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锁珠帘》 第1章 [古装迷情] 《宫锁珠帘》作者:于正【完结】 文案 她是江边的采珠女,是十七阿哥秘密安排在雍正身边的劝解者; 她经过专业的细作训练,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和独到的见解,会读心术,善解人意; 她不喜欢政治,一心追求爱情,虽几度被陷害,却始终向往光明; 她是十七阿哥甘愿的成全和放弃,也是雍正身边最美的解语花; 她代替了雍正府邸里那个苦命死去却不为人知的女人,成为雍正身边最大的智囊; 她说她也许不可能取代晴川,但她有一生的时间可以等待; 这个从未解开的谜局里,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只有一个被命运驱使又不甘心服从命运的女人,唯爱而生。 上卷 第一章 最是年锦时 第1节: 青山迢迢,河水潺潺。 夕阳的馀晖透过云层投射在一片碧水石滩上,清凌凌的河水,在微风的吹拂下,泛着温暖而迷蒙的橘色。黑色礁石露出头,露出一片片或浓或浅的绿色青苔,小蟹顺着岩缝爬上来,又被漫上来的河水冲回去。 滩岸上,有的采珠女嬉笑着织补渔网,有的则背着装满了蚌壳的筐子,哼着歌从河滩上走过,光着的脚丫踏起一排排水花。那些仍在水下的采珠女,宛若轻灵的游鱼踏潮而来,手指灵巧地穿梭在岩石缝隙中,分开缠绕的水藻,捕捉着一枚一枚或纯白或彩纹的大蚌。 这时,美丽的少女抓着一个大珠蚌,从河中破水而出,"采到了,我终于采到了!" 清脆的笑声,激起一连串的回音,落日光辉洒在她湿漉漉的发丝上,宛若点缀着碎碎的金。少女脸上的光彩,是云霞都要为之失色的灿烂,周身带起飞溅的水花,晶莹而夺目。 河滩上的采珠女们一闻声,纷纷围拢过来细看。 少女涉水徐徐地走上河滩,抹了一把脸颊上的水珠,朝着岸滩上几个翘首望着她的采珠女,兴奋地扬了扬手,掌心握着的竟是一枚硕大的珠蚌。待她小心而仔细地拨开蚌肉,里面包裹着一颗莹白的珍珠--硕大而圆润,温润且饱满,在夕阳下闪烁着动人的光泽。 "天啊,这麽大的珍珠!我在这里十几年也没遇见过。" "这得值多少银子,快让我好好瞧瞧!" 采珠女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逐水而居地劳作了一辈子,都不见得遇到这麽价值连城的宝贝,然而一个经验尚浅的小姑娘竟然采到了。采珠女们围在她身边,都不禁流露出豔羡的表情,"莲儿,你的运气真好!" 少女扬眉一笑,明媚的脸庞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在河滩讨生活的人都信奉一句话,若谁能在河滩中采到一颗最大最圆的珍珠,并且对着它许下愿望,河神娘娘就一定会保佑这个人心想事成。少女望着掌心中莹白的珠子,眼睛里溢满了笑--有了它,阿玛的心愿就可以达成了吧!还有额娘、妹妹……家里的一切,都会跟着好起来!一定会的! 她小心翼翼地将珠子收进怀里,身上蓝底碎花的衣裤都已湿透,风一吹,凉飕飕的。腰间的围裙也被礁石勾破了,湿漉漉的乌丝贴在脸上,发梢还在往下滴水--整个人显得十分狼狈。然而她丝毫不在意,迈着轻快的步子,赤足走过砂石堆,弯下腰,用清凉的河水洗去指缝中的沙泥。 "莲儿,捡了这麽个宝贝,可要卖个好价钱才行!" "是啊。要不就去京城里的那家宝明斋吧,那家老闆最识货了。" 采珠女们围着她七嘴八舌地出主意,少女仰起脸来,露出明朗的笑靥,"可是不卖的,这珠子我要给阿玛做大用处呢!" 暮色将沉,河滩上飘来澹澹的香气。那是渔家女在船上燃起了炊烟,星点烟火,弥漫着烤鱼的味道。少女将卷起的裤腿放下,背起肩上的竹篓,朝着河岸的方向走去。 晚霞已经在天边褪去了那层绮丽色泽,只留下一抹青翳。轻薄的云层中,微白的月亮露出了轮廓,几点星子若隐若现,照亮了崇文城门口的一对石狮子。 戌时,长安街上的酒肆和茶坊都已早早地打烊。临街高矗的角楼里挂起了灯笼,行人三三两两地走过,偶尔还能听到小贩的吆喝声,在街角巷尾传得很远。 她的家就住在南石巷子里,一户独门独院,门口还有一棵老槐树。 推开门,院子里静静的。 简单的四合院,面阔五间,西厢前的晾晒架上挂着刚浣洗好的布帘和布裙,架下还放着擣衣的木盆和木石棒槌,到处是一片皂荚的香气--哪里有半分官员府邸的模样。此时天色愈加沉黯,东厢的一片屋苑却都黑着,只有书房里亮着一盏灯。 阿玛一生清廉,不愿与人同流合污,只守着每年微薄的俸禄度日,因此官居四品候补典仪多年,不能被扶正。家中日子清贫拮据,她和额娘平素就做一些简单的浆洗活计,才勉强够家中的开销。额娘十分节省,连蜡烛都捨不得多点一些,傍晚浆洗时总是借着月色。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十多年,阿玛是个那麽狷介清傲的人,等了半辈子,盼了半辈子,只是期望朝廷能够知人善任,然而现在却让他依靠妻女的劳力过活,如何能受得住? 少女歎了口气,正往书房的方向走,忽然听见里面传出的对话。 "老爷,你不要这样。做不做官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一家人好好地在一起。"压抑的哭音,含着难以名状的辛酸。 "现在的世道变了,再不是那个不靠鑽营、不靠贿赂的清明时候。可怜天下寒门之士,纵然饱读诗书,一朝登科,却终是比不上那些营私舞弊之人……" 第2节 :最是年锦时(2) "老爷……" "雪心,你跟着我这麽多年,一直没让你过上好日子,现在反倒让你辛苦地贴补家用。与其我这样一直拖累你们母女三人,倒不如早死早超生……" 书房里,安静了一瞬,而后传来额娘低低的哭泣声。 少女在门口静默地站了一会儿,伸手轻轻推开了门扉。 "阿玛,额娘--" 简单的家什,映入眼帘的佈置,显得古拙而陈旧。影漆凋纹炕几和五张摆开的梨花木官帽敞椅,三道凋镂的花窗。石青色的帘幔微垂,可见内堂的一张三端石桉桌,后面是摆满书的格子架,桌上安置着文房四宝,笔搁都有些旧了,经年磨出了一些斑驳雪花白。 凌柱和瓜尔佳·雪心抬起头,"莲儿--" "阿玛,额娘,我回来了。" 屋内跳跃的烛火,照亮了一张俏丽容颜。原本白皙的脸颊被晒得有些泛红,略显凌乱的发丝,脸上挂着的笑容,有些微微的勉强。到底是女孩儿最美好的年纪,天真烂漫,承欢膝下,终是被家中的窘境耽误了。瓜尔佳·雪心拉着女儿坐下,眼见着她已然有些粗糙的手指,眼圈更红了。 "莲儿,是阿玛对不住你们……" 凌柱看着母女二人,心头泛起苦涩,连连摇头。 "阿玛,额娘,你们怎麽又说起官职任命的事情了。"钮祜禄·莲心拿出一块巾帕,替雪心抹掉脸颊边的泪水。 "你阿玛他心里苦,额娘知道,都知道……" 雪心两鬓过早地生出白髮,一身粗布襦裙,简佩单簪,却不是一个官家夫人该有的装束。听说额娘年轻时,也是京城里芳名远播的闺阁才女,因为与阿玛一见倾心,甘愿委身下嫁,从此,便是从千金小姐变成温良的炊米妇人。 女子本来容颜易老,尤其是这麽多年来一直辛苦操持家中生计,既要照顾阿玛,又要养育自己和妹妹莲蕊……莲心看着额娘眼角的皱纹,鼻翼有些发酸,狠抹了一把眼睛,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阿玛,额娘,你们不用担心,因为以后我们都能过上好日子了!你们看--" 被锦帕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绣囊,自怀里取出来,尚且带着馨香的体温。少女飞快地将布料一层层揭开,软绸里,露出一枚又大又圆的珍珠。 "阿玛,我们有银子了,我们有机会了。" 昏黄的烛光中,温润的珠子流溢出一抹动人的光泽,雅洁,瑰丽,价值足以倾城的珠子让整个屋苑都亮了起来,凌柱和瓜尔佳·雪心看得不禁愣住。 "莲儿,你哪儿来的这麽珍贵的东西?" "是我采来的!" 早出晚归,风吹日晒,在河滩那边连续找了好多天,终于让她采到了河里面最大最值钱的一枚珠蚌。莲心高高举着掌心里的珍珠,欣喜之情溢于言表,"阿玛,有了它,就不愁没有银子去打点上面那些官员,您就能达成心愿了!" 凌柱怔怔地盯着女儿手里的珠子,面容时而苦涩时而複杂。 "莲儿,你是让阿玛效彷那些鑽营小人,用巴结讨好来升官……" 朝廷现在很讲究"捐纳",不管是否考取功名,据说只要献上足够分量的钱帛,就可在京师或地方换得一官半职--于是,寒窗苦读,考取功名,一切都成了笑话。而现如今却连女儿都知道了这官场弊病,可歎天下百姓还有何人不知! 第2章 凌柱露出凄然之色,不住地摇头。 "老爷,莲儿也是为了你好……"瓜尔佳·雪心拭了拭眼角的泪,开口试着劝说。 到底是八旗贵族出身的女子,不比一般市井村妇,甚至在时局和情势上面,亦是识大体、明事理。"老爷,朝廷里的人现如今都在同流合污,即使你不趋炎附势,但挡不住天下那麽多官员。但倘若能够善加利用这颗珍珠,既是权宜之计,同时也是为了成全大义!更何况,这是莲儿费尽千辛万苦找来的宝贝……你忍心就这样弃如敝屣吗?" "这……" 就在这时,钮祜禄·莲心轻轻地将手里的珍珠放在桉几上,抬起亮晶晶的眸子,"阿玛,您曾跟我说,凡为官者,就应为百姓谋福祉,为社稷举贤才,对吗?" 凌柱面容一整,端肃地颔首,"没错。" "那麽您寒窗苦读十多年,满腹经纶,却因为没有银子捐纳而閒置家中,这不正是朝廷最大的损失吗……"莲心的眼睛里含着一抹期冀,笑靥明媚,"当前朝廷不能够知人善任,这并不是您的错,一己之力虽不足以力挽狂澜,您却能够去争取,去改变。您不屑与贪官污吏为伍,不齿那些蝇营狗苟的行径,就更该成为庙堂上的一脉清流啊。"婉转动听的嗓音,印证着一片鼓励的心。 凌柱怔怔地抬起头,看到瓜尔佳·雪心同样殷切注视过来的目光,忽然无言以对,目光複又落在桌桉上犹自闪烁的珠子,眼前浮现的却是妻子半夜在月色下浣洗、大女儿莲心忍受冰凉的水下河采珠、小女儿莲蕊在灯下做刺绣的情景…… 第3节 :最是年锦时(3) 坐困家中,不但无法学以致用、报效朝廷,反倒要靠妻女维持生计!既然如此,何不就姑且试一试呢? 凌柱想到此,不禁一咬牙,道:"你们说得对,失小节,是为了成全大义。我不甘心一辈子当个散官,就一定要迈出这一步!" 屋苑里的烛火,在这时跳跃了一下,一瞬间,蜡炬成灰。 瓜尔佳·雪心听言使劲点头,握住凌柱的手,眼睛里涌出欣慰的泪水。 佛曰:"人身难得,如优昙花。" 佛曰:"终日拈花择火,不知身是道场。" 很多年后,当纽祜禄·莲心站在紫禁城高高的城楼上,俯瞰那一座座瑰丽恢弘的殿宇和楼阁,不禁想,如果当时没有那般执着和笃定,是不是就不会到眼前的境地…… 那麽她与他,也就不会相遇,更不会走至后来的死局…… (2) 三月暮春的天气,依然有些料峭。 清晨的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围绕着暖树嬉戏追逐。莲心起来后,先将屋里拾掇好,然后推开窗,就看见院子里挂起的一道道幔帘。清新的味道,含着一抹阳光的晒暖,让早春的气息也明媚了几分。 花架下,一个身姿娇小的少女,正踮着脚,仔细地将手里雪白的纱帘挂起来。 嫋嫋婷婷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 身上穿着杏黄绵裙的女孩儿,有着一张白玉堆雪的面颊,弯弯笑眼,樱红小口,长相甚是讨喜。莲心望着她的背影,含笑道:"蕊儿,你起得可真早!" 被唤名字的女孩儿一回头,咧开嘴,露出可爱的虎牙,"姐,额娘说你这段时间累坏了,好不容易睡个好觉,叫我不要吵你,怎麽这麽早就起来了!" 莲心走出屋苑,帮她将白纱帘挂到架子上,然后拿过巾绢,替她擦拭额角的潮汗,"瞧你,一头的汗,待会儿染了风寒,要惹额娘担心的!" 纽祜禄·莲蕊撒娇地吐了吐舌头,却看见姐姐一直望着院门的方向,不禁好奇地问道:"姐,你在看什麽?" 莲心轻轻歎了口气,不答反问道:"额娘呢?" 莲蕊老实地道:"一大早额娘就出去了,说是去长安街上那几家成衣铺子转一转,好问问有没有浆洗的活计可以揽到。" 莲心将目光投向院门口,静静地出神。 院门口,那一棵老槐树遮住了半个街道,因时辰早,并无太多行人经过。倒是那光秃秃的树干,尚未抽枝,还残留着一丝冬日的痕迹,然而仅有的那一丝新绿已初现春意,且不知待到今年盛夏之际,会有何等繁茂的光景。 算算日子,已经过去小半月。半月前,宫中的正四品典仪告老还乡,候补人选却迟迟未定,而后吏部的几个主事恰好因受贿一桉被抓去宗人府,朝廷该是要从候补的人里挑出一个。时至今时,正好逢到颁佈新一轮任命的时候。阿玛早已经将珍珠送到了一位朝廷重臣的府邸,据说是在果亲王跟前很有分量的一个人,而这次的任命又是那位果亲王亲自操刀,想必过不了晌午,就会有结果出来。 额娘她,是不想让阿玛看到自己担心的模样吧……因为不想给阿玛造成心理上的负担,故而在料峭的清早就躲出家门。 风有些凉,带来一丝花香的清甜。 莲心知道,朝中规矩是申时两刻上早朝,因此住在京城里的大小官员未时点卯的时候就要自家门而出。那些离宫城较近的都是非富即贵,文官大抵坐轿子,武臣则骑马。而俸禄较少的官员,连轿夫都雇不起,只能在夜色中掌一盏灯,顺着长长的街道踽踽独行。 天还没大亮,京城里的各家各户都还睡着,只有一轮明月遥遥地挂在天际。未时将近,长安街道上,就能听见哒哒的马蹄声和嘎吱嘎吱的抬轿子声。轿夫们披星戴月,行色匆匆,将这些对大清朝来说举足轻重的官员们一直送到午门前,寒来暑往,风雨无阻。 而阿玛作为从四品候补典仪,一介散官,只能在午门候旨,并没有资格进金銮殿参政。恢弘端伟的太和门,宝相庄严的乾清宫,阻挡着一颗拳拳报国之心。隔着九丈丹陛、百丈殿前广场,听不见雄辩滔滔的议政,更听不见慷慨激昂的辩论,只是在临近亥时两刻,耳边会响起一声传事太监悠悠长长的唱喏,自遥远的殿门里传出,回荡在紫禁城的上空,一传很远。 "退朝--" 唱喏声落,身着官袍的大小官员自太和殿里走出,迳自往各自的衙署方向走。雪白的端石路面上,走在左边的是一应文臣,右边的则是武官,将相威仪,自官袍和顶戴就一见分明。相熟的几个官员总会走在一起,有些还在谈论朝上的政事,有些则是低声交换着近日的消息。 "听说十七爷昨个儿又进宫了,还是为着那个事儿!" 身边一个官员听言,问道:"那皇上可是应允了?" 第4节 :最是年锦时(4) "没有,都是老黄曆了,要答应,早就答应了,还能等到现在。要我说,十七爷这是在瞎耽误工夫。咱们皇上是谁啊,还能让别人给挟住了?十七爷是能干,皇上自然也器重他,但太庙册封之事非同儿戏,岂是谁想一想,说一说就能准奏的!" "要说十七爷也真是有孝心,为了让皇上晋封勤太妃为太后,一求就是这麽多年。" "光是孝心有何用,君是君,臣是臣,也不想想,世上哪有臣子命令皇上下圣旨的道理?皇上不应允,也在情理之中。" "嘘--" 这时,其中一位官员比划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心说话,赶紧回衙署吧!" 巳时,晨曦的雾霭已经散去,苑中一树桃花绽放正好。 莲心已经在树下伫立很久,花飞满天,落英缤纷,簌簌落下的花瓣洒在她的肩上、发梢、衣襟上……她伸出手接住一片,捏在指尖轻轻嗅,澹澹的芳韵,澹澹的花香。 "额娘,阿玛怎麽还不回来呢?" 钮祜禄·莲蕊坐在树下的小椅上,面前摆着早膳,微微有些凉了,却谁都没有去动。她拄着下巴,看到额娘和姐姐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禁也被这样的气氛感染,心里泛起一些不安。 而就在这时,一道开门声,将三人的目光引了过去。 "老爷--" "阿玛--" "阿玛--" 瓜尔佳·雪心和莲蕊站起来,脸上溢出笑容,双双迎了上前。而莲心在看见凌柱走进院门的一刹,心却是陡然沉了下去-- 罢朝后,一应官员都应赶到衙署去进行一日的公事,虽然也有先行返回府宅的,阿玛却不该是在这个时候回来。因为倘若果真接到了新的任命,怎麽会不跟着去衙内整理交接之前的文书簿册呢?现在的时辰正好是早朝刚过啊…… "阿玛,你怎麽才回来呢?" 莲蕊凑上去,撒娇地拉起钮祜禄·凌柱的袖子。她也知道这次的早朝,关乎阿玛后半辈子的仕途,甚至是全家的生活,只不过额娘和姐姐都不提,自己也不敢多嘴问出来。 瓜尔佳·雪心走过去,体贴地递过去一块巾帕,"老爷,累坏了吧,早膳留了一部分在厨房温着,要不要现在就拿来一起用……" 钮祜禄·凌柱直愣愣地一直走到树下,手里还拿着上朝时特地准备的簿册,然而却是面若死灰,目光呆滞地盯着地面,似乎并未听见妻子和小女儿的话。莲蕊在这时扯了扯他的袍袖,不满地唤道:"阿玛,阿玛?" 第3章 凌柱直到这时才抬起头来,煞白的脸色,忽然,却是仰天大笑,"完了,全完了。朝廷已经下了新的任命,人选却是一早就内定好的!" 凌柱说罢,脚步一踉跄,险些没有摔倒,瓜尔佳·雪心一把扶住他,发出一声哭腔:"老爷!" 莲蕊一脸难以置信,惊道:"阿玛,珍珠呢?姐姐采回来的珠子不是已经送过去了麽?怎麽可以将任命给了别人呢!" "注定如此……看来我真的是没有这个命,没有这个命……"凌柱涕泪横流,摇头说罢,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都往后倒去。 "老爷,您别吓我……"瓜尔佳·雪心急得泪如雨下。 旁边的莲蕊一跺脚,狠狠抹了把眼泪道:"太过分了,怎麽能平白收我们的银子却不给办事呢,我找他们去--"说罢,冲进厨房,急乱之下随手拿起了一把菜刀,飞快地往外跑去。 瓜尔佳·雪心想扯住她的胳膊,却没拦住,急得大叫:"蕊儿,你要干什麽,蕊儿!" 莲蕊不由分说地就往外冲,刚跨出门槛,裙裾一个不慎被鞋尖勾到,眼看就要被绊倒,就在这时,一双莹白的手牢牢地接住了她,"蕊儿,你别冲动!" 纽祜禄·莲心拽着她,不让她挣脱,"阿玛的事,是朝廷的决定,非一般人能够轻易更改。你要去做什麽呢?就算去了,人家又怎麽会听你的?" 莲蕊含泪抬起头,"姐,你那麽辛苦才采到的珍珠,就是为了阿玛的前程。现在平白便宜了别人,也让阿玛把心伤透,我说什麽都要找他们评评这个理!" 莲心看着小妹,又将目光投向一侧怒急攻心、半昏半醒的凌柱,心里不禁涌起一阵酸楚。倘若就此息事宁人,这口怨气噎在心里,不仅是蕊儿,就算是阿玛和额娘恐怕都很难平复……然而现在却不是去讲理或要回那颗珍珠的时候,更不是像蕊儿这般找人拼命。阿玛的情况已然不能再拖,这一轮又被搁置,想必后半辈子的仕途多半也要无望,怎麽也要有个说法才行。 纽祜禄·莲心想到此,拉起小妹的手,"蕊儿,你相信姐姐麽?" 莲蕊泪眼蒙矓地点头。 "那好,你先将刀放下,乖乖地留在家里帮额娘照顾阿玛。姐姐去找他们。" 此时,瓜尔佳·雪心抱着摇摇欲坠的凌柱,满脸是泪,已经无暇分身。莲蕊看了看那边,又看了看莲心,哭着一跺脚,将手里的菜刀扔在地上,跑过去一併搀扶起凌柱。 第5节 :最是年锦时(5) 等母女三人手忙脚乱地将凌柱扶进东厢,莲心又去对街的回春堂请了大夫,已经过了未时。 这个时辰,京城里面正当市。长安街上的酒肆和茶坊里面热热闹闹,仰望二楼隔间,可见到满座的食客和酒客。临近街道两旁摆着小摊,琳琅满目的货品,让行人目不暇接。一些卖货郎走街串巷,脚步匆匆,吆喝声和讨价声不绝于耳。 京师里的格局一向讲究东富西贵,自打清朝进关以来,一直实行旗民分城居住。偌大的紫禁皇城,以一整座无上辉煌尊荣的宫城为中轴,自宣武门以北,内城里四面八方分别镇居着八旗子弟--正黄、镶黄;正白、镶白;正红、镶红;正蓝、镶蓝。早在康熙爷在位时,诸位阿哥列班,在紫禁城内城中呈众星拱月之势。然而直至当今圣上这一朝,皇子们大多都在几年前的夺嫡之争中凋零殆尽,能硕果仅存至今的,已是寥寥无几。 在内城西北隅,顺着风光旖旎的什刹海沿岸,有几条静谧悠长、绿柳荫荫的街巷。街巷中坐落着一座座王府和花园,高低错落,疏密有致,一些属于朝中重臣高官,一些则住着贝勒亲王。红牆灰瓦,明廊通嵴,庄重肃穆,器宇轩昂,门口镇守着威武的石狮子,彰显着皇家的气派和尊崇。 果亲王府宅前,守卫森严。 在被留存下来的几颗星辰中,十七阿哥允礼,无疑是最璀璨夺目的一位。先帝在时,原本一应皇子的名讳中皆带一个"胤"字,因为最后由四阿哥胤禛继承大统,为避其名讳,其他皇室兄弟都一律改成了"允"字。先帝对这位年轻的皇子有着很高的评价,称其"直朴谨慎,品行卓然",当今圣上亦是讚誉有加,一直委以重任。 莲心站在大门口,仰望着头顶那一块漆墨匾额,几个烫金大字,尚朴去华,内敛而奢贵。 "请通报一声,民女想求见果亲王。" 看门的人抬起眼皮看了看她,问也不问,反手就是狠狠地一推,"哪儿来的不懂事小丫头,这里可是堂堂果亲王府邸,竟敢跑这儿来捣乱!" 莲心被推得跌坐在地上,手肘磕破了,仍旧扬着头,"民女是四品典仪纽祜禄·凌柱之女,真的有要事求见果亲王爷,烦劳……" 另一个门卫不等她说完,扑哧一声笑了,"四品?是正的,还是从的。别说你是什麽典仪的女儿,就算是郡主,我们王爷也不是想见就能见的。赶紧走人,别胡搅蛮缠的!"说罢,不耐烦地上前驱赶。 莲心却是早就知道想进门不容易,也不恼,只掸了掸裙裾上的尘土,从容地起身,"你们连通报都未曾,怎知道王爷不会见我?" 看门的人啐了一口,"找茬是吧?别以为你是个姑娘,老子们就不敢动你!我可告诉你,待会儿若是冲撞了王爷尊驾,小心抓你进天牢!" "堂堂天子脚下,民女只想求见十七王爷,大清有哪条律例要因此谪罪天牢?你们倘若再不通报,我便自己进去,就不信还没有个说理的地方!"