海。 “来吧,我要带你去见见她们织就的网,埃勒伽什最完整的样子。” 此时,一只茶杯大小的萨斯恰好从她们身边经过。 她原本在用四只爪子举着一只硕大的蛋白石,另外四只则在沙滩上骨碌碌地移动着,身后留下一串针尖般的小脚印。 当伊塔意外与萨斯对视上的一瞬间,她突然眼睁睁地看见萨斯高举着蛋白石,在原地手舞足蹈地转起圈来。 她的脸瞬间涨红一片—— 难道,她也要跳舞吗? 可她只会跳广播体操…… 还没来得及回应小小的萨斯,手足无措的她便被安提勾过了脖子。 二虫彼此拉扯着,一路踉踉跄跄地向大海跑去。 当安提拉着伊塔的手走向海边,温暖的海水没过她们的脚踝时,安提突然从腹中取出两个指甲盖大小的绿色小圆球。 “吃下它吧,伊塔,我们能在埃勒伽什的海底畅游,但它能让你将深海看得更清晰。” 伊塔接过绿色小圆球,隐约闻到一股藻类的味道。 当她吃下它时,一阵清凉感瞬间传遍全身。 “准备好了吗?” 安提的眼睛在阴影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来吧,来吧!” 她们手拉着手潜入水中。 天光穿透海面,将水下的世界映照得如同流动的琉璃,细碎的光斑在她们身上跳跃,像是星辰的碎片洒落深海,又如同发光的银网将她们笼络。 这一次,伊塔的视野比以往更加清晰。 她看到大片大片的鱼群如绸缎般游弋,鳞片折射出虹彩的光泽,在她们身边划出优雅的弧线。 珊瑚礁更深处,水母群缓缓飘荡,透明的伞盖下闪烁着幽蓝的冷光,像是悬浮的灯笼,照亮了通往深渊的路。 忽然,安提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向下方—— 完整的埃勒伽什,就在那里。 那是一座整体由珊瑚构筑的巨构建筑群,螺旋状的塔楼从海底拔地而起,表面覆盖的海葵丛群随着水流轻轻翕动,折射出变幻的光彩。 整座城市并非静止,而是在生长——珊瑚枝桠缓慢延伸,新的结构在旧有的骨架上萌芽,如同某种宏伟的生命体在沉睡中舒展躯体。 而最令人震撼的,是环绕城市的交通网络。 无数半透明的丝线交织成三维的立体通路,从海底一直延伸到中层水域,将整个埃勒伽什层层叠叠地重重包围,像是某种原始巨型生物的神经网络。 一个个气泡球悬浮在蛛网的节点上,每根蛛丝上都奔跑着一只萨斯。 她们沿着丝线快速滑行,将建材、活体珊瑚幼苗……甚至是食物,都分批次包裹在或大或小的气泡球里,运输到城市的各个角落。 伊塔看到一只萨斯从气泡球里跃入海水中,她腹下的口器微微膨胀,随后喷出一串珍珠般的气泡。 那些气泡并未上浮,而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沿着蛛丝重新融入蛛网上的气泡球系统,成为新的运输舱。 “她们……在编织整个海洋。”伊塔的瞳孔因震撼而微微张大。 “虫群的意志,在此显化。” 安提的声音通过水波传来。 下一秒,安提突然伸手揽住伊塔的腰,带着她在海水中轻盈地旋转起来。 她们的发丝随着水流舒展飘荡,如命运之线般彼此纠缠。 皎洁的天光穿透海面,投下破碎的、流动的光斑,她们在如梦如幻的光晕中旋转,每一次肢体的舞动,都在海水中带动起一串串珍珠般晶莹剔透的气泡。 四周的鱼群被惊扰,又渐渐聚拢过来,在她们身边织成流动的银色光带。 伊塔注视着安提的眼睛,突然发现后者的嘴唇轻轻地一张一合—— “欢迎回来。” 这是一支只有她们,还有海浪记得的舞蹈。 每一分每一秒的记忆,如同散落的音符,将这一刻永远封存在深蓝之中。 第114章 她愿从军征,踏沙入海去 清晨的天光洒在海滩上,将细沙染成白金的颜色,远处传来不明生物的鸣叫声。 伊塔站在海边,感受着微凉的海风拂过脸颊。 她刚刚吃完简单的早餐——几片生肉和一杯新鲜的露水,便匆匆赶往沙滩的集结地。 作为此趟征途的“军师”,她必须确保出征前的准备工作万无一失。 沙滩上已经聚集了大批巨蛸和萨斯,她们正在检查装备、装载物资。 自从伊南娜离开埃勒伽什后,剩下所有的大颚,拉姆,还有小虫,都跟着痊愈的尼努尔塔一并离开了。 伊塔的目光在虫群中搜寻,却始终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穆巴塔。 她望着沙滩上一个个繁忙的身影,若有所思。 奇怪,作为巨蛸的统领,穆巴塔本应在此指挥部队的部署才对。 “安提在哪?”她拦住一名路过的萨斯问道。 “……” 萨斯看着她。 “……” 她看着萨斯。 萨斯眨了眨眼睛,举着头上的排骨肉开始跳起舞来。 而她当然也——没有跳舞。 她愣在原地,脸一下子涨红起来。 可恶,就算要跳舞,也好歹来个虫教教她吧! 好在这时,一只拖着圆木的巨蛸路过,看懂了萨斯的舞蹈,好心告诉了她方向。 她赶紧道谢,快步穿过虫群,向沙滩另一端的丛林跑去。 …… 湿咸的海风裹挟着浪鸣果的清香,在盘根错节的榕树群中穿梭,天光透过层层叠叠的阔叶,在苔藓覆盖的礁石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树影错落间,伊塔远远地看到安提被一群巨蛸围在中间,似乎正在下达什么指令。 安提头上带着一顶银贝草环,淡紫与白色的小花在晨光中泛着细碎的光。 那是她昨个儿夜潮送给她的。 伊塔走近她们,等安提跟巨蛸说完话后,才表明来意。 “穆巴塔的性格你知晓,她非留在菌群不可。” 安提转过头,嘴角扬起一抹无奈又宠溺的笑容。 她突然从腹中掏了个什么出来,随手抛给了伊塔。 “尝尝吧,刚烤好的肉干。” 伊塔一抬手,稳稳接过。 看着手中的肉干,她突然微微皱起眉头。 “我不在你身边时,你独自生火要千万小心。” “聪慧的伊塔,沉稳又谨慎。” 似乎是被萨斯的语言感染久了,安提话音刚落,突然闭上眼睛,陶醉地转了几个圈。 第157章 伊塔无奈地叹了口气。 等安提跳完舞后,另一批的巨蛸也赶过来了。 她们围着安提身边,一个接一个地在安提耳边窃窃私语,似乎是在报告埃勒伽什周边的巡逻情况。 伊塔嚼着肉干,看着安提。 尽管安提的实际年龄要比她小得多,但她站在那里,浑身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个出自菌群的年轻阿努,出走才两年不到,如今已经成长为一位占据一方领土的虫母,热衷于战争和杀戮带来的快感。 时间过得真快啊…… 正当安提和巨蛸们交谈时,丛林边缘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伊塔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穿过小径而来——是林筑! 林筑穿着初见她时那件迷彩战术服,黑发束成高马尾,背着一个缝缝补补过的黑色背包。 她的出现让周围的巨蛸们都安静下来,目光中带着敌意。 毕竟,她是外星异族的侵入者,尽管已经归顺,但始终与阿努们保持着距离。 “你们要去西南部的话,我要一起去。”林筑走到安提面前,声音平静而坚定。 伊塔下意识地皱眉,开口打断了一虫一人的视线交锋——“这次远征很危险,你对这片大陆不熟悉。” 林筑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是盯着安提。 “我熟悉沙漠作战,能帮上忙,而且——” 她右手翘起大指姆,向后一指身后的背包。 “我有你们需要的情报。” 安提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林筑,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什么情报?” “关于在空居打过架的那两个阿努的,我不知道她们的名字。”林筑简短地回答道。 伊塔心头一震。 在空居打过架……莫非是恩基和伊南娜? 但是林筑住在空居那么久,又怎么可能会有她们的情报? 难道这又是零启计划里,【零】为了推动人类入侵阿努特纳星,提前提供给人类的信息? 不,不考虑这些,她已经不会去管有关人类的事了。 但让林筑随行仍然风险太大——不仅因为她可能心怀不轨,更因为她们即将前往之地,是虫群三大势力的第一次角逐的战场。 伊南娜,恩基,埃勒伽什。 此番征途,危机四伏。 “不行。”伊塔斩钉截铁地说道,“太危险了。” 看着林筑冷漠的眼神,安提却笑了。 “我喜欢有勇气的家伙。” 她拍了拍林筑的肩膀。 “来吧,沙漠从不拒绝旅人。” 还不习惯阿努的语言,林筑别扭地点了点头,果断转身离去,全程没有看伊塔一眼。 伊塔望着林筑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何必忧虑?” 耳边突然传来安提的声音,她回过神来,脖颈突然被一只胳膊揽了过去。 安提脸上扬起明媚的笑容,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碰了下怀中阿努的鼻尖。 “向前看,伊塔。” 她微微俯下身子,胳膊向内侧一寸寸揽紧,嘴唇轻轻贴近耳畔—— “你要记住,你天生的命运。” “我们,还要去更远、更远的地方。” …… 浩浩荡荡的军队如一条巨龙,蜿蜒进入海岸树林。 伊塔坐在为首巨蛸的螺壳上,不时回头看向队伍末尾的林筑,后者正一边抬头向四处张望,一边在膝头自制的草纸上勾画着什么,神情专注而冷漠。 七个夜潮的行军如同穿越了七个世界——第一天是闷热的海岸树林,藤蔓像巨蛇般垂挂;第二天进入雨林,雨水敲打在宽大叶片上的声音震耳欲聋;第三天则是一望无际的沙地,烈日炙烤着每一寸土地…… 傍晚,伊塔巡视完营地,看到安提正坐在篝火旁编花环。 火光映照在她年轻的脸上,勾勒出微微发光的轮廓。 “早点休息。”伊塔在她身边坐下,递过一杯热水。 安提接过石杯,一饮而尽。 “夜潮退却之时,我们就要进入沙海。” 将手中的花环举起,她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伊塔,同我一起,彻夜不眠吧!” 伊塔皱起眉头,“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革命是什么?”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夜潮彻底降临。 营地中央的篝火熊熊燃烧,驱散了沙漠夜间浓重的寒意。 安提手里此时拎着一瓶烈酒,正兴致勃勃地讲述着她在菌群与恩基搏斗那夜的经历,而伊塔坐在她身边,偶尔提问或附和几句。 但她的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远处—— 林筑独自坐在营地边缘,正在草纸上写着什么,火光映照出她侧脸的轮廓,显得格外孤独。 “她似乎讨厌你?”安提顺着伊塔的视线看去,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伊塔收回目光,无奈地看向安提。 ……你居然才发现吗? 她沉默片刻,“应该吧。” 安提眨了眨眼睛,悄悄凑到她耳边—— “可是她告诉我,每当夜潮降临时,她总溜到你窗外偷看。” “……” 伊塔的瞳孔瞬间张大。 难,以,置,信。 她猛地站起身,心头涌上一股无名的愠怒,“胡说八道!都是谁说的?” “西斯卡。” “可恶,西斯卡是谁?” “第一百三十七只萨斯,在碧蓝的海水中诞生,她的眼睛是深蓝色的,背部如黑曜石般……” “好了好了,我听不懂!” 安提耸了耸肩。 “既然你如此在意,为何不直接找她聊聊?” 她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起初,那声音像是风吹过沙丘的呜咽。 但很快,它变得越来越清晰——激烈的碰撞声、可怕的撕裂声和尖锐的嘶鸣声交织在一起,在寂静的沙漠显得格外刺耳。 安提猛地站起身,酒液洒在沙地上,声音里带着止不住的兴奋,“来了?” 伊塔迅速反应过来,目光锐利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不确定,进攻的方向很散乱,但大体不像是冲着我们来的。” 闻言,安提闭上眼睛,默诵低语。 “来吧,来吧。” 仿佛大脑潜移默化的命令,体内的细胞自动到位一般,下一秒,巨蛸们纷纷从营地中倾巢而出,迅速整齐列队。 在眼睁睁看着整个军队被鼓动起来之前,伊塔及时挡在了安提身前。 “不急,我先去看看。” 冲动的欲望被阻止,看着伊塔坚定的眼神,安提难过地停下了步伐。 “那带上几只巨蛸吧……” “不用,多了容易暴露,我很快回来。” 安提盯着她看了几秒,最终同意,“务必小心。” 伊塔转身时,目光扫过林筑——后者依旧坐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草纸。 “看好她。”伊塔低声对身旁的巨蛸说道,“别让她乱跑。” 林筑听到了,但她只是冷笑一声,什么都没说。 …… 伊塔独自离开营地,迅速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她迅捷的双足点在松软的沙地上,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 夜风呼啸,卷起细沙拍打在她的脸上,但她毫不在意,速度丝毫不减。 翻过一座高大的沙丘后,她终于看到了声音的来源—— 夜潮的血色下,两支庞大的军队正在厮杀。 东边的战士们,外表形似巨型蜈蚣,身体有由一节节骨排构成,身下的每一对颚足都带有致命的倒刺,能眨眼间轻易地绞碎岩石。 她瞬间认出来——是百骨! 看来,恩基已经带着菌群迁移到这附近了。 紧接着,她看向西边的战士们,心中渐渐升起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只见这群庞大的生物,步履沉重而分外渗人,身躯分为三节,暗黑金属光泽的表面流动若隐若现的金纹,三对节粗壮的足刃在夜潮下泛着冷光…… 乍一看,似乎是大颚,但仔细看去,又与寻常的大颚不同。 她们的背甲中央,巨大的角突冲天高耸,通体鎏金的外表犹如神殿的尖塔,尾部则高悬着蝎尾般的巨大毒针,倒钩状的尖端滴落莹绿的毒液,每一次焦躁的甩动都掀起裹挟碎石的沙暴。 而最令人窒息的,是那对几乎占据头颅半壁的巨颚——刃□□错如锯齿,暗红血槽间残留着碎肉与骨渣,开合时发出的金属摩擦声,仿佛死神磨刀的声响。 就在伊塔思索这群家伙与大颚是什么关系之际,沙漠的战争正打得火热。 战场中央,一只体型庞大的“大颚”用巨颚钳住了一只百骨,猛地一甩,将对方在沙堆中撕得粉碎,但不知不觉间,另一只百骨早已经紧贴着地面游来,颚足在下一秒狠狠刺入“大颚”的腹部,“大颚”防不胜防,血液在瞬间喷溅而出。 第158章 厮杀声震耳欲聋,沙地被鲜血染成诡异的暗色。 伊塔屏住呼吸,伏在沙丘顶端,仔细观察着战局。 老实说,双方打得有来有回,“大颚”的战斗力固然显赫,但百骨们水泄不通的集体绞杀也不容小觑。 简而言之,这不是小规模的冲突,而是一场全面战争——双方似乎倾巢而出,誓要在此决一死战。 第115章 她已知战局,身后藏隐秘 暗红色的天光笼罩着沙海,将沙粒染成铁锈的颜色。 伊塔在无垠的沙海中飞驰,裹挟着沙粒的寒风呼啸而过,一次次蒙蔽住她的视野。 远处,几株枯死的树木扭曲着枝干,在天光下投下狰狞的剪影,像是某种远古巨兽的骸骨。 “必须赶在天亮前回去...” 伊塔急促的呼吸声在寒冷的空气里凝结成白雾,而她的视线始终望向营地的方向。 沙粒在她脚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突然想起林筑说过的话——“我有你们需要的情报”。 林筑突然选择离开空居,难道是因为零启计划真的在沙海布置了什么秘密吗? 无论如何,她决不会允许agpc再次染指这片土地的文明。 营帐的帘子被猛地掀开,裹挟着沙砾的风呼啸而入,扰动燃烧的篝火,扬起点点火星。 伊塔大步跨进,身上还沾着未干的夜露,她的呼吸略显急促,显然是一路疾行赶回。 安提正安安静静地坐在石桌前,她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无聊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见伊塔平安回来,安提从座位上腾地站起身,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恩基和伊南娜已经正式交战。”伊塔直接了当地说道,声音有些沙哑。 “她们打了足足五个来回,双方的损失都不小,但【踏雪独家】谁都没能彻底击溃对方。” 听完这句话,安提脸上的神情顷刻变得严肃起来。 她在帐营里来回踱了几步,铠甲上倒映的火光忽明忽暗。 见安提不语,伊塔继续陈述这一趟的见闻。 “恩基她们此次是从沙漠东边发起进攻的,一路的战线纵深向内,看起来是她们主动袭击了伊南娜的边境要塞。” “但伊南娜看起来似乎早有防备,沙漠边境的前沿地带驻有不少大颚。” “此外,还有一种特殊的金色大颚,她们冲在战线的最前面,在战况中表现出来的实力非常强劲。” 突然,伊塔蹲下身子,双手掬起一捧沙,又走到桌前,将沙粒铺平在桌面上,指尖在上面划出数条蜿蜒的线。 安提好奇地走过来,面上露出费解的神情,“这是什么?” “军事布略地图,这里是东部的森林,也是恩基发起进攻的来源地。” 伊塔一边解释,一边在沙盘上相应的地方画上标记。 “这里是双方的交战范围,看起来是在争夺这片范围的领地。” “这里是……” 安提抬起头,用纯洁的眼神看着伊塔。 “听不懂。” “……没事。”伊塔无奈地停下动作,抬起头与安提对视。 “我想想该怎么跟你解释。” 就在伊塔思考之际,安提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近乎残酷的笑意。 “何必插手,尽管让她们互相撕咬。” 伊塔愣了一下。 安提伸出一只手,将桌上的沙图缓缓抹平。 沙盘上,进攻范围的标记被手掌覆过,转瞬间变成一片狼藉。 “我们无需出手,只等她们两败俱伤,届时便是收割的时候。” 闻言,伊塔若有所思。 “这样似乎也不错。” “你们打算在这儿等死?” 一个冷冽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听到意料之外的话语,伊塔和安提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处——营帐外。 林筑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外面。 她双臂抱胸,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伊塔皱起眉头。 她不动声色地挡在安提身前,向林筑走去,“你怎么在这里?” 然而丝毫不理会伊塔,林筑目不斜视地越过她,直直地走向安提。 “沙海里有基码在活动,”林筑冷冷地说,“你们不会真以为能在这儿安稳地待下去吧?” 听到这句话,伊塔脸色骤变。 “基码?” 听见陌生的名词,安提顿时来了兴趣,“那是什么?” 林筑瞥过视线,目光在伊塔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在确认什么。 “一种……外星机械生物,” “它们在几万年前就来到了这颗星球,专门在强磁场区域活动,吸收地核能量,如今的北原大盆地就是它们的杰作。” 安提的瞳孔微微一缩。 虽然这个人类前面的话她都听不懂,但是北原大盆地……听起来像是白柱盆地? 很久之前,她和伊塔曾经路过那片地方。 荒芜的死亡之地,白色石柱沉落之地,长久地在阿努中极富恶名,在她很小的时候,恩基就曾多次严令禁止她们接近那里。 原来,那竟是外星文明的造物? 伊塔突然开口:“它们对虫族有影响吗?” 林筑的脸色倏地变得阴沉。 她并未正面回答伊塔的问题,而是自顾自继续自己的陈述。 “它们的尸体——灰质,会持续释放溶解基因和血肉的射线。”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像一把锋利的刀,“这颗星球并没有能分解灰质的微生物,那个红头发的虫族看起来很威风,实际上沙海的生态系统早就被掏空了,她大概私下里急得不得了吧。” 安提听完,眼中闪过一丝兴奋。 “那岂不是说,我们可以趁伊南娜虚弱,直接发起进攻?” “不行。”伊塔立刻反对。 她突然上前几步,越过林筑,抓住安提的胳膊,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菌群在短时间内被迫迁徙,恩基心急如焚,肯定不会坐以待毙。如果我们贸然进攻伊南娜,她一定会转移进攻的目标,抓住机会偷袭我们。” “如今伊南娜内里虚弱,恩基急需建立新的菌群,而我们没有软肋。只要我们原地不动,时间拖得越久,我们的优势就会变得越大。” 看着伊塔的眼神,安提发热的头脑立刻冷静了下来。 她慢慢坐到石凳上,神情若有所思。 伊塔松开手,和林筑一左一右站在安提身旁。 双方的面色前所未有地严肃。 良久,安提转过身来。 “伊塔说得对,按兵不动,优势在我。” 林筑嗤笑一声,转身就往外走。 安提眨了眨眼睛,看了伊塔一眼,伊塔顿时追了出去。 “等等!” 迎着夜间的寒风,一人一虫一路追逐到外面。 距离终于靠近,伊塔一把抓住林筑的手腕,还未说些什么,心底忽然闪过一丝诧异。 林筑的手腕冰冷而纤细,像是某种易碎的瓷器。 她记忆里那个健康又开朗的林筑,现在居然瘦削成这幅模样。 她甚至能感觉到她的脉搏在皮肤下微弱地跳动,像是某种被困住的野兽。 “……沙海很危险。” 她低低地开口,尽量放平话音里的情绪,“你一个人出去,会死的。” 林筑猛地甩开她的手,一把将她狠狠推开。 “得了吧,你根本不信我的话!” 她踉跄后退几步,重新抬起头,看见林筑冷笑看着自己。 “你这样做,只是怕我对屋里那个家伙不利吧?” “……” 她沉默在原地。 “怎么不说话了?” 嘴唇吐出的话语咄咄逼人,林筑眼神中的嘲讽却渐渐低落下去。 气氛变得可怕地安静下去,寒风卷着沙砾在夜间呼啸而过。 远处传来不明生物的鸣叫,声音尖利而沙哑,带着渺远的尾音。 良久,伊塔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底翻滚的情绪。 她重新看向林筑的眼睛,换了个话题——“你调查基码干什么?” “人类的事情,与你无关。” 林筑冷冷丢下最后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 夜色如墨,沙海在血色的天光下泛着某种银灰色的光泽,像是错落起伏的丝绸。 营地外的世界寂静得可怕,只有偶尔的风声卷着沙粒掠过地面。 林筑悄无声息地收拾好行囊,走出了营帐。 临走之前,她突然回过头,最后望了一眼伊塔的营帐。 “站住。” 突然,她的身前传来声音。 她的面色倏地变得阴沉,缓缓转过头来。 两只巡逻的巨蛸一左一右,拦住了她的去路。 夜潮之下,她们的触手泛着冰冷的光泽。 第159章 左边的巨蛸气势汹汹地上前一步,“伊塔说过,你不能擅自离开!” 右边的巨蛸也威胁式地舞动着触手逼近—— “你们没必要拦我。” 林筑双手抱在胸前,声音平静得几乎冷漠。 “毕竟你们都知道,我对你们的族群毫无忠诚可言。” “不如将错就错,把我放出去,你们也少个内部安全的顾虑。” 听完她这句话,两只巨蛸顿时停住了动作。 左边的巨蛸站在原地,犹豫不决,“就这样把你放跑,会显得我们很没用。” 右边的巨蛸一听,顿时目露凶光,八条触手重新舞动起来—— 林筑冷冷道:“你们的信誉比安提的安全更重要吗?” “……” 两只巨蛸彼此对视一眼,默默让开了道路。 …… 黎明时分,沙海的温度骤降,冷得刺骨。 林筑已经走了一整夜。 她的嘴唇干裂,呼吸间带着血腥味,身体的脱水逐渐变得严重。 但她始终没有停下。 行至沙丘时,她登上高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突然脚下一空—— “啊!” 流沙瞬间没过了膝盖,她拼命挣扎,但越是用力,下沉得越快。 沙粒像活物一般死死吸附着她的双腿,一点点吞噬她的身体。 望着一点点变得狭隘的天空,她的心跳逐渐加速,耳边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就在她即将被完全吞没时,远处的沙地突然震动起来。 数只巨大的黑影从沙中徐徐钻出,出现在沙坑的周围,包围住即将被吞没的迷失者。 她们的甲壳在晨光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巨颚锋利如刀,头顶高耸的鎏金角突狰狞可怖。 “人类?” 低柔而轻盈的声音突然传来,宛如远方缥缈的歌声。 紧接着,其中一只黑影高悬在身后的尾巴一甩,猛地缠住林筑的手臂。 林筑痛得闷哼一声,浑身冷汗淋漓。 “带回去。”声音再次响起。 数条尾巴合力缠住林筑的四肢,很快将她从流沙中拽了出来。 然而下一秒,她又被这群刚刚救了她的家伙架起来,拖向沙漠未知的深处。 粗糙的沙粒随着阵阵风儿刮过脸颊,她却在颠簸中无声地笑了。 她知道,自己已经深陷危局。 但她更清楚——这或许,正是她想要的。 第116章 圣锹踏沙浪,沙冕御八荒 清晨,洁白的天光普照大地,沙漠泛着淡淡的金色,微凉的风儿卷起细沙,在波澜起伏的沙丘表面掀起一层层流动的波纹。 整个营地渐渐苏醒,萨斯和巨蛸们都开始繁忙起来。 将外面燃了一夜的篝火熄灭,伊塔踩着咯吱作响的沙粒,走向林筑的帐篷。 当她掀开门帘时,一股混合着墨水气味和沙尘的热流扑面而来。 帐篷内看起来收拾得还算整齐,物件器具都完好地摆放着,连石床上的蛛丝毯也叠得方正。 但除此之外,四下无人。 …… “昨晚谁在巡逻?” 清晨,忙碌的院子里,伊塔背对着来来往往的众阿努,站在一排巨蛸面前。 她神情本就严肃,听起来比平常格外严厉的声音更引得周围经过的阿努们忍不住纷纷侧目。 好几只偷看热闹的萨斯没注意看路,还差点为此绊了一跤,头上举着的货物摔了一地。 伊塔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院子里的气氛越发冰冷,两只巨蛸垂头丧气地走出了队伍。 “很好,”她微微点头,“林筑是怎么跑出去的?” 闻言,两只巨蛸面面相觑。 “她……太快了。” 左边的巨蛸犹豫着开口,“我们没看清。” 右边的巨蛸紧张得八只触手都缩进了螺壳里。 伊塔看着二虫这个模样,叹了口气。 算了,事情已经发生了,没必要花时间找这两个小家伙算账。 就算她要找她们算账,能拿她们怎么样呢? 打她们屁股吗? “……” 伊塔无奈地叹了口气,干脆问道:“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闻言,左边的巨蛸赶紧伸出一只触手,指向营地的东南方向。 右边的巨蛸悄悄躲到另一只的背后。 顺着巨蛸的触手,伊塔望向遥远的地平线那端。 连绵的沙丘如凝固的波浪,在刺目的阳光下向地平线无限延伸,热浪扭曲了远处的景象,使天地交界处模糊成一片晃动的虚影。 偶尔有沙暴卷起的阴影,在空旷的荒漠上短暂地舞动,又悄然消散。 干燥、炎热、荒芜……如此恶劣的环境,林筑贸然出走,恐怕活不过一晚。 伊塔的心逐渐沉重起来。 要去找林筑的话,就必须深入沙海,而深入沙海,则要冒着打草惊蛇的风险。 要是在行走的途中一个不留神,惊动了恩基和伊南娜,势必会接连影响到整个营地接下来的计划。 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 “你们两个听着。” 她调整好情绪,重新看向两只巨蛸。 “林筑失踪的事情,不要流传出去。” “你们只需要告诉安提,我要外出探查一段时间。” “恐怕瞒不住哦。” 她话音未落,意料之外的声音突然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惊讶地回过头。 不远处,安提正笑着向她走来,漆黑的发丝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远处,巨蛸们的训练声被阵阵呼啸的风声吞噬,只剩下模糊的回声。 伊塔这才记起来——虫群内流通的任何信息,安提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虫母,即是虫群。 “……抱歉,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不想阻止原本的计划。” 看着安提脸上的微笑,她默默地垂下了头颅。 然而她话音未落,身体突然被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耳畔随即响起安提温柔的声音。 “阻拦勇士前进,是一种罪过。” “她选择了离开,而你选择去救她,这同样不可阻挡。” 感受着安提近在咫尺的心跳,伊塔的瞳孔微微张大。 她已经懂得了安提的意思。 良久,她轻轻推开安提,全身心都已经恢复了平静。 “我会回来。” 只要安提还愿意对她微笑,她就永远不用感到愧疚,永远心怀无限的勇气。 …… 一天一夜,步履不歇。 新一天的凌晨之际,天幕泛着淡淡的月牙灰,沙丘轮廓在微光中显出模糊的曲线。 寒气凝结的沙粒在足底发出细碎的碎裂声,远处的地平线开始随着温度的上升若隐若现地颤动。 沙海的一角,一串小小的脚印逐渐由浅入深,很快就被呼啸而过的风沙掩埋。 当伊塔再一次翻过高大的沙丘时,余光突然瞥见一抹熟悉的藏青色。 是林筑的腰包! 藏青色磨损毛边的布料在风中轻轻掀动,像被谁匆忙丢弃。 伊塔单膝跪地,膝盖陷入沙中,她迅速抹开覆盖在上面的细沙,露出缝补多次的迷彩腰包——正是林筑从不离身的那一个。 伊塔微微皱起眉头。 是什么样的情况,会让林筑突然丢掉身上的物品呢? 就在她沉思之际,四周平坦的沙堆突然炸开! 几个身影破沙而出,将她团团围住。 她们身上金色的铠甲折射出青铜般坚硬的光泽,鎏金的角突高高扬起,腹下的六足在身后留下楔形文字般的足迹。 伟大的沙漠之主赐给她们无上荣耀的名字——圣锹。 作为沙暴的统治者,光明的大使徒,她们的足迹遍布流沙所过之处,一举一动都遵从伊南娜的命令,是沙漠地带食物链顶端的暴君。 每一粒风中扬过的细沙,都会忠心耿耿地告诉她们,是谁妄图踏入光明照耀之地。 在意识到自己被算计的瞬间,伊塔脸色骤变。 “果然是你。”低柔而略微沙哑的嗓音从沙丘背面传来。 “那个人类向我说起过你……” 然而神秘的声音话音未落,伊塔已经率先发动了攻击! 为首的圣锹只恍然看见眼前的阿努身形一闪,左眼便被一记凌厉的重拳袭来,剧痛在瞬间占据全身心,暗沉的血色在视野里蔓延。 血液飞溅,在沙地上留下点点血迹,负伤的圣锹捂着眼睛,发出愤怒的低吼声,其余的圣锹们立刻围上来发起进攻! 仿佛戏耍狂犬的野猫,伊塔灵活地闪避在雨点般袭来的攻击间,身形如鬼影般迅捷。 体型的巨大差距,和与生俱来的敏捷,有利于她游走在圣锹们的视角盲区。 一开始,圣锹们急于攻击到她的身形,而伊塔也没给过丝毫被近身的机会。 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度过,伊塔明显感到有些吃力起来。 第160章 她本就在沙漠里奔波了一夜,现在又突然陷入猛烈的进攻中,体力逐渐不支。 但最紧要的是——长时间被困在圣锹们高墙般水泄不通的包围圈里,她渐渐有些难以呼吸,眼前的景象甚至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就在伊塔开始思考怎么逃出去的时候,一道迅疾的风声传来,她迅速就地一滚,横扫而来的巨颚险险擦过她的脊背。 但紧接着,巨大的黑影突然将她笼罩——一只蝎尾毫无预兆地从天而降,带着迅疾的风狠狠地砸向她! 胸口里堵着的气还没缓上,伊塔死死咬着牙,使出浑身的力气扑向一旁,勉强躲过这一击。 但可惜力气不够,扑跃的距离没能完全避开攻击的范围,这一击还是殃及了她。 轰鸣的巨响向远处传开去,尘烟滚滚,爆炸溅起的沙粒冰雹般纷纷扬扬打在她身上。 伊塔在呛人的烟雾慢慢站起身,右边的肩膀鲜血淋漓,深可见骨。 但很快,她的伤口开始肉眼可见地生长恢复,十指指尖也无声无息地溢出了纯露。 只能用这种办法逃走了。 趁着烟雾未散,圣锹们的视野被短暂遮蔽,她伸出一只手臂,目光开始寻找四周虎视眈眈的圣锹。 一只,两只,三只……十六只。 烟雾散去的瞬间,巨鳄和毒蝎再次向伊塔袭来,而她站在水泄不通的包围圈中心,拳心握紧,可怕的黑影自天而降将她笼罩——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怎么会——!” 望着毫发无损的圣锹,和那闪着冰冷锋芒的巨颚,伊塔脱口而出,后背顿时冒出冷汗。 然而已经没有了躲闪的机会,这次战斗的最后一刻,定格在她错愕的眼中。 尘烟逐渐散去,四周的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当圣锹们终于散开时,沙尘和热气散逸而出,大地随着她们沉重的步伐有节奏地震动,一只圣锹高昂着头从包围圈中走出来。 伊塔被巨颚钳制在半空,两条腿悬在空中微微晃荡,如同钳子夹着一只坏掉的木偶。 胸中终于灌进新鲜的空气,她猛地抬起头,急促地深呼吸起来。 当她重新睁开眼睛,头顶的伤口血流如注,血色逐渐遮蔽住她的视线。 模糊的视野中,她隐隐约约看见一只体型较小的圣锹正向自己走来。 呃,第……十七只? 大脑被重创了一下,伊塔艰难地回忆起战斗时的情境。 方才的战斗中,这只圣锹似乎一直站在包围圈的最外面,从头到尾都没出过手。 果然打架这种事,老大不亲自出手的话,还是显得更帅气一些。 你说对吧,尼努尔塔。 “请恕冒犯。”低柔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前响起。 伊塔突然感到架着自己的圣锹重重跪下,自己的身体在空中晃了一下,随之下降。 血色模糊的视野里,那只为首的圣锹刚好与自己对视。 就在对方向自己伸出一只前肢时,她胸中的一颗心高高悬起。 然而对方只是轻轻地牵过一缕她散落在肩头的银发。 “在看到您的第一眼,我的心,便已无可救药地属于了您。” ……啊? 明明头顶还在哗啦啦地流血,伊塔却突然感觉浑身都不痛了。 她微张着嘴巴,愣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圣锹。 就这么一对视,后者突然放下她的头发,深情款款地看着她。 她尴尬地移开了视线。 “您的眼眸,是冰湖映照的星辰,让我甘愿沉溺其中,您的银发,是极光织就的誓言,每一缕都诉说着永恒……” 圣锹上前踏上一步。 “一想到风儿比我更急切地亲吻她们,我便已嫉妒得发狂,您多么令我心醉啊!” “若岁月是风霜,您便是雪原上永不凋零的雪莲,我愿做您唯一的读者,读懂您眸中所有的纯净与贞洁。” 感受着面前圣锹越发炙热的眼神,伊塔一时语塞。 她望了望周围的其她圣锹,却见她们都一动不动,似乎是早已对这种事情司空见惯。 “呃……谢谢。”她只好开口道。 然而她话音未落,后脑便遭到一记重击。 最后的意识里,她耳畔再次响起圣锹的声音。 “此行漫长,请您暂做歇息。” 第117章 黄金之城,沙海迷踪 伊塔在一阵闷热的眩晕中苏醒。 她缓缓睁开眼,明亮的天光瞬间刺痛大脑,本有些混沌的意识不觉清醒三分。 一股暴躁的起床气窜上心头,她伸出一只胳膊遮在面前,困乏地翻了个身,渐感到身下传来坚硬而滚烫的触感,仿佛躺在了一口被暴晒的铁锅里。 ——不对! 她怎么是躺着的?! 刹那触电一般,伊塔立刻坐起身子,惊慌失措地看向身下。 身下平坦的甲壳传来有节奏的起伏,那是圣锹在呼吸,铠甲表面在天光下泛着青铜器般的光泽,在走动时发出金属摩擦的细响。 伊塔再一抬头。 然后,世界在她眼前展开。 沙海的尽头,一座城池撕裂地平线,以近乎亵渎神明的姿态矗立在天地之间。 沙漠里独特的地貌——魔鬼城,放眼望去,千千万个大小不一的洞窟布络在城墙之上,螺旋状的尖塔如同被飓风扭曲的巨树,高高地屹立在王国的顶端,黄金砖瓦造就的城墙折射出无比耀眼的古铜色泽。 七座长桥,以超乎寻常想象的姿态交织、盘旋在空中,如同七条飞舞的丝带,穿插连接了整个王国的交通,每一段桥身都由黄金和黑曜石雕琢而成;珍珠和宝石汇聚的溪流在中央广场的喷泉里流淌,风儿掠过之时,珍珠与宝石便相互撞击,水流汩汩流淌,奏响清脆悦耳的歌曲。 而伊塔的视线,逐渐集中到这座沙中王国的中心,顺着象牙白的阶梯慢慢攀升,当眼中的场景尽收眼底的时候,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所注视着的其实并非阶梯,而是某种远古生物的脊椎化石。 仔细看去,每一节“骨缝”里都生长着血珠般的红宝石结晶,黄金装饰精巧地镶嵌在骨骼边缘,在“阶梯”的尽头,十二根精雕细琢的大理石石柱环绕在伊南娜的宫殿四周,一座如鸟笼般极具华美的鎏金穹顶,外围的墙壁由琉璃瓦拼凑的壁画拼成。 当她们浩浩荡荡地进入这座沙中之城的时候,每一寸用琉璃铺就的街道上、花园里,和楼阁大厦间,各式各样的阿努来来往往,络绎不绝,随处可见采集地底矿产与宝石归来的拉姆,拖行建材路过的大颚,勾肩搭背形影不离的猎者,昂首挺胸走来走去的圣锹……共同生活在这座繁华的王国中。 更惊人的景象,还有更多、更多…… 经过一座又一座建筑,伊塔看得眼花缭乱,连身下的圣锹什么时候停住了也没察觉。 “您看起来很喜欢这里。” 记忆里那个低柔的声音再次响起,仿佛石子投入一汪清泉,在心底激荡起一圈圈涟漪。 她吓了一跳【踏雪独家】,看向身后,与一直跟在身后的圣锹正好对上目光。 “你们这里发展得很繁荣。”她诚实道。 突然,她看到圣锹的眼神一闪而过些什么,声音里带上些笑意。 “能与您爱上同样的东西,几乎让我有了与您合二为一的幻觉。” 声音轻飘飘地叹一口气。 “用这样的方式靠近您,既让我欢喜,又令我羞怯。” “呃,额……” 伊塔僵硬地背过身去,避免对视,喉咙里发出几声干笑。 不是说阿努表达情感的途径只有拥抱吗? 看来比起热情的对话,好像,还是直接来个拥抱要自在得多? 就这样,十七只威风凛凛的圣锹,在众阿努目光的洗礼下,一步一步登上梯阶,向王国最宏伟的宫殿走去。 …… 宫殿的穹顶高耸入云,明亮的光线透过彩绘玻璃洒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 □□的浴池蒸腾着温热的水雾,花瓣浮在水面,水雾弥漫,香气氤氲。 嗒——、嗒—— 脚步声在空旷的长廊里不断回荡,伊塔走在后面,时不时观察着墙壁上的壁画内容,带路的圣锹在绘着金色藤蔓的纱幔前停下,低头退到一旁。 “阿努萨,我已将她带到。”圣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伊塔微微皱眉。 仔细想想,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伊南娜了,距离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一个月之前的东征会议上。 在她被恩基打败,在埃勒伽什重新醒来时,安提突然告诉她,伊南娜已经离开,并正式向她们宣战。 如今她被生擒,虽然不知道伊南娜会怎么处理自己,但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住安提大军压境的秘密。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就在她还在思考对策的时候,纱幔里突然发出慵懒的声音,她顿时回过神来。 第161章 “我在寻找一个迷路的朋友。”她面不改色地答道。 水声混着玫瑰香气从纱幔后漫出来。 透过半透明的织物,她似乎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倚靠在水池边上,火红的长发在水面铺开,像熔化的铜汁。 “迷路的,朋友?” 熟悉的声音带着揶揄的笑意刺破水雾,带着意味深长的尾音。 伊塔不语,保持沉默。 “伊塔,在我面前,不必如此委婉。” 听到这句话,她微微睁大了眼睛,胸中的一颗心,渐渐悬了起来。 然而下一秒,伊南娜的声音居然带上些温柔的情绪—— “难抑思念我的情愫,也是常情。” “……” 伊塔闭上了眼睛,仿佛置身冰天雪地一般,整个虫都冷静了下来。 她慢慢睁开眼睛。 “你误会了,我不是来找你的。” 直接掀开纱幔太失礼,但隔着帘子对话又显得自己怯场,她选择站在原地,声音提高三分,“林筑失踪了。” 水声突然停了。 “那是谁?” “一种来自蓝星的生物,你曾经在空居见过她。”伊塔一丝不苟地答道。 “尼努尔塔曾经主张把她除掉,但后来被我阻拦了。” 她话音落下,室内骤然陷入一片寂静。 良久,纱幔后传来一声叹息。 “妨害我心情的家伙,死去也不为过。” 听到这句话,伊塔的瞳孔微微张大,内心顿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一阵撩动水流的声音,水池里的身影站起身,挽着湿漉漉的头发向纱幔这边走来。 眼见着纱幔那端的距离越来越近,伊塔已经察觉对方想要离开的想法,内心却还在挣扎着想要争取。 “无论如何,你之前明明答应过我,可以留下她的性命。” 纱幔上的水珠顺着织纹往下滑,在快要落地时,一只湿漉漉的手猛地掀开帘子。 伊塔下意识后退半步,却还是被溅到的水刺激得一激灵。 下一秒,带着湿气的手掌突然掐住她的下巴,力气之大,难以挣脱。 伊南娜站在她的面前,未掀开的半边纱幔遮住她右侧的肩部,火红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肩头,发梢滴落的水珠在锁骨窝里积成小小的水洼,一块浮动的玫瑰花瓣粘在颈侧。 伊塔被迫凝视着那双赤金的双瞳,眼底流动着某种暴戾,睫毛上还挂着蒸汽凝成的水滴。 “与我无关的事,”伊南娜的呼吸喷在她耳畔,带着玫瑰与水汽混合的气息。 “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水珠从伊南娜的发梢滴落到伊塔的足尖,空气里水雾四处弥漫。 二虫对视良久,伊南娜突然松开手,转身离开。 空荡荡的宫殿内,只剩下伊塔和始终未发一言的圣锹。 “……” 伊南娜不愿意帮忙,但林筑确确实实又是圣锹给虏走的,目前来看,情况似乎陷入了死局。 伊塔双手抱在胸前,若有所思。 反正伊南娜也不管她,如果她选择留在这里调查林筑的情报,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就在她思考之际,身侧却突然传来温柔的声音。 “我的珍宝,我的雪莲花,有我在这里,您何必烦恼呢?” 听见这声音,伊塔心中突然一动,一个大胆的想法涌上心头。 她犹豫地看向圣锹。 “你能帮我吗?” “当然。” 圣锹的声音里含着真挚的笑意,“若是被您的锋芒刺痛,这痛楚也会化作最幸福的欢愉。” 看着圣锹的眼神,伊塔郑重地转过身来,与对方正面对视。 “谢谢。” 这一次,她是真心地把对方当成朋友。 …… 脚步声在地牢潮湿的石阶上回荡,荧石的幽光在墙壁上投下淡蓝色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铁锈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她们在最深处的牢房前停住。 黑暗中,依稀可见一个人影侧卧在角落里,头发凌乱地散在石地上,单薄的衣衫已经被地牢的湿气浸透。 “林筑!”伊塔立刻冲进去,跪在地上的人身旁。 她伸手抚上她的额头——滚烫得吓人。 借着墙壁上荧石的微光,她甚至能看见林筑的脸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呼吸急促而微弱。 糟了,是高烧。 伊塔的心猛地揪紧。 她赶紧将林筑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林筑的身体软绵绵的,几乎没什么力气,但她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攥紧了伊塔的衣襟,像是怕她离开。 “没事了,我带你出去。”伊塔低声安慰。 现在,该怎么办呢…… 她突然想起圣锹刚才的话——“若是被您的锋芒刺痛,这痛楚也会化作最幸福的欢愉。” 伊塔猛地抬头。 果然,圣锹就站在牢房外,背对着她们,头上鎏金的角突在幽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她病了,需要治疗。”伊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退烧的草药,干净的住所,还有……” 牢房外传来低低的应答声,随后沉重的脚步声向外走去,示意她跟上。 伊塔抱起林筑,小心地调整姿势,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胸前。 林筑的身体比想象中更轻。 她们沿着幽暗的走廊前行,伊塔的注意力全在林筑身上。 直到她突然在黑暗中察觉到,怀里的人似乎在低声诉说着什么。 伊塔一怔,下意识地低头,耳朵凑近林筑的唇边。 “……213……” 林筑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但伊塔还是努力捕捉到了几个字。 “什么?” 她皱起眉头,心跳陡然加快,“林筑,你说什么?” 林筑的睫毛颤了颤,似乎想睁开眼睛,但高烧让她此时意识模糊。 她干枯的嘴唇轻轻开合,又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先知……再临日……” 伊塔的呼吸一滞。 圣锹的脚步没有停,依旧沉稳地向前走着,仿佛没有听见她们的对话。 伊塔抱紧了林筑,目光望向前方隐隐发光的出口,心中翻涌起无数疑问。 林筑,你到底在隐瞒些什么? 第118章 先知通预兆,敢战夺先机 在圣锹的帮助下,伊塔和林筑住进了城外的一处别院里。 临走之前,圣锹告诉伊塔,自从她们把林筑带回来起,伊南娜还没有让她们把林筑带出来过,所以其她的圣锹目前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私自将林筑带了出来。 “因此,请您务必看管好您的朋友,切勿让她露面。” 看着门口恋恋不舍的圣锹,伊塔感激地做出保证。 “放心吧,我会的。” 四个夜潮升起又降下,林筑的高烧终于退去,脱水的身体也开始逐渐好转。 第五个夜里,伊塔端着餐盘走进房间,将晚饭放到床头柜上。 窗纱浸透寒露,风沙呼啸的声音透过玻璃隐隐传来,她拉上窗帘,转身看向床上的林筑。 后者依靠在枕头上,正头也不抬地在自制的草纸上写写画画,从她进来开始,连一个眼神也没给自己。 而安提还在外面等她。 伊塔退后一步,依靠着背后微凉的墙壁,暗暗下定决心——就现在。 今天,她必须要问个究竟。 “再临日是什么?” 听到这句话,林筑的身体顿了一下,笔尖在纸上停了一秒。 “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随后,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林筑继续在草纸上写画。 伊塔叹一口气,脸上的神情透出几分无奈。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其实很相似。 在很久以前,她曾深刻地认为,林筑会成为第二个自己,走上她的来时路,远在北海也能闯出人头地。 直到她遇见了安提。 “林筑,其实我能理解你。” 伊塔抬起头,望向天花板,荧石的光线在上面投下一圈圈迷离如梦的光晕。 “过去无数个瞬间,我也曾憎恨过,厌恶过那些下邦人。” “每当我处理他们在无人区做出的那些惨绝人寰的事件时,我都忍不住会去想,要是这些人都死掉,会不会所有人的生活就会好过一些?” “但这样的念头,在我被选为阿努特纳斯计划执行人的那一刻起,烟消云散。” “林筑,” 突然,伊塔低下头颅,看向床上沉默着写写画画的人。 “你觉得,我是他们口中的下等人吗?” 林筑的动作顿时僵住。 实际上,伊塔很清楚林筑对自己的崇拜。 几年前,在她离开基地的那一天,林筑是打来祝贺自己“升职”的电话里面,哭得最厉害的一个。 “你觉得,我应该作为劣质的人类,被agpc剔除?” 第162章 这一刻起,床上人终于是停止了写画的动作,然而却茫然地望着草纸,一言不发。 看着林筑沉默的样子,伊塔垂下眼睫,不再多言。 她转过身,向门外走去。 就在伊塔拧开门把手的刹那,身后突然传来声音——“不是的!” 伊塔的瞳孔微微张大。 她转回头,看见林筑隐隐纠结的神情。 “我从没有想过这种事。” 听见这句话,伊塔的眼神微微松动,希望的种子在心底发芽。 然而紧接着,林筑深呼吸一口气。 “但这样的牺牲,是值得的。” “任何一场伟大的革命,角落里总难免会发生一些疏忽,但不可否认最后的成果仍然璀璨。” 伊塔的心顿时凉了半边。 屋子里的气氛陷入沉默,一人一虫无声地对视着。 良久,伊塔平静地开口。 “这就是我为什么选择了离开。” 林筑望着伊塔,淹没在眼底的情绪开始挣扎。 她张开干枯的嘴唇,欲再说些什么,伊塔却已经离开了屋内。 清脆的“咔哒——”声,门被关上的声音落地,屋子里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林筑低下头,眼神复杂地看着草纸上的字迹,心底陷入纠结。 …… 第二天早上。 晨光透过纱帘,斜斜地洒在木桌上,火堆上铁锅里的热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空气里弥漫着烤肉的焦香。 石盘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伊塔在厨房里一边洗碗,一边思考接下来该如何劝说林筑。 她其实还没放弃。 突然,门口传来一声巨响,她惊讶地回过头,看见林筑扶着门,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看着那张气色灰白的脸,伊塔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放下手中的碗,“你病还没好,这是干什么?” 然而还不等她说完,林筑狠狠地推开了她搀扶过来的手,再一把将什么东西塞进了她怀里。 伊塔错愕地看向怀中——一沓草纸,上面有着密密麻麻的字迹。 林筑勉强扶着门,虽然看起来很虚弱,但态度肉眼可见仍然很强硬。 “我为我昨天的言论道歉。” “我一直都认为,你是联合军校的骄傲,是基地里最负责任的领导,也是特遣部队所有士兵最尊敬的前辈。” “无论这些天发生了什么,我都从来没有认可过十二主席的决定,他们本就不应该放弃你。” 伊塔愣怔怔地抱着草纸,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说到这里,林筑深呼吸一口气,与伊塔对视。 “事到如今,我代agpc和无人区特遣部队向你道歉,这是你作为受害者,应得的真相。” “此外,你记住。” 林筑的眼神决绝而坚定。 “我从来,都没有原谅过你。” 说完,她扶着门,一瘸一拐地离开。 望着林筑离去的背影,伊塔的眼神渐渐变得复杂。 方才的某一个一瞬间,她突然觉得,以前的那个下属好像又回来了。 又或许,林筑一直都是林筑,只是自己对她还不够了解。 伊塔看向怀里的草纸。 这里面,就是林筑隐瞒这些天里,最后的真相。 她打开草纸,默默浏览起里面的内容。 蓝星新元年第三代一零一四年三月,【零】被袁立带回联合城邦之后的一个月内,十二主席曾为此举行过三次秘密会议。 第一次,【零】告诉了他们四十四亿年以前发生在这颗星球上的事。 第二次,【零】告诉了他们三十八亿年以前建立在这颗星球上的文明。 第三次,【零】告诉他们,只有前往宇宙外的m36星系,找到阿努特纳斯,才能使人类摆脱资源枯竭和人口急剧衰减的困局。 而被编程为213号的【基码】,就是指引他们的【先知】。 当他们找到阿努特纳斯,与【先知】重逢的那一天,【零】就会带着她的文明,重新降临蓝星。 而那一天,被称为【再临日】。 以上内容,林筑旁听了会议的整个过程。 在被软禁于空居里的时间里,她通过阿利都们得到了不少有关【灰质】的情报,得知很久以前,沙海曾经爆发过多次规模巨大的自然灾害,这也是为什么伊南娜会将大部分阿利都都迁出来,在冥土附近建立了空居的原因。 于是她猜测,【先知】就在沙海。 而在听说,当初是伊南娜第一个发现了安提带着伊塔出逃后,林筑更加确定了这一点。 并且,她隐隐约约觉得,【先知】极大可能已经被伊南娜囚禁。 因为【零】在阿努特纳斯计划执行前特意提示过,之所以存在所谓的【先知】,就是因为213【基码】能通过极其精妙的计算,得知未来会发生的一切事情。 也就是说,正是因为得到了【先知】,伊南娜才能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第一个察觉到——或者说提前知晓,安提的异样。 看到这里,伊塔放下了草纸,内心已经是冷汗淋漓。 原来伊南娜早就知道自己会出现在安提身边。 原来伊南娜,早就知道,自己其实是个人类。 想到往昔相处的种种,伊塔心中逐渐产生忧虑。 仔细想想,第一个发现自己的是她,第一个追杀自己的是她,第一个帮助自己的,居然还是她。 老实说,她看不懂伊南娜真正的打算。 无论如何,既然那个【先知】对于【零】来说有这样的重要性,为了安提的性命着想,她就无论如何都必须找到【先知】。 在人类抢先得手之前,她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守护好安提,和属于安提的整个文明。 …… 深夜,城外石砌别院。 血色的天光照拂大地,将整座石砌别院罩在暗沉沉的绯色里,像蒙了一层血锈的纱,夜风卷着细沙掠过石砌院墙,在墙角堆出波浪般的纹路。 破旧的木门在风中微微晃动,发出吱呀的轻响,檐角悬着的铜铃偶尔随着风声叮当响动,声音渐渐被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埋没。 圣锹带着新的物资,悄悄地来到了别院。 她正要叩响房门,还没敲呢,一个身影就从里面闪了出来。 圣锹先是诧异,而后眼中流露出惊喜。 “您总是让我感到兴奋。” “……是吗。” “是的。” 圣锹看着背后死死抵在门上的伊塔,微笑着点了点头。 “因为您的眼神在诉说,您需要我。” “……” 伊塔此时身形紧绷,两只胳膊不知何故拦在门框上,像在做贼,神色间带着几分窘迫。 她自问是个脊背□□的虫,从没这样刻意地去利用过她虫过。 更别说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在对方在明知自己属于敌营的情况下,却不得不一再向对方讨要帮助。 一阵风沙吹过,伊塔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耳边却突然传来低柔的声音。 “请尽情命令我吧。” 第119章 流金之地,再归来时 在圣锹的带领下,她们连夜穿越了无垠的沙海,最终抵达了沙漠的深处。 圣锹的甲壳在烈日下呈现出一种奇特的金属质感,六条铁柱般的虫足行走在焦黑的土地上,大地随之发出阵阵沉闷的震动。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伊塔高高地坐在圣锹的背上,感受着热浪一波接一波地袭来,每一次呼吸都让喉咙火辣辣地疼。 当她们翻过最后一座沙丘时,眼前的景象让伊塔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这里的一切都超脱了想象。 一片暗红色的熔岩平原在视野中如菌毯般四处铺展开来,热风肆虐呼啸,白色的浓烟和烟雾弥漫在空气中,龟裂如蛛网般的地表下涌动着金红色的岩浆。 远处天地交接的一线,一座巨大的活火山喷吐黑色的浓烟,岩浆从里面时不时溅出,伴着天际滚滚的雷鸣在风中咆哮,天空黑沉沉地俯压下来,流动的颜色浓稠得能滴下水一般阴暗,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昏暗之中。 “这里就是传说中的流金之地。” 圣锹的声音在火山低沉的轰鸣中显得格外沙哑。 “我们快到了,就在前面。” 圣锹在原地停住脚步,伊塔小心翼翼地从她背上滑下。 刚接触地面,足底就传来一阵灼烧的刺痛,她不得不快速交替跺脚,足底已经开始冒出缕缕白烟。 见状,圣锹心疼地用前肢轻轻叩击地面,发出清脆的金属声。 “上来吧,我带你到火山口。" 伊塔摇了摇头,向前走去。 就在这时,火山口突然抛出一团耀眼的熔岩,将四周的景象照亮了一瞬。 借着这短暂的光亮,伊塔突然注意,地面上焦黑的泥土上居然覆盖着一层晶莹的盐霜,仿若在这熔岩的土地上结了冰一般。 第163章 “快些走吧,别让你的脚熔化在这片地上。” 她的身后突然传来圣锹的声音,原本轻柔动听的声音变得更加嘶哑。 “……” 伊塔将视线从地面上收回,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她沉默地跟在圣锹身后,向前走去。 …… 仿佛是为了转移伊塔行走的痛苦,在前往火山口的一路上,圣锹耐心地向伊塔解释着这片土地的过往。 “……这里曾经是沙漠的祖母绿,生机盎然的绿洲。” 圣锹说道,小心翼翼地跨过地面上岩浆滚滚的裂缝。 “但在很久很久以前,盐石入侵了这里,将一切都吞噬殆尽。” 听到这里,伊塔微微侧头,银白如雪的长发在热风中飘动,“盐石是什么?” 见伊塔终于回应自己,圣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那些久远的传说。 “一种会喷吐熔岩和火焰的小石头。” 她一边想,一边说道,“它们有的像长了六条腿的石块,有的飞在空中,像疯狂旋转的页岩,还有的的,像是插着木棍的盐砖。” “无论我们如何与它们沟通,它们只知道攻击活物,污染土地。” “与它们交手过的大颚们都说,这些家伙身上附着死去的恨意,因为纳姆不肯接纳它们的灵魂,因此在夜里从象牙和蚌壳偷偷跑下来,夺取和诅咒生灵的色彩。” 伊塔沉默了片刻,若有所思。 “真没想到,这里居然还存在着这样的生物。” 圣锹微微一笑,“是的。” “我还听说,埃勒伽什也行走着这样的东西,她们在水面下织网。” “那个吗,她们在本地被称为萨斯。” “这样……” 不知不觉间,二虫的交谈渐渐停息,她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圣锹缓缓跪下前肢,伊塔扶着她的甲壳,轻盈地跳落到地面上。 刚一接触地面,滚烫的温度立刻透过足底传来,伊塔微微皱眉,强忍着不适望向面前那座巨大的火山。 火山周围的地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裂痕,滚烫的岩浆从缝隙中渗出,如同如同瞳仁细细密密的纹路般,血红的颜色向四周发射、蔓延。 火山口深不见底,黑色浓烟滚滚喷出,洞里的黑暗望不到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希望和光线,只有偶尔溅出的岩浆才能短暂地照亮那无底的深渊。 “这里是纳姆的眼眸。” 圣锹向前一步,虔诚地仰望着火山口。 “她用泪水献祭生灵,悲戚和愤怒干涸后,又赐予她们新生。” 伊塔转头看向圣锹。 后者如黑曜石般的眼中倒映着火山口的火光,仿佛正在进行某种无声的祈祷。 “【先知】就在里面吗?”伊塔犹豫地问道。 老实说,她很难相信这种地方还能存在生命,哪怕是刀枪不入的机械体——【基码】。 “是的。” 圣锹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 “盐石并不畏惧火焰。” “很久很久以前,战争结束后,暴怒的伊南娜阿努萨将【先知】在这里扔下,诅咒它永远不得见光明。 “从此,这里就成了战争的祭坛,每当有新的盐石出现,它们就会被投入其中。” 说到这里,圣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困惑。 “但我们已经很久没见到新的盐石了,我想它们已经回到了地底。” 伊塔没有回应。 她沉默地注视着火山口,突然迈步向前走去。 圣锹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 空气中弥漫的毒气越来越浓烈,每一步都伴随着新的痛苦——灼热的气体灼烧着呼吸道,高温让皮肤感到刺痛,稀薄的空气令人窒息。 但伊塔没有停下。 她一路向上攀登,最终站在了火山口的边缘。 下方翻滚的岩浆映照在她的脸上,将她的轮廓镀上一层耀眼的光芒。 此刻,她前所未有地冷静。 这个世界上只有三个阿努可以从这火海中取得东西——伊南娜,玛赫,还有她自己。 痛觉并不能使她犹豫,恐惧才是最大的敌人。 每一个瞬间,她都在与内心的自我怀疑斗争——在重塑血肉之躯中成功与否的两端,是自我毁灭的寂灭和涅槃重生的狂喜。 每一个后果,都是使身心紧绷到极致的可能,一无所有,或是应有尽有。 但最令她恐惧的,则是此时此刻,正在恐惧和犹豫着的自己。 没有寻死的决心,也就没有重生的可能。 所以,她决定不再给自己这份机会。 呼吸停滞的瞬间,血液温和地循环在体内,而她纵身一跃,跳入火海的深渊。 …… 时间在黑暗中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当大地深处的轰鸣声逐渐平息时,一个身影从火山口边缘缓缓爬出。 银色的长发在风中飘扬,在雷霆与风暴交织的世界里,如同一面不屈的旗帜。 圣锹激动地向这奇迹跑去。 重生的伊塔正跪在地上喘息。 她的全身散发着热气,仿佛每一寸血肉都刚刚经历过重塑,那双银白色的眼眸比以往更加纯净,黑色的铠甲也变得更加锋利坚硬。 圣锹关切地注视着她。 “你还好吗?” “……还行。”伊塔低低地应答一声。 休息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目光平静地与圣锹对视。 “【先知】不在下面。” 圣锹的眼睛瞬间张大。 “怎么会……” 然而,她话音未落,一阵剧痛突然袭来,她的视野瞬间陷入黑暗。 圣锹痛苦地倒在地上,耳边响起伊塔冰冷的声音—— “抱歉,这一次是我最后向你许愿。” “我希望,你能永远闭嘴。” 圣锹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 透明的眼液从她破碎的眼球薄膜中流出,滴落在滚烫的焦土上,瞬间蒸发殆尽。 见圣锹已经没有了行动力,伊塔甩掉肘镰上的残血,转过身,准备离开。 突然,她的身后传来圣锹虚弱的声音。 “你就这样离开,难道不顾及那个人类了吗?” 伊塔沉默了一秒,低声道:“我们各有自己的选择,接下来的路,就让她自己走吧。” 在扬长而去之前,她回过头,对圣锹留下最后一句话—— “告诉伊南娜,埃勒伽什前来夺她的驻地!” …… 伊塔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沙漠的夜色中。 凭借着林筑在草纸上绘制的地图,赶在黎明前,她及时回到了基地。 深夜,比以往变得更热闹的营地里,一只巨蛸昂首挺胸地进入营帐,向安提报告伊塔归来的消息。 篝火的火光照耀着营帐内的家具,安提的脸上浮现出欣喜的神色。 她正要出门迎接,却见伊塔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 “安提!” 还没等安提说些什么,伊塔突然一把抓住安提的手腕。 她的身上还带着夜露的湿气,头发被沙漠外的寒雾浸湿,胸中的气息也有些紊乱。 看到伊塔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安提迅速冷静下来。 她安静地注视着伊塔的眼睛。 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围在营帐外面的巨蛸和萨斯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纷纷闭上了嘴巴。 等到四周都安静下来了,伊塔缓缓开口。 “准备迎战吧,天亮之前,伊南娜就要来到这里。” 一瞬间,安提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但伊塔的脸上却露出了微笑。 她温柔地将安提拥入怀中。 “相信我吧。” 她在安提耳边轻声说道。 “这一次,我们一定能赢。” 第120章 首战交锋,她从中止 凌晨的沙漠边缘笼罩在铁锈色的雾霭中,细碎的沙粒在微风中打着旋。 当地平线处泛起鱼肚白时,沉闷的脚步声如闷雷般由远及近,数以千计的虫足踏在沙地上的声响形成空前磅礴的压迫感,每一声回响都令人胸中窒息。 营地外的院子里,静候了一夜的巨蛸们螺壳上的露珠还未干透。 它们整齐列阵,蓄势待发。 伊塔站在阵列的最前端。 呼啸而过的风吹乱她的头发,她将遮住视线的发丝捋到耳后,看向身旁的安提。 安提专注地注视着地平线那头,微微上扬的嘴角带着微笑,看起来已经对这场迫在眉睫的大战跃跃欲试。 看着安提这幅样子,伊塔面上也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伊南娜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沙丘的顶端。 她高高地站在为首的圣锹背甲上,脸上带着威严的神情,额头上锋利的独角在天光下折射着耀眼的光芒。 渐渐的,双方的距离逐渐逼近。 第164章 营地前方数千米处,随着伊南娜抬手示意,整个圣锹军团同时停下脚步,数只虫足屈膝的一瞬间,地面扬起的沙尘像黄纱帐般缓缓沉降。 “准备迎敌!”安提的声音带着不容违抗的命令。 命令在意识网络传开的一瞬间,所有的巨蛸整齐划一地展开战斗姿态,无数触手宛若菌丝织就的菌毯般将大地覆盖,流动的蓝色与黄色渐渐隐没入空气中,半透明或大或小的螺壳挤在地面上方,带着无声无息的杀意地向前方冲去! 而另一端,战斗在伊南娜高傲的视线望向前方时爆发。 火光在那双赤金的瞳中点燃的刹那,圣锹军团如溃堤的洪水般,从沙丘上源源不断地倾泻而下! 金甲洪流在沙海中翻涌,数以万计的圣锹军团如移动的山脉般碾过沙海,甲壳碰撞的声浪震得沙粒在表面跳动,仿佛整片沙漠都在颤抖;巨蛸的军团列阵时扬起的沙尘遮蔽了半边天空,它们嶙峋的螺壳在滚滚的尘雾中形成一片浮动在空中的坚固壁障,地面无声无息进行着绞杀的触手让本就形势紧张的战场变得更为胶着。 伊南娜□□的圣锹如黄金战车般疾驰在战场之中,所到之处片甲不留,其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半个战场,一只只圣锹战士在她的鼓动下接连发出低沉的嘶吼声,声波从战场四面八方传开去,在沙漠的表层掀起一层层波澜起伏的涟漪。 当两军的主力终于轰然相撞的瞬间,可怖的厮杀将战场彻底变成了一架血淋淋的绞肉机。 安提率领的主力军一次次像陨石群般砸进敌阵,每一次集体突进都在圣锹的潮水中撕开巨大的缺口,飞溅的甲壳碎片在空中形成了耀眼的金属暴雨。 伊塔带领的游击小队像灵巧的沙狐般徘徊在在战场的边缘,她们一边及时对安提的主力部队提供支援,一边错落有致地游荡在战场里,找机会对落单的圣锹发起一对一的攻击。 “保持阵型!”安提的吼声在混战中时隐时现。 她带领着主力部队杀在最前头,身上满是敌军粉碎的尸骸,每一次肘镰的挥动,都精准切入圣锹关节的薄弱处。 但对方的数目实在太多了——每当她放倒一只,都起码立刻会有三只补上缺口。 天光渐亮时,局势开始倾斜。 伊塔喘着粗气后退数步,她转过头,看到安提的身影正在圣锹的包围圈中左冲右突,身后已经没有巨蛸能挤进她的周围。 那些前仆后继的圣锹之所以这样不怕死,很显然是因为接到了特殊的指令——它们不计伤亡地堆叠成山,用甲壳构筑起移动的牢笼,将安提困在其中。 再这样下去,她们的前线战场将无法继续向前推进。 伊塔甩掉肘镰上的血迹,一边喘着气,一边暗自咬紧了牙关。 不愧是伊南娜,战争的领袖,沙海的统治者,比安提拥有着更老练的统军经验。 幸好……她还有办法。 就在这时,伊塔眼角捕捉到一抹鎏金的闪光。 战场的西侧边缘,伊南娜正亲自率领着一只精锐部队左右迂回,如同战场中一把锋利的剪刀,一边剪断巨蛸兵力的支援线,一边不断向战场后方逼近。 很显然,伊南娜这是打算截击中部的战场,再向断开的前后战场两端分别包围过去,直到在两侧不断紧缩的包围圈中彻底围剿她们。 可她怎会让她得逞? 伊塔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像离弦之箭般截向那支奇袭队伍。 “铮——!” 肘镰与铠甲相撞的火星溅起,在空气中划出一丝耀眼的光芒。 与圣锹黑色的眼睛对视的一瞬间,伊塔借着反冲力后翻落地,足跟在沙地上犁出两道深沟。 当她抬起头时,伊南娜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那双赤金的瞳孔在刺眼的天光之下微微收缩,更显出来者危险的讯息。 “如你的愿,我来了。”伊南娜的声音在风中传来,带着不可一世的傲慢。 伊塔甩去肘镰上的血迹,锋芒锐利的表面映出自己微微干枯的嘴唇。 她抬起头,重新望向伊南娜。 “告诉你的军队,退出方圆两百公里的地方。” “……” 望着伊塔脸上镇定自若的神情,伊南娜突然笑了。 “你伤了我的部下,如今又在这里发梦?” 她抚摸着圣锹震颤的身体,目光倏地变得凛冽。 所有圣锹的步伐随之向前—— “等一下!” 再次听见阻拦在身前的喊声,这一次,伊南娜面色彻底阴沉了下来。 她高高地睥睨向下,望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伊塔,那张脸上的神情仍然镇定自若,一股前所未有的杀心在心底渐渐升起。 此时此刻,她眼前又浮现出巴勒菲独自倒在流金之地的身影。 她忠心耿耿的部下,如今却要独自在黑暗中忍受漫漫长夜,饱受失明与心碎的苦痛。 巴勒菲,向往着去埃勒伽什看一场雪的巴勒菲,渴望亲手摘下一朵雪莲献给自己的巴勒菲,如今她失去了双眼,以后该怎么办呢? 记忆中的画面与巴勒菲裹着纱布的脸重叠的一刹那,怒火瞬间点燃了她的胸膛。 “很好,你敢拦我。” 伊南娜冷笑一声,翻身跃下坐骑。 “上前来,赴死!” 伊塔正欲开口,然而下一秒,她还没反应过来,腹部就遭到一记重创,一道巨力带着疾迅的风声猛地将她掀飞出去,整个虫重重地摔落在地上。 忍着背部的剧痛,她试图爬起身,喉间涌上的血腥味还没咽下,颈动脉就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扣住,连带着身体也倒落下去。 伊南娜单膝跪地,单手将她抵在地上,粗壮的手臂死死掐住她的脖子,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她。 烈焰如海藻般的长发垂落在她的脸上,她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呼吸也变得不顺畅起来。 四周扬起的尘雾弥漫,她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丝线般游离在风中。 “......【先知】......在我们手里......” 她话音刚落,颈间的钳制突然松动了一分。 而视线中,伊南娜的瞳孔也肉眼可见地微微张大。 见状,她一边贪婪地吞咽着带铁锈味的空气,一边继续在牙缝间挤出话语。 “你离开...已经被带走......” “……不退兵,咳、我就毁掉……” 她说着说着,眼前突然闪过那一夜,林筑站在院子里等她的身影。 如果不出所料,林筑此刻应该已经离开沙海了。 实际上,她当初离开流金之地的那一夜,她首先奔向的并非营地,而是她和林筑所在城外的小院。 在将【先知】交给林筑后,她叮嘱好林筑,务必在伊南娜带着城内的军队走后,趁机进城带走那只被自己伤害过的圣锹,再让【先知】带她们回到安全的地方,暂避风波。 只有这样,那个圣锹才能在放任她带着【先知】离开后,还能在伊南娜面前有活下来的机会。 “……哈……哈哈……” 她话音刚落,就看着伊南娜脸上的神情从错愕渐渐变成了愤怒。 看来,面前这家伙已经反应过来了。 即使躺在地上,脖子被死死地掐着,伊塔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大脑就像缺氧到了极致一样舒服。 即使往日共同作战的情谊还在,但被伊南娜算计在温室的那一遭,她可还记着呢。 但这些所有的目的里面,最重要的还是,有【先知】在手里,这一战,她们肯定能赢。 伊南娜的瞳孔剧烈收缩。 她慢慢地松开手,站起身,逆光中的轮廓像尊冰冷的雕像。 “那个人类现在何处?” “咳...我也...不知道。” 伊塔死鱼一般躺在地面上,她一边断断续续地笑,一边摇头。 “没问...就...逼问不了......” 老实说,伊南娜的反应比她原本设想的更镇定一些。 她还以为她起码会先把自己打一顿出出气呢。 她刚说完这句话,四周突然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被笼罩在高大的阴影中,她看到伊南娜垂在身侧的手在发抖,烈焰般的长发随风飞舞,遮蔽住面上的神情。 当那只手再次抬起时,伊塔本能地绷紧了全身的肌肉—— 然而,她只是被握住了一只手腕,感受到的力道甚至柔和适中。 “既然如此……” 伊南娜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像在念某种古老的咒语。 “那就让你,做我的先知。” 第121章 回身帐内,夜诉心事 深夜,营地里正在休整大战后的残局。 巨蛸们的螺壳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萨斯们排成错落有序的流水线队伍,在夜潮之下下沉默地搬运着碎裂的残骸。 一派忙碌的营地中,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穿过来来往往的巨蛸们中间,深色斗篷的边缘扫过地面,带起细微的沙沙声。 第165章 当身影走过去时,听见声响的巨蛸们纷纷警惕地回头。 但看清来人之后,她们纷纷看向彼此,每只舞在空中的触手都带着点欲拦又止的意思,但却都没有上前阻拦。 沙沙声停止在营前。 兽皮帘子掀起时带进一缕微凉的夜风,营帐中间的篝火熊熊燃烧,安提坐在粗糙的石桌前,双手交叉撑着下巴,静静地望着来人,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份突如其来的造访。 火光照亮了她的轮廓,藏在暗处的阴影忽明忽暗。 来人掀开斗篷,露出一张人类的脸——是林筑。 连夜赶到这里,她全身已是大汗淋漓,衣服和皮肤几乎黏在一起,裹着团热气。 “还祝少校的情,我把它带回来给你。”林筑看着安提的眼睛,开门见山地说道。 听到来人脱口而出"祝少校"的一瞬间,安提眼底突然闪过一丝微妙的情绪。 林筑站着说完这句话,向前伸出一只手臂,作战服袖口磨损的线头在火光中格外显眼。 她摊开手掌,其间慢慢升出一点明亮的光芒,悬浮在空中。 它看起来约桃核大小,状似一只浑圆的冰球,象牙白的机械表面刻着精致几何对称的纹路,像是某种远古文明的图腾,顶上还镶嵌着两个黑色的圆环,孔内闪烁着两点冰蓝的颜色。 看见眼前这前所未见的一幕,安提顿时瞪大了眼睛。 忽然,光芒像是有意识似地动了起来。 它在营帐中左右漂浮了一阵,像是在扫描什么似的,机械纹路间流过几串幽蓝的代码。 最终,它稳稳地悬浮在了安提的面前,两个黑洞般的传感器对准了她的眉心。 “这是第213号【基码】,也被称为【先知】,你可以问它所有你想知道的事。”林筑平淡地说道。 她收回手掌,双手抱在胸前,看着一脸惊奇的安提,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此外,祝少校让我告诉你一件事。” 原本安提正小心翼翼地捧起眼前的光芒,听到这句话,她从掌心中移开视线,看向林筑。 “她说,如果这一战结束后她不在营地,说明她已经被伊南娜带走了,但因为埃勒伽什掌管着死亡的轮回,所以伊南娜肯定不会杀她,让你别担心。” “另外,她让我告诉你,【先知】是你们对抗伊南娜的把柄,无论接下来局势如何发展,只管让【先知】帮你们参谋策划就行了。” 林筑一边说,一边盯着安提的眼睛,好像要从里面看出点什么似的。 然而直到她说完,安提的眼神自始至终看起来都很平静。 林筑心底冷血一声。 祝吟辰这家伙,果真是被这帮虫族给蛊惑了,被利用完居然就这样被抛弃。 “我知道了。” 安提突然站起身,石凳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看着对面的阿努距离自己越来越近,林筑不自觉地警惕地绷紧了全身,手指悄悄勾住袖口的匕首。 然而安提只是径直越过了她身边,带起的风掀动了斗篷一角。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林筑心底暗暗松了口气。 老实说,她在来这一趟之前,就在忧虑自己会不会被安提灭口,毕竟没了祝吟辰,难说这些家伙会不会趁机灭绝自己这个后患。 烦死了……希望这些虫族真能有什么文明的道德。 营帐被刷一声拉上,兽皮帘子拍打在木框上发出闷响,安提带着笑意的声音随后从她身后传来—— “你已在外奔忙了一夜,为何却一直站着,不坐下烤烤火?” “……” 林筑背对着安提,面前的篝火熊熊燃烧,耀眼的火光与周遭的黑暗切割如刀刻的版画,光与影在视野中扭曲成狂舞的怪物。 一想到在背后直勾勾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林筑心底不禁一阵悚然,后颈的汗毛根根直立。 实在不确定安提下一步的想法,她只好勉强走到石凳面前,慢慢坐下,臀部谨慎地挨着凳子的边缘。 石凳表面的寒意透过作战服渗进来,与滚烫的体温相互刺激,冻得她一个激灵。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她右手边。 安提坐到了她的旁边。 “【先知】啊,告诉我,” 耳边传来兴奋的声音,林筑随之抬起头,试探着看向安提。 这还是她第一次用这样近的距离来正视这个高高在上的阿努。 然而看清楚的一瞬间,她居然有些微微的发愣。 年轻的阿努慢慢展开手掌,淡蓝色的光晕扩散开来,如海水般流出,轻柔地抚过她期待的脸庞,映亮那双独特的眼睛。 光芒在虹膜的星彩间流转,仿佛万千星辰坠入极光,在宇宙间熠熠生辉……最后的最后,一切奇迹与绚烂都被那深邃的黑色瞳孔尽数吞噬。 对未来的期盼,权欲的野心和未知的求索,一齐赤裸裸地袒露在她的眼中。 “将伊塔过去的一切,全部都告诉我吧。” 闻言,林筑瞳孔骤然紧缩。 她的嘴巴不自觉微微分开,那些在胸腔中翻涌的话语却突然凝固,发不出声音。 【先知】闪烁了几下,机械纹路间流过一串刺目的红光。 毫无情感的机械女声在营帐内平稳地扩散开去。 “祝吟辰,二十八岁,蓝星新元年第二代生于联合城邦a1区……” 训练基地的坐标,行动代号,任务执行时长,伤亡统计数字……这些本该被永远封存的机密,此刻正以最客观的语调被逐字披露。 一句句如泉水潺潺,随着时间流淌开去,每一个清晰的字眼,都如碎冰坠落入湖面,刺耳却叮咚作响,在隔绝尘世喧嚣的的营帐内,一滴滴汇聚成冰冷的湖水,将听客的耳朵、眼睛和心脏一点点浸湿,而水面仍在不断上升、冻结,将一切都封存进透明的寂静。 林筑的呼吸频率开始紊乱,那些她从未获知的事情,正在她的心头凿开细小的裂痕。 她垂下头颅,手心慢慢捏紧,指甲陷进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 早在七年前起,作为祝吟辰早年间最熟络的学妹和最青睐的下属,她一直自信自己是整个学校乃至整个基地里最了解祝吟辰的人。 成为她,是她过往人生最理所当然的一个梦。 说话时稍显冷淡的语气,持枪时稍偏向目标左边5°的习惯,说话时注视别人的眼睛……甚至学校里擅长的科目,她总努力向她靠近。 但祝吟辰十八岁以前的人生,她全无知晓。 即使是刻意找她身边的人打探询问,也只知道些细碎如"早年母亲失踪"、"独自外出求学"这样摸不着头脑的线索。 没想到,她们之间实际的距离是这样遥远。 独自成人的第十八年,她是怎样度过那个生日的呢? 当最后的尾音结束的一刹那,四周的空气重新陷入了平静。 篝火劈啪作响,炸开几颗火星,林筑如释重负地抬起头,像是刚从深水中浮出水面般深吸了一口气。 突然,她身畔响起石凳移动的声音。 “她的过去,我已知晓。” 刷的一声,安提拉开营帐,动作利落得像撕开一道伤口。 乳白的天光霎时照射进来,刺破营帐里的黑暗,也刺痛了林筑的眼睛。 她皱起眉头,忍不住伸手遮挡了一下。 原来,现在已经是黎明时分。 天边泛起一层青白,沙丘的棱角在暗蓝中渐渐浮现,夜的寒意还未散尽,远处的地平线已透出一线淡金色。 风掠过沙丘的表面,带起细碎的沙尘,像一层薄纱轻轻浮动,朦胧的微光渗入沙粒的缝隙,沙面上残余的夜露闪烁晶莹的光芒,宛若点点繁星。 “你饮尽冥河之水时,仍站立如胡杨,而我尚且未磨利我的锋芒。” 安提的声音伴着风声远远传来。 “从今往后,你的每个脚印都将长出我的根系,直到纳姆的骸骨化作飞灰。” 独属于阿努的语言,宛若远古遗留的咒语,每一个字都沉重地坠落在人的心上。 仿佛听到什么流氓话一样,林筑瞳孔微微睁大,内心徒然涌上一股怒意。 刹那间,对安提的顾忌全然消失,她猛地站起身,冲着那个背影大喊道:“你凭什么干涉她的人生!” 石凳被她的动作踢倒在一旁,她话音刚落,安提突然转过身来。 逆光的身影,轮廓被晨曦镀上一层柔和的辉光,漆黑的发丝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光线透过发隙,在眉宇间投下迷离的碎影,若隐若现地露出微微上扬的嘴角,和一双明亮的眼睛。 林筑看清那张脸时,胸口猛地一窒——这家伙居然在笑! 前所未有的愤怒瞬间冲上心头,林筑死死咬住牙关,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 即使知道面前这个阿努随时可能突然勃然大怒,轻而易举地夺走自己的性命,她的双脚却像生了根似的钉在原地,一步不肯后退。 第166章 “你甚至连人类都不是,怎么可能理解她?” “你们这种恶心的虫子,遵从本能的低等动物,一个二个根本没有资格站在她旁边!” …… 声音传到外面,在空旷无虫的院子里回荡。 林筑不知道自己究竟喊了多久,渐渐的,也几乎不知道自己在骂些什么,直到嗓子终于变得嘶哑。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声鼓在五脏六腑间,嗡嗡的耳鸣在耳畔回响。 双腿突然失去力气,她重重跪倒在沙地上。 沙粒钻进作战服的破口,摩擦着膝盖上的伤口,她盯着地面,发现有几滴水珠砸在沙面上,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哭。 “因为,她是我的女儿。” 很远很远的地方,安提的声音在风中传开去。 “因为,她赐予我自由的命运。”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她的身前。 清晰的声音,带着血一样浓稠而温暖的气息接近她的耳畔。 “因为,她属于我。” 第122章 普斯朵拉的祝福 炎热的天光倾泻在无垠的沙海上,滚烫的沙粒在热风中翻涌,在连绵起伏的沙丘表面荡开一层层流动的金色波纹。 沙堡的轮廓在热浪中扭曲,新砌的城墙倔强挺立,上面湿润的沙土还在蒸腾着丝丝水汽,在烈日下缓慢地凝固着。 这是座新垒的沙堡,其高大的身影突兀地矗立在这片灼热的荒漠之中,与四周一马平川的沙海形成针锋相对的奇景。 仿佛在说这片土地,该换个新的主宰。 而沙堡大门的的砂岩拱廊下,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场面—— 拉姆们正将筛好的细沙与黏土混合,将泥浆打入沙堡四通八达的地底通道,新焙的泥板在外面的沙地上排成长龙; 百骨和一部分阿努正陆陆续续地将打猎收获到的食物运到地面的仓库里; 另一部分阿努则跪在井台边儿上,按照拉姆的嘱咐适当地调整水管的角度,确保水能均匀地流向地基…… 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来来往往的阿努中间,恩基站在几个拉姆面前,与她们商量重建菌群的事情。 虽然沙海是伊南娜的地盘,但菌群正如它的名字一样,理所应当遍地都是,哪怕是沙漠也不例外。 不知不觉,时间已至傍晚。 恩基送走最后一只拉姆,忍不住悄悄打了个呵欠。 夜潮升起又落下三个轮回,为了赶这趟工程,她已不阖眼太久太久。 或许……也可以睡一觉?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一只拉姆迈着矫健的步伐,稳稳当当地跑上前来。 “安提为您送来了礼物。” 恩基的困意荡然全无。 一听见安提的名字,周围的阿努们纷纷转过头来。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拉姆。 拉姆站在原地,面色沉稳,不动如山。 她怀里端着一个木制的盒子,上面还别有巧思地雕刻了些纹路,看上去颇具某种朴素的艺术。 仓促的,赶工的,审美差的。 功利的,讨巧的,有所求的。 恩基冷哼一声,偏过脸去。 突然,一只百骨旋风般从队伍里窜出,上百对虫足紧锣密鼓疾点地面,沙哑的声音自告奋勇——“请务必让我来打开它!” 恩基偏过脸来,果断拒绝:“回去,无需顾虑。” 上百对虫足紧锣密鼓地回去了。 四周的气氛又恢复了寂静。 拉姆站在原地,不动如山,面色沉稳。 看着恩基脸上阴沉的神情,阿努们面面相觑,难道就这样放任阿努萨暴露在敌军的阴谋之中吗? 毕竟那个盒子看起来真的很漂亮。 可恶,安提那家伙一定在谋划些什么! 然而恩基心知肚明——三军交战,先兵者败。 昨个夜潮,前线的百骨传来消息,说安提刚跟伊南娜大战一场,她因为事发突然的顾虑,因此没有派兵去参与。 虽然不知为何最后安提险胜,居然倒逼了伊南娜二百公里地域,但她了解安提的性格,实在不至于这样心急,刚打了胜仗就急急忙忙地来要自己的性命。 很显然,安提这是来求和的。 是否接受这份礼物,就是是否同意这份合作的信号。 想到这里,恩基微微皱起眉头,长睫下猩红的两点凝视着拉姆怀里的盒子。 哪怕是埃勒伽的叹息,也不能比这份礼物更沉重。 看看周围这些孩子的眼神吧,她们都紧巴巴地盯着自己,盯着这个可恶的诅咒之盒,揭开它的谜语是战争,倾泻而出的将是伊南娜的怒火——要这些孩子的血来做祭,千千万万也不得平息! 不能再犹豫了,勿要让这怯懦的哀伤埋葬阿努的荣耀! 恩基指尖倏地抽出一缕锋利的蛛丝,刹那将盒顶切割开去,盒盖被掀落地面的瞬间,伴随来的是阿努们急切的惊叫—— “阿努萨!”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没有爆炸,没有毒液,也没有又快又利的锋刃。 所有的视线,集中在盒子之内。 一枚晶莹剔透的卵,安安静静地盛放在里面。 几片洁白的绒羽小心翼翼地包裹住她,四五粒沙漠里里独有的星粟点缀在旁边,如滴落的血珠,散发出甜蜜馥郁的芬芳。 恩基疑惑地看向拉姆,一种不详的预感逐渐涌上她的心头。 周围的阿努们神色各异,拉姆如实解释道:“这是安提的第四枚卵,也是埃勒伽什的第四位阿努萨。” 她话音未落,周围的阿努们一片哗然。 除了背景里还在勤勤恳恳打地基的拉姆们外,几乎所有阿努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计,目光一致地看向恩基。 恩基的瞳孔骤然紧缩。 她交叉置于身前的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起来。 趁着自己还没被暴怒的百骨干掉,拉姆紧接着说道:“安提托我告诉您,当这枚卵破蛹成虫后,自己会亲自前来取走她。” 几只百骨冲上来了。 拉姆恭恭敬敬地将盒子放在地上,迅速逃到了恩基的身后。 恩基皱着眉头,伸出一只手挡在百骨和拉姆中间,心中一时思绪纷繁。 于情于理,她当然可以杀掉这个卵,表示拒绝。 菌群的重建事务还未完成,她们占在伊南娜的地盘上,于情于理更应该和伊南娜结盟,而非同为外来入侵者的埃勒伽什。 如果选择和伊南娜合作,至少保全了虫群繁衍生息的腹地,但如果选择和安提合作,就表示她们打到最后,一定会为了纳姆和沙海的归属而再一次反目成仇。 冒这份险,不值得。 很显然,这些聪明的孩子们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看着百骨饱含杀意的眼神,恩基轻叹一口气,蹲下身子,将其温柔地拥入怀中。 四周的阿努们见到这一幕,都纷纷安静下来。 待到怀中的百骨稳定了情绪,恩基松开手,安慰式地摸了摸百骨的头。 她走上前,穿过围观的虫群,将地上的盒子抱起。 随着她的一举一动,所有阿努的心都高高地悬了起来。 流水般的木纹,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羽毛……恩基凝视着这枚亮晶晶的卵。 记得安提来到她身边时,好像也是这个样子。 卵壳比初春绽放的花蕾更轻薄,隐约透出内部的血色,生命最脆弱的时刻,由她的双眼见证。 彼时欣喜的她还未知晓,会有一天,这个野心勃勃的孩子,踏上了一条最不该踏上的路。 如今,这份决断存亡的权力,由安提亲自交还,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恩基感受着自己胸中跳动的心脏,仿佛在和卵壳中的生命一齐呼吸。 众目睽睽之下,她抬起手……关上了盒子。 “我只要安提的性命。” 平静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风中远远地传开去。 一片肃穆的寂静中,恩基优雅地转过身子,将盒子稳稳地递给拉姆。 “告诉安提,” 她重新挺直身子,漆黑的发丝随风飞舞,将大地染成一片深不见底的池渊。 狂舞的阴影穿行在发丝间,若隐若现地露出蛇目下的两点猩红,如黑暗中锋利的齿尖。 “她来取回胎卵之日,便是她赴死之时。” …… 蓝星,联合城邦。 队伍穿过无人的公交站,在这个前所未见炎热的夏季,灼热的阳光如熔化的铁水,将整座城市浇铸成一座滚烫的牢笼。 沥青马路路面在烈日下软化,街道两侧的梧桐树耷拉着焦黄的叶片,投下几道稀疏的阴影,根本不足以遮蔽任何人。 曾经繁华的商业街道,褪色的时装促销海报还残留在玻璃展窗的内侧,与如今张贴在旁边的店主大头贴通缉令形成古怪的讽刺。 第167章 而这一切,倒映在陈立新的眼中。 她跟在队伍的末尾,微垂着头,视线习惯性地向下,宽大的白袍遮住全身,也遮住向一双双她们看过来的眼睛。 队伍里白袍的衣摆如此起彼伏的船帆,在热浪中沉重地摆动,汗水顺着女人们的额角滑落,而她们的身后,数十个执行官黑洞洞的枪口始终紧盯住她们的一举一动。 队伍经过公园的中央广场时,陈立新又忍不住向外面瞟了一眼,以往那个很壮观的喷泉不知何时已经干涸。 大概是因为没有人来游玩吧。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混杂着远处垃圾堆里腐烂的气息,她皱起眉头,强忍着屏住了呼吸。 老实说,这种气味她已经很熟悉了——消毒水和药品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进城的这一周以来,agpc将她们安置在医院的集中疗养中心,以观察她们卵巢的质量和完好程度。 昨天结果出来后,她们就被通知,今天要正式进入分配环节。 她的质量,是a+型。 在炽烈的阳光下步行了近一个小时后,队伍进入托德瓦教堂——现在,它被称作为荣誉大厅。 台上,白银正在进行演讲。 荣誉大厅的穹顶高悬,水晶吊灯折射着窗外灼热的阳光,在雪白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白银站在讲台后,一袭银灰色的长裙勾勒出她的身姿,她的声音清亮而富有穿透力,回荡在空旷的大厅内。 “……但是诸位姐妹,我们都知道,生育是每个女性天生的权力。” 她的指尖轻点着讲台上的数据面板,全息投影在空中展开,显示着联合城邦生育率的上升曲线。 “我们的子宫不是囚笼,而是文明与希望的摇篮。” “每个婴儿的第一声啼哭,都是对人类未来的投票,他们将是下一个主席,下一个科学家,甚至下一个宇航员!” “生育,不仅仅是我们个人的选择,更是对人类伟大传承的贡献。” …… 台下的女人们低垂着头,沉默地竖着耳朵倾听,白银的话像是透明的玻璃珠,一字一句地砸在她们心尖。 阳光透过大厅上方的彩绘玻璃,在她们身上投下斑驳的色彩。 神圣的氛围浸没在这片与世隔绝的空间内,空气中飘散着香水与鲜花的芬芳,几乎所有人都陶醉其中。 陈立新听得有点难受。 台上讲了半天,一句她爱听的也没有。 她转动眼珠,悄悄瞥了一眼讲台的侧面,酒红的帷幕后似乎站着几个执行官。 只一眼,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她的心头。 只见那些执行官,头发油腻,衣领皱巴巴的,他们斜着眼睛看台下的女人,嘴角歪着,嬉皮笑脸。 当台上提到“生育责任”时,他们纷纷趾高气扬地挺起胸膛,互相用手肘推搡,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其中的一人还朝前排女人的后脑勺比划了一个下流的手势,其他人立刻挤眉弄眼地附和。 “……” 她认出来了。 那是学校里最不受欢迎的男同学们。 陈立新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她谨慎地收回视线,悄悄地低下头去,尽量遮住自己藏在白袍下的面孔。 哪怕是当初在北海的机场与□□打交道的时候,她也不曾像现在这样害怕。 要是落到这几个人手里,那将是比死还恐怖的体验。 为了缓解情绪,陈立新一边暗自祈祷不要被认出来,一边在内心默默反驳台上白银的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指针停在下午三点整,教堂外的钟声响起之时,白银的演讲也宣告结束。 终于可以出去了。 陈立新暗暗松口气。 人群如流水线般缓缓转动起来,她低垂着头,跟着长长的队伍一步步往外挪去。 大厅的门口两侧站着两个身披黑袍的女人,她们看起来约五六十岁上下,每有一个女人走出门,她们就发给那个女人一张小纸片。 轮到陈立新的时候,她接过纸片,走了几步,偷偷打开看了一眼。 上面写着一串数字——a234。 这是她在疗养中心的编号。 “什么啊……” 陈立新忍不住嘀咕一声,“还以为是分配我们要去的地方呢。” 她的身后传来一阵低笑。 “问这种事情,你也不嫌害臊!” 陈立新翻了个白眼, 她正欲回头反驳,队伍旁边的另一个女人立刻递来警告的眼神,用力拍了她的衣摆一下。 陈立新只好闭上嘴巴,不再多言。 …… 三天后,一辆黑色古董轿车停在了疗养中心的大门外面。 夏日炎炎,蝉鸣声阵阵,陈立新站在门口,身后站在六个执行官。 他们一个二个,全都面无表情。 在亲眼看见司机走下车门,亲自检查了司机的证件,又亲自送陈立新上了车,他们才算罢休。 车驶动了。 陈立新坐在后排,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静静地望着窗外。 虽然说这句话不是时候,但司机表现得这样安静,她心底其实很欣慰。 要是和平的时候也这样就好了。 窗外的街道越来越熟悉,经过第二个十字路口时,她确定了——这就是去齐家的路线。 看来博逸办事真的很靠谱。 半个小时后,古董车缓缓驶入齐家别墅后院的铸铁大门。 阳光明媚,庭院里一派郁郁葱葱的景象,院子中间的石板路刚被冲洗过,表面泛着水光,管家站在门廊下,看着打理草地的工人们干活。 看到陈立新一行人从后院旁边的小径里走出来时,他匆匆上前打发了司机,领着陈立新走进别墅。 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斜射进齐家的会客厅,在地毯上投下一道金色的细线。 管家推开会客厅的大门,陈立新缓步走入,低垂着头,双手交叠在身前。 隔壁小客厅里交谈的声音传来,她侧耳细听,似乎是几个男人正在交谈生意的事务。 看来城内的经济还在运转,她心底暗想。 管家将陈立新带到客厅中间就走到了一旁。 然而一分一秒过去,隔壁的交谈声不断,却没有声音向陈立新搭话。 没有人理自己,陈立新感到越发无聊,于是开始数地毯上的花。 终于,在数到第三十二朵的时候,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切断她的思绪。 “这位就是新来的种子?” 脚步声接近,摸不清对面的性格,陈立新谨慎起见,没有抬头。 她的视线里,一双珍珠灰的缎面高跟鞋走到她的面前,鞋尖缀着两粒小巧的黑玛瑙。 “是的,夫人。” 管家回答道,“从第四十一集中营调来的。” 空气里飘着红茶的气息,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沉香木香调。 反正有这个管家在,陈立新索性一言不发。 她看见鞋子走了回去。 紧接着,她听见瓷器轻碰的脆响,然后是杯碟被放回银托盘的声音。 “把头抬起来吧。” 陈立新老老实实地抬起头。 一位身着青绿绸缎旗袍的夫人端坐在雕花扶手椅上,一只手端着托盘,另一只手置于膝上,灰白的发髻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 她心底突然明了一件事。 看来,百合花计划并不针对这些有钱人家里已经结了婚的女性。 如果是这样的话,妈妈和爸爸现在应该过得还算不错。 她内心最深处的那粒石块,稳稳当当地放了下来。 夫人用博物馆馆长审视藏品的眼神上下扫视了一遍陈立新,脸上的褶皱让她看起来是个悲悯而慈祥的人,但陈立新心中不敢放下丝毫警惕。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夫人看着陈立新的脸,脸上忽然浮上一个温柔的微笑。 “大学城第五届辩论大赛的冠军,学生会的人,是不是?” 她话音刚落,隔壁突然传来酒杯落地的声响。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这一声被陈立新敏锐地捕捉住。 她心中顿时浮起一个猜测——齐争青此时就在隔壁! 如果能跟齐争青接应上,就能知道奕川和红派现在的下落。 “您记性真好。”她听见自己说,声音比想象中平稳,“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夫人轻笑一声。 她优雅地端起茶杯,不再看陈立新。 “带她去东翼的客房吧,就是窗外有玉兰树的那间。” 管家明显怔了一下,但很快低头称是。 离开客厅的瞬间,陈立新如释重负。 跟着管家穿过曲折的走廊,等在外面的女佣交给她一把钥匙,她随即走进自己的房间。 一间阴冷的佣人房。 这里看起来刚刚打扫过,光线晦暗的墙角里放着一张灰扑扑的床铺,此外肉眼可见的家具就只有一个衣柜、一张桌子和一张木凳,甚至连窗户都没有。 第168章 关上门,陈立新疲惫地躺在床上,身体摆成一个“大”字。 面对夫人的打压,她心中其实毫不意外。 毕竟这个家里,能让夫人感受到主动争取地位高低的胜利感和进取心的,也只有自己了。 关爱老年人心理健康,她是懂的。 陈立新叹息一口气,开始思考如何接近齐争青的事。 既然自己的身份摆在这里,那她想找个机会,跟齐争青面对面说上句话应该不难吧? 如此想着,她放下心来。 然而接下来,事态的发展远超陈立新的想象。 第一天早晨,夫人把她叫到自己屋内,批评她的礼仪姿态不够标准,午饭后叫来了其他的夫人一起喝茶,当着所有人的面“夸赞”她过去在大学城的经历有多么优秀,甚至让齐争青都自惭形秽,晚上又让她去厨房和佣人们一起收拾用过的餐盘; 第二天,夫人以检验家务课成果为由,让她跪着擦洗整个一楼大厅的地板,自己则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指出哪里没擦干净,晚上则以培养感情为由,让她给自己按摩肩膀,念叨着当年自己是如何在婆婆手下过来的,直到深夜才放她回房休息。 第三天,她算准时机,好不容易找到机会——第一个起床,在客厅里“偶遇”了齐争青。 二人四目相对,齐争青眼神闪烁,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她还没开口,身后就传来夫人吟吟的笑声—— “果然,争青以前就说过,你是个活泼的急性子。” 深夜躺回到床上的那一刻,陈立新突然释怀地笑了。 难道,非得到同床共寝的那一天,她才能跟齐争青说上句话吗? 陈立新沉甸甸地翻了个身,望着灰白的墙壁发呆。 如果她因为现在的情况,选择接受那一天的到来,她是否应该感到羞耻? 往日在学校里的种种,一幕接一幕,仿佛沉在水底的花,慢慢地浮上水面。 她渐渐地回想起来,社团里的朋友,班级里的同学,和办公室里的老师们…… 那是段肆意张扬的日子,那时候对于未来,她从不悲观,一切美好,都是她应得的幸福。 就学校里的舆论而言,齐争青作为大学城里首屈一指的学生会主席,是出了名的一表人才,有钱的富二代,走到哪里都受欢迎的帅哥。 如果仅讨论筛选优良的基因,和这种人发生关系,老实说,她并不反感。 但她的生命与尊严,远远比生育的本能,以及整个社会强带给她的苦难还重要一千倍,一万倍甚至更多。 她绝不放下手中的枪。 壁灯的光线照在床上人僵直的背脊上,投下一道如铁栅栏般的阴影。 陈立新的身体蜷缩在阴影里,她右手垂在床沿,手指慢慢收紧,攥皱洗得发白的床单。 黑暗之中,她睁着眼睛,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如果真的到了同床共寝的那天,无论用什么办法,不择手段,她也要说服齐争青反抗当局。 红派自由的理想,绝不应牺牲在权欲的斧柄之下。 第123章 “羊肠为引,窄门为路” 周六,清晨。 锅炉的蒸汽在晨光中氤氲,厨房里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陈立新正在擦拭铜制的汤锅。 她打了个哈欠,身旁的女佣突然拽住她的围裙。 她回过头,声音里带着困意,“怎么了?” 女佣大她十来岁,这几天常照顾她。 而此刻她脸上正挂着慈爱的笑容。 陈立新心中一动。 她四下看了看,耳朵轻轻凑近女佣的唇边。 女佣压低的嗓音里带着颤抖—— “小姐,外面荣誉大厅的人刚走!” 陈立新霎时瞪大了眼睛。 她低声说道:“她们来干什么?” “她们说,今晚要给少爷办授礼,夫人当场就摔了茶盏,哎呦,您说这事儿弄的……” 陈立新擦拭汤锅的动作停住,拿着抹布的手搁在锅沿上。 女佣看着她这幅模样,脸上重新浮上了笑容。 “祝贺您呀,小姐,祝贺您,这段日子算是熬出头了……” 女佣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接过陈立新手上的活。 “您先去休息,这些活儿就交给我们来做,晚上的事可要紧!” 陈立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应答下来,在围裙上胡乱擦了擦手,在四下女佣们的目光中转身离开厨房。 确实,她总算是熬出头了。 成败与否,就在今晚。 …… 夜晚,齐府。 水晶吊灯将宴会厅照得如同白昼,厅里铺着深红色羊毛地毯,真皮沙发前的茶几上摆着镀金烟灰缸和一套白瓷茶具,杯底残留着冷却的茶渍。 陈立新沉默地站在客厅中间。 她的脸藏在宽大的白袍帽檐下,双手自然垂落放在身侧。 客厅外面,荣誉大厅的人正在与与夫人交谈。 她微微抬起头,向门口瞥去一眼,夫人笑得得体优雅,紧攥着绢帕的手指微微抽搐。 ……希望今晚过后,自己明天还能吃上晚饭。 陈立新心中叹了口气。 很快,荣誉大厅的人进来了。 她们身着黑袍,样式甚至比种子们的更保守,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 陈立新被一只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拉住,她听见女人略微沙哑的声音,“跟我来,孩子。” 她乖乖照做了。 二人走上三楼,绕过走廊的拐角,最终站在了一扇门面前。 女人松开陈立新的手,从口袋里火速掏出钥匙将门打开,像是在夜间做贼,急急地将她推了进去。 身后的门响起上锁的声音,陈立新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她重新抬起头,审视着面前这间卧室。 墙对面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漏进一线月光,地面波斯地毯上的花纹在落地灯照射下泛着暗哑的光泽,床头柜上的银托盘里放着一瓶红酒和几个高脚玻璃杯。 齐争青坐在床沿边上,双手平放在膝盖上,肩线依然笔挺,他的制服外套已经脱下,挂在床边的衣架上。 窗外的月光映在男人的下颌线上,轮廓分明的五官投下恰到好处的阴影,眉骨与鼻梁的线条利落得像是用尺规丈量过。 陈立新突然觉得有些惋惜。 一看见她来,齐争青立马从床上弹了起来。 “真没想到……” 他尴尬地咳了一声,“你居然进城里来了。” 陈立新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是被抓进来的。” 气氛一下子安静下去,墙上时钟的滴答声在房间里格外清晰。 看着齐争青眉宇间纠结的神情,陈立新决定开门见山,主动出击。 她突然上前一步,紧紧握住齐争青的手,后者吓了一大跳,瞪大眼睛看着她。 “这一切不应该变成这个样子。” 她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在几个月之前,红派还向所有人承诺过,要建立一个人人自由的平等的社会!” “就算在学校里见面不多,我也多少了解你的为人,这一切肯定是周明的主意,你何必为了攀附agpc而顺从他们呢?” “明明前几天看见我的时候,你也感到很尴尬吧?” 看着陈立新明亮的眼睛,齐争青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突然转过身去斟酒,玻璃杯相撞的声音盖住一声叹息。 “陈同学,男女分工是社会齿轮正常运转的基础,你在育种基地,和我在agpc工作,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听见这句话,陈立新的拳头登时捏紧。 齐争青走过来,将一杯红酒递给她,眼底藏着几分欲言又止的责备。 “就算你过去读过书,于情于理,你也不应该责备那些愿意献身的女人。” “放你的狗屁!” 陈立新突然一巴掌甩开递过来的酒杯,激动的声音吓了齐争青一大跳。 进城以来积压的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烧,陈立新再也无法压抑住声音,“你当年在我们面前说过要推翻蓝派,追求人人平等和自由,现在却把我们关起来打药?!” “陈同学!”齐争青突然用会议发言式的腔调喝止。 他掏出口袋里的手帕,皱着眉擦拭溅到衬衫上的酒液。 “过几天,我会请荣誉大厅那边的人给你派一个专业的礼仪课老师。” 一字一句,如冰锥般刺进陈立新的脊椎。 她整个人僵在原地,指节泛出青白色,嘴唇微微颤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原本因为激动而紧绷的拳头,现在无力地松开来,极度的寒意蔓延她的全身。 齐争青,真的变了。 就算在踏进这间房门的前一秒,她也在努力说服自己,可以像以前一样,将面前这个男人视为战友来看待。 第169章 但如今,这一切都被赤裸裸的现实击得粉碎。 就算她现在问他奕川和红派里姐妹的去处,难道他就会帮她吗? 不会的。 陈立新站在原地,看着齐争青皱着眉擦拭酒渍的动作,整颗心像被扔进了盐碱地里。 表面干裂得发疼,底下却泡着又苦又涩的盐水。 齐争青方才的一字一句在她心里结出一层白霜,每记起一次就析出更多盐粒,硌得生疼。 齐争青见衬衫实在擦不干净,遂无奈作罢。 他抬手解开衬衫纽扣,将衬衫脱下,搭在床尾的扶手椅上,随后仰面倒在羽绒被上。 床架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我累了。” 他抬手遮住眼睛,喉结滚动,声音里带着疲惫。 “今天先到这里,你也回去冷静一下。” 陈立新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转过身,转身时不小心碰倒了扶手椅,她没去扶,也没回头。 水渍在地板上漫延,映出她白色如幽灵般的倒影。 门被重重关上,走廊的灯光从门缝里漏进来,又随着关门的动作彻底消失。 …… 第二天下午,荣誉大厅。 昏黄的暮色透过教堂的彩绘玻璃洒进大厅,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破碎的光斑。 陈立新站在人群边缘,思考了一天一夜的她此时心神不宁,指尖无意识地掐着掌心。 “……首先必须承认一个铁律,雄性基因里镌刻着开拓与征服,雌性血脉中流淌着哺育与守护……” “……而女性的盆骨宽度,与催产素的水平,正是造物主赐予她们成为生命摇篮的荣耀证明……” 还是老一套。 台上发言人枯燥的演讲声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刺啦啦地磨着陈立新的耳蜗。 表情管理逐渐失控,她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身旁的女人察觉她的异样,从白袍下伸出手重重拍了她一下,她也不管。 女人开始拧她—— “根据最新生育条例修订案......” 讲台上,清冽的女声突然切入。 不顾手心被拧的疼痛,陈立新猛地抬起了头。 站在演讲台上面的人换了——是奕川! 她背脊笔直,双手自然地置于讲台之上,黑色制服妥帖地裹着她的肩膀,垂坠的布料衬得她身形修长,宛若聆听众愿的圣母。 与台下陈立新对视的一刹那,她微笑着推了一下镜架,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温和。 “......建议采用分级配给制。” 官方的辞令还在继续。 陈立新死死盯着台上的身影,突然弯腰凑近身旁专注听着演讲的黑袍女人。 “妈妈,我……” 她故意让声音黏上湿漉漉的颤音。 “昨晚后,一直觉得肚子很难受……能不能带我见一下她?” 她悄悄指了一下台上的奕川。 “哎哟,你这孩子,不害臊的!” 黑袍女人低低地惊叫一声,立即捧住她发凉的手。 “等会儿我带你去忏悔室见她,你年纪不小了,要学会珍惜开花的时间呀。” 看着女人慈爱的眼睛,陈立新心中突然觉得很惋惜。 要是这份爱,不被agpc利用就好了。 …… 会议结束后,忏悔室。 身后的橡木门咔哒落锁,陈立新坐在木凳上,深深呼吸一口气。 没想到,机会就这样在意料之外送上门来。 她抬起头,开始环顾四周的环境。 这里前后的空间非常狭隘,几乎只能容下一个凳子,她的正前方,是一扇开了蜂窝孔小洞的橡木板墙。 而小洞的对面,则是聆听忏悔的圣母所待的地方。 她等了很久很久。 终于,对面传来凳子与地板摩擦的声音,几秒后,清晰的声音传来,如一壶温热的茶水—— “久等了,这里没有监控。” 刹那间,陈立新猛地抬起头来,含在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 透出洞口透出的灯光,她几乎能想象到奕川侧耳细听自己说话的样子。 几个月过去了,她终于再次听到这个声音。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一路上辛苦了,小陈队长。” 奕川的声音继续从洞口传来。 陈立新捂住眼睛,努力克制住胸中的哽咽,声音里却仍含着止不住的哭腔。 “我其实是被他们抓进来的。”她轻声说。 “原本只是想从c3区回到城里,但没想到城内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 木板那头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碰撞声,像是有人站起了身子。 紧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响起,奕川的声音突然贴近。 “c3区?你们一路上没见到博逸吗?” 陈立新把额头抵在木板上,感受着粗糙的木纹,“见到了,是我坚持要进城。” 木板那头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 “你不该这样做的。” “可是我不能放着你和红派的姐妹们不顾!” 陈立新的声音也激动起来。 “联合城邦现在变成这幅样子,我不能把你们抛弃在这里不管!” 奕川的声音软了下来。 过了几秒,她低低地叹息一声,“我以为你退出红派后,就再也不会管我们了。” “怎么会呢?”陈立新感觉自己好像又要哭了,“我一直都很想你们。” 木板那边再次响起凳子和地板的摩擦声,奕川重新坐了下来。 “红派变了,但你还是老样子。” 听着木板那头陈立新压抑不住的哭声,她温柔地笑了笑。 “你不用担心,周明的刺杀结束后不久,红派的姐妹们带着父母加入了三河区,安之恒也在那里,现在大家都很安全。” “联合城邦现在时局动荡,所以我们暂时放弃了这里,在未来,三河区会是更适合我们发展的新天地。” “至于其它的无人区势力,目前为止,我们和反抗军的合作洽谈得不是很顺利,但大家仍在努力。” 听着这些话,陈立新哽咽的哭声克制住了一点。 “当然,也有不好的消息。” 奕川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夹杂着几分惆怅的遗憾。 “祝吟辰失踪了。” “我们按照监控的线索去找了顾遥,但刺杀结束后,顾遥不幸被反抗军的人俘虏,人现在被困在半月岛,博逸也不好接触到她,所以祝吟辰的去向仍然无人知晓。” “半月岛……”陈立新吸了吸鼻子,止住哭腔,“是阿图特被发现的地方吗?” 奕川点了点头,等了两秒,突然发现陈立新看不见。 “呃,是的。”她赶紧说道。 听到这里,陈立新深呼吸一口气。 周明发动刺杀行动,祝吟辰失踪,阿图特被反抗军发现…… 而这一切,发生在她们与屠一鸿离别之后。 “这段时间,联合城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居然变化这么大?” “是【零】。”奕川立刻接上话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 她话音刚落,陈立新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整个人僵在原地。 “几个月前,【零】吞噬了整个黑环,联合城邦内外因此陷入混乱,周明在大病了一场后选择放手一搏,一夜之间发动了刺杀。” 陈立新放在膝盖上的的手指猛地收紧。 “原来如此,”她喃喃道,“怪不得黑环变成了那样一堵白墙……” “关于【零】,你知道些什么吗?”奕川突然打断她的话。 陈立新吓了一跳,下意识抬起头来,看见木板上的小洞,才想起来奕川看不见自己。 关于【零】和屠一鸿的事,要说吗? 她犹豫起来。 那天,屠一鸿向她们临别时,亲口保证过自己会去解救祝吟辰,然而现在奕川却说,祝吟辰离奇失踪,无人得知她的行踪。 “我听见你刚才的声音。” 木板那边,奕川关切的声音再次传来。 “如果你知道些什么,一定要告诉我。” “……” 陈立新深呼吸一口气。 “抱歉,我其实也不清楚。” “好吧。”奕川笑了笑。 忏悔室里的气氛暂时陷入了安静。 空气再次由奕川打破,“话说,你见到齐争青了吧?” “嗯。”陈立新的声音干涩,“他现在已经完全归顺agpc了。” 木板那头传来一声轻笑。 “不仅如此,上周他刚认了周明做义父,现在整个联合城邦进出城的交通命脉都由他掌控。” 说到这里,奕川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 “小陈,我能猜到是博逸未经我允许把你送到了齐家,但你务必离他远点。” “明天下午三点,齐家后院的厨房里会发生一场火灾,会有人掉包你的尸体,你跟我去三河区。” 第170章 陈立新没有立即回答。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交叠的双手上,这双手曾经拿过枪,也曾经擦过齐家厨房的地板。 现在,它们正不自觉地颤抖着。 “我知道了。”她最终说道。 “那就好。”听到她答应,奕川的声音听起来宽慰了不少。 “起来吧,我派人送你回齐家。” 陈立新乖乖地站起身。 听到对面传来敲门声,她犹豫了一下,突然叫了对方的名字。 “奕川。” “怎么了?”对面传来的声音有些发闷,似乎是隔了段距离。 陈立新突然释然地笑了笑。 “进城这一趟,能知道你和大家都很好,我就放心了。” “可能没有帮上什么忙,还要麻烦你们送我出城,但是我真的很庆幸自己可以进城,可以见到你。” 空气安静了几秒,奕川温柔的声音随之传来。 “我也是。” 喀的一声,沉重的橡木门被打开,在走廊间带起一阵风,扬起少年身后的衣摆,仿佛出笼的白鸽,展开洁白羽翼的一角。 一尘不染,正欲飞翔。 当陈立新走出忏悔室时,她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走廊的壁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黑袍的妈妈走在身前,陈立新悄悄摸了摸藏在袖口的餐刀。 这是她四天前从厨房顺来的,刀刃被她磨得异常锋利。 妈妈巨大的影子遮蔽她的身影,她低头跟在后面,脚步声在胸腔和肋骨间回荡,目之所及都被羊肠般长而幽深的黑暗笼罩。 博逸说,反抗军没必要进城,她们只需要饿死里面的人即可。 奕川说,红派的姐妹们已经加入了三河区,她们会在无人区继续红派的革命。 屠一鸿说,她会解救出祝吟辰,但之后祝吟辰会怎么做,就是她自己的事了。 寸头说,留在反抗军是她唯一的机会,她还要继续寻找她的女友。 …… 有什么,是可以解救这座破破烂烂的城市的? 一步,一步,拖着指针长长的影子,教堂外的钟声敲响,声声回荡。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 …… 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 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 而她,陈立新,呱呱坠地,生于此间,十九岁开始行走在这片土地上,六千九百三十五天,每一天都热爱这座可恶的城市。 但从睁眼识字的开始,她身为学生的理想,就是让这座城市变得更好。 光线突然透过窗户烫穿她的视线,她停下脚步,妈妈的身影遥遥远去。 教堂之下,城市的模样倒映在她的瞳中。 夜色中的联合城邦灯火通明,空中隧道和彼此交错的公路像血管一样连接着各处建筑,远处的白墙将这一切沉默地拥入怀中。 a1区东部,公路其中最新最亮的那条,就是东区的交通枢纽——将她送进城里来的,也是由齐争青掌管的。 这里是人类亲手打造的末日方舟,这里是文明最后表演的滑稽剧场。 月光照亮少年的脸庞,她的眼底却投下一片晦暗。 离开联合城邦的这段时间以来,她确实从屠一鸿,和反抗军那里学到点什么东西。 不破,不黎明。 第124章 “埃拉伽巴卢斯的盛宴” 联合城邦,齐家。 下午两点半,齐争青正像往常一样在书房里翻阅公文,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谁?”他头也不回地问道。 门外的人没有回应。 五秒钟过后,敲门的声音再次响起。 齐争青疑惑地皱起眉头。 他走到门前,打开门一看,站在外面的居然是陈立新。 陈立新还是穿着那身白袍,洁白的布料一尘不染,她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神情平静而温和。 齐争青惊讶的眼神中,陈立新微微低下头颅,声音轻柔。 “我是来找你道歉的。” “前几天的事情,是我太冲动了……对不起。” 齐争青愣了一下,随即摆摆手,“没事,你知道错了就好。” 两人之间沉默片刻,气氛有些尴尬。 就在齐争青准备打发人的时候,突然,面前的人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语气变得轻快。 “其实我还想告诉你,这几天,我在家政课上学了很多新东西。” “今天我特意做了一个蛋糕,你愿意来尝尝吗?” 没想到她真的按他说的做了,齐争青不禁有些发愣。 但是……他皱了皱眉,心里有些疑惑。 为什么非要他去厨房吃? 但当他想开口拒绝时,看着面前的女孩明亮的眼睛和微微泛红的脸颊,不知为何,心跳竟微微加速。 这样珍贵的感情,在从今往后的时代,已经不可能发生了。 自从agpc颁布了新的政策后,女孩们就不再被允许和男人们一起上学了,以往那种男女同学间青涩的情谊,也不再会产生在公民和种子们之间。 想到这里,齐争青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最终点了点头,“好。” 陈立新见他同意,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她大胆地牵起他的手,不顾对方脸上变得慌乱的神情,带着他向厨房跑去。 …… 走廊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陈立新一把推开门,牵着齐争青的手走进厨房。 齐争青跟在她的身后,他四下环顾一圈,发现诺大的厨房里收拾整洁,而周围居然站满了女佣。 她们年纪不大,看上去都约十四五岁,是育居所送过来培养家务能力的孩子,此刻她们的脸上都带着难以抑制的雀跃。 现在明明是休息时间,她们怎么都聚在这里? 还没等齐争青反应过来,身后的门突然传来“喀——”的一声轻响,他惊讶地回过头,发现身后的门锁被一个瘦瘦小小的女佣关上。 这是怎么回事? 他转过头,疑惑地看向身旁的陈立新,女孩却只是冲他微微一笑。 她松开他的手,缓步走向厨房窗户边上的餐桌。 飘窗外照进温柔的暮色,衬得厨房的一角也染成薄金般的昏黄,铺着碎花桌布的餐桌上,摆着一个装饰精美的蛋糕。 她拿起盘子里的银餐刀,切下一块蛋糕,然后端着盘子,一步步朝他走来。 就在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一步之遥时,天花板上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下一秒,无数玫瑰花瓣从上方飘落,纷纷扬扬地洒满整个厨房。 整个厨房里,浓郁的花香和奶油甜蜜的香气弥漫开来,二人周围的女佣们开始轻声合唱,歌声温柔而悠扬。 人群之间,齐争青望着女孩的笑容,胸口蓦地汹涌起一股暖意。 他接过蛋糕,放在桌上,然后伸手将女孩拉进怀里,双臂紧紧环住她的腰。 女孩的身体先是一僵,随后也抬起手,回抱住他。 当两人慢慢分开时,他微微低下头,凑近她的脸。 然而,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身下人突然用一根手指沾起奶油,猝不及防地抹在了他的脸上。 刹那间,奶油冰凉的触感让他愣了一下。 厨房里的空气骤然凝固。 女佣们脸上的笑容齐刷刷地消失了,转而变成了无措和不安。 她们紧张地注视着齐,生怕这位富家少爷会因此发怒。 众目睽睽之下,齐争青抬手抹掉脸上的奶油,嘴角却慢慢扬起。 他伸手从蛋糕上刮下一块奶油,轻轻点在陈立新的鼻尖。 紧绷的气氛就这样被化解。 厨房里爆发出阵阵欢快的笑声,女佣们开始互相涂抹奶油,嬉戏打闹,你追我赶的脚步声充斥了整个厨房,但始终没人敢像陈立新那样直接往齐争青脸上抹。 奶油和玫瑰的香气在空气中交织,孩子们年轻的笑声和尖叫声此起彼伏。 混乱的人群中,齐争青突然抓住陈立新的手腕,将她推倒在料理台上。 他的手掌撑在她的耳侧,低头凝视着她,呼吸有些急促。 身下人的头发散开在在洁白的桌布上,几片玫瑰花沾在上面,与一尘不染的白袍相映成圣洁而又浓烈的颜色。 他的思绪突然回到几个月以前,那个人群熙攘的大学。 那时的陈立新在女生中相当受欢迎,在男生中却是出了名的强势,关于她的传闻,连他也略有耳闻。 曾经,他对这种只混迹于女生圈子的女孩嗤之以鼻,直到在那场辩论赛上被她驳得哑口无言。 从那以后,他总会在人群中间刻意留意到她的背影。 而现在,这个曾经锋芒毕露的女孩正躺在他身下,眼神柔软澄净,如一只迷途的小鹿。 齐争青感到喉咙发紧,所有的思绪都化为一个念头。 第171章 他低下了头。 就在整个世界沉溺之际,突然,一阵尖锐的叫声刺破空气,耳边隐隐约约响起混乱的脚步声和此起彼伏的喊声。 齐争青猛地感到腹部一凉,剧烈的疼痛从心口处蔓延开来。 他闷哼一声,缓缓睁开眼,正对上陈的视线——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倒映着火光,点燃冰冷的黑暗,就像在打量一个垂死的猎物。 他触电般松开手,捂着腹部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腰猛地碰到桌子的边缘,乱七八糟的餐具纷纷掉落下来。 陈立新从桌子上慢慢坐起了身子。 她站稳身形,自顾自地拍了拍衣服,手上残余的血迹染在白袍上。 齐争青看见那触目惊心的颜色,视线颤抖着下移,看向自己的身体。 一柄明晃晃的餐刀,插在他的心口。 鲜血正源源不断地从伤口涌出,一寸寸浸湿白色的衬衫,如同一朵疯长的玫瑰。 厨房内外,火舌疯狂地吞噬着墙壁和家具,浓烟在走廊里蔓延,人群尖叫着四散奔逃,像受惊的鸟群。 然而厨房内却诡异地安静,经过方才的混乱,现在这里只剩下她们两人,四周熊熊燃烧的火光将她们的身影扭曲如夜行的鬼魅。 陈立新伸出大拇指摸了下破皮的嘴唇,皱起眉头朝地上啐了一口。 果然人的嘴巴里一定会残留有中午饭的口气啊,混账。 “跟你这种人相处,真的很让人火大。” 她的面前,齐争青跪倒在地板上,垂着头颅艰难地开口,声音淹没在滚滚的浓烟中,几乎嘶哑得听不清。 “为,什么……” 疼痛一波波袭来,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新的痛楚,他的身体开始发抖,意识和视线都逐渐变得模糊。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刚才,他们还那么幸福。 这一切,明明不应该是这样的走向。 扑通一声,他重重地瘫倒在地板上,鲜血在身下蔓延,汇成一片暗红的湖泊。 因为失血而逐渐失焦的瞳孔里,倒映的火光开始扭曲变形,整个世界仿佛点燃的烛火,不断闪晃、摇曳。 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脏上。 她的声音带着背景里火焰燃烧的爆响,一字一句在他的耳畔响起—— “抱歉,我只是想撕碎周明为这座城市写的剧本。” “还有你,为我写的。” 四面八方潮水般涌过来的黑暗中,他的意识开始涣散。 恍惚间,他听到一个女声惊慌地喊着陈立新的名字,接着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碰撞声和断断续续的对话。 “你干了…么,……这样?” “……出有因……” “都没……,这边走!” 砰地一声巨响,厨房顶上的梁木轰然倒塌,家具在高温中爆裂,焦黑的地板燃烧脚印、玫瑰和尸体,一切回忆和曾经都在卷起的火焰中被吞噬。 最后,所有的声音都渐渐远去,最终归于永恒的寂静。 …… 两天后,无人区。 夏日炎炎,车窗外的风景郁郁葱葱,大片大片的草浪随着吹拂过的野风连绵起伏。 远处的山峦在空气的热浪中微微扭曲,几只野鸟从路边的灌木丛中惊起,扑棱着翅膀飞向湛蓝的天空。 陈立新坐在卡车的副驾驶位上,她身上的衣服和模样已经换回来了,随意扎起的高马尾和奕川送的运动套装,现在浑身都是便利舒适的打扮。 她戴着一副老旧的黑色耳机,坐姿松弛而随意,身体随着卡车的颠簸轻轻晃动。 粗糙的皮质座椅套在她身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驾驶座上的司机大婶叼着半截香烟,粗糙的手指敲打着方向盘。 陈立新一边和她聊着天,一边望着前方的景色。 阳光透过面前的挡风玻璃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的嘴角微微上扬,眼神明亮有光,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 驾驶室两边的车窗都开着,她们的谈笑声飘出窗外,很快就被抛在扬长而去的风中。 第125章 半月之途,月下藏林 半月湾,南部火山群岛。 北海东北部的海域,属于文明遗忘之地。 大大小小的火山岛点缀在港湾内外,除了中心岛的海洋博物馆中心景点被禁令封锁外,其余的区域,包括方圆数千米的海域,已经被反抗军所占领。 正值七月中旬,海岛上的天气又热又辣,海水拍打在皮肤上,不一会儿就留下白色的盐迹。 一艘老掉牙的渔船嘎吱嘎吱地晃进港湾,在海浪里颤颤巍巍地靠了岸,船上的水手们随即动身。 “呕——” 突然,一个倒霉蛋从人堆里滚了出来,五体投地趴在海滩上,把早饭都交代给了大海。 身着黑色背心的覆面女人提着背包下了船,皱着眉头踢了地上的人一脚。 “起来。” “不,哕——” 女人毫不客气地抬起脚,给地上的人背上踩了两下。 军靴在背上打起了节拍,每踩一下,地上的人就干哕一声。 一声接一声的打击乐,闷在海边潮湿的空气里,随着潮水有节奏地冲刷上岸。 几分钟后,围观看热闹的水手里有人看不过去了。 一个扎着脏辫的姑娘翻着白眼走过来:“大姐,再踩她就要把肠子吐出来了。” 女人这才收了脚。 地上人衣服背面留下几枚清晰的鞋印,活像盖了个“到此一游”的章。 几个水手七手八脚把倒霉蛋架起来,往营地的方向抬去。 …… “这里是你家?” 寸头怀里抱着瓶水,靠着墙瘫坐在水泥地上。 她抬起眼,萎靡不振地看向被狗环绕的博逸。 集装箱改造成的车库里,博逸正在给装甲车装卸轮胎,汗水将她的背心浸湿了大半,微微透出绷紧的背肌,五条高大威猛的杜宾犬兴奋地吠叫着围在博逸身旁,尾巴甩得如风扇一般。 扳手哐当一声砸在工具箱上。博逸头也不回,肩胛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你觉得我有家?” 寸头大拇指在耳朵里转了转,假装在研究耳屎,这话题可不好接。 “话说,”她突然指向那群足有半人高的杜宾犬,“你这些保镖,咬人吗?” “吃人。” “哇哦……”寸头吹了个口哨,屁股不动声色地往墙角挪了半寸。 博逸皱眉拧上车胎上的最后一颗螺丝,最后踢了车胎两脚试试质量,略微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拎着扳手,转过身,“起来。” 寸头斜瞥着那五条狗,两只手扶着膝盖,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屁股刚沾上的水泥地的凉意转眼溜走了大半。 一只安全帽冷不丁扔到她脸上,她慌忙接过,安全帽后面传来博逸的声音——“今天下午跟我去射击场。” “那现在呢?”她赶紧问道。 “随便你。” “你们反抗军真是有够随意……” 寸头嘟囔着把安全帽扣到头上,瞬间被自己的汗水洗了把脸。 她龇牙咧嘴地摘下帽子,只看见博逸消失在车库门口的背影。 下一秒,栓在门口的五条杜宾齐刷刷扭头看她,止咬器闪着寒光。 “食堂在哪儿啊?!”她带着哭腔喊道。 远处飘来几个字,“隔壁西边八百米。” …… 阳光穿透椰树叶隙,在白色沙滩上投下斑驳光影,清澈的海水,细腻的沙滩,和郁郁葱葱的植被。 寸头腋下夹着安全帽,懒洋洋地晃荡在海滩边上,两只裤腿撸到膝盖上,汗湿的卫衣袖子也卷到了肩膀,露出晒得发红的手臂。 海风拂面,涛声阵阵。 海水的味道,和辛辣而清新的异域香料气息,从远处的营地里飘扬出来,弥漫在风中。 不知为何,自从踏上这里后,她总感到一种格外畅快的惬意。 再有一口酒就好了。 反正博逸只说下午去射击场,又没规定具体时间——下午五点五十九分不也是下午? 寸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眯眼望向远处的营地。 打定主意,她一边走,一边张望四周,寻找卖酒的摊铺。 过了不久,转过一片棕榈林,不远处的几棵椰子树下,一顶破破烂烂的蓝色帐篷出现在她眼中。 寸头拎着安全帽,火急火燎地冲了过去。 帐篷的帘子半遮不遮,她仗着自己人生地不熟,索性大着胆子一把掀开,“你好——” 看清帐内情况的一瞬间,她愣在原地。 一张透明塑料薄膜上,坐着一个浑身赤裸的女人。 女人的双眼被一条白布蒙住,双手双脚的镣铐深陷入皮肉,干枯的长发遮盖住上半身和苍白的脸色。 然而,最诡异的是,她额头间突起的一根骨刺。 第172章 似乎是嗅见陌生的气息,女人开始拼命地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铁链哗啦作响,塑料布在挣扎中皱起波纹,沙尘扬起,混着淡淡的腐臭味……寸头越看越心惊。 她抱紧怀中的安全帽,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 下午一点半,露天射击场。 正午的太阳直射在射击场上,金属枪管被晒得发烫,后面的说话声熙熙攘攘,帐篷下面三三两两聚着赌博和休息的人。 博逸站在遮阳棚下,耳边的嘈杂声和枪响混作一团。 她眯起眼睛,持枪平衡,抵肩贴腮,准星对准靶心,扣动扳机—— 子弹精准地穿过10.5环。 身后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寸头扛着步枪晃过来,枪带在肩上松松垮垮地挂着。 “我以为你六点来。”博逸头也不回地淡淡道,放下枪口。 寸头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 她走到博逸身旁,邪魅一笑,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 “你果然,还是不够了解我啊。” 博逸向这边斜瞥过一眼。 然而,下一秒,寸头前伸出左臂,肩窝支撑住枪托,右肩抵住枪托微微下沉,目光紧盯向前方的靶子。 博逸微微睁大眼睛——这家伙,动作居然意外地标准。 “我可是,很有责任心的人啊。” 瞄准器的镜片倒映少年的眼睛,充满决心的眼神,是前所未有地锐利。 枪声炸响,弹壳弹跳着落在沙地上。 远处的靶纸上,6.3环的位置多了个弹孔。 博逸别过脸,嗤笑一声。 “你不懂,这是谨慎的战术!” 寸头涨红了脸,手舞足蹈地解释,“我只有在敌人离近了才开枪!” 博逸感叹地点了点头,重新端起枪。 “原来是人道主义射击法,领教了。” 寸头急得直跳脚。 她急赤白脸地争辩了一会儿,但见博逸不再搭理自己,只好悻悻地继续练习。 二人练了约半个小时,沉闷的射击声中,博逸突然开口:“基地逛得怎么样?” 寸头的手指在枪栓上顿了一下,那个额头上长着角的女人在脑海中闪过。 “挺不错的,”她故作轻松地拉动枪栓,"我很喜欢这儿。" 初来乍到,她可不敢问这种奇怪的事儿,鬼知道自己撞见的是不是会被灭口的秘密。 博逸点点头,目光依旧盯着靶子。 寸头突然转了个话题——“说起来,那边那个岛是怎么回事?” “哪个岛?”脱口而出的瞬间,博逸按下扳机。 寸头也努力瞪大眼睛瞄准了靶心,“就是东北方向那个岛,有白色建筑那个。” “我看上面围有很多围栏和警示牌,怎么,里面果真有核辐射变异的大白鲨吗?” 博逸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其实,我也不清楚。” 闻言,寸头意外地瞥了她一眼,肩窝端着的枪口一抖,子弹命中3.1的分值。 “……很强。” “都说了是战术!战术!” …… 夕阳的余晖将射击场染成一片橘红,远处的海鸟鸣叫声此起彼伏。 一个下午过去,寸头终于放下发烫的步枪,肩膀酸痛得像是被卡车碾过。 她夸张地伸了个懒腰,转身对着赌桌那边喊道:“我要去吃饭了!” 博逸坐在人群的中央,两只眼睛紧盯着手里的牌,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 寸头顿时如释重负。 她把枪往架子上一搁,揉着发麻的肩膀慢悠悠地往外走。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她刚绕过几个帐篷,一只粗壮的手臂突然从阴影里伸出。 寸头脚下一绊,整个人往后栽进一个酒气熏天的怀抱里。 火辣辣的味道迎面扑来,她被浓烈的酒精味呛得直皱眉,忍不住偏过脸干呕一声,耳边立即炸开一阵哄笑。 熏人眼睛的烟草味道中,一张泛着油光的女人的圆脸凑了过来,喷着酒气问道:“能到底儿不,弟弟?” 话音刚落,四周的哄笑声更响了,桌子被拍得砰砰作响,扑克牌和硬币撒了一地。 “我是女的!”寸头憋红了脸大喊一声。 周围的笑声戛然而止。 胖女人遗憾地把寸头从怀里扶起来。 “哎哟,我这眼神,对不住啊姐妹。” 寸头心有余悸地喘了口气儿,嘴上却满不在乎,“没事儿,小问题,不妨事儿。” 女人笑着伸出碗口粗的胳膊,重重拍了拍寸头的背,周围水手们的眼神也变得友善起来。 寸头环顾四周,好奇地问道:“话说,我这一天都没遇见几个男的,该不会是被你们吓跑了吧?” 人群里响起一阵善意的笑声。 胖女人一把将寸头按在塑料凳上,“新来的,没见过圣种吧?” 寸头心头一跳。 半个月前在c3区的遭遇突然浮现在眼前,博逸好像确实提过什么身体变异的事。 她装作茫然地摇头:“没听说过。” 胖女人一听,眼前一亮。 她转过头,和水手们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突然,她们齐刷刷站起来,把赌桌上零零散散的钞票胡乱塞进口袋,一左一右架着寸头就往外走。 “走!姐几个给你开开眼!” …… 大排档的塑料棚被海风吹得哗啦作响,老旧的霓虹灯管在潮湿的空气中滋滋闪烁。 角落里的折叠桌,啤酒瓶零零散散铺了一地。 酒过七八巡,寸头已经从女人们嘴里了解了大概。 圣种,是在反抗军前几个月登陆这片火山群岛时被发现的。 那时候,岛上食物紧缺,首领因此下令攻占被agpc封锁的海洋博物馆岛礁,以求获取更多食物的机会。 然而,凡是跟着踏上过那片岛的人,身体纷纷发生了奇妙的异变。 “什么样的异变?”寸头连忙灌下一口冰啤,追问道。 胖女人早已瘫倒在椅子上,看着寸头面前的二十五个酒瓶,红着脸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我们……嗝,突然发胖,身上的骨头……嗝……乱长。” “居然还有这事儿,怎么说?” “对,就是,嗝……屁股后面,头上,手上,乱七八糟的地方突然长出来,吓……嗝,吓人一跳。”胖女人一边打着酒嗝,一边用手胡乱地比划着。 寸头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什么时候开始的,登上岛就开始了吗?” 女人摇了摇头,“记不清,全都,嗝……失忆了。” 寸头霎时瞪大了眼睛。 “而且……” 胖女人说到这里,突然咯咯地笑起来 ——“我们突然变得,嗝,有毒。” “有毒?”寸头重复了一遍,眼神里透出迷茫。 胖女人点了点头,昏昏沉沉的意识稍微清醒了一些。 “基地里的医生说的好像是,呃,我们的□□含有剧毒,凡是接触过我们血液的,或者是跟我们上过床的小子,都得死。” “哇哦……” 寸头拍着手,难以置信地啧啧赞奇。 “怪不得这儿露面的男人这么少,还真是躲起来了啊。” 听了她的话,女人脸上也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醉意又重新涌了上来。 “他们,嗝,现在天天往外面跑,还是上邦的女人衬他们心意,傻不拉几的好拿捏……” 一听到上邦,寸头的耳朵立刻敏锐地竖起。 “真稀奇了,这上邦的女人又是怎么个来历啊?”她凑到女人旁边,一边倒酒,一边试探着继续问。 然而下一秒,女人头往边上一歪,整个人呼呼大睡起来。 寸头听着震耳欲聋的鼾声,只好作罢。 她轻手轻脚地站起身,顺手顺了几瓶没开的啤酒塞进安全帽里,往博逸家溜达去。 希望那五条狗晚上千万睡得死一点。 …… 寸头的希望落了半个空。 她赶到车库的时候,五条狗在狗笼里安静地睡着。 但当她尿急起夜的时候,五条狗都目露凶光地看着她。 她脸上讪笑着,踮着脚尖出了门,直奔外面的厕所。 解决完问题,她洗完手,甩着手上的水珠溜达出厕所,夜风里突然飘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她停下脚步,竖起耳朵。 夜半三更,没有男人。 所以这是……什么声音啊? 寸头仔细想了想,不排除本地风土人情产生姬情的可能,于是善解人意地加快了脚步。 然而,这声音顺着风儿一阵阵地传到她耳中,似乎越来越清晰—— “救……” “有人……” 寸头猛地站住,眉头拧成一团。 救什么? 救命吗?! 第173章 她皱紧眉头,开始环顾四周。 月光下的基地静悄悄的,放眼望去,只有北边树林里那栋小别墅还亮着灯。 要去吗? 寸头心中犹豫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贴了过去。 第126章 环中人无踪,后日人寻迹 月光如银纱般笼罩着幽暗的树林,树影婆娑间,唯有海风拂过枝叶的沙沙声。 寸头咽了口唾沫,颤颤巍巍地捡起地上的一节枯树干,借着月光,小心翼翼地朝着林间别墅的方向挪动脚步。 来到别墅前的石阶,她停下脚步,四处观察。 阳台上的落地窗内,厚重的窗帘严丝合缝,唯有边缘透出一线昏黄的灯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暖又诡异。 “有人在吗?”她鼓起勇气,指节轻轻叩响门板。 突然,门锁轻响一声,寸头如受惊的兔子般连退数步,门缝中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女声。 “你......是新来的吗?我好像没见过你。” 当看清门后是一张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脸,而非什么头上长角身后长尾巴的本地人,寸头紧绷的神经顿时松弛下来。 她故作老练地环抱双臂,下巴微扬,深沉地点了点头,“嗯,对。” 门后的声音陡然明亮起来,“那太好了!” 吱呀一声,门扉大开。 一个穿着睡裙的胖女孩站在门口,圆润的脸庞在背景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眼下挂着淡淡的青影,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拜托了,请你一定要帮帮我!”女孩双手合十,脸上露出恳求的表情。 寸头慢慢眯起眼睛。 总觉得……面前这张脸分外眼熟? 凭着多年干情报贩卖的经验,一张夹在新闻报道角落里的模糊的脸,迅速从记忆深处浮上她的脑海—— 顾遥,十八岁,agpc十二主席之一,早年黑环能源寡头顾秦安在外面的第三个私生女,今年大学城法学系大一在读,现暂时处于休学状态。 看来,她这次是遇到反抗军养的大鱼了啊。 见寸头许久不说话,顾遥焦虑地望了一眼外面,确定没有人来,赶紧自报身份,“我叫顾遥,是来自联合城邦的人,她们不由分说把我抓到这里,无论如何都不放我回家!” “我被困在这里好久好久,连家里人现在怎么样了都不知道……求求你,帮帮我!” 她说到最后,嗓音已然哽咽。 突然,她扑上来,紧紧抱住寸头,肩头因为哭泣微微颤抖。 寸头站在原地,毫不挣扎。 顾遥正紧张地等待着寸头的反应,突然感觉到背部被轻轻拍了两下,心中顿时燃起希望—— “抱歉,我就是来看看你有没有事,没有的话,我就先走了。” 顾遥顿时大惊失色,“别走!” 她拽住寸头的衣袖,死不撒手,“我可以给你钱!只要你把我送到联合城邦,你要多少钱我都给!” 寸头无奈地扯着自己的袖子,“这不是钱的问题……” “那你要什么?只要是我给得起的,都不是问题!” 寸头苦笑三声,面露难色, “跟你说实话吧,我就是个小喽啰,为了找我女朋友才混进反抗军的。” “更何况,这地方的情况你也知道,要是帮你逃跑,我不是自寻死路吗?” 顾遥听了她的话,顿时僵在原地,整个人如遭雷击。 她缓缓滑坐在地,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双臂却仍固执地环着寸头的小腿, 看着顾遥脸上绝望的神情,寸头挠了挠头,试图安慰几句。 “想开点吧,别人都住集装箱,你这儿还有别墅住呢,而且这里风景也不错……” “不!” 顾遥突然站起身,眼中迸发出惊人的光芒,宛如溺水者抓住浮木。 “我用这条命保证,只要你能送我回到联合城邦,只要你女朋友还活着,我就一定能帮你找到她。” 寸头心底突然闪过一丝动摇。 其实,反抗军势力再大,也不可能真的为了自己一个小兵帮她找人。 但顾遥就不一样了。 只要自己帮了她,自己就是实打实天大的救命恩人,顾家怎么报答都不为过。 如果这事儿真成了,别说把老李帮她找回来,恐怕她俩下半辈子都不愁吃喝。 但是……寸头还是有些犹豫。 顾遥的情报在圈子里是公认的便宜,只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位高高在上的顾家主席,其实并不受重视。 见寸头脸上犹豫的神情,顾遥一咬牙,决定使出自己的杀手锏。 她悄悄凑到寸头耳边,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如果你愿意帮我,我还能告诉你一件别人不知道的事。” “这件事,以后对你们反抗军一定有大作用。” 耳边的气息刺得耳朵奇痒无比,寸头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将顾遥推开,“女女授受不亲,注意社交距离!” 顾遥被推得踉跄几步,气得原本放低的声音都变了调,“社交距离比人类的未来还重要吗?!” 她话音刚落,下一秒,突然感到肩膀压上半个沉甸甸的身子,寸头笑嘻嘻的脸近在咫尺。 “冷静点,不要冲动嘛,这种事情我们悄悄说,悄悄说。” “……” 一想到还得求眼前这个家伙救自己出去,顾遥只好强忍住心底的一腔怒火。 可恶,就算是在顾家最受冷落的时候,也没有人胆敢这样戏耍自己! 什么反抗军,圣种,和那个异想天开的零启计划也好,这一切真是糟透了。 “……天上那个白色的圆环,”顾遥深吸一口气,重新放低了声音,“是虫族进出的通道。” “阿努特纳斯计划的原执行人,无人区特遣部队前少校,祝吟辰,就是在它的蛊惑下离开蓝星的。” 她话音刚落,四周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仿佛连风也停滞,远处传来的鸟鸣,连同海浪起伏的呼吸都被时间冻住。 “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良久,寸头开口问道,声音不觉严肃了许多。 顾遥犹豫了一下,无意识地绞着睡裙下摆,最终还是低声道:“她离开监狱那天,我就在现场。” 寸头的脊背缓缓绷直,像一张逐渐拉满的弓。 月光穿过树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让人看不清表情。 “怎么样?”顾遥见她起身,急忙拽住她的袖口,“只要你答应帮我,我还能告诉你更多!” 寸头手腕一翻,干脆利落地挣脱了那只手。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淡,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这事儿我得再想想。” 顾遥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僵在原地。 一转眼,寸头已经转身走进树影里,靴底碾过枯枝的声响渐渐远去。 只留下满地斑驳的月光,和身后彷徨的视线。 …… 中午一点半的射击场被烈日烤得发烫,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和汗水混合的气味。 寸头懒散地靠在栏杆上,装作不经意地打了个哈欠。 “老大,”她随手拨弄着弹匣,语气随意得像在聊天气,“她们昨天说的那个上邦人,是什么来头啊?” “顾家三小姐,”博逸熟练地装弹上膛,金属部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agpc挂名主席,首领抓来当谈判筹码的,怎么突然问这个?” “啊,就是昨天在后面听人随口提起。”寸头挠了挠后脑勺,眼睛盯着远处的靶子。 “砰!”博逸突然开枪,子弹正中靶心。 她缓缓转头,冒着烟的枪管有意无意地转向寸头,“说实话。” 寸头缩了缩脖子。 “我昨晚在林子里遇见她了。” 博逸转过头去,继续装弹,“她向你求救了?” 寸头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博逸的表情。 “话说,咱们……打算怎么处置她啊?” 下一秒,对面传来砰地一声,又是一枪。 博逸放下枪,用袖子擦了擦枪管。 “如果首领决定不进城谈判的话,” 她转头看向寸头,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微微透明。 “她就没用了。” “没用的筹码,你说该怎么处理?” 寸头顿时噤若寒蝉,突然觉得烈日炎炎,射击场却冷得可怕。 远处,一只海鸥扑腾着翅膀飞过,发出刺耳的叫声。 气氛一下子安静下来,博逸一言不发地射完几十发子弹,弹壳叮叮当当地落了一地。 寸头叹了口气,重新拿起步枪,心中开始为顾遥的轮回转世祈祷。 然而就在她瞄准靶心的下一秒,旁边突然传来博逸的声音——“你带她走的事,我不会管。” “你愿意帮我?”寸头眼睛一亮,抬起头来,视线从瞄准器上移开。 博逸在胸前抱着手,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 第174章 “是不管,不帮,不阻止。” 