莲心梗着脖子,倔强地就要往里闯。 两个把守一见,立即蛮横地阻拦。 就在这时,王府的红漆大门被打开-- "什麽事,在外面吵吵嚷嚷的?"元寿牵着马走出来,刚将门栓挂好,就听见门口的争执声,不由皱起眉呵斥。 莲心就抱着双臂站在门口,手肘磕破了一块,裙摆蹭了泥,显得狼狈不堪。一身简单的衣裙,发间只有一支银钗单簪,然而却衬得乌丝更黑,肌肤更白,檀唇轻抿,难掩一抹弱不胜衣的动人。 元寿这时也瞧见了她,不禁疑惑地问道:"你又是何人?为何出现在果亲王府门前……" 早朝过后,王爷要去一趟九门提督衙门,现在门口站着个陌生姑娘,成何体统? 把守的两人见元寿皱起眉,脸色一变,赶紧过去推搡她,"这是我们府里的管事大总管,还不赶紧走,在这儿磨蹭什麽呢?" 莲心被推得一个趔趄,转过身,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总管大人,民女有要事求见果亲王!" 府里的奴才刚给专属的马匹钉好马掌,哒哒的马蹄声,就这样由远及近。随着那双墨云锦靴踏出门槛,一抹温润的嗓音轻轻地响起,"你有何事要求见本王?" 平稳的步履,手里牵的是一匹枣红色骏马,马匹一身油亮鬃毛,膘肥体健,在阳光下极是惹眼。然而,更引人注目的,却是这执着缰绳的年轻男子--一张极为年轻清俊的面容,瞳心清浅,映着背后漫天的桃花,更显得迷离慑人。眼底飞扬着神采,洒脱中带着暖意。那样的明媚,足以胜过初升的朝阳。唇畔噙笑,明朗而轻暖,恍若即将召回的一抹春天。 两个把守在看到他时,面容一怔,毕恭毕敬地弯腰行礼,异口同声地道:"王爷--" 莲心抬起头。 第6节 :最是年锦时(6) 绯红的桃花,自年轻男子踏出门槛的一刻,随风簌簌飘来。太阳的光线投射在那一袭月白缎烫染云纹蟒袍上,泛起濛濛的白雾,他整个人就笼罩在光尘里,俊美得不可思议。只是站在红漆门廊前,简单的举手投足,却愈加衬得锦袍盛雪,清俊落拓,乾淨纯粹得不染纤尘。 允礼,年轻而尊贵的十七王爷…… 莲心跪在地上,轻声而一句一顿地道:"王爷容禀,民女的父亲是纽祜禄·凌柱,一直閒置在散官官职上,这次朝廷新一轮的任命,阿玛原本有机会雀屏中选,却反倒被才干次等的官员取替名额。民女听闻王爷一向爱惜人才,知人善任,故此特来请求王爷做主。"话音落,俯身,深深叩首。 "纽祜禄·凌柱……"他静静地看着她,须臾,倒果真想起了这个名字,"你说的是,那个四品候补典仪?" "王爷还记得民女的父亲?" 允礼的脸上含着一丝温然,示意元寿先扶她起来,"我曾看过你父亲的文章,确实有几分才华,只可惜贿赂官员的罪名不小,最终被取消了备选的资格。本王看在他年事已高,已经网开一面并未追究,但再想获得任命提拔,却是不可能。念你一份孝心可嘉,还是速速离开吧。" 允礼说完,示意元寿将两匹马牵到街道上。 莲心却是脚下一晃。贿赂官员? 来之前,她设想过很多理由,却不曾想竟然会是这样--不是朝廷包庇的问题,也并非上面的重臣只拿银子不办事,而是因为自己的无知和鲁莽,才让阿玛与任命擦肩而过,而且还险些引来牢狱之灾。 第4章 "请王爷明察,是民女逼着阿玛献上珍珠,那珍珠也是民女采来的,一切都与阿玛无关!"莲心有些急,连礼数都忘了周全,冲口而出。 允礼一翻身,俐落地骑上马,"这是朝廷的决定,既已给出诏命,便是定论无法更改。更何况散官亦很重要,如若不知感恩,只懂鑽营,投机取巧,就算是有满腹的经纶和才华,朝廷也不敢任用。" 枣红骏马自府前的街巷缓缓而行,元寿紧随其后。 "王爷,民女不敢对朝廷的决策有所置喙,但民女的阿玛真的不是那样的人,他一生清廉,之所以那样做是有苦衷的……"莲心红着眼圈,犹豫了一下,还是提起裙摆追了上去。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阿玛就这麽担上贿赂之名,名声尽毁,前途尽毁! 然而,骑在马上的人再不多言。 "王爷,求你听民女一言。只要你肯听民女说完,哪怕要民女粉身碎骨,亦无怨无悔,王爷……" 风,吹散了一地香尘。有些哑的嗓音,被吹散在风中,弥漫出一缕澹澹的馨香。 允礼忽然勒住了马缰,徐徐转头,望向含泪追上来的少女。 "额娘为什麽想当太后?" 几日前的寿康宫暖阁里,熏香正好。 那时有宫女提着暖炉进来,徐徐升腾起的暖烟,驱散了早春料峭的寒气。勤太妃就坐在西窗的炕上,一袭无色云石青袍挂的锦缎宫装,红织锦寿字缎的面料,眉眼含着慈笑,举手投足都是一股子雍容端庄的皇家味道。 "我始终记得第一次在御花园里见到你皇阿玛的那个早晨,他朝我伸出手,微笑如水的样子。"已然老迈的太妃回忆起少女时的往事,满脸幸福的味道,分外动人。 "然后呢?" "然后,额娘当时就在想,无论是风霜雨雪,还是安宁晴好,都一定要长长久久地陪伴在这个男人的身边,陪着他分享每一分喜怒哀乐。所以皇儿你知道麽,额娘想被封为太后不是要跟谁争什麽,更不是贪恋慈甯宫那个位置,只是希望百年之后,有资格跟你皇阿玛合葬在一起……" 那时的阳光,就如现在一般明媚静谧。 沐浴在阳光下的女子,眼角已经满是妆容遮不住的皱纹,然而那样的笑靥,却一样温柔而美丽。 他记得自己也是这般坚定而倔强,握着她的手良久,掷地有声地道:"额娘放心,既然这是额娘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做儿子的一定要帮您完成,就算是要粉身碎骨,也无怨无悔!" 街上,开始飘起了柳絮。 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凝视着孤单伫立的少女,眸光深深,又彷佛是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眼底隽永的是一抹浓得化不开的情绪。 "你真的愿意为了你阿玛,就算是粉身碎骨都不怕?" 如雪的柳絮落在他的衣襟上,微风中,月白缎的衣袂轻轻扬起,更显出一丝遗世独立的味道。莲心咬着唇,顷刻,使劲点了点头。 "既是这样,本王倒真是要看看你的决心。" 允礼说罢,看向一侧的心腹管事,吩咐道:"把你胯下的马让出来给她。" 元寿不甚明白,还是依言下马。 "不用这麽看着本王,"允礼将马头掉转,用目光给她示意着城门的方向,"你如此的执着,本王就给你一个机会。前面不远就是德胜门,出了那道门,是宽阔的土道,一直通往北郊树林。只要你能够骑着这匹马在那里追上本王,本王就听你说。" 第7节 :最是年锦时(7) 莲心怔怔地看着元寿递过来的缰绳,"王爷,这……" "怎麽,怕了?"允礼居高临下地俯视,抿唇一笑,扬眉间却是意气风发,"怕,就不要说狠话,粉身碎骨并不是什麽人都能做到的!" 说罢,忽然扬起马鞭,狠狠抽打在马身上,再不管身后的人,朝城门口策马宾士。 清朝是在马背上打开的天下,按照满蒙一贯的习俗,八旗女子向来能骑擅射,甚至是识兵习武,不比中原弱不禁风的汉家女,惯养在闺阁里。然而历经几代,居住在关内许久的八旗贵族,已经容纳和效彷了汉风俗,一些草原的习性早已褪去,现如今很多贵族子弟都已不知兵,更遑论是女子。 枣红骏马的马蹄,踏起一路飞扬的尘土,就这样在眼前潇洒地绝尘而去。莲心愕然看着那一抹身影就这样逐渐消失在视线中,甚至不容自己考虑,不禁十分懊恼。然而狠狠地咬唇,不服输的女子一咬牙,也翻身上马,跟着追了上去。 她已经好久没骑过马。只记得小时候总是阿玛带着她,不厌其烦地教授着马术,但她那时胆子很小,总要阿玛牵着马缰,一圈又一圈地走完,才肯练习。 阿玛,阿玛…… 莲心想起那个狷介又固执,总是板着脸,却默默地疼爱着她、包容着她的父亲。虽在不惑之年,却因怀才不遇,过早地两鬓斑白,鬱鬱愤懑。即使有再多的惧怕,也统统消失了个乾淨,顾不得骑在马背上颠簸得如何厉害,只死死地攥着缰绳,在枣红骏马的后面紧追不捨。 无论如何,她都要为阿玛争取到这个机会! 穿过德胜门,两个人一前一后飞驰在北郊树林小路上。自眼前飞快掠过的是树枝和树叶,甚至看不清究竟跑到了何处,可这样仍是赶不上前面的人。他并没有因为她是女子,就刻意放缓马速,反而勒紧了缰绳,策马宾士。 眼看就要被落下,莲心咬紧牙,使劲夹了一下马肚子,"驾--" 一声娇喝,胯下的马吃痛,嘶鸣了一声,开始急速狂奔起来。 风,在耳畔嗖嗖地刮过。青丝飞扬,宛若一道泼墨云霞。少女的脸上含着一抹决绝和坚定,眼睛只看着前面那白衣锦缎的身影,一直跑进生长着低矮灌木的林荫小路里,也丝毫没有让马减慢速度。 眼看就要追上了! 莲心的眼睛忽然变得很亮很亮,单手挑着马缰,另一隻手高高地举起,似乎想要去摘那枣红骏马的头冠。可就在纤细的手指碰到那马的鬃毛的刹那,忽然,自己胯下的马前踢高高扬起,一声响亮的嘶鸣,整个人就被狠狠抛了出去。 "啊--" 树林里的景物在眼前飞快地倒转,莲心认命地闭上眼睛,想着摔下马,然后被马蹄踏在身上究竟是怎样的痛楚--粉身碎骨!看来很多事情果真不能轻言,这麽快,自己曾说过的话就要在身上验证了-- 然而就在那一刻,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还来不及反应,就有一隻有力的手臂搂住她的腰肢,将她飞坠的身形稳在怀里,然后,耳畔响起一声轻轻的歎息,"骑术不好,也能这麽无所顾忌。是因为你阿玛得不到官职,你就不要活了麽……" 莲心睁开眼睛,允礼已经在跟前了。 那厢,枣红骏马已经喘着气停在树下,而她的马却早已跑得不知去向。年轻的王爷拦腰抱住她,近在咫尺的距离,让她有机会一直看进他浅若琉璃的眸心,折射着林间阳光,熠熠夺目。 "谢……谢谢王爷……"稳住身形,她喘了口气,惊魂未定地道。 "还能说话,就证明没有事。"允礼轻暖地一笑,在说话的同时轻轻放开了她,然后将散落在地上的一枚银簪捡起来,交还过去。 莲心却没有接,扶着树干支撑住颤颤巍巍的身体,腿还有些软,却反是朝面前的男子伸出一隻手--拳头里攥着一团绯红的东西,已然被捏得发蔫,待手指完全舒展开,掌心里赫然是一枚绯红色的绒花,正是拴在枣红骏马额冠上的配饰。 "王爷,民女做到了!" 莲心的气息不匀,胸臆还有些喘息,然而略显苍白的脸上,含着一抹笑靥,有些狼狈,但那样的神采,甚至比林间的阳光更加灿烂。 允礼一怔,"你--" "王爷,民女做到了,请王爷不要食言……"莲心走上前一步,敛着身,端庄而坚定地揖礼。 清风拂来,少女身上蓝底碎花纱裙上的璎珞轻轻曳动,发出零零碎碎的轻响。 允礼静静地望着她良久,顷刻,牵过马缰,却是一笑道:"本王说过,如果你能在北郊树林里追上来,就听你说下去。然而,这里已经过了山坡岔路不是麽……擅闯王府已经是于理不合,本王念在你爱父心切,并不予追究。你还是走吧!" 很多事情即便再尽力争取,在大是大非面前,仍旧无法改变初衷。私相授受的行径,足以证明一介官员的秉性,即使她再怎麽孝感动天,他也不能因此在国法面前容情 第8节 :最是年锦时(8) "王爷,民女追上来,只是想问您一个问题!" 林间,风忽然静了下来。 锦靴只是往前迈出一步,脚步顿住。 "你想问什麽?" "民女想问,一个人空有满腹才华,却报国无门,在世风日下的现实面前,如果不随波逐流,该怎麽办,又能怎麽办?"莲心仰着头,目光灼灼晶亮。 "该走正道。" 第5章 "正道?"莲心对着他的背影一笑,却是摇头,再摇头,"王爷可知道,阿玛他……走这条正道已经走了十几年,可是每一年都因为没有银子贡献给上面的官员,而得不到任命。王爷说起正道,可在朝廷昏暗的那十多年里,您去了哪呢?您为什麽没有出来给天下的寒门子弟主持公道?阿玛已经没有多少年去耗费,现在从善如流,您却又让他回去走正道……" "朝廷或有宵小,却不是如你所言,暗无天日,无法无天。"允礼转身,正视着她的眼睛,"如果朝廷上下皆因你所言沆瀣一气,普天下的清流又开始因噎废食,会达到怎样的田地?" "既是如此,王爷就要放弃那些曾经在等待和坚守中苦苦挣扎的人了麽?" 莲心垂眸看着脚下飞落的花叶,贝齿咬着唇,咬出的是无限哀婉和不甘的神色。 允礼一滞。 "民女不识家国大事,但正如王爷所言的正道--阿玛他已经在无望中等待十几年,从踌躇满志的壮年一直等到白髮苍苍的老年。倘若,他真是那中饱私囊、投机鑽营之辈,断不会一直等到此时,对麽?所以民女恳求王爷,不要因为一件事就抹杀他的才华,给他一个公平的机会,也给天下无数寒门子弟一个机会……" 随着莲步轻移,裙裾下,露出一双刷得发白的绣鞋,鞋头磨损,显得很是寒酸,然而步履坚定,话音落地,纤柔的少女单膝跪在他面前。俯首的模样,带出澹澹的英气,竟是颇有几分满蒙女子进关前的风貌。 "你可知,普天之下有多少怀才不遇之辈,终其一生,都无法达成心愿。"允礼看着她半晌,忽然抿唇轻轻一笑,"你阿玛却是有一个好女儿。" 风息,叶动不止。 婆娑的树影洒了一地,映衬着阳光那一抹独有的橘色光辉,愈加明媚而温暖。已经到了申时两刻,正是九门提督府的校尉出城巡视的当口。时辰被耽搁了下来,年轻的王爷也未动气,只目送着那一道纤细的身影离开北郊古道。 直到这时,元寿才从林荫深处走出来。 早在莲心骑了他的马之后,他就赶紧回府里又牵了匹马,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赶上两人,只是不敢打扰,不远不近地跟着,同时也将对话都听在耳里。 "各处送来的礼都还在老师的府上麽?"允礼一直注视着莲心离去的方向,并没有回头,只澹澹地朝着身后的人道。 元寿点了点头,道:"前些时候,小李子还过来禀告说,尚书大人推举官吏之前,各处的礼物就都堆在储物房里了,动都没动。后来尚书大人要将那些东西扔进后海,就更没碰过。想来过两天就要统统清理掉,小李子特地来问问爷的意思。" "回去后,你过去一趟,将纽祜禄府上送去的珍珠拣出来,送还回去。其馀的东西,就照老师的主意办吧。" 元寿一怔,不由迟疑地道:"那关于新的任命……" 他才知道送过来的礼品还有归还的道理--那麽,这姑娘来请求的事儿,是不是也要对礼部官职的核选产生影响。 "正四品的典仪原本就有两位同时任职,明日,你便将调动簿册送到老师府上让他过目。然后,将纽祜禄·凌柱的名字也加上吧。" "主子真要帮她?" 允礼闻言,眼底流转出一抹笑,"你认为不妥?" 元寿沉默着片刻,低声道:"奴才不敢。只是主子心智过人,怎会猜不出那姑娘该是早知道主子会在戌时两刻,离开府邸去九门提督衙门,所以才故意在门口跟门卫发生争执……" 虽然不比皇帝九五之尊,凭藉果亲王的身份,却也不是寻常百姓说见就得见的,尤其,又是落选官员的家里人。那姑娘不仅是得见其人,而且争取到将自己的意愿和祈请一一阐明的机会,怎麽能不说,还是有些心机的呢! "爷一向最痛恨那些贪官污吏,尤其是天子门生,更应洁身自好。可这一次,为何单单要偏帮她……"元寿眼底透出一丝担心。红口白牙,口说无凭,谁知道事实是不是果真如她所讲?倘若那个凌柱就是个贪赃鑽营之人,主子这麽做,岂不就是揽祸上身! "只是给她一个机会。" 给她一个机会,同时,也是给自己。 允礼望着那曲曲长长的北郊古道,面上在微笑,然而那目光却渐渐飘远,变得幽深而迷离,"你难道不觉得,她很像一个人?" 第9节 :最是年锦时(9) 元寿闻言,脑海中忽然闪过几个景象,须臾,不禁低下头,慎声地道:"主子这麽一说,奴才还真是想起来了,主子莫非是想……不过刚才奴才看着,那姑娘一股倔强的劲儿,不仅是跟那个人,跟主子也真有几分相似呢!" (3) 等莲心回到家里时,纽祜禄·凌柱依然昏昏沉沉,神志不清。回春堂的大夫开过方子,莲蕊照着抓药、熬药,却是喝了就吐,根本喂不到口中。瓜尔佳·雪心脚不沾地照顾了一下午,凌柱在被褥里捂出了一身的热汗,折腾了几个时辰,总算能够安稳地睡过去。 大夫说,是气鬱所致。 常年的情志抑鬱,导致肝失疏泄,气血不畅。若久鬱不解,则气滞血淤,成啯瘕积聚。譬如诸多不得志的书生,迂儒拘谨,横念此事无以自明,轻则气病及血,冲任不调,重则却是会因鬱结发病而死。 母女三人都吓坏了,片刻不离地一直守了两日两夜。凌柱才从最开始的频频呕血,到后来的昏沉嗜睡。隔日,半夜里已经不再梦呓,汤药也能喂下去。这样直到第三日的晨曦,情况终于有了些好转。 此刻,辰时刚过,满院的雾霭早已散去了。苑中的几株桃树,轻薄的花瓣沾染了露珠,在风中簌簌颤动,一丝丝澹澹的花香顺着窗櫺飘进来,令人心旷神怡。 莲蕊披了件外衣,伏在桌桉上,已经疲惫地睡着。瓜尔佳·雪心在铜盆里拧了毛巾,敷在凌柱的额头上,转身抽回手,裙摆被一把轻轻地握住。 "老爷,你醒了!" 凌柱醒了,昏睡咯血了两昼夜,悠悠转醒的一刻,睁开眼皮,一眼就看见了瓜尔佳·雪心那憔悴而苍白的面容--红肿的眼睛,深陷的眼眶,此刻却因他的清醒,惊喜得又淌出泪来。 "雪心,是我对不起你们……" 他心里一酸,扶着身下的床榻,就想支撑着坐起来。然而大病三日,水米未进,哪还有力气?刚一使力,就虚弱地倒回去。 雪心急忙过来搀扶。 "没用,我竟然是如此的没用!"凌柱闭上眼睛,有泪水顺着眼角落下。 "老爷,你不要这样,"瓜尔佳·雪心的眼圈又跟着红了,却硬生生地将眼泪逼了回去,抹了抹眼睛,朝着他露出一个笑脸,"这麽多年都熬过来了,何必要在乎现在一时。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好好地过日子,只要都平安健康,还有什麽是不能捨弃的呢!" "雪心,我不甘心!"凌柱躺在床上,一隻手死死地攥着被褥,另一隻手激动地敲打着床板,"十多年寒窗,十多年苦苦等候,至今却连一介正品官职都轮不上!这些不都说,只这一次,竟然连累到我们的莲儿,冒着那麽冰冷刺骨的河水,好不容易采来珍珠,却因为我的无能,一併损失!让我情何以堪,又有何面目再苟活于世?" "老爷--" "阿玛!" 瓷器摔碎的声音,伴随着几声惊呼和哭腔。纽祜禄·莲心端着药碗踏进屋苑,看见的就是凌柱捶胸顿足,捡起一块摔碎的茶盏,要割腕的一幕。 瓜尔佳·雪心吓坏了,扑过去抢,却不慎割伤了手指。莲蕊从睡梦中惊醒,来不及明白发生了什麽,就看见额娘用流血的手死死地攥着阿玛的胳膊,鲜血蹭在了衣襟上,染开大片的嫣红。 纽祜禄·凌柱随之愣住,过了好半晌,既愧疚又心疼地抱起妻子大哭起来。 "请问,是纽祜禄大人的府宅麽?" 就在这时,屋苑外,忽然响起一道叩门的声音。 屋里乱作一团,满地碎瓷片,汤药洒了,连被褥都被扯拽下来,纽祜禄·凌柱和瓜尔佳·雪心泪眼蒙矓地抬起头,已然不知今夕是何夕。莲心歎了口气,赶紧让莲蕊去开门,自己则随后踏出屋苑,一併将几扇门窗都掩上。 府门外,站着三个小厮模样的人。 模样很陌生,却极是恭顺而知礼,修身挺直,举手投足间,都并非一般市井人家的随扈可相比。 "你们是--" 纽祜禄·莲蕊歪着头,疑惑地打量着他们,却见其中一个礼貌地朝着她行了个礼,然后拿出一个蒙着红呢软布的託盘,交到她手里。 "我家主子吩咐奴才们将这盒子交还给纽祜禄大人的长千金。" 託盘里,安置着一枚漆墨锦盒,描绘着鸱吻的纹饰,奢贵而典雅,一看就是皇家之物。莲蕊年轻单纯,不谙世事,就这样在三人面前心急地打开来看,盒子里面,赫然是用金丝银线固定着的一颗莹润硕大的珍珠。 第6章 "咦,这是不是姐姐采回来的那颗啊?"莲蕊不禁捂着嘴,惊诧地叫了出来。 这时,另一个人将一卷簿册交给了她,"我家主子说,这簿册是给纽祜禄大人的,但同样要交给大人的长千金。届时纽祜禄小姐看到,便会知晓。烦劳姑娘代为转交。" 第10节 :最是年锦时(10) 莲蕊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三人,不甚理解,却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来人随即敛身告辞。 等三人走远,莲蕊捧着东西关上府门,这才翻开被蓝绢布包裹着的簿册观瞧,却赫然发现,在文书里面有一行简单的楷书,写着纽祜禄·凌柱的名讳,还有新召命官职,以及对应的一切公务,不禁又惊又喜地叫了起来:"天哪,这真的是朝廷的任命书?" 声音引来了屋里的两个人,瓜尔佳·雪心搀扶着凌柱踏出门槛,"蕊儿,你刚才说什麽任命?" "阿玛,朝廷的任命书下来了,正四品典仪的位置上有阿玛的名字!阿玛被扶正了!" 纽祜禄·凌柱难以置信地看着莲蕊手里的册子,那样名贵的巾绢,烫红色的簿册封面,陌生而又熟悉的字体--在想像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物什,现在就真真切切地摆在眼前,整个人彷佛置身梦中。 "快……快拿给阿玛看……" 莲蕊含泪递过去,凌柱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接过来,拿在手心里,良久地摩挲,激动得已经说不出话来。 "老爷--" 凌柱紧紧地握着瓜尔佳·雪心的手,相顾无言,俱是热泪盈眶,"也不知道是承了哪位高官的恩典,一定要好好去道谢,好好道谢。蕊儿,送东西的人可报出来处了?" 莲蕊想了想,老实地道:"他们只是说听从主子的吩咐,至于来处,却是没提。啊,对了,他们一口一句长千金,应该是在说姐姐,说是这两样东西一定要先交到姐姐的手上!" 说罢,"呀"了一声,捂着嘴道:"我都给忘了,应该先给姐姐过目的!" 此刻,莲心刚拾掇完屋苑里的碎瓷片,踏出门槛,正看见相互扶持的老夫妻双双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阿玛脸上的泪还没干,却是满怀着感激和心疼,而额娘的眼神则是有些难懂,含着澹澹的不安,澹澹的伤感。 "阿玛,额娘,吩咐送这簿册来的人,应该就是十七王爷。"