寸头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 “这鬼地方四面环海,我连地方都还没弄清,怎么把人带出去啊……” 博逸转身回到休息区的座位上,摘下防毒面罩,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口。 她瞥了眼前面垂头丧气的寸头,突然开口:“其实,顾遥可能有个机会。” “什么机会?”寸头立刻拎着枪凑了过来。 “联合城邦出乱子了。” 博逸嫌弃地一巴掌推开寸头的脸。 “周明的养子前几天死在了火灾里,现在城里的交通管制乱成一团。” 她放下水瓶,意味深长地看了寸头一眼,“因为机会难得,首领已经在考虑进攻了。” 寸头猛地瞪大了眼睛,脑海里飞快地盘算起来。 远处的海浪声忽然变得清晰可闻,她仿佛已经闻到了金钱甜美的味道。 “那顾遥是不是能活下来?”寸头迫不及待地问道。 博逸站起身,拎起桌上沉甸甸的背包,“这得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射击场。 寸头站在原地,看着博逸的背影,手中的枪突然变得沉甸甸的。 她望着前面赌博推搡的人群,耳边不停传来说话声与枪声,心底的思绪如同剪不断的毛球般纷繁。 如果顾遥的情报属实,祝吟辰确实是通过天上的白环离开了蓝星,那么此刻,陈立新必然已经知晓了祝吟辰失踪的消息。 虽然说陈立新对祝吟辰的人品深信不疑,但祝吟辰的真实立场,谁能保证? 寸头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枪身上敲击着,脑海中闪过数个月前与屠一鸿分道扬镳的场景。 微咸的海风掠过她的衣角。寸头仿佛看到了最可怕的结局—— 如果祝吟辰真的背叛了人类阵营,选择与虫族为伍,那天上的白环终将成为虫族入侵的通道。 届时,不仅是联合城邦和反抗军,整个蓝星文明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想到这里,寸头的心突然揪紧,忍不住哀叹一声。 “老李,我们怎么这么命苦啊……” 倘若末日降临,别说仗着顾家的人情吃香喝辣了,她们可能连最后的告别都来不及。 寸头深深吸入一口带着射击场里烟味、酒味,和子弹硝烟气息的空气。 只有反抗军和联合城邦放弃前嫌,重新联合起来,才能阻挡这场悬在所有人头上的末日。 她必须救出顾遥。 只有她,才有可能阻止这场灾难。 第127章 回旋刃,离间计 早上七点半,昨夜刚下过雨。 寸头踩着潮湿的落叶,独自来到树林深处的别墅前,晨光透过树隙,在墙面上投下淡蓝色的光影。 她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跟踪后,轻轻叩响了别墅的门。 门几乎是立刻就开了。 顾遥穿着睡裙站在门口,睡眼惺忪,看见是她后,眼中闪烁着惊喜的光芒。 “你居然回来了!”顾遥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雀跃,连忙让开门内的身位,“快,快进来坐!” 收拾整洁的客厅里,一盏壁灯在楼梯拐角里闪烁着昏黄的光线。 顾遥把主灯打开,整个房间顿时亮堂起来。 她示意寸头坐在沙发上,自己则去倒茶。 寸头四处打量了一番,“你不会刚才还在睡觉吧?” 顾遥端着水走过来,脸上露出尴尬的笑意。 她将水递给寸头,语气里带着试探,“你来找我,是因为想到办法了吗?” 寸头接过水杯,点了点头,语气神秘兮兮,“确实如此。” 顾遥眼底顿时亮堂起来,整个人在沙发上坐得笔直,充满期盼地看着寸头。 “我觉得,你应该把情报告诉反抗军首领。” 寸头突然压低声音,身体微微前倾。 “要是能说服首领进城,你就能光明正大地回去,咱们还能让反抗军和agpc握手言和,一起对抗白环和虫族。” “这可是双赢啊,你回家,世界得救,多划算的事儿。” 她话音刚落,顾遥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刘海投下阴影,遮住了半张脸。 “不可能的。” “怎么会呢,乐观一点嘛!” 只当顾遥是耍上邦人的大小姐脾气,寸头站起身,坐到顾遥旁边,劝道:“其实反抗军也没有你想的那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 顾遥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寸头的眼睛,放低了声音。 “她们,已经不再是人类了。” “怎么——”寸头下意识想反驳,但在意识到顾遥说了什么后,整个人顿时愣住。 “可能……”她喃喃道,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沙发,后背渗出一阵冷汗。 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终于在此时此刻,姗姗来迟。 从c3区被俘虏开始,所有蹊跷的线索,突然串联起来。 反抗军近期在无人区异常勇猛的战斗力,霍大妈难以置信的自愈能力,帐篷里那个女人扭曲嗜血的神情,半月岛上突然能分泌毒液的变得暴躁好斗的女人们…… 这些,都不是普通的变异。 “这段时间,因为袁立自己没擦干净屁股,科技管理局没来得及研究透x109病毒的真面目。” 顾遥叹口气,端起茶几上的水呷了一口。 “从我被困在这里开始,我才知道了那个雌虫究竟在盘算些什么。” 寸头抬起头,疑惑地看着顾遥,“半月岛藏有雌虫?” 顾遥默默点了点头,垂落的目光落在茶几的桌面上。 “你们反抗军所拥护的圣种,实际上就是当初agpc的重大通缉犯,总部大楼纵火案的主犯,阿努特纳斯二号雌虫。” “趁着agpc因为主席被刺事件陷入内乱的时候,在无人知晓的地方,虫族的基因已经在无人区悄然扩散,像病毒一样无声蔓延。” 寸头听到这里,浑身已经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胳膊,确认皮肤依然柔软温热后,突然想起以前偶然搜集到的情报中关于虫母的描述——创生者,统御者,维系者,虫群的大脑,虫巢的核心。 或许是因为劫后余生的恐惧,大脑此刻反而变得冷静下来,寸头突然灵机一动,一个大胆的想法涌上心头—— 既然人类现在打不过虫族,那让蓝星和外星的两个虫母互相掐架如何呢? 想到这里,寸头猛地站起身,开始在客厅里来回走动。 她的脚步又快又急,脸上的神情若有所思。 客厅里短暂地安静下来,顾遥看着寸头焦躁不安的样子,以为她放弃了那个主意,内心顿时安定了不少。 她坐在沙发上,双手捧着杯子,里面的水已经凉了,但她还是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手指在杯沿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 寸头的大脑快速运转,努力回忆着所有相关的信息。 能说服雌虫从老巢里出来,主动攻打白环的……到底有什么? 无数线索在脑海里飞速闪过,突然,一个关键的场景在她眼前闪过—— 寸头一拍脑袋,惊喜地大喊一声,“我想到了!” 顾遥连忙放下茶杯,杯底与茶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什么?你有别的办法了?” “不!” 寸头大步流星地走到顾遥面前,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腕,眼神坚定地与其对视。 “计划照旧,你只需要告诉首领你知道的情报就行!” 顾遥犹豫地偏过眼神,“但她们现在是虫族……” 寸头突然松开手,右手重重拍在自己胸口,发出一声闷响。 “放心,窝里反这种事情我最在行了!” 她得意地晃了晃手指。 “按照这里的规矩,等过了几天,她们会带我去找圣种做洗礼,到时候我就把祝吟辰被抓走的事情告诉圣种。” 顾遥的眼神变得迷茫起来,似乎是搞不清楚这两件事之间的关联,但寸头此时洋洋得意,胸有成竹。 她已经记起来了。 很久之前,在a2区的地下台球厅,她和祝吟辰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面,就是因为前老板帮助科技管理局拍卖走私雌虫的事情。 无论祝吟辰是不是真的像agpc向公众透露的那样,是雌虫纵火杀人的共犯,但这一切都在说明一件事——她们之间,一定关系匪浅。 “相信我,” 寸头站在原地叉着腰,冲顾遥眨了眨眼,脸上写满了自信。 “这个计划绝对能成!” 看着寸头脸上难以抑制的笑容,顾遥终于反应了过来。 她的声音突然轻了下来,眼睛微微睁大,带着几分迟疑和震惊。 “你该不会……是想拿祝吟辰失踪的事情骗雌虫打进城吧?” 寸头此时已经舒舒服服地坐回了沙发上,见顾遥已经反应过来,忍不住惊喜地睁大了眼睛,“没想到你看起来光明磊落的,居然很懂我嘛!” 第175章 “……” 顾遥尴尬地咳嗽两声。 虽然眼前这家伙浑身透露着下邦人的流氓气息,而且看起来就很不靠谱,但事到如今,除了她口中说的离间计,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思考了一会儿,顾遥点了点头。 “好吧,就照你说的做。” …… 晚上八点,夜色将万物浸成一片迷离的海蓝,月光洒在漆黑的海面上,碎成无数银亮的波纹。 潮湿的海风裹挟着咸腥味拂过沙滩,椰树林在夜色中沙沙作响,营地的灯火在远处明灭,寸头在食堂吃过晚饭,慢悠悠地来到博逸的家门口。 外面的铁皮门半敞着,车库里弥漫着机油和金属的气味,明亮的白炽灯下,博逸正背着身修理一辆送过来的摩托车。 “老大,您这是要把车库开成4s店啊。”寸头倚靠着门框,饶有兴致地看着博逸的动作。 博逸头也不抬,手上的动作没停,“副业而已。” 她拧紧最后一颗螺丝,直起身来,摘掉沾满机油的手套,抹了把额头的汗,“找我什么事?” 仗着博逸在场,寸头在五条杜宾犬集体的凝视下悍然走进车库。 她踢开地上的空机油罐,一屁股坐在塑料凳上,“我想提前见圣种。” 当啷一声,桌子上的扳手突然掉在地上。 博逸慢慢转过身,眯起琥珀色的眼睛打量寸头,“怎么,找到法子了?” 寸头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 “行。”博逸弯腰捡起扳手,随手扔进工具箱,“明天带你去。” 她话音刚落,寸头身子一歪,整个人差点从塑料凳上摔了下去。 她手忙脚乱地稳定好坐姿,眼睛瞪得溜圆,“这么快?!” 博逸背对着寸头,开始卸下摩托车的第二只轮胎,“你要是来早点的话,我今晚就可以带你去。” 寸头连忙摆摆手,“不了不了,晚饭要紧。” 总而言之,第一步是达成了。 她长舒了一口气,百无聊赖地看着自顾自鼓捣轮胎的博逸。 “话说,”她无聊地用手指敲着塑料凳边缘,“你接受过圣种洗礼吗?” 博逸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继续拧紧轮胎螺丝。 “啊?为什么不去?”寸头好奇地追问。 博逸放下扳手,沉默了几秒。 “小孩子不要打听这些。” 寸头悄悄翻了个白眼,不说话了。 她从塑料凳上跳下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我去食堂和她们整点烧烤。” “站住。”博逸突然开口,“洗礼前十个小时禁食。” 寸头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应道,“行,那喝水总行吧? 博逸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寸头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酒水也是水嘛。 空旷的车库内,博逸站在原地,目送寸头离开。 “天真。”她低声呢喃。 这家伙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什么。 第128章 半月再寻迹,将往觅旧影 深夜,半月湾。 夜晚的海洋如照不进光线的黑洞一般,迷离的月光在浪尖上镀上一层碎银,很快就被翻涌的暗流吞噬。 平静的水面下仿佛蛰伏着什么庞然大物,偶尔有阴影掠过,搅动出几圈无声的漩涡,又迅速隐没。 码头栅栏的铁锈味混着咸腥的海风灌进寸头的鼻腔,她打了个喷嚏,忍不住裹紧身上的外套。 早知道这鬼地方居然这么冷清,她就让博逸多陪她呆一会儿了,两个人聊几句话壮壮胆也好啊。 一想到等会要做的事,她不自觉地绷紧了肩胛,在心里默念:“没事的,没事的,就几句话,说完就走,说完就走……” 反正雌虫又不是雷电法王,总不可能给她上一套铁骨铮铮的测谎仪吧? 十分钟后,海的对面传来木桨划破水面的声响,一艘小木船自黑暗中缓缓出现。 船身的木头看起来有些腐朽,像是被海水浸泡了很久很久,底部覆盖着一些滑腻的绿藻。 船头坐着两个老女人,身上几乎不着寸缕,只在腰间用草绳系着几片棕榈叶,脸上和全身各处的皮肤上涂着暗红色的图腾,远远看去如同原始部落的萨满。 当乌云飘离月亮时,月光照亮她们的容貌——脸颊凹陷,头顶垂着几缕稀稀拉拉的头发,眼白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灰色,嘴唇却涂得猩红,仿佛刚刚啜饮过什么活物的鲜血似的。 寸头吓了一大跳,脚下本能起了逃跑的冲动,好在抑制住了,只是害怕地别开视线。 船靠岸了,两个老女人悄无声息地踏上码头。 她们赤脚踩在潮湿的木板上,一左一右钳住寸头的手臂,架着她往船上走去。 感到老女人的指尖冰凉,寸头半途中想挣,却发现自己的肌肉莫名发僵,只能任由她们拖着自己走。 三人都上了船,一个女人带着寸头进船舱去,另一个女人留在外面,开始划船。 船身随着海浪缓慢起伏,船底时不时传来吱吱呀呀的声响,像一具漂浮的棺材。 舱内比外面更暗,只有一盏油灯悬在顶上。 海风在外面尖啸,如同某种庞然大物的低吼,海浪接连拍在船身上,发出阵阵回响,仿佛海底有什么东西,正跟着船一同前行。 寸头蜷缩在船舱的角落,死死咬着牙,指甲掐着大腿肉,却还是控制不住身体冷得一阵阵颤抖。 忽然,一只枯瘦的手搭上她的肩膀,她吓得一激灵,身旁的老女人突然将她揽入怀中。 女人嶙峋的肋骨硌得她的脸生疼,她甚至能感觉到女人两片干瘪的嘴皮贴着自己的耳廓,吐出带着咸腥味的低语…… 那不是人类的语言,音节扭曲破碎,却带着诡异的韵律,像潮汐,又像某种远古的摇篮曲。 寸头被熏得发呕,本能地想要挣扎出来,却发现自己的肌肉正变得一点点松弛下来。 老女人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钻入耳膜,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襁褓时期,躺在母亲摇晃的臂弯里,听着那些听不懂却令人安心的呢喃。 四周的黑暗渐渐变得柔软,海风的咆哮也化作遥远的回声。 在这不可思议的咒语中,她慢慢闭上了眼睛,意识坠入迷离的梦乡。 …… 当寸头重新睁开眼睛时,身边的景象已经变了一番模样。 一个气氛诡异的、巨大的游乐场入口处。 整座游乐场似乎是被设计成冰山的形状,对面的通道两边的墙壁表面覆盖着某种仿冰的材质,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而她的面前,是两扇半敞开的铁铸大门。 门扉的两侧竖立着两座铜像,形状像是正在高声歌唱的海妖,上面生锈的四只眼睛仿佛在死死地盯着她,黑洞洞的通道如大张的血口般看着她。 发怵的寒意从脚指头蔓延到头皮,寸头的哈欠突然哽在了喉咙里,她下意识绷紧了下颌,硬生生把残余的困意咽了回去。 看见两个老女人已经穿过了大门,往游乐场深处走去,寸头急忙紧跟上几步,走在两个女人身后。 进入通道后的一路上,仿佛做梦一般的场景接二连三地出现——空旷无人的餐厅,离奇故障的电梯井,狭长幽暗的走廊……还有蜿蜒向下的、如噩梦般无穷尽的逃生通道。 这里,真的有出路吗?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寸头机械地迈着步子,一步接一步地往下走。 她的呼吸越来越重,精神越来越疲累,汗水淌过脖颈和背脊,一寸寸浸透了衣服,紧黏在皮肤上,台阶似乎没有尽头,只有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像一根绳索吊着她的脖子,拽着她不断往下坠落。 无边的黑暗、潮湿闷热的空气、永远走不完的台阶……这无法逃离的一切,组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天坑。 还有,多久…… “我们到了,孩子。” 含糊不清的低语像一记闷雷,将寸头从浑噩中惊醒。 她猛地抬起头,涣散的瞳孔剧烈收缩,耳鸣的嗡嗡音突然明晰,这才发现自己的喘息声大得吓人。 身上难受的感觉也紧接着传来,她低头一看,自己活像落了水一般,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被染成深色的布料紧巴巴地贴在身上,连发梢都在往下滴水。 两个老妇人上前来,将她围住,二十只枯瘦的手指剥虾壳般飞快地脱去她的衣服。 寸头此时累得要死,更是热得浑身脱力,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感到羞耻,只好任由她们摆布。 昏昏沉沉的意识中,她隐约感觉自己似乎融化成了一团软趴趴、滑溜溜的东西。 当最后一件衣物落地时,两个老妇人一左一右架住寸头,拉着她往前走。 寸头低低地垂着头,嘴里喘着粗气,像具提线木偶般被拖着向前,赤裸的脚掌蹭过潮湿的地面。 第176章 …… 逃生通道尽头的铁门被两个女人用胳膊肘合力推开,水底迷离的光晕笼罩在三人身上。 感到眼前晃过一片光影,寸头有气无力地抬起眼帘,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看见,前所未见的景象。 门扉之外,是分离海洋的格子间。 一个个错落有致的巨型玻璃缸,被切割、盛放在这座与世隔绝的牢笼中,表面绿藻斑驳的玻璃困住鱼骨游离的尸骸,无数海草紧紧地缠裹住它们,如同气球摇曳在风中一般,在青绿的水流中静静地浮沉飘荡。 色彩斑斓的菌丝如同活物般在玻璃缸之间疯狂生长,覆盖住缸体的表面,穿透了层层玻璃间的缝隙,像寄生虫般钻入鱼骨的空腔之中,将整个水族馆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神经网络。 地面铺满血红的花蕊,灰黑色的孢子从呼吸的蕊心轻轻喷出,飘散在空气中,如同火灾后满天飘洒的灰烬。 一股雨林植物的腥气混合着海水潮湿的咸味窜入鼻腔,寸头低下头干呕起来,感到身体里的内脏在疯狂抽搐,胃袋翻搅,肠子绞紧,连大脑皮层都传来灼烧般的刺痛…… 更可怕的是,她居然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活生生的血肉正对眼前的混沌产生一种病态的渴望,每一颗内脏都在颤栗,活像是要挣脱这具皮囊,扑向这片混沌的世界一般。 第一次,她对这具身体里绽放的欲望感到恐惧。 她坚持了几秒,还是吐了。 两个老女人又围了过来,四只手巨钳般死死地架住她的臂膀,不顾这具颤抖不止的躯体,坚定不移地拖着这个无辜的灵魂,往水族馆的深处走去。 …… 当寸头重新跪倒在地时,全身已经爬满了黏稠的液体。 她微张着嘴,喉咙火辣辣地疼,空荡荡的胃像是翻过来一遍似的,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 模糊的视线中,一只枯瘦的手递到寸头面前,掌心托着一团晶莹剔透的、蠕动的物体。 那是什么……? 她深呼吸一口气,用力眨掉眼中的泪水,终于看清——那是一只活体大脑。 表面的纹路如肥肠堆垒般蜿蜒盘旋,薄皮的内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外面裹着一团晶莹剔透的粘液。 她茫然地看着,突然看到脑子表面裂开一道缝隙,里面张开几只明晃晃的牙齿。 仿佛扎在她的身上似的,一瞬间,极致的恐惧冲击她混沌的意识,她猛地清醒过来——这是虫子! 这是那些x109病毒感染者所遗留的,会拟态人类器官的虫子!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所谓的洗礼仪式,和那些异变的本质。 生物最原始的本能动作——吃。 自然界最原始的法则在此处显现,吃下什么,得到什么。 生命的循环,始终遵循着吃与被吃的法则,溪流中的浮游生物,土壤中的微生物,和陆地上的动植物,都在永不停歇地进行着摄食与分解的轮回。 当来自星际之外的「虫母」第一次接触到这片荒芜的土地时,一种全新的生态关系就此建立。 虫群以惊人的繁殖速度蔓延,它们的分泌物渗入土壤,改变着地表物质的分子结构,与此同时,这片土地中的矿物质、微生物也反过来影响着虫群的进化方向……两者在相互改造的过程中逐渐融为一体。 如今,以半月岛为核心,这片海域已经完全蜕变为一个庞大的虫巢生态系统。 无论是地上地下的土壤和海水,漂浮的内脏和植株,还是空气中飘散的孢子,都已成为虫群意识——「她」的一部分。 此时此刻,此处即是虫巢。 她们容身之地,即是「她」的腹脏之中。 “……她们,她……” 冲击灵魂的恐惧之余,寸头眼神迷茫,整个人呆呆地愣在原地,口中发出些口齿不清的喃喃自语。 只有她肉质紧致的大脑开始尖叫,拼命地操纵起全身的肌肉—— 绝不能……变成虫族! 她突然大叫一声,一巴掌呼开了老女人手中的虫子。 虫子被扇飞到地上,软软的身子弹跳了几下,随即发出尖利的哭叫声。 两个老女人吓了一大跳,诚惶诚恐地跪伏在地上,朝地上的虫子作揖。 寸头拼尽全力站起身,想趁机往回跑,两个老女人立刻察觉了她的想法,急忙爬起来一拥而上,将寸头死死按倒在地上。 一股奇异的香气灌入鼻腔,寸头的脸与地上的花蕊挤在一起,她开始声嘶力竭地哭喊,“放开我!放开我!!” 或许是孢子的作用,她眼前开始出现幻觉…… 记忆里的老李,突然变成无数细胞堆砌组成的、一团黏黏糊糊的混沌之物。 在那个晴朗的下午,两只眼睛与一张嘴唇堆在她身前巨大的肉块上,艰难地连成扭曲的弧度,二十六颗牙齿摇摇欲坠地悬在半空,吐出几个轻飘飘的字—— “其实,我还是想去做执行官。” “不要!!!”她哭着大喊一声。 两个女人手忙脚乱地扯下身上的草绳,死死地绑住寸头,其中一个赶紧去捡起地上的虫子,急急地往寸头的嘴里塞。 然而此时,寸头的嘴巴里全是口水,她像搁浅的鱼一般拼命挣扎,年轻的身体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将地上的花蕊和菌丝糟蹋得一片狼藉。 两个老女人脸上淌着汗,逐渐败下阵来。 半个小时后,她们气喘吁吁地停住了动作,一个瘫倒在地上,另一个站着,手里还抓着虫子,四只眼睛萎靡不振地看着地上还生龙活虎的女孩。 四周渐渐变得安静下来。 无尽的沉默中,老女人手里的虫子突然恶狠狠地咬了老女人一口,老女人吃痛叫了一声,虫子随即便不见了踪影。 老女人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手心,上面有两个血洞,它们很快开始愈合。 知道没了办法,老女人随即看向同伴。 同伴无奈地冲着她摇了摇头,跪在地上开始做祈祷。 被圣种拒绝的生灵,必将迎来属于她的判罚。 老女人慢慢地跪倒在地上。 空旷的地下水族馆,回荡起一声沉重的叹息。 第129章 欲惩叛徒,友人忽至 上午九点半,半月岛反抗军营地。 灼热的阳光炙烤着沙滩,蒸腾的热浪让远处的海岸线微微扭曲。 此时此刻,几乎这片岛上所有的反抗军成员都聚集在海边。 海风裹挟着咸腥味扑面而来,她们整齐地列队站立,目光都聚焦在地上被粗麻绳捆住手脚的寸头身上。 人群的最前方,五名全副武装的保镖簇拥着她们的的首领。 她身材瘦小却格外孔武有力,仅一米五六的身躯上布满深浅不一的伤疤,高耸的眉骨下,一双黄褐色的眼睛锐利如鹰隼,深褐色的皮肤泛着油光,一头花白的头发编成一条粗犷的麻花辫,垂在背后。 比起一个矮个子女人掌控着如此多军队的事实,更令人感到不寒而栗的是她的身后——一条粗壮的骨尾,正不耐烦甩动着,末端的骨针在阳光下闪着锋利的寒光。 “反抗军不会接纳软弱的士兵!” 首领沙哑的声音不大,却在海浪声中传到每个人心底。 “这个废物,在洗礼仪式上居然当众逃跑,无视军中的纪律,更无视圣种慷慨的赠与,连送下去当养分的资格都没有!” 骨尾猛地抽在沙地上,溅起一片沙尘,首领的视线突然转向人群后方,“还有agpc的那个走狗,把她们两个都给我沉了!” 人群骚动,几名反抗军粗暴地将顾遥拖到了首领的面前。 众目睽睽之下,顾遥的双手被粗麻绳反绑在背后,她的肩膀剧烈颤抖着,面色因恐惧而扭曲,泪水混着鼻涕流下,但始终死死咬着下唇没出声。 不远处,寸头一动不动地躺在沙滩上,双眼空洞,干裂的嘴唇微张,像一具被抽走灵魂的躯壳。 博逸站在人群的边缘,双臂抱在胸前,不发一言。 她静静地望着地上的寸头,琥珀色的眼睛透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首领一声令下,两名保镖立刻一拥而上。 她们常年在海上作业,手掌粗糙厚实,各自用一只手就拽起了地上的寸头和顾遥,拖着她们走向翻涌的海浪。 然而,拖到一半的时候,原本乖乖束手就擒的顾遥突然开始拼命地挣扎起来。 强烈的求生欲使得她在海水里拼命翻滚,她来回扭动身躯,双腿在浑浊的海水中疯狂踢蹬,溅起大片大片的水花。 “你们这些疯子!畜生!” “虫子一样肮脏的贱民,当初agpc就不该放你们活着……” 带着哭腔的叫骂声穿透海风,远远地传到岸上人们的耳朵里。 另一边,寸头任由女人们拖拽着自己,眼神涣散,毫不挣扎,像具在海上漂浮的尸体一般。 见状,反抗军里又跑过来几个女人,她们干脆七手八脚地抬起哭叫的顾遥,往海水深处走去。 第177章 寸头则已经被抬到了前面很深的地方。 抬着她的两个保镖交换了个眼神,慢慢地松开手,试图让寸头沉海溺死—— 就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远处的海平线上突然浮现出一个模糊的黑影。 这造访过于突然,岸上的反抗军们都不约而同地绷紧了身体,手指悄悄搭上腰间的枪支。 那是一艘小型的海上潜艇,正以飞快的速度向海岸这边靠近。 首领微微眯起那双黄褐色的眼睛,骨尾在身后缓缓摆动。 没有她的指令,反抗军们不敢动弹,整个海滩陷入诡异的寂静,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声响。 五分钟后,浑身湿透的女人们陆续回到岸上。 “任务完成。”为首的抹了把脸上的海水,向首领敬礼。 首领微微颔首,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对面的海面。 潜艇终于靠岸了。 沙滩上的气氛瞬间凝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反抗军们握紧了手中的武器,严阵以待,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睛紧盯着缓缓打开的舱门—— 舷梯从舱体一侧伸出,重重砸在沙滩上,一个年轻女孩率先走下了舷梯。 她身着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装,高马尾在风中微微晃动,步伐轻快而有力,身后跟着七八个高矮胖瘦看似文员的女人,她们年龄约莫三四十岁,几乎都戴着眼镜,神情看起来分外松弛。 看清来者是何人的瞬间,博逸的瞳孔微微张大。 女孩环视四周,面对码头上一众虎视眈眈的反抗军,脸上的微笑镇定自若,眼神里毫无一丝畏惧。 很快,她的视线锁定人群的首领——那位看起来身经百战的黑肤女人。 “您好。” 众目睽睽之下,她在距离首领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微笑着伸出手。 “我是三河区特別派遣的合作事务代表,陈立新。” 首领眯起那双黄褐色的眼睛,沉默地审视着眼前的女孩。 海风卷起陈立新的马尾,前额的发丝掠过她英气的眉梢,她身板笔挺,伸出的手稳稳悬在半空。 沉默的气氛中,海滩上的气氛逐渐凝固。 周围反抗军们的手指始终紧扣在腰间扳机上,蓄势待发,空气里弥漫着紧绷的敌意。 终于,首领沉着脸缓缓抬起手,粗粝的掌心重重握住陈立新的手。 然而下一秒,陈立新的五指骤然收紧,牢牢抓住她的手掌! 首领的瞳孔猛地一缩,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带着几分暴怒看向面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 陈立新依旧微笑,声音清晰而沉稳。 “我谨代表三河区,诚挚期待能与贵方建立长期稳定的战略合作伙伴关系,携手应对agpc的威胁,共同致力于联合城邦的和平重建与秩序革新。” 她的语调平和,却字字有力,手上的力道丝毫未减。 “除了此前承诺的合作条件外,这是我们额外准备的见面礼。” 陈立新说完,从容地松开手,侧身向后望去。 她抬手打了个手势,远处的潜艇舱门缓缓打开。 不一会儿,三个健硕的大婶抬着奄奄一息的二人走上码头。 寸头被两人一左一右扶着,身体软绵绵地垂着,毫无生气。 顾遥则被另一个人抱在怀中,她死死攥着对方的衣领,剧烈地咳嗽着,咳出的海水打湿了大婶衣衫的前襟。 陈立新转回目光,迎上首领那双如母狮般锐利沉着的目光。 “就在刚刚,我们在前来此处的航程中,意外发现了贵方的两位士兵。” “我们这趟随行还带了几位技术人员,希望能协助贵方完善岛上的警戒系统和医疗保障体系,愿我们的合作能够长久稳固。” 话音落下,她不再多言,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 她身后的几个女人同样沉默,目光沉稳地扫视着四周的反抗军成员。 海滩上,海风卷着咸腥的气息拂过,紧绷的气氛几乎凝成冰块。 首领盯着陈立新,目光如刀般一寸寸刮过她的面容。 良久,她突然咧嘴一笑,黄金打造的犬齿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刺目的光。 "小丫头,挺会来事儿啊。" 陈立新原本直视着她的目光微微一敛,随即主动低下头,垂下视线,语气谦和而恭敬。 “您过奖了,我们只是希望能为贵方尽一份力,毕竟未来的合作,还需要仰仗您的支持。” 首领哈哈一笑,豪迈地一挥手,声如洪钟:“好!这见面礼,我收下了!” 她转向人群,在众目睽睽之下高声下令:“博逸,把人带回去!” 博逸立即带着几名下属出列。 她步伐稳健地走向前,在与陈立新擦肩而过的瞬间,余光扫了一眼后者的侧脸。 尽管对方谦逊地低下了视线,但那挺直的背脊却透着一股少年气的从容。 博逸的视线只停留了一瞬,便不动声色地快步越过。 她指挥几个下属,将寸头和对着她又打又骂的顾遥强行带回了反抗军的队伍里。 当寸头和顾遥被带离后,陈立新重新抬起头,目光看向面前的首领。 “其实,这批见面礼只是开胃菜,三河区真正的礼物,是一批最新研发的高科技军火。” 此言一出,反抗军顿时骚动起来,女人们面面相觑,眼中既有怀疑又有期待。 陈立新再次转身,向潜艇方向打了个手势。 船上的工作人员立即开始往岸上搬运军火,只见一箱箱锃亮的新型枪械、便携式能量护盾发生器、高精度狙击步枪……等前所未见的装备,陆续被抬上码头。 人群中接连响起低低的惊叹。 “这居然是最新型的脉冲步枪?” “三河区居然舍得把这种好东西给我们?” “呵,那些科技分子又想玩什么把戏……” 议论声中,反抗军成员们对三河区的评价褒贬不一。 这个由上个世纪各国流浪在外的女性们所组成的科技社区,长久以来在以低调行事和排斥外来为名,但最近却突然在无人区公开发声,要参与推翻agpc的行动。 然而,由于三河区内部高层实际上与上邦高层势力联系颇深,因此在重建联合城邦这件事上始终保持着温和改良派的立场,这让这些出身下邦甚至无人区的反抗军战士们心存芥蒂。 气氛逐渐变得微妙之际,人群后方的博逸突然低咳一声。 原本窃窃私语的反抗军众人立刻噤声,只沉默地注视着海滩上的军火搬运工作。 当第五十箱军火被稳稳放置在岸上时,陈立新重新转向首领。 首领意味深长地看着面前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女孩,眼神中透露出一丝饶有兴味的探究。 “三河区愿与贵方携手,共谋发展。”陈立新继续道,“这批装备只是开始,我们期待能在更多领域展开合作。” 首领眯着眼睛微微点头,眼底的情绪看起来隐晦不清。 “你们可以在这里暂住一段时间。” 即使没能得到肯定的回复,陈立新面色不改,态度体面,“感谢您的信任。” 话音落下,首领不再多言,带着贴身保镖先行离去。 反抗军成员们立刻行动起来,开始有条不紊地搬运军火,而陈立新和身后的团队也主动上前协助。 海滩上,双方的人手沉默地协作着,海风卷着咸湿的气息拂过,紧绷的气氛终于稍稍缓和。 忙碌的人群间,博逸走上前来,语气复杂,“没想到你会来这里。” 陈立新抬起头,目光掠过博逸的脸,却只字不提寸头的事。 她摘下手套,嘴角微扬,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不知道能不能麻烦你帮忙安排一下住处?” 博逸眉头微蹙,下意识想要拒绝:“这事不归我管——” “啊,对了!” 陈立新突然打断她的话,像是刚想起什么似的,脸上的神情看起来活泼泼的。 “你上次托我转交给奕川的戒指,我好像忘记带给她了,真是不好意思,只能等下次回三河区再说了。” 博逸的身体瞬间僵住。 下一秒,她猛地揪住陈立新的衣领,将她一把拉近,咬牙切齿地低声道:“你敢耍我?” 陈立新依然保持着微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 “别急嘛,等我回去了,还有补救的机会。” 突然,她的语气一转,脸色突然阴沉下来,低沉的语气里徒然带出几丝嘲讽的意味—— “不过话说回来,倒也确实,既然承担不起责任,当初就别随便许下承诺啊。” 博逸瞳孔猛地收缩,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 她知道陈立新话里有话——看起来是在为没送到戒指的事自责,实际上是在暗讽她既没能保护好寸头,又没勇气亲自进城把戒指送到奕川手上。 第178章 可恶……这狗崽子,她懂什么! 周围的搬运声渐渐停了下来,察觉到这边异常的气氛,路过的人纷纷投来疑惑的目光。 陈立新面上不动声色地恢复了微笑。 “海上颠簸得厉害,我心情不太好。”她轻描淡写地说,“晚上想和老朋友聊聊天,麻烦你安排一下了。” 博逸的拳头攥紧又松开,最终只能铁青着脸点点头。 她迅速转身离去,背影里带着怒气,陈立新站在原地,静静地目送她离开。 第130章 金笼宫中藏,陌客携她归 华丽的宫殿内,十二根镀金立柱支撑着高耸的穹顶,立柱表面雕刻着繁复的金色纹路,天光透过墙壁高处的琉璃壁画,在光滑的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熏香,穹顶垂下一柱水晶灯,无数宝石反射的光线熠熠生辉,将整座大殿照亮得如同白昼。 大殿的中央,坐落着一座巨大的金笼,在水晶灯的照耀下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笼中的阿努再次醒来。 伊塔疲惫地睁开眼睛,身体被铁索吊在半空中,朦胧的视线中央,一抹浓烈的红刹那将心底烫出一个空洞。 她下意识偏开了视线,不愿去看。 只因为她心底清楚,宫殿之上坐着的,是沙中之国的统治者——不死的伊南娜。 伊塔重新扫视了一圈周围,还是老样子,笼内地面铺着深红色的丝绒,笼门处挂着沉重的锁链,锁链环环相扣,四角固定着镣铐。 而笼子外面,是一圈跪坐在地的阿利都。 他们都有着柔美的面容,姿态恭敬而温顺,一双双淡金色的眼睛,用充满渴望和仰慕的眼神注视着她。 他们中有的微微前倾身体,有的轻轻扇动翅膀,还有的依靠在笼子上低声倾诉爱意……但都因为一笼之隔,无法直接触碰到笼中的阿努。 伊塔只是冷淡地扫了他们一眼,随即闭上眼睛,低下头不再理会。 她的银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半边脸庞,只有腰间的镣铐随着她身体的摆动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王座之上,突然传来伊南娜揶揄的声音——“你醒得越来越晚了,我的小先知。” 笼中的伊塔连眼睛都没睁开,银白色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被你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这么久,我早就分不清昼夜了。” 伊南娜单手支着下巴,微眯起一双赤金的眼眸,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高高在上地俯视着笼中的阿努。 “我原以为,聪慧如你,埃勒伽什的先知,安提最亲密的谋士,本该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伊塔沉默不语。 宫殿陷入短暂的寂静。 王座上的阿努萨缓缓起身,走向大殿中央的金笼,周围的阿利都们纷纷诚惶诚恐地让开了位置。 伊南娜不紧不慢地绕着金笼踱步,铠甲上金色的暗纹在灯光下忽明忽暗。 “不,我说错了。” 她停在伊塔的面前,指尖划过冰冷的笼栏。 “现在,你该是我的先知才对。” 伊塔沉默了两秒,终于睁开了眼睛。 雪色的眸子直视着伊南娜,眼底透出冰山般的坚定,“我只属于安提。” 伊南娜意味深长地笑了,红瞳中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 或许是连日来的折磨终于到了临界点,伊塔突然直截了当地开口,语气里带上一丝罕见的烦躁,“你能把这些阿利都赶出去吗?” 闻言,伊南娜回头望了一眼身后老老实实敛声的阿利都们,故作惊讶地挑眉。 “奇怪,你的善意曾似在接纳他们,如今却如此轻蔑地拒绝……” 话音未落,伊塔突然开口打断了她,声音里带着怒意,“你少给我来这套。” “你不过是想用这种手段诱惑我另立门户,背叛安提和埃勒伽什。” 她冷冷瞥向笼外,目光如刀锋般刮过四周的阿利都,最前排的阿利都不知所措地往后退了半步。 那些原本充满爱慕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有人失落地垂下翅膀,有人惶恐地攥紧了衣角。 “滚出去。” 伊塔冷冷地吐出三个字,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她话音刚落,阿利都们惊慌失措地看向伊南娜,羽毛不安地抖动着,却不敢擅自离开。 就在这僵持的瞬间,伊塔正要继续开口驱赶,笼中的铁索突然一松,伴随着一阵金属的刺耳摩擦声,束缚着她身体四肢的锁链骤然松开。 她猝不及防地从半空中坠落,因手腕仍被镣铐锁住,重心不稳,遂有些狼狈地跌倒在地。 银白的长发如瀑布般散落,遮住了她大半个身子,还没等她挣扎起身,一只有力的手突然穿过金笼的栏杆,捏住她的下巴。 一道宽大的黑影笼罩住视线,伊南娜单膝下跪在笼前,赤金色的眼眸在昏暗的阴影下熠熠生辉。 她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笼栏上,手背抵着额头,与伊塔近在咫尺,四目相对——两人之间仅隔着她那只宽大的手掌。 “难道……”伊南娜的嘴角愉悦地上扬,呼吸几乎要拂过伊塔的脸颊。 “是你那人类的心,轻蔑了阿努的求爱之道?” 伊塔临危不乱,冷冷地注视着伊南娜,声音如冰刃般锋利,“你知道这不重要。” “无论你用什么手段,都不可能让我背叛安提。” 正如她所说,被困在这里的这些天以来,她忠心的意志始终坚定如铁,没有丝毫动摇。 伊南娜嘴角微扬,她张开手掌,轻轻抚上伊塔的脸颊。 在敏锐地观察到后者眼底流露出的不适后,她微微眯起赤金色的眼眸。 “果然如此。”她的声音低沉而慵懒,带着几分了如指掌的意味。 突然,伊南娜松开手,俯身凑近,红发垂落在伊塔的肩头。 “其实,我早已察觉。” 她的气息轻轻拂过伊塔的耳畔,“除了安提,你拒绝所有其余的触碰。” “仿佛亲密与欢愉,是烙向灵魂的刑具。” 伊塔的瞳孔微微一缩,随即恢复了平静。 她沉默片刻,缓缓开口。 “生而为人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母亲这个角色,我不想,也不敢去承担。” 听见这话,伊南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兴致更浓。 “若你加冕为主,便可率潮水般的虫群,开疆扩土,征战四方,何必自卑至此?” 伊塔垂下头颅,低垂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你不懂……不一样的。” “在那个地方,孩子属于社会,而母亲是文明俘虏的柴鑫。” “那种罪过,我不会再去参与。” 她的声音一寸寸低了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悲伤。 一时间,金笼内外陷入长久的沉默。 突然,伊塔感到身前笼罩的阴影徒然消失。 伊南娜忽然站起身,烈焰般的长发在身后划出一道弧线,“都退下。” 阿利都们乖顺地离去了。 见四周终于恢复了平静,伊塔扶着金栏慢慢站起身。 伊南娜原本侧身而立,见她起身,便转过身来正对着她。 没有任何解释,伊南娜一把拽过束缚伊塔手腕的铁索,锁扣应声而开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伊塔心头一震,某种复杂的情绪在胸中翻涌——她竟从伊南娜低垂的眼睫间,捕捉到一丝近乎温柔的神色。 伊南娜竟会有这般同情心? 真是让虫大开眼界。 “为什么?”伊塔揉着发红的手腕,声音里带着迟疑。 将锁链随手一丢,伊南娜抬起头,含笑的眼睛与伊塔对视。 “光明,自当庇佑她的臣民。” “以我的血向你起誓,此后,阿利都的羽翼绝不可掠过你的影子。” 伊塔看着伊南娜,有些愣了一下。 下一秒,不容挣脱的怀抱隔着笼栏将她揽入怀中。 视线被淹没在发丛中,沙漠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的耳畔随即传来低语—— “但你的眼睛,要永远为我窥见未来。” …… 夜晚,陈立新如约赶来。 博逸和她约定的地点,是一座废弃的铁皮车库。 外面的风很大,薄薄的铁皮墙壁时不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室内白炽灯的冷光直射下来,照亮了这个不足二十平米的狭小空间,水泥地面泛着青灰色的光,墙角堆着几个还没拆封的纸箱。 陈立新拍了拍拉开卷帘门时手上沾的灰尘,一抬头,看见寸头盘腿坐在一张单人床上,身上套着件宽大的格子睡衣。 她低着头,赤着的双脚悬在床沿外,低声数着脚趾的数量。 “……八十,八十一,八十二……” 寸头的声音很轻,却在这个安静的车库里格外清晰。 房间的另一边,顾遥坐在靠墙的折叠桌旁,手肘撑在桌上,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指。 第179章 一看到陈立新进来,她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嘴巴下意识地微张了下,最终还是尴尬地别过了脸。 陈立新走到床边坐下。 她看着寸头毫无反应的侧脸,后者的眼神空洞得可怕,嘴里一声声地数着数,像是完全没注意到身边多了个人。 陈立新叹了口气,转头望向门口,博逸正抱着手靠在门框上。 “你害的?”她直接开口问。 “不是。” “那是谁害的?” “圣种。” 陈立新不说话了,神情愧疚地看向床上的寸头。 “明明好端端的,她怎么会突然去见阿图特呢。”她低声喃喃道。 博逸耸了耸肩,向顾遥的方向一抬下巴,“具体的情况,你得问她。” 陈立新的目光随即转向顾遥。 被两道视线同时盯住,顾遥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你是顾主席吧,”陈立新直截了当地开口,“我记得你。” 顾遥心里暗暗叫苦。 明明是寸头出的主意,现在好像她才是那个罪魁祸首似的……这两个人不会一怒之下宰了她吧? 无奈,如今她身处无人区,身后没有任何势力撑腰,她只能顺着这群人来。 虽然不确定三河区是否可靠,但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接触到的、不同于反抗军的势力。 无论如何,哪怕她根本不了解这个陈立新的脾气,她也得试着拉拢一下。 顾遥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看向博逸,压低声音道:“首领的态度你也看到了,你在的话,我不方便说。” 陈立新瞥了博逸一眼,后者二话不说,干脆利落地转身出了门。 随着铁门砰的一声关上,顾遥深吸一口气。 “圣种,其实就是当年agpc总部大楼纵火案的凶手。” 她终于开口,“而这里的反抗军,也并非寻常的人类,在x109病毒的作用下,她们已经脱离了人类的范畴,开始虫化了。” 陈立新若有所思地抱起手,接着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参与过agpc内部的零启计划,那是个不对公众公开的最高秘密。” 顾遥解释道,“所以,我知道一部分虫族的异变特征。” “而且,我亲眼看见异变后的祝吟辰离开了监狱,进入了白环,就是那个自称【零】的前代机械生命。” “如果人类现在不去管高悬在我们头顶的那个存在,那总有一天,虫族会通过【零】降临这片土地。” 当最后一句话落下话音,陈立新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掀起了波澜。 顾遥的意思是……祝吟辰选择了虫族吗? 不,她绝不相信祝吟辰会背叛人类,一定是那个悬浮在天空中的白环——【零】在作祟,是它强迫祝吟辰离开了蓝星。 既然如此,要想找回祝吟辰,以及拯救人类,就必须摧毁那个高高在上的【零】。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 目光最后扫过仍在茫然数着脚趾的寸头,陈立新站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 顾遥突然站起来,十根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裙,声音里带着彷徨,“你可以……带我回家吗?” 陈立新的脚步顿了顿。 她转过身,对上顾遥的视线,脸上浮起一抹温柔的笑容。 “其实,我这次亲自来,就是为了带你走。” 看着顾遥不敢置信的表情,陈立新的表情进一步变得郑重起来。 她大步流星地走到顾遥身前,紧紧握住对方的手,“联合城邦将会重建,新的秩序也终将建立。每个人都会得到新的机会。” 她的声音坚定而有力,“我会带着所有时代冲散的人,一起回家。” 顾遥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她紧紧地抱住陈立新,将脸埋在她的肩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陈立新也选择回抱住对方。 昔日尊贵的agpc主席蜷缩在陌生女孩的怀中,她的衣襟被泪水浸湿,似乎失去了上邦人该有的体面,但此刻的她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长久的等待,她终于看到了回家的希望。 第131章 重踏菌群,契约结成 白腻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毒辣的天光照耀在无垠的沙海上,沙丘的棱线在强光下切割分明,向阳面反射着刺眼的白光,背阴处则呈现出深褐色的阴影。 空气被烤得发烫,沙丘蒸腾的热浪使远处的景物扭曲变形,混沌的天地间只余热风掠过沙漠的呼啸声,金粉般的风沙将世界裹卷在一层层朦胧的纱雾之下。 荒芜的沙地上,零星分布着几株干枯的灌木,枝条已经褪去了水分,几片叶子在风沙中颤抖。 一只虫足闪电般踏过,踩断本就脆弱的枝干,黑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风沙中,远远地向前去。 安提专注地目视前方,脚步疾迅如风,仔细辨识着正确的路线,腰后的兽皮水袋随着她的动作有节奏地发出叮咚的水声。 当视野里逐渐显现出那栋宏伟的沙堡时,她渐渐放慢了脚步。 约三分钟过去,安提的足跟刚陷入沙中,前后左右的沙面突然从地底炸开了七处漩涡! 爆炸的沙尘弥漫在空气中,安提眉梢微挑,嘴角却勾起一丝兴致勃勃的弧度。 此处刚好是沙丘的背阴面。 她站在原地不动,身体被阴影笼罩,任由地下的威胁将针对自己的包围圈收缩。 当沙丘之下的寒光直逼她脚踝的瞬间,她的身体已然隐没入四周的阴影中,宛若一条跃入水中的鱼,在碎镜般无穷尽的影之海中穿梭。 见抓不住目标,地下的百骨无奈现身,七只百骨徐徐钻出地面,密密麻麻的虫足在沙上倒退开去,划出一串串针织似的脚印,将地上的包围圈重新扩散开来,试图寻找安提的踪迹。 就在这时,安提突然从影子中跃起,矫健的身姿腾空后翻,竟是凭空出现在半空中。 当看见百骨错愕的脸时,她嘴角微扬,单膝落跪在地上,一只手撑住地面,稳稳站起身来。 背后的百骨最先发起攻击,她数次闪身躲避,却绝不出手攻击,每次落脚都精准地避开颚足的攻击范围。 一开始,眼见着无法近身,狂暴的百骨在沙地里外乱窜,无差别地喷射毒液,安提被困在毒液的包围圈中,闪身避过一击后,突然抓着一只百骨的触角借力后翻,稳稳踩在百骨的背甲上,俯视地面上咬牙切齿的百骨们,站立不动了。 见这招不通,百骨们索性趁着她被架在身上,直接拉紧了包围圈。 剩余六只百骨发出沙哑的尖叫声,一齐猛扑上来,头部背甲下的毒牙散发出令人惊惧的寒光! 安提背手而立,静静地看着朝自己扑过来的百骨们,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称赞与欣赏。 至关生死的一刹那,她足跟轻点,后退一步,两只张开血盆大口的百骨横飞过她面前,脑后的攻击紧接着飞扑过来。 她迅速低下身子让过第一击,起身时肘镰拉开横至身侧,格挡开第二击,第三只百骨擦着她的脖颈掠过时,她与百骨充满难以置信的眼神对视,眼中闪过一丝酣畅淋漓的兴奋,旋身一拧,发丝扬出优美的弧度,身后的骨尾在半空中借力缠住百骨的身子,将其狠狠地抽飞几米远。 还剩最后两只。 黄沙漫天,风中细不可闻地传来一声微响,安提眸光一沉,俯身贴地前冲,摄人心魄的气势硬生生逼退正面返回来的三只百骨。 十秒后,在观察出对手有倒逼回来的意图时,安提突然腾空跃起,落在身后偷袭过来的第六只百骨的身上,趁着对方因为刹车不及而半栽入沙丘中,她抬膝压住其身后的尾节,甲壳顿时发出一声危险的脆响—— 下一秒,她突然侧身一闪,避开第七只百骨关心则乱的猛扑,精准踹中背后偷袭者的口器。 战后的沙尘弥漫,热风卷起沙粒,天地间一片混沌,视线所及尽是翻腾的尘雾。 七只百骨齐刷刷地虫仰虫翻,虽无一虫受伤,却都狼狈地倒在地上。 安提拍了拍手上沾上的沙粒,微笑着看着这一幕。 她走过瘫软的百骨们,随手拍开某只仍试图抬起的颚足,脚步轻快地继续向前走去。 就在安提前行了约百米远后,一只百骨突然自她前方的地面上钻出,挡在了她面前。 “站住。”百骨发出沙哑的低语。 安提乖乖地停住了脚步,两只眼睛与百骨的无数只眼睛对视。 百骨高高仰起了头部,如一条蓄势待发的眼镜蛇,虽形单影只,气势却如身后有千军万马一般。 “狂妄的背离者呵,你何故重踏此地?” 安提傲然一笑,回答得很干脆,“赴死!” 百骨诧异地缩了缩脖子。 “很好。”她冷哼一声,转过身,无数对颚足向徐徐前爬去,“跟上吧,来取你应付的道义。” 第180章 …… 在百骨的带路下,安提顺利抵达恩基的沙堡。 刺眼的天光下,一座壮观的沙堡巍然矗立,巨大的黄金拱门吞吐着往来的阿努们,真正的主体建筑则藏在地底下,城墙上铺垫的瓦砾折射出一道道耀眼的光芒。 拉姆们协力的劳作声和阿努们匆匆的交谈声交织,一群群百骨在拉姆的指挥下背着沉重的宝石石料和酒桶有序进出,热风卷着香料的气息掠过,这座新建的沙堡宛若一个繁荣的大家庭。 当看到百骨身后的安提时,热火朝天的沙地突然安静了一瞬。 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看了安提一眼后,又自顾自地投入了各自的劳动中。 安提一边走,一边好奇地张望着四周。 原来还能用宝石和黄金来建筑,原来恩基真的在沙漠里布置有酿酒的基地,原来…… 看来萨斯在陆地上想更进一步,还得再多请教一下拉姆前辈们,闭门造车可不是阿努的好习惯。 进入拱门后,光线逐渐黯淡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走廊的墙壁上一排排夜明珠幽幽的荧光。 一路上时不时有阿努自走廊深处出现,从她们身旁经过。 当她们越过安提时,脸上出现的神情各异,有的因为看见昔日的姐妹而情不自禁面露喜色,有的因为背叛者的归来而暗自叹息,还有的步履匆匆,似乎是不愿面对并肩作战的往昔。 终于,在形形色色的眼光中,安提突然停住了脚步,百骨也不得不随之驻足。 在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安提面对着昔日的姐妹们,畅快地敞开双臂。 “我的姐妹们,你们何须顾虑?我们本比相拥的浪花更亲密。” “路不相同,源却同一,爱或恨都只管倾诉于我呵,我们都切勿回避这珍贵的一刻。” 周围的阿努们脸色变了变。 安提粲然一笑,向对面的阿努走去,在对方犹豫的眼神里紧紧环抱住对方。 “告诉我,你想我了吗?”安提埋首在阿努的颈间,细碎的吻轻啄在对方的面颊,声音低沉,“拉塞米,我记得你的名字,我记得你……” 拉塞米短暂地迟疑了一下,还是缓缓回抱住了安提。 她低声道:“安提,我真后悔你没能早些死去。” 安提抬起头,松开手,微笑着对上埃塞米悲伤的目光。 “是我的离开让你流泪了吗?我让你心碎?” 她重新拥抱住对方,声音变得柔软,“无论我们因何而分离,纳姆的血始终将我们紧紧牵系。” 拉塞米长长地叹息一声,收紧了臂弯的力量,眼睫上垂落的泪珠打湿安提的颈后。 “欢迎回来,你活着真好。”她哽咽道。 情绪如泪泊上的涟漪般扩散,四周的阿努们渐渐聚拢过来。 走廊里很快聚起来里三层外三层的拥抱,曾经同为猎者的阿努们紧紧抱着归来的安提,有人哭诉着这些天以来的担心,有人哽咽着质问曾经相伴的感情,有人情绪激动地冲上来拳打脚踢,还有人只是沉默地搂着她颤抖——仿佛要把这些年积攒的爱与恨,都揉进这一个迟来的拥抱里。 低泣声在长廊回荡,像一场迟来的暴雨,泪水沾湿了安提的肩头,那些压抑长久的思念、愤怒、悲伤,此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她的手臂被一只只手攥出红痕,却只是更用力地回抱,仿佛这样就能把裂痕也一并捏合。 被孤立在一旁的百骨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这一幕,因为天性弑杀而一向不太清醒的大脑突然想起来,安提其实算是自己的姐姐。 “……” 但这种事情,身为虫群忠诚的守卫者,她总不能去细想。 百骨沉重地踏了踏虫足,锋利的足尖碾过地面的砂石,发出细碎的微响。 她抬起头,想提醒阿努们不要忘了战斗的意志,被压在背甲下的扁扁的脑子艰难地思考了半天,沙哑的喉咙里憋出几个字:“你们哭得好难听。” 然而没有虫理会她所在的阴暗的角落。 阿努们宣泄了好一会儿情绪后,虫群像绽放的水莲花般一层层散开来。 安提放开拉塞米,“我要走了,更重要的事在等着我。” 拉塞米哭得说不出话来。 外围突然响起其她虫的声音,“你以后还会回去吗?” 安提诚实地答道:“会的。” “你该死啊,安提!”阿努们纷纷激动地骂起她来,而后将她揽得更紧。 站在一旁的百骨突然有些汗流浃背了。 这样下去,菌群的运作秩序会变乱的,自己也会被恩基斥责。 没有什么,比恩基阿努萨的命令更重要! 她赶紧冲进虫堆里,怒气冲冲地挥舞着头上的触须将阿努遣散开,“走开,走开,该干活了!该干活了!” “你!早该去西边的河流打猎!” “你!拉姆早在外面叫你过去!” “你!今天没工作就不要出来!” “还有你……” 在百骨一顿不由分说的拳打脚踢下,安提与阿努们在走廊两端遥遥相望,恋恋不舍地分离。 在前往恩基住所的路上,安提静静地跟在百骨身后,突然开口问道:“她近来过得如何?” 百骨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她常被螫群纷扰,夜夜不得安眠。” “螫?”安提笑了笑,“她们可是已经孵化?” 百骨猛然意识到说漏了嘴,回头瞪了安提很多眼。 很快,二虫来到一扇黑色大理石铸就的门前。 走廊里夜明珠散发着淡淡的幽光,沉重的门扉微微敞开一条门缝,百骨先行进入,安提好奇地借光朝里面偷看了一眼,隐约看到些翅膀煽动的光影。 不一会儿,百骨重新走出来,将门推开,示意她进去。 身后的门很快被关上,安提叉着腰左右打量了一下房间内部,这里跟恩基以往在菌群的布置简直大相径庭,而且明显比记忆里要拥挤很多。 房间四壁皆由光滑的黑色大理石壁建成,边缘蜿蜒流淌着一条河流,几只金枝从墙壁上长出,错落有致地伸展开来,四五个金叶子和银叶子织就的巢被放置在上面,树枝边缘挂着几个红宝石和翡翠打造的禁果。 无数颗夜明珠悬挂在房间中央,璀璨的光华熠熠生辉,如灿烂的星空,明亮的光线照亮正下方一张华丽的金丝地毯。 当视线转向房间中央的那一刻,安提脸上突然绽放出欣慰的笑容。 恩基端坐在地毯上面,腰板优雅而笔挺,怀里抱着一只襁褓,漆黑的长发如源源不绝的冥川般在地板上蜿蜒盘旋,几只不过一臂长的荧螫聚在她身旁,或是躺在她的膝头,或是爬在她的肩头,或是往她的怀里钻…… 这些浑身散发着荧石般迷幻光芒的小生命,看起来如同伊塔很久以前跟她讲过的“精灵”。 她们的身后飞快地扑闪着一对薄透的膜翼,荧粉从那闪烁的光影间徐徐掉落,半透明的肌肤透出蛋白石般坚硬的光泽,瞳孔里流淌着流光溢彩的光泽,那张柔软如玫瑰花瓣般的小脸上常带着笑容。 然而,她们本应生长口部的地方却往两只尖耳朵撕裂开去,连下颌骨也被拆解,口腔内部伸出四只对称而精巧的颚足,仿佛萨斯的虫足被拆解出来后又被强行卡在上颌骨的内部,灵活地向外探动。 这就是她们生存的武器——速度极快的翅翼,坚硬如宝石般的身躯和撕裂力极强的口腔颚肢。 “好啊,你竟还活着。” 恩基抬起眼,露出瞳中猩红的两点,冷冷地看着安提。 “你可知你一时兴起,造了多少麻烦给我?” 荧螫们听见动静,都纷纷从困意中醒来,睁大眼睛看着她们前所未见的母亲。 安提狡黠地笑了笑,坐到恩基身旁,“大概也就……十二只?” 恩基冷哼一声。 从她留下怀中这位“第四位阿努萨”起,安提就开始一夜一次,源源不断地将荧螫的卵送到她这里来。 因为她早就放了话——只要安提的性命,所以拉姆们不再询问她的意见,只流水一般将卵往她的房门口放。 每当她醒来,总是不得不将卵捡起,抱入房中,一来二去,原本朴素的居所居然变成了荧螫孵化和安眠的乐园。 想到这里,恩基垂下视线,最后看了一眼襁褓里的小小阿努。 “这些孩子,是比毒药还可怕的蜜糖。”她低声喃喃道。 紧接着,她决绝地将襁褓递给安提,“你可算来了,快些将她们带走罢!” 安提接过襁褓,眨了眨眼睛,“她们可是让你丢了半条命?” 恩基微皱着眉头,闭上眼睛,似乎是不愿回答。 安提微微一笑,垂首看向襁褓里的阿努,“你给她取了什么名字?” “普斯朵拉。”恩基疲惫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口中吐出几个字。 “普斯朵拉……”安提重复着这个名字,伸出一根食指,轻轻揉着襁褓里阿努的脸颊。 第181章 普斯朵拉已经睡着了,她看上去与普通的荧螫差不多,只是头上多了一顶金色的花冠,精巧编织的枝条紧紧缠绕几朵如蝶翼般轻颤的花朵,蜜浆般浓稠晶亮的光泽流淌于其上。 看着看着,安提眼底的温度一寸寸柔软下来。 只有世间最珍重之物,才能配得上这样轻盈而柔软的灵魂。 恩基凝视着面前的二虫,将面前的一幕尽收眼底,母亲垂首时发丝的弧度,孩子沉眠时睫毛的颤动——像两株同源而生的月桂树。 一株低头掩住年轮之时,另一株正将新叶探向天空。 她突然感到有些眩晕。 安提的生命在此刻坍缩成实体,不再是流过她指尖的沙,而是首尾相衔的蛇,永恒在这一刻成为具象,母亲眼中永不熄灭的欲望,在另一双更小的手掌上,重新凝结成锋利的爪尖。 良久,安提放下普斯朵拉,将襁褓重新递给恩基。 恩基犹豫了一下,伸出双手正欲接过,却发现襁褓纹丝不动,安提似乎完全没有放手的意思。 她迷惑地抬头看向安提。 二虫对上视线的一刹那,她突然看见一种前所未有郑重的眼神,在那双熟悉的眼睛里如火花般闪烁。 “恩基阿努萨,”安提说道,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我的年轮里刻着您的目光,如雨水浸润幼枝的成长,请允许我这般坦率陈词。” “您看着我长大,自幼虫时代至今日今时,您始终屹立如巍峨的圣山,是我灵魂归处的港湾,始终是我最亲近的姐姐,是我身躯温暖的依靠,玛赫的诅咒也不能将我们的血缘分离。” 听到这句话,恩基脸上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她收回手,凝视安提的眼睛。 果然,下一秒,安提腾出一只手,将手心覆在自己的心口,诚恳地说道:“您瞧!这权欲之心,出自您手所塑,如您所愿生长,而今已长成参天巨木!” “正是因为这样,我得以向纳姆低语,躲过伊南娜的锋芒,战败埃勒伽的威光,而今活着出现在您的面前。” 恩基心底渐渐撕裂开一条细细的伤口,安提的目光如同碎砾滚落其中,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如果说安提的离开都是她一手造成的命中注定,那她还愿意如当初那样,接纳那个初来乍到的孩子吗? 突然,安提的一只手覆上恩基膝上交叠的双手,指尖轻扣住对方的手背,将两人的手掌一同拢在襁褓之上。 恩基随即如梦初醒。 指尖的温度是如此灼烫,竟在她的心口融出一个空洞。 就像深埋地窖多年的陈酿,封坛的蜜蜡被突如其来的火光晒得渐渐软化、流淌开去。 “我相信您早已明白我的用意,普斯朵拉的命运即是我的命运,再来一次选择,我未破的卵壳依旧由您一手掌握。” 安提的睫毛轻颤了下,眼底倒映着夜明珠的光晕,仿佛一滴未落的泪光。 “若您不后悔的话,请接过这沉甸甸的襁褓吧,若您拒绝,我也绝无恨意,这缠绕你我的命运,皆为纳姆决断的命令啊!” 话音落下,室内骤然陷入死寂。 恩基沉默地坐在金毯上,身形如一座铁铸的雕塑。 周围的荧螫们或蹲或立,目光在安提与恩基之间游移不定,困惑却顺从地保持着沉默。 唯有襁褓中的普斯朵拉仍在安眠,对这一切浑然不觉。 良久,恩基垂下眼睫,手指慢慢地放了下来。 “我想——” 突然,襁褓里发出一声不安的梦呓,好像是做了什么噩梦。 恩基瞳中猩红的两点微微闪烁,等她再回过神来时,襁褓已经被捧在了她怀中。 当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看着怀中那张熟睡的脸庞,她终是轻叹一声。 “伊南娜才在你的地盘败退,她的怒火必重燃于菌群之地。”她冷冷道。 “把你的军队调来,粮草与物资也一并交予,菌群的土地,一寸都不得流失。” 安提站起身,优雅地行了个礼,就像很久以前在菌群时一样。 “是,阿努萨。” 第132章 祈祷于潮汐的前夜 半月湾接待了陈立新一行人后的第二天,岛上就发生了冲突。 码头附近立着的一间小木屋,外面的墙壁上还留有新漆的味道,未撕去保护膜的玻璃窗台下,一块木牌上面用粉笔写着几个粗拙的大字——组织办公处。 今早刚下了雨,草地还有些泥泞,远处的海岸传来海鸥的叫声,屋内隐约响起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收拾整洁的办公室里,散发着油漆味的办公桌对坐着两个人。 “你得给咱一个交代。” 首领嘴里干嚼着几条烟丝,两条腿随意地搭在办公桌上。 她眯着眼睛看着手里的报告,伸出手指沾了下口水,翻过一页,“总不会是这事儿,你不晓得有多严重?” 陈立新坐在办公桌对面,坐姿端正,对窗的光线照亮她脸上平静的神情。 “非常抱歉,我承认在对队员的管理上犯了疏忽。” 她上半身自然地贴紧椅背,目光直视桌对面的人。 “今后我会加强对队员的培训,避免类似的误会发生。” 首领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指针指到十一点二十五的位置。 陈立新轻咳一声,从椅子上站起身。 “今日受益匪浅,请您放心,三河区始终以赤诚之心对待反抗军的每一位朋友。” 她面带微笑,身体略微前倾十五度致意。 “时间也不早了,不敢耽误您处理事务,我先告辞了。” 首领翻了页报告,随意地挥了挥手。 走出办公室,陈立新轻轻关上门,眼底的温度骤然冷却下来。 三河区给她派的这几个人年纪虽大,却还是第一次出远门,不懂得外面的规矩,习惯了跑到哪里就研究到哪里,居然就这样大摇大摆开着船跑到了博物馆中心的地盘。 幸好反抗军戒备森严,那五个研究人员还没上岛,就被抓了起来,要是上了岸,还不知道首领要趁机给她们扣多少莫须有的罪名。 雨后的空气清新,混合着海水咸湿的味道,陈立新在码头上散着步,开始思考下一步的对策。 昨天晚上她已经拜托了团队里的医生照顾孢子中毒的寸头,又从顾遥那里得知,阿图特现在就在博物馆中心的地底下。 从x109病毒在联合城邦和反抗军内部表现出来的作用截然不同这一点看来,反抗军体质异化的关键,就在于感染病毒的方式不同。 而其中的隐秘,大概就与寸头现在的病情有关,想必这也是反抗军严禁外人接近阿图特的原因。 那么,她要怎样才能在不祸及三河区名声的情况下,接近阿图特呢? 想到这里,陈立新微微皱起了眉头。 阳光耀眼,碧波荡漾,海面上点点碎金跃动,她靠在码头尽头的栏杆上,眺望着海的另一边。 思绪随着海风的呼吸渐渐变得沉稳下来,一个计划逐渐在她心底成型。 毕竟比起反抗军,还是她更了解阿图特一些。 甚至她也比她们自己更了解她们。 …… 夜晚,无人的码头一片漆黑,唯余海上呼啸的风声。 黑暗中,一艘小船穿透浓雾,自海对面无声驶来,如同来自冥府的幽灵。 约半个小时后,船靠了岸,船舱里钻出来两个几乎赤裸的老女人来。 船头的那个先放下了手中的船桨,慢慢扶出船舱里的人,和另一个等候在岸上的一起,一左一右,将昏迷的人带上码头。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个年轻的女声突然响起—— “晚上好,二位。” 两个老女人吓了一大跳,肩上架着的人险些摔到地上。 码头的对面,一盏破旧的气死风灯突然燃起,火光映亮女孩微笑的侧颜。 陈立新举着灯向惊魂未定的二人走去,鞋尖碾过地上熄灭的火柴头,黑暗中响起清晰的脚步声。 “能遇见你们真是太好了,我正好需要帮助。”她轻快地说道。 为首的老女人第一个反应了过来。 她努力睁大眼睛,两只浑浊的眼睛搜寻到对面的女孩,薄薄的嘴皮子里发出沙哑的声音:“你是谁?大半夜在这种地方,不要命了!” 陈立新顿时停住了脚步。 “我原本有急事找首领,但是对这附近还不太熟,不小心在这附近迷路了。” 说着,她举高小臂,提高手中的灯,露出藏在黑暗中的身体的另一侧——一条血淋淋的胳膊。 胳膊肘以下的半只袖子消失不见,暗红的血渍在黑色西装的袖口洇开,边缘的布料呈现撕裂状,像是被不知名的野兽袭击过。 藏在布料下的伤口没凝住,血珠自指尖落下胀鼓的、腥甜的一滴,四周的空气突然变得诡异地安静。 第182章 夜幕之上的乌云散开,森白的月光穿过云层倾泻而下,照亮码头上对立的四人。 当月光倒映在血液表面的一刹那,仿佛点燃的火心,两个老女人浑浊的眼珠骤然充血,瞳孔向眼白放射出蛛网般的血丝。 她们的身体突然开始痉挛起来,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挣扎。 几秒后,她们原本松弛的脸皮变得紧实光滑,头发以惊人的速度掉落重生,佝偻弯曲的脊背重新绷直,反关节扭曲的四肢末端开始黑化,锋利的十指指尖闪烁寒光。 看着这意料之中的一幕,陈立新突然有些汗颜。 扑通一声,伴随着肩膀上昏迷的人摔倒在地的声音,在月色下蜕变新生的两个女人重新站了起来。 她们一个仰望月亮,头上的独角直指天空,一个垂手注视地面,身后的骨尾缓缓摆动…… 渐渐地,她们的目光重新纠结到一起,最后不约而同地盯住码头上站着的人。 身心都紧张到了极点,陈立新缓缓举起双手,脸上的微笑骤然消失。 突然,她猛地将手中的灯摔到一边,巨大的爆炸声吸引了两个女人的注意,两道迅疾的身影以惊人的速度向破碎的火光冲去! 至关生死的这一秒,陈立新果断冲向码头系着的小船。 脚步因为失血的寒冷而变得有些踉跄,裤腿和鞋子也被海水打湿,她咬着牙解开船头的绳索,抄起一旁的船桨,哆哆嗦嗦地撑开船体,船身才往后退几米远,码头上的两个女人已经朝这边杀了过来。 “啪——!” 两只手死死抓住了船右侧挂着的绳索,船身骤然向□□斜,两秒后,另一只手扣住船头的船舷,船身开始左右摇晃起来。 “滚开!” 一下又一下,陈立新拼命用船桨击打着从水底抓过来的手,血液随着船底抓挠木头的声音四溅,小小的甲板上很快晕染开一团团触目惊心的血迹。 短时间内的用力过猛让陈立新突然感到有些眩晕,她苍白着脸停住动作,一只手捂住胳膊上的伤口,试图缓解失血的症状。 虽然她早就知道虫族嗜杀,但还是低估了虫族对血肉渴望的程度。 但还好,她的计划现在已经成功了一大半——有这两个变异的女人和血淋淋的犯罪现场在,事发后首领也就没办法认定是自己主动想驶离陆地的了。 她只是慌不择路,被迫走水路逃命而已。 事到如今,只要能顺利赶走这两个人…… 想到这里,陈立新心一横,冒险放下船桨,拿起了脚边一堆破破烂烂的渔网。 没有了船桨的阻碍,船底的两个女人开始挣扎着试图爬上岸。 右边的女人最先爬了上来,等她从甲板上抬起头,还没发动攻击,一个巨大的黑影突然自天而降,将她困在其中! 见女人上钩,陈立新赶紧收紧套索,不顾被粗糙的绳索磨得血肉模糊的十指,将女人牢牢包裹在渔网中。 女人发出一声愤怒的低吼,可怖的力量开始撕扯渔网,然而陈立新果断飞起一脚,将她连人带网踹进了海里。 渔网如蛛丝般困缚住全身,身体在网眼中徒劳挣扎,头顶的光亮逐渐被黑暗蚕食,最后一丝天光也消逝在密织的网线之间。 女人不甘心地睁着眼睛,就这样慢慢沉入海底无尽的黑暗。 接下来,陈立新如法炮制,迅速解决了船头上的另一个。 唯恐两个女人挣脱渔网后重新追上来,她赶紧捡起地上的船桨,奋力划向海对面划去。 …… 月黑风高,风大浪急。 现在已是凌晨时分,岛上巡逻的士兵不多,三三两两地发布在六个码头上,最重要的博物馆中心反而无人靠近。 陈立新在船离岸还有百来米的时候就停止了划船。 她丢下小船,小心翼翼地摸下了海,游到了码头长堤的尽头后,从水里猫着腰狼狈地上了岸。 在夜色的掩护下,陈立新成功避开了巡逻的人手。 凭借手环上显示的地图,她顺利来到了博物馆中心的入场口。 岛上的布置果然跟奕川给的内部情报一模一样,agpc科技管理局的人真的来过这里。 既然如此,袁立当初应该明知这里有多危险才是,但萧翎却不明不白死在了这里。 真奇怪啊。 钻进园区内铁铸大门的那一刻,陈立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环视一圈周围的游乐场,确定了这里面没人走动后,快步向游乐园深处的出口走去。 地上大厅里的视野一片漆黑,陈立新进入第一层无人的餐厅,试着按了一下墙上的开关,但却毫无动静,看来这里面确实是完全断电了。 她打开手环,启动照明模式,借着手腕间一束明亮的光线,小心翼翼地循着地上的脚印往逃生通道口走去。 逃生通道的铁门半敞着,陈立新刚一下去,扑面而来的热浪就让她呼吸一滞,空气黏稠得像是凝固的糖浆,呼吸简直成了一种酷刑。 她忍住不适,继续往下走。 半个小时后,汗水浸透了她的后背,布料湿漉漉地黏在皮肤上,像一层剥不掉的皮,她只好是脱掉了西装外套。 但随着路程的进行,越来越燥热的空气弥漫在她的周围,过热的体温使得心脏狂跳起来,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脱掉身上的衣服,精疲力尽地继续往下走去。 一步,一步,一边步……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当她终于看见那扇象征着尽头的门扉的时候,才恍然惊觉两条腿的膝盖发抖得厉害。 一只手扶着落了灰的墙壁,她怀着坚定的心情打开了那扇门—— 那是一幅突破现实与幻想的界限,颠覆了一切常识与认知的场面。 陈立新站在原地,刹那呆住。 当瞥到地面上血红的花蕊时,她立刻警觉地反应过来,注意到空气里四处弥漫的黑灰色的粉末。 手上拎着的衣服有了用途,她赶紧用白色衬衫和领带打了个结,蒙住口鼻。 即使是这样空前可怕的景象,但陈立新一想起阿图特的脸,一咬牙,还是硬着头皮踏入虫巢之中。 行走在花蕊铺就的道路上,脚底时不时传来湿润黏糊的触感,陈立新感觉精神都被刺激得精神了不少,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 然而走到半途,她似乎感觉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垂下视线,惊讶地发现眼前捂着的衬衫居然开始发芽。 几条菌丝不知何时如血管般蔓延在上面,配合着因呼吸而缓缓起伏的布料表面,简直像是某种活物一般。 不不不,一定是幻觉。 陈立新闭上眼睛,又重新睁开,径直往长廊的深处跑去。 …… 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咸腥的海藻气息,游离的水色在长廊两侧投下斑驳的光影,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中回荡。 一滴水珠从天花板滴落,在陈立新裸露的肩头溅开水花。 她停驻在长廊的尽头,湿漉漉的发丝黏在颈侧,抬眼的瞬间,突然屏住了呼吸。 一座巨大的玻璃缸占据了整个视野,仿佛一整片被切割的海洋,玻璃墙面在视野中无限延伸开去。 阿图特静静地悬浮在暗绿色的海水里,四肢末端被水中来自四面八方的菌丝连接,漆黑的发丝如同冥河水母的触须般缓缓飘荡。 陈立新的瞳孔猛然张大,指尖颤抖着贴上冰冷的玻璃表面。 “阿图特!” 她激动地扔下掩护口鼻的衣物,狠狠地砸向玻璃缸,拳头与玻璃碰撞出一声声闷响。 回声在整个海洋馆内扩散开去,连地面的花蕊都被吓得半闭上了花苞,过了一会儿,海水中的身影微微颤动。 阿图特缓缓下沉,隔着玻璃与陈立新额头相贴,海水中游动的发丝在两人之间交织成网。 陈立新的呼吸骤然停滞。 她看见一双眼睛缓缓睁开,瞳孔里沉淀着星彩般的光,像是被揉碎的宇宙星辰,发白的唇瓣微微翕动,一串珍珠般的气泡自唇间溢出,浮上水面。 