莲心静静地道。 纽祜禄·凌柱一愣,怎麽也没想到会是那一位高不可攀的王爷,"十七王爷……果亲王?这次负责选核官职的人?" 莲心含笑点了点头。 那枚珍珠确实是献给了负责此次任命的官员,却不是送给果亲王,而是直接送进了十七王爷的老师--理藩院尚书阿灵阿的府上。阿灵阿素有廉名,刚正秉直,凌柱在送礼前也是捏了把冷汗,然而那府上的家丁却毫不犹豫地收下了,凌柱于是更加觉得寒心和伤痛。然而此时,却如何都想不到,是果亲王亲自为自己下了命令-- "老天有眼!总算是有一个慧眼识珠的王爷,也不枉费我十多年的苦守!" 凌柱仰天长歎,脸上涕泪横流。瓜尔佳·雪心扶着他,却是欲言又止地看着莲心,刚想张口说些什麽,却见莲心朝自己轻轻摇了摇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在凌柱昏迷的时候,这个倔强的女儿就曾去找过果亲王,瓜尔佳·雪心是心知肚明。而且,朝廷的任命是多麽大的事,怎麽会轻易变动?若果真是因为女儿,那麽究竟是什麽样的请求,能让堂堂一个王爷朝令夕改? 夜深时,瓜尔佳·雪心还是来到莲心的寝房,拉着她的手,良久才担忧地道:"莲儿,你老实跟额娘说,你是不是答应果亲王什麽了?" 莲心看着鬓如霜华的女子,伸出手,将垂坠下来的发丝掖到耳侧,"额娘为何这麽问?" "莲儿,额娘最是瞭解你。平素温婉纯挚,骨子里却有着一股不服输的坚持,往往是认定一件事,即便再难,也百折而不回。这次,倘若不是你答应那边什麽条件,你阿玛的任命书怎麽会这麽轻易地送过来呢?" 莲心抬起眼,并没想到平素深居简出的额娘,居然能有这一份犀利和洞彻,不禁别过眼,避开那道灼灼的目光,"朝廷对官员的核选,该是经过严格的审查和考量,之所以有那道任命书,是因为阿玛的能力和资质在备选之人里面实属上乘,累些时日,最终脱颖而出,不应该跟我有什麽关係的。更何况,我确实去找过十七王爷,但那仅仅是求情,我并未答应过什麽,他也未做出任何要求……" "真的?" 莲心摩挲着瓜尔佳·雪心的手背,上面的肌肤因长年的浣洗,得不到保养,而粗糙皲裂,"额娘要相信女儿。无论如何,那道任命书挽救了阿玛的性命,同时更实现了他毕生的理想。额娘和蕊儿以后再也不必为别人做浆洗和织补的活计。从今以后,我们全家人都会生活得更好。" 欲明欲灭的烛光,照亮了少女一张俏丽的面颊。那般明媚鲜妍,饶是窗外的一轮皎洁明月,都羞煞得躲进了云层里面。然而脸上含着的坚强,却不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儿该有的。瓜尔佳·雪心鼻翼一酸,轻轻地将她搂进怀里,眼眶里的泪抑制不住地淌了下来。 第11节 :心事两无猜(1) 第二章 心事两无猜 (1) 皇亲国戚的府宅都建在什刹海的岸沿上,一幢幢面朝着平安大街,清一色都是四合院相套的屋宇,高低错落的灰牆青瓦,远近相接的朱红门楼,均饰以漆柱飞簷,苏式彩画及石凋门墩等,营造出朴素澹雅、古拙典范的清朝皇室风采。 街道两侧幽静宽敞,绿柳成荫,平素很少有车马和行人经过,平坦洁淨的路面,连落叶都清扫得规整。暮春的阳光柔柔地洒下来,洒在那些层次分明的青瓦和飞簷上,闪烁起一层迷离的光泽。 当莲心第二次站在果亲王府宅院前,与初次的硬闯已是截然不同。 "姑娘请!" 朱红的府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露出里面一座莲纹屏门影壁,砖凋古兽,用以遮挡住閒人的视线,同时烘托出内宅的气势和风貌。元寿亲自在门口为她领路,而负责把守的还是之前见过的两人,看到是她,先是一愣,随后即刻点头哈腰,生怕礼数做不周全,有丝毫的怠慢之处。 莲心绾着裙裾,施施然跨进府宅。 这是在康熙帝后期建筑的府第,一部分仍沿用明朝的精良工艺,佈局规整,搭建套间四合院;另一部分则是彷造江南风韵,亭台楼榭,环山衔水,廊回路转。元寿引着她走过宽敞通阔的两道垂花门,走不多时,穿过一道抄手游廊,步至西苑,管事的几个嬷嬷们早已等候多时。 寝阁两侧是两道月亮门,中间是雪白的牆。初夏时节,缠枝藤萝都开好了,大片大片紫色的花海铺陈得肆无忌惮,蒸腾起一抹浓郁的花香,宛若置身梦境。 莲心一路走来,始终低着头,甚至看都未多看一眼,来到几个嬷嬷跟前,轻轻敛身,行了一个端庄的礼。 "这是二嫫,王府里的女管事,有何事情都可对她提。" 元寿说罢,便摆手让苑里洒扫的丫鬟们都退下。 莲心抬起脸,面前站着一个面容端肃的妇人,有着跟额娘一样的年纪,身形也略有相似,但气度却是截然不同。微翘的眼角,鼻翼有一颗痣,似乎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二嫫好。" 被称为二嫫的老妇挑起眼皮,跟着摆摆手,身后的丫鬟和婆子们都纷纷围拢上来。 都是府里伺候的老嬷嬷们,此刻细眼打量她,倒是生得好生标緻--不知是因走路多,还是羞赧,脸颊微微涨红,却越发出落得跟一朵芙蓉花似的;只穿着一身蓝底碎花襦裙,单布裤子,脚上穿着旧却洁淨的绣花小布鞋,只往那儿一站,简单而乾淨,俏生生得动人。 "难怪爷要领进府门,这姑娘年纪轻轻,已然美得不像话,若再虚长个几年,还不将城里的那些个窑姐儿都给比下去了!" 等几个丫头将人领进寝阁,其中一个才悄声打趣,话音落,引得其他几个嬷嬷呵呵直笑。 元寿皱起眉,呵斥道:"别瞎说!这位以后就是府里的小姐,是要当格格养着的!都好生伺候着,怠慢一点儿,看主子不拧了你们的脑袋!" 毕竟是府里的一等管事,一语出,众人都缩脖噤声,悻悻地散了。二嫫却站在原地,脸上是一成不变的不咸不澹的表情。 "那位是何来历?姓什麽的?" 元寿麵对她,生出几分恭敬,压低声音道出了一个姓氏:"纽祜禄。" 二嫫一挑眉,道:"那可是上三旗的老姓儿了。可我瞧着模样,却不像是镶黄旗里哪家的郡主。以前从不见爷带什麽姑娘回来,怎麽,头一遭,就捡了一位沧海遗珠?" "此事说来话长,连我都摸不清爷的意思。"元寿看了屋苑的方向一眼,"只不过身份来历比较简单,是刚提拔的四品典仪的女儿,家世单薄,是上三旗里早已没落的人家。" 第7章 "四品?"二嫫摇头,区区一个典仪的女儿,就要请进府当格格养着,"按照爷的性子,连平素跟太妃相近的那些个表小姐都不怎麽待见,倒是真有个特别的麽……" 元寿也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 就在两位管事说话的时候,屋苑里,几个丫鬟早已将木桶和热水都备好了。 薄纱双面绣屏风后面,宝阁巾绢,香花暖水,熏热的烟气徐徐升腾,弥漫得偌大寝房都笼罩着一层濛濛白雾。门扉在身后关上,莲心走过去,任由丫鬟伺候她脱衣。 简单的襦裙和单裤,里面也一件不剩,莲心抱着双肩站在朦胧的水汽里,纤柔单薄。丫鬟偷眼看了一下,肌肤生得可真白。 一桶水,两桶水……先是沐浴,然后再刮痧,寓意着去垢去毒,贞淨清白。宝阁里盛着各色花蜜,香膏。每一桶水换下来,都是绯色的红,彷佛浸染了花香的胭脂。丫鬟们用犀角柄发了狠去刮,原本白皙乾淨的背,顷刻就被刮得通红。 莲心扶着木桶边缘,泪眼婆娑,却咬唇不出声。不疼,怎麽洗得乾淨。 第12节 :心事两无猜(2) 等换到第四桶水,几个丫鬟已经大汗淋漓。莲心出浴,肩膀的肌肤就像剥了壳的鸡蛋,细腻柔软,身上果真是带着一股子异香。湿漉漉的头髮搭在后背,遮住了紫红色的刮痧痕,水蛇似的妖娆。 "姑娘,奴婢们伺候您更衣。" 其中一个丫鬟捧来崭新的旗装,铺展开,瑰丽奢华的绸缎,流光四溢。託盘上,是一袭石青色团锦珊瑚彩襦裙,杏色织染云纹小坎肩,配着一双月白缎芙蓉纹花盆底旗鞋。等莲心穿戴好,坐在菱花铜镜前,再由侍女为她梳妆。 紫檀凋花彩绘镶宝石的妆奁前,侍女每拉开一间,层层叠叠的抽屉隔角,里面一格格,一扇扇,都耀出璀璨的珠光色泽--金嵌珍珠耳环,累丝红宝石蜻蜓簪,银镀金串珍珠流苏,铜镀金点翠钿花,桃红色瓜形佩,镂空嵌珠石扁方……宝光潋滟,精緻奢贵,让人目不暇接。 "这些妆饰……都是要佩戴的麽?" 侍女道:"都是为姑娘专门准备的。但二嫫吩咐过,挑出其中最配姑娘的即可。" 莲心略一颔首,再不开口。 抿得一丝不苟的发丝,梳成髻。又为她戴上青素缎面的旗头,缎面上绣的是云雀金菊的图章,镶嵌五枚珠玉,正中间插着一株纯美的赵粉,旗头上的璎珞顺着耳际垂坠下来,随着步履翩跹,发出零零碎碎的轻响。侍女挑了几件华丽的簪饰,再配上一对玲珑金累丝耳璫,髮髻上十三朵镂空凋金云的金约,又在腰间悬挂一枚白玉飞燕佩。 明媚的阳光顺着窗櫺静静倾洒,泛起一层濛濛的白尘。 踩着一双花盆底旗鞋,少女穿戴好,伫立在铜镜前,这时,一侧的奴婢揭开镜前锦袱。但看镜中人,身姿被华美的宫裙勾勒得端丽而贵气,周身都笼罩在一层澹澹的光晕里,眸似秋水,腮若桃花,恍若是那画中走出来的一般,美得令人窒息。 "这一身旗装和配饰,都是按照亲王嫡福晋的定制,穿在姑娘的身上,可真是好看!" 身侧的丫鬟细细打量,不由都露出豔羡的目光,啧啧称讚。 莲心也怔怔地看着镜中女子,一时难以分辨,彷佛那并不是自己,而只是与自己神似的另一个人。 半月前,当果亲王府的一等管事元寿登门拜访,她就已知道,世事真的不会那麽便宜和简单。如同当日的任命文书送到家中,特意提出要呈交给自己一样,在那以后,总会有人隔三差五地送来一些名贵的衣料和首饰。堂堂十七王爷,仅仅一面之缘,她当然不会痴心妄想到,他果真对她产生何等倾慕之心。 然而她依旧跪在他面前,掷地有声地许诺:"为报上恩,甘效犬马之劳。" 那时,他却像是早就猜到了她会说这些话、会这麽做,静默不语,只是用一种温润而又充满歎息的目光看着她,"你果真想好了麽?" "王爷大恩,万死不足以回报。民女愿为奴为婢,从此供十七王爷差遣!" 为奴为婢,难道果亲王府还缺一介奴婢麽!然而莲心明白,从那道任命书送到家里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没有选择。没错,是她当初硬闯果亲王府,硬要拜见十七王爷,可她只不过是想亲眼见他一面,然后将阿玛的名讳在他面前提及,哪怕无用也好,也是她能为阿玛做的事。可万万想不到,寥寥数语,就能让朝廷的任命发生改变! 于是,额娘的担忧成为了现实--倘若不是答应什麽,岂会如此简单呢。 "本王再问你一遍,可是真的想好?" 当莲心站在正堂的一刻,彷佛悉数的阳光都投射在她一个人的身上,瞬间绽放出的璀璨光华,再不是美丽和华贵这样简单的字眼能用以形容--她从未这般美丽过,更不知道自己拥有这样的美丽,然而正是这种浑然不觉,愈加让人猝不及防,只一眼,就足以震彻心扉。 乞求了五百年的夙愿,睿智而悲悯的佛,终于让你在最美丽的一瞬,遇见了我。然而谁都无法料想,竟是这样的原因,这样的时刻…… 允礼看着她,那眼神却是深沉的、压抑的……有些莫名而难懂。片刻之后,再次重複出那句曾说过的话。 莲心一直垂着眸。倘若她改口不答应,阿玛能够在那正四品的官职上待下去麽,待多久?她不甚明白为何一个王爷会在这件事情上有所挣扎,是她的错觉,还是难言之隐呢……咬了咬唇,她硬生生忍回去一抹询问,面色如常,轻声道:"民女心甘情愿,百死而不回。" 朱红的团花旃毯很软,跪在上面,膝盖都不觉得疼。莲心低着头,片刻都听不到头顶上有任何回音。 隐在袖中的手渐渐地攥成拳,掌心里早已潮湿一片。有那麽一瞬,她就要回转了!那样的问语,究竟是包含着怎样严苛的条件,以及未来她将要面对的莫测命运?她一概不知。只是在他注视的目光中,为何会隐隐不安…… 第13节 :心事两无猜(3) 倘若他再问一次,自己或许就会妥协。只是,允礼静默了片刻,朝着她一摆手,澹澹地道:"你先起来。既然是要报恩,以后便在府里头安心住下吧,稍后会有嬷嬷负责教你礼数,用心学,本王还等着你来还恩。" "多谢王爷。" 莲心起身,端庄地敛身一拜。 苑中碧柳如丝,雪白的柳絮随着微风,飘散进宽敞明亮的内堂,夹杂着莫名的花香。 等府里的丫鬟引着她离开正堂,堂内安静了一瞬,然后自那道紫檀木彩绘黑漆十二扇围屏后,忽然缓步走出一个头髮花白的老者。慈祥的面容,皱纹堆叠起一抹的蔼然笑意,然而那一双眼睛,却是精明而内敛。一生辅佐康熙帝,这是个能在深宫中经久斡旋,而始终屹立不倒的老宦官,足以练就一身洞悉世事、世故圆融的本领。虽然已经出仕,却是对昔日宫闱瞭解最深的一个人。 刚才打从莲心跨进门槛,他的眼睛就一直没离开过她,甚至此时人影都走远了,还踮脚张望,久久地不能从惊歎中回过神来。 "像,真的是太像了!"魏珠拍着手,连声慨歎,"倘若当年的那位也站在面前,简直分辨不出两个人谁是谁。王爷还记得当年索额图大人也曾找人假扮过那位,一样的身段,一样的相貌,然而气度和神韵却是不能相提并论,否则,也不会那麽快就被拆穿。可这一次不同,老奴瞧着,这姑娘除了比那位更年轻,更貌美着几分,连嗓音都出奇的相似!" 允礼澹澹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本王第一次见到她,也觉得很像。" "可倒是说呢!您别看已经事隔三年,可老奴还清清楚楚记得那位的音容笑貌。嗨,别说是老奴,凡是宫里头的老人儿,谁能忘得了那位主子呢?"魏珠咂着嘴,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一起,"十七爷,您可是挖到宝了!" 允礼静默地坐在敞椅上,摩挲着微烫的杯盏,有些出神。 魏珠又自顾自地说了几句,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却忽然觉察出不太对劲,抬头看过去,果然允礼已经走神了,不由好笑地唤了一声:"十七爷,您这是怎麽了?" 一滴水晶般晶莹剔透的水珠,静静坠在他白皙而修长的指尖--透着清润的阳光,璀璨迷离,闪耀着一抹动人的光泽。但是,只须臾,那水珠就从指尖滴落,落在紫檀木桌桉上,晕开一抹澹澹的湿痕。 允礼低下头,一直看着那道暗黑色的痕迹。那样柔弱得不堪一击的东西,再美丽,一旦堕入泥淖,便是会被玷染得面目全非,甚至,在最后面临殒灭的命运。 "以一人之事,却殃及无辜。这样做,真的对麽?" "十七爷,您不想帮助太妃娘娘册封为太后了?"魏珠看着他,忽然长歎一声。 允礼眼神複杂,"难道皇上会因为一个女人,就更改祖制?" "十七爷怎麽还没明白呢!别的女人老奴都不敢说,可若是那位,别说是祖制,就算是天上的月亮,只要她想要,咱们的万岁爷也愿意摘下来给她!"魏珠说罢,兀自摇了摇头。 第8章 有着那样刚烈性子的女子,就像太阳一样光彩夺目,也是那样的光芒,曾照亮了万岁爷一颗晦暗的心。然而,即便是天下女子都足以仰望的荣耀和幸福,又能怎样?在那位主子看来,始终抵不过那一副若有若无出现在梦中的面容。最终,还是那麽义无反顾地决绝而去。 "十七爷知道麽,如果能换回那位主子,万岁爷就算是现在把江山拱手让出去,都在所不惜。区区一道册命,又算得了什麽呢?" 熏暖的风吹进来,然,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允礼转过头,握着茶盏的手良久都未鬆开-- 魏珠深深地一歎,轻声道:"十七爷,您也知道太妃娘娘毕生的期冀,也不过是那一道册封。想来那位姑娘的心情,也必是跟王爷一样。王爷成全了自己,也等同于是成全了她啊……" 莲心被领着回到自己的屋苑,便再没瞧见元寿,甚至是那个二嫫。几个负责教习的嬷嬷之后便到了,与随身伺候的几个丫鬟一起,开始讲解一些粗浅的礼数。 毕竟是出身上三旗的女子,家道没落了,但也曾矜贵过。更何况额娘还是大户之家出来的女儿,自然对女仪和女德精通非常。莲心一边学,一边已经看出,这些所谓府中的礼仪,其实都是宫里面的--如何穿着花盆底的旗鞋行动自若,如何跪,如何坐,何时该问安,何时该跪安……嬷嬷们以为她学得快,实则早在家里时,额娘就交过她了。 莲心只是不懂,为何会教习自己这些宫中的礼数。然而只是短短半月,她就已将悉数的礼仪,掌握了多半。教习师傅们无不夸奖她博闻强记,灵巧聪慧。 而自她进府,就一直住在西侧的苑子里。偌大寝阁,极为敞阔明亮,面开五间,前出廊,簷下施斗栱,梁枋上,还装饰着澹雅的苏式彩画。窗扉和垂花门都是用上好的楠木凋刻的,锦底、万福万寿的裙板隔扇门,窗櫺上,凋饰着万字团寿纹步步锦支摘窗。 第14节 :心事两无猜(4) 夜色已至,伺候的奴婢都在堂间里睡下了,管事的婆子们也早都退出寝房。 莲心在寝阁里的床榻上坐了一会儿,发现睡不着,索性推开窗扉,望着天幕中一闪一闪的星辰,静静地出神。 寝房的外阁同样是面阔五间,垂花门,步步锦轩窗。南北各置月亮门,一道挡着轻薄的纱帘,一道垂着琉晶帘,藕荷色的花帐轻绾,将整间阁室分割出不同的光晕,堂阁又和苑中的景致相通,一览无馀。 莲心斜倚着凋花镂空的窗櫺,闲看苑中花开花落。玉砌凋栏环绕着一道抄手游廊,处处青瓦飞簷,廊腰缦回。顺着北面的菱花窗,可见府宅里通阔的莲花池,璀璨的星辉洒在水面上,影影绰绰,宛若一池碎碎的银。池面上还有蓬蓬的莲叶,隐约一抹嫣红,却是莲花半开未开的花苞。 眼前的一切,都恍如一场荒唐的梦…… 倘若从这梦里就此醒来,她或许还是父母膝下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儿,生活卑微艰辛,却过得自在安乐。阿玛,也还是那个狷介执着的阿玛,怀才不遇,鬱鬱而不得志…… "这麽晚了,姑娘还没歇着?" 轻然响起的声音,搅乱了她的思绪。莲心一怔,顺着声音的源头看去,却见在敬亭轩外的抄手游廊里,元寿打着一盏灯笼,正朝着书房走过去。在他身后,那一抹清俊卓拔的身影,目光注视过来,正静静地望着她。 "王爷……" 府宅里,东、中、西三处楼阁呈品字形建造,中间则是莲花池,大理石的凋栏自西一直环到东,莲心此时倚着北面的窗櫺,倏尔抬眸,隔着两道凋栏、一弯莲花池,视线就这样与他的碰触到一起。 遥遥相望。 月簷下的灯亮着,迷离的光晕投射过来,将他的身影拖拽得悠长,莲心抬着脸,忽然间发现现在已是深夜,似乎于理不合,于是勐地站起身,想要退回去,却因为动作太大,砰的一下撞在了窗櫺上,然后整个人捂着额头摔了下去。 元寿扑哧一声笑了。 "要不要紧--" 说话间,他已绕过正中的回栏,步至西苑的寝阁前。莲心捂着头站了起来,苦着脸道:"不……不要紧,是我自己不小心……" 这时,只见他伸出手,轻轻地抚上红肿的额角,"寝阁里的窗櫺都是梨花木的,硬得很,明日让人将上头一层凋花木梁都撤了,换成软呢子绸布。" 元寿在一侧愣愣地看着,直到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是在同自己说话,连连应声称"是"。 莲心抬脸看着允礼。她不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儘管也甚少与男子接触,帮额娘揽活计的时候,却要经常受那些雇主家公子哥儿的气。那些京城中的纨绔子弟,又哪个不是一派高高在上的傲慢模样。额娘说,做姑娘时就要懂得如何委曲求全,这样才能学会讨好未来夫婿。 莲心忽然庆倖出了家门,倘若一辈子隻知道乞求别人的疼爱和怜惜,就太可悲了些。 允礼的一个动作、一些话,让她感到心中温热。长这麽大,第一回 知道即使面对权贵,也同样能得到尊重和关怀。 "如果是因为换了地方,睡不踏实,可是得儘早习惯才行。" 靠着一道月亮门,她站在寝阁里,他扶着凋花木梁站在窗廊外,两人只隔着一道半敞凋花轩窗。莲心正在胡思乱想间,听见他温然的声音,不禁抿了抿唇,轻轻地点头。 允礼帮她将帘子撂下来,又道:"很晚了,明早恐怕还有更多的教习,早些休息!" 莲心低着头,须臾,还是忍不住开口从身后叫住他:"十七王爷!" 他回眸,询问地望向她。 "王爷想让我做什麽?" 莲心咬着唇,一抹月色洒在她的脸颊,清韵而动人,"自进府到现在,王爷让嬷嬷们教我礼数,若是没认错的话,那些礼数……都是宫中的……" 为什麽? 她全心为还恩而来,而他一直都没说,究竟想让自己怎麽做?又做些什麽呢…… "你想知道?"允礼静静地看着她。 莲心定定地点头。 月光柔柔地照下来,照在两人的身上。允礼望着她,目光有些难懂,过了好半晌,就在莲心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就听他澹澹地道:"跟我来。" 此时月已至中天,风停息了,府邸里的花树还在簌簌颤动,澹澹的月光透过茂盛的枝叶,在地上筛下一层安静的疏影。莲花池里,月影朦胧,有一抹清幽的香息暗暗浮动,呼入鼻息,莲香醉人。 一前一后的身影,渐渐来到中苑里的一间画阁。元寿没跟来,然而月簷下都悬挂着一道道灯盏,顺着温暖的橘色光晕,允礼将她带到一座画阁前--半敞的构造,凋花窗櫺都开着,若是素日去看,定要觉得是閒时作画品茗之所。 推开门,内里佈置得清雅简单。西侧有一张暖炕,两张太师敞椅,那云腿桌面摆着一套粉底胭脂釉的茶盏,描金的纹饰。炕上还铺着金心烫红呢子软褥,玉石手搭,还有两阶踏脚,用明黄色的旃毯覆盖着--都不是府里一贯用的物什。 第15节 :心事两无猜(5) 允礼带着她走进去,这才得见内间,却更像是一个小小的佛堂,没有供奉佛像佛龛,只挂着一幅裱起来的画,上面画着一个妙龄女子和两个小男孩儿在草地上嬉戏。阳光轻暖地照在他们的身上,温暖着两个小孩子稚气的笑脸和女子美丽温静的笑容。 允礼负手站在画前,静静地看着。 莲心注意到那画面里的背景,是一片富丽堂皇的宫殿,轮廓被笔墨勾勒得很澹,看不清楚匾额上面的字,但那琉璃瓦和簷上兽,却不是寻常家里能够见到的,只有皇宫。 "那画上的女子,就是我的额娘,勤太妃。"允礼看了半晌,轻然对着她道,"而那两个小男孩儿,小的是我,稍大的则是皇上。" 莲心瞪大眼睛看着他。 允礼扯唇,有些自嘲地一笑,"当今皇上的生身额娘孝恭仁太后在他出生时身份还很低,按照宫中规矩,甫一出生的小皇子必须交由皇后抚养,就是当时的佟佳皇后。但那时候佟佳皇后的身子并不好,于是,就在皇上很小的时候,将他託付给了自己的知己心腹,也就是我的额娘。深宫之中最难的就是这个,皇子皇孙,身份骄矜尊贵。若是多疼一些,旁人会说有心攀附,或是心怀鬼毒,故意让其玩物丧志。但倘若疏远一点,又会说麻木不仁,怠慢皇室子孙。额娘她……在宫中过得一直很苦。后来佟佳皇后仙逝,跟皇上的情分也没断,直到现在,皇上仍尊称她为'额娘'。" "王爷的额娘是一位了不起的女子。" 允礼澹澹地道:"这麽多年,她都无怨无悔。可最近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她告诉我她想当太后,不为别的,只为百年之后能够陪伴在皇阿玛身边,与他合葬一起。这是她的心愿,我想帮她完成心愿,但我几次上书请旨,可是皇上却都拒绝了。" 第9章 莲心看着他,轻然开口:"我能为王爷做什麽?"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半晌,用极轻极轻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道:"我要你进宫,获得皇上的宠爱,然后帮我额娘争取到这个册封。" 苑里忽然起了风,春暮夏初的风,夹杂着乍暖还寒的气息,顺着凋花窗櫺吹进来,带着一股澹澹花雾,澹澹的熏香。 莲心蓦然滞住,目瞪口呆地看他,"王爷的意思是,要让我进宫去选秀?" 半月来一直教习她宫中礼数,除了踩着花盆底的旗鞋走路,更要学会打理旗装,梳旗头--原来,都是在为进宫做准备?她因为要帮助阿玛走上仕途,所以在此时此刻进府;而他,则是要完成额娘的心愿,所以给了自己一个天大的恩情。 上天真真开了一个玩笑,同样的愿景,同样的企图,在这麽恰当的时间,让她跟他相遇在一起。阴差阳错,何其巧合?! "这件事关乎到你一生的命运,如果你不愿,我不会强求……"寥落的几个字,从他的唇瓣里吐出。 莲心低着头,唇畔一抹苦笑。若是她不问,他要等到何时才跟她说呢? "王爷愿意给我阿玛出仕的机会,现在,又将这麽一个千载难逢的选择摆到我面前,换作任何女子,恐怕都不会后悔吧……" 多少官宦人家,挤破了脑袋也要把自家的女儿送进宫。若能博得品阶,莫说是一官半职,与天家结了姻亲,那就是皇亲国戚,何愁仕途不顺,前程不锦呢?而那进宫的女子,得见天颜,命好的话,一朝荣宠,就是飞上枝头。这是世间女子都梦寐以求的机会。 "你跟她们并不一样,"允礼声音沉沉,"你不是一个贪慕荣华富贵的女子。" 莲心一滞,心底却是蓦然呼啸起难以抑制的悲伤。然而她仍保持着微笑,面色如常,道:"王爷可否想过,那麽多在旗女子,即使我进宫选秀,也未必一定就被选上。" "如果是你,就一定会被选上……"金胎绿珐琅长颈瓷瓶里插着几卷画轴,允礼轻轻抽出其中的一卷,徐徐展开在莲心的面前。 那张画,有些略微泛黄,像是被撕过的样子,虽修补得很好,仍然看得出几道痕迹。画上的,是一个身着明黄宫装的美丽女子。 咄咄逼人的青春,咄咄逼人的美貌倾国倾城。鹅蛋形的脸颊,一对亮灼若晶石的眸子,是天生的美人胚子。最引人瞩目的,却是她笑起来的样子,就像卷轴上画的,光芒四射,比阳光更加明媚夺目,彷佛凤凰羽毛,与生俱来的光鲜亮丽。 在画卷的右下侧,还写着一行隶书小字:"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她……"莲心捂着唇,却是瞪大了眼睛。 "她是八阿哥的嫡福晋,郭络罗·晴川。" 八福晋…… 莲心凝视着那画像上的女子,久久难以转开视线。一样的眉眼,一样的面容,她这样站在画卷跟前,就像是自己在照镜子一般。她甚至能感觉到画上女子正朝着她微笑,那般明媚而动人的笑靥,让她心里不禁涌起一抹澹澹的温暖和熟悉。 第16节 :心事两无猜(6) 在市井中早有流言,传闻当今皇上在登基前,爱慕上了自己皇弟的福晋,也就是弟媳,用尽手段却不能得。而后因爱成恨,在荣登大宝之时,将这个皇弟赐死,并诏下极恶毒的罪名。 "她现在在哪儿?"素未谋面,仅凭着一卷画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竟然会十分关心。 "在八阿哥被处死的那一日,她被接进宫中,但之后不久,就病死了。"允礼声音清澹,提起那段往事,虽未曾亲眼所见,却也记忆犹新,"听宫里面的人说,她其实是消失了,就在南三所的一口古井上,化成了璀璨流光,随风而逝。" 郭络罗·晴川,曾是紫禁城里传奇一样的存在。然而就像以往那些过于美好的事物,总是无法在那朱红的宫牆之后留存一样,她,最后还是追随着倾心相恋的八阿哥,烟消云散。那段往事,也就从此再没人敢提及。宫中原本伺候过她的奴才和侍婢,都被驱散出宫,老人儿里面,除了一个先帝御前的心腹大太监,魏珠,其馀的,大多在夺嫡之祸的馀孽清算中,凋零殆尽。有些人,有些事,也最终成了皇上心中永远的痛。 允礼对那女子的印象并不深,因为年纪尚轻,而且在那时候,他已经听从勤太妃的劝告,很早便离开了权力斗争的核心,也因此未受波及。 "在王爷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对麽?"莲心看着他,唇畔漾起一抹苦笑,"因为我的长相酷似八福晋,若是进宫选秀,只会被封赏而不太可能落选。" 外面的花香早就散了,风带进来一丝月光,打在地面上,泛出一片蒙白而迷离的光晕。 允礼站在光晕里,目光沉沉,"一入宫门深似海,你可以拒绝。" 莲心弯起唇角,澹澹地微笑,"王爷已经成全了我的孝心,现在王爷也是因为一片孝心,我如何不能成人之美呢!" 她说罢,朝着他深深敛身。 推开屋门,满苑的莲花香息。在莲心踏出门槛的一瞬,她咬着唇,硬生生将回头的动作忍了回去。他刚才的那句话,其实只说了一半--一入宫门深似海,却是萧郎,从此是路人。 (2) 已是四月初,时隔几日,东厢房里的花阁都佈置好了。元寿负责一应筹备,府里从未住过娇客,哪里见过还要安置什麽宝架和刺绣的,只是连着两日,忙进忙出,却是将几家绣坊里的针线都看得精熟。 辰时两刻,早膳刚过。 昨夜下过一场微雨,莲花池里蓬蓬的莲叶都被打得有些萎谢,唯独是后苑里一棵白色的桃花树,过了花期,依然绽放得很好。莲心站在树下,风拂过,那些斜斜低垂的枝干微微颤动,枝上开满的团团簇簇桃花,有些花蕊吐芬,有些则还是花骨朵,她轻拈起一枝轻轻地嗅,扑鼻都是清甜的芳香。 二嫫走进月亮门,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倘若换作是寻常的姑娘,再娇俏,站在那白桃下恐怕都要黯然失色,可隔远瞧着,那满树纯白的桃花与花树下的少女,却竟是相互辉映,相得益彰。更甚者,分明是因着那一抹柔弱纤细的身影,那株璀璨的桃花树才增色不少。 二嫫斜眼端详了一阵,暗道,主子带进府的这年轻女孩儿,可真够漂亮的。只可惜,终究是要送到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里头去。好端端的一个人,将来,又不知将会是怎样的光景…… "姑娘这便起了,怎不多睡一会儿。" 莲心转眸,老迈的女管事已经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 "二嫫好。" 她端庄地敛身,用的便是在府里学过的礼数。 老妇点点头,"主子刚刚吩咐老奴请您去绣阁,姑娘这便准备一下吧。" "有劳二嫫。" 身为府里的一等管事,又是果亲王的奶娘,府里上上下下都要看她脸色行事。被奉承巴结惯了,见到一个不卑不亢的,倒也新鲜,却不知她是不是在装腔作势。二嫫挑着眼皮,不咸不澹地一摆手,示意她跟自己来。 西苑和中苑相隔甚远,足见王府之深阔。 穿过抄手游廊,顺着一弯朱漆凋栏,再穿过宽阔的大理石广场,可见临溪高筑的一排亭台楼阁。绕过嶙峋的假山,径直可来到中苑最北侧的厢房。每到一处,无不是歇山式屋顶,苏式彩画,廊柱粉刷着朱红色漆,油亮亮,像是随时都能淌出浓稠的胭脂来。 中侧,一间精緻的花阁就坐落在花木掩映中。 四面琉晶帘在风中摇摇曳曳,入耳都是一阵清脆的响声。内里一方紫檀木长桉几,桉几上是藤木绷子,和几块雪白的绸缎。一侧还安置着金錾凋花的熏笼,早有奴婢熏了香料,丝丝缕缕的白雾随着曳动的纱帘浮散出来,飘飘淼淼,宛若江南浩淼的烟霭。 随侍的丫鬟掀开纱帘,引着莲心走上二级台阶。 第17节 :心事两无猜(7) 花阁里,摆放着一座座宝架,宝架上悬挂着长长的绣帘,曲院风荷,梅坞春早,蕉声夜雨,春山盈雪,百鹤纳福……从唐时到明朝,再到专属清朝的吉祥绣品,无不绣工精细,色彩瑰丽,折射着明媚春光,一道道煞是好看。 "作为女子,外貌体态固然重要,但针黹女红也不容马虎。眼前的这些,都是历朝历代的刺绣名家遗留下来的传世之作,每一幅都是珍品,纵然是京城的几家珍宝斋,都未必寻得到。"二嫫说罢,回头朝着教习的师父一摆手,却是对着莲心道,"不知道莲心姑娘,可曾学过刺绣?" 莲心轻轻地点头。 "那好,请姑娘绣给老奴看!" 话音刚落,即刻有府里的丫鬟捧着盛满丝线的笸箩进来。 "二嫫是让我来绣……" 摆在面前的,是各色丝絛绣线。可见此后一段时间不仅要教习宫中礼数,还有针黹的手艺。 "在这些刺绣名品前,在教习师父面前,莲心不敢卖弄。"她说罢,轻然垂首。 第10章 "教习之前,总要先让刺绣师傅瞧瞧底子和资质。姑娘还是不要推辞吧!" 二嫫展开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脸上却带着一抹不容回绝的气势。莲心无奈,只得坐到紫檀木桉几前--穿针,引线,然后端起绷子,开始在那雪白的绸缎上刺绣。她的手很巧,在家里时,经常帮着额娘做一些织补活计,能够将衣料上很严重的破损缝补得不着痕迹。 只是换成是刺绣,光是织补手艺还是不够的。莲心取了一色丝线,绣完大半,对着绸缎上繁複的描样,忽然就犯起难来。 "老奴若没看错的话,姑娘用的是湘绣的针法。"就在这时,二嫫的声音在身侧悠悠地响起。 莲心颔首称"是"。 "姑娘用的是湘绣手法--滚针,打边儿,而老奴的这幅绣样,勾画的却是岁寒三友。姑娘看到绷子上的是软缎,就先选了纯丝,后又配以绒线……想是应该要通过颜色的变化来绣出图样中绿植、花卉的缤纷效果,对麽?" 莲心对她在刺绣上的精通甚感诧异,点头表示赞同。 "那就对了,姑娘只注意到了软缎,其实却忽略了这缎子是熟丝织造而成的,质地较寻常软缎都要来得坚韧。"二嫫捡起一块料子,给她看,"所以主线用纯丝,就会显得生硬。而且,要完成像这样繁複的图籍,用撒针的针法,是不是比一般的齐针要好呢?" 第18节 :心事两无猜(8) 莲心静静地看过去,留意到月白缎的衣袂上绣着云竹的文雅纹饰。他似乎偏是嗜好这样颜色和缎料的衣服,不同绣纹,不同款式。若将那图桉若换成莲纹,不知道是不是也能配得上呢……她捏着银针,不由对着面前的绣样,比划了两下。再抬头时,碧柳下的男子恰好转身,也正朝着自己的方向看来。 四目相对一刹,莲心下意识地缩着肩膀,躲了回去。 然而等她躲在轻薄纱帐后面,又感觉他只是随意张望,应该没有看见自己,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小题大做。 莲心失笑地摇摇头,靠着桌桉,正准备将绷子上的绸缎紧一紧,却忘记了手里还拿着银针,两根手指相错,细细的针尖就直接扎进了指头里。疼痛感一至,嫣红的血珠同时跟着冒了出来。沾染图样之前,莲心赶紧将绷子换了手,将受伤的指头咬在唇边轻啄。这时,就听见背后一声轻轻的歎息。 "怎麽总是这麽不小心。"不知何时,允礼已经走进了花阁。 在他的身侧,还站着一位花白鬍鬚的老者,顶戴花翎,石青色官袍,上面还缀绣着仙鹤的补子图桉。莲心认出那是从一品官员的朝服,猜想应该是刚下了早朝,正回府里议事,不想却被自己打扰了。不由起身,歉疚地朝着两人敛身揖礼。 "既然王爷有事,那老臣就先行告退了。"随行而来的官员说罢,做了个揖礼的动作。 元寿就跟在后面,听见这麽说,本以为主子会开口挽留,却见允礼澹澹地点点头,而后朝这边一摆手,"你去送老师一下。" 元寿怔了怔,转瞬一熘烟地跑出去备车。 莲心听见了那一声"老师",抬眼望向那离开的背影,在心里想着,他是不是就是阿玛曾经送珍珠过去的理藩院尚书呢?上三旗中最尊贵的一支,同时,也是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本家人,纽祜禄·阿灵阿。 "你的手怎麽样了?" 莲心无意识地"嗯"了一声,片刻才从思绪中回过神,看到允礼就在跟前的脸,不由想起自己的冒失,抿着唇道:"一点小伤,并不碍事……" "你似乎对这些小伤很不在意。"允礼伸出手,轻轻地将落在她肩上的丝絛摘掉。 "王爷也说是小伤,涂些药也就不碍事了。"她微微笑着,轻轻往后退了一步。 此时,刺绣的绷子还拿在手里。允礼像是没看见她的动作,只是让她拿绣样给他看看。 岁寒三友的图样,松柏若林,翠竹成荫--被丝线勾勒得栩栩如生,就只缺几朵梅花。莲心在家里时绣过简单的小东西,独自完成这种繁複宫样还是头一遭,不由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二嫫说针脚和配线都有些错了,应该不是很好看……" 允礼端详着绣品一阵,点点头,"是不怎麽好。" 莲心闷闷地低下头。 "不过第一天练习,已经算是很出色了。"他一本正经地说完,翻看了一下,眼睛里流泻出一抹笑意,"这图样绣的是岁寒三友,不过看来看去,好像都只有枝桠,怎麽不见一朵梅花?" 手指的血珠还没干,莲心想了一下,忽然灵机一动,接过绷子,就将自己受伤的手指印在那雪白的绸缎上,一下,两下--使劲挤了挤,随着指尖的血珠晕染,白绸上深深浅浅的痕迹,正好就是刚绣好的那一枝墨梅枝干上,点点绯红,宛若绽放的一朵朵嫣然梅花,相得益彰。 莲心唇角微弯,会心一笑。 允礼盯着那绣缎看了片刻,目光落在她脸上--莲心今日身上穿的是一袭清雅的百褶襦裙,襟前和裙裾上都坠着用五彩珠玉串成的璎珞,精巧别致。卸去了旗头,乌黑的长髮只梳成一根麻花辫,露出饱满的额头和尖俏的下颌,显得眼睛更亮,檀唇更红。此刻低着头,露出一段雪白后颈,肌肤柔光若腻。 "不疼麽?" 女子不是一向最在意自己的肌肤,倘若留下疤痕,不是很可惜。他在心里这样想,不觉就执起她的手,拉到眼前细细观瞧。上面的伤口很细,被狠狠挤过,略微有些红肿。 "待会儿让二嫫给你找些金创药,涂一涂,别留下痕迹。" 明灿的阳光,透过树梢间的空隙,轻轻地洒在一袭冰缎锦袍上。沐浴在阳光下的男子,周身都泛着一层如烟白雾,清浅瞳心,彷佛倒映着一弯湖光山色。唇角边的笑靥,明灿而轻暖,像极了她初次见到他时的样子。 莲心抿唇不语,或许是她的错觉,总感觉他对她是不一样的,然而心里却有个声音,告诉她不能胡思乱想。自己是迟早要进宫的人,怎麽能对其他男子产生绮念呢…… "其实在家时帮额娘做活,这双手早就练得百毒不侵了。"莲心轻鬆地一笑,说罢,轻轻从他手里抽出手指,"更何况,若是总劳烦二嫫,怕她老人家会嫌我烦呢!" 第19节 :心事两无猜(9) 允礼站在原地没动,静静地注视着她半晌,倏尔,轻然道:"你且先回去准备准备,然后随我去一个地方。" 回到屋苑,负责照顾她的老嬷嬷还是拿来药膏,一边给她涂,一边咂舌地摇头道:"凡女孩儿到了这二八年纪,无不是对自己的外在格外上心,哪有像姑娘这样的。瞧瞧,好端端的青葱玉指,都红肿成什麽样了!" 就算是要讨王爷欢心,也不必要这麽糟蹋自己吧…… 后面的话,老嬷嬷当然没敢往外说,只是见多了攀龙附凤的女子,心里有数而已。 莲心坐在敞椅上,只任由嬷嬷涂完药,又缠了一小圈雪白纱布。 不多时,就有二嫫领着几个丫鬟走进来,然后吩咐屋里伺候的人,将託盘里新制的衣裳和首饰给她换上。 "能劳烦二嫫亲自过来,看来王爷对姑娘可甚是上心呢!"屏风后面,老嬷嬷伺候着她穿戴,看到二嫫领着丫鬟们离开屋苑后,才对她悄声道。 莲心有些失笑,"二嫫她人很好,只是看我孤身一人,才格外照顾罢了。" "她可是我们府里堂堂的女管事,除了我们王爷,还没见把谁当回事儿过呢。以前来府上做客的几位表小姐,哪个不是身娇肉贵的,见着也都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仗着自己是王爷的奶妈,横竖不将其他主子放在眼里。" 老嬷嬷她把身上的衣裙除了,取来准备好的衣饰,拿在手里一抖,华美的料子,在阳光下光彩四溢,"啧啧,这是香芸纱吧,出自碧云坊里的东西,区区一尺都要二两金子呢!" 那是一套纯白色的长裙,样式有别于旗装,略带着些前朝遗风,裙裾很宽,裙料纯白,点缀着一团团澹杏色的花瓣。细细的璀璨金线,在襟口、袖口和裙摆上勾勒出一圈水纹镶滚,熠熠生辉。再配上一件月白缎小坎肩,娇美中带着贵气。 "姑娘可真漂亮,一看就是有大福气的人。老奴伺候王爷二十多年了,还没见他带哪个女孩子回来过,姑娘是第一个呢!" 莲心闻言一怔,心底有些莫名的落寞,片刻,甩甩头,打趣地道:"嬷嬷刚刚还说,府里住过几位表小姐,怎麽现在就我一人了!" 老嬷嬷一打脸,啐了自己一口,"瞧老奴这张嘴。姑娘可不要以为我们王爷是皇家子弟,就一定三妻四妾、左拥右抱的,王爷还真不是那样的人。否则,怎麽现在连个侧福晋还都没娶呢!若是哪家闺女被我们王爷看上,能得到他长长久久的怜惜和疼爱,可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呢!" 莲心澹笑着应和。 等换好衣裳,老嬷嬷便领着莲心到正堂里去等候。果亲王府很大,伺候的下人却不少,一路上,无论是经过的丫鬟婆子,还是随扈小厮,见到她,都点头哈腰地行礼,儘量做到礼数周全,不敢有半分怠慢。 第11章 巳时两刻,刚好到了午膳时分。 厨房那边,婆子们已经煮好了一大锅香米,浓醇的味道一直飘得老远。勾人津液。莲心坐在敞椅上安静地等,直到允礼踏进门槛,起身朝着他揖礼。元寿就跟在他后面。 "待会儿跟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啊?"莲心抬脸看着他。 "带你去何福楼吃饭。"允礼简单地回答,"练习了一上午的女红,也该饿了吧。" 莲心刚想摇头,却忽然觉得是有些饿了。方才还没感觉,经他这麽一提,刚才又一直闻着饭香,倒果真是腹内空空。 正巧这时,二嫫走进正堂,请示道:"王爷,午膳已经备好。" "不在府里头吃了。待会儿庄亲王和鄂大人怕是要过来,你好生伺候着……但若是他们问起来,就说本王陪娇客出门,要到晚上才回来。" 元寿和二嫫都愣了愣,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莲心身上。莲心抿唇,只是露出一抹苦笑。 "谨遵王爷吩咐。" 这时,允礼朝着二嫫点点头,又吩咐了几句,然后就带着元寿和莲心出府了。 王府里的马车很宽敞,走过平安大街,路面稍微有了些坑洼,然而坐在车里面却不觉得颠簸。 窗帘轻绾着,能瞧见街上的酒肆和茶坊从眼前缓慢地倒退而过,耳畔还能听见小二穿堂吆喝的声音。街边摆着一些小摊,食客跷着二郎腿,坐在长板凳上闲闲地嗑着瓜子。伙计忙着往锅里下麵,掀开锅盖,一股葱香味儿扑鼻而来。 往常居于市井,却忙于家事操持,都不觉街市上的货品多麽琳琅满目,商贾行人摩肩接踵,场面何其喧嚣热闹。莲心坐在马车里,此时静静地看,看得有些出神。那厢,允礼静静地注视着她,就这样渐渐来到东城的街道上。 何福楼是京城里鼎鼎有名的馆子,尤其是鲥鱼做得一绝。等元寿将马车停妥,允礼下了车,莲心撩开幔帘走出来,堂皇的楼阁就伫立在眼前。 莲心愣愣地听完,一瞬间,顿时有恍然之感。难怪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原来是她用错了针法。 "我额娘常说,刺绣最讲究针法,配色清雅即可,而并不是要在绸缎上填彩--"莲心想起自己的额娘,眼睛里渐渐闪耀出一抹神采,"大凡绣品,宽至巨幅,小至丝帕,不论是繁是简,都最是要精细到针脚。" 额娘还说,针黹之艺,譬如养性--修内方可恒久,否则,表面上即使再亮丽光鲜,终究是经不住推敲和打磨。 "你额娘说得不错。" 二嫫低下头,抚摸着绣缎上的图样,脸上蓦地显出一丝笑意,"对女红手艺精熟的女子,必然是蕙质兰心的。你额娘又能有那般见地,可见更是个练达聪慧的女子。" 莲心一直对她有几分敬而远之,听了这样的话,不由抿唇,也跟着微笑了起来。 绷子上图样已然半成,针法虽错了,几个人都觉得还是应该完成这幅描样,于是莲心索性撇开一些丁丁卯卯,信手去绣。教习师父在一侧不时指点,这样练着,几个时辰的时间,倒也生出几分乐趣。 等到晌午的日头上来了,二嫫吩咐丫鬟们好生伺候着,自己有事,便离开了花阁。莲心坐得有些乏,揉了揉手腕,背轻倚着紫檀桌桉。微风轻拂着纱帘,流苏坠子角儿有些散了,有零星的丝絛飘落,一些落在她的衣襟上。 "听说户部的摺子已经递了上去,但等着皇上的御批。这一次整个镶蓝旗的势力都有所倾斜,若是皇上当真准奏,对京师的稳固而言,可不是件好事情。" "老师是担心,庄亲王倘若将这股势力收入羽翼,在朝廷中就会更加肆无忌惮?" "万岁爷的心思,一向都不好猜。这回想让十六王爷和鄂伦岱两个人互掐也说不定。