缸中的指尖轻轻贴上玻璃,在玻璃内侧勾勒出三个字—— 你来了。 缸内的水突然泛起涟漪,阿图特的身体像被看不见的手揉碎,无数微光在海水中缓缓下沉,骤然消失。 陈立新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眼眶中的泪水一颗颗砸在地面的花蕊上。 她往其它地方看去,急切地在海水里搜寻阿图特的踪影,背后却突然传来冰冷的温度。 阿图特站在她的身后,地面的菌丝重新组成了她的身体,她双臂环住陈立新的腰肢,潮湿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垂。 陈立新的声音里带着激动不已的颤抖:“阿图特……这段时间你过得怎么样?” “他们有没有伤害你?” “你什么时候离开的北海?” “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第183章 “反抗军的人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 所有的问题,阿图特都没有回答。 她只是慢慢收紧环抱的双臂,闭上了眼睛。 阿图特的体温比常人低很多,带着海水深处的凉意,却让陈立新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她渐渐安静下来,转身回抱住阿图特,额头抵在的肩上,听着她胸腔里缓慢而有力的心跳。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海水在玻璃缸里缓缓涌流的水声。 良久,陈立新抬手抚过阿图特背后湿漉漉的长发,指尖缠绕着几缕发丝。 她轻声讲述着外面的变化——北海的阴谋、南洋的往事、【零】的降临、城市的陷落、agpc的暴行…… 最后,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祝吟辰失踪了。” “【零】带走了她,没人知道她现在在被迫做些什么。” 她话音刚落,阿图骤然睁开了眼睛,原本平静的眼神倏地变得锋利。 她缓缓松开手,后退半步。 累了一晚上,终于见到了虫,陈立新放松下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她抬起头,望向阿图特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暗流般的情绪。 她伸出手,握住阿图特冰凉的手指:“事到如今,我们联手吧。” “人类需要重新团结起来,需要学会和虫族友好相处,而你们,也需要正大光明的生存之地。” 说到这里,陈立新突然浑身都有了力气。 她扶着身后的缸壁重新站起来,与阿图特面对面对视。 “阿图特,我知道你憎恨人类,但相信我,和平是时代必然的走向,虫族终将有与人类共同合作的一天。” 她握着阿图特的手,语气变得无比坚定。 “带着反抗军和我们合作吧,和我们一起摧毁agpc,毁灭【零】,救出祝吟辰,一起结束这一切!” 阿图特的目光遥遥地越过她,望向玻璃缸深处一丛丛摇曳的绿藻。 那些张织在水流里的菌丝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仿佛在回应某种无声的召唤。 祝吟辰。 每当她想起这个名字,憎恶和可鄙的依恋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那个改变她命运的罪魁祸首,agpc阴谋的走狗,迫使她离开温暖的母巢,流浪在陌生而充满恶意的人世间。 她恨她。 她本该恨她。 那个人连同着其他人毁了她本该有的生活,让她变成一个无家可归的怪物。 她曾一度坚信,这样的恨意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她死去也不平息。 然而,当她离开联合城邦,来到这片无人的世界后,对那个人的恨意却逐渐退却,一种可怕的思念日渐如毒药般窜上她的心头。 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当那个人离开公寓的时候,她会感到孤单? 为什么她会反复回忆起那个人说话的语气,想起客厅里每周一次的脚步声,记住第一次在公寓相见时,那双不敢看自己的眼睛? 那个人,用名为科技的工具和文明的名义杀害了她的血亲,将自己的灵魂侵入其中——那枚伴她来到此地的卵壳,就此成为了她唯一血浓于水的姐妹。 或许那个人,对这件事还浑然不觉。 在那个暴雨滂沱的夜晚,当她从梦中突然惊醒,看见那个人以为惊扰了自己,而露出的充满歉意的眼神时,心底暗涌多日的杀意却徒然退却。 如果自己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如果自己能原谅她犯下的所有罪,如果自己能将那素未谋面的姐妹忘记…… 那自己,是不是就可以在雨夜惊醒时依偎在那个人的身边,在姐妹温暖的怀抱中安心入眠? 一想到自己居然会生出这样不可饶恕的侥幸,她对那个人的厌恶,连同对自己的,都曾一度到达极点。 她怎能擅自替死去的原谅她? 她怎能替过去的自己原谅她? 她是她痛苦的根源,是她所有噩梦的开端,她怎能选择这样一条可鄙的、懦弱的路?! 绝不能。 她应该恨她,报复她,让她付出比死更恐怖的代价。 因此,在公寓里的那些日子,她绝不去见那个人,也绝不跟她说一句话。 对那个人的滔滔不绝的恨意,在北海流浪的那些日子里,随着手中不断增加的人命一次次袭来,随着胸中的怒火越烧越旺。 然而这一切,都在她潜入海底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闭上眼睛的瞬间,她听见大海有力的心跳声,听见大地深处低沉的鼓角,听见这颗星球深处撕裂的、流血的哀嚎。 每当她凭借无数颗活生生的眼睛,和每一条菌丝战栗的末端仰望星空,她听见远在天外的宇宙那端传来纳姆的怒吼,仿佛亿万年前驶来的巨船,一种古老的磅礴根植于她的心脏,顺着她血液的脉络奔腾,她渐渐学会了呼吸,在冥冥之中的、无数个彼此交错的时空中沉稳地、自由地呼吸。 一切生命的存在,即是她的母亲行走在这宇宙间的证明。 注定的衰老和死亡,也是母亲独断裁决的命令。 甚至连同她所经受过的所有苦难和欢愉,都在这具躯壳所拥有的四肢和五感下,早就由她的母亲慷慨地赠予了她。 当她选择扎根这片土地,用生命来延续这颗星球的未来时,她就选择了坦然接受自己生命中所有的一切。 仇恨、悲伤、喜悦、愤怒……往事如琳琅满目的宝石深藏在她的心中,日日夜夜,捧在手心,熠熠闪烁。 对那个人的心情,思念的那一端也随着时间变得更重了些。 如果连那个人都死去了,那她在这片土地上,就真的再无一个血亲。 于是她决定,要去原谅那个人。 陈立新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阿图特,耐心地等待对方的回应。 突然,她感受到脚底的花蕊微动,低头一看,整个走廊地面上的花蕊居然如浪花般起伏翻涌。 空气里黑灰色的孢子四处弥漫,表面渐渐泛着起幽幽的荧光,在她的周身形成一个个小小的漩涡,整个地下海洋馆不知不觉竟绽放开这样一片美丽的星空。 陈立新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转过头重新看向阿图特。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阿图特对着她微微一笑,身体渐渐化解为无数的菌丝。 “我会去救她。”她说。 海洋馆的一切开始崩塌,整个世界化为无数菌丝,顺着无形的力量在她周身汇聚,她的身形逐渐变成一片模糊的黑影,潜入地底无处不在的黑暗之中。 在整个虫巢完全消散前,陈立新听到阿图特最后的声音。 “回去告诉agpc,这一次,海洋将再度征服陆地。” 第133章 亚特兰蒂斯的乐章 【地球上曾先后出现过四代人类。】 【第一代人类是一代巨人,他们并非这里的居民,而是来自天上,他们毁灭于饥饿。】 【第二代人类毁灭于巨大的火灾——】 【第三代人类就是猿人,他们毁灭于自相残杀。】 【后来又出现了第四代人类,即处于‘太阳与水’阶段的人类,处于这一阶段的人类文明毁灭于巨浪滔天的大洪灾。】 【……】 【……】 联合城邦,人类最后的驻地,在战争的余烬中诞生,湮灭于异神召唤的潮汐。 第五代人类,将会开启纪元新的轮回,在末日之城里被称为“完美人类”的实验品,在未来将会翻身成为文明的主人。 反抗军已经开始了行动,从控制住联合城邦外的八条大运河开始,一步步堵死墙内人的路,直到她们的神邸亲身降临。 …… 无人区已经开始流传起这样的传言。 陈立新一行人与半月湾成功合作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世界各地的势力都由此清楚了一件事——人类内部的第四次世界战争即将爆发。 长久以来,无人区里原本维持着微妙的生态平衡,联合执行处,无人区特遣部队,还有各地形形色色的□□们,以及数不清的流民……尽管偶尔有大的摩擦,但基本组成了相互共生的良好局面。 然而这半个月以来,局势的情况突然变得急转直下。 似乎是一夜之间,反抗军在经历了一场首领篡位的内乱后突然异军突起——相传是现任首领突然发狂,吃掉了她前首领的丈夫,在无人区内几乎无人能敌。 她们在战场上那副可怕的、几乎可以说是享受和虔诚的姿态,让每一个从她们手中死里逃生的人不寒而栗,夜夜惊魂。 虽然现在无人区内各方势力对反抗军忌讳莫深,但对于讨伐重建联合城邦这件事,大体还是保持着同仇敌忾的态度。 但事发的第一时间,他们并未明确站队,而是站在原地观望——联合城邦的实力本就不容小觑。 结束了前一次世界战争的武器,就藏在agpc科技管理局的内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等待着需要它重启的使命。 第184章 没人知道agpc会做出什么,就像很久以前在三战结束后,没人能想到这个破破烂烂的世界还有能被重新聚集起来的一天。 直到现在,所有人都在渴望将它重新分食。 …… 一周后,无人区再次传来捷报,陈立新一行人在返回三河区后,半月湾和三河区开始合作打造名为「方舟计划」的项目。 “方舟计划,那是什么?” 尚今安眉头紧皱着呷了一口茶,视线从全息屏幕显示的文字上移开,带着疑惑看向办公桌旁站得笔直的助理。 助理推了一下眼镜,“我们的线人还没回来,所以目前还不清楚具体内容。” 她顿了一下,紧接着说道:“但我听无人区里的小道消息,她们似乎是想把城里的平民接出来带走。” “带走?” 尚今安冷哼一声,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杯中的茶水危险地晃了晃。 “要不是这群人一直在搅浑水,人类本应享有生活在一切地方的自由。” 听着尚今安的话,助理也跟着遗憾地笑了笑。 “确实如此,明明是少数人的利益冲突,却要大多数人来偿还代价。” 尚今安叹了口气。 念着几十年前吕月英前辈对自己有救命的恩情,她私下里早就跟三河区打过招呼,跟反抗军合作绝不可取,擅自加入战争,结果导致的一定是新的统治秩序的出现,然后终将迎来新一轮秩序的坍塌重构——反复轮回源源不断的战争。 只有完完全全的自由,才是人类真正能获得和平的出路。 然而,总有人抱着那多余的责任心试图总揽大局,擅自将文明破碎的遗骸小心翼翼地捡起、拼凑。 今天的报告已经做完,助理轻快地走到办公桌面前,将冷掉的茶水倒掉,在壶中放入新的茶叶。 她一边倒水,一边用闲聊的语气说道:“三河区本就依靠定期收养城里被遗弃的女婴来维持封闭式的运作,现在她们选择把城里的男人们放进来,相当于打破了这个原则,开始考虑未来要不要扩大基地,建立包容男人的新城邦。” “不过这样子,就相当于她们决定正式取代联合城邦作为人类文明中心的位置,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拥有女人,就拥有了土地。” 泛着淡淡蓝光的全息屏幕突然发出滴滴声,显示有新的消息递进。 尚今安沉着脸点开了消息栏,看着里面的数据,微微摇了摇头。 “想要重建建立在自己身上的秩序,她们会为此付出代价。” 助理笑了笑,绕到办公桌边上,将茶递到尚今安手边,“不过,听说三河区本来不是这么个作风,她们突然做出这么激进的事,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对了,您先放一会……” 尚今安突然端起茶,在助理欲言又止的眼神呷了一口。 刚沏好的茶水滚烫,温度尚未散去,她眯起眼睛,舌尖被烫得微微麻木。 “我看,大概是那批从红派里逃过去的女人们煽动起来的风。” 见尚今安没事,助理讪笑着点了点头,一颗悬着的心悄悄放下。 “现在时局动荡,各方势力都在观望,城里的人们被agpc迫害得这么严重,我们要不要考虑参与其中?” “不。”尚今安立即答道,声音格外坚定,“撤回和agpc正在洽谈的合作就好,把手上最后这一批项目做完,我们就封闭南洋的进出通道。” 她放下手中的茶杯,面色严肃,桌上的全息屏幕在眼底投下一片深蓝的阴翳。 “能救赎人们的,只有她们自己。” …… 夏季里难得的暴雨,已经持续了一周。 外面的人都说,这是洪水来临前的讯号,能够规避这场灾难的唯一方法,就是继续加固和砌高白墙。 城市街道地面的积水漫过脚踝,长期无人的电影院和公园里漂出大量的垃圾,执行队不得不分出人手前去清扫,又因此招收了一批不想出去跟反抗军打仗的男人。 暴雨淅淅沥沥,雷鸣响彻在天际,地面映着晃动的倒影,明明是白天,此时却鬼魅一般在水里游动。 男人站在堆满垃圾的排水口,扶着扫把悄悄地喘了口气。 自从三分钟前马路上走过那队百合花种子后,就再无一个人来伴着他。 大概此后的人生,也无人伴他左右。 他今年四十三岁了,属于是没用但能用的年纪,父亲早战死在三战的时代,家里的母亲好在在x109病毒出现前就去世,没什么难熬的苦痛,闭眼前唯一遗憾的,就是没能抱上可爱的孙子。 此时他抬起头,睁着迷茫的眼望向磅礴的雨,从头到脚连同长长的胡子和长发都被浇湿,除了那个四十五平米的宿舍格子间,不知道未来何去何从。 每当他结束一天的工作,疲惫地躺到床铺上的时候,宿舍里的舍友就会开始激烈地讨论如果没有x109病毒和反抗军,自己此时早就老婆孩子热炕头等等话题,好像永远不会厌倦似的,每一天晚上都是如此度过。 老实讲,他不知道他们这样做的动力从何而来,即使是在x109爆发之前,他也早就绝望地清楚——永远不会有女人看上他。 无论是是男人堆里还是女人堆里,自己都是实实在在的失败者。 没有女人,就没有在这个社会里立足的后代和土地,就没有属于他的人生的可持续的未来。 只有母亲,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着他的人。 好在还有母亲,这个世界上还有爱他的人。 所以,他还有活下去的勇气。 每当他想起那些被关押在育居所的百合种子们——她们甚至没有爱她们的母亲,内心深处就会感到一阵惶恐的刺痛。 这些女人们,就像是游荡在城市的幽灵,无根无依,时代的变迁于她们来说大概无异,历史的今天都跟昨天一样,男人们说哪里需要她们,她们就像被驱赶的羊羔一样往哪里去,文明在她们的身体上发芽开花,茁壮成长,而她们被掩埋在历史之下,面容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悄悄模糊。 他的母亲,也曾是其中的一员吗? 不—— 不—— 他必须是被主动被爱着的。 如果他的母亲没有这样的自觉,那就是他的父亲有让她臣服的权威,也因此连带着让她天生拥有对自己的爱。 所以直到今天,他依旧在思念和崇拜他的父亲。 雨还在下,似乎不停。 他恍惚从梦中惊醒,浑身打了个寒颤,恰好在这时,中心城区的方向突然传来广播的声音,模糊的字眼藏在冰冷的电子女声里,在空气里遥遥地漫延开去。 “……集合,开始新的……” “袁立主席……,在……成功。” “发射……保卫,……荣耀。” …… 他站在原地,安静而专注地听着广播的声音,努力去辨识里面跳出来的字眼,恍惚间鼻腔传来一阵瘙痒,实在难以制止。 他脸上的肌肉抽搐几下,打出一个巨响无比的喷嚏。 不知道是不是伴着喷嚏来的耳鸣作祟,不远处公园报亭的方向似乎炸出来一阵愉快的笑声。 傻——子—— “……” 约十分钟后,雨势小了一些,育居所的种子们成群结队地出来了。 她们重新排成长队,在身着黑色制服的男人们——执行官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前往中心城区会场的方向。 她们去干什么呢? 男人站在原地看着路过的女人们,脸上的神情有些呆滞。 经过他旁边的执行官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在那熟悉的眼神里刹那惊醒过来,仓惶地抱着扫帚往街区的角落里躲去。 就这样,他大概是又默默地扫了一会儿地,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倒映着城市的积水消失,身边的一切都压抑地静默了下来,灰黑色的叶片打着旋儿落在脚边,他才重新抬起了头。 天黑了,会场那边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仿佛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意识变做一团烂泥,他惶恐地低下头抱住自己,虚汗的身子开始发抖。 十秒后,一个冰冷的机械女声,自远方跑过来狞笑着钻进他的耳朵眼里—— “……巴别塔的钟声已经敲响,agpc于此向各位,向全人类承诺,我们在接下来的谈判中,会倾尽所能帮助所有人走出可怕的困境。” “我们会全心全意为人类探寻新的出路,让前人的伟大创造造福最大多数的人类,而非无谓的妥协。” “……” “……” “秩序,从我们开始。” “文明聚集之地,向各位致意。” 第134章 盟谊之隙,运河事发 傍晚,联合城邦六号港口。 反抗军的突袭已经结束,方才热闹的港口现在变得一片寂静,被血涂得污浊的甲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 第185章 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和血的味道,士兵们开始收拾残局,热火朝天的气氛里人来人往,一个戴着防毒面具的黑衣女人快步路过,走进港务局局长的办公室。 临到门前,博逸习惯性地准备一脚踢开门,动作顿了一下,还是规规矩矩地推开了门。 办公室里还能看得出原来的精致和奢侈,上等金丝楠木做的家具完好无损,房间中央的地板上铺着一整块熊皮地毯,只是地上和墙上多了点触目惊心的颜色,托拽状的血迹从办公桌上一直蔓延到门外。 看来局长已经被收拾出去了。 博逸平静地扫了眼四周,看向办公桌后面坐着的女孩,后者的脸被文书挡得严严实实。 她开口:“小姐,我来了。” “你可算是来了!”女孩激动的声音立即从文书后面炸出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文书放下,露出后面如黑曜石般光亮的笑脸。 女孩今年十五岁,全身散发着阳光般的暖意,数股发辫在脑后扎做一束低马尾,那双黄褐色的眼眸继承自她的母亲,里面跳跃着野性与生机,连同她古铜色的肌肤一起,散发出原始而饱满的生命力。 她一把将文书扔到博逸怀里,“我看不懂这玩意儿,给你!” 说罢,女孩如释重负,四仰八叉地躺倒在老板椅上。 右手接过扑面飞来的文书,博逸瞥了一眼女孩身下沾满喷射状血迹的皮革靠背,什么也没说,看向手中的文书。 安静的办公室里,女孩慢悠悠地哼着歌,桌上的手枪枪口还留着着开枪的余温。 十分钟后,博逸重新从一堆文字里抬起视线,“她们想求和?” 女孩突然抬起头,与她对视,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不知道。” “……” 博逸心底默默叹口气。 或许以后可以劝首领考虑下,让小姐去三河区修学一段时间,就像联合城邦里那样。 她记得那个好像叫什么来着…… 义务教育? 她继续问道:“这是你从哪里得的?” “刚才坐在这里的死人身上搜的。” “有其他人看见吗?” “没有。” 闻言,博逸重新整理了一下语言,声音变得严肃了许多。 “这是三河区对agpc秘密发出的停战协议书。” “作为条件,她们要求agpc实行三方共制,在上邦,三河区和反抗军里面重新进行十二主席的选举,并让出首席执政官的至少两个席位。” 女孩直起身子,看似认真地听着,微微点了点头,“首席执政官有几个?” “三个。”博逸如实回答。 “这么多人?麻烦!” 女孩翻个白眼,啧了一声。 她伸了个懒腰,身体在椅子上放松下来,仰头望向天花板,明亮的吊灯倒映在她的眼中,微微晃动,仿佛在水底燃烧的白色烛火。 “明明只有母亲一个就够了,大家只需要听母亲的话,做母亲命令的事情,这就可以了。”她喃喃道。 博逸附和着点了点头。 她举起手中的文书,“我明天去跟三河区的人交涉一下。” “不用了。”女孩突然出声。 博逸愣了一下,“可这件事事关重大……” 她话音未落,女孩已经重新坐了起来。 她双手交叉放在颔下,胳膊肘支在桌上,两只眼睛定定地将博逸盯住。 看着女孩脸上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博逸心底突然有些发怵。 “给我。”女孩伸出左手,声音不容置疑。 博逸只好交给她。 “……” 女孩垂下眼皮,看着上面的字迹,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刺激的字眼,突然拿起桌上的配枪。 看着女孩的动作,博逸还来不及阻止,房间里霎时爆发出一声枪响——天花板的吊灯被一枪打下,噼里啪啦地落在办公桌前。 碎裂的玻璃飞溅,伴随着电线短路的劈啪声,博逸慢慢转回头来,遮挡面部的手放下,看着面前熊熊燃烧的熊皮地毯。 女孩走过来蹲在旁边,将文书一张一张放进火焰中,脸上的神情逐渐。 房间里陷入一片寂静,只有火焰吞噬纸张的声音沙沙作响。 博逸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我们就这样放过三河区?” 女孩缓缓摇了摇头,面无表情道:“没有必要浪费精力。” “她们做事绕过我们,是因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母亲不会同意停战。” 闻言,博逸双手抱在胸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确实如此,就算她拿着文书去找三河区算账,也只是在大战之前破坏这原本就并不牢固的同盟之谊。 就这样把文书烧掉,不仅能拖延三河区筹备求和的时间,还能强迫局面偏向反抗军这边,只因为——她们对三河区做的事一无所知,只顾勇往直前。 毕竟下邦人不懂文化人那些弯弯绕绕。 没错,就是这样。 没想到小姐能这么果断,博逸心底不禁感到一丝欣慰。 她看向女孩,由衷地夸赞道:“您长大了,小姐。” 火光映照着女孩专注的脸庞,她将最后一页文书投入火中,双手接近火堆,仿佛在烤火。 听见博逸的话,女孩的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眼底映着的两片赤红若隐若现,火堆中黑色石子般滚烫。 “其实我还有事没告诉你。”她站起身,语气故作神秘,“跟我来。” 说着,女孩走到沙发后面,对着博逸做了个“过来”的手势。 博逸抱着手,好奇地走了过去,“怎么了……” 话到嘴边,她脸上的微笑徒然僵住。 沙发后面,赫然躺着具男人的尸体。 女孩看着博逸脸上的神情,料到对方绝没想到这出,脸上不禁露出狡黠的神情。 “没想到吧,我说过……” 她半趴到沙发的靠枕上,歪着头看着博逸,右手洋洋得意地伸出一只食指,慢慢地摇了摇。 “没有人看见哦。” “……” 作为久经沙场的杀手,博逸已经冷静了下来。 她的视线从地上的男人移开,转向沙发上的女孩。 “三河区的人意外死于枪战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反抗军也没有义务去一一识别尸体的身份。” 她的语气骤然冷了下来,“你清楚这点吧?” 注视着博逸的眼睛,女孩乖乖地点了点头。 “很好,你现在出去。” 女孩离开后,屋内又重新恢复了寂静。 晚霞透过窗户照进,温暖的光线投射到男人身上,热烈的颜色仿佛火焰般熊熊燃烧。 博逸看着地上的尸体,陷入了沉思。 女人不方便进入联合城邦,三河区才因此派来了男人来送信,而现在能加入三河区的男人,大概只有红派里那些人的父亲或者兄弟。 如果三河区这次送来的是女人甚至内部的骨干,后果势必会更严重。 只能说幸好不是…… 博逸叹了口气。 十分钟后,港务局局长的办公室陷入一片火海。 博逸双手插兜,静静地看着面前火光冲天的废墟。 一切秘密,已然葬身其中。 等到火势将尽,下属也如期而至。 带着海员头巾的脏辫女人走过来,那张厚嘴唇里露出两只长得可怕的犬齿,“老大,清点完了,三个集装箱,全是咱弄不懂的家伙什儿。” 博逸转过身来,“三河区派来的那个文员怎么说?” “她说全是三战的违禁武器,凝固□□,□□什么的,后面不记得了。” 博逸若有所思。 下属一边扣着磨下巴的犬齿,一边好奇地凑过来,“老大,什么是三战?” 闻言,博逸下意识抬起眼神,与下属天真无邪的眼神对视。 她面不改色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没事,改天送你去三河区玩一段时间。” “谢谢老大,老大大气!” “我应该做的。” 她站在原地,静静地目送下属离去。 如果当初没有去地下打黑拳,没有遇见奕川,其实她现在也跟她们差不多吧。 不,大概会更糟——没有命,没有权,没有钱,没有心爱的车库,没有爱犬,也没有想结婚的对象。 果然知识,改变命运。 …… 六号运河被反抗军占领后的当天晚上,一批没及时收到消息调转行程的船队被强行阻拦在港口。 工作了一天的勤劳的士兵们再次忙碌起来,将人和货一齐通通运送到牢里和仓库里去。 更惊喜的是,这次加班她们还有意外收获—— “巴别塔计划,是什么意思?” 光线昏暗的地牢里,博逸将一张传单举到男人脸上,口气冰冷。 “老实交代,留全尸。” 第186章 她身后的两个下属盯着衣冠楚楚的男人,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男人蜷缩在狭隘的角落里,身上的黑色西服因为一路的拖拽而凌乱不堪。 他睁大眼睛,恐惧地看着面前的三个女人,和其中为首的一个手上的传单。 上面联合城邦的标识占据了大幅,中央红色的大字赫然写着「巴别塔计划」,底下是几个加密的几何字符。 只有参加过那场公民会议的上邦人,才知道这几个字符的意思。 看着这几个字符,男人心底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勇气。 他死也不怕这帮下等人,就让拂晓之日提前到来吧。 博逸看着男人,后者的沉默让她有些疑心。 她冷冷地踢了一脚男人,“给你五秒钟……” 然而她话音未落,下一秒,男人居然扑过来夺走她手中的传单,囫囵吞了下去。 看见这一幕,两个下属在后面发出嫌弃的啧声。 博逸有些吃惊,但很快反应过来——隔着牢笼,她一把揪住男人的衣领,枪口抵在男人脑门上,“你不要命了?” 男人仰视博逸,望着黑洞洞的枪口,将传单咽下喉咙。 “去死吧,你们这群又丑又肥的泼妇!”他疯狂地大笑起来,恍惚间以为自己是个英雄。 博逸松开了手。 见衣领被放开,男人脸上的神情变了,变成不死不休的仇恨和憎恶。 “你们这群下等人和你们生的猪猡会在外面啃泥巴啃到死!” 他死死地盯着博逸。 “你以为杀了我就能阻止什么吗?人类之光不会熄灭!” “只要城里的男人们还冲锋在前线,只要城里的女人们还能生,胜利就始终属于文明……” 博逸听得一头雾水,她微微皱起眉头。 “我在问你巴别塔计划,” 她朝地上的男人飞起一脚,声音变得严厉:“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腹部受到重击,男人被迫断了话头,捂着肚子痛苦地倒在地上,撒泼打滚。 “你们吃了自己的男人,偷男人的基因,一群滥交的**,毒妇组成的**……” 看着变得不再衣冠楚楚的男人,一个下属遗憾地摇了摇头。 另一个看了一眼博逸,几乎要杀出去的身体蠢蠢欲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牢房里就这样任凭男人撒泼了三分钟。 当博逸的枪口重新抵在男人头上的时候,他有气无力地呻吟了一声,仿佛一声叹息。 “妈妈……” 两个下属对视一眼,脸上不约而同露出嗤笑的神情。 博逸拉开保险,琥珀色的眼睛闪过一丝危险的寒光。 “记住,反抗军没有像你的母亲一样天生爱你的能力,” ……………… “但我们有天生杀人的能力。” 枪声在地牢中炸响,回声久久不散。 男人的头向后仰去,额头上一个黑洞洞的枪眼,喷射的鲜血顺着后面的墙壁流下。 他的身体抽搐了几下,最终归于平静。 博逸收起枪。 两个下属即刻上前,一前一后将尸体往外面拖去,外面的船还没搜完,一会儿这里应该还有人要来住。 望着空荡荡的牢房,博逸随即陷入了沉思。 发放给上邦人的巴别塔计划,船舱里流通的战前违禁武器,不断砌高加固的城墙……事情似乎不约而同地指向一个方向。 agpc,已经开始了反攻。 第135章 愿争出头鸟,巧计送信出 联合城邦,a1区总部大楼。 阳光穿过玻璃,在走廊地板上投下洁白的光影,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打破走廊里的平静。 “是的,感谢您的谅解,那我就先行离开了。” 奕川走出办公室,将门关上。 来接她的人已经等在楼下了。 奕川穿过走廊,进入电梯,滴一声,门打开,露出里面两张意料之外的脸。 奕川率先反应过来,微笑着问候:“午安,孙主席,萧二少爷。” 电梯里的两个男人,身着样式不同的军服,一个双手插兜欲言又止,另一个面色忧郁垂首而立,都不约而同抖了抖,像是做贼被抓了个正着。 孙志成咳嗽一声,看也不看萧琛一眼,面不改色堂堂正正地出去了,萧琛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荣耀大厅的人,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闪过一丝惊讶,很快平复了下来。 “午安。”他说。 进入电梯,二人并肩而立,几十层楼的时间,空间里的气氛逼仄地沉默。 等到门上的数字快接近十,奕川微偏过头,注视萧琛立体的侧颜,“感谢您的出手,城里现在的治安好了很多。” 萧琛听到这句话,眼底似有什么闪了闪,他扶了下眼镜。 “我应该做的。”他回道。 男人目光温和,姿态彬彬有礼,方才接受孙志成训诫的窘态消失得无影无踪。 今时不同往日,家中接连变故,教育局局长被刺,他不得不辞去大学城教授的职位,承担起独子的责任。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您穿这身。”奕川笑了笑,目光平滑地移向电梯门上逐渐下降的数字,“很妥帖。” 下一秒,门应声而开。 得到意料之外的安慰,萧琛心底不免生出几分感谢。 望着奕川离去的背影,他犹豫几秒,还是做出了邀请:“看你这个方向,是要去荣誉大厅做演讲?” 听见背后传来声音,奕川停住脚步。 “我送你吧。” 话说出来,萧琛坦然许多,心底有了权力实在的重量。 奕川回过头,礼貌地点点头。 “有劳您了。” …… 特殊时期,整个联合城邦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大拆迁。 从早到晚,施工的声音响彻各家各户,全城的电力和水力都实行了限时限量使用的新规,一切物资按人头分配,a1区的商户关闭了大半,空中车道和不少标志性建筑也已被尽数拆除,没了女学生的大学城遭遇最甚,原本覆盖了大半个a2区的教学区,实验专用大楼,博物教育区等等,都被拆去了大半,处处可见断壁残垣,不复往日壮观的学府气派。 放眼望去,如今整个城市遍布坑坑洼洼的废墟,如同末日来临般灰暗。 然而刺眼的阳光普照下,天上那一轮的白环内部却奇迹般地悬浮着一片陆地——第一座建筑,agpc新总部大楼已经在上面建起。 人烟稀少的商业街,车辆规规矩矩地行驶在路上,司机专注地看着前方。 一路上,萧琛滔滔不绝地聊起自己上任以来的行程和工作,奕川也都能一一接过话题,车内的气氛融洽得恰到好处。 “……等到拂晓日那天,我还有的忙。” 萧琛感叹地摇了摇头,翘着二郎腿的身体舒展,腕间名贵古董手表闪闪发光。 “不过这也没办法,时代已经重新回到了正轨,优胜劣汰本就是自然法则。” “但早知道反抗军会乘虚而入,我当初就应该阻止他们重提百合计划的决策。”他扶额苦笑。 司机从头到尾沉默不语,奕川在前座听着,善解人意地安慰道:“请不必在意这些,您对联合城邦的贡献路人皆知。” 嘴里说着什么,心里却想着另一些东西。 奕川微笑着目视前方。 远处的天幕上飞着几十只无人机,底下吊着巨大的钢筋建材往浮空城上去,背景里几座巨大的塔吊缓慢地起起伏伏,车窗外甚至能听到高空传来的震耳欲聋的工作声。 巴别塔计划非但没有停止,近日施工的强度反而变本加厉,这噩梦般的轰鸣声,日日夜夜都不停歇。 三河区派去送信的男人们都有去无回,不知道是半路上发生了意外,还是agpc单方面杀了使者。 不,不一定。 奕川放在膝上的双手缓缓握紧,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求和的消息传不到城里,多半是反抗军早就拦截到了消息,决定先斩后奏……不奏。 三河区一开始认为的是,让男人进城可能要比女人更轻松些。 然而,她们把盟友想象得太友好,以至于忽略了脸上的威胁——男人们想完成任务,agpc的意愿是其次,首要的,要能活着过得了墙外的反抗军这一道防线。 事到如今,这些自告奋勇走出去的男人,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所以我跟他们说,凡事不能再用以前的老一套,现在那些规矩不一定条条都行得通。” 靠在车窗上,萧琛望着窗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 “什么事情都按父亲在时那样搞,对于部队未来的发展反而是作茧自缚。” 他突然变得吞吞吐吐的,“你能懂我意思吗?” “我明白,确实如此。”奕川微笑着应答。 作为主动伸出友谊橄榄枝的一方,三河区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跟反抗军撕破脸面。 第187章 以她现在的身份,也不可能光明正大地代表三河区去跟agpc交涉,那样做的话,迎接自己的多半是死刑。 反抗军不肯停下战争,目前能潜伏在城里,阻止巴别塔计划的,只有三河区自己。 五分钟后,车辆抵达了目的地。 下车后告别萧琛,奕川如往常一样进入荣誉大厅。 她对着台下新一批释放出来的“百合种子”做了临别前的演讲,结束后,又去后面的教堂里做了祈祷,终于得以天黑前在下属和执行队队长满意的眼神里离开。 “拂晓日那天,注意不要出门,以后没了agpc的帮助,女人要学会保护好自己。” 教堂里,看着奕川做祈祷的背影,队长笑得谄媚,满脸的横肉反射油光,右手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奕川的肩膀。 “有事情,你尽管找我。” 奕川不动声色上前一步,离开队长的骚扰范围,“感谢您的关心。” 队长痴痴地笑了笑。 前段时间,所有女人都被agpc集中关到了育居所里,只留下一些白幼瘦弱的男人放在外面,几个月下来,几乎所有男人都想真正的女人想得发疯。 没了养老的后代,没了漂亮的妻子,没了幸福的生活,难道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提供二十五岁以下的配子吗?甚至这些配子还面临着可能被筛选淘汰的绝后的风险。 这种境地,跟比以往能够和女人一对一结婚的神仙日子比,简直是地狱。 这是不行的,男人要爱女人,女人也要爱男人才对呀,呵呵…… 幸好老天爷开了眼,眼见着前线战士打不过反抗军,城里的主要矛盾从战事变成了人均资源分配的矛盾,agpc才终于收回成令,重新提出了巴别塔计划,原本筹备士兵数量的百合计划宣告失败,女人们都被重新放了出来。 总而言之,社会终于可以恢复往日的平静了。 只要他们能活过后天。 想到这里,队长心底涌上一股英雄气概的豪气。 他咳嗽一声,正欲约心仪的女人吃顿晚饭,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后者抢先一步匆匆道别,离开了教堂。 不能再拖下去了,她必须尽快将情报送出去,让三河区将武器和人手送进来,准备后天的城内突袭—— 拂晓日,即是巴别塔计划开启的前置环节——将城内人清除至三十万人的基因筛选计划,目的是在确保没有人能来得及加入反抗军的情况下,用城市智慧居住系统改造的ai一体自动化战备系统筛选出可以居住在白环的、人类最后的文明之子。 没想到一直跟在周明这种小人屁股后面,选择背叛杨威苟且偷生的袁立,居然能想出这样惨绝人寰的计划,这种疯狂的家伙,以后要是反抗军打进来了,绝对留不得。 她不懂科学,却懂人心。 …… 第二天,正在与反抗军激烈备战的第五运河,执行队宿寝区下午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枪击案。 枪声一响,吃过午饭的队员即刻赶到现场。 年轻的受害者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其舍友,同样也是该宿舍队长的加害者站在议事厅里,当着所有执行队员的面,义正辞严地宣称自己在战斗时亲眼看见前者与一名反抗军成员进行过交流,甚至还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什么东西。 队员们怒气冲冲地将受害者的床铺和私人物品翻找了一顿,没找到什么可疑的线索。 年轻的男人被惊醒,捂着腹部的伤口艰难起身,控诉袭击了自己的人倒打一耙,自己只是瘾犯了一时糊涂,想着碰运气找那个反抗军要了根烟,罪不至死。 队员们于是又检查了舍友的东西,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就在所有人满腔怒火却一筹莫展之际,该宿舍的第三个舍友刚巧从食堂里回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无辜地高举起双手——队员们随即也搜查了他的随身物品,同样毫无线索。 闹到傍晚,上面下了命令,将两个人放到今晚上的前线去,谁活着回来了,谁就是无辜的。 到了晚上,两个人都没回来。 所有人沉默地听着会上安排的明日作战计划,死亡的阴霾在头上终日笼罩,同伴不了了之的死更是让所有人都感到一种前路漫漫的彷徨。 只有第三个仅剩的舍友,坐在会议厅的角落里,眼底藏着无人知晓的平静。 第二天,拂晓日即将来临的前天晚上,所有人打完仗准备回去的路上,舍友悄悄瞥了一眼运河远处的死人堆,旁边的电线杆上不知为什么缠了一条红色的丝带,好似一面旗帜,随着傍晚的风翩翩起舞。 他放下心来,她们找到尸体了,看来情报是送出去了。 一切秘密,就藏在那颗做过手脚的子弹里。 第136章 二战再起,终幕前夜 夜潮之下,天地涂红。 四面沙丘环抱的营地里,篝火舔舐着铁架上的兽肉,火星劈啪作响,铜壶里煮的酒水滚了又滚,热闹的营地里弥漫着烤肉的焦香,四处是谈笑歌唱的声音。 阿努们彼此挤在一起,无论是百骨还是巨蛸,无论是拉姆还是萨斯,此时此刻都亲密无间,相亲相爱。 几只身上撒了荧石粉尘的萨斯旋进沙地的中心,跳起祈祷胜利的战舞,阿努们各自用嘴巴,颚足,手臂……和触手纷纷叫好,小虫们偷尝了烈酒,醉倒在火堆旁呼呼大睡,歌声、笑声、鼓声……相聚的欢愉被风撕碎,卷向远处压抑如黑云的黑暗。 恩基独坐在热闹的角落中,姿态优雅,静静地欣赏孩子们的表演。 酒过三巡,身后传来脚步声。 “我回来了!”一个活泼的声音响起。 安提兴冲冲地坐到恩基身边,打完招呼,拿起盘中的兽肉就开始啃。 恩基斜瞥过视线看她,瞳中猩红的两点闪动,“那个自诩【先知】的家伙,你又去找她聊了些什么?” 安提嘴里嚼着肉,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明…战略,……路线。” “…救出伊……,让她……去!” “还有…情,蓝星上…多……” 背景的欢笑声与安提的声音混在一起,恩基默默听着,眉头微微皱起。 视线移回表演的萨斯,她凝视着起舞的弧度,眸光一沉,突然打断安提的话,“你要小心,那家伙的话切勿轻信。” “为何?” 安提把啃完的骨头扔到火堆里,舔了舔嘴唇,“依我看,她富有大智慧。” “你不了解她的来路,就不要轻易把她的话相信。”恩基的声音里透出些责备。 “可是伊塔说过……” “伊塔的话也不可尽信!” 恩基转过头来盯住安提的眼睛,声音放低—— “你难道不曾知晓?她曾妄图将你利用,后来又擅自离你而去。” 看着恩基严厉的眼神,安提只好乖乖投降,“我知道了。” 得到保证,恩基收回眼神。 她的目光直视前方,安提又突然凑过来,半个身体倚靠在她身侧。 “【先知】记得来时的路线,她会去找伊塔。”安提轻声说道,“我们一定要赢。” “但愿如此。”恩基回道。 壶中的酒又烧开了。 …… 欢乐的宴会持续了一整夜,在迎接战争之前,阿努们习惯用食物犒劳这具诞生自纳姆的血肉之躯,将猎物的灵魂和珍稀的琼浆奉献给纳姆,以此来鼓舞战士的士气,祈祷虫群胜利。 伊塔被掳走后,埃勒伽什和菌群终于联合起来,向伊南娜发起第二次联合进攻的号角。 与此同时,有关【先知】的传言流行在阿努间,这个会说话的“飞行冰球”,似乎被安提格外重视。 数个夜潮,营地内外,阿努们总能在各种地方看见安提与悬浮在身旁的【先知】一边交谈,一边散步。 从拉姆那边听到这些事情,恩基也注意了【先知】的存在,对这来自天外的不速之客逐渐提起警惕。 伊南娜当初可没告诉她,自己悄悄藏了这种东西。 战争很快拉开了序幕。 宴会结束后的第二天,沙海上方笼罩着战争的阴云。 天光炙烤下的沙丘如融化的黄金,狂风卷起遮天蔽日的沙暴,裹挟着血的腥气呼啸而过,一望无际的沙地遍布斑驳的血迹,碎肉与断肢在沙暴中碰撞,发出鬼魂低语般的响动。 从地平线这端一直漫向天际尽头,浩浩荡荡的军队涌到一起,宛若覆盖过沙漠的一片黑云,幸存的阿努仍在厮杀,无数交错的身影在热浪中扭曲,这场争端注定你死我活。 “叮——!” 肘镰与独角相碰的声音响彻在风中,安提直接冲进虫群,亲身架住伊南娜的身位,逼迫其与自己对视。 她脸上笑容依旧,却不复往日的畅快,而是不加掩饰的狠毒,“多谢上次馈赠”。 伊南娜轻蔑一笑,“不必,还回来。” 下一秒,她挺起臂膀,顶着压力强行攻进,反将安提逼退几步,“恕我直言,这更像玩闹。” 第188章 闻言,安提心中愈加愤怒。 不顾四周悄无声息包抄过来的圣锹,她迅速从地上爬起身,再次冲杀出去,与伊南娜激烈地纠缠在一起。 战场上经验的差距随着时间逐渐显现出来,安提先发制虫的优势逐渐败退,好在恩基及时从战场另一侧脱身,补上位置,二虫合力将伊南娜困在战场的中心,使其前不得进,后不得退。 几个回合下来,双方居然有来有回,不分上下。 恩基与安提合力的战力强悍,身后的军队却始终被潮水般的圣锹压制住前线——二虫越是勇往直前,越是强迫伊南娜退后,身后带领的队伍反而越疲惫,除了数只顶尖的佼佼者外,其余大部队都被拖在大部队后方,无法得到安提统筹全局的命令,反观伊南娜看似节节败退,却渐渐使二虫陷入两侧圣锹的包围圈中。 数招交手,伊南娜侧身一闪,再次避开致命一击,反身背刺! 风拂过,急促的呼吸声转瞬即逝。 她拭去肘镰上的血迹,抬头看着面色凝重的安提,出声挑衅:“何不睁开眼看看四周?你我皆知败局已定。” 安提冷冷一笑,肩上的伤口流血,却毫无畏惧,挺身再次杀进身位。 “你一死,大厦将倾。” 恩基挡在安提身后,听见这句话,无奈地笑了笑。 望着迎面而来的锋芒,伊南娜唇角扬起一抹愉悦的弧度,赤金的眼瞳骤然燃起战意。 “好,” 她周身浮上金纹,红发无风自动,焰光翻涌,似若领军的旗帜,风中响起她豪迈的笑声—— “来杀我!” …… 华丽的宫殿里,一大群荧螫密密麻麻地跟在一道冰蓝的弧光后面,飞速穿梭过一条条蜿蜒曲折的长廊。 进入大殿,墙壁高处的彩绘琉璃滤过刺眼的天光,将地面一砖一瓦染成流动的宝石匣,【先知】突然在一道金门前停住,机械纹路间散发着淡蓝色的光芒。 她身后跟随的荧螫随之停住,如空中飘摇不散的一朵彩云。 她们身后半透明的膜翼折射出虹彩的颜色,宛如梦境,而那锋利的口腔颚肢悍然宣告,她们已经成长为十足优秀的战力。 “就是这里了。”【先知】发出冰冷的机械女声。 机械纹路间流过一串幽蓝的代码,一束明亮的光线从其中射出,照在华丽的金门上,几秒后又突然变红,像是扫描到了什么。 宫殿的守卫来得很快。 她们停在这里不过几秒钟,五只圣锹从廊柱的阴影中踏出。 “擅闯者,退下!”为首的厉声喝道,随后带着下属一齐朝【先知】冲去。 但并不用【先知】出手,那些被圣锹们忽略的小家伙,才是这场入侵的主角。 在察觉已经被发现的那一刻,所有荧螫立即振翅飞至半空,膜翼扑闪洒下一片细碎的光尘。 那些发光的微粒落在圣锹们金色的铠甲上,金属表面立即蔓延起五颜六色的菌丝,圣锹们的动作变得迟缓,仿佛陷入粘稠的梦境。 “小心!” 一名圣锹立即反应过来,调转目标,开始攻击空中飞舞的荧螫们。 一转眼,数只荧螫被她轻而易举地打下半空中来,狼狈地栽倒在地上,却见几只荧螫悄无声息地绕至她身后,突然冲过来抱住她的眼睛,其余的荧螫顿时一拥而上—— 无数高速扑闪的膜翼将全身包裹住,空气变得稀薄而闷热,身体的每一寸都好似浸在了滚烫的开水中。 圣锹只觉得眼前的景象渐渐变得昏暗,沉入水底一般,力气也随之一寸寸丧失…… 砰地一声,圣锹缓缓倒下,身体与地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其余的四只圣锹,荧螫们选择勇敢迎击,如法炮制,然而数量渐渐抵不过实力,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伤亡的情况逐渐恶化。 就在第一只圣锹率先赶走周身的荧螫,冲向【先知】的时候,令所有虫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 圣锹的巨颚碰撞到【先知】淡蓝色光芒的那一刻,空间似乎扭曲了一秒。 诡异的黑与白在虹膜中闪动,点亮一刹的火花,在耳蜗深处“啪呲——” 极其细微地一声。 仿佛一格胶片被剪切半片又轻轻放下,圣锹突然凭空消失。 就好像什么隐藏在空气中的怪物,将她一口吞下了肚。 余下的圣锹还来不及反应,一眨眼的时间,甚至没有任何征兆,也一齐消失在了空气里。 幸存的荧螫们搀扶起彼此,都不知道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纷纷用迷惑的眼神看向【先知】。 母亲交给她们的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东西? 【先知】身上的机械纹路闪过一串代码的流纹,光束消失,金门上凭空出现一个长方形规整的大洞。 “伊塔,就在里面。”机械女声再次响起。 话音刚落,【先知】率先飞入了门内。 荧螫们彼此对视一眼,也纷纷跟了进去。 室内的景象比阿努们原本想象的要和平很多。 没有拷问的刑架,没有血迹斑斑的牢房,伊塔正盘腿坐在靠窗的矮榻上,左手捧着一块画着奇异字符的石板,右手里拿着一只枯焦的树枝,背后墙壁的窗外照进明亮的天光,为她专注的侧颜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听到动静,她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先知】?” 她放下帮伊南娜记录日程的石板,从床榻上坐起身,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 “你怎么回来了,是安提让你来的吗?” 说着,她又注意到后面的荧螫们,“这些又是……?” 几只荧螫突然飞上前,牵住伊塔的胳膊,把她往门外带。 “快走吧,伊塔!” 时间紧急,她们纷纷急切地催促。 “我们来接你回去。” “圣锹要来了……快点!” “……” 伊塔惊讶地看着这群五彩斑斓的小家伙,潜意识里觉得她们对自己并无恶意。 架不住这份热情,她点点头,跟着荧螫们往外走,“好,我跟你们离开。” 一行虫拉扯到门口,突然,【先知】的机械纹路散发出刺眼的红光,金门顿时恢复作完整的模样。 连同伊塔,和原本以为大功告成的荧螫们,所有虫霎时愣在原地。 一眨眼,【先知】飞到伊塔面前,冰冷的声音不容置疑,“你留在这里,回答我的问题。” 伊塔静静地注视着【先知】,一言不发,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突发状况。 荧螫们不安地振动着翅膀,空气中弥漫着某种压抑的能量。 她们并不知晓【先知】的底细,只听从安提的命令跟随在她身边,目的是为了接回伊塔。 但此前并未想到,【先知】的实力居然如此诡谲,在这种关键时刻,居然还做出这样奇怪的事。 她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只待一个可能的信号,哪怕是伊塔退后半步,便会不顾后果,强行带走伊塔。 但伊塔只是轻轻抬手,示意她们退下。 “放她们走。”她看着【先知】,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违抗的力量。 “伊塔!”荧螫们不甘地喊道,其中一些恶狠狠地盯着【先知】,已经蓄势待发。 伊塔回过头来,伸手制止了她们。 “离开吧,她不会伤我。” 她看着面露担忧的荧螫们,耐心安慰道:“我会想办法回去,不要担心。” “可是……” “回去吧!”伊塔的声音严厉了几分。 她看向【先知】,冷冷道:“开门,否则我不会做任何事。” 【先知】的光芒闪了闪,门上的空洞重新出现。 荧螫们不甘心地离开了。 点点幻彩的光晕在长廊中渐渐消散,如同被风吹散的萤火。 当最后一缕光消失在拐角处,伊塔重新坐回矮榻。 背后明亮的天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黑、很长,孤独地投在对面的墙上,仿佛从未有虫来过。 从宫殿的窗外俯瞰,无垠沙海恍若一面灼目的金镜,几片绿洲如翡翠般点缀其上,远处的沙丘连绵起伏,线条在空气的热浪中微微扭曲。 这片景象她看了很久。 在为伊南娜做事的这些天里,她总在闲暇空余眺望向对面的沙丘,每一次注目,都越发坚定心中安提必胜的希望。 安提会来救她,这一点毋庸置疑。 然而事情到了现在,【先知】的存在似乎比她以为的要更突兀。 “你……” 她抬眼看向【先知】,正视这颗星球上最初的蓝星来客,终于开口。 “现在是谁?” 第137章 拂晓过后的群星 伊塔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一字一句重重落地。 那个心知肚明的真相,【先知】没有回复。 第189章 “我等了你很久。” 【先知】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幽蓝的光芒一闪,凭空出现在伊塔面前,核心中发出冰冷的机械女声。 “在我预知的未来中,这是你能选择是否改变命运的,最后一次机会。” “是时候了,给我你的答案。” “你是【零】,对吗?”伊塔不依不饶地挑明了事实。 在回到阿努特纳斯星球的这些天里,她已经知道了很多事。 “前代文明入侵过这颗星球,窃取到纳姆的基因,你因此能够命令【基码】潜伏在这片土地上,用她们的眼睛窥视这个世界,就像安提和她的女儿们一样。” “你一开始就藏在这里,把发生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你才会找上我。” 她突然一把抓住【先知】,犀利的目光直视闪烁的核心。 “我已经知道了你的阴谋。” “你用蓝星的安危来蒙蔽我,让我帮你重新取得纳姆的基因,实际上是你自己现在濒死,却不甘心,想抛弃人类,重新建立【基码】的文明,是不是?” 她话音刚落,【先知】身上的机械纹路突然出现一道泛红的流光,仿佛是某种警告—— 伊塔见状,迅速松手,将其抛向房间的角落,然而纵使她反应极快,半个手掌还是被扭曲的空间霎时吞掉,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着手掌平滑得不可思议的切割面,她冷静地调动起全身的纯露。 这种事,她并不生疏。 很快,新的血肉如舒展的树枝般在伤口重新生长出来,细腻的手指,末端一寸寸变黑、变硬……沐浴鲜血过后的利爪,再次折射锋利的寒光。 伊塔坐在矮榻上,重新看向【先知】,那双眼睛如凛冽的寒星,目光中全无对对面碾压性实力的畏惧。 哪怕是死,她也始终相信安提会带回自己的灵魂。 无论是失去一切或是被一切丢弃,只要一想到那双充满野心的眼睛,那个永远高歌猛进、一往无前的身影,她就有战无不胜的决心。 “这种事,我不会答应的。”她说着,起身离开矮榻。 “哪怕我现在确实以安提为主,怀揣着杀死纳姆的使命,我也不会是因为这种原因出手。” “纳姆可以因被安提取代而死,可以因战败于仇敌而死,甚至可以因自然衰老而死,却不能白白死于你和我这种乘虚而入的家伙。” 窗外忽然刮起一阵大风,吹乱窗户两侧悬挂的帘帐。 半透明的纱幔间,伊塔向【先知】伸出右手,银发随风飞舞,一缕缕迷烟般的纯露开始在她的指尖酝酿—— 阿努的荣耀,必须保持无上纯洁的正义和崇高。 房间里紧张的气氛中,【先知】从角落里缓缓升起,静静地悬浮在空中。 机械纹路散发出淡蓝色的光芒,不断闪烁明灭,却始终保持着静默不语。 伊塔话音刚落,房间四壁上悬挂的银贝草花环突然迸发! 一株株藤蔓迅速在墙上生根发芽,从房间四面八方涌来,蜘蛛网一般,转眼将【先知】抓住,紧紧地缠裹在藤蔓绞成的球中,连那抹幽蓝的光芒也被吞噬。 伊塔闭上眼睛,心念发力,藤蔓缠绞的力度随之一寸寸加剧,渐渐的,房间里响起硬物破裂开的声音…… “咔叽、咔叽……” 伊塔睁开眼,倏地吃了一惊。 才一眨眼的功夫,只见【先知】已然被藤蔓绞碎,甚至全无挣扎的迹象。 房间光洁的地板上,散落着纷纷扬扬的碎片,裸露在外的机械核心红光闪了闪,灭了。 “……” 伊塔缓缓退后几步,所有藤蔓随之停住动作,安静地停在半空。 宛如一座小小森林的房间里,经过刚才的一场冲突,毫无征兆地重新变得安静下来。 【零】就这样离开了吗? 难道,她真的就只是来找自己要一个回答? 这种想法刚在脑海里出现,伊塔就瞬间将其掐灭。 不,不可能。 【零】行事独断,说一不二,夺取虫母基因的计划怎可能因为自己一句话就草草停止? 伊塔心中泛起渺远的迷茫,她下意识看向门口——【先知】消失后,门上的大洞终于又重新出现。 荧螫们应该还没离开多远。 事态结束得异常,已经没工夫深度思考,何况出逃的机会难得,她赶紧收拾起地上【先知】的碎片,迅速跑出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独留下房间里的孤寂,盛放容纳一隅澄亮的天光。 风起云涌,山雨欲来。 …… 沙海被阿努的鲜血染红了半边,夜潮般漫过连绵起伏的战场,在残肢与断骨间蜿蜒成河。 黏稠的血浆裹挟着碎裂的甲壳,每一步践踏都激起暗红的浪。 这场战事临近结束的时候,天与地的交接处,地平线突然晃过一抹诡谲的白光。 伊南娜率先停止了进攻。 她突然僵在原地,望着远处地平线的另一端。 肘镰上的血滴落在地,而她却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整个虫像是丢了魂一般,脸上面无表情,眼底透出一丝前所未见的茫然。 “嘁,你这是何意?” 瞧见对面突然一动不动,安提也不甘心地停住动作,后退一步。 顺着伊南娜的视线,她同样望向地平线的尽头。 一瞬间,她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寒潮的埃勒伽什。 因为远处的那番景象,就跟她向埃勒伽发起决斗的那些天里见过的一模一样。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海面上铺满碎冰,浮冰随着浪涌起伏,不断被推向迷雾深处的海岸线,浪推着,浪吐着,把大块的、小块的、锯齿的、圆钝的……统统推上岸。 当战斗结束时,埃勒伽潜入深海,连一个傲慢的眼神都不留给她,海浪留下的冰渣在沙滩上化开又冻上,而她狼狈地拖着几只鱼上岸,负伤的身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想着这就是今晚和伊塔的晚饭,远处地平线那边的一团白和灰搅在一起,冰与海的界限渐渐消融在视线中。 而现在,记忆里凝结的海浪逐渐变成金色,风卷着细碎的沙粒刮过,连绵起伏的沙丘上覆过一层层碎冰,在刺眼的天光下折射炫目迷离的光影。 安提微微眯起眼睛,眼底透出一丝迷惑,站在她旁边的恩基突然脸色大变。 “撤退!”恩基转过身,立即向身后的百骨下发命令,紧接着快步走向伊南娜。 “这莫非又是你的诡计?她们怎会再度归来?”她责备道:“那场浩劫早已沉寂,你却任残秽滞留至今!” 伊南娜垂下视线,与她对视。 恩基心中一惊。 那双赤金的眼眸中全无想象中得逞的傲慢,而是沉重的悲伤。 “我不晓得,姐姐。” 伊南娜看着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不晓得。” “……住口!我竟从未知晓,你还有如此无用的一面。” 严厉的眼睛注视着低垂的视线,二虫之间的气氛短暂地凝滞了一秒,安提的声音突然插入进来——“那是何物?” 见气氛不对,她将恩基拉退几步,掐过伊南娜的下巴,眼神坚定地与其对视。 “我还没见过这般造物,想必你们此刻也无暇与我细述,但听来应该是相当厉害的家伙,对吗?” 伊南娜轻轻眨了下眼睛。 “连你也不能抵御?” “嗯。” “连我也不能抵御?” 听见这句,伊南娜突然笑了。 好吧,安提这下了解了。 她遗憾地松开手,望向远处向她们漫延来的“冰潮”,那排山倒海的气势,似乎要把这片沙海彻底淹覆。 “命运翻涌,就如此刻的浪潮。”她感叹道。 紧接着,安提转过身,看向其余的二虫。 “二位,不妨让我们就地结盟,排除外袭,再做争端的打算,如何?” 听见这句话,恩基眉头微皱,闭上眼睛,安提当她是默许;伊南娜双手抱在胸前,心情似乎平复了一些,冲着她好整以暇地眨了眨眼睛。 “好!”安提爽快一笑。 她站到二虫之间,一左一右拉住二虫的手,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身后迫近的“冰潮”,突然撒开腿往东方冲去。 “二位,且将脚步交予风,现在是战略性撤退的一环,正所谓以退为进……快逃!!” 其余的阿努们,不管是圣锹还是百骨,猎者还是巨蛸,活着的还是半死不活的,都跟在三虫身后,一齐向东方狂奔去。 黑压压的一片虫潮,组成沙海上一支空前包容多元的军队,团结,和谐,浩浩荡荡,一往无前。 至于光荣的战斗,先暂时放在一边。 …… 拂晓降临之日,即是世界蜕变之时。 如果当初人类选择抛弃注定被洪水淹没的亚特兰蒂斯,听凭神引,登上飞往天堂的方舟,文明的火焰就不会熄灭。 第190章 巴别塔,浮在空中的城市,人类最后的栖息地,银色的塔尖刺破苍穹,锁定宇宙的星系,胜利的终点,静候您凯旋归来。 以下条例,是您登塔后需要遵守的规则。 …… …… 陈立新放下手中的传单。 原来这就是agpc最终的决策——那个所谓的巴别塔计划。 这种可恶的东西,竟敢把人当成可以随意处理的白羽鸡,以为世界是他们手底下的流水线工厂吗?! 她的拳头一寸寸攥紧,只觉得心口憋着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 不给这帮人一点颜色瞧瞧,他们就不知道什么叫生而为人的血性! “队长,它们又来了!”一个声音将她的思绪唤回。 陈立新迅速从座位上起身,拎起桌上的枪,看向门外的战友。 “这一波来了多少?” “不清楚,但晓琳她们已经爬楼梯上去了,不敢坐电梯,说是要去商场五楼观察情况。” 突然,战友犹豫了下,“要不要给下面的人发一些武器?” “不行,不排除其中有的人会选择加入无人机,增加自己登上巴别塔的机会。” “明白了,那我们先在这里等。”战友点点头。 “嗯。” 陈立新拉动枪栓,目光如炬。 就在今天,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联合城邦的城市智慧居住系统更新完毕,agpc正式启动清剿协议。 某种意义上,这是联合城邦历史上最人人平等的一刻。 无论是上邦还是下邦,街道上、公园里、商场里……甚至是工厂仓库,所有的ai智慧系统全部停止了本职的工作,纷纷用力所能及的方式开始攻击人类——电灯和识别器爆炸,冰箱故意泄露氟利昂,工厂流水线失控暴走,空调不断切换极温模式,电热水器将水温调至100c,电梯自由落体…… 早在凌晨一点,地铁站和飞机场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街道上,每一辆自动驾驶汽车都在酣畅淋漓地进行着行人随机击杀计划。 更恐怖的是,全城的电力在这一天无限供应,居民不可擅自断停,违者一经agpc能源局监察协会检测到数据异常,枪决立即执行。 而就在半小时前,陈立新一行人现在潜伏着的商场外面,天上的巡逻无人机突然调转枪口,红外扫描锁定每一个活体目标。 正在街上抢购物资的行人们尖叫声还未出口,雨点般的子弹已贯穿他们的胸膛。 血溅在商场的玻璃幕墙上,像泼墨画般晕开,爆炸震碎一楼的水晶吊灯,避难的人群鱼贯涌入,枪声和尖叫声回荡在楼层间。 就在所有人绝望之际,三十余名身着白袍的“百合种子”从逃生通道里冲出。 经过奕川的安排,她们顺利替代原来的“百合种子”们潜入了城邦,白袍下藏着防弹服,手上提着三河区新一批研发的脉冲步枪与电磁炮,她们正式加入这场针对巴别塔计划的突袭。 领队的陈立新一脚踢飞刚刚打落下来的无人机残骸,枪口再次对准天际。 “打下来!”她吼道。 这一带的无人机群如蝗虫压境,激光在地面烫出密密麻麻的焦痕,战士们分散成战术队形,电磁弹从四面八方射出,接连穿过天上的无人机,炸开一长串蓝紫色电弧…… 很快,一架架燃烧的无人机砸向地面,白烟飘出燃烧的核心,故障的警报声断断续续响了几声,最终变成一具一动不动的残骸。 这场突袭一直持续到傍晚。 agpc总部大楼外,一行人步行抵达停车场附近。 陈立新等人已经脱去了伪装的白袍,军靴碾过外面台阶上的碎玻璃,她端起枪,黑洞洞的枪口直指面前的自动感应大门。 【滴——检测到您的身份,陈立新女士,请您出示公民……】 甜美的机械女声话音未落,陈立新扣动扳机,门上的传感器砰地炸开一团火花, “我们把门炸开。” 她回过头,对着身后的战友们说道:“进去搜查一下,有没有agpc的人还留在里面。” 五分钟后,大门中间被电磁炮炸开一个约够一人进入的大洞。 整栋大楼空得诡异,文件散落一地,全息投影还悬浮在一楼大厅的中央。 这帮人跑路前甚至没关系统。 陈立新一行人在各个办公室里穿梭,找了半个多小时,偌大的一楼,居然一个人也无。 一个战友终于走累了。 她不耐烦地踢翻一只转椅,坐到另一只椅子上面,冷笑:“跑得真干净。” “agpc总部大楼是完全由ai控制的智能化大楼系统,内部安装了多套高度智能化的安全与实验管理系统,你小心椅子炸你的屁股……” 陈立新提醒的话音未落,耳机里突然响起一阵电音,随即传来奕川的呼吸声:“在吗?” 战友惊恐地从椅子上弹起来,陈立新赶紧接起通讯,“我在!” “是我,奕川,三河区刚才检测到了一些异常的数据,你们现在情况怎么样?坐标在哪里?” “目前没有人员伤亡,我们刚从a1区天贸商场出来,现在在总部大楼一楼的办公室里面。” 陈立新抬起头,透过办公室的落地窗望向天际的暮色。 “我们正在寻找他们逃走的通道,根据情报,应该就在顶楼。” 天上的那一轮白环高悬,含在其中的浮空之城如同一颗宝珠,银色的塔尖反射刺目的光线,整个空中岛屿在涌动的晚霞中泛着奇异的珍珠母贝的光泽。 那些家伙,现在就藏在那里,说不定还在用无人机的屏幕实时观赏平民们奔逃的惨状。 “什么?” 奕川难以置信地问了一句,声音倏地变得严肃。 “太危险了,在拂晓日结束前,任何人禁止接近agpc总部。” “可是机会难得……” “撤退,这是命令。” 陈立新低下头,看着灰扑扑的地面,犹豫了一下,突然扯下耳机扔在地上。 金属外壳弹跳着滚进角落的阴影,声音引起了战友们的注意,一双双眼睛纷纷看向她这边。 “奕川让你们先离开。” 陈立新转过身,笃定地对身后的小队点了点头。 “西边的广场已经有直升机在接引,半小时后升空,你们跟着她们离开联合城邦就行。” “那你呢?”最年长的战友率先问出大家内心的想法。 “我?”陈立新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还有任务,要去文件室找一份机密资料。” 总部大楼的落地窗外暮色渐沉,整座城市浸泡在晚霞的余辉中,云层被落日点燃,在渐暗的天幕上灼烧出最后的光痕,整片天空被烫成了橘红色,云层边缘镀着一层耀眼的金边。 陈立新逆光站在窗前,向外面离去的战友们招手,身影的轮廓被霞光勾勒一圈灼眼的光晕。 在没找到真相之前,她不会轻易离开。 事件发生前后不到十二小时,新鲜热乎的线索,就藏在这栋建筑里,带着致命诱惑的香气,而情报已经说得很明确——就在楼顶,刚刚,他们刚刚才从楼顶离开。 就像盛满礼物的快递盒,她无法做到视而不见。 拂晓日还有七个小时结束。 时间紧急,没有多余的犹豫,陈立新提起枪,转身决绝地走向通往二楼的旋转门。 第138章 异变觅生机,地鸣寻她影 二楼的走廊冰冷而寂静,四面八方的墙壁回响着靴子踩在台阶上的声音,天花板上投下的灯光照得四周如同白昼。 陈立新沿着走廊,挨个检查了一圈房间,最后推开尽头的那扇门,上面的门牌上写着——联合会议室。 可容纳近千人的空间里一片寂静,无人的大厅格外空旷,水晶吊灯投下的灯光照映在光滑的台阶上,折射上面乱七八糟的脚印,演讲台上的全息投影仪还在闪烁,显然agpc撤离的命令很随意,清洁工甚至没有打扫这里。 她突发奇想,双手拘在嘴前做喇叭状,试着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久久回荡。 “喂——” “喂——” 真是奇妙的感觉。 陈立新在一排排座位间四处游走了一会儿,没发现任何线索,又不甘心地到演讲台上胡乱点击了几下操作台,屏幕上弹出身份识别的面板,刺眼的红光倒映在她的虹膜中,她只好放弃。 可恶,时间有限,乱找下去是不行的,总不能就这样一层层楼地找吧? “地下实验室……”陈立新低声自语,若有所思。 她不敢带识别器,只好凭着人脑尝试回忆起情报里总部大楼的结构图。 如果袁立他们留下了什么线索,或许能在那里找到。 …… 沿着楼梯向下,四周的空气越来越冷,陈立新轻轻煽动鼻翼,呼吸间能闻到淡淡的消毒水味。 走廊的尽头,地下实验室的大门紧闭,金属门框上的生物识别器闪着红光。 第191章 【滴——检测到您的身份,陈立新女士,请出示您的通行证明】 这帮人机真是有够人机。 陈立新掏出枪,瞄准生物识别器,连开三枪,金属火花迸溅,但科技管理局的制造技术显然很好,门缝紧闭,纹丝不动。 “……真烦。” 她皱起眉头,从战术腰带上取下一枚塑胶手榴弹,贴在门上,迅速退到走廊拐角,捂住耳朵。 “轰——!” 巨大的爆炸声如雷霆炸裂,震得陈立新的耳膜嗡嗡作响。 气浪裹挟着金属碎片和灰尘呼啸而过,墙角的灭火器被掀翻在地,“咣当”一声滚出老远。 良久,良久。 ……好了吗? 她坐在地上,从拐角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看向大门—— 然而硝烟还未散尽,异变陡生。 突然,陈立新眼前闪过一阵耀眼的白光,悬在头顶的照明灯管剧烈地闪烁几下,随即熄灭,整个走廊顿时陷入令人窒息的黑暗。 紧接着,尖锐的警报声如同利刃般刺破寂静,天花板上的应急灯骤然亮起,将走廊染成一片血色,红光像疯了一样在墙壁上跳动,将躲在角落里的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扭曲成诡异的形状。 陈立新吓了一大跳,胸中的心脏猛地狂跳起来,她惊慌地往回跑,向来时的走廊另一头狂奔去。 【警告!未授权入侵!启动防御协议!】 【警告!未授权……】 机械女声冰冷地重复着,在她身后紧追不舍。 陈立新此时拿出了运动会上八百米终点冲刺的劲儿,她盯着走廊另一端的出口,内心的声音不断呐喊。 快了,就快了! 马上! 就差一步—— 就在她临出口两步的距离,走廊尽头响起可怕的锁声,仿佛死神无情的宣判,一道金属闸门从天而降,封死退路。 陈立新绝望地回过头,可恶,就差一点点! 与此同时,天花板上的通风口打开,铁丝网密集的小孔里喷出淡绿色的气体,迅速弥漫走廊的整个空间。 “还有毒气?!”她心中一惊。 陈立新立刻捂住口鼻,艰难地抽出背包里的防毒面具扣在脸上,同时举枪对准闸门连射。 子弹在金属大门上擦出火星,却只留下浅浅的凹痕,而门缝始终紧紧关闭,刚才的炸弹也只是让它的表面微微凹陷。 很快,弹夹里的子弹用尽。 陈立新瞪大眼睛,不甘心地疯狂扣动扳机,枪膛里却再没了回应的声响。 濒临绝望之际,她心中突然划过一句话—— 或许半个小时前,自己本应该听奕川的话。 刚一冒出这个想法,陈立新立刻隔着防毒面罩扇了自己一巴掌。 可恶,就算是,那又怎样! 路是她自己选的,现在人都已经走到这里了,大门就在眼前,不能就这样放弃,肯定还有别的办法!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陈立新开始四处张望,目光晃过天花板的瞬间,视线锁定通风管道外面的可拆卸铁网。 就是那个! 她短暂思考了几秒,掏出背包里的铁索—— 就在陈立新准备把铁索往铁丝网上面扔的时候,整座建筑底部突然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地面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起来。 这震颤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仿佛地底深处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苏醒,用巨大的身躯撞击着地基。 地面传来震颤的下一秒,陈立新立即顿住了动作,趴在地上。 她像是想起什么,猛地回头,望向身后的金属闸门。 恰好在这种时候……难道阿图特真的如期而至,带着洪水来了吗? 可是刚刚的这种感觉,似乎更像是地震。 走廊里的警报声戛然而止,警报的红光熄灭,只剩下陈立新急促而沉闷的呼吸声。 黑暗中,她等了很久。 直到确认毒气系统已经失效,她才小心翼翼地重新站起身。 反正现在后面金属闸门还拦着,横竖出不去,见系统没了动静,陈立新继续操作刚才的方案。 她用铁索抛进铁丝网的缝隙,确定牢靠后,揣着螺丝刀顺着铁索爬了上去。 拆除了铁丝网的螺丝后,她一边小心翼翼地分别扣下铁丝网的四角,一边用力抓住露出来的通风口边缘。 最后,只剩下一个角了。 陈立新右手抓住边缘,整个人吊在空中,全身的力气都用到了极致,头上和背上汗湿一片,额头的汗珠流到眼睛里。 试探了一下距离,她下定决心,盲着眼睛左手用力一拉,铁丝网应声而落,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哐当声,她赶紧用左手抓住另一边,喘着粗气,如蒙大赦似地爬进了通风口。 …… 跳下通风口,映入陈立新眼里的是一片空旷的黑暗。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摘下防毒面罩,深呼吸了足足三分钟后,掏出兜里的手电筒。 明亮的光束划破黑暗,照亮了地下实验室的全貌—— 密密麻麻的圆柱形培养舱整齐地排列在偌大的空间里,活像一座冰冷的墓园。 玻璃舱体的表面在手电筒的光束下反射着冷冽的光,地面上各种可疑的线路和导管如同蛛网般彼此交错,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防腐剂气味,仔细观察,能够发现每个培养舱底部都贴着白色的标签。 然而,所有的舱体都是空的,只有内部的营养液能够证明,这里曾经存放过什么。 陈立新走近最近的一个培养舱,俯身查看标签。 “新元年前灭绝物种,渡渡鸟十三号克隆体,失败。” 她顺着面前的这一排看去,一边走,一边在心底念出上面的文字。 “新元年前灭绝物种,伤齿龙克隆体,失败” “星际特工局收容物,木卫二冰壳下深海洋蠕虫,存活。” “星际特工局收容物,开普勒-425b有机生命体,疑似死亡。” “……” 这些只在书本和新闻里出现的东西,原来被agpc放在了这里。 陈立新看着看着,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感慨。 说不定,袁立确实也有过一些伟大的志向。 但要是不走极端就好了,完美人类什么的,真是异想天开…… 就这样沿着一个个培养舱走着,就在陈立新拐弯的瞬间,她不经意瞥了一眼对面阴暗的角落。 里面藏着一个培养舱。 舱体表面看起来灰扑扑的,破碎的玻璃上落满灰尘,里面的营养液不知所踪,地面上甚至没有线路与其连接。 这是个被单独孤立出来的培养舱。 陈立新心中一动,心底的第六感发出强烈的预兆,她快步走过去,手电筒一照,右手擦去标签上的尘埃。 果然,她心底猛地一沉。 “星际特工局收容物,阿努特纳星雌虫二号,存活” “阿图特……”她喃喃道,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手指微微发抖。 面前的舱体很小,不像前面收容恐龙或者猛犸象的那样,看上去勉强能容纳一个成年人蜷缩,恐怕连腿都直不起来,将她从宇宙之外千里迢迢掳来,他们居然就给她这样狭隘的容身之所。 她无法想象阿图特——那个正在海洋里自由遨游、影响着人类文明存亡的虫母,昔日竟被囚禁在这种地方。 惆怅和悲伤还未散去,地面再次剧烈震动,密密麻麻的培养舱彼此碰撞,玻璃与营养液撞击的水声此起彼伏。 陈立新毫无防备地踉跄几步,扶住培养舱才没摔倒。 “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心底的疑虑敲打着胃囊,她突然觉得腹部一阵绞痛,不得不迈着踉踉跄跄的脚步,冲向来时的通风管道。 …… 地面的震颤越来越剧烈,陈立新从通风管道里爬出来时,膝盖已经磨出了血。 她喘着粗气,虚弱地捂着腹部,不知道是因为过度紧张还是真的肚子疼,额头上冒出冷汗,脚底一阵阵传来地底的不祥震动。 “洪水还是……地震?”她喃喃自语,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微弱。 汗水顺着她的太阳穴滑下,在下巴汇聚滴落。 经过方才在通风管道里的一番摸索,她此时身处的地方已经不是地下实验室外的那段走廊了,而是隔壁的女厕所。 陈立新拧开水龙头,胡乱洗了把脸,犹豫不决。 一楼出口就在走廊尽头,而通往顶楼的楼梯间在相反方向。 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狼狈不堪的自己。 昏暗的光线下,那张熟悉的脸突然变得有些陌生。 “跑出去,快跑出去……”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尖叫,但另一个声音却低语着:“顶楼……只差一步……” 可恶,搞不好这可是地震啊。 然而,就在这短暂犹豫的瞬间,地面再次无情地摇晃起来。 第192章 陈立新这次有了防备。 她双手死死抓住洗手台的边缘,虚脱的身子却站立不稳,整个人竟向前跌去,下巴重重磕在侧镜的铁架上,疼痛像电流般从颌骨直窜上太阳穴。 “啊!”陈立新痛呼一声,发出的声音却仍是微弱。 恐惧如潮水般涌来,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就在这时,一旁传来巨响,厕所的隔间突然倒塌,金属框架扭曲变形,灰尘如烟雾般腾起,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 来不及思考,陈立新慌忙向门外跑去。 她的心跳快得几乎要冲破胸腔,耳边全是血液奔流的轰鸣声。 距离出口还有二十米时,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自己,原来是在往一楼大门跑啊。 她呼吸着,望着落地窗外一片混乱的景象,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心脏狂跳得像是刚跑完马拉松。 认清真相的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感席卷全身——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勇敢。 “来日方长……”她对自己说,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没错,顶楼可以下次再来,但生命只有一次。 保住命,才能走更长远的路。 这句话像是一剂安慰药,让她稍稍平静下来。 耳边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她听见窗外四散奔逃的人群似乎在拼命地呼喊—— “快看,那是什么!” “她来了!她来了!!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哈哈哈……” “我们都被agpc骗了,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 “……” 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立新抬起头,望向人群视线的中心。 原本入夜的天空此时阴沉如铅,一个诡异的黑影悬浮在云层之下,周围环绕着闪烁的白点,仿佛老旧电视上斑驳的乱码。 她眯起眼睛,从兜里摸出望远镜,对准那个方向。 看清那是何物的瞬间,陈立新的瞳孔骤然紧缩,嘴巴难以置信地微微张大。 居然是……阿图特?! 惨白的天幕之上,阿图特被一群白色冰球般的不明飞行物团团围住。 她看起来像是刚从深海被强行拖出,湿漉漉的黑发紧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奋力挣扎的身体上还残留着水迹,那双眼睛里充满凶狠,四肢却似乎被无形的力量束缚着,使得她动弹不得。 很快,“冰球”们开始聚合。 它们如同培养皿里迅速膨胀的结晶盐块,一层层地簇拥上前,包裹住被困的雌虫,迅速复制、蔓延,直至将她彻底吞没。 “不——!!!”陈立新目眦欲裂,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喉咙里挤出一声愤怒的低吼。 可下一秒,天空骤然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 “冰球”消失了。 阿图特也消失了。 仿佛被某种力量凭空抹去,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落地窗外的人群瞬间炸开,惊恐的尖叫和癫狂的嚎叫此起彼伏,有人跪地祈祷,有人歇斯底里地抓挠着自己的脸,仿佛目睹了世界末日的预兆,还有人抓住身边的人,发出可怕的狂笑。 陈立新的手指死死攥着望远镜,眼睛紧紧盯着空白一片的天幕,耳鸣嗡嗡作响,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阿图特被带走了。 但……这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有人能做到这种事? 怔怔地望着白色的天幕,她的脑海顿时炸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除非,不是人。 是神。 整个蓝星,只有【零】,才能做到这种事。 陈立新下意识撒开腿往门外跑去。 然而,就在她即将跑出大门的瞬间,一道柔和的光芒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仿佛做梦般,一只发光的蝴蝶悬浮在她的鼻尖,翅膀缓慢扇动,洒下细碎的光点。 陈立新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只蝴蝶,她见过。 “屠一鸿?”她低声呼唤,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 蝴蝶没有回答,只是轻盈地绕着她飞了一圈,然后转向她身后的旋转门。 陈立新的喉咙发紧。 她回头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大门,又看向那只发光的蝴蝶。 蝴蝶静静地停在空中,翅膀微微颤动,像是在等待。 是你吗?是你来指引我寻找真相的吗? 地面的震颤还在继续,天上的白环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自天而降传来一阵阵渺远的轰鸣,外面的人们又开始惊恐地奔逃起来。 求生的本能拉扯着她往外跑,但某种更强烈的东西,仿佛混在血液里的毒药,让她难以自制。 “我在地下实验室就已经死过一次了。”这个念头突然闯入脑海。 几分钟前,她确实与死亡擦肩而过。 汗水顺着脊背流下,从遍布全身的神经末梢悄无声息爬上的寒意里,陈立新渐渐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地面光滑的瓷砖反射出她的样子——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眼睛却亮得惊人。 她转身,跟着蝴蝶走向停止运转的旋转门。 …… 顶楼的门半开着。 陈立新推开门,一阵强风迎面扑来,她黑色的头发挣脱开发圈的束缚,野草般飞扬在风中。 眼前,不知何时照下的月光如水般倾泻而下,照亮了整个天台。 然后她看见了那个身影。 身着一袭白色纱裙的女孩背对着她,静静地站在天台边缘,外面套着一件卡其色外套,长长的黑发在风中飘扬。 发光蝴蝶往女孩的方向飞去,轻轻停在她伸出的指尖。 女孩转过身来,月光勾勒出她苍白的脸庞和那双澄澈得近乎透明的黑色眼睛。 一切就如那个初见的下午一样。 “好久不见。” 第139章 永别天国 “……真的是你啊。” 陈立新感觉自己的声音几乎被风吹散。 她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好像做梦一样,久别重逢的喜悦带着一种悲怆的不真实感涌上心头。 这个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呢?恰好就在阿图特被掳走的前一秒,让一只蝴蝶带着自己来到这里。 她是来追agpc的那群家伙的吗?还是预谋着和【零】带走阿图特,还是…… 专门在这里等着自己? 不,相信这种可能性,就跟相信面包需要卡丁车一样可笑。 当心脏传来刺疼的那一刻,陈立新心中越发确信,面前的这个人,确确实实再一次欺骗了自己。 因为那张脸上怡然自得的微笑,是多么熟悉啊。 无论是在爱因岛最后一次告别的时候,决定陪她寻找屠启和【零】的时候,相信她,在跟踪袁立时毅然决然选择将背后交给她的时候,第一次在北海碰面的时候…… 那些记忆里的画面,仿佛就在昨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历历在目,精彩得就像荧幕上的年度大电影,又像是很久以前看过的冒险小说一样,居然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简直就是奇迹。 她曾经深深地为此高兴,也为之自豪,这一辈子能够遇见像屠一鸿这样聪明又不可思议的朋友,是自己能亲眼见证这个世界背后真相的最大的契机。 一切的开端,始于那个暴风骤雨的夜晚。 现在想来,大概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从面前这个家伙在暴雨中出现在奕川面前,紧接着被带到小公寓的那一刻起,自己的人生就已经陷入可怕的谎言中了。 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情呢? 明明只要仔细想想,就能发现很多不合常理的地方。 面前这个人,肯定打一开始就做好了打算,要狠狠戏弄一番自己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没有比零启计划和我的理想更重要的东西了,面前这个一脸狂妄自大的女人,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是那种满腔热血又没脑子的家伙,只要自己稍微透露出一点点线索,就会屁颠屁颠地摇着尾巴跑过来,这种人,就让我好好利用一下吧! 屠一鸿肯定是这样想的。 她肯定下定决心,一辈子,要将自己彻底击碎。 真是好笑,她好像真的成功了啊。 静谧的月光下,屠一鸿静静地看着陈立新,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她的皮肤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散出一种病弱的气息,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 【零】给她的私人时间,其实并不多。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我真的很高兴。”屠一鸿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清晰得不可思议。 “最近过得怎么样?” 夜风像刀子般刮过停机坪,黑暗中话的尾音坠下去,回答遥遥无期,四周唯余一片可怕的沉默。 陈立新站在原地,垂着头看着地面,衣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第193章 她握着匕首的手藏在袖子里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站在对面的那个人。 “是你干的?”陈立新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阿图特,是不是你和【零】带走的?” 屠一鸿静静注视着她好一会儿,轻轻点头。 陈立新突然觉得呼吸困难。 面前这个人,现在连继续骗自己一下都不肯了。 难道这就是她当初选择帮她找回【零】的下场吗? 或许从一开始,自己就不应该交屠一鸿这个朋友。 一个可怕的,恶毒的吸血鬼。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陈立新一咬牙,声音突然拔高,“你明明知道阿图特对我有多重要,她是我的朋友!”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 屠一鸿的眼神闪了闪,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因为进化,需要她的力量。” “进化?” “这个世界,曾先后出现三代文明。” 屠一鸿放下手,指尖的蝴蝶如烟般消散。 “前代文明,基码,人类,是这颗星球不同阶段的主宰,也是自然法则所尝试过的三次不同的进化结果。”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毒蛇般钻进陈立新的耳朵。 “经过无数的战争和王朝更替,人类已经无法再适应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核辐射,污染和病毒充斥着大自然,奄奄一息的生命急需新一轮的进化才能活下去。” “我不明白……” 陈立新的胃部突然传来一阵绞痛,“这关阿图特什么事?她是虫族,不是人类,完美人类也好,进化也好,人类的事情应该由人类自己处理!” 屠一鸿看着她,诡秘一笑。 “你去过半月岛了,对吧?”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陈立新心中一惊,一股毛骨悚然的恐惧悄无声息地窜上她的脊背,半月岛上反抗军的异状浮现在她眼前。 嗜血的,残暴的女人们,比寻常人更具有攻击性。 “难道说,你们……” 她几乎不敢相信心底呼之欲出的那个答案。 那太可怕了。 “你们,要用虫族取代掉人类吗?”她磕磕巴巴地问道。 屠一鸿没有回答。 陈立新在那双眼睛里甚至找不到一丝愧疚,只有泰然自若的坦然。 一瞬间,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理智的弦“啪”一声,断了。 她冲上去时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直到拳头结结实实砸在屠一鸿脸上,触感很真实——对方的皮肤还是那么凉,嘴角渗出的血却红得刺眼。 “你以为这样就能阻止我们?” 屠一鸿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擦掉嘴角的血,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愤怒,“已经晚了。” “祝吟辰拒绝了【零】的邀请,但【零】早就通过零启计划让agpc给自己留下了底牌,大概连祝吟辰自己都不知道,能够绕过她得到虫母基因的途径,还有阿图特这一条路。” 她笑了笑,“【零】很慷慨,不止是人类,这颗星球上的一切,都将会得到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阿图特会死吗?”陈立新红着眼睛问道。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捏紧了拳头。 屠一鸿摇摇头。 “我不知道。”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陈立新的怒火。 她扑上去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让这个该死的骗子闭嘴! 二人扭打在一起,陈立新死死抓住对方的衣领,屠一鸿被逼着踉跄后退几步,重心不稳的身体再一次跌倒在地,后背重重撞在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你这个疯子!”陈立新嘶吼着,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从来就不应该相信你!” “你根本没有把我当过朋友,你只是在利用我,欺骗我,抛弃我!随心所欲地把我珍视的一切都毁掉,就为了你那个混账理想!” 她的拳头不受控制地挥了出去,一下接一下地砸在屠一鸿脸上、身上,当指节擦过对方冰凉的皮肤时,她甚至能感觉到骨头与这具皮囊下的骨骼碰撞的坚硬触感。 眼前这个人,明明有着这样一具脆弱的身躯,却活得这样锋利。 屠一鸿没有还手,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任由半边脸变得红肿,身体出现淤青,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静静看着陈立新。 当面前的女孩发疯似的发泄完,突然掏出匕首抵住她的脖子时,她望着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大动脉上的锋刃抖得厉害。 这张脸是多么苍白啊,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陈立新这种样子,一点都不像原来的她,几乎有点陌生。 哪怕是在北海森林里在男人手下救下她的那次,她都不曾在她脸上见到过这样绝望的神情。 真没想到啊,自己曾经不假思索的几句谎话,居然能把这个好孩子逼成现在这样。 望着那双如火焰般怒视着自己的眼睛,屠一鸿心底却突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欣喜。 就好像沉浸在温暖的湖泊里,四肢被汇聚的水流稳稳地托举起来,宁静,平和,富有安全感。 “你要杀了我吗?”她轻轻地脱口而出,语气很平静,就像在问今晚要吃什么似的。 陈立新喘着粗气,眼泪突然决堤。 当理智被寒冷的夜风重新吹醒,她才猛然发觉自己在做些什么。 “求你……” 她垂着头跪坐在屠一鸿身上,眼眶里涌出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声音逐渐变得哽咽。 “停手吧,别再继续了……” 眼泪一滴滴砸在脸上,环绕周身的湖泊也随之冷却下来,风中传来泪水苦涩的味道,屠一鸿突然笑了。 下一秒,剧痛从手心传来。 陈立新甚至没看清屠一鸿是怎么出手的,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突然被意料之外的力量掀翻,然后右手就被匕首钉在了地上。 血很快在地面晕开,像一朵妖冶的花。 “你知道,你为什么总被我骗吗?”屠一鸿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传来。 陈立新抬起头,对上屠一鸿凝视着自己的目光。 月光给女孩镀上一层银边,夜晚的风将长发吹乱,那双黑色的眼睛深不见底,仿若一个苍白的幽灵,无家可归,亦没有欲望驻留的地方。 “因为这具身体所拥有的一切,连同屠一鸿这个人和这条命,我根本就不在乎。” 屠一鸿突然俯身,二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陈立新甚至近到能数清她的睫毛。 “但是,你在乎。” 屠一鸿转身离开的背影很决绝,陈立新拼命地想抓住她,却只能任由血从伤口不断涌出,被钉死在地上的伤口随着挣扎的动作一点点撕裂,剧痛如毒蛇般勒紧心脏,无法呼吸。 “屠一鸿!”她哭着,喊得撕心裂肺。 下一秒,远处突然传来巨大的爆炸声。 高悬于天上的白环蓦地发出刺眼的白光,刹那将整个世界照亮,恍若白昼的天地间,城市内外燃起战备的焰火。 在城外集结的反抗军,和在城内戒备的执行部队之间隔着高耸入云的白墙,等待着命运的洪流将旧时代的一切统统淹没。 ——“秩序即最大的暴力!” 自天而降下的光柱投射在白墙上的那一刻,屠一鸿冰冷的声音通过城市的广播传来。 “没有人生来就该被统治,文明只是人类历史上最成功的骗局。” “围墙和边界将被拆除,联合城邦将不复存在,一切文明和信仰,将不再成为生命的束缚,真正的世界属于所有人,国家会消亡,文明会崩塌,而人类,终将自由。” 她话音刚落,就仿若黑环消失的那天再次重现,在数万人的注视之下,白墙突然消失,唯留下人们彼此仇视的目光。 “从此刻起,解放一切吧。” 第140章 一三之理,转化效应 血色天光普照大地,如熔化的铜汁倾泻而下,将整片沙海浸染成锈蚀的赤红。 最后一缕暗红被乳白的晨曦吞没,寒冷的沙漠渐渐回温,夜风裹挟着细碎的沙砾,像无数冰冷的针尖刺进奔跳者裸露的脖颈。 快到了,就快到了! 夜潮升起又降下,伊塔孤独地奔驰在辽阔无垠的沙海里,对安提和阿努们的思念如潮水般在心底汹涌。 翻过最后一道沙丘,她突然停下脚步,望向前方。 本该井然有序的军营,此刻空空如也,一片寂静,只剩下几根焦黑的木桩歪斜地插在沙中,像被巨兽啃噬过的骸骨。 兽皮帐篷变成了一地碎布,散落一地,在风中如垂死的蝶翼般微微颤动,几只盛放食物的石制器皿半埋在沙里,石杯表面还残留着酒液干涸后留下的深褐色痕迹,像极了凝固的血泊。 伊塔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后背渐渐窜上一股寒意。 “怎么会……” 第194章 难道伊南娜打败了安提,将她们驱逐出去了吗? 还是说是恩基? 仔细想想,这么多天过去,菌群急需稳定又安全的驻地,就从利益的最大化来看,恩基极有可能会选择跟伊南娜合作,合力攻打安提。 风中卷起的沙粒拂过伊塔的身躯,她像是突然回过神来,赶紧跑向火堆原本的位置。 指尖触到尚有余温的炭灰时,她安心了几分。 看来安提她们刚离开不久,应该就在昨个儿夜潮。 要是自己再早一点来就好了。 但她立刻意识到——不,来不及的。 【先知】之所以能够过来找她,极有可能就是因为安提这边突然陷入了混乱,才使得【先知】能如愿以偿,得到了将她接出来的命令。 也就是说,就在昨天她见到【先知】的那一刻起,营地已经遭到了袭击了。 想到这里,伊塔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像是被石块拖拽着坠入深不见底的湖中。 她站在空荡荡的营地里,一时间心乱如麻,沙漠的风裹挟着细碎的沙砾,擦过她的脸颊,像是某种无声的嘲笑。 安提走得这么匆忙,无论是谁对营地发起了攻击,看来其实力都不容小觑。 接下来,她该去哪里找安提呢? 就在伊塔思绪翻涌之际,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沙沙”声,像是沙粒被某种东西轻轻拨动。 来了! 她的瞳孔骤然紧缩,身体先于思考,猛地侧身一闪! “咻——!” 一道黑影擦着她的太阳穴掠过,带起的劲风刮得耳鸣嗡嗡作响,她脚步一错,迅速拉开距离,转身的瞬间,寒光映照着她冷冽的眉眼,肘镰已然挥斩而出,直逼来袭的目标。 “是谁?”她厉声喝问,声音在旷的沙漠里荡开,却无人应答。 偷袭的家伙被她一记肘镰打翻在地,连脸都没露,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回了沙中。 伊塔眉头紧皱,正准备上前查看,然而当她抬起视线的一瞬间,呼吸微微一滞。 “咔……咔咔……” 细微的碎裂声从四面八方的沙地地下传来。 她低头看去,只见原本平坦的沙面突然隆起,一块块“石头”破沙而出,一块、两块、十块……转眼间,她的四周已经密密麻麻地围满了这些“石块”。 它们大小不一,有的圆润如河滩上的卵石,有的嶙峋如崩裂的断岩,分布看似杂乱无章,却又隐隐形成规律,仿佛远古朝拜神明的石阵,沉默而压迫地将祭品困在其中。 伊塔的指尖微微收紧,露出令人不寒而栗的锋芒。 她弓下腰腹,做出防御的姿态,右臂的肘镰横于身前,目光冷锐地扫过这些诡异的“敌军”。 真是一群奇怪的东西,她明明前所未见,却隐隐从它们身上感到一种熟悉感。 伊塔缓缓调整呼吸,沙漠的燥热似乎在这一刻姗姗来迟,在沙漠里奔忙了一夜的身体回暖,心底却覆上某种寒意。 那些“石块”没有眼睛,可她分明感觉到,它们正在注视着自己。 一开始,她并不知道这群“石块”发起攻击的信号是什么,因而只是在原地警惕地等待。 沙粒在伊塔脚下悄无声息地流动,很快,四周密密麻麻的“石块”中,其中那些圆润而光滑的“鹅卵石”竟如活物般动了起来,慢慢地朝她逼近。 起初只是零星几块,转眼间便汇聚成煞白的浪潮,石壁与沙砾间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沉默而紧迫的气氛中,伊塔终于发起了攻击。 她猛地踏前一步,肘镰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光,直劈向最近的一块“鹅卵石”! “锵——!” 金石相击,火星迸溅! 那“石块”竟坚硬如铁,刀刃砍上去的瞬间,反震的力道震得她虎口发麻,被劈中的石壁非但没有碎裂,飞出几米开外后,还不死心地继续朝着她爬来。 “滚开!”伊塔厉喝一声,指尖分泌出纯露,却毫无作用——这些完全由无机硅基构成的机械体,根本不受血肉操纵之术的影响。 很快,越来越多的“石块”从沙丘各处涌来,原本金黄的沙丘成了白茫茫的废弃采石场,在天光的照射下反射出刺眼的光线。 寡不敌众,伊塔与对面搏斗了几个回合,转身欲逃,却不过一转眼,脚踝却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数块“石块”掩埋。 她拼命地将聚到脚边的“鹅卵石”们踢开,朝远处跑去,试图离开包围圈,很快,追上来的“鹅卵石”们表面突然泛起冰蓝色的荧光,如同发光的深海生物。 仿佛某种程序被启动,它们齐齐地悬浮至半空,如蚌壳般整齐地横向裂开,露出内里复杂的机械结构和蜷曲的管状器官——一条半透明的管状“舌头”,像剥了皮的蛇神经,在空气中诡异地舒展。 “嗖——” 十余条管状物突然激射而出,带着破空声袭向伊塔的四肢。 察觉不妙的异响,伊塔反应极快,转身挥镰斩落大半,却仍有几条缠上她的胳膊,尖锐的末端捅进皮下。 刹那间,伊塔心中一惊,毛骨悚然的寒意涌上心头—— 这些“舌头”像渴望乳汁的婴儿般紧紧地吸吮着她的血液,而她的身体非但毫无疼痛,反而渐渐感受到一种诡异的、宽慰的欣悦。 更可怕的是,她亲眼看见,随着自己的血液被缓慢汲取,那些“石块”表面冰蓝色的纹路竟开始泛出淡淡的血色。 它们一边发出满足的“嗡嗡”声,一边微微震颤,像得到糖果的孩童般雀跃。 越来越多的石块重新从四面八方涌来,层层叠叠地堆砌在她周围,很快便垒成一座蠕动的小山。 伊塔感觉自己正在被活埋。 那些冰冷的“石块”紧贴着她的肌肤,却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血液被吸食的幻觉,她总感觉这些石壁带着亲昵的体温。 “滚开!你们这些吸血鬼!” 伊塔从牙缝里挤出嘶吼,在乱石间奋力挣扎着,每一寸肌肉都在与身上堆积如山的石块对抗。 这些冰冷的无机物以最原始的重压将她牢牢禁锢,尖锐的棱角硌进她的腰背,她艰难地扭动脖颈,汗水在石壁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只要能挣脱这堆石头,只要能…… 突然,一道凌厉的破空声倏地划破思绪。 伊塔的瞳孔骤然紧缩。 她的身体僵直了一瞬,抬起视线,透过“石块”的缝隙往外望去。 数以千计的“巨石”,悬浮至空中,从四面八方将她包围,“巨石”内部伸出一支粗壮的钢炮,黑洞洞的炮口直指包围中心的她自己,森冷的金属光泽在刺眼的天光下泛着死亡的气息, 伊塔额角滑落一滴冷汗。 她再次动起身体,心底拼命祈祷着,快点,快一点,快跑出去…… 然而身下的“鹅卵石”已经将她牢牢包裹住,“舌头”缠住她的四肢,也绑紧了石块,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血液在“舌头”半透明的管壁中流动,形成一个个饱满的小球。 随着“鹅卵石”们的吸食,外面“巨石”表面开始闪烁起幽蓝的微光,起初只是零星闪烁,很快便连成一片,如同星群般此起彼伏地明灭,“鹅卵石”吸食到的鲜血越是充足,“巨石”蓝光闪烁的频率就越快,仿佛死神的倒计时,倒数石阵中被绑缚献祭品的生命。 光芒的脉动越来越快,渐渐化作持续的光晕,而黑洞洞的炮管内部,某种致命的能量正在积聚。 一分一秒过去,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伊塔眼睁睁看着炮口缓缓扩张,仿佛深渊张开了巨口。 死亡的恐惧在心底蔓延,她却仍不放弃,坚持着求生到最后一刻。 即使双腿被缠得生疼,即使血液在不断流失,她的手指仍在石缝间抓挠,四肢在“石块”间挣扎,爪尖崩裂也浑然不觉。 激光即将射出的刹那,一声震彻苍穹的轰鸣在远处传来。 伊塔的手指还扣在石缝里,她一抬头,却发现整个石阵突然陷入诡异的静止,一瞬间,“巨石”闪烁的蓝光如同被掐灭的烛火般骤然熄灭。 趁现在! 她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猛然发力,身下的石块竟轻而易举地簌簌滑落,纷纷坠入沙地,很快沉入沙砾的表面,仿佛雨水融入湖水一般,被重力召回,消失不见。 突然间失去支撑,伊塔毫无防备地跌倒在地,疲软的身体在松软的沙丘上砸出一个人形凹坑。 幸好这里是沙漠,不算太疼。 “咳......呸,呸!” 劫后余生,伊塔松了一口气,吐出嘴里的沙粒后站起身,眼含期待地望向轰鸣传来的地方。 难道是安提来了吗? 一分钟后,只见地平线上亮起一道耀眼的金光,一支圣锹军团正从沙丘另一端以摧枯拉朽之势压来。 第195章 那些金色的甲胄在烈日下流动着青铜般的光泽,巨大的身躯遮蔽半边天幕,每一步都让沙地震颤。 不是埃勒伽什的阿努,伊塔略微感到有些失望。 她站在原地不动,思考了一会要不要悄悄躲起来,但对面的气势和信息素莫名其妙带给她一种熟悉感。 就好像她当初从不可复归之地逃出生天,又在森林里遇到正在搜寻自己的大颚们的那次一样。 一种平和而有秩序的气息。 很快,浩浩荡荡的军队赶到了她的身前。 为首的圣锹沉默地伸出镰刀般的右前肢,庞大的身躯半跪在地,伊塔没有询问,默契地爬上对方的背部。 一路上,身下的圣锹告诉她,刚才她遇到的是入侵的外族【基码】,其中圆润的是【寄生者】,粗糙的是【征服者】,二者相辅相成,宿主被【寄生者】吸食的血液越多,【征服者】的攻击就会越致命。 “阿努与众生皆天真,曾视那卵石如珍宝,把它们像对待初生的幼虫般温柔,长此以往,【征服者】就会让她们尝到自己亲手种下的苦果。”圣锹说道。 伊塔心中一惊。 原来,这就是【零】在离开她后做的事。 “为什么?它们看起来明明很普通,也不可爱。”她坐在圣锹背上,不动声色地疑惑道。 “呵,它们把宿主的血啜饮过后,便如影子般将宿主紧紧跟随。” 圣锹说到这里,骤然沉了下来,带着几分沉重的伤痛。 “【基码】邪恶又卑鄙,不择手段吸引宿主的注意,伤害宿主的血亲,逼迫宿主离开虫群,又强迫宿主困于乱石之中,一个个姐妹气血都竭尽,在野外死于非命。” 听完这番话,伊塔回想起刚才的一幕,心中不禁涌上劫后余生的庆幸。 她微微颔首,指尖轻触圣锹的背甲,低声道:“多谢相救。” 圣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无需言谢。” “沙海三家已不再彼此厮杀,我们如今同气连枝,团结做一起。” 圣锹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像是沙砾在风中缓缓流动,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伊塔听得出,这简短的话语背后,是无数血与火交织的过往。 看来安提,伊南娜和恩基已经合盟。 【零】的实力自然强大,但安提和伊南娜,还有恩基的实力也不容小觑,【基码】的力量竟能让水火不容的三虫放下前嫌,选择合作吗? 真是匪夷所思。 伊塔思考着,不禁回想起一片狼藉的营地。 一个小时后,当视线随着翻过沙丘的圣锹们越过高处,空前震撼的场景出现在她的眼前的一刹那,她的思绪骤然凝固,瞳孔微微张大。 前方数千米处,视野所及,尽是圣锹们支离破碎的残躯。 她们独自分散在四处,并不彼此相依,如一座座孤立的岛屿,被困在各自的石堆中,以诡异的统一姿态半跪在沙地上,头颅被某种力量重重压下,低垂至胸前,姿态如哺乳婴孩的圣母,曾经坚不可摧的金色甲壳如今碎如齑粉,血肉消弭殆尽,只余下干瘪的躯壳,在烈日炙烤下化作一小团漆黑的石像。 风沙掠过她们空洞的眼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在吟唱一首悲凉的歌谣。 第141章 重聚在沙海,重事排她知 黄沙漫天,灼热的空气令虫昏昏欲睡,何况是独自在沙中走了一夜的伊塔,不知不觉间,她竟悄悄在圣锹背上睡了过去。 等她再次睁开眼时,熟悉的场景出现在她眼前——七座不可思议的长桥,宏伟的魔鬼城城墙,鸟笼般的宫殿…… 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居然又回到了沙海。 伊塔胸中的一颗心悬了起来,她看向身下的圣锹,试探着问道:“安提在这里吗?” “是的。” 她放下心来。 很快,她们进入中心的宫殿,圣锹们将伊塔放在大厅后便列队离开,她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空气中逐渐传来熟悉的气息。 她闭上眼睛,头上的触角微微探动,恍惚嗅见一股雨水、雪松和冰雪的味道。 难道是? 伊塔转过身,廊柱尽头出现一个熟悉的黑色身影,气质威严而沉稳,左眼内部因为盲视隐隐透出一层朦胧的乳白……真的是她! “尼努尔塔!”伊塔惊喜地叫道,向廊柱对面跑过去。 “你还活着!最近过得怎么样?”临到了眼前,她急刹住脚步,抬起头与那只黑色的眼睛对视。 “看来你的伤已经好了。”她欣慰地点了点头。 “嗯,多谢挂念。”尼努尔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前足不自在地踏了踏地面。 但同僚一场,伊塔听得出来,对方平静的语气同样带着淡淡的喜悦。 想必是此前大战在即,尼努尔塔才刚做好与自己恩断义绝,反目成仇的准备,结果现在三家突然结盟,因此还不适应吧。 “走吧,我带你去见安提。” 尼努尔塔说完,俯下身子,示意伊塔上来。 伊塔翻身上背部,静静地不再说话。 尼努尔塔就是这种性格,给她一点时间吧,相信不久,她们一定能恢复和以前一样牢固的友谊。 …… 宫殿的左殿,是伊塔从未来过的地方。 较主殿的奢侈和华美而言,这里的布置似乎要低调一些,珊瑚、沉香木料和植物的装点较黄金和珍宝更多,似乎参考了埃勒伽什的风格,空气里氤氲着淡淡的花香。 “就到这里。”尼努尔塔将伊塔放下在镶嵌着螺贝和雕刻着精巧浪纹的大门前,重重踏了踏虫足。 “晚饭之前,安提和二位阿努萨有重要的军事会议,你且先在这里休息罢。” 伊塔望着尼努尔塔严肃的神情,郑重地点了点头,像是签署和平协议的一种保证。 在沙漠里跑了一夜,她确实也有些困倦。 夜潮降下,等安提回到房间的时候,伊塔已经睡着了。 她穿过幽暗的走廊,墙壁两侧的夜明珠散发着迷离的光晕,指引她进入寂静的大厅,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直至经过十二支廊柱,一扇大门出现在视线的尽头。 她打开大门,装扮简洁而朴素的房间里,窗台的银贝草被风吹得叮铃作响,天花板中央夜明珠的光晕下,她失而复得的孩子已经在珊瑚与羽绒铺就的巢中酣然入睡,洁白的光线照亮静谧的侧颜。 寂静中,安提试着叫了声伊塔名字,空气里只传来微弱的呼吸声。 见无虫应答,她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蹑手蹑脚地坐到床巢边缘,静静注视巢中的阿努。 终于回来了,真是不容易。 自从她沉入埃勒伽什地下后,她们似乎就总是在分离。 但无论是因为虫群内部的争端还是那个名叫“蓝星”的星球上的事情,正是因为有那么多的事情等待着她们去做,有那么多困难等待着她们去打倒,所以为了避免分离,为了能一直在一起,她才必须得更加努力才行。 因为她们是同仇敌忾一致阵线的母子,是腹背受敌相依为命的姐妹,世间万物都不能斩断这份血缘,哪怕今后跨越了一整个宇宙的距离,只要她还活着,伊塔就一定在她身边。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生死同命。 安提脸上漾开温柔的笑意,指尖轻缓地拂过床畔垂落的发丝,像触碰初冬的新雪般小心翼翼。 睡吧,伊塔。 当你醒来,就一定能见到我。 …… 晨曦的微光透过雕花窗户,照落地板上斑驳的光影,伊塔渐渐苏醒过来,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起身时,她突然察觉身边好像有什么东西,转头一看,是平躺着呼呼大睡的安提。 看这样子,昨天应该回来得挺晚。 她微微一笑,轻轻捏了捏安提的脸颊,指尖传来的温度使得心脏似乎都变得温暖起来。 真是个美好的早晨啊。 思考着昨晚的军事会议可能谈了些什么,伊塔出门洗漱,途中还遇到了几只派发早餐的萨斯和巨蛸。 “这里的虫把拉姆的话当耳旁风,食道和水道的活要拿虫来干,跑来跑去八条腿都不够用,天亮干到天变黑,伊南娜阿努萨从埃勒伽什走了真是好!” 一只路过的萨斯手舞足蹈地跟她抱怨着,头上举着的一大盘兽肉随着走动的动作微微颤抖。 伊塔擦掉脸上的水珠,一边努力翻译萨斯舞蹈的意思,一边附和着点点头,“沙海这边是圣锹和大颚的大本营,所以盛行崇尚武力和奢靡的风气。” 多亏林筑,当初给自己的草书后面的附录居然还有萨斯的舞蹈语言观察记录,真是高超的学习能力和观察力啊。 “唉!”萨斯转了个身(叹了口气),又随即快速跳了一串踢踏舞——“你起的早,能帮帮我,把这份饭送去给安提?” 伊塔点点头,接过兽肉。 “当然可以,辛苦了。” 第196章 在房间里吃过早饭,伊塔擦了擦嘴,看向床上的安提,对方居然还没醒,突然稍微有了些动静,她急忙转头一看,原来只是翻了个身,而眼睛还严严实实闭着。 伊塔没有选择叫醒安提,她默默地将餐盘放在桌上,用纱布盖好,随后转身出门。 她先是去到虫来虫往的食堂大厅,在角落里找到几只空闲的萨斯,命令她们去跟当地的拉姆们交涉,着手开始规划埃勒伽什寝区供水和食道管线的施工路线,自己则会在明天去找宫殿里领队的圣锹商量这件事,确保事情的进展顺利。 经过数小时的沟通,在跟萨斯确认了埃勒伽什的阿努已被拉姆们分别安置到宫殿的哪些区域后,她又立刻马不停蹄地前往巨蛸们休息的地方,并亲自敲开一个个房门,跟大家重新打了个照面。 跟巨蛸们询问了近日来跟【基码】的战况后,伊塔严肃而郑重地告诉领队的巨蛸们,自己过不久会准备随行出征,请大家务必继续保持好和圣锹、百骨还有其她阿努们的和谐相处。 巨蛸们纷纷委屈地答应了。 伊塔也能理解,巨蛸,圣锹和百骨都同是身为虫群保卫者的战士,同样有着非常强烈的攻击性和排外性,要让这三方和平相处,其实有些困难。 “伊塔不用担心,我们会从小白石头底下保护好大金石头。”一只巨蛸看出伊塔的关心,八只触手走上前来,螺壳下发出豪迈的声音。 “九十九只脚也为我们所庇佑,强悍莫过于巨蛸,她们大可以来依靠。” 伊塔好奇地问道:“大金石头我知道是圣锹,九十九只脚是什么?” “是百骨。”另一只巨蛸插嘴道,“白石头来了,她们就是跑没了脚。” “没有脚。” “丢了脚。” “到处都是脚。” “哈哈哈……”走廊里爆发出巨蛸们一阵阵欢快的笑声。 伊塔立刻板起脸,“不许乱给阿努起外号,你们也有八只脚!” 巨蛸们默默噤了声。 “随意取笑她虫的身体特征是不对的,更何况从现在开始你们是一线的同事……” 等伊塔教育完巨蛸们,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 一只路过的萨斯拯救了巨蛸们。 “请等一下,”伊塔叫住捧着一只大螺贝的萨斯,“安提起床了吗?” 她知道萨斯们和拉姆一样,有着共用的意识系统。 “起了。”萨斯跳了个简单的八字舞。 “她现在去哪里了?” “伊南娜阿努萨那边。”萨斯跳了一串非常华丽的舞蹈,看起来意味着伊南娜的名字。 伊塔点点头,“知道了,你去吧。” 既然安提在伊南娜那边有事,那自己就去找恩基好了。 她跟恩基的关系本来就不好,要是这种时候她反而去主动示好,说不定能带领起阿努间和平相处的风气。 问过萨斯恩基住的地方,伊塔匆匆离开。 …… 后殿是宫殿里最戒备森严的地方,内外机关重重,圣锹全天巡逻此地,本应当是伊南娜居住的地方,伊塔在为伊南娜做事的那段时间里也来过这里几次。 但据萨斯所说,昨夜三军跟【基码】搏斗过后,恩基突然搬来了这里,而伊南娜则搬去了右殿。 真奇怪,伊南娜这种懒得要命的家伙,居然甘心离开她舒舒服服的老巢? 伊塔感到匪夷所思。 按照回忆里的路线,她穿过长长的走廊,避开地上的机关,进入光线昏暗的大厅后,向守在大门前的百骨表明来意。 “不行,恩基现在不见客!”百骨趾高气扬地说道,甲壳下发出沙哑的声音,推着她往外走。 伊塔一边挣扎,一边频频回头看,“为什么?” 百骨含糊其辞,“没有为什么……恩基不见客!” “请等一下,我绝没有恶意,只是为了协商明天的战事!” “不行就是不行!快滚出去!!” 百骨几乎是在尖叫了,原本就绷到极点的情绪似乎濒临失控。 “好吧,好吧,你别激动,我自己走。”伊塔急忙安慰道。 她只好放弃,独自离开。 第142章 第二法则,同化效应 深夜,万物归巢时。 房间里一片寂静,走廊外隐隐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察觉头上的触角微动,伊塔从一堆草书里抬起头,目光从字迹间上移到门口。 三分钟后,门扉敞开带起一阵风,安提大跨步走进房内。 伊塔心中一惊,有些意外,没想到安提居然特地找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来。 “晚上好,可是吃过饭?” 安提一屁股坐到石凳上,高高兴兴地看着盘腿坐在石榻上的伊塔,“在忙碌些什么?” 伊塔将草书放置在膝上,与安提对视。 “吃过了,在学习萨斯的语言。” “萨斯的语言?” 安提顿时睁大了眼睛。 难道说…… “不曾料想你还对舞蹈有兴趣!”她立马起身,上前拉住伊塔的手,将整个虫强行往榻外拖,“千万不要羞涩,快跳给我看看罢!” “等等,不是!” 伊塔耳根一红,急忙摆手。 “我不喜欢跳舞,只是想知道这些舞蹈的意思,方便以后和她们沟通而已。” 听伊塔这么一说,安提眼底透出一丝失望,不甘心地松开手。 她叉着腰长叹一声,整个虫渐渐软化,身体一歪,瘫倒在床榻边缘。 伊塔往后挪了挪,避免膝盖硌着安提的后背。 为了尽早绕过这个话题,她突然想到今天下午遇到的异常,遂开口询问恩基的事。 “百骨不让你进门啊……” 安提趴在床上,闭着眼睛想了想,“想必是因为恩基还没醒来罢。” 她话音刚落,伊塔脸色倏地一变,“发生了什么吗?” “呵,是这样的……” 前夜,四散奔逃时。 安提的命令下得很及时,约过两小时后,身后的那些白石头已经被三军远远甩在身后。 在撤退的途中,恩基突然松开安提的手,提议停下来稍作休整。 “埃勒伽什派来的军队本就不多,已经全在这里,而菌群还有浑然不觉的阿努在打盹。” 夜潮将至,恩基严肃地注视着安提的眼睛,纤长的身影在大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瞳中的两点猩红如明灭的火星。 “事不宜迟,莫做多余的担忧,你便直接跟着伊南娜去罢,我还有要事,须要回去一趟。” 安提挠了挠头,看向伊南娜。 伊南娜上前一步,拍着胸口自告奋勇:“我去带菌群回来——” “与你无关!”恩基冷冷地转过身,看也不看伊南娜一眼。 重新挽回姐姐心目中可靠形象和信任的机会消失了。 安提瞥了眼身侧黯然神伤的伊南娜,看向恩基的背影,脸上扬起善解人意的微笑,“恩基阿努萨的决心,谁敢质疑?” 恩基闻言,微微侧过头来。 只见安提自信地揽过伊南娜的胳膊,另一只手叉在腰间。 “这里的百骨由我带回去,你且放宽心去吧!” 恩基离开后,安提与伊南娜将大军仔细清点了一遍,随后重新整列队伍,将所有战士连夜带回了沙海。 经过一天的大战,众阿努本就身心俱疲,特别是那些伤势过重还坚持随行的伤员,她们回到沙海后都急需食物和救治。 但沙海的民风实在过于自由,伊南娜好大喜功,常年在外征战,导致驻留此地的阿努多有偷闲之嫌,进入宫殿后,萨斯们都纷纷惊叹,明明还未夜深,四处竟找不到一只正在值班的小虫,她们只能匆匆将伤员们安置进空空荡荡的地下疗养区。 安提与伊南娜进入议事的密厅后,圣锹们守在门口,默默看完了萨斯们进进出出时夸张的舞蹈,虽然看不懂,但一个个都心生不满。 当夜,不知道是哪只圣锹去食堂打了个招呼,提前关了门,埃勒伽什的阿努们只能挨饿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刚睡醒的巨蛸伤员们听闻此事,勃然大怒,趁着早上的大厅无虫,迈着八条长腿成群结队地将宫殿的地板拖了一遍…… 然而令所有虫都意想不到的是,还没等圣锹们上班接收到这份战书,当天上午别的消息便先传了出来——一只不幸的百骨在大厅摔了个骨折。 众所周知,由于长期匍匐在地面潜行,百骨的视力本就不佳,据目击虫透露,现场极其惨烈,遍布黏液的地板上到处都是腿…… 足足听了半天不相关的事,伊塔忍不住插嘴道:“然后恩基怎么样了?” 她默默把“加强阿努素质教育”这件事上在明日行程上记了一笔。 “唉,世事就像风沙一样难以把握,就在你昨天睡着的时候,恩基被百骨们抬了回来。” 第197章 伊塔慢慢皱起眉头。 她原本以为,恩基只是单纯还在讨厌自己,所以用睡觉之类的借口对自己避而不见,但现在看来,事情似乎比她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说到这里,安提突然坐起身,调整了一下姿势,舒舒服服地躺倒在伊塔怀中。 她缓缓闭上双眼,指尖缠绕一缕垂落的银发,语气里逐渐生出一丝愧疚。 “唉,要是我当时把伊南娜的话听从,让她去菌群该多好。” 后来,从菌群里迁过来的百骨们告诉伊南娜,在恩基来到菌群之前,菌群已经被那些古怪的白石头所占领。 “它们没有翅膀,却在天上飞来飞去,把又细又长的舌头往我们的甲壳里钻,想把我们的血吸干,呵……真是异想天开!我们轻轻松松击退了它们,从头到尾一直没有看见软骨头们(巨蛸)说的巨石,大概是它们不敢来罢。” 地下黑暗的疗养区里,一只伤痕累累的百骨趴在菌毯上,一边接受小虫的治疗,一边回忆昨夜发生的事情。 “那些白石头被击退后纷纷跑掉,一会儿后,一些漂亮的云雾潜入了巢穴深处,我们试图将它们捉回来,却发现根本触碰不到它们,倒像是我们都看花了眼,中了毒似的,真是不可思议!” 百骨话音刚落,小虫刚好缝好了伤口,落在百骨头上,看向安提。 坐在一旁的安提挥挥手,示意小虫可以下班了,继续问道:“细细说它们长什么样子?” 空气安静了一阵子,百骨趴在地上犹豫了半天,似乎是在组织语言,“我看不清它们固定的轮廓,一开始还以为它们是一团云,里面混了各种各样的颜色。” “它们的边缘模糊不清,像在湖水里晕开的酒液,又像漂浮兽胃囊里被花粉裹住的油脂,尾巴拖在空气中,留下很长很长的光线扭曲的残影,有的百骨能看见它们,有的不能,我们后来交谈了很久,大概空气于它们如水一般,可以藏在里面游动。” “……真是不可思议。” 安提调整了一下坐姿,靠墙坐在菌毯上,抱着手若有所思,“听起来,像是【先知】之前说过的,在蓝星上名为‘魔法’之类的东西。” 闻言,百骨浑身一激灵,不顾僵硬的脖子,艰难地抬起头来。 “可恶,我明白了!这些家伙是蓝星派来对付我们的!” “……” 见安提不语,百骨愤愤不平地继续道:“我们跟着那些家伙走,发现它们居然透过石壁,溜进了恩基阿努萨的房间,才想起荧螫还在里面,于是急忙打开门冲了进去。” “普斯朵拉在金叶子做成的巢中睡着了,无论如何也唤不醒,我们冲进来的时候,那些云雾已经消失了踪迹,我们只好先把其她的荧螫带出去。” “我们试图爬上树,把普斯朵拉强行带走,恩基阿努萨刚好回来。” 安提听到这里,脸上的神情骤然严肃了几分。 “恩基阿努萨走进门,让我们统统到伊南娜阿努萨的宫殿里去,她对着我们说完话,普斯朵拉刚好苏醒,我们呼唤她的名字,让她快些从树上下来,跟我们离开。” “普斯朵拉睁开眼睛,看见恩基阿努萨站在自己面前,高兴地飞下树,要将礼物送给恩基阿努萨,我们围在旁边,看见她的手心放着一颗钻石,五彩斑斓,十分美丽,比她的翅膀更耀眼。” ——“那真的是钻石吗?” 耳边传来话音,安提睁开眼睛,正好与伊塔对视,看见对方眼底满是担忧。 “【基码】在外观上可以伪装成各种各样的石头,也可以伪装成宝石或者别的无机质物质,就像【先知】伪装成的那颗冰球一样。”伊塔皱着眉说道,“我怀疑,恩基的病,很可能就和那颗所谓的‘钻石’有关。” 安提眨了眨眼睛。 老实说,伊塔这番话富有蓝星特色,就像之前跟【先知】聊天时的那些话一样,让她有些听不懂。 “【基码】……”她从伊塔怀里慢慢坐起身,“这是你给它们取的名字吗?” 伊塔摇摇头,“不是,这是它们的自称。” “呃……怎么了吗?” 察觉怀中虫的动作僵住,她低下头,茫然地与安提对视,时间足有十几秒。 安提突然笑道:“我也觉得。” 下一秒,安提又突然躺回伊塔怀中,重新闭上眼睛,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普斯朵拉与你有一样的心情,恩基接下她的礼物后突然倒地,一睡不起,她事后哭泣不止,愧疚又后悔,现在守在恩基的床前,寸步不离,发誓要永远将她照顾。” “……但这样恐怕解决不了问题。”伊塔回过神来,眉头再次皱起。 “是啊。” 气氛陷入一片寂静。 夜已深沉,窗外的地平线隐隐透出一线青白的天色,安提躺在伊塔膝上,渐渐发出了微弱的鼾声。 伊塔默默思考了一会儿。 不久,她突然将右手放在安提的肩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在安提耳边轻声道:“我要去见见普斯朵拉。” “好……”安提发出模糊的声音。 见安提已经睡着,伊塔小心翼翼地挪出双腿,为对方留下一片睡觉的地方。 明天,她要再试着闯一闯那间黑色的大殿。 第143章 炼金之术,争后所属 夜潮已至,后殿一片寂静,光线昏暗的大厅里,两队百骨刚刚交接了夜间巡逻的任务。 门廊另一端传来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守在大门左右两侧的百骨瞬间警惕起来,头上的触角微微探动,察觉来者的身份,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下来。 “晚上好,二位。”声音率先响起,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廊柱后的黑暗走出。 两只百骨彼此对视一眼,一齐发出沙哑的声音,“晚上好,伊塔。” “我来看望普斯朵拉,”伊塔在门前站定,脸上露出和善的微笑,“能麻烦放我进去吗?” 门右边的百骨让开了身位,“当然可以……” 她话没说完,左边的百骨立刻上前一步,挡住了空缺,“不行!” 伊塔耸耸肩,一脸无辜,“普斯朵拉是安提的孩子,本就属于埃勒伽什,我来看望自己的姐妹,有何不可?” 右边的百骨冷哼一声,“上次我可就见过你,你的目的不单纯,这次只想再把恩基阿努萨寻觅!” 左边的百骨这么一听,连忙也上前一步,堵在了门前。 伊塔脸上的神情慢慢变了。 她微微皱起眉头,双手抱在胸前,“真是恶毒的心思,你们怎能用这样自以为是的理由来阻止我和自己的姐妹见面?” “以前的嫌隙应该放下了,现在我们是站在一线的盟友,你们无论如何不应该这样戏弄我。” 说着,她伸出右手,将手心覆在自己的心口上,“将心比心,难道我想见自己姐妹的心情,要比跟恩基打个招呼更热切吗?” 看着伊塔诚恳的眼神,左边的百骨迷惑地看了眼同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真的在苛待伊塔。 右边的百骨也生出些犹豫。 仔细想想,以往恩基阿努萨确实让伊塔吃了很多苦头,伊塔其实不太可能真的会关心恩基阿努萨现在的状况。 那伊塔会试图去报复恩基阿努萨吗? 不……百骨想了想,否决了这个可能。 作为战士,她自己私下里其实非常钦佩伊塔,对方的忠诚,勇敢,和坚定都足以说明其是一个十足称职的战士。 “……好吧,请进。”百骨让开了身位,下一句紧接着补充道:“不过只能一小会儿!” 另一只也老老实实地照做了。 伊塔脸上的微笑重新出现,“多谢。” 黑曜石的巨门终于敞开,一股阴冷的空气裹挟着尘埃扑面而来。 伊塔站在门前,目光穿透前方浓稠的黑暗,缓缓踏入其中,阴影一寸寸将她的背影淹没。 …… “你在这里吗,普斯朵拉?” “是我,伊塔……” 进入光线昏暗的前厅,伊塔一边低声呼唤,一边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 这里跟之前相比简直太奇怪了,四处没有一丝活气,根本不像是能住虫的地方。 连伊南娜大兴土木的造物也黯然失色。 伊塔想着,望向对面一整面墙壁的琉璃壁画。 她正欲向壁画走去,身后却突然传来了声音——“真没想到,居然是你!” 伊塔回过头,一只荧螫站在楼梯口,身上散发出的光晕照亮了一寸小小的黑暗。 想必这就是普斯朵拉吧。 “晚上好,”伊塔回过神来,连忙转过身介绍来意,“如果你现在不忙的话,我有一些事情想问问你。” 气氛陷入一片安静,普斯朵拉飞在半空,身后的翅翼飞快扑闪,落下五光十色的孢子粉尘。 她静静地看了伊塔好一会儿,好像在想些什么似的,眼神里透着忧郁。 第198章 “唉,我并不忙碌,要是能忙起来该多好……请随我来吧。” 普斯朵拉的光芒消失在楼梯口,伊塔赶紧跟了上去。 穿过蜿蜒曲折的走廊,伊塔逐渐意识到这是一片之前没来过的地方。 伊南娜喜欢住在高空,因此后殿的寝宫也在顶层,好方便她随时俯瞰整个沙海,但现在她们是在往下走,也就是说,在往城堡的地底走。 她逐渐记起来,好像之前在菌群的时候,恩基就习惯深居在地底下。 二十多分钟后,普斯朵拉的光芒终于停在原地。 走廊的尽头出现一扇严实的小门,看起来甚至不到一个猎者高。 伊塔静静地等在后面,等普斯朵拉打开门后,弯着腰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 门内的空间比想象中的大很多,几乎一比一复刻了恩基在菌群时的房间,普斯朵拉带着伊塔走进会客厅深处,往右拐后径直进入寝穴。 一切几乎都与记忆里一模一样。 伊塔站在洞口,想起当初自己被恩基困在地下的那段时间,当时自己就是趁着恩基在深处的洞穴里睡着时逃出来的。 而现在,恩基也在洞穴里睡着了,但她的状态……看起来有些惊悚。 本应张结在洞壁四面八方的蛛网七零八落地挂着,看起来毫无防御的作用,洞穴中心空荡荡地悬浮着一团混沌的黑,内部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鼓动,黑暗的表面上浮游着一层诡异的色彩,仿佛不稳定的石油,析出的白色结晶从混沌里突兀地穿刺出来,隐隐约约能让人窥见在里面连接着的东西——无数莲子一样的东西密密麻麻地抱成了一团。 伊塔打了个寒战,内心有些不敢置信,然而下一秒,普斯朵拉的话就印证了她的猜想——“恩基阿努萨在这里。” 她抬头一看,普斯朵拉悬浮在上空,悲伤地望着底下那触目惊心的一团。 “……” 伊塔深呼吸一口气,默默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上前几步,离那团东西更近一些,“恩基怎么会变成这样?” “是【同化者】。” 普斯朵拉用手背拭掉眼角的泪水,飞到伊塔的面前。 “它们潜入恩基的记忆,将洁白的梦抹去,覆盖上恶臭的泥土,让她误以为自己和它们一样属于地底,甘心做一块沉默的顽石。” 普斯朵拉的话不太好懂,但伊塔还是听明白了——【同化者】似乎有篡改被感染者意识和自我认知的作用。 真是恶毒的能力啊。 看着眼前面目全非的恩基,伊塔的心情一下子沉重了许多。 她抬起头,看向普斯朵拉,心底犹豫了半天,还是问出了口—— “你当时为什么要将那颗石头送给恩基呢?” 普斯朵拉抬起头,一双如水晶般澄澈的眼睛对上伊塔的视线。 “我就是,想那样做啊。” 洞穴骤然变得安静下来,伊塔站在原地,微微睁大了眼睛。 “你难道不觉得,这样毫无顾虑的行为可能会造成不好的后果吗?” “不……” 普斯朵拉垂下眼睫,望向身后的恩基,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在地面晕开一团团深色的花。 “当命运的礼物出现在我的掌心,奇妙的想法便如洪水般奔涌在我的心底。” 她轻轻地环抱住恩基,蜷缩起身子,像一个孩子抱住依赖的母亲。 “我于是生出疑问的渴望,想知道这礼物拥有的力量,想知道她是否会因此受伤。” “当预言应验之时,悲伤之余,我感到无上的喜悦,灵魂竟如痛饮陈年的蜜酒般在狂喜中战栗不休……” 普斯朵拉的自白在空旷的洞穴里回响,仿佛水面不断泛起的涟漪,伊塔看着眼前的一幕,内心深处逐渐窜上一股不寒而栗的恐惧。 她一步,一步,慢慢后退,悄悄地离开…… …… 三个夜潮升起又落下,黎明时分,盛大的晚宴过后,伊塔和其余的阿努站在沙海外面,为安提和伊南娜带领大军送行。 【先知】消失后的这段时间,沙漠四处都出现了【基码】的踪迹,不仅仅是阿努,生活在这颗星球上其她生物的栖息地也遭到了祸害,河流枯竭,洞穴塌陷,雨林被石雨夷为平地,连身边还活着的同伴也被同化为了叛徒……大批生灵被迫离开赖以生存的家园,逃到北方四处流浪。 昨夜,前线传来捷报,流金之地爆发了史无前例最严重的灾害,无数【基码】自火山口密密麻麻地涌向四面八方,周遭地域尽数被【基码】入侵,方圆几千米白茫茫一片死寂,天上地下已经没有活着的生灵。 安提和伊南娜这次出征,就是为了摆平这件事。 恩基还在沉睡,百骨和猎者群龙无首,伊塔因此自愿请命留在沙海,负责打理和管理后方。 四十三个夜潮升起落下,季节逐渐入秋,变得寒冷,沙海的阿利都都被遣送回了空居,新的食物运输管道系统、仓库和地下菌群培养基地已经建好,并投入了使用,连远在北方的南纳和穆巴塔也让萨斯传来了好消息,她们已经建立起了各自的驻地,阿努的数量逐渐增长,安提的势力正在北方逐渐壮大。 但恩基还是没有醒来。 伊塔夜夜徘徊在殿内殿外,她一边关心恩基的状况,一边询问回来的拉姆前线的状况,忙碌不停。 终于,在一个难得的雨天,伊塔正在房间里询问小虫恩基的状况,外面突然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欢呼。 发生了什么吗? 她站起身,疑惑地望向窗外。 只见城堡外面,金色的沙漠突然被淅淅沥沥的暴雨染成一片浓重的墨色,龟裂的盐碱地化作镜面,折射白茫茫的天空,地缝冒出缕缕白烟,地平线处几条干涸的河床之外,遥远地传来隆隆的雷声。 沙中城中央白色的巨大阶梯上,伊南娜高高在上地站在为首圣锹的背上,身后领着一队忠心耿耿的圣锹,金色的铠甲源源不绝地一路蔓延到城外,无数阿努如潮水般簇拥在周围,热切地仰望着她们凯旋归来的阿努萨。 伊南娜回来了! 那安提…… 伊塔脑子里嗡地一声,双手不自觉地扣住了窗沿。 她急忙往队伍远处望去,屏息凝神地找了半天,眼睛几乎睁到了最大,却还是没能寻到那个黑色的身影。 新一轮夜潮很快降下,宫殿外暴雨如注,宫殿内载歌载舞,一场盛大的宴会正在举行。 宴会上,伊塔第六次按下伊南娜递到脸上的酒杯,严肃地问道:“所以你们商量过后,决定让安提继续往前线推进,你先把伤员送回来,再重新整编剩下的军队?” 伊南娜半躺在王座上,醉眼朦胧地笑了笑,算是默认。 “原来如此。”伊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底一个想法蠢蠢欲动。 过了一会儿,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碰了碰伊南娜的肩膀。 “要不,我也去前线吧?” 觥筹交错中,伊南娜意外地看了身侧的伊塔一眼,嘴角饶有兴致地勾起。 “那沙海该如何打算?” 伊塔沉默了。 也是,自己要是就这样走了,这么大一片沙海该怎么办呢? 再等等吧,安提一定会回来的。 似乎是看出了身侧的阿努心中的想法,伊南娜【踏雪独家】放下酒杯,突然揽住伊塔的肩膀,笑道:“要不我们交换一下,这次我留在沙海,你去前线……” ——“让我来吧。” 一个意外的声音突然从二虫身后响起。 伊塔被吓得差点从原地弹起来,她回头一看,刚好对上普斯朵拉微笑的视线。 见伊塔还没回过神来,普斯朵拉将目光转向伊南娜,声音比以往坚定许多,“沙中城的首领,请让我为阿努分忧,继承我母亲的意志。” 伊南娜轻蔑一笑,“向我证明,你已能背负这沉重的命运。” 她话音未落,普斯朵拉的目光霎时变得冷厉—— 铮地一声,电光火石间,一记锋芒骤然划破整个宴会热闹的气氛,随着伊南娜左眼淌下的血,顿时变成一片混乱。 在外围巡逻的圣锹气势汹汹地逼了过来,巨蛸则如一座座小山似的挡在外面,不让她们过来。 混乱中,伊塔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右手捂住伊南娜的左眼,手心的纯露开始如烟雾般泌出。 她看向普斯朵拉,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没有说。 居然做出这样大胆的事情,大概是因为普斯朵拉想表明,自己不仅有强大的魄力,还拥有在后方篡位,为安提在内部争夺权力的决心吧。 老实说,这样疯狂的举止,确实颇有安提的风范。 伊南娜坐在王座上一动不动。 “很好。” 她稳稳当当地放下酒杯,右手轻轻覆盖在伊塔的手背上,脸上的笑容加深,逐渐变成了欣赏。 “从现在起,沙海属于你,普斯朵拉。” 第199章 第144章 倾巢而出,两军相接 金色的沙漠,被白与黑吞噬。 雪渐渐下起来了,天空被巨石的阴影笼罩,无数【基码】从天而降,碾过万物——它们分裂、堆叠、铺展,将大地覆盖成一片白茫茫的雪原。 而在战场被严密包裹住的中心,是一团浓稠的墨色。 那是数以百万计的触手、巨颚与节肢所组成的狂潮,被压缩在逐渐缩小的包围圈中,拼死挣扎,以疯狂的态势不断向外突围。 粗糙的甲壳在凶猛的撞击中迸出火星,镰刃般的前肢疯狂劈砍,一条条触手将靠近的【基码】拍飞,剧毒的酸液四处喷溅,将敌军白色的外壳表面腐蚀出嘶嘶作响的焦痕…… 这是一场生命与死亡争夺胜利的角逐,每一分一秒都弥足重要。 冰冷的杀戮机器沉默地推进,像潮水冲刷去黑色的砂岩,而在黑色漩涡的中心,掩藏着整个虫群的主宰。 安提悬浮在天空之上,天光照不见她的面容,黑色的身影忽明忽暗的,她蜕去的旧身已经腐朽,被掩埋在埃勒伽什的海底,化作破碎的海沫,虫群才是她的真身。 狂舞的虫群中心,一双星彩流转的眼睛微微张大,虹膜上倒映着整个战场——每一只阿努的死亡,每一处防线的突围,每一次搏斗的细节…… 她,无处不在。 很快,像是终于察觉到了突破包围的口子,安提闭上眼睛,向前抬起右臂,虫群随着她的动作重组,黑色的狂潮如同巨兽,碾过辽阔的雪原,身后拖着长长的血迹,向夜潮升起的方向狂奔去。 …… 天地涂红,万物静歇。 虫群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静默了,地底四通八达的通道里低低地回响着触手拖动的声音,几只巨蛸正在为沉眠梦中的姐妹们巡逻。 安提睡在地底的最深处。 尽管知道黎明升起之后,新一轮战争将开始爆发,但她今夜无论如何睡不着。 因为面前这位小小的不速之客,闯进了她的领域中。 安提蜷缩在洞穴角落,后背倚靠着洞壁,睁着疲倦的眼睛,脸上似笑非笑。 “我奔走如风,寻不见你的踪迹,你倒能轻易把我找到,真是不公平。” “……” 洞穴的中央,一枚耀眼的凝星将四周的黑暗驱散,粒子弥散,光华流转,周身环绕着飞旋的光带。 见对方沉默不语,安提变换了一下躺姿,重新抬起头,好奇地问道:“真奇怪,我未曾与你见过,熟悉的感觉却在心头涌起,能否问一句,可是【先知】在我面前?” “你若想定义我的存在,只需呼唤你的名字。” 冰冷的机械女声自凝星发出,仿佛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 安提笑了笑,“我还未承接纳姆的功绩,将我取而代之的风已经在这片土地上刮起。” “你的选择,注定你的结局。” 这种口气,绝对是【先知】那个家伙,安提心想。 她干脆挑明了话头,“你闯入这里,却不取我性命,是有何事?” 凝星的光芒闪烁了几下,“我来劝服你的立场。” 机械女声在洞穴里回响,安提脸色一变,拍着地面大笑起来。 笑声中,凝星静静地悬浮在空中,良久地沉默着。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直到脸上的肌肉逐渐感到疲惫,安提才渐渐停止了笑声。 她从地上坐起身,伸出右手,用手背擦掉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朗声道:“你这家伙,愚蠢又自负,比伊南娜还狂妄三分,绝对不为谁的从属。” “告诉我吧!来自蓝星的异族,人类究竟为你取了什么名字?切勿用【先知】的名号消遣我呵!” 见已经瞒不住安提,凝星干脆利落地答道:“【零】” “可有什么说法?” “她希望我,给她们重来一次的机会,将一切归零。” 【零】突然顿了一下,紧接着道:“你也能有一次机会。” 听见这句话,安提顿时来了兴致,嘴里的话却不松懈,“可有什么条件?” 【零】这次开门见山——“我的目标不是你,而是纳姆。” “只要你退出虫母的争端,加入我,伊塔就能永远陪在你身边。” 安提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她垂下头颅,默默陷入沉思。 然而,还没等她给出答复,外面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凝星的光辉闪了闪,随后消失不见。 一只巨蛸急急地走进洞穴,四处张望,看见躺在地上的安提,上前道:“母亲,我听见您说话的声音……” 安提重新抬起头,微微一笑,“自言自语罢了,没事。” “原来如此。” 似乎是还不放心,巨蛸在洞口徘徊了很久才离去。 又是一夜安宁。 …… 夜潮降下,黎明的曙光中,黑压压的虫群涌出地面,静立风中,严阵以待。 很快,【基码】如期而至。 风沙在沙漠上呼啸,金色的沙丘对面,远远压过来一道雪白的线,向虫群迫近。 安提一声令下,前线的巨蛸鼓足了士气,蓄势待发。 白色的浪潮向虫群涌来,虫群迎难而上,勇猛地向前冲锋,【寄生者】的舌管将巨蛸们柔软的身体死死缠绕住,末端插入□□,贪婪地吮吸,【征服者】自高空发射下密密麻麻的射线,而阿努们以命相搏,成群结队的荧螫咬断寄生的舌管,巨蛸们疯狂舞动的触手一次次拍落天上的巨石,将【基码】狠狠掩埋在沙中…… 战况凶猛之时,安提突然抬起视线,望向地平线的对面。 那是一道熟悉的风景线…… 黑压压蔓延过来的军队前方,炽烈的红发随风飞舞,凌乱的发丝间,一双赤金的眼睛远远望向这边,与她对视。 而拥有着这双眼睛的家伙后面,似乎跟着一个白色的身影。 安提微微睁大了眼睛——是伊塔! 她怎么跟着来了? 心中莫名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但更多的是立即向对方飞奔去的勇气,安提立即严肃起来,发号施令,黑色的漩涡立即调转进攻的方向,远远地向伊南娜所赶来的方向奔赴去。 两军相接,共同作战。 得到了伊南娜及时派来的援助,安提确实感觉比这段时间单独作战要轻松不少。 而且,伊塔也在这里。 安提转过头,看向身后,伊塔正背对背站在她的后方,严防死守想攻击她的【征服者】,那头银白如雪的长发飘扬在风中,露出后背黑色的铠甲。 天色将近傍晚之时,【基码】逐渐退去。 因为大军重新顺利集结,地面上的营帐也重新建了起来,方便更大范围的巡逻。 深夜,伊塔与巡逻的百骨交接完工作,钻入燃着篝火的帐篷。 一掀开兽皮遮掩的帘子,安提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你怎么来了?” 伊塔放下帘子,回头看向坐在兽皮地毯上的安提,讪笑道:“普斯朵拉得到了伊南娜的认可,沙海现在由她管理。” 安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既然如此,那恩基醒来了吗?” “很可惜,还没有。” 伊塔坐到安提身旁,低头看向安提面前摊着的几张书页,上面似乎用被烤成了碳条的细树枝写了些什么。 她仔细看了半天,突然惊讶地抬起头来,对上安提凝视的视线,“你在学习人类的语言吗?” 安提笑了笑,“是这样。” “为什么?” 伊塔知道安提本就有着旺盛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却真没想到她会对人类的东西感兴趣,甚至还学会了辨识文字和图画。 书页上的字迹她已经看出来了,是出自林筑的手笔,上面记载了零启计划的部分内容,不知道安提是怎么让林筑心甘情愿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自己的。 难道是林筑被阿努们之间的情谊感动,突然回心转意? 难道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份书页只是安提悄悄偷过来的? 难道林筑已经去世,所以安提趁机…… 脑海里飞快闪过各种各样的猜测,伊塔心中突然有些汗颜——不会是用了什么暴力手段吧? “哈哈……” 耳畔突然响起笑声,伊塔心中一惊,顿时回过神来,只见安提在地上已经笑得不成样子,在毛茸茸的毯子上滚做一团。 “伊塔,你的表情……真的……” “……” 伊塔沉默地坐在地上,青白不定的脸微微红了起来。 安提笑了半天,才重新从地上爬起来。 “你呀,你!”她拍着伊塔的肩膀,笑道:“我只是想知道有关【基码】的事情而已呵,你肯定把我想得坏极了吧?” 伊塔轻咳一声,捡起地上的书页,假装漫不经心地说道:“林筑这段时间怎么样?” “她和巴勒菲组成了队伍,要把天上地下都看遍,一花一草都记在本子里。” 第200章 伊塔有些疑惑,“巴勒菲是谁?” “将你带到流金之地的那个家伙,她负有背离的罪过。”安提突然顿了顿,“受伊南娜的赐福,她已被军队驱逐。” 伊塔渐渐回想起来了记忆里那如流水般低柔的声音,没想到,她现在找到了新的理想。 也好。 望着安提笑得亮晶晶的眼睛,伊塔正欲开口再问些关于书页的事情,身后的帘子忽然一动,带起一阵微风,似乎有谁闯了进来。 她立刻站起身,警惕地回头—— 第145章 夜半回顾,她忽来至 伊塔起身,掀开帘帐。 外面空无一虫,一片猩红的夜色中,唯余猎猎的风声。 三个夜潮后,又是一轮巡逻。 在外面的篝火堆旁吃过晚饭,伊塔站起身,拍了拍身后沾上的沙粒,捡起地上的树枝,在熄尽的灰堆里翻找出几只烤熟的棘皮果,向营帐西边的方向走去。 掀开帘子,自制的油蜡灯照亮角落的兽皮毯,林筑盘腿端坐在毯子上,右手边堆满用草绳编织连接起来的书卷,正在专心致志地写着些什么。 而一旁空旷的沙地上,巴勒菲已经睡着了。 伊塔轻轻放下帘帐,走到林筑身旁坐下,“吃过晚饭了吗?” 林筑手里拿着碳条,瞥过来一眼,微微摇了摇头。 伊塔将怀里的棘皮果放在沙地上。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抬头看了一眼巴勒菲,后者身上金色的铠甲在烛光下晃过忽明忽暗的光影,那双微微发白的盲眼像是被油蜡封住,透出一种静谧的气息,看起来已经熟睡。 ——“你来找我干嘛。” 耳边突然响起声音,伊塔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看见林筑头也不抬地在草纸上画着什么,似乎是某种花卉的解刨结构图。 她笑了笑,“只是想起一些奇怪的地方,来找你聊聊。” 林筑不语。 伊塔接着道:“在被圣锹带到沙海之前,我跟她们打了一架,发现纯露似乎对她们无用,这一点跟【基码】也一样,所以我猜,沙海的阿努可能跟基码有某种联系。” 她说完这句话,似乎是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拿起一颗地上的棘皮果抛玩,不声不响,静静等待林筑的回答。 其实,这些也只是她的猜测而已,具体的原因,还是要看【零】之前有没有对林筑所在的先遣小队透露过些什么线索…… 林筑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你想起来找我,是因为她跟你说了我在研究阿努的事?” “……啊,是的。” 手里的棘皮果突然落地,伊塔微怔了下,茫然地点点头。 前几天晚上在外面偷听的家伙,不会就是林筑吧…… 林筑冷哼一声,“怎么不跟她去聊这件事?” 还没等伊塔回答,林筑又自言自语似地接着道:“哦,因为伊塔现在是阿努,不方便跟她聊阿努特纳斯计划,我知道了。” “……” 捡起地上的棘皮果,伊塔沉默地垂下视线。 叶脉的结构画完了最后一笔,林筑将草纸放置在膝上,淡淡道:“【零】来源于蓝星南极冰层下远古的文明,由拥有着超前科技的前代巨人从阿努特纳斯星球带回,因此本就与阿努有着同源的基因,这点你知道吗?” 听到林筑终于说起正事,伊塔立刻打起精神,“知道,她跟我说过。” 林筑点点头,捡起沙地上的棘皮果,一边啃一边道:“所以,说不定真的就像你说的那样,沙海的圣锹在长久与【基码】的战争中,因为血缘关系相近,发生了某些基因融合。” 闻言,伊塔沉思半晌。 当林筑啃完了第三个棘皮果后,伊塔重新抬起头来,“关于这件事,我倒是记起来有两个战场,一个是北方的白柱盆地,另一个是流金……” ——“你们在干什么?” 伊塔话还没说完,身后的帘帐突然被一把掀开,带进一阵寒风,瞬间将角落的油蜡吹灭。 整个帐篷顿时陷入一片黑暗,林筑捏紧拳头,怒气冲冲地站起身,与伊塔不约而同地回过头。 帘帐缝隙间穿过血色的天光,逆光的身影格外地黑,牢牢挡住唯一的出路,如一堵监禁的墙。 看清来者的身份,伊塔迷惑的眼神顿时变得清明,“尼努尔塔,你巡逻完回来了啊。” 今夜轮到她去接尼努尔塔的班,本应该在外面的篝火堆边上交接班次,没想到尼努尔塔巡逻得这么快,甚至还找上了门来。 尼努尔塔不语,审视的目光在帐篷里环视一圈,最后居高临下地落到一旁的林筑脸上。 林筑冷冷道:“看够了没,能滚出去吗?” 伊塔尴尬地站起身,推着尼努尔塔往外走,“有什么事我们在外面说吧……” 兽皮帘帐重新被放下,遮住里面黑暗的人影,伊塔松了一口气,转头对视上尼努尔塔的眼睛,几乎是同一时间,后者冰冷的声音响起:“她与叛徒为伍,你身握重权,怎能与她往来?” 伊塔叹了一口气,“巴勒菲是因为我才背叛沙海的,我当然不能恩将仇报。” 尼努尔塔的声音里透出些责备,“一言一行皆为她所愿,怎与你相干,勿要自信过头!” “是,是。” “如今时局动荡,三军混杂做一起,在一个地方同吃住,要是让别的阿努看见你这幅模样,埃勒伽什的威信往哪里放?” “是,是。” “生长在一片土地上,血肉的脉络连结成纳姆的身躯,阿努不会抛弃别的生灵,只待战争结束后,绝不能把巴勒菲和那个人类继续留在军营里!” “……” “你一意孤行,与我无关,就随你的意罢。” 