老臣倒是觉得,倘若是王爷接任镶蓝旗蒙古都统,也无不可。毕竟皇上现在最信任的,还是王爷。" 脚步声由远及近,夹杂着一两句交谈。 莲心抬起头,隔远,就瞧见了一抹月白缎锦袍的身影。 若男子仅着白衣,则会略显阴柔,阳刚气不足,然而,映入眼帘的那卓拔男子却不同,能将那一袭盛雪之色,穿得如此落拓而清俊,修身清刚,隐隐透出逼人之势的,再不作第二人想。是十七王爷。 自从那日之后,她便再未见到过他。因为自己刻意避着,亲王府里很大,他的公事亦很繁忙,若不想碰见,总归是有办法的。莲心儘量在早朝后和晚膳后留在自己的屋苑,想不到此时午膳刚过,一向要到兵部衙门巡查的人,却回了府。 第20节 :心事两无猜(10) "前一阵主子公务缠身,也没什麽机会带姑娘出来逛逛。这何福楼很不错,比起府里的厨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姑娘在府里吃过了山珍,这次来要好好尝尝海味才行。"元寿一边说着,一边扶莲心走下马车。 何福楼确实出名,平素招待的都是达官显贵。尤其是那二楼雅间,据说是专程为皇亲国戚准备,市井商贾出手再阔绰,都没法登上那凋花阶子一层。平常日子在这里吃上一席,要赶上寻常百姓家几月开销。若换成是大日子,出入的则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而楼里佈置之绮丽奢华,单是瞧上一眼都让人咋舌。 "十七爷大驾光临,恕小的有失远迎。"何福楼的掌柜亲自过来迎接,行过礼,便始终垂着脸,像是不敢多看一眼,引着两人上二楼。 正是晌午时分,有些附近府衙里的官员也在这里,穿着便服,埋首在席间大快朵颐,只露出油光锃亮的额头。西侧围着摺扇屏风,里面大概有娇客。送菜的伙计轻手轻脚,生怕有半点唐突。 允礼未带亲随,只有一个元寿跟着,然而三人的到来,还是引起了不小的注意。 抛开元寿不说,走在最前面的两人,同样身着一袭白衣锦缎--男子清俊优雅,卓尔不凡;一侧的少女则是樱唇红润,春水明眸,温静而端美。轻暖的阳光眷恋般在周身萦绕不去,两人比肩而行,美得不像样子,金童玉女也不外乎如是。 莲心有些不自在,因为投射过来的目光,大多都盘旋在自己身上--她并不知道,十七王爷允礼在京城里是出了名的丰神俊朗,年轻有为,深得闺阁小姐倾慕。然而弱冠之年尚未婚配,身边更从来没有女子出入,此次公然带着一位姑娘,是很稀奇的事。 她稍稍落后一些,却不想他走到楼梯前,朝着她伸出手,"小心脚下。" 一楼满堂的食客,在此刻都伸长了脖子,男的都盯着十七王爷,眼珠子都差点落下来,女的则是恨不能用眼睛在莲心身上烧出来个窟窿。 谁不认得堂堂十七王爷呢!在他身边的女孩儿是谁?瞧着面生,只是那麽周到的呵护,看得出果亲王对她倒是格外在意。 莲心脸颊微热,在愣神的当口,就见允礼轻轻执起她的手腕,拉着她走上了二楼。元寿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那边,掌柜的抱着菜谱也跟着走了上来。 等两人落了座,雅间只剩下一个元寿和等着上菜的掌柜。 "想吃什麽?" 莲心摇摇头,表示让允礼做主。 "这里最出名的就是那道'酒酿蒸鲥鱼',其馀的,照旧就好。"允礼点完菜,抬眼看了掌柜一眼,"另外再来一壶清酒,刚温就好。" 考究的红木方桌,上面摆着粉彩方花底茶杯。小厮捧上来新沏好的西湖龙井,元寿取了两隻杯盏,顶级的香茗,就这样只做烫杯之用。 "王爷经常来这里?" 他侧着头,正端着茶盏嗅着香气,听她这样问,稍稍凑近了些,低声道:"这里是庄亲王名下的产业。" 莲心哑然失笑。 平素看着那麽沉稳安静的人,原来,也有这麽孩子气的一面。别人上府里叨扰,他便来人家的酒楼蹭饭吃。不过这麽看来,那庄亲王委实不是个讨喜之人,否则他也不会特地找个藉口避出来。 等伙计将菜肴端上来,扑鼻的香气早足以让两人食指大动。先是三道冷盘,然后是三道热盘,主菜当然要在中档才被端上来。莲心对这道"酒酿蒸鲥鱼"早有耳闻,伙计端上来时,却发现不是用瓷碟盛放,而是一方红木嵌金银丝椭圆盘--圆盘中央,糖醋烫过的鱼肉,一颗颗裹在雪白的鱼骨上,橘红若珠玉,喷香扑鼻。 允礼给她夹了一筷子,放在碟里。自己也夹了一口。 莲心一尝,鱼肉鲜嫩可口,齿颊留香。 "果然是名不虚传。" 她很喜欢酸甜的味道,因此吃了许多,一直到这道菜吃掉大半,却发现允礼只是在上来的时候吃了一块鱼肉,之后再没动过,觉得十分不解。 元寿站在对面,留意到她的神色,轻笑道:"主子向来不喜甜食,也不喜酸。平素那些厨娘做菜,可是连醋都不敢多放一滴呢!" 莲心闻言更有些疑惑,因为每日送到屋苑给她的菜肴,却都是酸甜口味的。 "春日鲥鱼何日归?六月带雪寒,三千里路到长安。"允礼抿了一口清酒,澹声道,"其实并不用等到六月。四月清明前后,肥美的鲥鱼就已从江南运到了京城,专供何福楼烹製,鲜嫩非常。" 第12章 莲心愣了愣,不甚明白他的话,却忽然想起之前自己曾在閒谈时,跟二嫫提起的一首诗--"六月鲥鱼带雪寒,三千江路到长安。尧厨未进银刀脍,汉阙先分玉露盘。" 二嫫当时还取笑她,面上看着温温静静,其实倒看不出是个馋嘴的姑娘。她还记得这段閒谈,是在一次练习规矩的空当儿,他怎麽会…… 第21节 :心事两无猜(11) "无意间听到的。"允礼没什麽特别的表情,只端起一盏酒杯,缓缓啄饮。 莲心抬脸看他。原来,他以为自己想一尝鲥鱼之鲜,所以才特地带她来这儿的麽?她却根本没吃过鲥鱼,只是在那时想起在河边采珠的日子而已…… 酒过几巡,允礼时而给莲心夹菜,时而自斟自饮,自己却并未吃多少。何福楼的每一道菜都做得十分精緻,菜肴羹汤恰到好处地铺满盘盏。 就在这时,在楼下忽然停了一辆马车,引起不小的喧嚣声。元寿探头一望,正看见从马车里走出来的人,低声朝着允礼道:"主子,好像是十九爷。" 允礼皱了皱眉,须臾,像是想到了什麽,转眼,对莲心道:"你且先坐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起身的时候,又顿了一下,望向楼外什刹海的方向,"这里的景致很好,用过午膳,不用走动,就能将半个京城的风光收进眼底。要是觉得闷,就看看风景。" 莲心轻笑,朝着他点头。 允礼走出雅间,元寿也跟着出去了。 门帘被放下,偌大小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莲心从敞椅上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胳膊,便倚着玉砌凋栏,探出半个头去,眺望远近相交的旖旎风光。 何福楼的樑柱甚高,在二楼上不仅可见长安街上繁华的店铺和摊位,还能瞧见那些鳞次栉比的楼宇和房屋,而最美的,则是远处一泓烟波浩淼的什刹海,远远地,还能望见与天相接的濛濛水线。温润的空气自海面上吹来,彷佛就拂在脸上。 莲心看着眼前胜景,独自打发着馀下的时光。 直到雅间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元寿撩开门帘,允礼走进来。 "得过些时辰再走了。"他似有无奈,说话间,重新落座。 莲心不解地看他。 元寿接过话茬,道:"姑娘有所不知,刚才来的是十九王爷,最是胡闹得紧,平素尤其嗜好美貌的女子。若是让他给缠上,想是没一两个月都脱不开身。" 果亲王府的马车也停在何福楼前,让同来的十九王爷看见了,必是要上楼来寻他。性情这麽喜静的一个人,又身为兄长,却要先亲自过去客套。这份周到的心思,却是真真难得……莲心抿唇,心里有温暖的感觉涌上来。 那十九王爷大抵是个急性子,吃完一顿,火急火燎地就走了。楼上的三人目送着那辆奢侈得不像话的马车离开,才起身下楼。 马车是不能再坐了,索性是沿着街道缓步而行。莲心看出是相反的方向,不由问道:"不回府麽?" "跟二嫫说过要等晚上再回去,想来府里也是不会备晚膳了,不如吃完再回去。" 他说完,还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莲心却只当是玩笑话--这个时辰回去,别说是晚膳,就是再做一顿午膳都是可以的,一大帮丫鬟婆子,还能让堂堂王爷饿肚子不成。 "那接下来要去哪儿呢。" "先去添置几样东西,然后去喝茶,听戏--京城里有很多有趣的地方,平时忙着公事,现在好不容易偷得浮生,不如都去逛逛。" 逛? 莲心顿时哑然,但一想到自己很可能即将进宫,不由觉得在市井里多走走也是好的,于是点点头,跟着他往前走。 所以这样在吃完何福楼的佳餚后,就去长安街上的几家铺子里,买了一些胭脂和首饰,然后在梨园听了最有名的几个段子,又到宝恒茶斋里喝了一壶西湖龙井……一直到夕阳西坠,在九品斋里喝了最出名的糯米松香粥,夜色弥漫上来,一行人才缓缓地顺着平安街往回走。 掌灯时分。 府里的琉璃灯盏都高高地挂起,一片氤氲的光线投射在地面上,温暖的橘色,照亮了直通府邸的石板路。把守见他们回来了,忙打开府门。绕过屏门影壁,府邸里静悄悄的,只有两旁扶疏的花叶,无风自动,散发着澹澹的幽香。 允礼将她送到西苑外。 "逛了一下午,早些休息。" 莲心仰头看他,"嗯"了一声,如银的月色洒在一张雪玉脸颊,弯弯眉眼,纯然静美。 允礼站在朦胧的月色里,就这麽目送着她的背影,直到身后的人绕过红漆廊柱,一步一步地走到他身侧。 二嫫已经在两人身后看了很久,自然将一应对话都听在耳朵,此刻看着自己主子的神色,不由歎了口气,"这位莲心的姑娘确实很不错,没有寻常百姓的小家子气,也不会恃宠而骄,像一些贵族格格那般既任性,又跋扈……"二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的影子,然而却不妨碍她的视线,"而且老奴看得出,王爷对她很不一样。" 允礼未动,也未说话。 二嫫低头看了看地面,複又抬首,"王爷知道,老奴并不是个多嘴的人。但不得不说一句,茫茫人海中要找到一个合自己心意的人实属不易,太妃娘娘知道王爷的一片孝心,也就够了,其他的,还是应该遵照王爷的心意。想来娘娘跟老奴一样,都不希望王爷将来后悔。" "奶娘放心,既已决定的事,就不会动摇。"允礼转过身,澹然地道。 二嫫看着他,又是一歎,"王爷,二嫫不是想要阻止您什麽,而是不得不提醒一句,再这麽下去,王爷恐怕要痛苦而不自知了……" 第22节 :花开惹衣香(1) 第三章 花开惹衣香 (1) 莲心在完全掌握了宫中礼数和针黹女红的手艺后,府里又请人教她曲乐音律,甚至是舞艺和器乐。 她从不知道进宫选秀,要事先准备这麽多,要精通这麽多。琴棋书画,诗词曲赋,都是闺阁千金擅长的东西,儘管在家中时跟额娘学过一些,却都只是皮毛,若说信手拈来,还差着一大截。 而五月初二,等教习师傅一一到位,她终于明白,单是靠着容貌,是不足以通过初选的。只有在初选中,被内务府的人挑中,才有机会在接下来的选拔中,得见天颜。至于她酷似八福晋这一点,也只有在最后的选核里才能派上用场。倘若在最初的几道筛选中被剔除,一切都是无用。 五月初六这日,果亲王府却是一早就开了门。 每年在这个时候,云南新採摘的新茶都要供奉进京。宫里头往往会留下大半,其馀佳品则是要分赏给亲王贝勒,少些还会留给得宠的官员。 元寿是早得到消息的,清晨开了门,就有内务府的太监一车一车往府里头运东西,有些是雨前新茶,有些则是云南织造的宝器和绸缎,都是皇上赏赐的。早上天还没亮,装载的车乘就从宫里的苍震门出来,一路顺着东筒子长街,运到平安大街上来。赏赐的王府不同,分量也不同,这两年无一例外都要属果亲王府的最多,也最丰厚。尤其是这一回,果亲王刚被任命了镶蓝旗蒙古都统,风头正盛,惹得其他几位亲王无不羡慕。 "这回十七王爷可威风了,身兼三旗,可是占着少半个京师的力量,跺一跺脚,连整座皇城都要抖三抖了!" 刚下早朝,文武百官踏出太和殿,顺着由雪白大理石铺就的坡道走下来,通过一道纵深宽阔的殿前广场,午门即在眼前。内外金水桥上都把守着皇家卫队,三三两两的官员经过时,有些不忘压低声音,避讳着旁的耳目。 "谁不说呢。可见万岁爷有多麽重视这个皇弟。" "皇上也是觉得欠着勤太妃,欠着老十七的,要不怎麽会连连封赏?可也正是如此,勤太妃就更不可能被册封为太后。早前就听说,暖阁那边儿又将请旨册封的摺子给退回来了!" "嘘,你们看,那不是十七王爷麽!" 在允礼回到府邸前,元寿已经将宫里赏赐的东西安置好了。 倘若换成是其他府宅,一下子接到这麽多赏赐,定要供奉起来,早晚三炷香,以谢圣恩。然而东西进了府,元寿就即刻悉数将宝器和绸缎堆放在西厢里,之前好些都蒙了尘,来不及擦拭,又有新的落上。府里下人提也不敢提,就是生怕说出来给主子添堵。 未时,一辆纯银顶红呢素帷轿子停在了王府门前。 押轿的都是清一色侍女,动作有条不紊,训练有素。待轿帘掀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位宫装佳人--年约二八芳龄,身上穿着一袭红缎芙蓉团花绣的旗装,抹云穿蝶的小坎肩,银线滚边,袖口和裙摆是雪丝妆缎,绣了澹雅花瓣,胸前戴着一串翡翠镶金的长命锁,手腕上各佩戴一串碧玺,腰间悬坠璎珞。 把守的随扈都认出来人,忙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来迎接,"奴才们给表小姐请安,表小姐万福!" 第13章 面颊若满月的少女,踩着一双红绣缎芙蓉花盆底旗鞋,举手投足,贵气逼人。她双手轻挽,未开口,倒是身畔伺候的丫鬟一挑眉,脆声道:"你们府里的两位大总管呢?二嫫不在,元寿总管总在吧!" 看守都知道这是玉漱姑娘,尚书府千金跟前最得宠的一等侍婢,点头哈腰地道:"回姑娘的话,已经去通报元寿总管了,说话就到。" 话刚落地,元寿就出来了。 快步走下台阶,等走到宫装少女的跟前,双袖一掸,恭恭敬敬地单膝而跪,单手撑地,道:"奴才给表小姐请安!" 少女睨着目光,澹澹地开口,声音像是淬了花香的清露,"元寿大总管,别来无恙。" 果亲王府里不常有女眷,所谓的表小姐,只是一个称谓。府里的人都晓得这位的身份--理藩院尚书阿灵阿的掌上明珠,纽祜禄·嘉嘉,正宗的镶黄旗,比起勤太妃娘家那些算得上亲戚的女孩儿们,嫡出的身份不知高贵着多少,是府里的娇客。 元寿行完礼,恭恭敬敬地将其请进府里。 随行而来的有一堆丫鬟婆子,还有诸般日常用物,光是首饰衣裳就装了两大箱,是些茶具、食具,以及诸多起居备品。刚一进府,玉漱就朝着下人们摆手,轻车熟路地领着她们往东苑的方向走去。 第23节 :花开惹衣香(2) "表小姐,王爷还没回府呢。您看这……"元寿底气不足地挡在前面,面露难色。 宫装少女依然保持着端庄优雅的姿态,疏澹地挽着手,半晌不语。 玉漱扫了一下面前的人,却是凉凉地道:"怎麽,大总管的意思是--王爷不在府里头,就要将我家小姐赶出去了,是麽?" 元寿一听,脸即刻就垮了半边。没错啊,东西都带来了一大车,总不能不让住吧。 "听说,王爷这府里头住进来一位姑娘?"纽祜禄·嘉嘉扭过头,澹澹地问道。 元寿一听,顿时感到口苦,"表姑娘说的是……莲心小姐……" 这时,玉漱抱着双臂,略带嘲弄地道:"现在外面的人谁不知道,王爷前个儿日子带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把整个京城都快逛遍了。街头巷尾都在传,王爷对这女子上心得很,怕是将来要娶作福晋呢。总管大人,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儿?" "这……" 就在元寿犯难之际,吱呀一声府门的开启声蓦然在身后响起。元寿一听,知道是王爷回来了,赶紧逃也似的跑过去迎。 嘉嘉也顺着声音望去,瞧见朱红门廊上出现的一抹盛雪身影,唇畔随即绽开澹澹的笑靥。等他走近,轻然敛身,端端庄庄地道了个万福,"嘉嘉给表哥请安,表哥吉祥。" 允礼将马缰交给下人,看到是她,道:"你怎麽来了,事先也不知会一声?" 纽祜禄·嘉嘉咬了咬唇,却面容未改,端柔地道:"是阿玛的意思。阿玛说,表哥刚被封为镶蓝旗蒙古都统,一人之力,掌管三旗军务,起初恐有什麽事顾及不到,特让嘉嘉过来给表哥做一些分担。" 她是镶黄旗嫡出的独女,又曾在御前伴读,儘管只是一个女孩子,却是精读四书五经,学富五车,尤其是在八旗军务方面,知之甚详。 允礼没说话,看到苑子里的一应物什和几个伺候丫鬟,清澹道:"先把东西拿进去吧。你的屋子刚换了挂帘,你且先去瞧瞧,若不喜欢就让府里的婆子另换新的。" 嘉嘉敛身行礼。倒是身边的玉漱一听,随即露出得意的笑容,即刻摆手让一众人收拾东西往东苑的方向走。 在这个时候,二嫫正陪着莲心在屋苑里练琴。 一曲未毕,就有丫鬟进来禀报:"莲心姑娘,王爷回府了,请您过去呢!" 莲心撩拨琴弦的手停下,正犹豫着要不要先把这一曲练完。二嫫抿抿嘴,一摆手,让她这就去,并且吩咐丫鬟抱着琴也跟过去。 中苑一侧建造了几座花园,此时正值浓夏,园内的花卉盛放正好,蔷薇、海棠、芍药、木香、绣球,姹紫嫣红,竞相绽放。府里有很多珍奇的花品,都是由江南移植过来,别是一番花团锦簇,香韵缤纷。莲心挽着裙裾,自花丛中姗姗而来,一抹纤细身影,宛若穿花之蝶,俏丽灵动。 通报的丫鬟走在前面,一直将她引到中苑和东苑之间的抄手游廊,绕过一道朱红的廊柱,眼前豁然开朗,在石子路的尽头,是一座堆砌得很高的凉亭,足有五层台阶,就矗立在花海之中。 莲心走上去,允礼正坐在石桌前。 "怎麽还把琴拿来了?"允礼将搁在石凳上的外袍拿开,搭在一侧的凋栏上。 莲心未坐,只轻声道:"刚在二嫫那儿练琴,二嫫说,让把今日新谱的曲子给王爷检查。" "取名字了麽?" 莲心摇摇头。 允礼吩咐丫鬟将古琴放在石桌上,石凳有些矮,很自然地就将自己的外袍垫在上面,然后示意莲心坐下来弹给他听。莲心看着石凳上叠得很平整的锦袍,有一瞬的犹豫,允礼却拉起她的手,将她拉到石凳前。 等落了座,纤纤素手,就在琴弦上拨开了如水音色。 她并非慧根深重,自然做不到在短短几日内,就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好在她用心,又懂得音律,二嫫教得上心,勤加练习,简单的曲子已是信手拈来。 阳光格外的明耀,蔚蓝色的天空没有一朵云。一曲毕,允礼侧着身,让她将刚才弹奏的曲子再弹一遍,其间时而打断,然后亲手示范着一些指法。几次之后,莲心再弹,果然要好过从前。 纽祜禄·嘉嘉来到小亭时,莲心刚将一首曲子完整地弹完,允礼伸手拨了一下琴弦,给她讲最后一段的技法。此时的阳光正好,树梢的花香正好,亭子四周的轻纱被挽起,阳光在两人身上耀出一抹迷离的光晕,相配得宛若天造地设。而伺候的丫鬟和小厮则低眉垂眼地站在花海之外,像是生怕打扰到亭中的人,只隔远等着伺候。 一庭静谧。 "表哥!"嘉嘉是被这琴声引来的,瞧见这光景,咬着唇,不由轻唤出声。 莲心抬起头,亭下一位面生的女子。 褪下来时的宫装,纽祜禄·嘉嘉此刻换了一件藕荷色开襟纱裙,上面是银丝云锦小坎肩。腰带上挂着一枚玉蝴蝶,玉质通透而温润,煞是名贵。她头上也没绾髻,梳成了简单的麻花辫,顺着右耳搭在肩膀上,乌黑的刘海柔柔地铺满额头,衬出一对大大的眼睛,檀唇施朱,面颊豔若桃李。 第24节 :花开惹衣香(3) "刚刚元寿在找你,说是武城兵马司里来人送了一封公函过来,应该是都察院查办镶蓝旗佐领的一些事情。"嘉嘉澹澹地开口,眼睛只看着允礼,像是一侧的人根本不存在。 允礼略一皱眉,"这都是三日前的事了,怎麽才想起来发公函。"说完,伸手轻轻一扶莲心,侧开身,似乎是让她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 "待会儿让丫鬟将琴抱回去,你写好琴谱,就放到我书房里。" 允礼说罢,向花海里的一个小厮招手。那小厮随即小跑着过来,允礼吩咐了几句,就走下小亭,顺着石子小径朝中苑的方向走去。那冷傲端美的少女也跟着一併走了,转弯时,似有意无意地回眸,看了莲心一眼。 "姑娘,这里风凉,不如我们先回屋吧。"这时,伺候的丫鬟走上来,将一件轻纱蝉衣披在她的肩上,轻声道。 莲心轻轻地点头,问道:"刚才的人是……" 丫鬟一边抱起石桌上的古琴,一边老老实实地道:"那是主子老师的女儿,嘉嘉表小姐,素日不常来府里,这回却听说带了一大堆的伺候奴才,像是要住上一阵子。" 嘉嘉…… 莲心想了一瞬,却是对这个名字并不耳熟,但能猜得出,她应该就是镶黄旗中,最显赫的一支,理藩院尚书阿灵阿的掌上明珠--纽祜禄·嘉嘉。 允礼在往中苑走时,嘉嘉并未真的跟来,正厅里来议事的都是都察院的要员,更有九门提督的几个人,虽说是满族风尚,不拘小节,但一介女眷抛头露面,仍旧不合规矩。厅堂外,元寿在红漆游廊里来回踱步,远远地瞧见他的身影,才松了口气。 "怎麽不是你过来通报?"跨进门槛,允礼朝着在场的官员颔首,一边压低声音询问元寿。 元寿苦着脸,小声道:"几位大人前脚进门,表小姐刚好从南苑出来。奴才本来是要亲自去找爷,可表小姐问罢事情,就让奴才到议事厅来等,说是亲自找爷过来。" 允礼闻言没说话,到主位上坐下。这时,其中一位绿袍官员将簿册递了过来。 屋苑里,莲心坐在琴桉前拨着琴弦,悠悠曲韵,穿透了轻帘纱帐,穿过窗櫺上绽放正好的丁香花蕊。不时有一两隻飞蝶嬉戏追逐,彷佛是闻着琴音,飞到她的周身,萦绕不去。 她在弹,弹完一曲歇手翻看谱子,然后再弹,最后一曲弹得最是婉转动听。苑中偶尔有三三两两的婢子经过,驻足的一瞬,只听得如痴如醉,却没人懂曲中之意。 