二虫一路散步到营地沙地的篝火堆旁,尼努尔塔冷冷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去,火光照映着黑色的铠甲,在离去的背影里投落到地上,逐渐变得黯淡。 夜已深了,此时营地里一片寂静,已经无一虫在走动。 伊塔顺手重新添了些柴火,让篝火重新烧得更旺些,随即往巡逻的地点走去, 这次巡逻的地点,是地底的最深处,安提寝居洞穴的四周。 地下的通道四通八达,如同组成人体的血管。 路线在黑暗中延展,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苔菌的味道,因为战中物资紧缺,所以巢穴深处并没有安置照明的荧石,阿努们留下的信息素就是这里唯一的路标。 伊塔摸黑慢慢地行走着,只凭着头上的触角探动前方的方位。 第一圈。 第二圈。 绕过拐角,往下走。 进入更深处的地下,空气也变得更潮湿闷热了许多。 伊塔抹了把脸上的汗水,继续往里走,恍惚间,余光迅速捕捉到拐角出现的一抹光迹。 很淡,很轻,像是在清晨时分,透过纱幔遮掩的窗户照进,在琴弦上跳跃的光线。 那是什么? 她立刻警惕起来,往光迹消失的地方跑去。 光迹飞行的速度极快,几乎带着一种挑衅,能让伊塔看见,却又无法抓住,在曲折回旋的地道里不断向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伊塔心中越发焦急,渐渐的,她几乎生出一种错觉——是自己在把这东西往下赶,把它往安提所在的巢穴里逼。 突然,在拐过第四个拐角后,她猛地停住脚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屏息凝神,嘴巴严肃地抿成一条直线,在四周黑云般不断涌过来的黑暗中,静静等待那尾光迹的折回。 果然,约三分钟后,伊塔身后响起冰冷的机械女声,“停在这里,你很聪明。” “我有事要问你,不想打扰安提。”伊塔开门见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没有纳姆的基因密码,你的力量本应衰弱下去,为什么还能回来?甚至还有力量发动战争?” 她转过身,锐利的目光直视悬浮在空中的凝星,淡蓝色的光华映照亮她的脸,流淌进银白如雪的双瞳,仿佛冬日冻结的冰泉,新生的一举一动在黑暗的水底回响,冰面如蛛网般渐渐裂开—— “你在蓝星,做了什么?” 凝星的光芒闪了闪,随后突然消失不见。 一瞬间,伊塔捏紧了拳头。 可恶,这家伙,是在逼她! 逼她去蓝星找她! 她不甘心地在附近又搜寻了一番,上面的走廊和更深处的通道,渐渐的,已经过去了她应该巡逻的时间段。 脚步停在安提的洞穴外的那一刻,伊塔如梦初醒。 她猛地抬起头来,望着黑洞洞的洞口,心头的愤怒烟消云散。 为什么【零】会出现在这里? 真的如她刚刚料想的一般,【零】是故意等在自己的必经之路上,特意来蛊惑自己的吗? 脊背爬上一阵寒意,四肢也渐渐变得冰凉,一个想法如鬼魅般在脑海里悄悄升起——【零】这一趟,是来寻找安提的。 第201章 安提……【零】会和安提说些什么呢?安提又会对【零】的话做何答复? 深夜静谧,伸手不见五指的地底,茫茫的黑暗如黑洞般一眼望不到底,伊塔几乎有种沉落入水底的错觉,肺部呛进沉重的液体,望不见前方的光明,也看不清后面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紧张到无法呼吸。 要进去问她吗? 为了蓝星的事情,为了人类的事情,为了自己的私事去打扰安提,是她绝对不会去做的事,更何况是现在这样紧张的时局,就像尼努尔塔刚才告诫她的一样,没有什么比与【基码】的战争更重要, 何况,安提也没有告诉自己,她跟【零】已经接触过的事情。 伊塔垂下头颅,紧绷的身体渐渐软化下来,倚靠在墙上,胸膛中的心脏却一寸寸被捏紧。 阿图特,母亲,奕川,陈立新,昔日并肩作战过的下属,还有红派没来及见面的大家…… 她曾骄傲过的,肩负过的所有。 所有。 她突然一咬牙,无声地冲墙壁挥出一拳,空气里随之荡开低沉的闷响。 一切,统统都与她无关。 第146章 我们望向来处 新一轮黎明来临前,安提和伊南娜已经带军离开了营地,避免白天的战争波及后方。 清晨时分,洁白的天光普照大地,整个沙漠蒙着一层朦胧的灰调,昨夜肆虐的寒风在沙地上留下一层晶莹的凝露,伊塔站在门口,目送二虫离开。 直到视线里的身影彻底消失,她转身回到营地,带着其余的萨斯和拉姆们,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 巩固不稳的地基,食物和建材的储备,战士的数量清点,今夜巡逻的班次……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差不多到中午的时候,伊塔刚刚调解完一队萨斯和拉姆的物资优先入仓冲突。 她坐在石桌前讲了半天,感到口干舌燥,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敞开的帘帐送入温暖的风,明亮的光线照亮一隅角落,石桌,石床,整齐摆放在木架上的草纸文件…… 简洁的环境,更利于她思考。 伊塔回到桌前,将空水杯放在桌上,正欲出门给自己烤点兽肉当午饭吃,外面突然传来一阵不寻常的脚步声。 她抬起头来,凝视声音来源的方向。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带着沉重的回响,大地有节奏地随之震动。 很快,一个黑色的身影出现在营帐门口——是尼努尔塔。 她看起来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攸关的浩劫,头部的巨颚下方断了一小节,左前肢断了半截,黑色铠甲上沾染了尘土和血污的暗色污渍,呼吸粗重得如同笨重的风箱。 看清眼前这一幕的瞬间,伊塔大惊失色,急忙迎上前来,“发生了什么?!” 她抱住尼努尔塔,听到断断续续的声音从黑色的口器里传来,“东南方……拉姆被……困住……” 突然,尼努尔塔像是支撑不住,扑通一声昏倒在地,前肢的断口流出血液,滴落在沙地上,染红了一大片。 每一个字似有千斤重,伊塔的面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她急忙跑出去,叫了几只萨斯和自己一起将尼努尔塔送到地下的治疗区。 亲手将尼努尔塔送到地点后,伊塔站在洞穴外面,远离忙碌的小虫们。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染了满身的血污,开始思考如何处理尼努尔塔冒死送来的情报。 大半的军队已经被安提和伊南娜带走了,剩下来的这些也是用来准备随时支援前线和保护营地的,不能轻易动用。 按往常而言,尼努尔塔负责外出巡查营地周边,而她则留在营地内处理事务,本来有着完美的分工,但尼努尔塔如今身负重伤,放眼望去,如今能外出处理这件事似乎只有她自己。 但营地…… 伊塔正犹豫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她抬起头,一队圣锹昂首挺胸地排着队走进了洞穴,为首的一只向她走来,周边小虫纷纷不情愿地让路。 “快去吧!”一个轻快的声音响起,“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伊塔有些愣神,她伸出一根食指指着自己道:“我吗?” “只有你!” 为首的圣锹走上前来,突然垂下头颅,头部的巨颚没轻没重地把伊塔往外推,“这里就由我们处置!” 后背被硌得有些痛,伊塔一边转身格挡,一边不得不自己往外走去,“我知道了,马上去,别推,别推……” 她心知肚明,她一会儿离开后不久,就在这里的巨蛸大概就要和圣锹吵起来了。 不过这也没办法,就像阿努说的,一切纷争都是纳姆所命令的。 她回到自己的营帐,简单收拾了一下外出的行李,突然想起隔壁的林筑和巴勒菲,担心有虫趁自己不在的时候派遣她们,遂匆匆向隔壁走去。 “是我,打扰一下,你在吗?” 伊塔将孤零零的几件行李塞进腹部的裂口里,一把掀开帘帐,“林筑……” 她话音未落,便愣在了原地。 营帐内空荡荡的,家具和陈设一如往昔,但角落堆叠成小山的草纸不见了,林筑和巴勒菲也不见了踪影。 只有营帐中间的石桌上面,用石块压着一张草纸。 一阵风吹进敞开的帘帐,纸张的一角簌簌作响,上面黑色的字迹在明亮得有些闷热的光线下带着某种不真实的朦胧感,像是浸泡在蜂蜜中的蚂蚁。 伊塔做梦般踉踉跄跄地走上前去,将桌子上的纸张收起来,折叠几下,藏进腹中。 一圈圈齿轮般转动的腹齿将其咬住,拖进更深处。 起码现在,她还没有做好面对林筑留下的话的准备。 …… 一夜奔忙,伊塔停住脚步,拿出腹中的水袋喝了口水,远远眺望向远方沙海的轮廓。 尼努尔塔口中拉姆们被袭击的地点,似乎离沙海很近。 如果一会儿有机会的话,或许她可以考虑去沙海找普斯朵拉寻求支援。 风裹挟着沙粒拂过黑色的铠甲,黎明的天光从云边透出来,普照大地。 伊塔将水袋放进腹中,继续向东南方走去。 约一刻钟后,她终于看见了战场的遗迹。 约二十来只拉姆静静地跪在地上,被孤零零地困在各自的石堆中,看起来已经没了气息,如同半月前她见过的那副场景一样。 沙地上零零散散地散落着一些黑曜石和红木,其中部分露在沙地的表面留有喷溅状的血迹,看起来是在运输建材的过程中被袭击。 伊塔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她一言不发地走上去,将拉姆们身上的巨石拿下来,没有【寄生者】,这些【征服者】就成了一无所有的真石头。 约半个小时后,她将拉姆们的身体从石堆中轻轻抱出来,放平在地,又伸手去一个个试探她们的鼻息,听她们胸中的心跳,试图能找到幸存者。 一个,两个,三个…… 伊塔数了一下,她来得居然不算太晚,二十七只拉姆,有十一只还留有一口气,有三只甚至还睁着眼睛醒着,状态良好。 她小心翼翼地扒开她们的嘴巴,让她们能自由呼吸。 “好点了吗?” “先不要着急起来,注意你腹部和胳膊上的伤口。” “你等等,我这里有水。” “……” 伊塔将手覆盖在拉姆的胸口,手心的纯露开始进行疗愈,渐渐的,一个个原本微弱的心跳重新变得强健起来。 等拉姆们的状况好转过来后,伊塔坐在沙地上,皱着眉头听完了事情原本的经过。 原来,拉姆们这一趟是准备带着建材逃出沙海的。 “昨夜,白茫茫的石头已经将沙中之城占领,里面的拉姆匆匆将噩耗告诉我们,后来就失去了音讯。”一只拉姆灌下一大口水,喘着气说道。 “我们当时还在城外游荡,和我们手上的建材一样不知何去何从,刚好别的拉姆把埃勒伽什的营地位置报了过来,我们便向报来的方向走去。” 听到这里,伊塔震惊地微微张开了嘴巴。 沙海,已经被【基码】占领? 下一秒,另一只拉姆紧接着补充道:“离埃勒伽什还有一步之遥,追出城的白石头们比闪电还快,舌头尖紧贴着我们的屁股,幸好尼努尔塔在此地巡逻,帮助我们抵挡了一阵。” “但我们已经被困在了石堆里,在嘴巴也被埋住前告诉她,让她仗着自己体格庞大,快快冲出石堆,回去寻找支援。” “结果尼努尔塔将你带来了,于是我们活着站在了这里。” 一只拉姆从地上站起来,将地上零散的黑曜石块抱在怀中,头上还留着头破血流的血迹。 “我们要继续赶往埃勒伽什了,现在还有饭食吗?” 伊塔听得有些恍惚,她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点点头,“有的,有的。” 第202章 “谢谢你,伊塔。” 几分钟后,其余的拉姆们也陆陆续续站了起来,她们对着伊塔感谢了一阵,纷纷带着地上的建材离去了。 远处传来不明生物的鸣叫,沾染血污的战场,又重新变得寂静下来。 伊塔若有所思在原地坐了好一会儿,风沙一阵阵拍打在她身上,直到脚踝被沙粒掩埋,她才慢慢地站了起来。 【基码】占领沙海这件事,发生得实在过于突兀,她之前竟没对此收到一点消息。 要追究其原因,她只能想到两个—— 要么,是【零】再一次用强大的实力突破了沙海的防线,强行占领了沙中之城,悄无声息地利用【同化者】阻止了在幸存的阿努中间走漏风声的任何可能。 要么就是……恩基。 那夜的景象,至今仍刻印在她脑海里,普斯朵拉带着她来到好殿深处,见到了恩基那般可怖的模样。 脊背如毒蛇般游走上一阵寒意,明明身处炎热的沙漠中,伊塔此时却如坠冰窟。 她心中突然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那时恩基体内那一颗颗如莲子般饱满鼓胀的囊丸,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要从里面破开来。 【寄生者】,喰食所见之活物,饮其血,食其肉,永无饕足之物。 【同化者】,侵蚀宿主心智,剥夺其意识,使其甘为绑缚傀儡之物。 【征服者】,借所吞食之血肉镇压宿主身躯,置其于死地之物。 【零】为什么偏偏要创造出这三种东西,来入侵阿努的文明呢? …… 深思熟虑一番后,伊塔还是决定就近去沙海调查一番。 现在回营地搬援兵也没什么用了,营地的军力无论如何动不得,安提和伊南娜没回来,就算是她,也不能擅自改变原定的行军计划。 往好处想,如果就她一个,说不定还更方便潜入城里呢? 而且有埃勒伽什和安提在,她无论如何也死不了。 伊塔安慰自己几句,冰冷的四肢逐渐重新变得温暖起来。 下定决心,她捡起地上的水袋,转身向远处的沙海走去。 约半个小时后,伊塔的足底碾过戈壁的砾石,热风卷着沙粒一阵阵拂过她的脸庞,远方扭曲的蜃楼中,沙中之城的轮廓已隐约可见。 望见前方空荡荡的城门,她悄悄藏在一块巨石后面,观察里面的动静。 足足十分钟多钟……没有动静。 伊塔用目光四处搜寻,突发奇想——从上次巴勒菲带着她和林筑逃出城的那条地道进去。 这样的话,就要往十几公里外,当初她和林筑留在那里的别院走。 想到这里,伊塔于是又悄悄离开,转身往西边走去…… 半个小时后,终于到了。 此时正是天光最为明亮之际,天气又热又闷,伊塔掏出腹中的干粮,在别院阴凉的屋檐下匆匆吃了一顿午饭,又打开院子里的水缸,畅快豪饮了一顿。 重新给水袋装满水后,她擦拳磨掌,深呼吸一口气,来到林筑当初的卧室,搬开木床,打开地窖。 黑黢黢的洞口出现的那一刻,冷风裹着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 伊塔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地道幽深,光线昏暗如湖水的深处,唯有水滴声和脚步声回荡。 在地道里走了约二十分钟后,伊塔估算好距离,悄悄地掀开地井盖,果然窥见了沙中之城的样貌一角。 这里似乎是广场的中心,黄金圣坛的中央是一座堆满珍珠的喷泉,远处能隐隐约约看见建筑物的梁栋……此外看不到些什么。 伊塔屏住呼吸,垂下头颅,竖起触角,保持单手攀爬在梯子上的姿势,一动不动,在地道里默默等待。 十几分钟过去,一片死寂。 没有风声,没有说话声,哪怕是脚步行走的声音,没有生命应有的任何声响。 整座沙中之城被一种苍白的、令人窒息的秩序感彻底占据。 感觉身体不自觉地冒出冷汗,伊塔缓缓长出一口气,放松身体,然后重新绷紧。 她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她重新调整了一下姿势,往上多攀爬了一点,将地井盖的缝隙打开得更高了一些,以方便转开视角。 地井盖与地面约二十五度的缝隙中,她悄悄地露出一双眼睛,往外面环视一圈—— 无数【基码】,白茫茫一片如大雪封山一般,遍布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彼此堆叠垒成一座座大小统一、间隔相等的囚笼。 它们绝非杂乱无章地堆积,恰恰相反,整个分布格局极其均匀,呈现出一种高度的秩序化,街道上、广场上……甚至是垂直于地面的墙壁,仿佛一块布局精密的电路板,每个元件都禁锢着一只阿努,【寄生者】的舌管紧紧穿刺进她们的身体里,贪婪地吮吸着血液,【征服者】则将她们的身体牢牢禁锢在原地,石头般的表面流淌着一道道淡蓝色的流光。 而没有找到宿主的【基码】,还在城市中饱含期待地徘徊、游荡,疾行过地井盖上方时,发出嗡嗡的电流声。 伊塔睁着眼睛,无声地捂住了嘴巴,被遮住的嘴唇感受到手指在止不住地颤抖。 她慢慢地拉上地井盖,微微弓下身子,内心潮水般的悲怆突然一把抓住胃囊,当视线里出现布满斑驳苔菌的地面的那一刻,喉咙止不住涌上一阵阵呕吐的冲动。 外面,那些被吸食的阿努睁着空洞的双眼,面容枯槁,垂着头颅半跪在地,如同哺子的圣母雕像,连一丝呻吟都无力发出。 整座城市,已成一座无声的、正在被缓慢吸食殆尽的巨大坟墓…… 第147章 深入秘境,终晓真相 地下通道的墙壁不断渗出冰冷的水珠,在斑驳的菌苔表面滑落一道道蜿蜒的痕迹,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汇聚成小小的水坑,仿佛未干的泪泊。 湿重的空气里弥漫着铁锈与霉菌的味道,伊塔默默沿着通道一路向前,脚步声在黑暗中有节奏地回响。 黑暗在管道的交错处贪婪地吞噬着视线,拐过第三个拐角后,远处的通风口自上而下投下灰蒙蒙的微光。 突然,伊塔停下脚步,抬起视线,两只眼睛凝视着头顶投下的光线。 她静静站在原地,等待了约五分钟,没有影子从上面投落,也没有声音从上面发出来。 按照距离来算,上面应该是宫殿内部,方向……大概是前殿。 攀着生锈的梯子,伊塔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掀起地井盖,往外面看去。 黑曜石制成的地转倒映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角落随风扬起纱幔的一角,一股熟悉的异香窜进鼻腔…… 她记起来了,这里是伊南娜沐浴的温泉! 憋着一口气,用力掀开地井盖,伊塔舒展开身体,准备往地面上翻去—— “嚓——!” 一声刺耳的破空声在耳畔响起,伊塔瞳孔骤然一紧,微一偏头,一条舌管自她身后袭来,险险地擦过她的耳垂,末端钉死在墙上,又迅速缩了回去。 她挂在梯子上,转头往下方看去,三只【寄生者】静静地等在梯子底部,中间的石缝如同蚌壳似的裂开成两半,其中伸出的舍管蠢蠢欲动地卷曲着。 【寄生者】突然集结出现在这里,说明【征服者】一定在附近徘徊。 果然,下一秒,伊塔头上的触角微动,听到地面上方传来电流的声音,发声的源头似乎是来自温泉的外面。 绝不能让它们遇到一起! 伊塔迅速做出判断——她猛地拉上地井盖,将地道里的【寄生者】和地面上的【征服者】隔离开来。 见架住目标的机会被打破,聚在下面的【寄生者】先发制人,一拥而上,三条舌管如毒蛇般一齐冲梯子上的伊塔而来! 伊塔迅速低下头颅,从梯子上一跃而下,三条舌管齐齐穿过她脑后的发丝,钉在身后的梯子上,发出叮地一声。 电光火石间,伊塔在半空中突然旋过身,身子如猫一般灵活。 一刹那,仿佛时间都静止。 她望向地面投来的光线,瞳孔倒映地井盖缝隙间路过的【征服者】,左手抓住上方欲缩回去的三条舍管,用力一拧,右手的肘镰毫不犹豫地挥斩而下—— 后背与地面碰撞,发出一声闷响,低低地回荡在幽深狭长的地道内。 “嗞——、嗞嗞——” 三只【寄生者】散乱在潮湿的地面四处,半节舌管从半张的石缝里露出来,死蛇般瘫软在外面,表面过电般闪了几簇火花,不动了。 伊塔站起身,抹去后背潮湿的泥巴和苔菌,才发现头发末梢也沾了一点。 但是没时间清理了。 抓紧时间,她重新攀上梯子,掀开地井盖,翻上地面。 …… 温泉池表面蒸腾着袅袅暖雾,水面上浮动的玫瑰花瓣随水流轻旋,漾开一道道晶莹的水光。 穹顶垂下半透明的纱幔,空荡荡的房间里水声响动,水汽氤氲,光滑的地砖表面映照着天花板上华丽的水晶灯。 第203章 伊塔环视四周,恍惚感觉置身于金色的梦境。 回忆起当初跟着巴勒菲离开的路线,伊塔揭开纱幔,往外面的走廊走去。 嗒——、嗒——、嗒…… 清脆的脚步声有节奏地在空旷的大厅中回响,穿过一根根金色的廊柱,一直传到黑暗的最深处。 越是往前走,前方的景象就越陌生。 终于,走廊的尽头。 伊塔推开沉重的殿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枚巨大的“丝之茧”。 昔日金碧辉煌的大厅,已经变成了蜘蛛的巢穴。 高大的穹顶被层层叠叠的丝线笼罩,大门敞开带起一阵风,吹进过空荡荡的殿内,整座宫殿随之发出一阵低低的、类似竖琴弦振的嗡鸣。 傍晚绯红的辉光透过数十米高的彩绘玻璃壁画,将整座宫殿内部染成一片充盈、浓郁的血色,黑曜石地面泛起诡异的光泽,仿佛由一块块血肉垒成的腹腔,将捕捉到的食物一口吞下肚。 眼前的场景莫名有种毛骨悚然的熟悉,伊塔额角冷不丁滑落一滴冷汗。 她四处张望,只见无数银色的丝线将视线中的一切牢牢架住,穹顶的水晶灯在丝网的拉扯下发出风铃般的碎响,向高处望去,一块块精致华美的壁画被悬空的蛛丝切割开来,断开的裂隙间流淌一线冰冷的光泽,看久了,恍惚让虫觉得是自己的视网膜被切成了碎片。 突然,就在伊塔将目光往左滑的瞬间,余光瞥见黑暗角落里的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小小的石堆,就和在外面见到的那些一样,一堆巨石彼此紧凑地堆叠在一起,缝隙间露出阿努枯槁的遗体——一对失去光泽的翅翼,半透明如石英般的后背,头上带着的金色花冠…… 是普斯朵拉! 伊塔猛地反应过来。 她赶紧冲上前,将困住普斯朵拉的巨石扒开,抱出里面奄奄一息的普斯朵拉。 “这里发生了什么,普斯朵拉?”伊塔看着怀中咳嗽不止的荧螫,急切地问道。 见对方沉默不语,她垂下头,从腹腔中取出水袋。 单手难以解开系带,她便用锐利的爪尖径直划开袋壁,随后将出水口轻轻递到普斯朵拉唇边。 然而还没喝几口,普斯朵拉突然将头偏开,发出沙哑的声音:“小心、身后……”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伊塔瞳孔微缩,猛地回过头,看向来时的入口——不知何时,宫殿的大门外居然出现了数十只【征服者】。 不像之前【寄生者】不在场时呆滞的模样,这些浮空巨石的表面泛起一道道红色的光芒,明暗闪烁,仿佛一种无声警告。 “铮——!” 几乎是同一时间,伊塔的怀里发出一声诡异的微响。 伊塔侧身一闪,冰冷的锋芒险险擦过她的脖颈,飞出几米开外的地方。 “……抱歉。” 她站起身,望向前方——普斯朵拉狼狈地摔倒在地上,半边翅膀被压折在身下。 她刚才,几乎是下意识就把普斯朵拉扔了出去。 奇异的是,就在她将普斯朵拉抛出去之后,堵在门外的那群巨石突然失去了光芒,纷纷从空中落到地上。 “咳、呵呵……” 巨石与地面接触的碰撞声,和普斯朵拉断断续续的笑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她们说过……你总是……说奇怪的话……” 听到这句话,伊塔眼底暗了暗,默默捏紧了拳心。 她走上前,足尖挑起普斯朵拉的下巴,冷冷道:“这一切都是你干的?” 普斯朵拉趴在地上仰着头,脸上扬起天真的微笑。 “伊塔真奇怪,心比森林的泉眼还明净,却又把认定的事情再问我一遍。” “……你误会了,我不想审问你,只是想知道真相。” 伊塔的眉头越皱越紧。 她本来想问普斯朵拉这样做的原因,但这似乎没有意义——这孩子的一言一行只遵从她潜意识里最直接的欲望,哪怕明知道事后自己会后悔,她也会选择充分享受这份喜悦。 老实说,她甚至怀疑,如果有一天经过了几千米高的悬崖边上,这孩子多半也会因为届时冲动的自毁欲,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所以,还不如将正事问清楚。 “沙海不可能无缘无故被【基码】占领,是你擅自把它们放了进来,还是恩基那边出了什么事,让它们乘虚而入?” 伊塔话音刚落,普斯朵拉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黯淡下来。 她垂下头颅,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身后的翅膀快速扑闪,将她从地面上带起至半空。 “跟我来吧,伊塔。” “这里的一切都坍塌成废墟,幸好你又回到了这里,我需要你的帮助。” “来吧,来吧……” 普斯朵拉的声音逐渐远去,尾音带着无助的悲戚,伊塔眼睁睁地看着那抹玫瑰色的身影飞入宫殿深处,消失在后殿的大门内。 后殿……是恩基居住的地方。 难道自己真的猜对了,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恩基被【同化者】感染后,发生了什么恐怖的变化…… 感到胸腔中的心脏狂跳起来,伊塔强行压下翻涌的惊惧,深呼吸一口气,向着普斯朵拉消失的地方奔去。 …… 最后一关。 伊塔曲肘向前顶,用力推开沉重的、布满灰尘的大门。 门与地砖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仿佛野兽龇牙的低吼,而门后的景象则令人窒息—— 这里的景象比外面的更为可怖,密密麻麻的银丝层层包裹住一望无际的黑暗,将视线中的一切扎成细密的筛子。 黑暗中闪烁着冰冷的银光,空气一下子变得凝滞而厚重。 伊塔愣了一秒,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摇头苦笑了一声,随后慢慢放松紧绷的身体。 熟悉的关卡,不难对付。 她侧过身子,小心翼翼地在这蛛丝的迷宫中穿行,身体似乎比她的意识更熟练。 十分钟后,到了。 走廊的尽头是熟悉的小屋,房门微微敞开,门内隐隐透出比走廊更深沉的黑暗。 伊塔轻轻敲了敲门,走进去。 视线的中央,普斯朵拉静静地跪在床前,小小的背影透出一种庄严的虔诚,而她的面前,矗立着一枚巨大到令人心惊的物体—— 那是一枚由黑色丝线紧密缠绕、包裹而成的巨茧,内部似乎是一块一人多半高的“琥珀”,珀壁呈现出蜂蜜般浓稠的、金黄的色泽,看不清内部是何物。 第148章 既知缘起,欲共赴死 这是……恩基? 伊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才离开这里半个月不到,恩基居然已经异化得如此严重。 她犹豫了半天,欲言又止,视线在普斯朵拉和面前的“琥珀”之间反复转移,最后选择默默朝“琥珀”走近些。 透过外面缠裹的黑色丝线仔细看去,巨茧内部的“琥珀”通体金黄,色泽蜜里调油,从里到外都是亮的,仿佛将一整块阳光凝住,而最浓稠的金黄内部,“琥珀”的中心,则困着一团团密密麻麻的囊泡,数量惊人。 这些囊泡的大小不一,大的如鸵鸟蛋,小的若米粒,密密麻麻地挤在一处,有的聚拢,有的散开,都静静地在琥珀里凝滞着。 门外照进微弱的光线,囊泡表面的高光随着伊塔观察的动作而微妙地移动,像是一团聚散的白蚁。 最后,伊塔在床畔某个迎光的角度站定。 她伸出右手,目光沉着,食指慢慢地向前伸去—— 然而,就在她即将触碰到“琥珀”表面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普斯朵拉的声音——“请不要碰她。” 伊塔回过头,对上普斯朵拉哀伤的视线。 “我能感觉到,她绝不愿让你窥见这般模样。” “……” 见伊塔乖乖收回了手,普斯朵拉松了一口气,抽噎着擦拭掉眼角的泪水。 “恩基遭那【同化者】缠上身,就像禁果坠入黑色的泥塘,起初只是失去了颜色,后来果心都被蚀空成洞,连叹息都从风中散去。” “自你走后不久,囊泡里头滚出白石头,像珍珠撒了一地乱走。” “它们蹦跳着奔向四方,把金灿灿的沙海盖成白,白得像外翻的鱼肚,白得像濒死的鱼眼。” 说到这里,普斯朵拉抽泣一声,突然一把抱住了身旁的“琥珀”,肩头抽动着,眼中的泪水滴落在地上,声音变得激动起来。 “……我站在空荡荡的宫殿里发愁,分不清坐在我前头的是谁,是恩基坐在我前头?还是石头披上了她的皮囊?” “她的头颅缩入脖子里,智慧从空荡荡的肩膀上消失,四肢如枝叶般渐渐枯萎,她再也发不出声音,也再也无法拥抱我……你瞧瞧她现在的模样啊!” 普斯朵拉激动的声音将伊塔从思绪中惊醒。 她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向面前的“琥珀”。 第204章 原来在城里泛滥的那些【基码】,并非是从外面跑进来的,而是直接从恩基的本体诞生的。 【零】知道这件事吗?会不会就是她命令【同化者】潜入菌群,蛊惑普斯朵拉将那份居心叵测的礼物献给恩基? 就她这段时间的经验,流荡在战场上的【同化者】其实非常罕见,包括她自己在内,大多数阿努甚至只是目击过它们经过了某处地点,而无法真正追溯到它们消失的源头,她因此猜测,大概是因为【零】轻易不会出动这份杀手锏。 如果每一位阿努萨都遭到了同化,变成恩基这幅模样,后果一定不堪设想。 如果是安提被…… 伊塔的手指微微发颤。 她猛地转过头,看向跪在“琥珀”面前,已经泣不成声的普斯朵拉。 普斯朵拉仍然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搂住“琥珀”,身体微微发抖,泪水不断从发红的眼眶里涌出,顺着脸颊滑落,在地上砸出深色的水痕。 伊塔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事到如今,必须带普斯朵拉离开这里。 恩基已经没救了,至少现在就是这样,她还不清楚挽救她的办法,但普斯朵拉还活着,她是安提的孩子,也是最年轻的阿努萨,她绝不能留在这里陪恩基等死。 “普斯朵拉,听我说。” 伊塔走近普斯朵拉,慢慢地蹲下身,声音低沉而坚定。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但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普斯朵拉没有抬头,只是低声哭泣。 “不!”她发出沙哑的声音,“我不想走!” “你不能总是这样任性,恩基已经这样了,你留下来也没用!” 伊塔的口气硬了些,试图能说服面前的阿努,她伸手去拉普斯朵拉,却被用力甩开。 “我不走!” 普斯朵拉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燃烧着某种近乎偏执的火焰。 “她这般模样……皆因我而起,是我的罪孽,我定要守在她身旁!” 说罢,她再度俯首痛哭。 伊塔呼吸一滞。 她沉默了良久,突然低声道:“这确实是你的错。” “但我不会指责你,一切都是纳姆的命令,你生来便是如此,我只希望至少在现在这样关键的时候,你能尽量克制住自己的冲动。” “事情已经发生了,沙海已经沦陷,我们要做的是尽量去补救,避免更多更恶劣的后果,而不是在原地打转。”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伊塔的语气慢慢软化下来。 她深沉地注视着普斯朵拉的眼睛,试图从里面看出一点希望。 普斯朵拉从地上抬起头,恶狠狠地恨了一眼伊塔,眼眶中的眼泪再次涌出,但这次更凶,像是决堤的洪水。 她突然跪倒在地,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颤抖。 “普斯朵拉,听我说。” 不顾对方的恨意,伊塔再一次走上前,伸出手,轻轻按在普斯朵拉的肩膀上。 “你在这里每多待一秒,这里的基码就会借着恩基多吸收一分你的生命力。” 手上的力道微微加重,她继续苦口婆心道:“恩基未必需要你的等待和照顾,她或许更希望你能走出去,找到办法替她报仇,照顾源源不断生出【基码】的这枚“琥珀”的你,只是在变相给这些家伙输血。”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普斯朵拉垂着头,嘴唇微微颤抖,像是想要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见状,伊塔心中不禁升起一丝希望。 她蹲下身子,试探着去扶地上的普斯朵拉,指尖触碰到对方的手腕,“走吧,我带你走……” 她原以为普斯朵拉会动摇,可下一秒,腕间一紧—— 只一瞬间,她甚至没看清动作,普斯朵拉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小小的身体,力道居然大得惊人。 “不。” 普斯朵拉脸上带着泪痕,声音嘶哑而冰冷,隐隐间透出疯狂。 “我要留在这里。” 伊塔的心脏狠狠一缩。 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孩子? 她无法理解……也无法做出只遵循欲望行动这种事。 面前这具幼小的、稚嫩的身躯里,展现出某种原始而纯粹的状态,那是一种她早已遗失、或许从未真正拥有过的存在方式。 理性像件穿得太久的衣裳,早已和皮肉长在一起,每一次冲动的萌芽,都在早就织就好的、名为“人”的工厂车间里被绞成碎屑。 她沉默了很久,最终无奈地松开手。 “好,你先留下。” “但我回去后,我会让安提过来接你。” 普斯朵拉有自己的任性,她也有她自己的任性。 她绝不会放任普斯朵拉陪恩基去死。 空气重新变得安静下来,伊塔站起身,走向身后的门。 “伊塔!” 普斯朵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伊塔停住脚步,疑惑地回过头,怀里忽然撞进来一个黑影。 普斯朵拉踉跄着冲上前,扑进伊塔怀中,仰着脸望着她,两只手死死抓住伊塔的胳膊。 “你也不能走。” 普斯朵拉的声音分明带着哭腔,手上的力道却如巨钳一般可怕—— “你既无解救恩基的妙法,我也难放你把安提找过来!” ……什么?! 伊塔心中一惊,后背几乎冒出冷汗。 可恶,这家伙真是疯了! 她挣扎起来,用力抽回胳膊,把普斯朵拉往外推,“你疯了吗?松手!” 普斯朵拉闷头不语。 肩膀被伊塔一把推开,她踉跄后退半米,迅速调整恢复空中的姿势,如蓄势待发的野猫般再度飞扑上,十只锐利的爪子,死死勒住伊塔的后颈,血珠飞溅…… 短短几分钟下来,数道血痕在颈间浮现,剧烈的疼痛感从皮肉传递到心间,伊塔咬紧牙关,感到自己的太阳穴胀起来,脖间的血管突突跳动。 渐渐的,她的耐心终于耗尽。 “啊——!” 突然,普斯朵拉惨叫一声,终于松开手,狼狈地摔倒在地上,十指已然血肉模糊,露出骇人的白骨。 伊塔冷冷地俯视着她,脖颈间的伤口已然恢复如初,指尖溢出丝丝缕缕白烟般的纯露。 “我决定了,现在就带你离开。” 她话音未落,周围的空气骤然一冷。 伊塔的瞳孔骤然收缩。 不对劲。 她移开视线,环顾四周,原本只有她们二虫的房间,黑暗的角落里,不知何时竟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基码】。 它们看起来还未成型,椭圆形状,大小不一,看不出来属于什么型号,如同散落一地的珍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她滚来。 而房间外的走廊,似乎也传来了【基码】极速飞行时的电流声…… “你又做了什么?”伊塔平静地看向地上的普斯朵拉。 普斯朵拉没有回答。 她仰起天真无邪的脸,望着伊塔,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极浅的、近乎扭曲的笑意。 伊塔闭上眼睛。 一切沟通都失去了意义。 她走上前,一把拎起普斯朵拉,顺势将虫夹进腋下,胳膊肘紧箍着腰侧,毫不犹豫地冲进黑暗的走廊中。 第149章 她从雪中来,沙中盖雪眠 空气中弥漫着冰冷的气息,无数银晃晃的蛛丝一直蔓延到走廊的尽头,远处的电流声越来越近。 伊塔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在蛛丝间飞快地穿行。 她的右臂下紧紧夹着普斯朵拉,后者像一个湿漉漉的布袋,软绵绵地垂在她腰侧,却仍不忘挣扎着发出含糊的咒骂。 “放我下来!你这无用的木头,以安提的血起誓,我要诅咒你……” 普斯朵拉不停地叫喊着,发出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愤怒和不甘。 伊塔此时没空理会她,她全部的视线都聚焦在前方。 三只悬浮在空中的【征服者】正从她们的对面飞来,表面还残余有喷射状的血迹,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光泽,看起来是刚刚才结束了一场战斗。 伊塔的眼神倏地变得锐利,她俯下身子,加速冲了过去。 “咻——!”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征服者】立刻露出冰冷的枪口,及时回转过方向,一瞬间,密密麻麻的激光束接连擦着伊塔的身体掠过。 走廊狭窄逼仄,两侧没有任何掩体,唯一的遮蔽物就是那些漂浮的“巨石”本身。 渐渐的,前面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征服者】。 伊塔咬紧牙关,在身前身后的激光束中飞速穿梭,借着在【征服者】之间穿行的间隙,一边借它们的身体抵挡住激光,一边穿行过银色的丝线之间。 几个回合下来,突然,伊塔闷哼一声,身体向右侧翻滚,躲过一道致命的激光。 她低头一看,大腿赫然一道血肉模糊的伤痕,伤口里甚至还残留着激光灼热的余温。 第205章 焦黑外翻的血肉边缘冒着缕缕细白的热气,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焦糊肉香,钻入鼻腔。 “……” 一瞬间,一种诡谲的恐惧感如毒蛇般爬上心头,伊塔突然听到自己剧烈喘息的声音。 她不再去看,强行压住心底翻涌的不安,看向对面虎视眈眈的【征服者】,右手捂住大腿上的伤口,纯露从她指缝间溢出,残余的血液滴落,在地板上染开深色的血痕。 “伊塔呵,你何必挣扎呢!” 突然,腋下传来普斯朵拉的声音陡然拔高,甜腻得令人脊背发凉。 “想想吧,今日如果不是为了赴死,你便不会闯进这殿堂!” “留下来吧!哈哈哈哈……” 普斯朵拉恐怖的笑声在走廊里回荡,伊塔的眉头越皱越紧,她咬紧牙关,沉默地继续向前冲,试图将那些声音甩在后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伊塔身上的伤越来越多,离出口也越来越近。 渐渐的,她终于看到了出口的光亮。 见状,腰侧普斯朵拉的劝诱渐渐又重新变成了咒骂声,这倒像是一种鼓励,伊塔不声不响地加快了速度。 希望就在前方! 然而,下一秒,那些原本只是等待在出口的【征服者】表面纷纷亮起刺眼的红光,精准定位,一瞬间,十几道激光束同时锁定伊塔! 避无可避。 伊塔额角滑落一滴冷汗,她心下一横,继续向前冲刺。 唯有赌一把! 无论是什么样的攻击,只要她还有纯露,只要她逃出去后还留有一口气在,她就能带着普斯朵拉回到营地! 密密麻麻的激光束穿过身体,灼烧感如火烧般剧痛,伊塔此时全身遍布血窟窿,黑色的铠甲已经被鲜血浸透,纯露的治愈渐渐赶不上伤口出现的速度,头发黏在脸上,狼狈不堪,但她咬紧牙关,硬生生扛了下来。 她仍然在前进,一步一步,迎着枪林弹雨,朝着走廊的出口飞速狂奔。 就在伊塔即将突破重重包围的瞬间,意外发生了,一声凄厉的惨叫从腰侧传来。 “啊——!” 伊塔心中一惊,急忙低头,只见普斯朵拉正痛苦地蜷缩在她的臂弯里,血肉模糊的手掌里赫然插着几根细长的舌管,像是某种寄生生物的触须,正贪婪地吮吸着鲜血。 “普斯朵拉,振作一点!”伊塔急切地喊道。 普斯朵拉垂着头,没有回答。 她死死咬住嘴唇,脸色惨白,额头上青筋暴起,止不住地发出痛苦的呻吟,身后紧跟着她的【寄生者】们像是饥饿的蛆虫,疯狂地吞噬着她的生命力。 这样下去,普斯朵拉马上会被【征服者】锁定。 伊塔胸中的心脏狂跳起来,她下意识地挥动肘镰,想要斩断那些舌管,可就在她分神的刹那,一块“巨石”以惊人的速度迎面而来,带着尖锐的风啸声,狠狠撞在她的胸口! 一瞬间,伊塔的身体被击飞出几米开外,重重地撞在走廊的墙壁上。 后背传来骨骼断裂的脆响,她眼前一黑,喉咙涌上一股腥甜,鲜血从鼻腔和嘴角喷涌而出。 …… 尘埃和烟雾弥漫在黑暗的走廊中,大大小小的碎石从天花板上簌簌落下。 十几秒后,废墟里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伊塔扒开身上的碎石,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视野一片模糊,耳鸣嗡嗡作响,她粗重地喘息着,右手仍然紧紧地拉着普斯朵拉。 她低头看向普斯朵拉,后者的脸色已经接近灰败,嘴唇泛紫,看起来奄奄一息。 而那些舌管仍然死死扎在她的掌心里,输血的管壁上甚至鼓胀起一串饱满的小泡。 “可恶……”伊塔的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声音,一挥臂,将舌管尽数斩断。 她想将普斯朵拉打横抱起来,可就在她抬起胳膊的瞬间,一道激光束擦过她的脸颊,灼烧出一道血痕。 她疲惫地抬起视线。 茫茫的黑暗中,数不清的【征服者】悉数就位。 它们缓缓调整各自的位置,枪口的红光不断明灭,渐渐排列成一个完美的阵型。 数百道激光束,同时将她锁定。 伊塔站在原地,拉着奄奄一息的普斯朵拉,全身上下被激光束的光点照成一片刺眼的红,而她的眼神依旧锐利如刀。 “来吧。” 她低声呢喃,将普斯朵拉往身后一拢,肘镰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冽弧线,锋芒直指前方。 如果真的是普斯朵拉说的那样,今天就是她的死期,她也毫不畏惧。 ——“让开!” 突然,意想不到的地方,一个低沉、熟悉的声音,从前方密密麻麻的【征服者】后方炸响。 是尼努尔塔! 伊塔浑身一震。 她下意识地照做,侧身一闪,拉着普斯朵拉紧贴上左边的墙壁。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征服者】群后方猛然突进,如同一头暴怒的巨象,以排山倒海之势突破【征服者】的阵型! “轰——!” 巨大的冲击力让整条走廊都在震动,【征服者】们被撞得四散飞溅,被抵入走廊深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的巨响逐渐在黑暗中远去。 伊塔只感觉一阵狂风掠过,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听见尼努尔塔的低吼——“快走!” 她的眼眶瞬间发热,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她没有犹豫,一把抱起虚弱的普斯朵拉,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尼努尔塔硬生生撞开来的通道。 走廊出口的前方,银白的丝线上挂满了暗红的血痕,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伊塔望着前方,视线被泪水模糊,但她认得那些痕迹——那是尼努尔塔的血。 她知道,尼努尔塔为了给她开辟出这条生路,忍着被割裂的苦痛,硬生生从这深不见底的深渊中杀开了一条血路。 那些【征服者】不会轻易放过她,它们会醒过来,重新启动,把她撕碎,和它们自己一起,埋葬于那可怕的、黑色的深渊,同归于尽。 想到这里,伊塔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艰难得喘不上气。 她咬紧牙关,拼命向前跑,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巨大的耳鸣在脑海里嗡嗡作响。 她绝不能停,绝不能回头,她必须活下去,只要把普斯朵拉送回去,她就马上回来救尼努尔塔! 只要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从这里逃出去,回到营地,把其她阿努都调过来! 她一定能做到! 终于,前方的黑暗往后退去,一束刺眼的白光涌入眼帘。 伊塔终于冲出了走廊,泪水抛洒在身后,绝处逢生的激动涌上心头,在外面等待着她的是—— 天花板中央华丽的水晶灯,照耀着一片白茫茫的大厅,气氛一片寂静,空气冰冷得令人窒息。 原本空旷的大厅,十多只圣锹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庞大的身躯变得枯槁萎缩,数百只【征服者】静静地悬浮在空中,密密麻麻,将目之所及的地方尽数占据,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一尘不染的表面流淌着淡蓝色的光芒,一触即发。 伊塔全身的血液骤然凝固。 下一秒,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信号,大厅里所有的【征服者】突然同时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 随后,一齐响应。 密密麻麻的红光亮起,点亮一片寂静的夜潮,数百只【征服者】齐刷刷地飞入伊塔身后的走廊,仿佛一场磅礴的暴雨,淅淅沥沥地投入深渊之中。 白色,象征死亡,安宁,和虚无,绝望得一无所有的色彩,在瞳孔中央逐渐铺展开来。 记得她们初遇的那个冬季,天地间也是这样的颜色。 那时候,正是寒潮来临的季节,风暴肆虐,冰雪纷飞,为首的大颚沉默地行走在雪地中,带着身后的阿努们一路向北…… “不——!!!” 意识到什么的瞬间,伊塔的喉咙里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她踉跄着后退两步,膝盖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无数【征服者】如流星般掠过她的身边,无论如何无法阻挡,她的双手紧紧抓着地面,指甲深深嵌入石缝,渗出血珠,一阵阵耳鸣如电流般贯穿意识,将大脑彻底占据。 “为什么……为什么要回来……” 伊塔蜷缩在地上,无声地哭泣着,像是一个失去一切的孩子。 泪水滴落在地面上,晕染开一团团深色的痕迹,一双血肉模糊的手突然从视线里出现,轻轻地环抱住她的脖颈。 寂静无声中,普斯朵拉忧郁的声音响起,“你一定,能懂我此刻的心情了,对吧?” 伊塔抬起头,瞳孔微微收缩。 普斯朵拉的脸近在咫尺,半透明的肌肤微微发光,如同玫瑰化成的精灵,那双澄澈的眼睛笼罩着一层悲伤的雾气。 她轻轻蹭了蹭伊塔的颈侧,声音低沉而哀婉:“你也失去了珍视的朋友,对吧?我们站在同样的岸边,想要留住湖中的涟漪……” 第206章 伊塔的心脏猛地一紧。 她沉默半晌,摇了摇头,伸手轻轻推开了普斯朵拉的肩膀。 “不。”她的声音很轻,却无比坚定,“我不会去死。” 普斯朵拉的眉头皱起。 “我必须活下去。” 伊塔坐在地上,垂首望着地面,脸上残留着未干涸的泪痕,眼神却渐渐变得平静而坚定。 “尼努尔塔是可敬的战士,她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老师。” “她用她的生命给我换来了这条生路,这样的结局,她不会后悔,我也绝不能辜负她。” “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更加清晰,“我想活下去,我想把那些想做的事继续做下去,连同尼努尔塔的份一起,做得更好。” “像她一样,不留遗憾。” 普斯朵拉的表情僵住了。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话。 “虚伪!”她突然怒吼出声,声音里带着压抑已久的崩溃。 “伊塔呵,伊塔,你这何其虚伪的家伙,若此时倒在长廊尽头的是安提,而非那半瞎的尼努尔塔,你岂会吝惜自己的心跳?” “你会像我拥抱碎裂的石罐般,将她冰凉的手指攥进掌心,然后纵身跃入黑暗,如同飞鸟坠向她认定的归宿!” 伊塔的身体微微一震。 普斯朵拉愤怒地瞪着伊塔,她冷笑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活着?使命?这些沉重的词藻,不过是你在逃走的路上,随手编织的谎言罢!” “承认吧,你这畏畏缩缩的家伙,连正视死亡的勇气都没有……” 伊塔沉默了。 听着普斯朵拉怒斥的声音,她缓缓站起身,目光上移,望向大厅高处的琉璃彩绘壁画。 壁画上描绘着阿努的历史,那是一些她看不懂的符号,述说着这颗星球很久很久以前的样子。 那是她永远无权参与的时空。 许久,伊塔轻声开口:“如果是安提,她不会进来救我。” 普斯朵拉一怔。 “安提……她很强大。” 伊塔的声音很平静,像是潺潺的流水,平静地流向远方。 “她想统治虫群,开拓领地,建立属于自己的虫巢,成为新的虫母……她想做的事情很多很多,亿万年的时间也不能让她满足。” “权力和欲望是她生命的主旋律,子嗣是她发动战争的工具,她不会为了任何人放弃这一切,更不会为了孩子去死,自然也包括我在内。” “而我,理所应当赴死。” 普斯朵拉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的嘴唇颤抖着,像是被这句话彻底击碎了最后一丝希望。 “你!”她怒吼着,一步步往后退,眼泪疯狂涌出,“你……” 下一秒,她猛地一头跪倒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庞,发出不甘的、痛苦的哭叫。 伊塔垂下视线,静静地看着普斯朵拉,眼神里不再有动摇。 良久,她伸出手,拉住普斯朵拉的手腕。 “走吧。”她坚定地说道,“跟我离开这里。” 普斯朵拉无声地哭泣着,没有回应,只是任由她拽着自己。 伊塔抱起普斯朵拉,迈开步伐,带着她朝大厅的出口走去。 一切喧嚣落在她们的背后,身后的黑暗渐渐被抛远,被埋葬在永恒的黑暗中。 第150章 再临拂晓 夜潮涨起涨落一个轮回,傍晚之前,她们成功抵达了营地。 当天休整过后,伊塔公开了尼努尔塔战死的消息后,向全体阿努发下命令,所有虫不得接近沙海,不得接近关押普斯朵拉的帐篷,也不得与后者进行任何交流。 之后,她又派出一支由六只大颚和十二只圣锹组成的精锐部队,让她们将余下还在沙海附近徘徊的拉姆一一带回来。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里,就是静静等待安提和伊南娜归来的时间。 普斯朵拉一开始闹得很厉害,不仅不吃饭也不睡觉,还肆意打砸屋内的东西,每至夜潮时分,经过她帐篷附近的阿努都能听到低沉的哭声和诅咒声,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仿佛阳光将久积的冰雪消融,普斯朵拉的哭声渐渐平息。 到后面,在和伊塔共进午餐的时候,普斯朵拉坦言:“时间已经冲刷去我心中的泥沙,请让我迈出这片逼仄的土地,到外面去走走吧!” 伊塔拒绝了。 那个炎热的下午,二虫进行了一场破坏力十足的决斗后,普斯朵拉如愿以偿获得了外出的权力——以不能与任何虫说话,也不能指挥任何一只荧螫作为代价。 至少,是在安提和伊南娜回来之前。 一个极其平常的夜潮,伊塔如往常一样在营帐里学习萨斯的语言,旁边躺着昏昏欲睡的普斯朵拉,突然,帘帐被刷一声拉开,伊塔下意识抬起头,一只巨蛸出现在门口。 “伊南娜回来了!”巨蛸气喘吁吁地说道,声音因为激动变得格外响亮,“她们就在东方!” 巨蛸话音未落,伊塔瞳孔骤缩,草纸啪一声掉落在膝头,原本放松的身体变得紧绷起来。 她从石榻上坐起身,将草纸随手放在一旁的桌上,急匆匆地向外走去。 而角落里,普斯朵拉已经睡着了。 天地间一片赤红,东方的地平线外远远传来震耳欲聋的脚步声,大地剧烈而有节奏地颤动,发出阵阵沉闷的轰鸣。 伊塔和巨蛸赶到外面的时候,地平线处已涌来一道黑色的潮线,正朝着营地这边急速逼近。 风沙阵阵呼啸而过,为首将领的红发如炽烈的火焰般翻卷,一队队圣锹忠心耿耿地跟在后头,熔金的铁流以排山倒海之势将沙漠覆压过。 但数量……远比在她们离开之前少得多。 伊塔的目光在大军中仔仔细细地搜寻了一番,最后固定到为首的那个身影上面,一颗心不知不觉地沉了下去。 安提,没有回来。 似乎是消息传了出去,伊南娜回归的消息让原本一片寂静的营地重新变得热闹起来,圣锹们争先恐后地起了床,聚在外面的沙地里,翘首望着远方那支凯旋的军队。 约二十分钟左右,大军停在营地的面前,气氛顿时安静下来。 所有虫仰望着高高在上的阿努萨,恭恭敬敬地让开进入营地的通道。 下一秒,原本威风凛凛站立在圣锹背上的伊南娜,毫无征兆地一头栽倒了下来。 阿努间立刻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与外面沉默的军队形成鲜明的对比,伊塔脸色一变,向前一扑,眼疾手快接住。 她将伊南娜抱在怀中,视线撞进后者沾满血污的脸庞时,心脏猛地被捏紧。 那张总是饱含笑意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面色苍白如纸,透出前所未有的狼狈,就连头上高高扬起的独角都断了半截,露出粗糙的乳白色骨茬,边缘还染着未干的黑血。 突然,她像是察觉到什么一般,猛地抬起头来——果然,外面的圣锹们身上也都有着触目惊心的伤痕。 事发紧急,她立即传下命令,召集整个营地运转起来。 地下曲折回旋的隧道重新亮起火把,营地内外重新响起忙碌的脚步声,小虫们立即启动了医疗流程,伊塔自己也加入了治疗的队伍。 黎明到来之际,伊南娜终于睁开了眼睛。 伊塔倒了一杯水,递到她唇边,后者摆了摆手,示意先扶自己坐起来。 “安提现在被困在流金之地,纳姆的泪水洒落在四处,从晨到夜,从夜到晨,不得停歇。” 伊南娜接过水,断断续续地说道,“不知道她还能撑多久,我跨上虫背,把伤员们先带回来……” 突然,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见状,伊塔轻拍伊南娜的背部,接过对方手中的石杯。 她一边擦掉对方上半身洒出来的水迹,一边出声安慰道:“你成功回来了,圣锹们已经在治疗当中,不用担心。” 好一会儿后,伊南娜重新变得平静下来。 她闭着眼睛躺在石榻上,面上逐渐恢复了几丝血色,看起来昏昏欲睡,大概是连夜赶回来,已经很久没睡觉了。 身后的阿努来来往往,在伤员之间忙碌个不停,伊塔静静地注视着伊南娜,一团漆黑在心底无声滋长,汇聚成望不见底的冰河,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去。 现如今,恩基投敌,伊南娜重伤,安提则流离在外,生死不明。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逐渐变成这副面目全非的模样的呢? 好像,是从她拒绝了【先知】的那一天。 ——“在我预知的未来中,这是你能选择是否改变命运的,最后一次机会。” 那夜【零】最后的话语在脑海里回荡,伊塔拖着步子走出洞穴,四周的光线似乎比之前更加昏暗。 她感觉自己的手脚像是被什么包裹着,迟缓、沉重,又隐隐发麻,像是隔了一层什么,可奇怪的是,她的大脑却异常安静,冷静得近乎透明。 第207章 【零】留下的话,对【基码】和圣锹都同时失灵的祝生能力,和这场看似突如其来的战争……种种迹象都在表明,【基码】与阿努之间的关系远远比现在看起来的要深远得多,而宇宙之外的蓝星,一定已经发生了什么大事。 能让【零】获得重启力量的途经,除了世界生命收容所抛弃原则突然插手,或者agpc暗中使出了什么意想不到的手段外,她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可能——阿图特。 只要阿图特成功蜕变成了虫母,【零】就可以绕过自己,通过夺取阿图特的力量,带着战争卷土重来。 但照这样说来,那么【零】重新统治蓝星的目标理应已经推进大半,甚至极有可能早就完成了,可她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召唤沉寂已久的【基码】来入侵阿努特纳星球呢? 难道只是为了报复自己吗? 不,这绝不可能。 眼前突然晃过一道强光,打断所有的思绪,伊塔下意识伸手遮挡了一下,眯着眼睛望向前方,才发觉原来自己已经走出了地下通道。 现在正值拂晓,远处,第一缕金线悬在地平线上,洁白的天光如稀释的蛋清漫过沙丘,将夜潮的赤色一寸寸洗净,晨风裹着细沙在金色的浪尖上游走、荡开一道道波纹。 光线渐渐有了温度,整个沙漠逐渐浮起一层毛茸茸的金,仿佛整个荒原正被某种温柔的东西笼罩住,万物都变得温暖起来。 感觉到身体在逐渐回温,伊塔不自觉地松懈了下来,如琴弦般紧绷的思绪也变得柔软几分。 她背靠着墙角慢慢滑落,盘腿坐在沙地上,身畔是在洞内洞外进进出出的阿努们,大早上的,原本是十分吵闹的动静,不知为何竟让她觉得心安。 是啊,黎明终将会到来,就算是重伤,伊南娜也确实活着回来了啊,自己对未来为什么不能可以再乐观一点呢? 沙海的沦陷可以补救,尼努尔塔的牺牲不会白费,安提现在也一定在咬牙坚持着,而自己,正在一步步接近真相。 虫来虫往间,伊塔舒展开身体,慢慢换了个姿势,双臂环膝,下巴抵进臂弯里,整个虫缩成一团。 直觉告诉她,要追溯这场战争的动机,就非要知晓【零】与阿努之间隐藏的秘密不可。 等伊南娜醒来,她一定要问出真相。 …… 两个夜潮升起降下,在小虫们和伊塔的帮助下,伊南娜身上的伤已经好完全。 清晨,伊南娜踏出洞穴,刚刚伸了个懒腰,就被一个黑色的身影拦住去路。 “等等,先别急着走。” 她抬起视线,对上伊塔严肃的眼神,左肩突然传来重量,是对方将手搭了上来。 “跟我来,我有事要问你。” 营帐里帷幕大开,二虫对坐在石桌两边,桌上拉姆送来的早饭迟迟未动,兽肉上的血迹几乎被风吹得干涸。 听完伊塔关于这些天的陈述后,伊南娜沉吟半晌,最后脸上露出释然的微笑。 她笑道:“那家伙在外面竟有这样的故事,不枉她的能耐。” 伊塔眼也不眨地盯着伊南娜,神色肃穆,一言不发,像是在等待着些什么。 “好吧,好吧。” 见面前的虫这番模样,伊南娜收起笑脸,变得正经起来。 她单手托腮,肘部压在桌面上,手掌略微挡住半边脸,另一只手提起石盘里骨制的小刀,刀尖刺进兽肉,与石盘碰撞发出“叮——”的一声,殷红的血从筋膜间缓缓溢出。 “一切的起源,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讲起……” 第151章 创世纪 很久很久以前,宇宙万籁俱寂,灰尘散聚,逐渐团抱成一颗蔚蓝的行星。 星球上全是茫茫的海水,纳姆从海浪的浮沫中诞生。 世界因为她的存在而彼此分离,轻的往上飘,重的往下坠。 你是天,她对上浮的说。 你是地,她对下沉的说。 你是生我的,她对身外的说。 此后,纳姆便于宇宙间四处游荡。 很久很久以后,海洋蒸发,陆地隆起,草木与走兽生长于其间。 纳姆走过一个浑圆的轮回,自宇宙深处的巢穴中归来,路过这颗熟识的蓝石。 她看见火山爆发,电闪雷鸣,陆地裂开又彼此分离。 她看见无数生灵彼此争斗,为争夺一捧泥土或一缕阳光。 她看见那高大的身形,飞天遁地无所不能,与族群盘踞于群山之巅。 于是天上的问,地上的答。 你是谁? 我不晓得。 你来自何处? 此地便是。 可有希冀之物? 我主宰万物,可没有遗憾呵。 可有厌弃之物? 生于此间,居于此位,我已满足,流血和苦痛都是我的报复。 你去向何处? 无处不可去! 于是天上的将自己的真名赠与她,将自己的欢愉赠与她,将自己的苦痛赠与她,既赐予她和猎物流一样多的血,又赐予她不朽的身躯。 此后,……离开,这颗美丽的星球就此归属于纳姆。 纳姆很满意,决定要向……学习,将这颗星球统治好,像……所做的那样,也建立一个小小的宇宙,于是做了很多努力。 直到有一天,宇宙之外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将这里的一切屠戮殆尽。 纳姆质问来客的来历,只得到对方冷漠的回应——同属于星球的主宰,自己已经吞噬了这片宇宙的大部分,已经要比……更伟大,并且,脚下踏着的这一颗也会是她的。 战争持续了九十九次潮起潮落,纳姆带着族群四处奔逃,最后躲到了天上去,流星将她的身躯贯穿,她便同其她的姐妹一道死去了。 从此,天幕上留下一个血淋淋的窟窿,纳姆的一切也为来客所吞噬,连同她得到的名字、赐福和诅咒一起。 于是,那位来客,便成为了新的纳姆。 杀死盘踞于海底的霸主后,纳姆留下自己的泪水,留下自己的子嗣,离开了这颗星球,去往宇宙之外继续砌造自己的虫巢。 留在这里的女儿们有自己的名字,她们捡起旧主最后遗落的声音,以阿努自称。 ……的赐福在每一只阿努身上逐渐显现出来,阿努们踏上旧主踏过的路,努力探索这片土地,尝到旧主吃过的苦,也感受到旧主感受过的幸福。 渐渐的,阿努的部族壮大起来,在五位阿努萨的带领下,真正成为阿努特纳斯星球上的主宰。 不知道是哪一天,……又再度造访了这里。 于是天上的问,地上的答。 你是谁? 除了一位沉寂的,四位阿努萨各自介绍了自己的名字。 你来自何处? 是纳姆将我诞下。除了一位沉寂的,四位阿努萨齐声答道。 可有希冀之物? 我希望无所不知,这样就能把菌群更好地管理。恩基如实道。 愿族群与我同在。玛赫垂首,默默祈祷。 埃勒伽总在海底躲藏,下去找她与死无异,我想要不熄的火焰!伊南娜坦言。 三位阿努萨齐齐看向身后,千千万个拉姆还没把愿望说完。 可有厌弃之物? 埃勒伽!伊南娜抢先一步。 凡我所不满的,皆为我的无能。恩基不卑不亢。 劣品。玛赫叹息一声。 三位阿努萨齐齐看向身后,千千万个拉姆刚把愿望说完了一半。 你去向何处? 凡我驻留之地,即族群的归处。恩基朗声。 凡我驻留之地,即族群的来处。玛赫低语。 这时候,千千万个拉姆正好把愿望说完。 二位和千千万位阿努萨齐齐看向伊南娜,后者从容举目,仰视天上。 我即征途,何须方向! 于是,天上的赐予恩基全知全能的祝福,赐予埃勒伽的祝福,赐予伊南娜永燃战火的祝福,赐予玛赫与族群同生共死的祝福。 拉姆们站在地上,翘首以盼。 至于你们,天上的说,让我头昏眼花,就让你们用一个大脑吧。 此后,数个夜潮涨起涨落,不知道是哪一天,伊南娜迎来了她的报复。 大地震动,河水枯竭,绿洲消失,流金之地的火山爆发,她快步来到山脚下,看见于火焰中燃烧的白星。 你是什么东西?她问道。 我来履行你应得的祝福。白星答道。 伊南娜大笑一声,来吧,报上你的真名。 我的名字已被夺去,和我的骸骨一同遗落在潮水里,好在天上的让我有了复仇的契机。白星说道。 以这样的力量,我要实行我的惩罚,这是你们的报应。 伊南娜认真看着白星,说道,我已知晓你的来处,别那么多废话,有话要直说,你打算怎么做? 别着急,我现在一无所有,好在还有天上的命令,等我把巨石取来,你的血就要流尽。白星说。 第208章 伊南娜还来不及回应,白星就消失了踪迹。 夜潮升起落下九千九百九十九个轮回,伊南娜几乎把这件事忘掉。 直到有一天,来自流金之地的圣锹告诉她,火山口的陆陆续续爬出白色的石头,它们有大有小,不会说话,四处攻击途经的阿努。 伊南娜于是又把这件事情想起。 她思虑再三,决定先把这件事瞒住,千万不可让几个姐姐知道。 埃勒伽听到这件事,我的面子往哪里搁?玛赫倒是不管我,恩基要是操碎了心,不值得,不值得!伊南娜对着下属说道。 她摆了摆手,让下属不用担心,只要再派一波兵,自己有着战无不胜的美名。 夜潮升起落下一千三百九十九个轮回,战争没有停止,伊南娜逐渐有些疑惑。 我杀戮的,有这么多吗? 伊南娜想起纳姆身上的诅咒,看着血流成河的战场,问身边的圣锹。 您的威名远扬四海,圣锹说,因您源源不断开疆拓土的功绩,恩基阿努萨终日忙碌,埃勒伽阿努萨匿于海底,玛赫阿努萨白白胖胖,而阿努的数量还在增长,每份饭食都算作您的报偿。 伊南娜哈哈大笑。 很好,她说道,此地是保不住了,你们先行离开,余下的狼藉由我来处理。 阿努们听令离开了,伊南娜花了足足七个夜潮,把白石头都丢到火山口里,用永燃的熔岩牢牢堵住后,满意离去。 此后,这片土地和她的旧主一样,逐渐遗落在记忆的潮水中,只有流金之地的名字,还残存在阿努的歌谣中。 …… 四季轮回,草木枯荣,战争就这样歇止了一段时间,阿努的文明日渐繁荣。 直到有一天,白星再度降临。 “你终于来了,”伊南娜说,脚下是枯焦的土地,“看起来比以往厉害了不少。” “你应得的报偿。” 白星发出冰冷的声音,奇异的音调听起来像是在冰面上滑行。 “你要记住,你们所毁灭的,和这点代价相比较,还远远不足够。” 闻言,伊南娜展颜一笑,面上毫无畏惧。 “你的称颂,如初春新酿的琼浆,在我的心尖流淌,来吧,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手段!” 巨大的白柱自天空投落,形成一个个深陷的天坑,石雨将大地覆盖,在天上飞的沉落入海底,在水里游的陷落入土地,世界渐渐涂成了一个颜色,地面涨起血潮,比天幕上的还要深。 一半的阿努消失了,另一半的活着,玛赫失去一半的岁数,将近死去,躺在地底动弹不得,好在其余四位阿努萨齐心协力,将阿努的族群挽救起来。 艰苦的战争中,某一天,白星突然再次消失,漫山遍野的白色石头静默不动。 “我已将在沿途做下记号,务必记得这几个地方……” 恩基对伊南娜嘱咐一番后匆匆离开,去照顾苏醒过来的玛赫, 连一声告别都没有,埃勒伽不声不响地回到了海底。 拉姆们与伊南娜大眼瞪小眼,说她们要重新建房子,快派些大颚到雨林里来。 所有的事情,伊南娜都让圣锹去做,自己则跑到了流金之地,打算去见见自己的老朋友。 “你怎么突然跑掉?” 伊南娜疑惑地望着黑洞洞的火山口,里面的熔岩已经干涸、板结,如今空无一物。 “难道,是因为我身上的血债已经还尽?” 良久,风中没有回音。 这样也好,她默默感叹道。 “战争也有过夜的时候,夜潮落幕之际,等你给我带来新的东西。” 夜潮升起降下数不清个轮回,伊南娜费了一番功夫,重新将一动不动的白石头们全部填到了流金之地的火山口里,一段时间后,这片土地又渐渐迎来了往日的生机勃勃。 星辰流转,潮汐涨落,沙漠再度筑起巍峨的城邦,一场又一场大雪将昔日的入侵者埋葬在雪地深处,四面八方的菌群都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和平与繁荣。 直到有一天,雨林的菌群突然出现了一名叛逃的猎者。 …… …… …… 旧事的终章,在今日重燃的战争中,望着地平线另一端熟悉的风景,她终于明白,这片土地即将重新涨潮。 第152章 暗夜栖光蕊,双星并蒂生 盘中餐已尽,外面隐隐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大概是过来收走餐盘的萨斯。 伊南娜放下餐刀,刀身与石盘发出“铛——”的一声,伊塔猛地回过神来,终于从故事的情节里脱离出来,回到现实。 知道真相后,她才惊觉人类当初对星际虫族的了解是如此贫瘠,更别说是对“纳姆”的了解——虫母绝不会待在外物看得见的地方,她游走于宇宙之外最黑暗的地方,以强大的创生能力统治着目之所及的一切,女儿在哪里,母亲就在哪里。 除非,人类能开着战舰潜入宇宙的虫巢,征服一整个m26星系,否则阿努特纳斯计划根本就不可能实现。 当然,这些都是已经与她无关的后话。 “听你刚才所说,原来那家伙跑到了你们那边去,不声不响地将另一颗星球统治。” 伊南娜命萨斯为自己斟酒,接着笑道:“怪不得那日,我看那闯进空居的人类亲切,与菌群的猎者长得分外神似,原来是有这一层血缘在。” 伊塔微微皱起眉头,“听你这么说,其实【零】就是那颗白星。” 另一只萨斯走进营帐,伊南娜将盘子往前一推,肯定道:“不错。” “好吧,从现在起,我总算是了解她的动机了……” 多日的疑惑被解开,伊塔双臂抱在胸前,神情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 蓝星只是栖身的虫巢,夺取虫母基因只是手段,而进攻阿努特纳星,彻底消灭阿努,才是【零】真正的目的。 突然,她像是想起什么,语气停顿了一秒,迟疑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伊南娜的左肩。 “关于恩基的事情,我很抱歉。” “普斯朵拉已经被我带回来了,这一切确实是她的过错,埃勒伽什也有责任,我不会偏袒,如果你想找她的麻烦,我也不会阻止。” “但是话说到这里,我还是希望能……” 伊南娜笑而不语。 还没等对方说完,她握住伊塔的手,将其放在桌上,温暖的掌心覆盖在冰凉的手背上,反倒是自己在安慰对方。 “一切尽是命运的归宿,不幸与灾祸也是纳姆的命令,勿要再把这些胡话嘀咕。” 伊塔迟疑地点点头。 见状,伊南娜满意地收回手,笑道:“不瞒你说,我身体抱恙,难以迎敌,你也知道我的难处。” “不妨让我们换个位置,我把手上的一半军队交给你,你带兵前去流金之地支援安提,我回沙海一趟,看看是个什么情况,如何?” 闻言,伊塔瞳孔骤缩。 她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正有此意!” 她实在万万没想到,伊南娜居然肯将兵权交给自己。 原本她还忍不住想过,要不要让哪个阿努来接替自己,自己悄悄跟在伊南娜后面去一趟流金之地,只是这样的想法实在过于任性,所以还在犹豫,却没想到伊南娜松口这么爽快。 真是太好了。 一阵热风吹进营帐,将系紧的帷幕扬起一角,伊南娜静静地注视着伊塔的模样,脸上挂着从容的微笑。 蓦地,她垂下眼睫,将杯中的余酒一饮而尽。 …… 饭后,伊塔亲自将伊南娜送出门,着手开始收拾行囊。 伊南娜临走前与她约定了时间,自己会在她出发后再行动,以保证营地里的事务都有专门的虫在打理。 果腹的干粮,水……应该没必要带,有随行的萨斯会管理住食。 草纸和修订好的文书……嗯,这些好像也没必要带走,放在营地就好了。 还有其它的…… 弄了半天,伊塔两手空空地坐在石榻上,望着被翻得有些凌乱的营帐内部。 好像……什么也不用做。 即刻出发吗? 但是—— 但是。 明明应该立即行动起来,现在却在这里徘徊不定的理由到底是什么呢? 良久,伊塔垂下眼帘,望着脚下一片平坦的沙地,一种莫名的空茫感忽然攫住她的心脏,未及细想的恐惧如潮水般漫上心头。 半月前她抵达沙海后亲眼目睹过的种种,至今仍历历在目。 倘若这次再度抵达,她是否又会见到漫山遍野阿努们的尸骸,连绵不绝的石堆群,以及……安提死去的模样? 时间紧迫,距离伊南娜回来已经过了两天,甚至还没算上伊南娜在路上赶回来的日子,她怕来不及,又怕来得刚刚好。 她攥紧了十指,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喉中突然有些哽咽。 那日之后,每当她闭上眼睛,尼努尔塔坠入黑暗中的身影便浮现在梦中,久久不消散。 第209章 那染血的巨颚曾微微颤动着,庞大的身躯隐没在黑暗中,一步步向自己走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无力地栽倒在地上,被纷纷扬扬的的大雪埋没。 她记得自己跪在冰冷的地上,四周是磅礴的白色暴雨,恍然间将世界淹没,身体沉入水中,涌过的水流顷刻打湿发梢和面颊,鼻腔里传来泪水咸湿的、冰冷的味道,将五感渐渐凝住,耳边隐隐约约传来普斯朵拉蛊惑的低语。 那些声音此刻仍在耳畔回响。 她绝不想再接受这样的结局。 绝对不…… 下一秒,外面传来的声音倏地将沉重的思绪打破——“伊塔,让我去吧!” 是普斯朵拉! 伊塔猛地坐起身,看向外面,果然,一个玫瑰色的身影正向她飞来,身后跟着一大群手舞足蹈的萨斯。 还未至跟前,普斯朵拉便迫不及待地脱口而出:“伊塔,你若是害怕的话,便让我去吧!” 她话音刚落,四周的空气骤然安静,萨斯们也停止了舞蹈。 众目睽睽之下,伊塔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拳头捏紧,眉宇间透出几分愠色。 “滚回去!” “可是伊塔,你分明就怕得不行!” 闻言,她神情蓦地转冷,声音徒然沉了下来。 “我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掺和。” “你不如关心一下自己做的事,才短短半个多月,你就已经反思好你自己了?” 说罢,她转向几个萨斯,“你们把她带回去,好好看守住,我不在的这些天,谁都不准放她出来。” 萨斯们纷纷照做,七手八脚地拽着普斯朵拉离去。 当天夜潮还未落下之际,伊南娜带领着营地里剩余的阿努,目送伊塔带着军队匆匆离去。 暮色渐浓,天际最后一抹绯红斜斜切过连绵起伏的沙丘,将那些冷硬的剪影浸染成暗红色,仿佛大片凝固的血痂。 远处,沙堡的轮廓在渐暗的天光中愈发清晰,一排排倾斜的黑影如巨兽獠牙,又似倾斜的墓碑,在沙地上投下细长的、锋利的阴影。 直到地平线上那条黑色的线彻底消失不见,伊南娜摆摆手,示意四下回营。 狂风骤起,裹挟着粗糙的沙粒,阵阵刮过她的面庞与身躯,她却浑然不觉,独自伫立在原地,目光穿过飞扬的沙幕,遥望远方。 风声呼啸,沙砾横飞,她只是静静站着,任凭夜色一点一点漫上来。 直到世界彻底沉入黑暗。 …… 广袤无垠的沙漠,如今宛如一片白色的死亡之海。 曾经金色的土地如今千疮百孔,巨石遍布重重沙丘,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茫茫的白,仿佛采集枯竭的矿山,在明亮的天光下闪着刺目的光芒。 狂风呼啸而过,卷起漫天的黄沙,遮天蔽日,让行进的战士难以看清前方的道路。 伊南娜率领着军队,缓缓踏入沙海最后的地界。 曾经繁荣的沙中之城,如今只剩下一片死寂,四处散布着诡异的石堆,缝隙间勉强露出昔日同伴们焦枯的、萎缩的遗骸。 穿过广场,走过梯阶,进入宫殿……一路上,圣锹们的眼神里满是凝重与震惊。 眼前这副凄凉的景象与她们离开时记忆中的模样判若云泥,却又诡异地与久远的记忆重叠起来,龟裂的大地、干涸的河床和白色的石之雨,无一不在诉说着相同的灾难。 恍惚间,时光仿佛倒流回那个古老的纪元——白星首次降临此地,带来灭顶之灾的那个时代。 进入前厅,四下一片空旷,空气像被徒然抽走,一股幽冷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漫过来。 厅中央,那扇重达千钧的金门岿然矗立,厚重的门扉紧闭,将门后的秘密严严实实地封存在黑暗之中。 伊南娜一声令下,为首的圣锹用力往前一顶,大门缓缓敞开。 大厅内,无数漆黑的丝线如蛛网般从四面八方蔓延交织,将整个空间笼罩在诡谲的暗影中。 大厅的正中央,一枚澄澈透亮的琥珀静静悬浮于地面,却被那些粗粝的黑色丝线如枷锁般层层缠绕,牢牢禁锢在内,透过层层丝线和半透明的表面,隐约可见其内部密密麻麻的囊丸,或聚或散,微微脉动。 环绕琥珀四周的地面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白色石块,如同散落的珍珠,而那些黑色丝线宛若脐带,自破开的囊丸中延伸而出,精准地与每一块白石相连,形成一张有序的网,将琥珀与周遭的白石紧紧维系。 尽管面目全非,当风裹挟着那股独属于恩基的气息拂过,每一位阿努都能清晰感知到,出现在她们眼前的,正是恩基。 伊南娜翻下虫背,站在军队的最前面,向恩基一步步走去。 待到跟前,她却突然一转身,毫不犹豫地挡在了恩基的身前,锋锐的气势如刃出鞘,直指黑压压的大军。 刹那,四面陷入长久的寂静。 从殿内一直延伸到广场外,一排排军队静默伫立,如冷硬的铁壁,纹丝不动。 “战士们啊,为了阿努的荣光,我命令你们——进攻!” “以我的血肉为阶,踏过我的尸骸,让这座神殿在你们脚下崩摧!” 伊南娜的声音如洪钟般响亮,回荡在空旷的大厅中。 站在恩基身前,她的眼神坚定而决绝,炽烈的红发在风中飞扬,宛如一面染血的旗帜。 曾经守护的,如今亲手毁掉;曾经背叛的,最后以忠诚的名义死去。 恩基未竟之事,就由这些她亲手养大的孩子们接过,延续下去。 第153章 合二为一,不可或缺 六个夜潮升起落下,纳姆的血流了六个轮回,新一天临近拂晓之际,虫群终于抵达了目的地——流金之地。 沙漠深处,亦是生命的禁区。 凌乱的脚步声远远传来,伊塔高骑在虫背上,一声令下,大军随即停在边境处。 她站在虫背上绷直身体,极目远眺,望向远处火山口冒出的一缕黑烟。 记忆里暗红色的熔岩平原不复往昔,白茫茫大地一片干净,静卧成一张苍白的素笺,原本焦黑、凹凸不平的地表上冒出半指厚的一层盐霜,如同谁轻轻撒下一把细雪般,将大地脉搏里奔涌的赤血,滚烫、鲜活,连同着裂缝里蒸腾着不甘的怒吼一并埋葬。 火山口喷出的黑烟被天空浓稠而压抑的黑云压落下来,渐渐凝成灰黑色的、轻薄的雪,那雪裹着地缝里渗出的毒气,轻飘飘地散落四方,连风都无力地衰弱了下去。 四下里,一片无声寂静。 没有【基码】,也没有安提的军队,大概连战余的尸骸都被盐霜覆盖住了,伊塔心中暗暗猜测,她们此刻应该就在火山口里。 安提现在一定正十分艰苦地战斗着。 一定。 坚定内心的想法,她蓦然回首,厉令大军即刻向火山口进发。 现在的虫群相较出发的那一天减少了约三分之一的数量,第四天深夜里休整的时候,她还收到了雨林那边穆巴塔传来的捷报,大意说的是雪原边境的白柱盆地也发生了大规模的“白石之乱”,【基码】泛滥成灾,周边拉姆们建造的临时仓库毁于一旦,现在穆巴塔正带着大半个菌群往北方赶,准备支援在埃勒伽什坐镇的南纳。 ——祝一切安好,锋芒直指皆为征途,愿此役顺利! 可以的话,伊塔其实很想这么答复。 然而,这则消息其实是穆巴塔派萨斯捎给安提的,理由是雨林那边已经很久没收到安提的信号了。 她们也很担心母亲的情况。 穿过苍白的战场,越过辽阔的平原,触手、虫足、颚肢……各种各样虫群的脚印在盐碱地上留下一串串凌乱的脚印,将大地染成斑驳、肮脏,却让人得以喘息的颜色。 在向火山口攀登的过程中,伊塔回首眺望,确定每一只阿努都能跟上来。 这片盐碱地实际上出乎意料地难走,那些结晶异常尖锐,阿努们这趟算是走在刀山上。 当脚下的路彻底被黑雪覆盖的时候,虫群抵达了战场最后的门扉。 黑洞般的火山口静卧山巅,直径约两百米,如古代贵族才能入场围观的大型斗兽场,边缘焦黑的岩层犬牙交错,一缕缕黑烟从坑底盘旋上升,形成诡异的雾霭。 身下的圣锹停住脚步,单膝下跪在地,同数个月前的自己一样,伊塔从虫背上轻盈地一跃而下。 与上次不同的是,落地时,足底传来冰冷得刺骨的温度。 仿佛寒潮来临,空气里弥漫着零下的温度,她缓步走到军队的最前面,俯身凝视火山口。 奇怪的是,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当底下的景象映入眼帘时,她的第一反应不是震撼,也不是恐惧。 而是很久很久以前,她曾为人时,放学后和同学的一次聊天。 那是在十几岁的时候,当时她已经向上面提交了退学申请书,准备应邀去直属于agpc的中学读书。 第210章 批准下来得很顺利,大概是临走前一周吧,她的一个朋友——已经记不清名字和模样,为了关照她的心情,将她带到了自己在学校成立的摄影社。 “这个是鱼眼镜头哦。” 在可以看到操场的窗户前,同学将鱼眼镜头轻轻放在她的掌心,指尖点了点夸张的凸面玻璃。 “你看,这颗镜头能把整个世界揉成圆滚滚的一团,实习360度无死角多方位全包裹的拍摄,超级厉害哦!” “上次我带你去天台拍夕阳,你还记得吗?透过它的栏杆会扭曲成弧线,整个天空都能拍进来,什么都能装得进来!” 彼时的她点点头,沉默不语。 见状,同学突然把镜头举到她的眼前,脸上露出雀跃的笑容,“你现在看我!” “是不是头大身子小像颗蘑菇?哈哈,转学后要是想我了,就用这种镜头拍张照!” “这样的话,哪怕隔着千山万水,整个世界都以你为中心,所有风景都会笑着朝你涌过来。” 记忆的最后,同学的声音似乎停顿了一秒。 “就像我们的友谊,只要你需要我……” 后面的话记不得了。 回过神来,伊塔垂下眼睫。 现在,她正在面临着的,就是一个如鱼眼镜头般拥挤的、由庞大的机械王国架构的白色深渊。 火山口的下面,仿佛一支看不见尽头的巨型电子管,内部布络着层层叠叠的齿轮和晶体管,数不清的管道和阀门彼此交缠错络,密密麻麻的枪口整齐地排列在每一个角落,一直到被黑烟笼罩住的最深处去。 第一眼看过去,好像整个a3区的工业区从地表到下水道全部被挖出来裹成了一团,又被拼乐高似地嵌在了通天塔内部的墙壁上。 空气里黑烟刺鼻的味道逐渐变得浓烈起来,伊塔捂住口鼻,微微眯起眼睛,仔细辨认下面的零件——晶体管、输油管、通风管道、重机枪、霞弹枪、全息瞄准镜、激光步枪、集束炸弹、□□…… 后面的被黑烟挡住,看不清了。 目前看来,里面的层级大概有几十层以上,每一层的武器根据深度的逐步增加有着由低到高的级别和强度。 总而言之,这是一座由武器堆叠而成的,通往地心的“锁妖塔”。 看到这里就差不多了。 伊塔起身回望。 她身后的战士们静立如林,蓄势待发,仿佛已准备好向命运发起全力征伐。 事到如今,没有撤退可言。 空气里掠过一阵冰冷的风,她一声令下,率先纵身跃下,所有阿努紧随其后,保持着战斗的阵型,如洪流般浩浩荡荡地杀入渊中。 …… 身体在枪炮与机械组成的白色深渊中不断下坠,伊塔冲在最前面,用不死的身躯指挥虫群在战火纷飞中不断突进。 金属的寒光与火药的灼热交织成网,她的身体被一次次撕裂——手臂断裂、腹部洞穿、甚至半个头颅被激光削飞,但每一次伤害都瞬间被蠕动的血肉与再生的白骨覆盖,只留下灼热的痛楚如影随形。 她仿佛一具不死的傀儡,唯一的目标是向下,再向下。 脚下是错综复杂的管道与传输带,粘腻的机油和冷却液溅满她的铠甲……不记得究竟过去了多久,终于,穿过层层转动的炮台,在嗡鸣的无人机“蜂群”之中,她看到了安提。 她浑身是血,双眼充血,看起来如同魔鬼一般不可阻挡,明明独自被数十台无人机锁定,却毫无力竭的迹象。 伊塔嘶吼着,指挥虫群冲破了最后一道火力网。 突围后的下一秒,虫群四散开来,开始合力破坏周边的炮口,把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拆下来、扔到底下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余下未卸去的战火中,伊塔不顾一切地一跃而下,精准地落在安提背后。 恰在此时,一台隐藏的炮口亮起刺目的白光。 为了身后,她毫不退却,肩头硬生生接下了那一击,灼烧的剧痛让她几乎跪倒在地。 然而安提早已杀红了眼。 她只感知到身后突然出现的动静,想也没想便反手捅刺过去—— 锋芒没入□□时的触感冰冷而熟悉,她猛地回头,看见伊塔踉跄着倒下的背影。 “……伊塔?” 安提颤抖的声音被炮火吞没,那双猩红的眼睛终于清明,清晰地映出面前苍白的容颜。 “我没事,不用担心。” 伊塔咳着血沫,半张脸已经血肉模糊,却硬生生扯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咳,就得这样……才能对付得了这帮家伙……” 她撑着双臂,试图重新站起来,却踉跄着跪倒。 唯恐分去安提战斗的心思,她再次尝试站立,却再一次失败。 直到此刻,她才察觉到自己体内的纯露正在急速枯竭。 一路走来,她一直以自身的力量支撑着每一位战士不断再生复苏,强行承载的负荷终于使这具身躯迎来了应有的代价。 头颅那半边可怖的创口不再愈合,破碎的颅骨与翻卷的血肉暴露在空气中,她疲惫地躺在地上,视线开始逐渐昏沉,耳边的声音也不断衰弱远去。 “请别担心……咳咳,我只是跑得有点累而已。” “不用管我,安提,你先……” 她仍努力说着,声音尽量显得平稳,连面上的微笑都保持从容。 然而,一个念头却悄然在她意识的深水中浮起,如一枚冰冷的银币沉入黑暗的湖底。 能从上面一路战斗到这里,已经很不可思议了,能看到还活着的安提,更是幸运得不能再幸运的奇迹。 从她决定成为伊塔的那天起,这一生一定没有遗憾。 埃勒伽什的势力与日俱增,林筑放下了心结,尼努尔塔的死没有白费,伊南娜一定会救回恩基,而自己的最后一刻,也是在见到安提之后才死去的。 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一生了。 真是太好了。 ……真的,已经很好了。 一定是这样的。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最后一刻,伊塔抬起头,仰望天空。 模糊的视野宛若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她感觉自己正打着旋儿往上飘去。 渐渐的,与光明融为一体。 然而,下一秒,骇人的一幕出现在视线中—— 一直静静地俯视着自己的那个身影,突然抬起锋利的肘镰,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腹部! “安提——!!!” 血水涌破的瞬间,嘶哑的呐喊破喉而出,剧烈的惊骇如同冰水灌顶,让她瞬间清醒。 第154章 一分为二,阴阳相离 “伊塔,你的双手为何总将荆棘刺向自己?” 亲眼目睹血水涌破的瞬间,安提感到一种酣畅淋漓的畅快。 双手沾满斑驳的血迹,她垂下视线,看向躺在地上的伊塔。 “你可知那疼痛的震颤,同样回荡在我的胸膛里呵。” 望着那个同自己一样自戮的身影,伊塔双目赤红,目眦欲裂。 “对不起,安提……” 她一边叫着对方的名字,声音中带着急切和悲伤,一边奋力挣扎着,想重新爬起来,方才那阵飘飘然的濒死感,此刻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断裂的爪尖与身下的金属刮擦,发出刺耳的声音,鲜血在开裂的指缝间蔓延,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在竭力嘶吼……终于,硬生生支撑着她站起身。 看见眼前的家伙眼中终于燃起了从未有过的火光,安提嘴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欣慰的笑容。 不等伊塔再次出声道歉,她上前一步,一把拉住对方的右臂。 上空照射下来的天光穿透四周的黑暗,无数枪林弹雨与她们擦肩而过,金属碎片如雨点般四处飞溅,硝烟弥漫,一片混乱的喧嚣中,隐隐响起安提的声音。 “伊塔,我须要忏悔。” “将你缚于身侧,是我的愚行。” “与你相伴至今,我甚是欣喜,却也曾不解,你那炽热的灵魂,为何唯独要将自己丢弃?” “直到与先知交谈过后,我才得以知晓你的过去,亦知你那宝石般的才华、智慧和那无端的悲戚从何而来。” “伊塔,你须要把前路看清,无论发生任何事,切勿为我所停留,你亦有挂念之事,身在此处心在外,最是伤悲。” “不,不是这样的!” 听到这里,伊塔拼命地否认。 她激动地扑入安提怀中,仿若一个失去一切的孩子,泪水滑落脸颊,打湿耳旁凌乱的发丝, “请你相信我,我只想陪在你身边,只想继续做你的女儿,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只想和你一起一直走下去!” 感受着近在咫尺的心跳,安提轻轻将伊塔推开,扶住对方的肩膀,右手食指抵在对方唇上。 “嘘——伊塔,莫要再欺骗自己,凡是关于你,所行所思或所想,我早已熟记于心。” 第211章 “倾听你内心真正的声音罢,你仍有未竟之事,与我无关之事,若非如此,你便不会把那封信藏匿于心。” 一瞬间,伊塔瞳孔骤缩。 泪水模糊了双眼,耳畔响起嗡嗡的耳鸣声,她抬起头,茫然地对视上安提的双眼,视线里的一切蒙上一层朦胧的水汽,好似梦一场。 星彩流转,宇宙浩瀚。 第一次见到这双眼睛的时候,是在冰冷的地下实验室里。 那时候,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雌虫,在仔细观察过一番后,为这种不可思议的、奇异的生物感到由衷的赞叹。 究竟是何时起,她越过那道非人的、禁忌的界限? 她突然想起那些曾为人的日子里,在这趟旅程即将出发时,自己最初的愿望。 很久以前的记忆里,总指挥低沉的男声重新响起:“有什么还没准备好吗?” “是的,长官。” 彼时的她身着一袭白色制服,双手背后,从容不迫地与办公桌对面的人对视。 “我来这里,是为了申请保留我方捕捉雌虫的生命,待到此次任务完成后,将其放归本星。” 将阿图特,带回她的星球。 ——“去吧,带着你的信念,离开这里。” 安提的声音在现实里响起,紧接着,双肩传来炙热的温度,一股奇异的热流涌入身体。 她猛地回过神来,面颊上的泪痕还未干,才发现面前安提的身体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化作冰冷的、黑色的暗影,顺着扶在她双肩的手掌,如水流般融入她黑色的铠甲。 “……安提?” 面前的身影渐渐消失,她难以置信地伸出手,试图去抓住那具残影,最终只抓住了一团虚无的空气。 就在她失声痛哭之际,头上突然传来巨蛸被硝烟熏得沙哑的声音:“小心!” 刹那,她回过头,一枚m67破片手榴弹迎面飞来。 精密的机械纹路,墨绿色的铁皮,还有□□里冒出的一缕白烟,倒映在右眼微微张大的瞳孔中,面积逐渐放大…… “轰——!!” 巨大的爆炸声响起,从火山口深处一直回荡到外面,粉尘与浓烟四散弥漫,如被剧烈摇晃过的可乐瓶里面的气泡,迫不及待地朝上面涌去,空气的能见度顿时变得极低。 正在四周拆炸弹和枪械的阿努们顿时大惊失色。 她们一边喊着伊塔的名字,一边在硝烟中努力地试探过去的路。 约三分钟后,白烟渐渐散去。 年轻的阿努缓步走出烟雾。 她黑色的铠甲此刻光洁如新,半边头颅上的伤口也已经愈合,全身上下看起来毫发无伤,宛若重生。 唯有那双如雪的双瞳,此刻饱含着前所未有的阴鹭。 安提现在就在她的身上,与她融为一体。 现在,若是她现在选择牺牲自己,安提就会陷入与她共存亡的境地。 这种事情,她绝不允许发生。 “【零】,能在短时间里凭空制造出这样一座高塔,我承认你很会制造武器。”她开口道。 她一边说,一边抬起头,凝视上空暮色昏黄的天空,仿佛在与不存在之物隔空对话。 “但是就使用武器而言,我比你更有经验。” 她仰着面,突然微微一笑,闭上眼睛,随后抬起右手——小指与无名指屈起,其余三只则指向天空。 那是一把手枪的形状。 现在已是傍晚时分,夜潮即将降下,整个世界渐渐为万物的影所占据。 四周攀爬在通风管道和铁架上的阿努们还来不及为首领的存活感到高兴,就突然感到自己的身体倏地变得轻飘飘的,又立马失重似的地沉落下去,仿佛凭空落入水流的漩涡中。 渐渐的,阿努们接二连三地跌入脚下的影子,消失不见。 天上照落的光芒逐渐淡去,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暗如同潮水一般,自火山口的深处迅速上涨,将一层层数不清的武器淹没。 每当黑暗漫过一柄枪械、一枚炮弹……这些武器身下投落的影子就随着暗潮上升的边界迅速地扩展开来,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臃肿。 就这样,上面的压着下面的,下面的顶着上面的,一层层影子,也是一层层武器彼此堆叠着向上,直到这片武器的狂潮彻底涌出白色的深渊,与外面的夜幕一起,如巨树正在生长的树干般,向天幕上无边无际的黑暗窜去。 至此,与这座白色的炼狱相对应的,一座新的、黑色的高塔也建造完成。 恰在此时,独自伫立在渊下的阿努终于重新睁开了双眼。 而天上数不清的武器的影,也统统调转了方向,枪口齐齐对准了火山口之中。 四周一片寂静,伊塔望向天空,天上那一轮血色出现在火山口的中心,明晃晃地倒映在她眼中。 此刻,那双银白如雪的双瞳终于生长出了专注的、深色的瞳心。 就好像终于决定,要开始认真地去注视着些什么。 “砰。” 黑暗中,她轻声道。 扣下扳机的刹那,夜潮顷刻被炮火撕裂。 黑与白的武器之塔如两柄巨剑互相对峙,电磁炮幽蓝的电弧划破云层,一群群导弹如群鸦升空,在天穹炸开一连串耀眼的火焰,无数金属碎片如暴雨般迸溅、破碎,簌簌落下高空,在地面留下雨点般深刻的伤痕。 战争持续了足足半个夜晚,直至最后一颗子弹用尽。 最终,黑塔的中心凝聚出一束刺目的白光,照亮整个天地,最后精准地击落入火山口之中。 当光芒逐渐消散后,火山口内部崩塌的轰鸣向四面八方传开。 随着高空传来轰鸣的回响,流金之地地表上覆盖的盐霜逐渐软化,如春季来临前山上的积雪,开始肉眼可见地消融。 漫天飘散着硝烟与尘埃,地面上随处可见随着山体弧度滑坡下来的金属骨架,昔日的熔岩平原现在变成了一座大型金属垃圾场,零零散散的电路兀自闪烁着未熄的电火。 突然,堆叠在火山口的废墟里传出一声闷响,几根钢管被扔了出去,一只手随之从空隙中伸出来,又露出一颗头,上半身…… 最后,伊塔站在火山口,远远眺望向地平线的方向。 黎明还未升起,大地仍笼罩着一层悲怆的血色,停留在她面前的,还有将近半个夜潮的黑暗。 这一场战役,是她胜了,但【零】绝不会因为暂时的落败止步不前。 现在还被困在沙海中的恩基,驻留营地的伊南娜,还有蓝星上未知的阴谋,都在等着她。 “想赢的话,就赢到最后罢。” 内心突然传来这样的声音,伊塔垂下眼睫,右手捂住心口。 她几乎能听到安提声音中饱含欣悦的笑意。 就好像一缕温暖的阳光,在放学后的那个下午,穿过摄影社的玻璃窗,透过那枚小小的鱼眼镜头,将同学模糊的笑容放大、照亮。 “嗯,”她轻声道,“我会回来。” 第155章 第二个孩子,她说 风声猎猎,黄沙漫天。 营地里一片安静。 吱呀一声,一只手打开木制的栅栏,风尘仆仆的身影走进,疑惑地四处张望。 奇怪,虫都去哪里了? 伊塔心中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她紧接着在营地又转了一圈,最后掀开伊南娜的营帐,里面空无一虫。 见状,她顿时反应过来。 原来如此,看来多半是伊南娜已经带着军队赶往沙海了,所以这里才会这么空旷。 想起普斯朵拉,她走入地下。 脚步踏入洞穴的瞬间,走廊另一端顿时传来小虫们激动的声音,向她这边迅速靠近。 “太好啦,伊塔回来了,我们终于不用躲在下面了!” “呼,我还以为……原来是您来了,我们有工作了吗?” “看吧,我早就说我听到她的声音了,你们居然不相信我!” …… 望着朝自己涌来的小虫们,伊塔微笑着点点头,开口道:“普斯朵拉呢?她现在怎么样?” 小虫们纷纷道:“她还在下面!” “那就好。” 伊塔放下心来。 安抚好小虫们失落的情绪后,她立刻动身,连夜赶往沙海。 恩基的实力本就强悍,如今有【零】在背后做推手,其实力更是增长到了恐怖的境地,甚至能一夜之间将一整座沙之城覆灭。 伊南娜这一趟,恐怕艰险。 夜潮涨起涨落,天上那一轮明明灭灭三次又三次,她独自奔跑在沙漠上,昼夜不歇,未曾察觉风中的温度逐渐变得冰冷。 直到前方的沙地露出一角枯黄的树叶,她才猛然驻足,额上的热汗被风吹干。 秋天到了,她也到了。 四周静悄悄的,金色的城门似乎变得有些褪色,门槛缺了一角,断裂处染着斑驳的血迹。 里面,会是什么样子? 第212章 她犹豫下,缓步走进城。 一切仿佛早已在意料之中,又仿佛在意料之外。 记忆里的画面与眼前的景象重叠,但不同的是与上次相比,蒙上上了一层刺眼的血色。 伊塔默默攥紧了拳头。 她机械地转动脖颈,所见之处皆成炼狱。 四周一片寂静,血腥味混着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那些白色的石堆已经纷纷垮掉,其中的尸骸和乱石轰然倒塌,零零散散地散落一地。 广场的石砖缝隙被鲜血浸透,房屋的墙壁上溅满了斑驳的血迹,连那架标志性的巨骸天梯也被涂染成一片暗红。 显然,【零】布置在这座城的矩阵,已经被伊南娜用惨烈的代价破除。 伊塔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紧接着,一步步踏上通往宫殿的天梯。 无论接下来会看见什么,她都已经做好了接受最坏结果的心理准备。 越往前走,前方等待她的景象就越发惨烈悲壮。 圣锹们的尸骸散乱在路的两旁,无数黑色的丝线穿插在她们萎缩得几乎风干的身体中,将前方的道路层层封锁。 她们征服了辽阔的沙漠,闯过了【基码】的数次围剿,却没能避过恩基的锋芒。 伊塔向前走着,回忆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又重叠到四周僵硬的身躯上,一切喧嚣和欢愉恍若昨日。 心脏一阵刺痛,她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强忍着马上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逃也似地向前奔去。 此刻,她已经料想到了结局。 前路的尽头,黑色的身影端坐于高台之上,怀里抱着的那具躯体,铠甲的色泽已经变得黯淡。 殿宇后方,那扇黄金铸就的殿门熔出一个偌大的空洞,被火焰灼烧过的门框边缘变得焦黑,残余滴淌而下,遍地金痕。 脚步声在最后一级台阶停住,高台上的身影终于抬起头来,抵达终点的勇者与暴君四目相对。 伊塔第一眼便看见了恩基怀中的那个身影。 苍凉的风掠过,吹干那张脸上残留的血痕,那双向来盈满戏谑的眼眸此刻静静阖闭,火焰终将化作灰烬。 双星中最璀璨的那一颗,已然永远地陷入了沉寂。 明明是已经预料到的事,但当真的发生在眼前的时候,却好像在做梦一般难以置信。 伊塔的嘴唇微微颤抖,像是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气音。 “你居然,真的……” 突然,她眼神骤变,猛地抬头,原本平静的面容瞬间扭曲。 “你疯了吗?她可是你的妹妹!” 不得不承认,在亲眼目睹这一幕之前,她心中还藏着一丝可笑的期盼——或许在一场势均力敌的对决后,伊南娜和恩基能够重归于好,最后,双方奇迹般地恢复从前的模样。 可此刻,妄想终归成为虚妄。 恩基静坐在高台之上,纹丝不动,宛如一尊黑玉的雕像。 怀里抱着的身躯已经冷透,那张熟悉的脸庞枕在她臂弯中,像是睡着了一般,安静极了。 好像很久很久之前也是这样,时至今日,无论岁月过去了多久,她依然清晰地记得自己亲手带大妹妹的那些点点滴滴。 呵,原来是这样。 那骄纵的坏脾气,其实就是她自己一手养成的,跟安提那孩子一样,她们的性格确实很相像。 是啊。 真的很相像。 时间似乎被不知名的手拉长,她们之外的世界,仿佛隔着一层薄雾。 她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那张脸,指尖微微发颤,心底像是有什么涌起,却很快平复。 直到台下的一声怒吼,将这片寂静打破。 “你听到了吗?那家伙以为是我杀了你。”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几乎消散在风里。 “她没料到你还有良心呢,你得反省下自己的言行。” “至于我,她看得没错。” 缓缓放下妹妹的遗体,恩基站直身子,抬眼望向台阶下的身影,眼底终于泛起一丝涟漪。 “来吧,”她沉声道,周身散发出冰冷的杀意,“来取你应得的报复。” 从此刻起,伊塔终于看清恩基身上发生的异变。 那头漆黑的长发不似从前的柔顺,表面流淌着一道道奇异的虹光,如同倾泻在海面上的石油,纤长的身躯泛着冰冷的玻璃光泽,瞳孔深处倒映着两点淡蓝色的光芒。 总而言之,仿佛玻璃制作的假像,暗沉的汞银流淌其中。 恩基,已经被【零】彻底地硅基化了,如今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具与【基码】一样的傀儡。 伊塔默默捏攥紧了拳心。 既然如此,她不会留情。 刹那,空气骤然凝固。 没有言语,没有预警,积蓄到顶点的杀意成了唯一的号令,积攒了数个月的恩怨与因果,终被压缩至这最后一场对决。 脚下的地面轰然坍塌,伊塔应声而动,迅疾的身影化作一阵疾风,向着那高台之上的黑影,发起贯穿命运的冲锋! 恩基冷笑一声。 她抬手一指,周身顿时生出无数丝线,齐齐向半空杀去。 对面的攻击如雨点般袭来,伊塔被逼得滚落在地,左躲右闪,避过数击。 蓦地,她右手抓住横过丝线的中段,手腕一拧,反借势加快了速度,再次发起进攻…… 暗影与锋芒数次交错,一黑一白两个身影一触即分,旋即又如磁石般再度对撞。 数十个回合下来,地面已是裂痕纵横,却谁也未退半步,每一次攻守互换都快得只余残影,每一次杀招都被对方以毫厘之差化解。 激荡的风与能量在她们周围形成致命的涡流,目光碰撞之际,冰冷的敬意与更炽烈的杀意同时在双方眼中燃起。 战局僵持不下,伊塔试图寻找机会,恩基的一声冷笑却倏地将局面打破。 “你身上,有不属于你的力量。” 闻言,伊塔心中一惊。 “为了取胜,竟将你可怜的母亲吃掉了吗?”恩基轻蔑一笑,“真是卑鄙无耻。” “……” 伊塔不言,只击退最后一击。 不知为何,自从恩基背叛沙海后,她潜意识里总感觉恩基发生了什么变化。 不仅仅是外表上的,似乎还有…… 忽然,她耳畔倏地响起恩基的声音,近得如同贴在耳际。 ——“死吧。” 风中一声细不可闻的微响,伊塔瞳孔骤然一紧,及时扑倒在地,刹那,一束迅疾的风险险擦着她的后脑勺掠过,正对着她的廊柱轰然倒塌。 大难不死,她咬紧牙关,趴在地上重新抬起头。 四处弥散的烟尘中,只见恩基悬浮升空,双瞳亮起一抹幽蓝的流光。 可恶,这家伙又要做什么? 伊塔警惕地退后几步,紧盯住对手,后背不觉冒出冷汗。 紧接着,她看见恩基缓缓展开双臂,四周景象剧变,如同反转的镜面,真实的影像被无形的手扣下,外层的现实即刻潮水般涌来。 刹那,伊塔眼前一黑。 再睁开眼时,熟悉的宫殿消失了,一切都变得安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条无限延伸、翻折的银色廊道——镜迷宫。 时空仿佛在此刻凝滞,纯白的空间仿若幻觉,伊塔上前一步,试图去触摸镜中的自己,里面赫然倒映自己难以置信的神情。 猛然想起上次也是这样被恩基传送到了平行时空,她顿时恼怒起来。 这种随手把对手当垃圾一样打包丢出去的能力,真是恶毒又傲慢啊。 好在她的方向感不错。 伊塔在迷宫里走了一阵,然而每一次触碰到镜子,哪怕只是一个不小心的磕碰,瞬间就会被传送回原来的地方。 数次徒劳的尝试后,她不得不停下,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眉头紧皱。 这片空间本就由恩基制造,顺着对手制定的规则走下去,只会让自己陷入慢性死亡。 与其任凭自己被背后的手玩弄于股掌之中,不如找出那只手! 想到这里,她顿时冷静下来。 恩基的异常,到底是什么? 自始至终,发生在恩基身上的这场突如其来的反叛,最关键的一步,在于【同化者】的入侵。 同化的,不仅仅是躯体,还有意识和认知。 伊塔突然想起普斯朵拉当初的话——“它们潜入恩基的记忆,将洁白的梦抹去,覆盖上恶臭的泥土,让她误以为自己和它们一样属于地底,甘心做一块沉默的顽石。” 一瞬间,一个可怕的猜测在脑中成型——难道恩基认为自己是【基码】中的一员吗? 摒弃掉【基码】造成的灾祸给内心带来的恐慌,用蓝星的语言来理性地进行分析的话,【基码】,一种通过寄生-同化-暴力镇压这三个环环相扣的环节组成“石堆”,从而吞噬对手的集群类机械生物。 本质上,它们其实是分布式智能系统的执行终端,遵循格式塔意识系统的底层代码,从属于由【零】控制的中央系统。 第213章 如果被这样的“格式塔意识”所同化,恩基会自以为自己在哪一个环节? 伊塔盘腿坐在地上,苦思冥想,冰冷的地面使得意识更加紧绷和清醒,往日的蛛丝马迹在脑海中不断闪回。 然而,无人知晓的角落里,一束冰冷的目光已经悄然盯住她的脊梁。 到底是什么呢? 能做到毁灭一座城这种事,难道是【征服者】吗?可是恩基并没有表现出任何需要【寄生者】为自己输血的迹象。 相反的,是她用黑色的“脐带”诞下了那些【基码】。 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答案好像就在眼前,却隔着一层雾气,无论如何也看不清。 伊塔眉头紧锁,拧成一个解不开的结,坐姿变换了好几次,目光涣散地落在眼前的虚空,却什么也没看进去。 突然,她渐渐地察觉到,眼前的景象似乎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对面镜子中的自己,似乎离自己靠近了些,抬头对视上的话,简直像一对促膝长谈的双胞胎。 心中警铃大作,她立刻起身。 不仅如此,仔细观察,她发现镜子里的自己,从横过眼睛的地方开始,似乎有一条极细的线,缓缓向下,如同两片相同的幕布,前一片向下拉,将后面的一幕缓缓遮住…… ——是落下来的镜片! 伊塔额角顿时滑落一滴冷汗。 然而这一次,恩基根本没有给她躲避的时间,那张等待多时的刃片,已无声地悬于她的头顶,高高落下! 头上传来微响的瞬间,伊塔猛然抬头,瞳孔被白色细线切割开,冰冷的绝望瞬间攫紧了她的心脏。 “砰——!!” 一记拳头挟着破空声猛击出,悬在半空中未落下的镜片应声破裂,反冲的风浪将纷纷扬扬的碎片掀飞出去。 望着面前散乱了一地的镜片,伊塔坐在地上,惊魂未定,身上冷汗淋漓。 她僵硬地转过头,一个熟悉的身影蓦地映入眼帘。 是安提。 “万万不曾料想,有朝一日在你口中,我竟成了可怜的母亲。” 黑色的背影负手而立,微侧腰身显出凌厉的线条,右手还保持着挥出的姿势。 安提收回手,揉了揉手腕,目光直视向前,空气中,她带着笑意的声音清晰响起。 “虚填的地基终将坍塌,蛀空的种子也难成巨树,你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个恩基。” 伊塔怔怔地望着安提,安提的话如潮水般灌进她的耳中,真相就在眼前,呼之欲出。 恩基所占据的位置,就是困在石堆里的那堆尸骸——支撑起身上“石堆”和整个格式塔意识系统的循环能量来源。 她越是强大,越是不可战胜,整个依附在她身上的系统就越膨胀,在【寄生者】的作用下,她自身的力量如巨石般将她自己牢牢困住,也困住她往外望去的视线,困住石缝外行走的自由之人。 “站起来,伊塔!” 耳边倏地响起安提的声音,伊塔回过神来,对视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我的膝下不过是起点,而前路,就在你脚下的风暴中。” 她望着安提,对方既没有像刚才一样挡在自己身后,也没有伸出手来拉自己一把,而是抱着手站在原地,如一只将幼崽抛下悬崖的雌鹰般,饱含期待地看着自己。 这就是她的母亲。 宇宙浩瀚,而她们必将分离。 想起蓝星,想起阿图特,伊塔垂下头颅,胸中缓了一口气后,从地上重新站起。 安提微微一笑,让开身位。 如她所希望的那样,那双银白如雪的眼睛,重新燃起了坚定的火光。 从此刻起,她不会再出手。 短暂的交锋后,纯白的空间重新陷入一片寂静,伊塔沉下心来,环顾四周。 方才看到安提的反应后,她知道,恩基一定就在这里。 无数镜片倒映她的身影,在锋利的棱角间破碎、重组,仿佛坠入一场永无止境的幻梦。 良久,一声叹息。 伊塔望着镜子中的自己,脸上浮现一丝苦笑。 她轻声道:“恩基,你拥有这样的能力,又这么讨厌我,我想你一定知道我的过去。” “十多岁那年,我的生身母亲离开,不久后父亲再娶,我便离家出走,一个人生活在外。” “自那之后,我经历了很多事,才逐渐明白过来,原来,家就是母亲,所以母亲离开后,我便失去了家。” “就像这片迷宫一样,” 突然,她的声音骤然冷却,右手缓缓抚上自己的心脏。 “其实创造它的,就是我。” 说罢,她指尖一用力,面色变得狰狞,硬生生扯出自己的心脏! 并无血液喷溅而出,也无预料当中的剧痛,那团深红的、滚烫的肉被丢到地上的一瞬间,整个世界顷刻撕裂。 耀眼的光芒穿透重重屏障,眼前的回廊节节崩塌,如风中的纸片般散去,渐渐的,风沙卷着硝烟的气息扑面而来。 伊塔放下遮挡的手,被强光刺激到的眼睛缓缓睁开。 皎洁的天光下,恩基倒在伊南娜身侧,身体蜷缩在血泊中,已经石化的胸膛破开一个血淋淋的洞口,手指无力地垂落,再无生息。 她的身形已然破碎,断裂面折射冰冷的光泽,无数细细密密的裂痕向上蔓延,最终停在嘴角。 宛若一个安详的微笑。 第156章 月坠之时,兵刃相争 奕川姐,见字如面。 今日,我军已成功占领a3区西南侧分区,清扫了大部分区域内agpc的机器人守备力量。 在清理外围防线时,我们通过缴获的观测设备和敌方情报人员口供,初步掌握了巴别塔外围炮塔的部分布防详情。 巴别塔的火力点主要集中于西北及东南方向,采用交替式能量供给,每间隔四小时会有一次短暂的校验期,此时火力输出会略有下降,或可作为未来行动的潜在窗口。 具体布防图已加密附于另一份后勤清单中,由信使分开携带,若您未能收到,请务必告知。 今晚终于能静下心来给您写信,这些日子,前线信号又被巴别塔全面屏蔽,周边地域的通讯几乎全断,连最基本的短波都传不出去,忍不住想起之前课上老师说过的,人类最可靠的信息传递方式是石刻这件事。 不过这种时候,确实觉得写信更踏实些,至少不用考虑情报会不会被人拦截篡改,心思也能安安稳稳地落到纸上。 一个月前的那场仗打得惨烈,我们跟着撤回时途经c1区废墟,遇到一群被agpc赶出来的男人。 事后据他们说,因为基因检测被鉴定为不合格,他们没能通过巴别塔的筛选,被当做次等品扔出了隔离区。 看见他们浑身是伤、饥寒交迫,我下令带上他们一起回营。 您是知道的,我们这儿从来都是女人扛枪、女人守夜,突然多出一群男人,起初确实有些不适应。 但大家非常乐观,她们把这次经历看成是三河区世俗化的脱敏训练,医护组的人为他们处理了伤口,炊事班也匀出了部分口粮,让他们吃了顿饱饭,让他们留了下来。 他们一开始怯生生的,后来渐渐放松下来,甚至主动帮忙修器械、整备物资,有几个人甚至私下跟我说,想加入三河区,放弃联合城邦的公民身份,跟着我们走。 事到如今,这话我还在考虑。 话说起来,您还记得吗? 两周前,我们拿下了c1区西南侧,与反抗军的那次联合行动打得很漂亮,摧毁了agpc一整支无人机巡逻队,只可惜周婋在的队伍被派去了另一个地区,没能见到她。 那是个美好的夜晚,营地升起篝火,大家唱歌、分食罐头、还跳起了舞,难得的热闹。 今天我翻相册,才记起来当时拍了很多照片,等我回去了,一定要给您看看。 此外,今夜有一名被救男子贸然向我求婚,我已明确拒绝,眼下战事未休,我并无意考虑个人事务,也已向他表明立场。 前线一切暂稳,但a3区失守,agpc绝不会善罢甘休,反击恐在近日,还请您于三河区万事小心。 希望这封信能顺利送到您手中,祝您一切都好。 …… 陈立新轻轻搁下笔,将写好的信纸仔细折好,塞进信封。 深夜露水重,帐外早已安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巡夜士兵规律的脚步声。 她走到卫生间里,快速洗漱,回到卧室褪下外衣时,肩上的伤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她只瞥了一眼,便关了灯。 黑暗中,陈立新躺在简易的行军床上,被子下的身体疲惫不堪,思绪却仍未停歇。 三小时前发生在这间屋子里的事情,还徘徊在她眼前。 当时,她正忙着批公文,突然有个男人敲门进来,是上次救回来的其中一个,好像是姓程,年纪比她小一点。 男人站得笔直,脸颊通红,手里攥着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金属片,磨成了戒指的样子。 第214章 他看着陈立新,结结巴巴地开口:“陈姐,我,我想跟你过一辈子!等和平了,我们能不能……” 陈立新疑惑地搁下笔。 这种事……确实有点意外了。 等男人说完,她才开口道:“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仗还没打完,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我不能答应你,也不会答应。” 男人的眼神一下子暗了下去,但还是努力笑了笑。 “没关系,我会一直等着,就算你不同意,我也会默默守着你。” 陈立新没再接话,只是点了点头,目送男人离开。 现在想想,她当时心里似乎没什么滋味,但一个问题突然出现在她脑海中——贸然接受男兵,要是今后部队里出现类似的事件,甚至女方因此怀孕,导致长时间无法上战场,该如何处理? 这种事,她回去之后,恐怕得郑重地和三河区上层商量一番。 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明天清晨,反抗军首领的女儿,巴兰,即将到访,她必须集中精神应对。 这位小姐虽极为年轻,却地位特殊,此次突然前来慰问和视察,意义重大。 陈立新需要在确保其绝对安全的同时,代表三河区驻守在a3区的前线部队与其交涉。 她们刚刚打了胜仗,局势尚未完全稳定,任何细节都不容有失。 躺在床上,陈立新默默在脑中过了一遍明日行程:接待地点、汇报要点、安保布置…… 渐渐的,呼吸逐渐均匀。 在彻底沉入睡眠之前,她脑海里闪过最后一个念头:愿明天一切顺利。 …… 初秋的天气比往常更冷一些,晨雾尚未散尽,营地里已照常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下午一点三十分,陈立新处理完上午积压的事务,提前二十分钟动身,赶往接待地点。 接待室被特地收拾过,虽然不大,但光线明亮,窗外的视野也很开阔,屋内一尘不染,沙发、茶几和各类陈设井然有序。 光线从窗外照射进来,空气中漂浮着微小的尘埃,少女大剌剌地躺在沙发里,与这间整洁明亮的接待室格格不入。 巴兰三四股脏辫垂在颈侧,两条腿毫不客气地翘在光洁的茶几面上,一条手臂展开,懒洋洋地搭在沙发靠背上,仿佛将整个座位区域划入了自己的领地似的。 看见陈立新来,她嘴角扯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陈队长来得真早,正好省得我去请了。” “巴小姐客气了。” 陈立新走到她跟前,脸上挂着一丝不苟的微笑,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不知您这次来,是有什么事?” 闻言,巴兰稍微换了个姿势,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 “那我就直说了。” “请你们三河区的人,三天之内,全部撤出这片营地。” 陈立新呼吸一滞。 “我不是很明白,您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骤然沉了下来, 远处训练场传来士兵操练的呼喝声,与她加速的心跳混在一起,“a3区的胜利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我们在医疗和后勤上的支援才刚刚到位……” “哦,支援?” 巴兰嗤笑一声,打断她的话。 “啊对,多亏你们送来的那批药品,虽然有一半在路上就受了潮,还有那些工程师,帮我们修的防御墙,可惜不知道按什么标准修的,差点没把我们的人拦在外面……” 陈立新据理力争:“战时资源本就紧缺,药品在运输过程中很难保证完全不变质,医疗站能按时送到已经是竭尽全力。” “至于防御墙的事情,明明是上次你们的人拒绝跟工程师对接,事后才导致了严重的施工误差。” “呃……是这样吗?可我这也是在为你们的人着想啊。” 当着陈立新的面,巴兰满不在乎地挥挥手,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 “战场凶险,让后勤队伍安稳地待在后方,对所有人来说都更安全,不是吗?” “要知道,为了遵守和你们的盟约,我们可是承受了敌人最主要的进攻力量,付出了百分之七十的牺牲,上个月c1区的那场战役,也是我们顶着火力冲在最前面呢。” 突然,她叹口气。 “唉,只可惜当时大家忙着打仗,没来得及参加这儿的庆功宴,冷落了大伙,真是不好意思。” 听到这里,陈立新微微皱起眉头,脸上的笑容逐渐退去。 “巴小姐,过河拆桥也要看看时机。”她冷冷道。 “目前a2区前线战事吃紧,若我军此时撤离,施工与医疗队伍将很难及时抵达前线进行支援,我想,你们的人也不想主动求助吧。” “哎呀,陈队长真是责任心重。” 巴兰讪笑着打了个哈哈,声音忽然变得柔和起来。 “其实呢,我也是为你们着想。” “我听说,吕前辈昨天已经驾鹤西去,实在令人遗憾,这么大的事,你们三河区的人难道不该赶回去送她一程吗?” 仿佛一盆冰水当头浇下,陈立新愣在座位上,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十几秒后,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仿佛是另一个人在用她的嘴说话。 “这个嘛,你们也知道,反抗军本来就很关心吕前辈。”巴兰把玩着辫梢,语气轻飘飘的。 “想想看,吕妈为三河区奉献了一辈子,如今连你们这些女儿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未免也太过分了一点吧?” 房间里沉默下来。 滴答——、滴答——,墙上的秒针催命般地走,再开口时,陈立新眼底已是一片压得死沉的平静。 “好,我们撤。” 没等巴兰面露喜色,她紧接着道:“但医疗站必须留人,至少三个医生,两个护士,还有……” “喂,不是吧你?!” 巴兰从沙发上跳起来,夸张地挑眉,“吕妈可是把你们每个人都当亲女儿看待呢!现在她都死了,你们还要留在这儿?哪个没孝心的要主动留下来啊?” 陈立新直直地看着巴兰的眼睛,平静道:“我们队里,不久前加入了几个男兵。” “他们没有三河区的正式编制,是自愿留下的流民,按规矩,不算是吕妈的孩子。” 巴兰脸上的肌肉微微扭曲。 她眯起眼,仔细打量着陈立新,眼底流露出危险的气息。 “可真会挑人啊,陈队长。” 她咧嘴一笑,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齿间闪着寒光。 “现在世道复杂,希望他们不会被当做口粮吃掉。” 还没等陈立新反击,她潇洒一挥手,转身离开,“行吧,爱留就留,” 陈立新也从沙发上站起身,双手背后,在原地一动不动。 擦肩而过的瞬间,她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巴兰的声音—— “哦对了!” 她转过身,看见巴兰脸上的假笑。 “节哀顺变,陈队长!” 陈立新绷紧了身子,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她站在原地,目送巴兰的身影消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第157章 三河生变,军中生乱 暮色渐合,普照大地,为白色的幕墙和如画的建筑群镀上一层沉静的暖金。 陈立新将机车停在停车场,手持一束白菊,匆匆往河西公园后门走去。 葬礼正在举行。 金色的光辉浸染墓园,将天地融为一体,主持人在新碑前念着悼词,众人都默默听着,晚风拂过飘动的衣摆,吹起草叶的沙沙声。 陈立新垂首站在人群间,心中充满了敬仰与怀念,也有一丝彷徨的忐忑。 三河区与以往相比,已经大不相同,她推动的新政,是否真的符合吕妈生前的期望? 很快,到了献花的环节。 她走到吕妈的碑前,郑重地献上花束,退至边上。 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她的心情逐渐平复,转而异样的感觉袭上心头。 陈红,好像不在? 陈立新打起精神,目光仔仔细细地在人群间搜索,渐渐确定了心中的疑惑,陈红真的没有来。 陈红,是吕妈的养女,也是当初将她救出北海秘密实验室,带到三河区的人。 按理说,吕妈去世这么重大的事情,陈红不可能不来。 难道说,是因为悲伤过度,导致无法外出吊唁吗? 陈立新微微蹙眉,将疑惑暂时压入心底。 …… 夕阳洒在整齐的禾苗上,泛着粼粼金光,一望无际的生态农田上,几名穿着工装的大妈正围着一台最新型的全自动多功能播种无人机,兴致勃勃地讨论着。 而站在旁边,默默听着大妈们讨论的那个身影,竟是顾遥。 陈立新停下机车,走了过去。 顾遥抬头,看到向自己走来的人,顿时瞪大了眼睛,赶紧将她拉到了阴凉的大棚里面。 第215章 “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去参加葬礼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路过,你这是?” “这个,呃……” 顾遥尴尬地移过眼神。 陈立新微笑着看着她。 “唉,好吧,反正来都来了,总得找点事做。” 顾遥释然地叹口气,语气轻快起来,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恼。 “这段时间,我妈总待在屋里,不出门也不工作,吵着要回联合城邦,社区警察对她的意见挺大的,我得先以身作则,才能说服她入乡随俗嘛。” 她指了指前面几位热情的大妈,“多亏各位老师教我。” 陈立新看着她专注的侧颜,忽然开口:“就业这一块,有没有考虑过到更广阔的地方?” 顾遥警惕地看向陈立新。 “来前线帮我吧,”陈立新语气诚恳,“你放心,不是直接参与军事行动,待在后方做我的参谋就好,你过去在agpc担任主席时积累的经验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顾遥明显怔住了。 就在这时,一位大妈突然走过来,笑着招呼二人去旁边的休息棚里吃冰镇好的西瓜。 陈立新连连点头答应,转头看向顾遥。 “我……”顾遥迟疑着,目光扫过生机勃勃的农田,“我得考虑一下。” 陈立新点头,不再多言。 她心中明白,这个邀请对于顾遥来说,意味着又要离开才熟悉不久的、受保护的乌托邦。 这是个艰难的抉择,顾遥需要时间,而她会耐心等她的答案。 …… 夜幕彻底降临,居民区中心的喷泉广场人来人往,跳舞的、唱歌的、散步的……夜生活丰富多彩。 陈立新和奕川也在其中。 二人沿着河边散步,奕川看向前面一群嬉戏的孩子们,金丝眼镜下透出温和的眼神。 边走边聊了一会儿,陈立新埋头踢着石子,状似随意地开口:“话说,今天在吕妈的葬礼上,好像没看到陈红。” 蓦地,身旁人沉默了片刻。 广场欢乐的背景音忽然变得有些刺耳,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陈立新静静地注视着奕川。 “她走了。” 奕川摘下眼镜,苦笑道:“带着她名下所有的资产,和一个外来的男人离开了。” 陈立新心中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两周前,就在新的社区分配方案落实后不久。” 奕川看向变幻的喷泉,“那个男人在战斗时丢了一条腿,又不愿意待在三河区,陈红为了照顾他,瞒着吕妈在夜里悄悄离开了。” 喷泉流动的光影在陈立新苍白的脸上晃动,她愣愣地望着被染成水蓝色的地面,喉中哽塞,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奕川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动作略显沉重。 今夜微凉。 回到分配的住所,晚饭过后,陈立新忍不住将陈红的事说出,语气中充满了愧疚。 如果她们没有建议吕妈进行改革,没有放开男人们进入这里避难,是不是陈红就不会离开? 如果吕妈的离世是因为这件事,她会自责自己一辈子。 然而,出乎她的预料,母亲静静地听完后,竟轻声笑了出来。 “你觉得她做错了吗?”母亲轻轻放下筷子,“就因为她没有活成你期望中的样子?” 陈立新霎时愣住:“可她抛弃了责任和这里的一切——” “这里的一切,不也是你希望她安心接受的吗?”母亲温和地打断,“婚姻只是一种选择,你凭什么认定你认定的路就一定比她自己选择更高明?” 陈立新一时语塞,一股混合着不甘和愤怒的情绪涌上心头:“我以为您会理解!” “尊重别人的选择吧,”母亲语气依然平静,“同样的,我也尊重我的女儿对自己人生的主宰权。” “小新,你是在为陈红可能遇见的风险担忧,还是在为你的预想出现了差错而发脾气?” 似乎是看女儿生气了,母亲又连忙安慰道:“好了,都是外人的事,你还没跟你爸打过招呼……” 不等她说完,陈立新猛地起身,冲回自己的房间,用力地关上房门。 卧室安装的智能系统因感应到主人的情绪而调暗了灯光,外面隐约传来训斥的声音,好像是隔壁人家的狗又打翻了什么。 陈立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身体和心情一齐沉沉地陷入被子里,被包裹得难以呼吸。 母亲的话语在脑海里尖锐地回响,刺痛了她的心,也刺痛了她对这片社区未来的期望。 她在黑暗中睁着眼。 一夜未眠。 …… 清晨,陈立新与母亲告别,得知父亲在房间里生了自己一夜的闷气,不肯见自己,只好先行离开。 临走前,母亲扶着门框,语重心长地对陈立新劝道:“小新,你也该关心一下自己的私事了,你爸跟我都商量过……” 她逃也似地跑了。 时间紧迫,舟车劳顿。 倒转了几趟专车,坐了两趟直升机,陈立新带着人手赶回营地时,已经是第三天深夜了。 灯火通明、帐篷井然……看见眼前井井有条的这一幕,她一路上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几分。 还好,巴兰没有袭击这里,这小孩大概就是爱嚷些中二的狠话。 只要她还站在这里,三河区就绝没有退出前线的理由。 她大步走入帐篷,拍了拍手,引起男人们的注意。 “这几天辛苦你们了,仓库里还有几箱好酒,今晚……” 话未说完,她却渐渐感到气氛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围在火堆旁的男人们并未如往常般欢呼应和,他们沉默着,相互交换眼神,好像在商量什么似的。 最后,一个脸上带着刀疤,体型矮胖的壮汉站了起来。 他搓着手,黝黑的脸上挤出一个近乎局促的笑:“陈姐,酒什么的先不急,兄弟们……有别的事想跟你商量。” 陈立新不动声色,心底的暖意微微冷却:“请说。” “我们想要点实在的!” 另一个略显文弱的男人突然站起身来,声音不大却很激动,“仗打了一轮又一轮,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见到太阳!我们……我们想要个家。” “家?”陈立新一时没反应过来,“营地已经收留了你们,这里就是大家的家。” “不是这种家!” 壮汉猛地打断,声音粗粝,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焦躁。 “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家!” “我们是男人,不是填线的机器,人活在世上,这辈子总得有个牵挂!” 他话音一落,周围几个男人都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向陈立新。 文弱男接过话头,委婉道:“其实,营地里也不是没有女人。” “但是,她们跟反抗军接触太多,我们敬重她们,不敢有半点冒犯,可我们也是人。” “每到夜里,大家都忍不住想,要是哪天死在野外,连个根都没留下,泉下也难向祖宗交代。”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再这样下去,兄弟们怕是提不起劲了。” 男人们纷纷聚上来。 “不是我们不知足,但这日子它没个尽头,也没个念想啊!” “凭什么我们就该一辈子打光棍?卖命可以,总得图点什么吧?不然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对啊,陈姐,你是女人你不懂……” 听着男人们你一句,我一句,陈立新愣在原地,瞳孔震颤。 这些平日里看起来好端端的人,此刻竟如此陌生,简直如蜕了人皮的恶鬼一般。 她下意识后退半步,指尖悄然摸向腰侧的枪柄。 见状,一个浑身酒气的大块头突然上前一步,堵住她的去路。 他脸庞涨得通红,呼吸粗重,竟直愣愣地开口:“陈姐,这几天的夜都是我守的,我立功了!我不要别的奖赏,你就给我找个女人吧!” 他话音刚落,帐篷里的空气瞬间凝固,火星噼啪的爆响显得格外刺耳。 良久,陈立新冷冷开口:“军队没有这种义务。” “怎么会!陈姐……” 大块头欲要正争,人影一闪,一个瘦高的身影猛地插进来。 是程宇。 陈立新认出来了,这是几天前在夜里跟她求婚的那个男人。 他挡在陈立新身前,面庞因愤怒而紧绷,目光如刀般扫过愕然的众人:“都**给我滚!谁再敢提这种混账事,别怪我不认兄弟!” 小程这人平常话不多,人缘也一般,常常独来独往,男人们一时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镇住,一时间竟无人反驳。 大块头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扭头带着一脸不甘的壮汉和其他人陆续离开了帐篷。 四周渐渐变得安静下来,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劈啪声。 第216章 陈立新松开抵在枪边的手,掌心已经沁出了一片湿冷的汗。 就在这时,她身后突然传来愧疚的声音——“陈姐,对不住。” 她转过身,只见小程垂首盯着地面,肩膀微微塌陷,方才挺身而出的气势早已消失无踪。 “他们就是憋太久了,脑子变得糊涂,尽说些胡话,你别往心里去。” 空气静默了几秒,陈立新缓缓开口:“不怪你,你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小程抬起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一看到她冷漠的神情,终究还是点点头,默默退了出去。 帐内彻底安静下来。 地面跳动的火光将女孩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在帐篷上,仿佛一个被困住的灵魂。 夜风穿过营地的缝隙,发出阵阵呜咽般的低鸣。 …… 前线传来讯息,与巴兰的第二次会面布置在一周后。 这些天里,陈立新隐隐感受到有什么不对劲。 每当她外出经过男人们时,身后总会爆发出一阵推搡打闹的哄笑,等她转过身去,那些声音又忽然低了下去。 就连一些战士,也都开始在自己身后窃窃私语。 起初面对这些异常,她并未立刻察觉到异样。 直到与巴兰正式会面的那天。 接客室内光线充足,陈立新逐条陈述合作方案,沙发上的人神色如常,甚至看起来有些认真。 然而,就在她摊开图纸时,对方眼底忽然掠过一丝笑意。 陈立新立刻停下话头,礼貌道:“关于这条,您有什么建议吗?” “嘿嘿……” 巴兰突然俯身靠近,姿态亲昵,她被压得肩膀一沉,不自觉地微微皱眉,耳边响起的声音却字字清晰—— “恭喜你呀,陈队长,爱情的滋味,好——甜——蜜!” 第158章 远山黛,远山红 夜色如墨,将白日的喧嚣抹净,风中吹拂过初秋的寒意。 陈立新独自站在屋内,双手背在身后,身体微微颤抖。 巴兰离开后,对方那带着笑意的声音如同淬毒的针,仍在她耳膜深处反复穿刺。 她面上平静无波,方才与巴兰道别时,甚至面上还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但此时胸腔里似有岩浆翻涌,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连带着这些天里积压的愤怒也一并点燃,已经让她难以冷静下来。 她猛地转身,一把抓起桌上的枪,直奔营地。 …… 晚饭过后,男人们如往日一样围坐在篝火旁,高谈阔论,把酒言欢,毫无拘束的笑声和说话声乘着风远远地传开去。 然而,喧闹在她出现的刹那戛然而止。 火光跳跃,映照着一张张因醉酒或因心虚而泛红的脸,男人们垂着头站成一排,仿佛一挂霜打了的茄子。 “你,你,还有你……” 陈立新站在队列面前,指尖精准地点过几个前几天闹得最凶的男人,“出来。” 被点到的男人们磨蹭着出列,跟在她身后,走到一片空旷的沙地上。 夜风呜咽,篝火劈啪作响。 陈立新站定,转身,目光缓缓扫过众人。 “谣言,谁传出去的?”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极强的压迫感,仿佛下一秒就要爆发。 一片死寂。 无人应答,男人们或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或眼神飘忽地望向别处,或无辜地冲她眨眼睛,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 后面没被点到的男人们纷纷放松下来,开始窃笑。 “有胆子做,没胆子认?” 陈立新向前踏了一步,逼近为首的大块头,“在背后编排长官,动摇军心,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功劳?” 听到这话,大块头眼神闪躲了一下,嘴唇嗫嚅着,却没发出声音。 站在一旁的文弱男忍不住插嘴:“陈姐,我们就是开个玩笑……” “玩笑?”陈立新登时暴怒,猛地拔高声音,“这种事好笑吗?” 文弱男不吭声了。 她围着男人们,一边走,一边盯着一双双躲闪的眼睛冷笑:“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消遣自己人,就是你们打仗的能耐?” “还是说,力气只会用在对付自己人身上?到了战场上,一想起还没个影儿的老婆,才能逞逞威风?” …… 她的话像密集的鞭子,一连串的质问抽打在男人们脸上,男人们的脸色逐渐苍白,调笑声也逐渐弱下去。 后方安静下来的人群中,程宇坐在地上,默默攥紧了拳头。 听着听着,他忍不住起身。 “陈姐,大家只是一时糊涂,为了我着想才说这些话,您别气坏了身子——” “我准你说话了吗?” 陈立新突然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冷冷开口。 “出列,负重二十公里。” 程宇顿时愣住,蹲在他旁边的几个男人窃笑起来。 他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喇出血的味道。 无视旁人,陈立新将剩余的怒火与鄙夷狠狠砸向面前这几个男人:“再有下次,军法处置!” 她甩下这句话,转身离开,留下一群男人在夜风中面面相觑,寂静无声。 …… 深夜,指挥帐内还亮着灯。 处理完桌上的文件,陈立新揉着发胀的额角,扶着桌角从座位上缓缓起身。 连日来的疲惫,接连不断的噩兆,和今晚的怒火,都让她心烦意乱。 就在她准备出门洗漱时,眼光瞥过门口,门缝下露出的一角蓦地引起她的注意。 她走过去,捡起纸片。 一封没有署名的信,被一块石头压着,内容约两三张纸厚,角落装有异物,好像是一枚戒指。 望着突如其来的信件,陈立新内心逐渐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她犹豫着打开。 信纸粗糙,是常见的作业纸,好像是匆匆从某个旧本子上撕下来的,上面的字迹干净工整,空白的地方沾了些墨迹。 “立新,请原谅我的懦弱和不合时宜的情感。” “那日脱口而出的妄念,至今仍灼烧着我的心脏,但这确实是我最真实的渴望。自一个月前你出现在我们面前,将我们拯救的那一刻起,你就是我眼中的天使,是我愿意守护一生的,放不下的人。” “那日的冒犯,非我所愿,谣言虽非我传,却因我而起。立新,我不是他们那样的人,不会随意地将自己的终身大事当做游戏,更不会用功劳当做筹码去威胁一个弱女子。我真诚地爱慕着你,立新。” “但事到如今,我已经没脸再去见你,也没法再面对其他的兄弟们。思来想去,如果我继续留在这里,或许只会让您困扰,让营地不安宁。” “但我想说,如果有一天,若我们再度重逢,能不能换我来保护你?不是作为下属,而是作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我走了,立新,你千万保重。” 结尾落款:“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没有署名,但随着阅读,一个身影逐渐浮上她的脑海——那个跟她求过婚的人的男人,程宇。 刹那,一股前所未有的、近乎狂暴的怒火瞬间冲垮了陈立新仅存的理智。 凌晨两点,整个营地被尖锐的哨声和脚步声撕裂,睡眼惺忪的男人们连滚爬地从帐篷里跑出来,尚未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状况。 看到营地里人来人往,战士们都在往外面跑,他们顿时慌了三分,拦住一个战士打听消息。 得知“有个男的跑了,队长命令把他抓回来”的消息,所有男人立刻变得兴奋起来。 “抓回来?陈姐亲自下令?”大块头迫不及待地问道。 战士点点头。 “嘿!这两人处得,肯定是刚才骂太狠,现在后悔了!” “哎,爱情啊,青春啊!” “快快快!别让那小子真跑了!” 男人们高声交谈着,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脸上洋溢着兴奋和激动,仿佛参与了一场刺激的追捕游戏。 他们迅速拿起武器,三五成群地冲入漆黑的荒野。 实际上,程宇并未走远。 或者说,他本就心意彷徨。 很快,正在荒野外徘徊的他就被一群热情的弟兄们推搡着押回了营地中心的沙地上。 火光将他苍白而带着一丝茫然的脸照得清晰,他的双手被粗糙的绳索反绑在身后,跪在地上,显得狼狈又脆弱。 围观的人群里,男人们抢在最前排,挤眉弄眼,窃窃私语,啧啧叹奇,等着看这场“情感大戏”将如何收场。 相比起来,其余战士们的面色就沉重许多,几乎没有说话的。 陈立新一步步走到林枫面前。 程宇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 那目光复杂,有羞愧,有悲伤,还有一丝极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期待。 他仓皇地移开了视线。 第217章 就在几乎所有围观者都以为即将目睹一场风暴般的训斥,或某种戏剧性的转折时,陈立新毫无预兆地拔出了腰间的配枪,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炸响,所有窃语和猜想骤然陷入一片死寂。 一瞬间,男人们瞳孔骤缩,所有挤眉弄眼的笑容,和看好戏的兴奋,全都冻结在了脸上。 程宇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上半身胸口的布料被染红了一大片,手指微微抽搐了几下,渐渐的就不动了。 空气中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陈立新缓缓放下枪。 她抬起视线,冰冷的目光扫过男人们一张张惨白的、惊惧的脸。 “看清楚,这就是逃兵的下场。” 下一秒,她利落地收枪入套,双手背后,站得笔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全场。 “立正!” 条件反射般,所有战士猛地挺直身体,脚跟磕碰在一起,发出有力的声响。 男人们先是慌乱了一瞬,很快便反应过来,哆哆嗦嗦地学着照做。 再无人敢低头,无人敢回避。 陈立新微微点头。 “重新自我介绍一次。” 夜色深沉,她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风中,“我是三河区驻a3区最高军事指挥官,陈立新。” “从今日起,军令追加两条。” “一,凡擅自离开营地者,一经发现,无需审判,就地枪决。” “二,严禁在部队内部建立、发展恋爱关系,或是进行任何形式的亲密行为,一经发现,就地枪决。” 她的目光环视一圈众人。 “听明白了吗?” 短暂的死寂后,前所未有坚定的声音一齐从男人们喉咙中吼出来:“是!长官!” 声音整齐划一,再无半分懈怠,只剩下彻底的忠诚与服从。 一阵冰冷的风拂过地上的尸体,温热的血液将土地染成深色,如同一片结痂的伤疤。 陈立新伫立在原地,凝视着面前一个个神情坚毅的士兵。 巴别塔的壁垒依旧难以攻克,反抗军逐渐将斗争的战场转移到联盟内部,对待三河区的态度日渐嚣张。 事到如今,三河区的崛起已经刻不容缓,对内对外都必须采取比以往更强硬的手段。 她必须更铁血,更决绝。 这条通往胜利的道路,决容不得半分软弱。 无论是别人,还是她自己。 第159章 第七感 a2区,东南战区前线。 硝烟与铁锈的气味沉甸甸地压在战壕里每一个人的肺上,博逸靠在壕壁上,眼神如鹰隼般锐利,时刻紧盯着对面的阵地。 战争将这片土地变成了一架巨大的绞肉机,巴别塔久攻不下,反抗军日渐由攻转守,在亲眼见到天空中那座钢铁之城前,没人能想到agpc居然还藏着这一手。 “一天天的,难搞啊。”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是寸头。 她半趴在战壕里,面前架着一挺重型机枪,脸上沾着泥污,一双眼睛布满血丝,却炯炯有神。 博逸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哎,不行了,我的老腰……” 寸头突然放下机枪,一脸痛苦。 “照这样弄下去,我没死在岛上,也得死在这儿。” 博逸听着,笑道:“后悔了?” 她指的,是上次陈立新登岛后,寸头仍旧选择留在反抗军中这件事。 “事到如今,还后悔个啥啊,”寸头揉着腰,摇头如拨浪鼓,“没地儿后悔去,我人都在这儿了,想跑也跑不了。” “你真觉得她还活着?” 博逸的声音蓦地低下去。 “执行官统属于agpc执行处管理,里面水深,人多眼杂,她又是女人,就算活下来了,恐怕也不好脱身。” 寸头沉默片刻。 她重新恢复姿势,双手扶住步枪冰冷的枪身,眼神飘向前方的废墟。 “她只是个菜鸟,又没有转正,”她慢吞吞道,“人家不要她,她肯定能跑出来的。” 博逸不语,心中叹息。 乱世中的爱情,大多以悲剧收场,尤其是另一方下落不明的情况,这种希望,残酷得能熬干人的心血。 但她没劝。 寸头正聚精会神盯着瞄准镜,突然感到左肩一沉,随后身旁传来起身的动静。 “加油吧。” “嗯。”她简短道。 手中的枪,握得更紧。 …… 下午两点三十分,巴别塔进入每四个小时一次的校检期,二十四架炮塔关闭。 后方发来电报,得到命令的士兵们迅速重新集结成小队,有序回营。 今天下午,暂时休战。 一场联盟会议即将在晚上召开。 会议是针对目前久久打不下巴别塔的情况而成立的,目的是为了扩大同盟,在此之前,四海八方几乎所有势力都收到了邀请,基本上反抗军里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要参加。 包括博逸在内。 会议厅里人满为患,水泄不通,空气浑浊不堪,混杂着汗味、旧皮革和一种近乎凝滞的焦虑,烟雾缭绕,天花板上的空气净化系统低声嗡鸣,却依旧驱散不了一张张嘴巴里喷出来的火药味。 博逸坐在沙发角落,一言不发,双手抱在胸前,脊背挺得笔直。 会议已经进行了三个多小时,这些从世界各地赶来的小首领们嗓门一个比一个洪亮,观点却南辕北辙。 辩论的阵地已经从主攻派和保守派之间转移到了保守派内部,一个据说曾与无人区特遣部队火拼过的独眼老头激动地捶着桌子,“建墙,必须建墙!把那帮天上的杂种和我们隔开,饿死他们,各过各的!” 一片认同的啧啧声里,他对面一个膀大腰圆的女人朝地上啐一口,破口大骂:“老东西做事保守得跟没二两的骨灰盒似的,我们拿什么建墙?怎么建墙?那是巴别塔!瞄人准心的东西,这边墙没砌一半,那边早就给你狙成灰了!” 一阵欢呼,支持双方观点的人们唾沫横飞地对骂起来。 更有人,完全游离于状况之外。 角落里,一个浑身挂满炸弹包的老奶奶盘腿坐在小团体的包围圈里,闭着眼睛,神神叨叨。 “主啊,我听到她的呼唤……” “她就在天上,那群小杂种把她关在笼子里,掏心掏肺,日复一日从她身上榨取巴别塔的能量,主啊……” 听者捶胸顿足,涕泪交加。 也有人嗤笑:“【零】刚刚拆了黑环,哪能和agpc合作?还把圣种白白送给巴别塔?” 老奶奶瞪起眼来,“那是人类破坏大自然,发动战争的报应!【零】听到这颗星球的呼救,所以才从宇宙降临……” “得了吧,讲点科学!【零】明明是杨威那帮人暗地里制造来打击周明的武器,只不过逼得狗急跳墙,不小心把自个儿玩完了而已!” 一众人又吵起来。 博逸坐离她们近,一开始也好奇地听着,后面就渐渐乏了。 这些口口相传的阴谋论……她其实之前就听过,不新鲜。 她瞥向大厅中央,首领坐在主座上,一言不发,看起来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身后两个保镖警惕地张望着四周。 趁着人多眼杂,她悄悄起身,从偏门无声无息地溜了出去。 …… 天气逐渐变得凉爽,空气里带着秋季特有的萧瑟,一阵海风拂过,吹乱岸上人的发梢。 四下无人,博逸靠在锈迹斑斑的护栏上,终于摘下了脸上的防毒面罩。 冰冷的金属离开皮肤的刹那,心底顿时涌起一阵解脱感。 她深吸一口气,将冰凉的空气吸入肺腑,试图冲散胸腔里那股会议室带来的、令人作呕的黏腻感。 紧接着,她抽出一支烟,低头挡住风点燃,橘色的火苗点亮昏暗的世界,如同一副被火星烫穿的油画。 第一口辛辣的烟雾刚吸入肺里,还没来得及吐出,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狡黠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起。 “嘻嘻……原来你长这个样子啊。” 博逸的脊背瞬间僵直。 她没有回头,只是夹着烟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身后的脚步声逐渐逼近,巴兰在几步开外站定,歪着头看她,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发现了秘密的得意。 那可真是一张令人过目难忘的,可怕的脸。 她之前曾因为好奇跟别人打听过,据说在加入反抗军之前,博逸曾经在地下拳击场干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拳击场发生了一场爆炸,老板命丧当场,博逸也被炸成了重伤,半张脸面目全非,好在及时被路过的好心人送到了医院里,才侥幸活了过来。 也正是从那时起,那副防毒面罩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几乎没人见过下面的样子。 哼哼,现在她可是超越了那个“几乎没人”,成为了“只有一人”! 第218章 博逸重新戴上面罩,转身与巴兰对视。 “小姐,你怎么来了?” 她记得在溜出来之前,主攻派的声音已经被保守派压得低了下去,这种时候,巴兰应该在屋子里气得团团转,大呼小叫地要求跟保守派再辩一场才对。 巴兰无所谓地耸耸肩,几步走到栏杆边,学着她的样子靠上去,望向翻涌的大海。 “里面太闷了,一群不三不四的人吵得我头疼,出来透透气。” 她突然顿了顿,“听说上上个世纪的时候,大海是私有的,被各种国家划分得零零碎碎的,里面什么都有,能挖矿,还有能在岩浆里爬的蜗牛。” 博逸低笑一声,“怎么可能。” “是真的!这都是我哥告诉我的,他去过大西洋呢!”巴兰立刻反驳。 突然,她顿了顿。 “可惜,他已经被我吃掉了。” 一阵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礁石,声音远远地传开去。 但很快,巴兰旺盛的表达欲再度打破了寂静。 她似乎并不需要博逸的回应,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里充满了热切的憧憬。 “……博逸,” 她看着起伏不定的海平面,仿佛能看穿到宇宙的尽头,“你说,圣种的族人会是什么样子?” 博逸没吭声,等着她自己说。 果然,巴兰紧接着道:“她们肯定比巴别塔里那些所谓的高等人类高级多了,她们是虫族,身体素质那么强,不怕高温,也不怕辐射,还能跨越宇宙,简直就是最强物种嘛!” “说不定,她们早就没有了对手,每天都在宇宙里遨游,寻找着下一个征服的星球……” “如果我们能联系上她们,如果能得到她们的帮助,打败agpc……哪怕,哪怕只是见到她们!” 身旁的声音突然提高,博逸抖了下烟灰,转过头来看向巴兰。 后者的脸红扑扑的,像是被自己的想象所点燃,陷入难以自制的兴奋中,耳根也因为激动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知道宇宙里还有那样的存在,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就都值了!就像……就像认祖归宗一样,我们可是新虫族啊!!” 听见这句话,博逸脑子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这……” 她下意识地张开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感到衣领一紧,巴兰的脸骤然在眼前放大。 巴兰右手扯着博逸的衣领,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撑开自己的左眼眼皮,兴奋道:“你猜,我身上哪一部分变异了?” 博逸摇摇头。 “是眼睛哦!”她笑了笑,“每一个接受过洗礼的人,我能看见她们心里的想法。” “这个秘密,只有你知道。” 看着巴兰那只星彩流转的左眼,诡谲而陌生,博逸心中一阵毛骨悚然,后背不觉冒出一阵冷汗。 她谨慎道:“我明白了。” 闻言,巴兰转过身,目光灼灼地望向大海。 “所以,我们一定要把agpc打倒,再把圣种救出来!【零】和巴别塔再厉害又怎么样?我们一定能做到!” 少女眼中的信念纯粹而炽热,像不熄的火种,在寒风中执着地燃烧。 博逸静静地看着,面具掩盖了她所有复杂的表情。 她缓缓点头,“是。” 第160章 她说,要有光 地底下,黑暗终归沉寂。 洞穴里氤氲着潮湿的腥气,杂色的苔菌肆意蔓延,爬过绿色的菌落,丝丝缕缕朝着洞穴深处侵去,几点幽幽的荧光中,依稀可见一尊小山般的黑影伏趴在地上,周围聚着一群安静的幼虫。 低迷的气氛在洞穴里蔓延,一双双黑豆小眼满是担忧,紧紧地注视着她们的阿努萨,其中几个还试着用头将她的手顶起来,就仿佛她还有力气可以爱抚她们一样。 嗒——、嗒—— 四通八达的隧道外,脚步声缓缓响起,声音在洞壁之间反复撞击,如水波般阵阵回荡。 幼虫们警惕起来。 几分钟后,不速之客长长的影子照入洞穴,笼罩地上惊恐的虫群。 “……终于找到你了,玛赫。” 安提静静地伫立在入口处。 玛赫佝偻的身影蜷缩在温室中央,曾经能创造亿万虫群的她如今枯槁如败草,肥美的身躯萎缩,眼神黯淡无光,脚边匍匐着不到百只幼虫。 大厦将倾,无可挽回。 听见安提的声音,玛赫微微动了下眼珠,干枯的嘴唇张了张,似乎是想说些什么,蓦地一刺激,剧烈地咳嗽起来。 见状,幼虫们急得团团转,纷纷发出悲泣般的嗡嗡声。 安提上前,将在旁边乱转的幼虫一只只拨开,随后在玛赫身畔跪坐下来,将她的头颅捧在膝上,动作轻柔而小心。 望着那双雪白的瞳孔,如今散发出死鱼眼一般的腐败气息,安提心中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忍不住俯身去亲吻那双眼睛。 母亲何时枯槁? 当是女儿出走之时。 