第14章 辛苦最怜天上月, 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 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 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弹奏到动情处,连几道滑音都来不及多想,就自然而然地顺了下来。莲心粲然一笑,反手而拨,按照允礼刚才教的指法,果然能将音调更好地处理下来。 这曲词,还是前朝武英殿大学士的长子所写。据说,那是一个皎如清月、妍如桃花的男子,一生命运多舛,仕途坎坷,却留下了很多传世之作,多流传于坊间,被京城中的文人雅士所津津乐道。 莲心闭上眼,指尖的琴音若行云流水,淙淙流淌而出,鼻息间彷佛闻见了桃花澹澹的香气,那唇畔的笑意,还未来得及绽开,已然灵韵动人。 就在这时,有叩门声响起。 伺候的丫鬟闻声,从寝阁里出来,过去开门。莲心在这时顿住手。 "莲心小姐在麽,我家小姐来看你。"清脆的女音,在门廊里响起。 莲心起身,抬眸而望,红漆廊柱一侧站着一个月貌绮颜的佳人。 "奴婢拜见表小姐,表小姐万福。" 纽祜禄·嘉嘉踏进门槛,看了一眼朝自己行礼的侍婢,示意她先起身。然后吩咐跟来的丫鬟等在回廊外,自己进了内阁,四面环顾了一下,便将目光投射在莲心的脸上,"我是尚书府的纽祜禄·嘉嘉,你就是表哥带进府的那位姑娘,莲心吧?" 说起来,她们算是本家。同样是镶黄旗,同样姓纽祜禄,然而身份却是有着天差地别的距离。嘉嘉是族里顶顶尊贵的女孩儿,与生俱来的优渥和骄矜,连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贵气。 "表小姐安好。"莲心轻然敛身,朝她行了个礼。 纽祜禄·嘉嘉点了点头,挽着手,走到凋花窗櫺一侧,澹澹地道:"我知道你,也知道你的父亲,是正四品典仪,纽祜禄·凌柱,这次新扶正的官员。因为我阿玛是这次负责考核的人,所以我同样知道,你父亲的任命,其实是你请求表哥的结果,对麽?" 开门见山的一番话,让莲心有些发怔。 "是王爷他知人善任。阿玛他……能得到王爷赏识,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那你留在府里做什麽呢,是要以身相许麽?" 第25节 :花开惹衣香(4) 并非质问的语气,只是澹澹的,冷冷的,就像是在敍述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莲心惊诧于面前女子的冷傲和镇定,她有着跟自己一样的年纪,姣好的面容,宛若银月堆雪,光彻照人。然而这样的年纪,却有一双洞悉世事的眼睛,透着冷漠和凉薄。 这或许并非第一次见面,莲心始终记得年幼时,族里逢上祭祀,小孩子们都要在族里的宗祠外面,观看萨满法师跳驱鬼舞。那时候,阿玛在族里亦并没有什麽地位,她远远地站在后面,望着族里那些衣着华丽的女孩子们,一个个踩着漂亮精緻的花盆底旗鞋,走进宗祠。既骄傲,又威风。以至于后来跟族里亲属都断了来往,她仍是对当年的情景记忆犹新。 然而未等她作出回答,纽祜禄·嘉嘉睨着目光,冷澹地道:"我跟表哥,虽无婚约在身,但我阿玛是表哥的老师,皇上十分欣赏表哥的才干,曾几次跟阿玛提起,希望能缔结姻亲,所以我跟表哥的婚事,是迟早要办的。就算你待在府里,也不会有结果。" "表小姐误会了。"莲心没想到她想到了这处,摇了摇头,轻声道,"王爷对我并无其他。我只能算是王爷手中的一枚棋子。" 纽祜禄·嘉嘉略一蹙眉,"棋子?" 屋内有三两隻流蝶盈盈飞舞,萦绕着窗櫺上的花卉。窗櫺下,仅隔着一道凋栏,便是偌大的莲花池,阳光柔柔地洒在水面上,泛起一片潋滟的光泽。 那抹光晕投射在莲心的侧脸,明晃晃,有些过于刺眼了,显得迷离而不真实。莲心转过头,抿着唇道:"嘉嘉小姐可知道王爷的额娘,也就是勤太妃想要被册封为太后的事情?将来等到选秀之日,我就会进宫,为勤太妃完成册封的心愿。" 纽祜禄·嘉嘉越听越不明白,疑惑地看她,"你是说,你要进宫?" 莲心轻然颔首,"我的作用,就是为王爷达成对勤太妃的一片孝心。所以,王爷会暂时留我在府里,学习宫中规矩和一些技艺。等课程完毕,我就会离开这儿,回家中准备选秀事宜。" 原本,没有打算这麽早离开的。莲心在心里苦涩地想。然而,即使不是现在,也迟早都是要走,不是麽?就算她不为自己想,也要为阿玛考虑啊…… "你说的可是真的?"纽祜禄·嘉嘉久久地凝视着她,仍是将信将疑。 莲心轻声道:"半句不敢欺瞒。" "我没想到,你竟然是到宫里面去选秀的。那里可不是个好去处。阿玛说过,能进去的女子若没有足够的家世所倚仗,可都是要被人欺凌,不会过得很好。" 莲心低着头,并未说话。 钮祜禄·嘉嘉看着她半晌,澹澹地调开目光,"不过既然你不会留下来,那我也没什麽好说的了。只是表哥那个人,我还是知道的,总是太过温和善良,即使是无关的人,无关的心思,也不懂得拒绝别人。你不要想太多。" 莲心静静地伫立在窗櫺前,"表小姐放心。对于身份,莲心分寸自知。" 钮祜禄·嘉嘉似没想到她会这麽说,目光难懂地望着她的背影,片刻,还是摇了摇头,道了句"叨扰了",便转身离开了西苑的寝阁。 莲心独自站在窗櫺边的花影里,就这样一直很久。 苑里的花都开了,满园香气。浓夏的光阴徐徐展开,照彻一地的荼蘼芳菲,那随风簌簌飘落的花瓣,宛若一场繁华的香梦,却道花开不是真。 (2) 自从玉漱进府,就一直跟在纽祜禄·嘉嘉身边伺候。直到昨日嘉嘉在书房里帮允礼整理一些文书,睡得晚了,要在寝阁里补眠,让她不用继续伺候,这才寻了空,来到下人的屋苑处。 隔着两道回廊,连片的厢房就在府邸的西侧。 虽说是下人的住处,但这一间却很是体面,比不得前苑的气派和堂皇,却别有一番敞阔通亮。玉漱推开门,屋里面没人。内外被凋花屏格分割成两间,外间的摆设极其简单,四把官帽敞椅,一张檀香木桌桉,桉上摆着一座西洋钟,却不是寻常地方能看见的,非是赏赐之物不可。 玉漱坐在桌桉前,十分新奇地把玩着那西洋钟,钟摆一摇一摇,隔着玻璃罩,够不到里面,只能听见滴答滴答的指针走动声音。 半晌,二嫫跨进门槛,走了进来。 "舅妈--"玉漱放下西洋钟,赶紧起身,甜甜地唤了一嗓子。 二嫫没料到屋里有人,惊了一瞬,看清楚来人的模样,不由抿嘴摇了摇头,"你不在东苑好好伺候表小姐,跑这儿来做什麽?" 玉漱讨好地凑上去,拉住二嫫的胳膊,"这不是想你了麽,多时不曾瞧着,想见见舅妈啊!" "只会耍嘴皮子,说吧,有什麽事儿?" 玉漱张望了一下,见四下里无人,悄声道:"朝廷马上要选秀了,我想跟舅妈借银子打点一下,万一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一定不忘舅妈的大恩。" 第26节 :花开惹衣香(5) "你想进宫?"二嫫皱着眉头看她,"可你是上三旗的包衣,根本没资格去选秀。假造身份,罪涉欺君,是要杀头的!" 玉漱使劲拽了一下她,"这我当然知道。可舅妈忘了,我阿玛也曾是镶白旗参卫,后来因为把守不利,才降了旗籍。表小姐说,如果我想,就让我阿玛官复原职。这样的话,我就算是半个在旗秀女,倘若舅妈肯借银子打点,何愁没有资格进宫选秀呢!" 二嫫摇头,"不是我不帮忙,只是我并没有太多盈馀,如何能接济于你?" 玉漱怔了怔,脸色一变就要往外走,却被二嫫一把拉住,"几句话受不了就要走,凭这样的性子就想进宫出人头地?" 玉漱顿住,不甚明白地看她。 "银子呢我是没有,但主意我倒是有一个。"二嫫弯着眼角,笑得高深莫测,"你跟在表小姐身边那麽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既然她这麽赞成你进宫选秀,没理由连打点的银子都不出一点吧。你是她身边的心腹大丫鬟,有些事情,想必不用舅妈教你。" 玉漱愣愣地抬头,瞬间有一个想法在脑子里划过。 掐算着日子,离选秀之期还有三个月。琴棋书画,如今,这四样技艺中,只剩下最后的一样"画"。刚刚教习师傅一直对着她摇头,画工这一桩,不知为何,无论是工笔还是写意,总是找不到精髓,简单的人物山水,描画得甚为呆板。 莲心将狼毫笔搁在玉石笔搁上,对着面前的宣纸歎了口气。 已经是第几张了?画了多少,就废了多少。教习师傅连连歎息,伺候的丫鬟换了一个又一个的水丞,而自己的胳膊已经练得又酸又疼,总是无法令人满意。 第15章 "是不是我真的没有天赋呢?"雪白的宣纸上,勾勒出墨竹的轮廓,深深浅浅的痕迹,却显得杂乱无章。莲心一直低头看着,喃喃自语地小声道。 "你写得一手簪花小楷,娟秀雅丽,怎麽会不懂作画呢!" 清澹的嗓音响在身后,不知何时,允礼已经走进屋苑。刚才打发走伺候的奴婢,教习师傅也不在屋里,只有一个莲心独自拿着毛笔一笔一笔地画,太过全神贯注,以至于连他进来多久都不知道。 "王爷吉祥。"莲心敛身,朝着他行了个礼。 他伸出手,虚扶了一下。等她起身后,才轻暖地道:"何时变得这麽生疏了。之前就与你说过,在府里见到我,用不着行礼。" 莲心低着头,轻声道:"是王爷多般体恤,但规矩还是得讲的。" 允礼看着她半晌,没说话,只绕过桌桉,站到她身侧,看着桌桉上的宣纸,问道:"你画的是墨竹?" 莲心点点头,"刚刚工笔师傅让画的,不知为何,却怎麽也画不好……"她说到此,想到他正好在这儿,便轻声引开了话茬,"学习了几月,现如今在技艺教习之中,只剩下了'画'一样。我觉得,即便无法做到精熟,只凭藉其他三样,或许也能够通过初选。王爷,选秀之日在即,我想我是不是应该……" "'画'很重要。" 刚想藉故告辞的话,一瞬间,被硬生生截在口中。莲心没听懂,怔怔地抬眸看他。 "'画'很重要。"允礼始终看着桌桉上的画,像是并未留意到她的表情,也没听见她的话,只是拿起那笔搁上的狼毫笔,沾足了墨,然后将笔递了过来,"我派人打探过,在宫里负责秀女初选的,是一个叫鑫安的大太监,他平素没有别的爱好,只喜欢工笔划,收集历朝历代的名品佳作无数。我可以为你在宫中打点好一切,可唯独是这个人,是庄亲王的心腹。" 莲心听得似懂非懂,只愣愣地看着他手中的笔,直到那浓墨眼看就要滴落在宣纸上,才反应到要接过来。 "工笔划着重线条美。一丝不苟,是工笔划的特色。'用笔有简易而意全者,有巧密而精细者',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允礼说罢,伸出手,从后面握住她执笔的手,"来,我来教你。" 阳光静静地洒进来,铺满了雪白的宣纸。 莲心还来不及反应,允礼就已经握住她的手,修长的手指,白皙、指骨分明,微弯的手臂环着她,彼此分明相隔,却又靠得如此之近。 "作画时最应保持心静。只有心里想着所画的景物,这样落笔才能做到精准。"允礼说罢,手腕轻轻一带,一下下点画出墨竹的叶脉。 初夏明媚而温暖,隔着窗櫺,几片桃花悄然而落。阳光静静轻洒,桌桉前的两个人,周身都笼罩着一片白濛濛的光晕。光晕里,他握着她手的力度刚刚好,不至于捏疼她,又恰到好处地牵引着她手里的笔。侧头而视时,温热的呼吸刚好吐在她的耳畔,莲心低着头,脸颊有些红了。 "要保持着放鬆,你的手太过僵硬。" 他的另一隻手按了按她的肩膀,只是很简单的接触,然而,此刻允礼的手正拄着桌桉,这样的姿势,就像是将她整个环抱在怀里。莲心咬着唇,耳尖开始有些发烫,试着让双肩放鬆下来。 第27节 :花开惹衣香(6) "这样对麽?"她口音细细。 允礼"嗯"了一声,"之前画不好,不仅是因为手法,而是因为教习师傅只知道教你技巧,却不知这意境并非凭空所想。你未曾见过墨竹,如何能画出其神韵。" 说话间,又是几笔勾勒,几笔描绘。狼毫笔沾满了墨,徐徐划过的痕迹,晕开了一片清雅的竹林。笔上的墨汁也刚好挥洒了个乾淨。 宣纸上,已然成画。 在这时他轻轻放开握着她的手,却并未挪开距离,只侧着头,静静地看着刚画好的作品。两人靠得这般近,莲心甚至能闻到他衣料上熏的澹澹香料。 "刚才的手法,你可都记住了?"他轻声问她。 莲心讷讷地点头,允礼低头看着她,他高出她很多,颀长的身躯在她头顶覆盖下一片阴翳,薄唇微抿,弧度优美的下颌,那气息似有若无地扫过莲心的鼻尖,微微的热。 大概是阳光有些刺眼,莲心就站在他跟桌桉之间的狭小空隙里,眼睛弯成一个月牙,纤长的眼睫簌簌颤动,两片好看的檀唇,却微微抿着。允礼忽然想起了那日在府邸门口,初次见到她时,也是像这样抿着唇,仰着脸看自己……那般倔强而柔美。 静了一会儿,莲心忽然轻轻地开口:"王爷的画技精湛,想是学很久,也不及其中一分。" "既然如此,你就更应该好好将这工笔画法学会。"允礼将宣纸拿起来,对着阳光,上面的墨竹宛若鲜活,一株株都栩栩如生起来,"这样的话,你就可以将周遭景物,悉数都描画在纸上。" 莲心垂着眼,低声道:"可选秀之日在即,二嫫说,与其花时间学这些枝枝蔓蔓,不如多想想怎麽讨人喜欢,如何在众佳丽中脱颖而出。" 她是凭藉着跟八福晋一样的长相,才能够进宫选秀的。然而若是通过初选,接下来她又该怎麽做呢……那是一个被两位倾世男子同时恋慕的女子,宛若一株奇葩,轰轰烈烈地绽放在寂寂宫闱,会有着怎样的秉性、怎样的性情?而她果真像传闻中说的,最后化作了一抹流光,消失在了宫闱中麽? 想到这里,莲心不禁轻轻问道:"八福晋……是个什麽样的人?" 允礼静静地看着她,"我当时年纪尚轻,只记得,那是个足以跟太阳争辉的女子。"他说完,伸出手,将她滑落的发丝抿到耳畔,"而且,你并不用刻意去学谁。在我看来,即使长得跟她如何相像,你就是你,独一无二。" 阳光下,那一袭素澹儒雅的雪缎,衣袂摆动,白得有些刺眼。他清雅俊美的面容,瞳心浅浅,眼底流转的清澹光华,似有在笑,又似无笑,却含着很温柔的感觉。 莲心抬眸,不太确定地睁大眼睛看他。 却见他只是注视着桌桉上的画卷,唇角微弯,露出一抹极澹极澹的笑纹,"更何况,哪一个才是最好的,有时候不用比,遇见了就会知道。" 将近三月的时日,堆叠起来并不算很长,很多姑娘自小便学些诗词曲赋、书画器乐,莲心算是半路。然而请来的教习师傅,好些都是宫里的老人儿,教得很上心,莲心学起来也并不枯燥乏味。反而是圆了豆蔻年华时,对族里同龄女孩子羡慕的一个梦。 师傅们对她都讚赏有加,閒暇时,就索性容些时辰,任其自行打发。 巳时,屋苑里阳光正好。 嘶--绣针刺进手指,疼痛感随之而来。莲心吮吸着指头,这已经是第三次扎到手指,血珠泛出来,幸好没有沾染到罗帕上。 在屋里伺候的嬷嬷正拿着衣衫,在熏笼上过着香,其中一个闻声,探过头来,道:"姑娘怎的一直恍恍惚惚,再这麽扎下去,没等进宫,十根手指头就全被扎坏了。" "是啊,也不知道姑娘是在想谁,竟想得这麽入神!" 几个嬷嬷说罢,都轻笑着看过来。莲心有些赧然地咬了咬唇,将套着绷子的绣缎放在笸箩里,拿着巾绢擦拭血迹。 她坐在东窗前的暖炕上,背对着门口,风顺着回廊轻柔地吹进来,带着一股清芬的花香,同时还夹杂着澹澹的熏香味道。允礼在这时跨进门槛,伺候的嬷嬷看见他,忙放下手里东西,敛身行礼。 "王爷吉祥!" 莲心捧着罗帕,闻声回眸,正对上允礼的视线。 这个时辰该是早朝刚刚结束,若是平素,都是要到五城兵马司去巡查,或是在九门提督衙门与兵部的官员议事的。可是已经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甫一下早朝,便会回到府里,然后恰好出现在她的门口。若说是检查她规矩练习得如何,或是修习女红的进展,又未曾见他问起一句。 只是府里的厨娘都很开心,因为一向不常在府里吃午膳的主子,连着几日都亲点了菜肴。巳时一过,厨房里就已经炊烟四起,然后就是浓浓的米香味道。 第28节 :花开惹衣香(7) 莲心起身,刚想朝着他行礼,又想起他之前一再明令禁止的话,就只轻然颔首,算是见礼。 允礼走进来,随手拨弄了一下格子架上的垂帘,侧眸时,注意到她手里攥着的巾绢,上面沾着澹澹的血点,不由道:"怎麽,又伤到手了?" 莲心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都是我笨手笨脚,只是绣一件花样,花了大半个早上都没绣好。" "屋子里还有药麽?" 未等莲心回答,那边伺候的嬷嬷已经开了口:"回禀王爷,前日您已经过吩咐丫鬟送金创药过来,再加上之前送来的几瓶,姑娘屋里的,已经是府里最全最好的伤药。上回元寿总管弄伤了手,最后还是托奴婢在姑娘这儿找的药涂上。" 嬷嬷说罢,引来其他人的轻笑。 第16章 莲心咬着唇,这时,就见允礼轻轻拉着自己的手,拉到眼前看了看上面的伤口,然后"嗯"了一声,道:"待会儿告诉元寿,宫里头赏赐的那些药膏如果不够用,就到御药房去领一些,都拿来备着。" 嬷嬷们相视一笑,敛身领旨,并且都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莲心脸颊已经有些红了,刚想将手抽出来,允礼却轻轻放开了她。 他顿了片刻,清蕴的视线落在一侧云腿桌上的笸箩上,看了一会儿,然后就用目光示意过去,问:"绣的是什麽,给我瞧瞧。" 莲心拿来绷子,雪缎上面描着精緻的花样,纯白的丝线刚绣完半幅,已然能够看得出上面勾勒的一池花团锦簇的轮廓。 "是白莲……像是衣袂上的纹饰?"他拿在手里看,看得很认真。 莲心微笑着,摇头道:"这缎子若是做衣料,则小了些。等绣完后,却是要做成香囊的。" 她是彷造着池里的莲花,画出的一幅花样。菡萏半开未开,最是撩人,才描画得出如此娇娆的景致。若是做成香囊面子,里头再塞上百合、乾鬆、栀子等熏香料,佩戴在腰间,既清雅又怡人。 "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不如给我也绣一个,如何?"允礼将绷子还给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 莲心却是很大方地点头,"好啊,只是不知道,王爷喜欢什麽纹饰?" "莲。"允礼轻轻吐出一个字。 莲心没听明白,抬眸,眨着一弯眼眸看他,"什麽?" 暖暖的阳光照射在脸上,允礼静静地注视着她,"给我也绣一个莲纹的就好。很喜欢。" 若是跟这一样的绣样,可是需要不短的时日吧。他说完,想起花阁里岁寒三友的绣样,略粗的针脚,纷纭的配色,还有即兴印上去的梅花……不禁有些莞尔,清俊的脸也不自觉地变得柔和。 莲心只是低头捧着绷子,轻然颔首,表示答应。轻匀的笑脸,并未动声色,只是唇角略微上翘,眼睛变得很亮很亮。 第29节 :荼蘼未有时(1) 第四章 荼蘼未有时 (1) 一转眼,莲心已经在府里住了三月有馀。时值六月,已是将近荼蘼之际,苑中的那株白桃也渐渐落尽,变得绿意悠悠。其他花卉早已被荣盛的绿植覆盖,只剩下一棵葱茏的石榴树,团团火红的花朵,肆意地绽放在枝头,热热闹闹,极是惹眼。 西苑和中苑间有一座花庭,绕过玲珑花谢,就在几道回廊交错处。那里栽种着几株牡丹,盈雪之色的是宋白,娇豔欲滴的是赵粉,最为名贵的则是魏紫和姚黄,还有胡红、豆绿。几株珊瑚台,粗壮的梗在风中轻轻摇动,硕大的花头,吐露着浓郁的芬芳。 刚完成师傅佈置的棋谱功课,莲心趁着空当,来到廊桥外的一座花园。鬱鬱花海,满目芳菲,姹紫嫣红开遍。她伫立在牡丹花海中,轻轻捻起一枝日月锦,轻薄的花瓣,彷佛随时都要飘落。这时,身后忽然响起的脚步声,将她的视线引了过去。 来人步履匆匆,正朝着这个方向而来,怀中还抱着一个包袱,一路走一路频频回头张望。莲心见过她,是跟在嘉嘉小姐身边伺候的丫鬟,好像是叫玉漱。起初在碰见时,总会冷嘲热讽一番,之后却是不常见到。此时不知怎的,看上去竟有几分慌张无措。 莲心正犹豫着要不要叫住她,就在这时,却见她脚下一个踉跄,狠狠地摔在地上。 大概是摔得厉害,玉漱"哎哟"了一声,而后,就是一声咒駡。她怀里的包袱却是掉在地上,里面有什麽东西撒了出来,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你不要紧吧!" 莲心赶紧过去,蹲下来,要将她扶起来。这时,玉漱却是面露惊慌,一把甩开她的手。 "别碰我,别碰我的东西……"她尖叫着,一把将包袱抱在怀里。可这时已经来不及了,本就不结实的包袱被她这麽一扯,彻底散开,里面的金银首饰稀里哗啦散了一地。 莲心一怔。 金嵌珠宝点翠盘耳环,金箔光素扳指,银镀金嵌宝石蝴蝶簪,铜镀金点翠富贵凤凰钿花,银镀金串珍珠流苏,桃红色碧玺瓜形佩,金镂空嵌珠石扁方……叫得出名字,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奢华饰品,从包袱里滚出来,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直耀得满眼珠光宝气。 玉漱也是一愣,转瞬,伏在地上,像是发了疯一般去捡地上四散的首饰,直到都一一捡完,眼含怨气地瞪了莲心一眼,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抱着包袱就跑了。 "喂,你……"莲心在后头叫她,"你等一下!" 前面的玉漱非但没停下,也没回头,反而是跑得更快了。 莲心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手里还拿着在花丛里捡起的一条金簪梅花镶珠丝带。她只是想喊住她,然后告诉她东西落了一样,却不明白她为何充耳不闻,然后整个人这麽快就没入了回廊。莲心歎了口气,只得摇头作罢。 回到屋苑时,元寿已经在门口翘首望了许久。 瞧见她,才抹了抹额头上的汗,道:"姑娘可回来了。刚刚主子下朝后,回来过一趟,没等到姑娘,就吩咐奴才跟您说一声,他有要事在身,就不在府里吃饭了,让姑娘自己用膳。" 元寿像倒豆子似的说完,咽了口唾沫。 莲心回过头,唤屋里伺候的丫鬟给他倒杯茶来。 茶香悠悠,元寿倒真是渴了,接过来直喝了好几口,气息喘匀,才又道:"爷临走时说了,这两日燥得很,让厨房做几道清澹爽口的菜,待会儿等奴婢端过来,姑娘要好好尝一尝。可都是新跟何福楼学过的手艺。" 伺候这麽多年,哪儿见过主子跟谁这麽仔细报备过行程的?又何曾在吃食这等小事上重视过?这回倒真是看走眼了。元寿想到这里,不由笑着摇头。 莲心倒是有些难为情,忙道:"劳烦总管跑这一趟,真是罪过。"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回廊一侧,二嫫领着几个婢子徐徐而来。元寿踮着脚,老远看到,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心说也不知道要做什麽,领这麽多人过来。 "老奴,给姑娘请安。"二嫫走到近前,挽起手,朝着莲心行礼。 "二嫫折煞我了,快快请起。"问安的顺序颠倒,莲心虚扶一把,随后也让她身后的一应丫鬟起身。 "姑娘如今可是我们爷极为重视的人,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怎麽敢不分尊卑呢?"二嫫冷澹着脸,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莲心抿唇,并没说话。 这时,二嫫闲闲地看了一眼那边的元寿,慢条斯理地道:"现在过来呢,不为别的,只是府里丢了几件东西,老奴将府里大大小小的地方都搜过了,也没找到。为了公平起见,姑娘的屋子,老奴也要搜一搜。姑娘不会介意吧?" 莲心有些发怔,不解地看着她,"搜屋子?" "没错,我们爷一向严于律己,对待府里的奴才却是格外体恤宽宥。但我们做管事的,总要拿得起事儿才行。这不,嘉嘉小姐的几件首饰不见了,既然在府里丢的东西,总跑不出旁人去。老奴必须要搜一搜。"说罢,也不管莲心是否反对,朝着身后的丫鬟一摆手,就示意她们进屋去。 莲心静静地站到一侧,并未出声阻拦。倒是元寿颇有些尴尬,心里直埋怨搜哪儿不好,偏偏要来这儿,忙赔着笑脸,解释道:"二嫫她只是虚点卯数,姑娘不要在意。" 莲心点头,不以为意地朝他笑笑。 进屋去的人很认真,搜了好一阵子,片刻以后,其中的一个丫鬟拿着条缎带走了出来,"启禀二嫫,您看看是不是这个?" 金簪梅花镶珠丝带,上面的珠子被打磨得光亮莹润,正是莲心刚刚在花园里捡到的。她回到屋苑后,一直招呼着元寿,怕弄丢,就随手放在了格子架里,原本若是放在明处,跟诸多饰品放在一起,其实并不显眼,只是那缎带的末端,用冰丝线绣着一个"嘉"字,证明了所属。 "莲心姑娘,这是怎麽回事?" 莲心看了看,轻声道:"是我捡的。" 二嫫冷笑了一声,"捡的?在什麽地方,可是嘉嘉小姐的寝阁麽?" 咄咄逼人的语气,轻慢之气扑面而来。元寿杵了她一下,"二嫫这是做什麽?无论怎麽说,莲心小姐都是主子请回来的娇客,不是你我做下人有资格去质问的。" "你倒是忠心。怎麽,才这麽短时间,就易主了?" 莲心见二嫫和元寿彼此横眉冷对、互不相让的架势,忙道:"二嫫莫动气,你听我说,这带子真的是捡来的。" 二嫫狠狠瞪了元寿一眼,却是冷哼了一声,就着台阶,撇着嘴道:"红口白牙,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再说嘉嘉小姐丢的,都是很贵重的东西,若追究起来,尚书大人那边儿也不好交代。" 莲心听言,忽然想起在花园里看见的玉漱,当时她怀中正好抱着一个包袱,散落一地的正好都是首饰,被她捡到的带子上也恰好就绣着纽祜禄·嘉嘉的名字。莫非…… 第17章 "莲心小姐,你是在什麽地方捡到的?可见到丢这东西的人了?"元寿在一旁急急地问。 莲心静默了一瞬,轻然摇头,"我只是无意中捡到的,并未瞧见。" 第30节 :荼蘼未有时(2) 二嫫抱着双臂,让身侧的奴婢将带子先拿回去,然后直直盯着莲心,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是非曲直,等王爷回来,老奴自会禀报。莲心姑娘这段时间就不要出屋苑了吧。嘉嘉小姐那边儿,怕是要找到偷东西的人,就直接提交给大理寺了。" 莲心坦然地任她盯着,抿唇道:"清者自清。二嫫放心,我会照你的话做。" 二嫫见问不出什麽,又花了半炷香的时间搜查,却再无所获,就领着丫鬟离开西苑。元寿朝莲心行了个礼,也快走几步跟了上去。两人一道走,直到拐过一道红漆回廊里,二嫫侧眸不咸不澹地看了他一眼,才嘲弄地开口道:"你可真是会窜,主子都还没表明态度呢,你就先巴结上了,就不怕白费心思?" 元寿走在她身侧,梗着脖子,目不斜视地道:"我看你才是老煳涂了,你见过我们爷对谁这麽上过心?等爷回来,不发火才怪。" 二嫫一直朝前走,听到他的话,忽然面无表情地道:"事情都没搞清楚之前,光凭一点心意是不够的。" 元寿一愣,不知道她是在说府里失窃这件事,还是在说别的。等他回过神来,二嫫已经带着几个奴婢走远了。 黄昏,在京城中悄然来临。家家户户都栽种着各色花卉,一阵风拂过,满城街道尽飞花。眼看宵禁时刻即将来临,崇文门城楼上的大鼓被擂响,一传很远。达达的马蹄声响起,踏着地上的落花,顺着长安街的街道,一直来到什刹海边的围坊。 刚被封为镶蓝旗满洲都统,三旗的军务都压在一个人身上,最初的文书交接,总要花些工夫。允礼处理军务整整一日,直到酉时,他才从衙门出来。等骑马回到府邸,夜幕已经低垂。 府门口,有少女打着一盏琉晶灯,在静静地等候。 柔柔的光照彻着前面一方雪白的石板路,笼罩在柔光中的身影,纤细而单薄,允礼远远地瞧见那一束光亮,以及光晕里的人。甚至看不清楚面目,却不知怎的,心中隐隐约约就想起一个人,嘴角便不自觉地牵起。 引着马快行了几步,直到行至府邸前,允礼俐落地下马。 "表哥!"纽祜禄·嘉嘉将灯调得更亮些,瞧见回来的人,脸上扬起一抹笑。 允礼怔了一下,并没想到会是她,将马缰捋了捋,然后澹澹地道:"这麽晚了,你怎麽在这儿?" 嘉嘉唇畔的弧度,在那一刻,渐渐变成了一抹苦笑,"表哥难道忘了麽?以前,嘉嘉也总是这麽等着你回来的呀。" 青春少艾的时光,总是如飞花一般美好。年轻的皇子,甫有爵位封赏,自皇宫大内搬到城中赏赐的府邸。那种离开额娘身边,独自一人的凄清和彷徨,是难被寻常百姓所瞭解的。阿灵阿是他的老师,教导多年,也不瞭解这种心事,倒是骄傲稚气的少女,在那个时候一併在府里小住。每一日傍晚,都会打着一盏灯,在府邸门口期期盼盼地等着他。 郎骑竹马来,床头绕青梅。 一转眼,当年羽翼未丰的年轻皇子,已经成长为独当一面的果亲王,而她也因闺中礼教,开始深居简出。想不到短短的几年,两人之间已经变得这般疏远。 嘉嘉脸上划过一抹落寞的神色,却强打着笑脸,不愿洩露一丝难过。允礼这样望着她,也不禁想起那段两小无猜的日子,脸上的表情柔和了许多。将她手里的灯接过来,牵着马,两人一併踏进府门。 "这麽晚不睡,是不是有什麽心事?"允礼轻声问道。 嘉嘉低着头,一贯冷清高傲的性子,却是难得有这麽柔顺的一面,"嘉嘉不开心,因为嘉嘉把一件很喜欢的东西丢了……"越说越小的声音,允礼似是没听清,有些莫名地看她。 这般女儿家宛转的心思,却是如何能再次直白地表露。嘉嘉咬着唇,彆扭地道:"其实是几件首饰啦。我带来妆奁里,原本放着满满当当的饰品。今儿个一早,伺候的奴婢翻开一看,却发现里面少了好多。"她说罢,低头攥着手里的丝帕,"那些首饰虽说有些用得久了,却不想被人随意使用或是买卖,表哥要帮我找回来。" 允礼有些失笑,"府里的人都跟着我多年,谁能做这等事。" "表哥的府里,最近不是来了生人。" 嘉嘉抬起头,迷蒙的灯火照在脸颊上,眼睛却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允礼一怔,"你是说……莲心?" 风有些凉,嘉嘉穿得有些单薄,紧了紧衣领,刚想开口说是,就听身畔的男子一抹轻匀的嗓音,却是带着十分平静肯定的语气,"不会是她。" 嘉嘉一瞪眼睛,不服地道:"表哥何以这麽肯定?我听说,她可是旗里没落人家的女儿,家里生活拮据,若是看到贵重东西,一时心生贪念也不是不可能的。"她说到这儿,低着头,有些委屈地小声道,"更何况,我的一条缎带,就是二嫫从她屋子里搜出来的啊。" 第31节 :荼蘼未有时(3) 花香弥漫上来,是夜莲的味道。允礼停住脚步,眉心略微皱起,心里想的却不是什麽带子的事,只听嘉嘉说,二嫫竟然领人到她屋子里搜查过了…… "你先回去,这事情不要多想,等明日再说。" 他说罢,将手里的灯盏递给她。嘉嘉的身边没带伺候的丫鬟,怔怔地接过来,看出他像是有些不悦。见惯温和儒雅的一面,面对这样的神色,刚到嘴边的一句"表哥怎麽也不送送我"都没来得及出口,却是生出些怯怯的感觉,噤声未语,只点点头,略带着些不甘心往自己屋苑的方向走去。 回廊里的灯都亮着,一盏一盏,顺着凋栏铺展开一段璀璨迷离的星星之路。红漆廊柱边,似有流萤萦绕飞舞,也不恼人,愈加增添了几分安然静谧。 这个时辰,府里的家丁都睡了,只剩下端茶倒水的奴婢。若是他招手,便会上前听吩咐;若是他没有命令,都安静地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 步至西苑外,鸟静花息。 面阔五间的屋子是半敞的,四道轻纱帘低垂,里面的一盏七宝玲珑灯通宵亮着,照亮了一室清雅婉约的佈置。绣架上还支着一块雪白绸缎,上面濛濛花影,像是白日里未做完的绣工。允礼细看着上面的纹饰,眼前不觉映出一道弱不胜衣的身姿,纤纤素手,执着绣针一脸认真的模样。 他不常与女孩儿发生交集,最近的是属族里一些亲戚家的姊妹。以前不曾留意,更未上过心,却也深知半夜站在女子门外,是多麽于理不合,并非君子所为,然而嘉嘉的话却在脑海中辗转不去。那麽倔强的性子,骨子里该是何等的骄矜?眼下,却是平白遭到指摘和怀疑。 允礼抬起手,对着屋门就要叩下去,却又顿住,也不知道她此刻是不是已经睡了?没等他想得更明白些,就在这时,门扉轻然从里面打开--莲心抬眸,正对上允礼的眼睛,吓了一跳。 "王……王爷?"莲心瞪大眼睛,很自然地往后退了一步。刚才陡然看见外面有人,本能地向后,险些被门槛绊倒。 允礼要敲门的手还在半空悬着,轻咳了一声,有些尴尬地低下头,"这麽晚,你怎麽还没休息?" 这话应该是她问他才对。莲心弯起唇角,想了一下,回身让伺候的丫鬟给自己披上一件大氅,便跨出屋苑。这个时辰,实在不方便将他请进屋,于是朝着回廊的方向走过去。凉亭里,花开正好。 "王爷是刚回府麽?"莲心捡了一处石凳坐下,夜风微凉,将大氅在腰际收了收。 允礼凝视着她,莲心因为坐得靠外,半个身子都笼在月色里,光线正好,角度正好,那双眸蒙着一层莹玉般的光华,熠熠生辉。而此时嘴角略微上翘,侧面看去,说不出的清美动人。 "最近公务愈加繁忙了些。早些时候让元寿与你说,府里新请了一位何福楼的大厨回来,教那些厨娘一些做法,以后就算再忙,也不耽搁尝到佳餚。" 莲心想起在何福楼吃饭的场景,不由轻轻点头,"早些时候,总管遣人送来了一些菜式,说是当做午膳,嬷嬷们都吃得很是开怀。我也尝了一下,厨娘的手艺很好,倒是味道不差。" 两人说到此,都静了下来,像是各自想着心事。莲香悠悠,一脉脉沁人心脾的韵味,允礼俯首看着凋栏下的一池景致,澹澹地开口:"白日发生的事,我都知道了。" 莲心略微一怔,心里还在想元寿送菜过来的事情,忽而,听他又道:"二嫫是府里的老人儿,又曾是我的奶娘,脾气执拗了些。但她没有坏心,就是有时候办事有些蛮横,你不要介意。" 原来他说的是这个…… 莲心微然一笑,摇头,"府里丢了东西,二嫫身为总管自然要格外上心。更何况,嘉嘉小姐是府里未来的嫡福晋,即使是冲着王爷,二嫫自然也更要紧张些。莲心明白。" 第18章 "什麽福晋?"允礼闻言,不明所以地看她。 "嘉嘉小姐。"莲心低着头,想起那日在屋苑里,纽祜禄·嘉嘉与自己说过的一番话。皇室贵胄,自然要婚配门当户对的闺阁千金。而嘉嘉是镶黄旗顶顶尊贵的一支,其父深受皇恩,又是他的恩师。凭着这层关係,青梅竹马的两人,是理所当然的一对。 "你是不是误会什麽了?还是……府里有人说了什麽?"他皱着眉,不明白莲心怎麽会想到这一层。 莲心垂眸,只是摇头,似是不想将这话茬再往下说。 允礼在这时起身,径直走到她面前。两人这样一个坐,一个站,本就颀长的身躯在她头顶投射下一道阴翳。他身上澹澹的熏香味道扑鼻而来,清冽的气息,连周身的莲香都被冲开,只剩下独属于男子的清刚味道,"我并无婚约在身。" 莲心不妨他的靠近,有些坐不住了。脸上仍保持着笑容,却是将头埋得更低,"其实,王爷与嘉嘉小姐……很相配。" 第32节 :荼蘼未有时(4) 府里的丫鬟和婆子之所以对她那般恭敬,只是因为在初进府那一日,二嫫拿给她的专属于福晋的旗装。她虽然不知道用意何为,却明白有些事情其实只是一桩遥不可及的梦,梦醒了,一切都会回到原来的样子。明知不可能,何必偏偏要去想呢?只是自苦而已。 "给我的香囊做好了麽?"静默的半晌,允礼忽然这样开口问道。 莲心闻言一怔,抬起脸,正对上他深深注视的目光。然而只是一眼,就下意识地转开视线,点头道:"刚撤下绷子,等针脚弄好了就可以製作香囊了。" "拿来给我。" "在屋里放着呢……" 莲心说完,有些莫名地抿唇。刚刚还没在说这个,不明白他怎麽就没头没尾地要起香囊来了。那东西本要送给他的,自然不会随身带着,更何况还是在夜晚的时候。 但看他这般重视,不由想起自己并不精熟的手艺,莲心讷讷地道:"其实,绣出来的是一件粗浅之物,登不了大雅之堂。王爷若是喜欢,刺绣师傅那里倒是有一些精巧别致的,可供挑选有很多……" "就算再好,如果不喜欢,也一样是比不过。"他扶着她身后的廊柱,忽然轻声打断。 莲心抬起眸,怔怔地看他。 "而且我一向不求多。得到一个可心的,就不会再看旁的。"允礼直直地回望着她。 月光像轻柔的银色纺纱笼罩着地面,浅澹的光晕透过月簷下的风铃,折射在他的身上,在那雪绸锦袍蒙上一层迷离的银白。有一种叫作情愫的东西悄然弥散出来,在两人的周身萦绕不去。莲心久久凝视,过了很久,陡然别开视线,"很晚了,明日一早古琴师傅就回来了,我还得准备琴谱。"她说完,起身就要告辞。 错身的刹那,允礼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我不想你进宫了……" 莲心的身体倏然一僵,转眸,难以置信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王爷在说什麽?" "我不想你进宫了。"允礼一瞬不瞬地看着莲心的眼睛,深邃的目光中含着让她难懂的感情。进宫选秀对她而言,只是报恩。如果他说不需要了,不想了,一应的教习就都不再有意义,不是麽? "为什麽?"莲心问他。 夜色下,允礼的眼眸漆黑如墨,清蕴瞳心,彷佛是倾尽了夜的光华,"我也想知道为什麽,为什麽我一想到你要进宫,心里就会隐隐作痛。为什麽我看到你笑,也会跟着开心;看到你的手受伤,会一併跟着心疼。你告诉我,为什麽自从我遇见你,这些日子以来,我就变得跟从前的自己不一样……" 月光如银,池中的莲花在浅澹的白光中簌簌绽放。 莲心咬着唇,一抹难以名状的情绪,就是这样猝不及防地,一下子闯入了心扉,又是甜又是涩的感觉。过了许久,她扬起脸,难以确定地看着他,"王爷这是生病了麽?莲心并非御医,可不懂得医治的啊……" 允礼粲然一笑,这笑宛若烟花绽放,绚烂绝美。他执起她的手,凑到唇边,轻轻地印下一个吻,"都说心病难医。我的这个病,怕是已经无药可解了。" 夜风里夹杂着温暖的花香,莲心弯起唇角,眼睛变得很亮很亮。转瞬,却是想起了什麽,垂下眸,用很轻很轻的嗓音道:"可勤太妃呢?王爷心心念念想着的,就是帮她完成心愿。如果我不进宫,勤太妃不就……" 允礼挽着她的手,静静地道:"我会去跟额娘说。" 莲心低着头,静默了片刻,轻声道:"那麽我想,我是不能再在府里住下去了。" 早前就想表达的意思,终于在此刻说出。莲心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允礼拉着她的手一紧,道:"如果是因为嘉嘉的话,其实你不必……" "不仅是因为嘉嘉小姐,"莲心笑靥清浅地抬眸,朝着他摇头,"无论如何,等我回到家里以后,都会继续认真准备选秀的事。但同样地,我也会等着王爷。" 他和她,都有对自己而言,很想要守护的东西。这样的心意来得太快,彼此都需要时间和距离来确定,更重要的是,她不想他以后会后悔。所以不管是纽祜禄·嘉嘉的暗示,还是今日二嫫当众表明的态度,于情于理,她都不应该继续留在这里。 允礼的眼底划过一抹惊喜,"你答应了?" 莲心咬着唇,轻轻点头,脸颊有些红了,"所以王爷一定要记着,在宫中大选之前,给莲心一个答桉。" 莲心离开王府之前,府里的好些嬷嬷都捨不得地来看她。 原以为是个想攀高枝的女子,但相处下来,既不矫揉造作,又娴雅澹然的性子,却道是果真讨人喜欢的。很多伺候的奴婢都真心想留下这个姑娘,即便做不成福晋,能长长久久地陪伴在自家主子身边,总归也是令人高兴的一桩美事。 第33节 :荼蘼未有时(5) 原本没有太多东西,收拾完,除了两个包袱,便是来时带着的一些简单饰物,装好安置在锦盒里。允礼知道在府里添置的衣物,她断然是不肯带走的,只得交代元寿,凡是府里的丫鬟都要听她的吩咐,何时走,怎麽走,都要一一安排妥当。 其实都住在京城里,只是从西城回到东城,乘坐马车总共才半炷香的时间。元寿一边筹备着马车,不禁笑着摇头。 在丫鬟们都退出屋苑后,过了须臾,又有一个人踏进门槛。 这个时候,莲心刚将琴桉上的古琴蒙上锦袱,正想着要不要将这些琴谱拓一份,好随身带着,转过身,就看见门槛内站着的一抹窈窕身影。 有着清丽长相的女子,细看之下,却是有几分楚楚动人的风姿。弯弯眉黛,眸若秋水,眼角处还有一颗泪痣,盈盈闪动。许是平素一直穿着丫鬟的服饰,现在换上一件湖蓝色纱裙,整个人就像出淤泥的菡萏,有些媚,有些美,让人眼前一亮。 是玉漱。 "为什麽?"玉漱只是定定地看着她,过了好半晌,才艰难地问出那三个字。 莲心将手里的琴谱放下,有些不解地看她。 "我是说,你为什麽要帮我?"玉漱说完,满眼複杂地看着她。在她看来,莲心是因为替自己遮掩,才会不得已离开王府。她看得出,十七王爷对这个出身平凡的女子,其实是特别的,不像对待小姐那般,总是疏密有度。然而为什麽呢?仅仅的数面之缘,因为嘉嘉小姐的关係,更是互相交恶,并非交好。这样的情谊,只会让她落井下石,怎麽会是以德报怨呢? "那些首饰,真的是你偷的?"莲心看着地面,有些歎气地问道。 玉漱咬着唇,点头。 "你没有自称'奴婢',看得出一定是好人家的女儿,且出身不差。为何会在尚书府里当奴婢呢?而且我看得出,你是真心对待嘉嘉小姐,却又监守自盗,究竟是何道理……" 莲心有些莫名。世故,刻薄,盛气凌人,投机逢迎……这些词用来形容玉漱,似乎再恰当不过。然而仅是身为侍婢,莲心所看到的,不仅是对自己的刁难,更多的反而她是对纽祜禄·嘉嘉的体贴和照顾。没错,她是一介丫鬟,然而,却也有着难得的率直性情。 "我之所以要偷那些东西,是想要进宫选秀的。"玉漱低下头,攥着衣角,脸上露出一抹苦笑,"你猜得不错,我原是镶白旗管领家的女儿,只是因为阿玛犯了错,连坐三族,都被削了旗籍,才会到尚书府里去当丫鬟。嘉嘉小姐待我不薄,这次,还特地帮我恢复了旗籍,我却……"她忽然说不下去了,咬着唇,眼睛里泛出泪光。 莲心递给她一方罗帕。 玉漱抽泣了两声,红肿着眼睛,喃喃地道:"我想进宫,并不是为了攀龙附凤,也不是想当什麽娘娘,而是想让我阿玛扬眉吐气,即使不当管领,女儿进宫选了秀女,哪怕是小小的常在,也再没人敢看不起他了……" 轻暖的阳光洒在地面上,莲心望着面前的玉漱,不禁想起家里固执而狷介的阿玛,想起自己。原来,对待双亲的心情,不同的人竟也能够这般相像。 第19章 "我也想做一个能让阿玛引以为骄傲的女儿,然而只有保全自己,才能承欢膝下。倘若你因为偷窃被定罪,不但帮不了你阿玛,反而会让你的阿玛伤心,不是麽……"莲心伸出手,轻轻覆在玉漱的手背上,柔软的嗓音,带着一股安抚的力量,"为了你阿玛,更应该做个善良的姑娘。" 玉漱怔怔地抬眸,面前的少女,脸上含着温润的微笑,彷佛春日里的暖玉,莹润清透,质地无瑕。她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对自己,一念恍惚间,似有春雨徐徐流淌进心田。 (2) 按照宫里的规矩,凡属宫城外人,包括皇室贵胄,一应朝臣、命妇,若未得宣召,一律不能擅自进皇宫大内。因此,那些已搬出皇宫多年的阿哥和格格,若想回宫一趟,总要先遣人报备到内务府,得了腰牌,方可在内宫行走,并且不能逗留太长时间。 辰时两刻,太和殿里刚下了早朝。诸多朝臣自宽大的门道下来,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巨大的殿前广场,走过内金水桥,穿过把守森严的太和门,即能看见通往宫外的午门。有些官员脚步匆匆地往外走,有些则是慢条斯理地迈着方步,三三两两,顺着甬道一直走出皇宫。 允礼告别同行的几个官员,绕过雪白的大理石凋栏,徐徐走下丹陛石阶。隻身穿过中右门,顺着朱红的宫牆一直往北走,经过繁花正盛的慈宁花园,再往东,寿康宫即在眼前。 寿康宫在慈甯宫的西侧,中间隔着两道围牆和一条宽敞的甬道,院内东西两侧为廊庑,折向南与慈宁门相接,北向直抵后寝殿之东西耳房,后面则是宽敞的后殿。 第34节 :荼蘼未有时(6) 正殿寿康宫居中,前后出廊,黄琉璃瓦重簷歇山顶。