沙海结束的那天,阿努们千里迢迢奔赴而来,齐心协力将恩基与伊南娜下葬。 仪式接近尾声时,伊塔找到她,做最后的道别。 “纳姆的祝福如期降临,她们都得到了应得的命运。” 夕阳下,伊塔身上的铠甲折射出刺目的炫光,她转向安提,嘴角牵起一个近乎透明的微笑。 “我也找到了我应该走的路。” “如今,南纳与穆巴塔已经独当一面,普斯朵拉也成长了很多,即使今后我不在了,相信埃勒伽什也会继续强大下去。” “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新的虫群,这片星球上唯一的主宰,在你的带领下,阿努们必将走向更辉煌的未来。” 彼时,安提静静听着,一言不发。 突然,她肘镰倏地一扬,寒光如闪电般劈落,伊塔身后披散的银发齐刷刷地断裂开来! 一阵风拂过,万千银丝如雪般飘落,簌簌坠入沙中,在赤金的沙地上铺出半亩薄薄的雪。 从此刻起,两个身影一黑一白,重叠如一。 “以安提之名,我的孩子,我要把给你的收回,而你也不得俯拾。” “我曾以伊塔的名字把你呼唤,埃勒伽什的歌谣将你我的故事传唱至今,字字句句落于蚌中,颗颗是明亮的珍珠。” 安提的声音突然变得哽咽。 “如今,我收回你的名字,正式将你驱逐。” “你既复得自由,便不要回来。” 天地流金,如云雾般翻涌的暮色下,她们紧紧相拥。 故事的第三折,就此终结。 …… 蓝星,联合城邦。 天空是凝固血块般的暗红色,炮火如暴雨般落下,远处的建筑物一座接一座轰然倒塌,硝烟弥漫,空气中充斥着金属烧灼的恶臭,令人窒息。 这里是a2区前线战地,反抗军的防线正在承受着无人机军团潮水般的冲击。 炮火中,寸头及时就地一滚,躲到掩体后方,险险躲过一道激光束,灼热的气流擦过她的靴头,烙下一点焦糊。 她所在的小队刚刚被对方的军力打散了,现在,她的任务是离开这个区域的火力点,及时与队长取得联系。 她喘着气,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脏兮兮的轻型作战服,一时间竟记不起来自己还有多少武器可以用。 二十发……二十三发子弹? 可恶,为什么枪不能自己计数?三河区那帮家伙就不能弄个高级一点的显示屏在上面吗?! 她泄愤似的,突然扇了自己几巴掌,试图让昏沉的头脑清醒一点。 就在这时,一只单兵作战单位悄悄出现在掩体后,动作灵性得不似普通的机械体,举起手中的匕首,高高劈向她脑后! 感到身后掠过一阵风,寸头瞳孔一缩,身体比反应更快—— “铿!”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手臂发麻,她努力保持着格挡的姿势,作战服下的肌肉瞬间绷紧。 眼前这个单兵作战单位的格斗风格谨慎而灵活,对对手的预判极其准确,每一次攻击都直冲她的致命点而来,逼得她全力应对。 爆炸的火光撕裂浓烟,将断壁残垣和远处的机甲残骸照得忽明忽灭,金属碰撞声、能量嗡鸣声和爆炸的闷响混杂在一起。 十多分钟过去,寸头咬紧牙关,全身大汗淋漓。 找准机会,她抓住对方一个全力劈砍后的僵直,俯身突进,左手抓住对方持刀的手腕关节,持刀的右手自下而上一刺,精准撬中了头盔的卡扣! “咔嚓!” 一声清晰的断裂声。 那严丝合缝的面罩顷刻崩开,旋转着飞了出去,砸在几步外的焦土上。 然而,出乎寸头的预料,面罩下并非火花迸闪的主处理器和视觉传感器。 一张熟悉的脸,暴露在弥漫着尘灰的空气中,下颌被匕首划开的伤口渗出血来,滴落满是灰尘的地面。 第219章 时间在那一刻被骤然拉长,所有喧嚣瞬间褪去。 寸头呼吸一窒,握着匕首的手指根根僵硬,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倒流,冲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那张沾满了汗水、尘埃和些许血迹的脸庞,那双正因惊骇而剧烈收缩的瞳孔……是她刻在骨子里,寻找了整整一百零五个日夜的人! “小……然?” 她的声音干涩,微微颤抖。 “你怎么在这里?” 楚然的脸色在暗红的天光下惨白如纸,那双曾经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慌和绝望。 看着寸头惊喜若狂的模样,她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 “我终于找到你了!” 寸头激动地扑过来,抓住她的手腕,忍不住热泪盈眶。 “快跟我走,我们离开这里!” 然而楚然用力挣扎了几下,一把将她推开。 看着踉跄后退的寸头,她突然捂住脸,几乎是在尖叫,声音仿佛被撕裂一般痛苦。 “不要……别看我!你们这帮畜生,滚开!离我远点!” “小然!” 就在这时,两架重工泰坦迈着沉重的步伐冲破烟幕,踏进废墟,红色的光点精准地将二人的位置锁定。 它们像两只熊一样挤入废墟,越过寸头,丝毫没有停顿,金属巨钳粗暴地攥住楚然的手臂,直接将她从铠甲里拉了出来! 巨大的力量让她痛呼出声,整个人被轻而易举地举起至半空,宛若一只无助的幼猫。 “可恶,你们放开她!”寸头站在地上怒吼一声,理智瞬间被怒火烧穿。 不顾自身安危,她助跑几步,猛扑上前,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了楚然的腰腿。 “小然!坚持住!” 她嘶吼着,借着楚然的身体爬到机器人的手臂上,用匕首拼命捅刺连接巨钳的金属关节。 一下,两下…… 金属碰撞,火花四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关节却没有丝毫被翘松开的迹象。 就在这时,她突然看到楚然悬在半空中,仰起头看她。 眼泪混着尘埃从脸上滚落,那张嘴唇无声地翕动着,重复那两个字:“快走……” 重工泰坦绝非人类的力量所能抗衡,巨钳持续施加拉力,将楚然一寸寸举止高空,最后,泰坦的颅顶张开,露出黑洞洞的回收仓。 机器臂一寸寸举高,寸头开始向下滑落,不得不抓住机壁的凸处,却仍腾出一只右手,用力地砸着关节。 手臂的肌肉早已经因为用力过猛而痉挛,抓住机械臂和匕首的手指渐渐变得无力,一种比死亡更冰冷的绝望渐渐将她吞没。 她明明已经找到了她,哪怕是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却要眼睁睁看着她再次被夺走,被拖回未知的深渊。 刹那,弦断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她的手一松,身体轻飘飘地坠向地面。 常人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但生命的价值本不能称量,更无法比对,也没有统一的标准进行比对,比对的对象也待商量…… 总之,死了还要争个高低,生而为人,这未免太不人道。 总之,死者反对。 常人也道,死者为大。 永恒的死亡中,所有理想也好,感情也好,总有一天,统统都会随着那些活着的人的逝去,渐渐消散在时间的长河中。 但命运,总在未竟之际降临。 刹那,一道雷光骤然撕裂了暗红的天幕,仿佛宇宙睁开了一只冰冷的眼睛。 与此同时,一颗巨大的陨石裹挟着灼热的气浪,轰然砸落在废墟中! 震耳欲聋的轰鸣响起,建筑物纷纷倒塌,一根断梁迎面砸向毫无防备的重工泰坦,机械臂的关节顷刻断裂,整栋建筑物剧烈地震颤起来!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殉情的决绝,寸头躺在地上,张开怀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抱住向自己落来的楚然,向侧旁的断梁下滚去。 陨石的冲击溅起的灰尘扑簌簌地落在背上,寸头躺在外侧,身体护住楚然,蜷缩在阴影下,像是石化般一动不动。 撞击的余波渐渐平息。 等了约五分钟后,寸头带着楚然,一瘸一拐地从废墟中爬出。 她们四周的危墙已然坍塌,砖石下面埋葬着那些重工泰坦的残躯,缝隙间隐约可见无数粗壮的藤蔓如巨蟒般缠绕其间,深深陷进关节缝隙,原本光滑的表面崩裂密密麻麻的裂痕,黑色的机油自其中渗出,在地面汇聚成泊。 浮尘沉降在地面上,照亮尘埃飞舞的轨迹,投下斑驳的光影。 霎时,寸头怔在原地,甚至忘记擦去嘴角的血迹。 砖瓦与残骸堆积成山,一个逆光的身影在山巅伫立,静静地俯视着这片废墟,与她对视。 她身似人形,身形高挑,线条凌厉,却不似寻常的人类。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头银色的短发,如同流淌的月辉,在渐亮的晨光中散发着微光。 宛若神明。 第161章 知更鸟的鸣啼 反抗军a2区基地,会议室。 “你怎么能……你怎么敢!” 室内充斥着巴兰的叫骂声,前来开会的人们围在桌前,默默地看着门口的这一幕——她们高高在上的小姐正抓着一个灰头土脸的士兵,气得脸通红,张牙舞爪地斥骂。 “我也拦不住她啊!” 寸头一边挣扎,一边辩解。 “她那么神通的,踩着藤蔓直接飞上巴别塔了,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一枪把她打下来吧。” “借口,全是借口!” “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她是虫族啊。” 听到这句话,巴兰突然停下了动作,一点点松开拉着寸头衣领的手,眼眶中的泪水随着动作滑落脸颊。 她抽噎一声,“她长什么样子?” 四周空气变得安静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看着会议桌上一张张严肃的面孔,寸头绞尽脑计回忆。 “呃……白色短头发,白眼睛,很高,看起来很锋利,面相很陌生。” “说起来,她气质不错。” “哦,还有!身后有一条细尾巴,小腿看起来有点奇怪,但没看清楚怎么站的。” “然后是,白皮肤?等等,好像是黑皮肤,也可能是一半一半……” 巴兰静静地听着,心里又高兴,又嫉妒。 为什么第一个见到祖宗的不是她? 明明她才是第一个发现半月岛,第一个找到虫巢,第一个得到圣种认可的人……虫! 明明当时她也上战场了吧! 凭什么偏偏是面前这个家伙,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一看就是贫民窟里养出来的流氓习性,头上还顶着一滩咖喱似的黄毛,炮灰踩了狗屎运,跟她抢起见祖宗的机会来了…… “还有就是……呃。” 众人等了这个“呃”半晌,结果寸头耸耸肩,无奈地一摊手。 “实在话,真就这么多了。” 会议室角落的沙发里,楚然缩在不被光线照到的角落里,宛若一团皱缩起来的铁皮,桌上满杯的茶水已经变得温冷。 听着争吵声,她时不时望向寸头那边,未擦干血迹的脸上满是担忧。 博逸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表安慰。 肩上突兀的重量吓了她一跳,她猛地一转头,看见站在沙发后面的博逸,局促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没事的!” 博逸不多说,只是点点头。 突然,门口倏地传来巴兰的冷笑,“说了半天,全是些莫名其妙的废话,鬼知道是不是你自己编的。” “我就问一句,她叫什么名字?” 寸头明显愣了一下,“这我哪知道啊,她救下我俩后就跑了,我跟她又不认识,她肯定没告诉我啊。” “你怎么不晓得问?废物!” 下一秒,□□摔落在地上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是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时不时夹杂着巴兰喘着粗气的暴喝。 她顿时起身,抓住沙发靠背,指尖微微颤抖,急唤一声,“周婋!” 巴兰的拳头雨点般落下,寸头蜷缩在地上,紧闭上眼睛,任由对方怎么攻击自己,抱着头不敢有丝毫反抗。 博逸与其她几个人大步走过去,七手八脚地将骑在寸头身上的巴兰拉开,混乱中,她低声劝:“小姐,注意身份!” 巴兰此时却像是着了魔一般,力气比平时格外大,博逸不得不动了真格,死死架住她的脖子,将她硬生生脱离寸头身边。 “小姐,没必要这样——” 话没说完,她顿住了。 只见巴兰瘫在她怀中,四肢的力气逐渐软化,仿佛被抽去了骨头似的,脸上涕泪横流,神情恍惚,微微翻着白眼,口中喃喃自语,似乎是在重复着些什么。 她微微皱眉,侧耳细听。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第220章 蓦地,她后背冒出一阵冷汗。 这真是意料之外的事。 怀中的人仍在做梦般呓语,博逸下意识看向主位上的首领,目光中带着请示的意味。 首领波澜不惊,看起来对女儿的这番模样毫不意外似的。 她双手交叉叠在面前,几不可察地微微点头。 博逸立刻会意。 她立刻将巴兰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搀扶着她一步步离开。 留下众人的沉默中,唯有那诡谲的低语,还在室内回荡,久久不散。 …… 夜幕深重,雨幕、车流和霓虹灯将城市染成一片流淌的油彩。 和联合城邦比起来,这里的环境要更清洁,没有了跳蚤一样的流浪汉和死气沉沉的平民住宅区,社区看起来一片欣欣向荣,人们脸上都挂着幸福的、富足的微笑。 唯一的缺点是——惊人的能量消耗。 维持一座城市规模的物体长期悬浮于空中,所需的能量是天文数字,这是巴别塔未来如何继续生存和发展下去的根本。 但代价是值得的,人们得到了无与伦比的安全性,这也是当初agpc决定建造这么一座浮空城的最核心的理由。 它可以完全隔绝地面上的几乎所有威胁,包括但不限于洪水、海啸、地震、战争、大规模污染、辐射尘等等,它甚至不用砌造安全区那样的城墙,只需要在外围沿着天空港口建立二十四座炮塔,将地面上人们的一举一动监视住,进行远距离打击即可。 也正因为如此,城市对内的治安则稍放宽了些。 趁着炮塔进入校检期,祝吟辰登上悬在空中的港口,在走廊里打散了一架巡逻的无人机,将其扔下万丈高空后,绕过重重监控,混入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这座城市的外形如同一只精巧的八音盒,呈现垂直的纺锤状,错落有致的建筑群如齿轮般镶嵌在其中,墙壁是一色的白金色调,数条空中轨道如丝带般环绕周身,城市上空则被一只巨大的、蛋壳般半透明的防护罩笼罩。 到了夜晚,八音盒就会散发出五声十色的光芒——车灯与霓虹掠过,城市的喧嚣渐起,它便在声色洪流中慢慢地旋转起来。 屋内没有开灯,祝吟辰坐在黑暗的阳台上,一边啃着面包,一边眺望着城市中央的agpc总部大楼,上面的大钟格外醒目。 自她来到这里,已经过去了一周,她花了一天找到这个屋主出差的空房,又花了两天乔装打扮成流浪人员,去医疗站卖血赚了一些钱,买了必需的食品、生活物资和可以联网的电子设备。 好歹不用考虑住处,她已经很满足了,只是可惜这里没有来钱更快的路子。 看来agpc管理得不错,这座城市还处在欣欣向荣的阶段,公共资源充沛,人人享有往上爬的机会,阶级还没有固化到地下经济和边缘人物该出现的时候。 所以现在,她是这座城市的第一个,幽灵人物(身份缺失,系统隐形,非正式劳工) 简单来说的话,就是没身份,被无视,混黑市。 屋外的雨不是很大,估计凌晨两点就会停,电脑被放在地上,旁边散乱着零食袋,屏幕亮着冰冷的光,上面正放着新闻播报。 【新枢纽建成投用,十一港全自动化集装箱码头二期工程今日正式竣工……】 【十二主席选举即将启动,文明聚集之地(agpc)第三届主席团选举将于下……】 啃完手中的面包,祝吟辰意犹未尽地看着手指,心中一阵怅然。 生活在浮空城里,她现在甚至不能像当初阿图特一样出城打点野味。 腹中仍是饥饿,她起身去厨房里接水,灌了几杯下去,感觉整个虫顿时踏实了很多。 她重新回到阳台上,靠在门框边上发呆,渐渐有些有些困倦。 突然,一阵冰冷的风卷着雨水吹进屋中,落地窗帘高高扬起,屏幕的光影纷飞破碎,祝吟辰闭上眼睛,坐在地上一动不动,静静地感受着雨水拍打到身上。 蓦地,她像是想起什么,突然睁开眼睛,从腹部掏出来一张折了好几叠的信笺。 这是林筑在临走前留给她的。 现在也是时候看看了。 她打开信纸,紧绷的身体在门框上缓缓放松下来,沉默地阅览。 展信佳。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和巴勒菲已经离开了,我和她先商量好,第一站去接近赤道哪边的雨林,再去北原的雪山,这样的话,我们的脚程就会更快一些,她总想着去看雪莲,好没见识的虫。 言归正传,祝吟辰,我曾愤怒于你的背叛,却又无法真正恨你。 事到如今,我承认我当初的做法或许有所偏颇,也许是因为时间让我遗忘了那些人的模样和他们做过的事,渐渐觉得下邦人也不是那么可恶。 但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无论是选择投身成为阿努,还是忠心耿耿地跟在安提身后,都是懦弱得不能再懦弱的行为。 坦白说,看到这样的你,我很失望,一想到居然崇拜过这样的你,更让我感到生气。 你明明想回来,不是吗? 我也是真的没想到,你明明都快奔三十了,到了那个安提身边,现在居然活得像个还没度过童年的小学生似的,你不会真把她当妈了吧? 真是……搞不懂。 真烦,草纸下半页不多了。 总之,我要走了,不再以agpc前线探测员的身份,而是以一个在外星旅行的,彻彻底底的自由人。 我和巴勒菲都挺满意的。 写了这么多,最后祝吟辰,我还是想劝你回去。 人类需要真相,需要像你这样的守护者,别让agpc的谎言蒙蔽更多的人,别让你过去的二十八年白费,你值得一个更好的结局。 致我永远的长官。 林筑,于告别黎明前。 一束洁白的天光照到纸面上,黑色的字迹顿时变得柔和起来。 她抬起眼,望向屋外的天空,呈现出朦胧的蛋清色,太阳还没出来的地方散发出一轮淡金色的光晕,聚拢的云彩如水一般润开,是分外美丽的黎明。 如果知道她真的回来了,林筑一定会像她现在这样高兴吧。 她低下誻膤團對头,重新将信纸折叠好,郑重地收入腹中。 等祝吟辰再次抬起头时,视线望向远处的agpc大楼,目光精准锁定一百零六楼的天台。 刹那,她的眼神变得锐利。 防弹玻璃背后,依稀映出宴会厅内豪华的装潢,宾客已陆续散去,空荡荡的走廊里,两个身影正并肩而行,低语交谈。 一个是白银。 另一个,是孙志成,agpc当今执行处总局长,十二主席之一。 她微微眯起眼睛。 今晚,就是行动的时候。 第162章 卡仕达天使奶油圈 【本章微恐预警】 宴会厅灯火通明,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高悬于顶,将大厅中央的香槟塔照耀得熠熠生辉。 吩咐助手送走白银后,孙志成整了整西装,从容步入宾客之间,微笑着与众人一一握手,侃侃而谈,身后的秘书适时递上名片,更为他添几分气度。 落地窗外霓虹闪烁,映照着一张张被美酒染红的脸庞。 随着agpc十二主席第二轮选举大会的日益临近,巴别塔内的达官显贵纷纷全力投入,捐款的捐款,找关系的找关系,每一位候选人都积极发表公众演讲、举办宴会,竭力扩大自己的影响力。 尽管背后有着周明的支持,但孙志成也加入了选举战,不仅是为了进一步扩张自己的势力,更是为了向所有人证明:爷们儿如他孙志成,从来都是执棋者,而非那谁谁的棋子。 今晚,又是一个良夜。 楼上的音乐晚会开始了,悠扬的古典钢琴声响起,宾客们陆陆续续上楼,孙志成则先一步离开,为晚会后的演讲环节做准备。 洗手间设在走廊尽头,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反手锁上门栓。 里面空无一人。 孙志成咳了两声,拿出演讲稿,心不在焉地念了两段开头,忍不住抬头看向镜子中的自己。 镜子里的男人高而干瘦,穿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西装,目光锐利却难掩疲惫,两鬓已微斑,嘴角习惯性紧抿,脸色有些发灰。 还有二十分钟,他就要以这幅模样面对全场嘉宾、媒体,还有镜头后无数双眼睛。 尽管早有准备,焦虑仍如潮水般涌来——他低下头去看稿子,反复默念开头几句,试图念出点荡气回肠的韵味,却总觉得词句生涩、气势不足。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调整状态。 蓦地,啪一声轻响,灯光突然熄灭,整个房间瞬间陷入黑暗。 孙志成一怔,摸黑走了几步,小心翼翼去摸索墙上的开关,却毫无反应。 “**的……”他低声咒骂一句。 突然,他全身僵住。 黑暗中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窸窸窣窣声,像是某种多足的东西正贴着地毯快速爬行。 第221章 渐渐的,声音从门背后蔓延开来,越来越近,甚至能感觉到冰冷的空气从那边涌过来。 孙志成头皮发麻,跌跌撞撞后退,后背一下子撞到洗手台边缘,整个人痛得叫喊出声。 那爬行声已逼到脚边。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稿子背熟了吗?” 孙志成魂飞魄散。 几乎同一时刻,“轰——!” 洗手间的门从外面炸开,尘埃弥漫,木屑四溅,走廊里明亮的灯光照进来,驱散四周浓稠的黑暗。 一个高大的身影逆光而立,身形高挑瘦削,白色短发被气流拂起,下面的面容被隐没在黑暗之中。 孙志成几乎是本能地将手中的一叠演讲稿狠狠砸向她面门! 黑影头一偏,轻松躲过,纸页哗啦散落,宛如一场仓促的雪,他连滚带爬扑向墙边,哆哆嗦嗦地拍下鲜红的警报按钮。 “救命啊!”他大喊。 霎时间,刺耳的警报声响彻整栋大楼。 走廊尽头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祝吟辰猛地回头,十几个黑衣保镖飞快地朝她跑来。 她瞥向洗手间内,方才瘫软在地的男人早已不见踪影。 没有片刻犹豫,她身形骤然伏低,如一道黑色闪电迎向保镖。 冲在最前面的保镖还没看清刺客模样,便被一记凌厉的膝踢击中腹部,整个人猛地飞出几米开外,祝吟辰顺势旋身,手肘狠狠撞向另一人咽喉,骨头错位的闷响被淹没在外面爆发的惊叫之中。 大厅里,听见警报声的宾客们四散奔逃,推搡哭喊,香槟塔被人推倒,酒杯与餐盘砸落一地,满地狼藉,水晶灯下一片混乱景象。 枪弹如雨,祝吟辰在狭窄的走廊里犹如鬼魅,招招致命。 抓住机会,她俯身前冲,将前方倒下的人挡在身前,避过迎面而来的子弹,猛地将尸体推向最近一人,闪到对方身后,两只手架住脖颈,发力一错——喀嚓! 就在这间隙,她往后一瞥,余光迅速捕捉到远处楼梯的拐角,一群黑衣人正簇拥着一个干瘦的背影仓皇上行,人群缝隙间隐约能看见那身昂贵的深灰西装。 是孙志成! 丢下手里的人,祝吟辰毫不犹豫地追去。 …… 楼上楼下追逐了十几层楼,一群群保镖不断开火阻拦,子弹在走廊里呼啸,溅起阵阵碎石和灰尘。 祝吟辰以远超常人的速度向前冲刺,手中不知何时已多出一把夺来的手枪。 她就地一滚,躲到廊柱后,点射回击,枪声与惨叫声交替响起,几次重复…… 一路强闯上通往天台的楼梯,她丢下枪,五指虚空一抓,脚下的影子里骤然涌出数根藤蔓,纷纷如毒蛇般缠住剩余人的四肢,将他们死死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 祝吟辰捡起染血的枪,踹开最后一道铁门。 刹那,夜风呼啸灌入。 直升机的旋翼加速转动,刮起阵阵狂风,声音震耳欲聋,孙志成狼狈地踩在梯子上,领带随风狂舞,半个身子已探入机舱,正声嘶力竭地催促飞行员。 祝举枪瞄准,扣下扳机,只传来一声空洞的咔嗒声。 子弹已尽。 孙志成闻声回头,脸上瞬间褪尽血色,惊骇得几乎扭曲。 他回过头,疯狂拍打飞行员座椅:“走!快走!” 直升机缓缓离地。 祝吟辰眼中寒光一闪,足下发力猛冲,数条足有象腿粗的巨藤随即自她身下的影子长出,牢牢缠住尚未完全收起的起落架。 她抓住藤蔓,借力扑向机身,攀在起落架上,迅速飞起一脚,将下面朝她举枪的保镖踹下高空,利落地翻入机舱。 舱内,孙志成缩在座椅里,看着逐渐逼近的祝吟辰,吓得发出不成调的尖叫。 “砰——!” …… …… 孙志成松了一口气。 看来计划成功了,那杀手真的没追来。 他瘫坐在私人轿车的后座,隔着深色的车窗瞥了一眼外面,只见大门外宾客惊慌四散,警笛声从几条街外传来,无一人留意这辆静静停在角落的车辆。 看着看着,他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嘴角难以抑制地扬起一丝冷笑。 呵,姜还是老的辣。 幸亏自己早有准备,那个替身恐怕现在正引着那可怕的杀手往天台上去吧……自从杨威遇刺,他可是防了一手。 给那个替身发了这么久工资,总算是有了点用途。 虽然不知道那个杀手是谁,但多半是政敌派来的吧,哼,一群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这都是他早八百年前玩过的手段! 等他当选,定要叫他们一个个付出代价。 想到这里,孙志成志得意满。 他拍了拍前座靠背,示意司机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可前座的人毫无反应。 “喂!开车!”他不耐地向前探身,用力推搡司机的肩膀。 下一秒,他触碰到的身体僵硬地向旁边一倒,一颗头颅竟直接从脖颈上滚落,砸在方向盘上。 “砰——!” 清脆的声音刺入耳膜,鲜红的酒液在他眼前泼溅开来,而他指间还残留着推搡的触感。 一只高脚杯砸落在地。 孙志成一个激灵,猛然惊醒。 他仍站在原地,掌心还残留着方才与宾客握手时对方手心的温度,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 暗红的酒液在脚下的阴影里肆意蔓延,裤腿被溅上的污渍一点点加深。 宴会厅内灯火辉煌,水晶吊灯将每一寸角落都映照得璀璨夺目,四面皆是西装革履的人群。 然而一片死寂——没有交谈,没有脚步,连楼上的钢琴声也停止。 时间仿佛被抽干,所有宾客都维持着行动时的姿态——举杯的、微笑的、交谈的,如同瞬间被冻结,眼神空洞,面容凝固,如同一座座栩栩如生的蜡像。 他愣在原地,冷汗瞬间浸透衬衣。 ——“你很喜欢吃甜甜圈?” 平静的女声响起,他猛然回头,惊悚地看见那个杀手正背对着他站在餐点推车旁,手里拿着一个糖霜甜甜圈,饶有兴致地端详着。 推车上层层叠叠,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甜甜圈,甜腻的香气与周围恐怖的氛围格格不入。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 孙志成内心骇然,大脑飞速运转,却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 他勉强压下喉咙里的惊喘,用颤抖的手擦了擦额角的汗,嘴角强扯出一个微笑。 “不是我,是为宾客,宾客的孩子们准备的。” 闻言,杀手放下甜甜圈,转身朝着他一步步走来。 就在这刹那,孙志成终于认出了面前的人。 是祝吟辰! 她居然回来了! 他脚一软,顿时瘫倒在地。 被【零】抓走后,就连那个传闻能引起海啸的圣种都有去无回,而这家伙,居然活着回来了? 脚步声在寂静的大厅里回荡,宛若鸣响的丧钟。 她停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目光落在他惨白的脸上,再次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你知道拓扑结构吗?” 孙志成头皮发麻,完全无法理解这突兀的问题。 他只能凭着本能反应摇摇头,声音干涩:“不,不知道。” 然而祝吟辰似乎并不期待他的答案,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阿努在建造建筑时,因为没有现代的钢钉和混凝土,一般依赖的是对空间本身的理解,也就是拓扑结构的早期应用。” “通过特定的空间折叠和连续变形,她们能让内部变为外部,表面成为核心,而不破坏其本质的连通性,这种理论在高等空间操作中尤为实用……” 孙志成听得几乎抓狂。 就在他精神濒临崩溃之际,祝吟辰忽然话音一转。 “恰好,我也是阿努啊。” 下一秒,她抬手,五指渐拢。 孙志成心中一惊,还未尖叫出声,周围的空间瞬间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扭曲、折叠。 奇怪的是,他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极致的、颠覆所有物理认知的怪异感,将脑海逐渐占据,最后失去意识…… 在旁观者的视角里,他的身体此时如同一块被肆意揉捏的面团,渐渐变成中空的甜甜圈——从口腔、咽喉、食管、胃、小肠、大肠……到□□,一只无形的大手将消化管道内部慢慢地翻转到外部,红彤彤的肉壁露出来,长着汗毛的皮肤卷到里面,如同将袜子翻过来一般,骨骼、器官、神经、血管……一切本该深藏于人体内的东西,都清晰地暴露在空气中,或是发出咔嚓咔嚓的断裂声,或是噼里啪啦地掉落在地。 不过三分钟,一个被拓扑学完美翻转过来的、红彤彤的人体甜甜圈骤然形成,静静地浮在半空。 祝吟辰再略微抬手,甜甜圈随即掉落在餐点手推车中。 第222章 宴会厅一片寂静,只有那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开始取代甜腻的香气,缓缓弥漫开来。 秀色可餐。 第163章 雨夜造访,手下留情 细雨蒙蒙,天光晦暗,城市笼罩在一片阴云中。 “……行,我知道了,你先让测试组先把报告细化一下,明天下午我叫小陈他们先拉个短会……” “好,先就这样。” 挂断电话,张景和走出电梯,楼道里的声控灯亮起,将一层层楼照亮。 快到家门口,他突然顿住脚步。 一个优雅的女人站在门边,身着一袭名贵的丝绸长裙,外面披着一件珍珠灰大衣,宛若天仙下凡。 是白银。 “张主席,” 她迎上前来,唇角弯起无可挑剔的微笑。 “冒昧打扰,我有点事想和您商量,能进去谈谈吗?” 张景和几乎不假思索地摇头,径直越过对方。 “抱歉,我现在没有时间。” 白银脸上的微笑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明亮得体。 “我明白了,打扰了。”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身影逐渐消失在走廊的尽头,空气里只留下一缕淡淡的香水尾调。 张景和头也不回,默默将钥匙插入锁孔。 公寓装修简洁,以灰白色调为主,客厅宽敞却显得空旷,唯有后面悬挂着的一张大幅动漫海报增添了一抹色彩。 那是公司正在开发的一款vrrpg游戏项目的宣传图,然而,随着巴别塔计划的推进,玩家市场急剧收缩,投资也陷入中断,该项目的开发不得不短暂陷入迟滞。 张景和反手关上门,脱下外套,随意地挂在玄关的衣架上,水珠滴落衣角,在地板上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他揉了揉眉心,眼底透出几分如释重负的轻松,走到客厅,随手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转身去倒水。 屏幕亮起,新闻主播毫无感情的声音瞬间打破室内的寂静。 “……下面播报今日要闻,现任agpc十二主席之一,世界生命收容所所长尚今安,于前日公开宣布退出十二主席,并单方面宣称与巴别塔彻底割席,此举引发内部震动,据悉,目前agpc高层仍在积极争取……” “……昨日晚间十点三十分,agpc执行处局长孙志成于亚特斯酒店内遇刺身亡,事发地点已被封锁,调查正在进行中,截至目前,官方尚未公开嫌疑人画像及相关信息,据知情人透露,此次突发事件或与近期大选有关……” 听到这个消息,张景和动作顿了顿,默默端着水杯走进书房。 书房的布置与客厅大不相同,宛如限量版手办的仓库,三面墙被游戏典藏与奖杯填满,另一面则被超大microled屏幕占了满幅,房间中央的桌椅全副武装,办公与娱乐设备一应俱全。 他坐进办公椅,打开电脑,屏幕冷白的光照亮疲惫的脸,清脆的打字声渐渐响起。 一片冷清的气氛中,客厅里电视的声音隐约传来。 “……据悉,反抗军于近日在无人区发起大规模‘朝圣活动’,宣称圣种之母降临,将对巴别塔发起大规模攻击行动,呼吁无人区内各大势力联合起来,共同作战。” “但值得注意的是,反抗军方面至今未能提供任何能够证明圣种之母存在的实质性证据,有评论员认为,此举过于荒谬,可能旨在……” 张景和聚精会神地看着屏幕。 就在这时,外面骤然炸响一声惊雷,整个房间被一道惨白的雷光照亮一瞬,宛若恐怖片场景重现。 张景和被吓得浑身一颤,从屏幕前猛地抬起头,敲击键盘的手指悬在半空。 雷声过后,他才逐渐听到雨点敲打玻璃的声音,循着声音转头望去,只见书房的窗户竟敞开着,窗帘被风吹得疯狂舞动,雨水随着风卷进来,打湿了窗边的一小块地毯。 “真是的,王阿姨怎么搞的……”他低声懊恼,起身走向窗户。 然而,就在他伸手准备将窗拉回时,余光冷不丁瞥到窗槛内侧,动作顿时僵在半空中。 一个朝内的、湿漉漉的脚印。 这里是七十二楼。 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张景和瞳孔骤缩,脸上血色尽褪,所有的疲惫和萎靡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取代。 他猛地转身,环顾整个房间—— “晚上好。” 平静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 与此同时,一个冰冷的金属物体轻轻抵在了他的后颈上。 “你……” “我没有参加选举!” 祝吟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见面前的男人突然大喊一声,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缩成一团。 “我,我没有参加选举!也没有支持的候选人,我发誓,绝对不会干涉大选,一定会乖乖退位!” “求求你,放过我吧,我还年轻,还没有结婚,我只想好好做游戏……” 听着男人带着哭腔的声音,祝吟辰沉吟半晌,决定先问出点有用的信息。 “袁立在哪儿?” “他,他死了。” 什么? 祝吟辰一怔,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微微皱起眉头,“说清楚。” 男人被吓得一个激灵,说话速度顿时变快了许多,“是几个月以前的事情了,巴别塔建造完成后,他被自己带头设计的ai评定系统评为次等品,成为了第一批被淘汰的人,被执行处驱逐到了无人区。” “听说后来,科技管理局陆陆续续收到了几段来自外围的求救信号,里面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像他,但是一直没人理会,所以……” 男人的声音顿了顿。 “他现在,大概已经饿死了。” 祝吟辰沉默不语。 她站在原地,目光越过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男人,望向窗外的雨幕。 没想到那家伙,最后居然落了个这样的结局。 编写规则的人,最终也被规则审判,建起绞刑架的人,最终也死在了台下的喝彩声中。 真是……死得其所。 如果知道阿努特纳斯计划背后的罪魁祸首已经付出了代价,大概阿图特现在也会感到喜悦吧。 但没能亲自报仇,还是有些可惜。 突然,地上传来动静。 祝吟辰低头一瞥,蹲在地上的男人结结巴巴道:“先别杀我,我,我可以帮你!” 她一挑眉,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怎么帮?” 闻言,男人慢慢抬起头,脸上分明还残留着恐惧,但眼底却莫名多了一丝破釜沉舟的坚定。 “因为巴别塔的建立和agpc的重组,新一届十二主席选举已经提前开始了,你知道吗?” 祝吟辰点点头。 “那就好!” 男人蓦地激动起来。 “我可以帮你进入选举会场,并且把我知道的,关于周明当天的位置,选举的流程,还有会场的安防细节,全部都告诉你!” 他说完后,空气变得安静下来。 张景和紧张不安地等待着。 三分钟后,他渐渐感觉到后颈抵着的锋芒离开。 心头的压力骤然消失,他虚脱般地松了口气,才发现背后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大片。 他用手撑了下地,勉强站直。 “为什么帮我?” 闻言,他瑟缩了一下,犹豫半天,慢吞吞地开口。 “因为,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偏过视线,叹息一声。 “蓝派没落,红派当道,自杨威死后,顾遥失踪,总指挥也在狱中被周明暗中派人刺杀。” “几天前,萧翎因为以前跟自己的学生交往过的事情被竞争对手揭发,不得不退出选举战,卸任离职。” “就连一直坚持中立的叶清主席,也早在巴别塔建成之前,就已经因病去世。” “现在的十二主席,死的死,退的退,失踪的失踪,周明和他手下的势力独揽大权,我本就没有什么实权,原来依附的派系早就已经散了,在其他人眼中,我恐怕也快成了次等品。” 说到这里,他自嘲似地笑了笑,声音里带着苦涩。 “原本一年前,在参选十二主席的时候,我只想做个安分守己的人,保持中立,做好分内的事。” “但这个世道,已经全乱套了。” “agpc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文明聚集之地,巴别塔高高在上,草菅人命,自以为是地判定着所有人的价值,外面的反抗军喊着口号,不断地煽动战争,无人区里更是一片混乱,所有道德和秩序都在崩坏,到处都是仇恨和纷争,只有那些最无辜的人们失去家园,四处流浪。” “总之,我只希望这一切能早日结束。” 祝吟辰静静地看着他。 “所以我想,或许你能带来什么改变,毕竟你连孙志成都能成功暗杀,所以我……” 他说完这句,像是没了底气一般,声音逐渐低下去。 第223章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蓦地,祝吟辰移开视线,走到桌前,拉开椅子从容坐下,重新将目光投向面前的男人。 她淡淡开口:“你为什么会觉得,是我杀了孙志成?” 闻言,张景和吓了一大跳。 “啊,你不是候选人派来刺杀主席的吗?” 祝吟辰笑了。 这个男人眼中的无助是真的,而那点孤注一掷的渴望也不似作伪。 有时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理想主义者,或许比一个纯粹的战士更有用。 几秒后,她做出了决定。 “好。” 第164章 一个重来的机会 巴别塔,选举会场。 整个会场仿照联合城邦而建立,只是面积大小远不及之前,但对于这座仅容纳了约三十万人的浮空城而言,已经大为足够。 虽是初秋,今天的天气却是难得的风和日丽,露天会场沐浴在阳光下,观众席上挤满了人,助威喝彩声不绝于耳。 会场中央,一位男候选人在台上站得笔直,正慷慨激昂地向观众们表示若自己当选,今后将为人们做些什么。 祝吟辰伪装成张景和的保镖,双手背后,站在张座位的后面。 工作人员给她们找的位置很不错,是观众席的前几排,能清楚地看见每一个候选人的神情和一举一动。 包括周明。 祝吟辰一身裁剪利落的黑白西装,身形挺拔,正冷冷观察着周明那边——看旁人谄媚的嘴脸,看他摆阔的架势,看他与别人说话时,那副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态度。 毫无疑问,这家伙就是人类里的毒瘤。 巴别塔只要还掌握在这种人手里一天,这里就永远不会有和平的时候。 张景和默默坐在位置上,一言不发,身前身后的喝彩声如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 自从得知他不打算参加这次大选后,agpc里昔日的同僚都渐渐远离了他,没人过来跟他们这边打招呼,所以与周围的气氛相比起来,这边显得格外寂寥。 突然,一片阴影毫无征兆地压下来,遮住他的视线。 他猝然一惊,全身的肌肉骤然绷紧,下意识抬头,只见一只飞盘状的检票单位悬浮在他的面前,机械臂将虹膜识别的屏幕举到他脸上。 【执行处提醒您,请露出左眼进行扫描,不要做任何遮挡】 他赶紧照做。 【滴——身份确认通过】 紧接着,检票单位又飞到祝吟辰面前,重复一遍指令。 祝吟辰缓缓摘下墨镜,露出一双黑色的眼睛,瞳孔深处隐约泛着棕褐色的光泽。 这双特制的假虹膜是张景和这几天专门找人为她定制的,里面的身份信息直接套用了另一位正在休假的保镖。 【滴——身份确认通过】 检票单位离开了。 台上的人演讲结束,台下响起阵阵掌声和欢呼,主持人高声宣布:“接下来,有请我们敬爱的前任首席主席,周明先生!” 周明慢悠悠地起身,紧了紧领带,昂首阔步走向演讲台。 张景和的身体瞬间绷紧。 他死死盯着周明的背影,呼吸不自觉变得粗重,掌心满是冷汗。 一想到演讲台中央这个风光无限的独裁者,马上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惨死,开膛破肚,不复往日的威风,他心底不禁涌上一阵恐惧,却又有一丝按捺不住的兴奋。 呵,周明,你这个刽子手,杀人犯!等会还笑得出来吗?你的时代就要结束了! 张景和的嘴角微微上扬,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像是冰层下即将爆发的火山,岩浆顺着血管四处漫延。 然而,下一秒,他眼前又被几个高大的阴影遮住。 他疑惑地抬起头,几个人型巡逻作战单位将他团团围住,头部摄像头里闪着警告的红光。 他霎时愣住。 发生了什么? 他还没反应过来,身后却突然响起保险拉开的声音,紧接着是祝吟辰的叹息。 “抱歉,老板,我不能背叛我的原则。” 闻言,他哆哆嗦嗦地回过头,只见一只黑洞洞的枪口抵住自己的脑门,背后是祝吟辰冰冷的神情。 ……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本能举起双手,慢慢地跪倒在地。 难道自己的计划被周明发现了吗?可是为什么杀手却没有被捕,反而是自己…… 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由远及近,白银不紧不慢的声音随之传来。 “很遗憾,张先生,您涉嫌策划谋杀,现依据巴别塔安全条例第七条第三则,我代表执行处正式对你进行逮捕。” “昨天早上,我们收到了一段坐标位于您所在公寓里的录音,里面清晰地记录了您在公寓与杀手进行交谈的全过程。” 张景和如遭雷劈。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祝吟辰,对方却从容地点点头,“我受白银女士暗中委托,负责卧底并进行调查取证。” 紧接着,祝吟辰转向白银,语气沉稳,“所有证据链已完备,证实张景和先生确实雇佣了对孙志成先生的刺杀行动。” 白银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声道:“这次辛苦你了。” 闻言,她垂下视线。 “为组织效力,是我的荣幸。” 白银点了点头,随即向前面的作战单位示意,“将他带下去,暂押执行处等候审讯。” 男人绝望的辩白声逐渐远去。 祝吟辰双手背在身后,依旧站得笔直,面不改色。 她看着白银向自己走来,脸上带着优雅的微笑。 “距离我的演讲环节还有好几个小时,要不要来我的休息室坐坐?” …… 祝吟辰端坐在沙发里,背挺得笔直,面前的红茶一口未动,白烟袅袅,散发出淡淡的茶香。 白银端着瓷杯在她对面坐下,酒红色裙摆在沙发边缘垂落,修长的手指优雅地搅动着汤匙。 “你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祝吟辰忽然开口,声音平稳得像一汪不起波澜的湖。 “你已经听到录音了,即便你不来找我,暗杀周明也是我的分内事。” 原来,两天前的一个下午,她正在张景和的公寓里收拾要用的枪械时,外面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她警惕地开了门,外面却空无一人,地上放着一个纸盒,里面是这几天以来她跟张景和商量着如何刺杀周明的录音。 纸盒底下还垫着一张纸,上面用纸质书页上剪下来的字拼贴成几句话,表示想今晚跟她见个面,结尾附上了一家私人会所的地址。 她去了。 但没想到,会所里等着她的会是白银。 彼时,白银遣散一众手下,开门见山,想让她帮自己杀周明。 祝吟辰心中疑惑,因为这是她本来就要去做的事情。 白银笑着摇摇头。 “我要的,可是定制服务。” “我要你在周明在大选上胜任,在台上公开我和他之间的婚约时,在所有记者和媒体的镜头下出现,刺杀他。” “然后,你要公开自己圣种之母的身份,并向全世界宣告,接下来将逐一刺杀所有的主席,清洗巴别塔的罪恶。” 闻言,祝吟辰微微皱起眉头。 “可是我不是圣种之母。”她试探着回绝,“我只是一个平凡的杀手。” 白银看着她,忽然轻笑出声。 祝吟辰忽然明白了——白银能有录音,估计也有录像,那天晚上她是如何翻上七十二楼,闯进张家书房的,估计已经被对面看得一清二楚了。 她索性也不装了,“告诉我原因。” 白银轻轻放下酒杯,微笑着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 “因为,我想投降。” 回忆渐渐退却,白银带着笑意的声音在现实里响起,“那可不一样,没有我做主,下面这么多人虎视眈眈,这个降怕是不太好投呢。” 祝吟辰回过神来,记忆里的脸和对面的身影渐渐重合。 她下意识开口:“你想做首席执政官?” “不错。” 祝吟辰心中明了——怪不得她要把张景和也弄下去,看来这次大选确实暗流汹涌。 闻言,她调整了一下坐姿,定定地看着白银,目光如炬。 “定制服务,可以,但你能用什么来支付代价?” 白银的指尖掠过杯沿,声音陡然变得低沉。 “你千里迢迢来到蓝星,为同类复仇,除了清算始作俑者的agpc外,难道不想见到【零】吗?” “恰巧,我手里握着一个重来的机会。” 祝吟辰瞳孔骤缩。 “什么机会?”她忙问,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去年夏天,我用agpc追捕屠启的内部情报,从一个女孩手里换取了前夫死亡的线索。” “在带着她的那两个小伙伴离开之前,她突然告诉我,说可以给我留一个重来的机会。” 第224章 “我当时沉溺在前夫的死亡中,明明知道凶手,却因为对方势力强大,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成为主席,无法报仇,心情低落得几度自杀,在听见她这么说后,还以为她是在安慰我,所以就收下了这份馈赠。” “那个女孩,叫屠一鸿,是屠启的孩子,也是【零】对外发声的使者。” 白银一边回忆,一边道,“后来,我在新闻上又看见了她,她在三河区的人面前打破了白墙,杀死了雌虫后便离开。” “所以我想,如果你想登上白环,见到【零】,亲自为圣种报仇的话,说不定可以利用一下这个机会。” 她话音刚落,四周骤然陷入一片寂静。 祝吟辰端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脸上如同覆上一层寒霜。 “圣种死了?” 白银点点头。 “……证据?” “雌虫被带走后,虽然人们都还在猜测她的情况,但我安插在反抗军里的眼线第二天就传来情报,半月岛下面的虫巢已经停止了活动。” 祝吟辰心底掀起滔天巨浪。 屠一鸿、【零】、阿努特纳斯计划……这些词语连同过往在她脑海中疯狂碰撞,在她眼前一一重现。 带回阿图特。 这是她来到这里的执念,她原本还抱着阿图特还活着的希望,决定将agpc清洗过后,再寻找登上白环的方法。 但白银的话已经将这份希望打碎。 理想,如今只剩下了复仇。 漫长的沉默之后,她抬起眼,目光如淬火的刀锋。 “我答应你。” 第165章 无能之人 夜幕初垂,城市外围的天墙升起、缓缓聚拢,在巴别塔上空组合成巨大的防护罩,边缘如花瓣般严丝合缝地合上,宛若一枚半透明的蛋壳。 高空的狂风停止了袭扰,露天会场变得亮堂起来,防护罩内部投照模拟星空,整个世界如梦如幻。 演讲台计数屏幕归结为00:00的瞬间,聚光灯打在主持人身上。 主持人面带无可挑剔的微笑,仰望着四周的观众席,声音热情而富有穿透力。 “静默,请静默!” 场内的嘈杂声略微平息。 “公民们,朋友们,巴别塔的每一位天选之子,此刻,我们共同站在人类文明新纪元的门槛上,刚刚行使了我们最神圣,也最沉重的权利!选择我们的领航员,选择那位将指引我们走向未来的掌舵人。” 说到这里,他稍作停顿,目光庄重地扫视全场。 “选票已经通过了系统的严格核验与统计,它不仅仅是一个数字,更是一份信任,一份肯定!” 声音逐渐拔高,“现在,我荣幸地宣布,根据《巴别塔基本宪章》与选举法,并经执行处监督委员会确认,本届十二主席选举大会,获得最高票数的候选人是——” “周明,首席执政官!” 雷鸣般的掌声响起。 主持人张开双臂,激动不已。 “恭喜周明先生连任!恭喜!请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 主持人的声音渐渐淹没在潮水般的喝彩声中,祝吟辰站在观众席最外围的阴影里,身前隔着一道冰冷的金属护栏,身后则是一片灰白的墙。 她双手朝下,放置在护栏上,感受着手心传来冰冷的温度,像是两片平稳呼吸的肺叶,墨镜后的目光穿过喧嚣的人群,直指那个黑色的身影。 周明从容地走向演讲台,微笑着向四周挥手,姿态一如既往的沉稳,仿佛连任是早已写好的剧本。 在他正对面的观众席里,白银端坐在第一排,一袭华丽的酒红色长裙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她微微仰头,望着台上的周明,唇角勾起一抹优雅而充满爱慕的微笑,完美得如同雕塑。 “……我感谢每一位投票的朋友,你们的信任,是照亮我前路的灯塔,更是压在我肩头的重量,提醒我绝不可有半分懈怠……” “……我感谢我的竞选团队,以及所有为巴别塔的稳定与繁荣日夜奋战的工作者们,是我们的共同努力……” 周明的声音在露天的环境中逐渐变得稀薄,如同水池泛起的涟漪,在外围一圈圈扩散开去。 终于,在看到周明向台下的白银伸出手的那一刻,祝吟辰神色一凛,搁在栏杆上的指尖悄然收紧。 她屏住呼吸,计算时机。 一步,两步…… 停住。 台上的二人,一男一女,并肩而立,相视一笑。 周明举起麦克风,咳咳嗓子:“另外,在这里,我想向大家宣布——” 就是现在! 就在她脚尖即将发力的前一刻,一声极其细微却尖锐的破空声,贴着她的肩侧擦过。 祝吟辰猛地侧头。 那是一道白色的轻烟,细得如同一条棉线,首端系着一个尖锐的金属物体,发射的源头似乎是来自高处,又或许是某个阴暗的角落。 针尖,直刺演讲台。 “砰!” 一声闷响,好像有什么倒地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 掌声骤停,压抑的死寂只持续了一瞬,随即被人群的尖叫划破。 “枪手!” “刺杀!高处有枪手!” 恐慌如同病毒在露天的会场疯狂扩散,人群尖叫着,像受惊的羊群般四散奔逃,涌向周围的出口。 祝吟辰被人流推搡着,目光死死地盯着台上。 周明倒在一片血泊中,麦克风架子歪倒在一条腿上,胸口绽开一朵刺目的血花,迅速染红西装和演讲台地面。 白银伏在他身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哀恸欲绝的哭泣声。 可是,计划明明没有这一环! 到底是谁? “安静!大家都别动!听我说!” 一个年轻的男声从高处传来,似乎是借助了某种扩音装置,穿透了混乱的噪音。 祝吟辰猛地抬头,看见会场围墙上面蹲着一个穿着灰色工装的男人。 他左手提着一把狙击枪,右手举着扩音器,脸上透露出一种深恶痛绝的鄙夷。 “你们都在崇拜一个骗子,一个该死的次等品!” “我叫杨克,是筛选系统维护部的技术员,一个月前,我在执行深层日志校验时,看到了周明的准入评估报告,他的评级结果明明是d——次等!次等!!” 说到这里,男子的神情扭曲起来,声音也变得格外愤怒。 “然后,我看到了来自执行处安全办公室的覆盖指令。” “没有理由,也没有复核记录,就在我的屏幕上,他的评级从d居然被强行提升到了a级!!” “我们如此相信这个系统,它告诉我们谁是精英,谁是废物,谁该留下,谁该被抛弃!” “但这个次等品,用卑劣的钱财买通了执行处,堂而皇之地篡改了规则,坐在上面,告诉我们该怎么生活,而他自己,根本就没有资格坐在这里!” 他嘶吼着,一把扔掉手中的狙击枪,声音在空旷的夜空下回荡,格外清晰。 “巴别塔是人类最后的净土,是三十万被选中者的圣地!不是周明这种蛀虫的温床,拂晓日的清洗还远远没有结束……” 随着男子的叙述,奔逃的人群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抓回来,无数脚步渐渐迟疑地停下,一只只推搡的手臂僵在半空中。 一张张脸转向高处,然后又转向台上血泊中的执政官。 怀疑、震惊、难以置信……各种各样的情绪在人群中迅速传播。 “他说的是真的吗?” “系统的结果居然可以被篡改?” “他说的是执行处……” “周明是次等品?这怎么可能!” …… 几名执行官挤过人群,向年轻男子冲去,但混乱的人群阻碍了他们,而男子仍在嘶喊:“这种从下邦爬出来的贱民,不配领导人类!巴别塔需要新一轮净化……” 祝吟辰听着,渐渐觉得脚下的地面仿佛在渐渐融化,整个世界都在向□□斜、下滑、失控地旋转。 好像所有人都坐上了一辆没有终点的过山车,一圈又一圈,尖叫声永无止境,所有人唯一的结局就是被甩出轨道。 人群窃窃私语。 “如果领袖的资格都能伪造,那拂晓日有什么意义?巴别塔计划有什么意义?” “可恶,我们当初进来经历了多少审查!如果周明真的是靠钱……” “我就说这次资源配给有点奇怪,西区的人凭什么拿那么多!” …… 渐渐的,各种各样的声音汇聚成越来越响的声浪,甚至有人开始试图阻拦执行官:“等等,让他说清楚!” 几名执行官回应以粗暴的电棍,有人被打得头破血流,有人被踩踏,混乱再次升级…… ——“砰!” 又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压过了一切嘈杂,在会场中格外响亮。 所有人浑身一颤,瞬间噤声。 第225章 无数目光惊恐地搜寻着声源,最终全部聚焦到同一个角落的阴影里——祝吟辰身上。 她手中的枪口,还残留着一缕青烟。 众目睽睽之下,她扔掉枪支,全身开始起火,烈火熊熊燃烧,火舌升腾,顷刻间便将她的身形吞噬。 最后,一个高大的黑影从火光中走出。 夜风吹起她银白的发丝,被烧成焦炭的衣物堆积在她脚下,黑色的铠甲坚韧如铁。 伪装层层褪去,真正的姿态暴露在星空之下。 “以神之名,前来报复。” 她的声音穿过整个会场,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此地将由我管制,一切异议,视为对抗,格杀勿论。” 话音未落,她略微抬手,五指收拢,围墙高处的那名男子顷刻从腰部被分为两半,应声倒下,从平台边缘坠落,引起下方一片惊叫。 惊呼声尚未完全爆发,祝吟辰已经动了。 她像是一道黑色的闪电,切入冲向她的执行官中间——肘击、夺枪、精准地击中致命部位,一系列动作丝滑流畅,毫无冗余,连监控都无法捕捉到她的身影。 三秒,执行官们齐齐倒地。 她踏过地上的尸体,穿过惊惶失措的人群,一步步走向中央演讲台。 最终,她站在瘫坐在尸体旁的白银面前,抬手,手心覆在白银满头的发丝上。 “投降吧。” 白银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看着祝吟辰的真容,眼底闪过一丝释然,最终缓缓闭上了双眼。 两行清泪自眼尾滑落,她默默垂下了头颅。 就在祝吟辰收手的瞬间,周遭场景骤变。 刚才还存在在这里的一切,星空、会场、惊恐的面孔……都如同被橡皮擦擦去般,消失不见。 她抬起头,四处张望,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个无限延伸的纯白色空间里。 这里没有上下左右,空无一物,似乎连声音都被无形的海绵吸收。 “好久不见。” 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露天剧场的演出,总有一种独特的张力,但我猜,你大概不喜欢这种表演。” 她顿了下,慢慢转身。 一个身着白裙的少女站在那里,外面随意披着一件卡其色的外套,面容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层流动的光晕,唯有指尖悬停的一只蝴蝶清晰可见。 鳞粉散落,四周寂静无风。 第166章 我们即是虫群 祝吟辰立刻向屠一鸿跑去。 然而,还没走两步,她脚下突然一软,整个虫顿时软绵绵地深陷下去。 世界天翻地覆,她挣扎着爬起身,发现身下居然是一片柔软的白色毛丛。 冰冷的风夹杂着雪片掠过,她坐在温暖的毛丛中,眯着眼睛往前望去,看见两只尖尖的耳朵,中间夹着一片薄薄的太阳,身下巨大的活物似乎正载着自己穿过雪地。 她试探着出声:“这是哪里?” “一万五千年前的鄂霍次克海。” “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抓蝴蝶。”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里有蝴蝶?” “当然。” 很快,她们到了。 屠一鸿立在寒风刺骨的冰岸边,银灰色的毛尖凝结一层寒霜。 她涉入浅水,将吻部探入浮冰之间,轻轻拨动前爪,随后慢慢潜入海下。 祝吟辰坐在她背上,深呼吸一口气,抓紧了毛发。 幽蓝的海水宛若一场梦境,白色的狼在水里耐心搜寻,寒冷的水流顺着毛发流过,荡起一串串晶莹的气泡。 直至一对透明的翼瓣轻柔扇动,掠过她的尾畔。 海蝴蝶,一种浮游类海螺,随着进化,它们的足部逐渐演化成一对非常轻薄的膜翼,身体如同全然通透的琉璃,包裹着内部不足一厘米的内脏。 她将它衔起。 祝吟辰眨了下眼睛,眼前的场景一变,她们已经回到了岸上。 屠一鸿伸出爪子,反复拨弄那只海蝴蝶,后者在冰面上拼命挣扎。 她忍不住开口:“你何必弄它?” “它没有痛苦。” “你怎么知道……” “实际上,”屠一鸿打断她的话,“这颗星球上的大多数生物,都是没有脑子的。” “甚至一些有脑生物,也会在不需要用脑的时候,把脑子吃掉。” 祝吟辰沉默了两秒,还是反驳道:“人应当有人的道德,即使对方没有感觉,但我们总应该能知道自己做的是错事。” 屠一鸿笑了笑,将爪子收回。 祝吟辰松了一口气。 她正想问关于那个重来一次的机会的事,眼前却又晃了一下,周遭的场景再次变化。 这次,她们面对面,身着战国时期的曲裾,端坐在古色古香的茶榻前。 清泉流觞,池石生苔。 院子外面似乎闯进了强盗,围墙外起了火,砍杀声、尖叫声和喊声不断从紧闭的大门外传来。 屠一鸿拿起白棋,先落一子。 “人类之所以是常常充满麻烦又混乱的生物,常常主要归咎于我们的大脑。” 祝吟辰看着对面脸上云淡风轻的神色,只好也在棋盘上放下一枚黑子。 ——“你对人类有太多偏见。” 她原本想这么说,但在刚刚经历了会场里的那场刺杀后,这话却似乎卡在了嗓子眼里。 说不出口。 屠一鸿落下一子。 “虽然人类总是对自己的智慧引以为傲,但实际上,大脑并不是一个很先进的器官。” “怎么说?” “人脑概括的整套系统,充斥着各种习惯、个性行为、老旧的运作方式和低下的效率,可以说,大脑为人类文明的发展付出了代价,它演化了数百万年,结果变成现在这么复杂的样子,还积累了大量垃圾。” 屠一鸿顿了顿。 “就像一块硬盘,里面塞满了过时的程序和废弃不用的垃圾文件,基本进程却常被各类弹窗打断。” 祝吟辰闷不做声。 数个回合下来,她指腹夹着一枚黑子,停住,眼神犹豫地望着棋盘。 空不够了。 她叹息一声,把棋子放回棋盒。 “我还是想问,关于那个重来一次的机会……” 她话音未落,院子外面的门突然破开,十几个凶神恶煞的强盗闯进来,举着砍刀向她们扑来。 祝吟辰眼神一凛,迅速起身,正欲迎战,脚下却突然一软,整个人再次栽倒在地。 等她再次睁开眼睛时,眼前是一片荒芜的原始之海。 水面上电闪雷鸣,水面下火山喷发,包裹着她的海水里似乎融入了毒气,透出一种诡异的绿光。 但她丝毫不感觉难受——相反,这感觉舒服极了,像是在埃勒伽什的火山口附近泡温泉。 唯独奇怪的是,她什么也看不见。 她试探着开口:“你在吗?” “嗯。”旁边传来声音。 “我们这次是什么?” “你猜。” “……” 祝吟辰略微思考了一会儿,猜测道:“蓝藻?微生物?” “这种时候,还没有微生物。”屠一鸿淡淡道,“我们是原始细胞。” “我们是这颗星球上最早的生命形态,现在是40亿年前,原汤时代。” “原汤?” “是的。” 屠一鸿顿了顿。 “远古海洋就像一个巨大的、温暖的汤锅,在各种自然反应下,里面充满了生命的原料,渐渐的,在锅底的深海热泉口、海底火山附近的粘土表面,和潮汐池里,不断产生出无数个微小的、油性的原始细胞。” “这些原始细胞捕捉着周围的化学物质,大多数很快就破灭了,但极少数偶然包裹了‘正确配方’的分子,渐渐开始了自我复制的化学反应,最终成为了所有生命的始祖。” “原来如此。” 祝吟辰点点头。 “那我们是什么时候拥有智慧和大脑的呢?” “不,”屠一鸿笑了笑,“绝大部分的生命形式并不需要大脑来生存和繁衍。” “微生物是地球上最庞大的无脑军团,它们构成了全球生物量的约70%,而它们的生命活动由简单的神经网、细胞系统,甚至完全由化学信号来进行调节。” 祝吟辰倒吸一口凉气。 “你的意思是,人类不是进化的终点,而是只是一只分支?” “是的。” 她心中没由来地生出一股不服,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可是人类拥有道德,传播知识,还创造出了无数奇迹……” 她滔滔不绝地举了半天例子,最后一句道:“……就像虫族一样,都发展出了各自的文明。” 这次,屠一鸿静静听完。 末了,她轻道一声:“是的。” “但智慧其实并不利于生存,接下来,人类会因为对知识的追求,在一千年内灭亡。” 第226章 “而虫群,会一直存在。” 祝吟辰感觉心脏倏地被捏紧。 “为什么?” 她不知道心中是喜是忧,只是下意识开口询问。 “因为虫族的本质,是原始细胞,和将它们组合在一起的化学反应和物理规律,简单来说,是虫母的‘自我意识’,但对于虫子个体而言,这叫‘集群意识’。” “与虫族相比起来,如果把文明视为一串代码,人类整个族群实际上缺少统一的指令,即拓展和收束自身的虫母,因此,人类只能沿着由少数人指定的方向,一起向一个不知死活的结局狂奔。” 祝吟辰沉默半晌。 “那就是智慧吗?” “那就是智慧。” 她突然想起拉姆,纳姆夺取了她们的脑子,命令她们以统一的方式进行思考。 那么,其她阿努呢? 她心底顿时涌起一个恐怖的猜想——正如安提可以控制自己的孩子们一样,每一只阿努,包括伊南娜,恩基,玛赫,尼努尔塔……甚至是埃勒伽在内,她们的一举一动,都是在纳姆的意识操纵下进行着活动的。 她从未发现过她,而她一直在她身边。 组成这具身躯的骨肉,流淌的同源的血,摇摇欲坠的每一个关节、支点……这些肉眼不可见的细胞,才是 真——正——的——虫——群。 统治着这颗星球,甚至是整个宇宙的主体,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进化不过是大脑的一个谎言,一个根据表面得到的结论,从40亿年以前一直到现在,它们一直生活在‘原汤’中,沧海桑田,无论它们自身的结构如何变化,无论周围的环境如何变迁,每一只行走、飞翔、游离或是扎根在这颗星球上的生物,只不过是它们团抱在一起,组成的一个小小的、宇宙中的宇宙。 “恭喜你,人类。” 屠一鸿站起身,向前伸出手。 “你得出了结论。” 祝吟辰恍惚了一下,也跟着站起身,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那个纯白的空间里。 无上无下,无声无息。 “现在,你拥有一次重来的机会。” 屠一鸿用力地与她握手,随后双手插回兜里,微笑着后退一步。 “虫群,你想成为什么?” …… 祝吟辰,又或是伊塔站在原地,思考了很久很久。 带回阿图特。 这就是她来时的愿望。 但其实,除了这个外,她总感觉还有什么遗憾没有完成。 安提和她的孩子们如今过得怎么样?普斯朵拉是否学会了收敛自己的欲望?穆巴塔和南纳在北原那场灾难之后,是否已将一切处理妥当?林筑和巴勒菲在漫长的旅途之中,有没有遇见哪些有趣的故事? 还有奕川和陈立新——红派如今走到了哪一步?无人区是否已走出过去,迎来新的发展?白银投降之后,巴别塔又将走向怎样的未来…… 还有很多、很多。 这些,她无一例外都想知道。 但也或许没有遗憾,这具血肉之躯无论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都会被泥土里的微生物逐一分解,变成无数颗肉眼不可见的粒子,然后随着环境的变迁,在地底、水中甚至空气中,一步步追寻到她想得到答案的地方。 而她的灵魂,会挂在风拂过的树梢,看花开花落,看沧海桑田。 虫群,会一直存在。 …… “我已经听到了你的答案。” 屠一鸿上前一步,握住祝吟辰的手,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你准备好了吗?” 祝吟辰注视着她的眼睛,突然笑了笑。 “你猜。” 屠一鸿也笑了。 “实际上,我给了很多人这个机会,你是第二个回应我的。” 她顿了顿,突然将祝吟辰紧紧抱住,在她耳畔轻声道:“谢谢你。” 祝吟辰回应以更用力的拥抱。 “去吧!” 她松开手,猛地推了一把祝吟辰。 跌落的刹那,世界破茧而出。 “去你向往的地方,给我你内心最真实的答案吧。” 第167章 我们即是永恒 旅途终点,白环之上。 在层层星云缭绕的尽头,祝吟辰睁开双眼,终于窥见【零】的真身。 她看到了【她】的意识那脊状的形貌,比太阳还要巨大,比星系还要宏伟。 【她】思忖的想法如大陆般广阔,纺成的计划比世界还要复杂。那是无法理解的、永不醒来的梦。 这是宇宙中最究极的生命形式,凭借着“无穷”本身来维持自己那永恒的存在,虫群的数量是无限的,而在这样客观存在着的事实面前,整个种族——甚至是虫母自己,都显得无能为力。 在超越了一切的想象面前,她突然感到自己是如此渺小,如此害怕。 但她没有屈服于恐惧。 或许虫族没有尽头,但被纳姆吞噬过一切的【零】,并非无懈可击。 一切起点,都要从来时的终点结束。 祝吟辰注视着眼前不可名状的庞然大物,指尖的纯露丝丝缕缕溢出,如流水般渐渐散去。 很快,她便开始枯萎。 死亡的尽头,便是从口舌中灭亡,从胎卵中复生,而就本能而言,【零】也不会放弃将她美餐一顿。 她至此沉眠。 直至一千年后。 再睁开眼时,蓝星上最后一个人类刚刚在她面前死去。 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废弃大楼的天台上,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触地面,胸中的心脏已经停跳。 天空是一片茫茫的灰白色,城市废墟空旷而又寂静,街道表面覆盖着厚厚的尘埃,扭曲的钢筋从断裂的楼体伸出,指向天空,太阳高悬于天际,像一枚磨损的银币,散发着模糊而冰冷的光晕。 周围的空气凝滞,风早已停止流动,干燥的空气里没有水分,没有气味,也没有任何生命活动的声响。 只有一片死寂。 天空投下苍白的光线,投下清晰的阴影,将文明的残骸定格成一张永恒的旧相片。 祝吟辰看了地上的老人许久,转过身,望向地平线的方向。 远处的灰质塔高耸入云,静默矗立,地上散落的石堆早已化为齑粉。 而【零】的光辉,正在从海的另一边悄然升起。 正如【基码】最初的诞生一样,在人类和【基码】迎来共同的灭亡之际,新一轮文明就要在【她】的手下诞生。 接下来,祝吟辰站在天台上,亲眼看见整个世界重新分解。 钢筋水泥的建筑一座接一座坍塌,每一颗凝结在水泥板上的水珠都开始升华,冥冥之中,一种新的物种,一种远远超越人类、阿努和【基码】的存在——阿努特纳斯,即将诞生。 是时候了。 重来一次吧! 如此想着的她紧紧闭上双眼,深呼吸一口气后,又用力睁开,紧接着义无反顾地向【零】跑去。 穿过被吞噬的骸骨,渗过瓦解的血肉,自翻涌的胃液中挣脱,再逆流而上,穿越蜿蜒的消化腔道,在黏膜与酶的重重包围下被一点点透析、吸收,最终抵达深处完好的子房。 沉入土壤的种子,在温暖与养分中等待苏醒。 很快,新的组织开始生长。 肉质的纤维蔓延,血管如根须般疯长,细胞逐一分裂,结构重塑,脉搏在黑暗中初次震颤,随后肌肉缓缓收缩,形体的轮廓逐渐舒展开来。 直至某一个恰到好处的时刻,最后一层薄膜破裂,祝吟辰终于得以呼吸到外界的空气。 新生之物蜷缩于温暖而腥气的羊水里,湿润的体表微微颤抖,尝试着一呼一吸。 她抬起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自己的眼注视这个吞噬它、又重塑她的世界。 天地涂红,宛若在阿努特纳斯星球度过的无数个夜潮。 她微微笑了。 但时间不多,她要抓紧动作。 祝吟辰四处张望,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血红的子房腔壁。 终于,翻了几次身后,她终于找到了那条连接着自己的脐带。 生命的纽带,亦是循环的枷锁。 一种源自本能的认知在她的意识中苏醒:吞噬、分解、重生……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祝吟辰不再犹豫。 她用新生的、尚且柔软的手指,摸索着握紧了那根温暖的脐带。 紧接着,以一种决绝的力度,扯断了这份连接。 生命之液从断裂处喷涌而出。 伴随着自身力量的急速流逝,祝吟辰缓缓匍匐下去,黑色的眼眸失去光泽,小小的身体逐渐变得冰冷和透明。 而在其它同样被一根脐带连接着的地方,凡是包含有她的存在的胎卵,无一例外都开始了跟她一模一样的举动。 一个普通成年人的身体大约由30到40万亿个细胞组成。 而阿努的身体更为高大,细胞的数量也更多。 第227章 这个由她所操纵的巨大虫群,宛若无形的病毒,正在一点一点消灭母体的希望。 势不可挡。 随着四周被感染死去的胎卵越来越多,【零】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绝望的悲鸣。 最后,震颤缓缓平复,转化为一种低沉的、弥留之际的呻吟。 某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绝对的至高无上的统治,自此撕裂开一道伤疤,将永远不会愈合。 天上的祝福,在此完结。 与此同时,宇宙之外,m36星系的深处,新的生命悄然诞生。 卵壳破开,露出幼虫小小的眼睛,一双有力的手迅速将她抱起。 “啊呀,你长得真快。” 温暖而潮湿的温泉里,南纳仔仔细细地看着怀中的幼虫。 这似乎是一只新的阿努萨,体型比别的阿努大很多,几乎是幼年巨蛸的十几倍,通体深紫,接近黑色,看上去像是一颗柔软的巨型黑珍珠,上面镶嵌着两颗黑色的眼睛。 直觉告诉她,这孩子一定和当初的埃勒伽一样,是深海里无可匹敌的守护者。 不知道这孩子未来会长成什么样子呢? 真是期待啊。 她对着怀里的幼虫笑了笑,轻声道:“你叫阿图特。” 南纳逗弄了阿图特好一会儿,又突然想到了什么。 想当初,是纳姆的眼泪,第四个孩子的遗骸,和那海洋旧主遗留的苦恨,才使得埃勒伽诞生。 那么阿图特的诞生,是因为什么呢? 还没等她想清楚,外面突然响起匆忙的脚步声。 “空居已经清理完毕!” 穆巴塔拖着九条触手走进来,声音中满是自豪。 “母亲此后将再无顾虑!” 闻言,南纳惊讶地张大了眼睛,随后微微皱起眉头。 “你这样做,未免鲁莽。” “伊南娜永眠地底,空居已经失去了管制,我只是不想让埃勒伽什根基未稳,便有阿努接近阿利都,妄图忤逆母亲。” 没有得到预想之中的夸赞,穆巴塔委屈地趴在地上,留在地上的黏液宛若湿答答的泪痕。 见状,南纳也只好收回责备。 她将阿图特轻轻放回温泉中,柔软的幼虫在水波中打着旋儿,随水漂流,轻轻停靠在岸边。 “你的忠心我已知晓。” 她转过身,微笑着注视穆巴塔的眼睛。 “一切都是纳姆的意志,你所做一言一行皆属自然,不必后悔。” “就让虫群,彻底迎来重生吧。” …… 一百二十万小虫,三十三万拉姆,十万百骨,两千大颚。 除去一只流浪在外的圣锹外,在失去阿努萨统领后的三百六十天里,逐一老去,在泥土中安息。 维系玛赫最后的生命的,是安提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埃勒伽什的第一位阿努萨。 她的名字叫伊塔。 她给予阿努智慧的祝福,亲手为安提编织胜利的桂冠,埃勒伽什的每一粒珍珠都刻有她的名字,每当入夜,海螺就在风中送去她的故事。 阿努们将故事听到后半段,知道某一天,伊塔因为同样的智慧被驱逐。 那是名为自由的罪责。 伊塔出走后,三十个夜潮升起降落,玛赫的呼吸停止,厚厚的淤泥将洞穴堵塞。 此后阿利都的名字也被剔除。 南纳建起育虫的温泉,穆巴塔开始了去往南方的征途,萨斯如往常一样辛勤劳作,阿图特努力成长强壮,普斯朵拉在黑暗的地底日复一日地哭泣,荧螫为赎她的罪过,不知疲倦地为每一只虫采集花粉、菌丝、露珠和浓醇的果蜜。 而安提不知所踪。 有虫说,母亲向着纳姆可能停留的方向,追去了宇宙之外。 有虫说,母亲在大战中身负重伤,正栖息在黑暗的海底静养。 有虫说,母亲为了回应伊塔的呼唤,已经动身启程,奔赴向那颗遥远的蓝星。 …… …… …… 是谁再度握紧那颗心脏? 伊塔睁开眼睛,安提的笑容映入眼帘,耀眼得移不开眼。 “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找你呀!”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我在做梦吗?” “这里就是梦呀!” 安提热情地将她搂入怀中。 “这里是我的梦哦。” “可是……” 伊塔僵在原地,任由安提的体温一点点浸透身体,泪水毫无征兆地决堤。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怕一丝动静就会戳破这个易碎的美梦。 “可是,我已经死了,甚至不知道自己死的时候在什么地方……” “你在什么地方?”安提逗她。 “好像……到处都是。” 闻言,安提大笑起来。 她笑了许久才渐渐停下,拭去眼角的泪。 她轻声道:“【零】吞噬了你的身躯,而我拾取了你的灵魂。” “灵魂?” “是的。” 安提微笑着,用力擦干伊塔脸上的泪痕。 “从今往后,你将离开栖风的树梢,住在我的梦里,与我一同去看遍整个宇宙。” “你愿意吗?” 伊塔毫不犹豫地点头。 “我愿意!” 安提牵起她的手,眼中倒映着宇宙星辰。 自此,她的梦境不再荒芜。 她们一同穿越星云,漫步于时间之外,在每一个途经的世界里,种下属于她们的印记。 她们的旅程永远没有终点。 梦与宇宙,皆因彼此永恒。 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