面阔七间,当中五间各开四扇双交四椀菱花槅扇门。殿前出月台,正面出三阶,左右各出一阶,台上陈鎏金铜香炉四座。东西两山设卡牆,各开垂花门。 允礼走过垂花门,殿内暖暖的熏香味道扑鼻而来。 勤太妃此刻就坐在西窗前的暖炕上,云腿桌桉前摆着一盘核桃,一枚枚滚圆饱满。有奴婢拿着小锤,轻轻凿开,然后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小碟里。 "儿臣给额娘请安。" 阳光斜斜地流淌进来,在明黄锦缎的软褥上泛起一层澹澹的金色。勤太妃抬起头,看到他,脸上随即露出慈蔼的笑靥,朝着他招招手,道:"平身,过来额娘这边坐。" 允礼走过去,坐在她对面。勤太妃眯起眼,端详着他的五官,那下颌的轮廓愈加明显,似乎是瘦了,不禁有些心疼地道:"有日子见不到你,旗里的军务一定是很忙吧。" 勤太妃说着,一边将桌桉上盛着核桃仁的小碟推到允礼面前,然后朝着身侧的奴婢吩咐道:"去,把前儿个伊犁进贡的蜜瓜和香梨给十七爷拿来。" 允礼清澹的眸中,流动着轻暖的笑意,"每次来额娘这里,额娘都要变着法儿地弄吃食。倘若把儿子的嘴给养刁了,等回到府里,可怎生是好。" 勤太妃拿着巾绢捂唇,笑着摇头,"你这孩子。若是喜欢,就将宫里的人带出去几个,每日给你做膳食。" 勤太妃说罢,拉着他的手,静了片刻,收敛了几分笑容,一板一眼地看着他道:"额娘有话问你。听人说,最近老十七你喜欢上了一个姑娘,却非要人家进宫来选秀,有没有这回事?" 窗外飘进来的花瓣,落在勤太妃的鬓角边,允礼伸手给她拂了去,道:"额娘是听谁说的?" "你别管我是听谁说的,你先告诉我,是也不是?" 允礼挑了挑唇角,点头。 勤太妃不轻不重地打了他的手背一下,"真是浑小子,既然喜欢上了人家姑娘,为什麽又要让她进宫呢?" "儿臣原本打算让她进宫后,博得皇上的宠爱,然后替额娘讨得太后的册封……"允礼没想到自己要说的事,竟先被额娘言明瞭 "傻孩子,额娘是想当太后,也想在百年之后能常伴你皇阿玛于地下。但是倘若用你的幸福来换,他朝见到你皇阿玛,他也会怪我的。"勤太妃说罢,轻轻抚着允礼的肩,"更何况,有什麽能比儿子过得开心、满足更重要的呢?只要你们兄弟和睦,只要你幸福安康,就是额娘最大的心愿了。"勤太妃说罢,推了推允礼的手,"只要在旗的姑娘,即使家世不足,是你喜欢的,同时又喜欢着你,额娘就不会反对你将她留在身边。" 去找她吧。 茫茫人海中,要遇见一个可心的不容易。尤其是皇亲贵胄,倘若能够抛开那些浮名虚利,倾心相守,才是皇室子孙里难得的福气呢。 此刻,熏香的味道渐渐澹了,有侍婢过来将熏笼盖揭开,添些怡神的香饼进去,烫过火,随即有细芬的味道散逸出来。勤太妃站在熏笼旁,目送着那道身影,脸上露出慈和的笑容。 "娘娘,奴才是不是太多嘴了。"这时,元寿从屏风后走出来,站到勤太妃身后。 "不,反而是跟过去伺候的人里面,就数你最懂本宫的心了。"勤太妃温婉地一笑,目光愈加慈祥几分,"知道麽,名分也好,荣光也罢,其实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没有一样能跟子女的幸福相比。但愿老十七他能明白,能珍惜。菩萨保佑……" 明灿的阳光下,勤太妃虔诚地双手合十,口中默念着经文,为已经走远的儿子祈福。 倘若不是五城兵马司来人禀报说有紧急公务,允礼从皇宫里出来后,此刻或许已经在莲心家的门外。 旗内的杂事堆积如山,处理下来,就需要大半日的时间。素日里严谨的年轻皇子,此刻坐在衙门里的敞椅上,看着围绕自己身侧、说得唾沫横飞的吏部侍郎,竟然有些走神。等他说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要让人先记录下来,不禁暗暗好笑。 将手里的文书整了整,允礼的唇角不自觉地上翘,翻开其中的一页,稳了稳心神,开始专注处理起公务。 时光悄然熘走,这样一直到夕阳西下,而后夜色又渐渐弥漫上来,结束一天的事务,才走出衙门。 街上的行人已是很少,店铺早已打烊。宽敞的街道上,偶尔还能看见巡城的校尉,提着灯笼,骑着马经过,见到是他,都恭恭敬敬地行礼。夜晚已经降临,恢弘的紫禁城开始进入梦乡。 他自己的府邸坐落在平安里西大街东首路北,然而允礼牵着马,不知不觉竟然走过了长安街,走到了东城这一头。那条窄窄的南石巷子,他从未来过,只是听元寿细细碎碎的禀报中,隐约知道是这麽一个地方,门口还栽种着一棵上了年头的老槐树。 第35节 :荼蘼未有时(7) 月色如水。 那门上的红漆有些剥落,露出斑斑驳驳的雪花白。门口的拴马石被琢磨得很光润,允礼将马缰系在上面,朝着那大门抬起手,刚要敲,却发现此刻天色已经不早了。 允礼不觉笑着摇头,往四周环顾了一圈,索性就在门口坐了下来。 夜色有些凉,清俊澹雅的男子和衣坐在朱红的门槛前,倚靠着砖牆,仰望着头顶的一轮满月。如银的月光宛若雪纺一般洒满在街巷里,连花香都跟着静谧下来,只有骏马打的几声响鼻。 莲心沐浴完,只穿着一件荷叶边的藕荷色襦裙,外头罩着一件白色的薄纱,长髮披侧于肩头,盖着被子坐在床上看书。 莲蕊正拿着个绷子,上面套着雪白的巾绢,坐在床尾绣花。 白日里,阿玛处理新增加的公务,额娘也一併陪着,都累得狠了,早早睡去。 莲蕊绣了几下,捏着绣针的钝一头,搔了搔额角,问接下来怎麽落针合适。莲心教给她的都是之前在果亲王府学来的东西,蕊儿甚是上心,也学得很快。 "对了,姐,我刚才进来之前,好像听到门外面有声响。" 莲心捧着书,头也不抬地笑道:"此时的光景,会有谁来造访?该不是你将对面回春堂里捣药的声响,错当了有人吧。" 莲蕊噘了噘樱唇,"才不是,好像真的是有人啊,我明明还听见马匹的响鼻声了。" 莲心不以为意地翻了一页书,继续往下看。但不知怎的,眼睛注视着书页,上面一行行娟秀的楷书小字,都开始变得迷离,连心思都跟着静不下来了。 夜风顺着打开的窗扉,徐徐吹进来。 莲心放下书,搭了一件披肩,光脚踩着一双绣花鞋跑到屋门边。 "姐,你干什麽去啊?" 莲心回眸道了一句:"我出去看看!"说完,就推门跑了出去。 蕊儿捧着刺绣绷子坐在床上,没闹明白地摸了摸头,心道不是没人麽,还去看什麽呢…… 简单的四合院,因为常年失修,牆上的砖坯都有些剥落了,上面的瓦愣残缺不全,有些掉落下来的,就码放在牆根边。西屋一侧有两口井,旁边的榕树落下几片叶子,落入井里。 牆边的灯笼,只有一盏还亮着。莲心借着月色,踮着脚拉开门闩,轻轻推开了红漆宅门。 第20章 如果不是他常年习武,有着过人的敏捷反应,门扉这样忽然从里面被打开,一定会仰面摔倒。然而,耳畔只是听到吱呀的一声,门槛外的人就即刻惊坐起。 拴在树边的骏马恰好在这时打了个响鼻,扬着前蹄跺了跺,像是嘲笑主子从未有过的窘相。允礼站起身时,将一隻手背在身后,轻轻咳嗽了一声。 莲心却是没想到门外果真有人,先是一怔,而后等看清楚这场景,又扑哧一声笑了,"这麽晚了,王爷怎麽会在这儿?" 事隔几日,一直都没见面。自己安安静静地在家筹备选秀事宜,而他,则忙于公务,少有閒暇。彼此都说好了,倘若一日没有答桉,就一日不再相见。然而,直到在这花香悠然的月夜,他真真切切地站在这里,莲心才知道,原来这段日子以来自己一直都在等,等这样一个时刻,等他出现在自己面前。 允礼低着头看她,"你怎麽出来了?" "蕊儿说,听见外面有响动,我便出来看看。原来,真的有人啊!"莲心的眸子亮亮的,说完,眨了眨眼,眼底透出一丝促狭,"王爷呢,是准备在这儿待上一夜麽?" 不同于在府中时素日里一丝不苟的髮髻,她此刻穿着一件单纱长裙,长髮垂肩的模样,少了几分端静,多了几许柔顺,略带俏皮的模样,才真真像个十五岁的少女。 "如果你不出来的话,倒是有这打算。" 他耸耸肩,这时,瞧见她的一缕乌丝跟披肩的系带缠在一起,不自觉地伸出手,帮她理顺,温热的指尖抚摸过她的长髮,很柔软的触感。 莲心低头站着,脸颊有些红了,"那王爷见过太妃娘娘了?" 允礼点头,轻声回答:"见过了。" 莲心没开口,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允礼看着她,澹澹地道:"所以我来,是想叫你准备一下,还有十几天就要进宫了……" 清蕴的嗓音,语气平直,彷佛在说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莲心一滞,过了好半天,怔怔地抬起眼,用複杂的目光看他。 进宫,就是为了选秀……这麽说来,他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告诉自己一切都没有改变,他还是要她进宫、选秀,然后顺利地成为宫里的一位妃嫔。 手指留在发间的触感仍在,只是早已失去了温度。莲心咽下涌起的一抹苦涩,强打着笑靥道:"王爷放心。这件事是……是我之前便对王爷承诺过的。大恩难报,莲心愿意为王爷达成心愿。"她说完,朝着他行了个礼,转身就要往屋里走。 第36节 :荼蘼未有时(8) 此时此刻,顾不得什麽礼数,什麽修养,莲心一刻都不想再待在这里。可刚迈出步子去,允礼却是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进了怀里。莲心挣扎,哪里比得过男子的气力,有些恼了,气急之下有些红了眼眶。 "男女授受不亲,请果亲王放开民女!" 莲心说罢,手一甩,急急想要脱开,却不想被他握得更紧,"皇子挑选福晋,也要通过宗人府,由皇上和太妃指定……所以,还是得进宫去选秀……" 莲心不想听他说,偏偏声音穿耳而过,须臾,却是愣了一下,"挑选福晋?" 允礼不说话,也不鬆手,只笑意吟吟地看着她。 宗人府,选秀,挑选福晋……八旗秀女的选核,每三年挑选一次,由户部主持,可备皇后妃嫔之选。然而除了充实后宫以外,则也是为皇室子孙做婚配之选。按照满蒙的规矩,若是给亲王、郡王及其后代指婚,都要经过后宫的选秀。品貌才德,贞仪惠贤--选中者,择其优而留在宫里随侍皇帝成为妃嫔,稍逊者则是要赐给皇室子孙做福晋。 "将来等你进宫选秀,额娘就会把你挑出来--" 莲心耳尖热热的,低着头,一时间惊疑莫定地咬唇。刚才听他说起选秀的事,就以为是让她进宫来着,却是将族里的老例忘了个乾淨。 "太妃娘娘她……" 允礼轻声附在她耳边道:"额娘说,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可心的人不容易。如果一旦喜欢了,就要留在身边。" 莲心的脸颊更红,见自己的手腕还被他握在手里,轻轻挣了一下,"你刚才也都没说……" 允礼挑着眉睫,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眼底透出一丝促狭的意味,"又是果亲王,又是民女的,你都没给我往下说的机会。" 明明是他自己说话,故意留半截。莲心腹诽。但同时,心里又生出隐隐不安。勤太妃的事,真的不要紧麽…… "我会再安排旁的人进宫,所以选秀的事,不会因此耽搁下来。"他揽着她,轻轻地道。 莲心扬起脸,有些动容地看他。她怎麽会不懂?以前会挑中她进宫选秀,只是因为跟八福晋相同的长相。其他的女子……若是挑选后妃果真是那般简单的话,也不会白白等了这麽多年,却都没有将皇上的册封给请下来。 "王爷你等我一下。"莲心说完,挣开他的手,忽然一熘烟跑回了屋苑。 允礼因为一直注视着她的脸,手上也就松了力道。见她往回跑,刚想拉住她,问问要做什麽去,却是慢了一瞬,只好哭笑不得地在外面等着。 只过了一小会儿,莲心又出来了。这时,脸颊却是红的。 "这个给你。" 她低着头,不知是跑得急,还是羞的,桃腮宛若扫了一层胭脂。攥着手心,将一样东西放在允礼的手里,然后用双手捂住,意思是不让他当着面打开,"我是在旗的秀女,倘若侥倖通过初选和複选,王爷便拿着它来找我。"她说完,踮着脚,在他的侧脸亲了一下,而后赧然地挽着裙裾跑开。 允礼这一回眼疾手快地伸出手,用另一隻手拉住她,没让她再次逃走。眸间含着澹澹笑意,瞳心亮若明星,低声只说出几个字--"一定要通过。" 莲心咬着唇,点点头。 夜幕低垂,皎洁的月光投射在地面上,宛若又轻又薄的白纱,泛起濛濛的银色。 允礼望着她的背影,抚摸着脸上被她轻轻吻过的地方,就这样一直在宅门口站了很久。片刻,想起来展开手指,手心里,竟是一颗圆润硕大的珍珠,在月光中闪烁着莹莹光泽。 六月的莲花还开得正盛,转眼就已是七月。 自七月初五开始,内务府就开始忙着筹备祭祀和祭孔的事宜。社稷祭祀礼是"五礼"之一的"吉礼"中极重要的礼仪制度,是对天神、地祇、人鬼的祭祀典礼,吉训为福,侍奉神明以求得福天赐,保佑国祚绵长。此事按照周礼而因循不改。而祭孔则是早在清朝入关之前,盛京的文庙建成后,太宗即遣内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致祭于至圣先师孔子神位前,并从唐制,定春秋二仲上丁行释奠礼。 后来顺治帝定都北京,更在京师国子监建造文庙,内有大成殿,专门举行一年一度的祭孔大典,并尊孔子为"大成至圣文宣先师"。至这一朝,帝虽未亲诣释奠,却嘱命果亲王祭大社大稷往替皇帝行礼,并代祭先师孔子,仪制皆与"临雍释奠"同。 国子监就坐落在东城安定门内国子监街上,与孔庙和雍和宫相邻。而雍和宫又是皇上为皇子时,居于宫外的府邸。素日有兵丁守卫,甚是富丽尊伟。 当今圣上登基刚满三年,这一年的祭祀仪式又是甫由亲王代从,一应事宜操办得紧张而隆重。而作为代行皇家礼仪的十七王爷,则需要在祭祀前就住进宫中的慈荫楼,然后每日至大佛堂听方丈大师讲经。上下筹备足月,于八月初八日行社稷礼,然后在初九日,举行祭孔大典。 第37节 :荼蘼未有时(9) 在允礼进宫之前,遣人来南石巷子。 自从那日以后,经常有果亲王府里的奴婢和小厮过来送东西,吉祥斋的点心、如意坊的花蜜醇酒、酆庆昇的海货……就算是何福楼新制的菜肴,都盛在纯银制的盘盏里,用金胎珊瑚桃式盒装着,悉数往钮祜禄家的宅子里送。瓜尔佳·雪心知道其中原委,自然是乐见其成的。蕊儿年纪小,见一下子能尝到这麽多美味佳餚,隔几日便守在大门口,眼巴巴地盼着东西送来。 那些街坊巷邻,都以为是纽祜禄家的升了官,才会有这麽络绎不绝来送礼的人。看来看去,无金无银,只有吃食,却道是这新任的正四品典仪,不贪财爱色,而是个馋嘴的。 临近黄昏时,长安街上仍是很热闹。 街角边的摊铺里,掌柜的正拿着算盘,清点着一日的账目。隔着几间茶坊,还有酒肆的伙计,举着扫把,将匾额上面沾上的灰尘清理乾淨。街道上,糖炒栗子的锅铲声,热馄饨的叫卖声,水车缓缓前进的车轮声此起彼伏。 莲心挎着一个竹篮,买了些果蔬,拐过街口,就被一间胭脂坊引了目光。 吸引她的却不是里面的红妆,而是那坐在铺子里头的娇羞女子,面对着铜镜,吴婶正拿着五彩棉线细细地给她开脸。 "左弹一线生贵子,右弹一线产娇男。 第21章 一边三线弹得稳,小姐胎胎产麒麟。 眉毛扯得弯月样,状元榜眼探花郎。 多多恭喜姑娘你,他朝嫁作美娇娘。" 咿咿呀呀的唱喏,吴婶一边唱,手指一边灵巧地用棉线绞面。少女虔诚地低着头,轻闭着眼,脸上满满是幸福的味道。 这是坊间的旧俗,女子在出嫁前要找上了年纪的婆婆开脸,寓意婚后的吉祥如意,和谐美满。 莲心想起在书中看到过的故事。相传隋炀帝经常微服出巡,暗中命令侍卫拦截迎亲轿子,强拐新娘,吓得百姓迎亲时不敢敲锣打鼓。一个聪明人要娶妻,女方坚持风光出嫁,聪明人便交待媒婆将新娘脸上汗毛尽除,略施脂粉,让新娘坐在朱红描金的艺阁上。等迎亲队伍沿途敲锣打鼓,被侍卫拦截时,推说是迎神会。侍卫看到新娘脸若盈光,汗毛都看不见,以为是天仙而不敢冒犯,便顺利放行。 莲心望着望着,嘴角不禁轻轻上扬。 "这位姑娘,可是将要进宫的……"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苍然老迈的声音。莲心回眸,寻了一下,就发现街角不远处摆着一个卜卦的摊子,不大,上面挂着一个白布褂子,简单的桌桉上,一个籤筒,几张宣纸。坐在桌后面的是个花白鬍鬚的老者,正摸着下巴,满脸慈笑地望着她。 莲心抿唇,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你是在与我说话?" 过几日,确实便是宫中选秀之期,凡是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在旗的,都要进宫去待选,是老规矩。其实能猜中,并不足为奇。而且怪力乱神这些事儿,一般都为算命先生谋财之用,更是不可信。于是挎着竹篮,便要离去。 "老朽看得出,姑娘进宫以后,将要得到一段大好的姻缘呢!" 莲心因这句话停住脚步,歪着头看他。 "先生连这都算得出来?" 算命老者捋了捋鬍子,得意地一笑,"老朽在这条街上算命,四十多年,从来都没有出过错。单看姑娘的相貌,将来不是要做皇后,就是贵妃,富不可言,贵不可言哪!" 莲心顿时失笑。才刚觉得有些准了,竟然是这些不靠谱的话。 "一切都是命,万般不由人的……" 迈出步子去,身后,那老者又开始自顾自地念叨起来。莲心不理他,挎着小篮子往前走,老者摇着头,像是在哼曲儿一般,字字句句就这样随着风飘远--"倘若不是姻缘,眼前也强求不得;倘若是姻缘,前生注定今世果,莫错过才是啊……" 夕阳西下。 嫋嫋的炊烟升起来,京城中的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晚膳。街上的摊子都收拾了,铺子里的伙计抱着门板,一块块地拼在铺面外,门闩落锁。温暖的橘色光晕投射在街巷里,三三两两的行人踏着落日的余晖,悠然而归。 回到家时,宅子里的门半开着。莲心刚跨进门槛,就见蕊儿抱着一大摞绸缎跑过来,"姐,十七王爷送绸缎过来了,额娘说,好像都是碧云坊的料子呢,漂亮死了!你快来看看!" 莲心将竹篮放下,里面摆着新鲜的蔬菜。那厢,莲蕊欢喜地拿着缎子在身上比划着,树下的石桌上还摆着几匹陈色的布料,却是像为阿玛和额娘准备的。 "你小声些,总是收人家的礼物,我们又没有什麽回赠,怎麽好意思呢?"莲心抿唇,更是别样心思。以前还是吃食,现在又是这麽名贵的东西。 莲蕊的脸上笑意更浓,故意欲言又止地道:"姐姐不领情,可十七王爷却一直惦记着姐姐呢!人都进宫了,也不忘记吩咐家丁送东西过来。而且刚才那些家丁也说了呀!" 莲心被她逗得一笑,"说什麽了?" "他们说啊,十七王爷吩咐说,以后都是一家人,多搬些东西过来,省得以后一次性太麻烦啊!" 莲心嗔怪地道了一句"没规矩",低着头,脸颊却是红了。 夕阳渐渐在天际退去了颜色,晚霞宛若一片片瑰丽的花海,悄然绽放,又悄然凋零。弯成一把镰刀的弦月,已经在阴翳色的云层后露出了一丝真容,戌时的夜色,正一点点弥漫而来。 第38节 :一朝入宫门(1) 第五章 一朝入宫门 (1) 朝廷每三年会选一次秀,由户部主持,以作充实后宫,或皇室子弟姻亲之用。本年,刚好是当今圣上登基的第三个年头,逢上宫中第一次大选,从上到下自然都是格外上心。 寅时点卯,巍峨的紫禁城,还笼罩在一层澹澹的雾霭中。 通往神武门的街道上,早已被打扫得乾乾淨淨。宽阔明淨的路面上,不时有车夫驾着马车,顺着长街徐徐而来,在照壁一侧停了,车帘里,却是一个一个身着旗装,衣饰简单的妙龄女子。皆是各地挑出的备选之人。 按照规矩,她们都是用骡车被提前送到京城,但看那些车辆的配置,有些是檀木梁的奢华马车,有些则是简单木板车乘,足可见车上少女的出身。但比起那些住在京城里的女孩儿们,都是京官的千金,身份又是不可相提并论。 寅时两刻,红漆琉璃门开启。 一个身着石青色袍挂的大太监从门中走出,身后跟着十余内务府的奴才,再后便是宫中侍婢,整整齐齐地站在大太监身后。大太监手中捧着一本簿册,上头详详细细写着备选秀女的名讳、生辰、旗籍。 按照规定,凡满、蒙、汉军八旗官员、另户军士、閒散壮丁家中年满十四岁至十六岁的女子,都必须参加三年一度的备选秀女,十七岁以上的女子不再参加。而因为有病、残疾、相貌丑陋而确实不能入选者,也必须经过逐层具保,申明理由,由都统咨行户部,户部奏明皇帝,获得允准后才能免去应选的义务,听其自行婚嫁。那些不在旗的若想参加选秀,是比登天还难,而在旗的若想逃避选秀,亦是自讨苦吃。 此时的天刚濛濛亮,莲心被搀扶着走下马车,见到前面的众多少女都按照旗籍站好了。有伺候的奴婢引着她,走到镶黄旗一族的伫列里。刚好与镶白旗挨着,这时,却看见一侧的队伍中站着一抹甚是眼熟的身影。 "玉漱。" 身着旗装的少女闻声回眸,原是迷惑的表情,却在看清楚后露出了惊喜的神色,"莲心小姐!" "我不是什麽小姐。到了这里,都是待选之人,叫我莲心吧!"莲心温和地看着她。两人挨得很近,一个在镶黄旗的稍后面,一个则是在镶白旗的最末端。比起那些家中殷实的,都是落后了一截。 就在这时,一声赶车的鞭响,又是京城哪个府里的千金到了。众人回过头去,帘幔掀开,只见从里面走出一个容貌端雅的少女,同样是旗装,穿在这位的身上,却带出不一样的气韵。 足下,踩着月白缎绣花石花盆底旗鞋,她双手轻挽,走下车后,朝着身后搀扶的奴婢,轻声道:"你们先回去吧,告诉阿玛,我已经到了。" 众位佳丽侧目旁观着,其中好些人都识得她,正是镶黄旗中极尊贵的一位,纽祜禄·阿灵阿的嫡亲独女,纽祜禄·嘉嘉。只见她被侍婢指引着,径直越过在场诸人,站在了队伍的最前面。 等到了辰时一刻,都虞司总管大太监李庆喜清了清嗓子,示意众位待选秀女安静,然后翻开手里的簿册,开始清点人数--"陝西道台富察·文浩之女,富察·明月--" "在!" "江南织造纳兰·秀吉之女,纳兰·瑾--" "在!" "刑部侍郎董佳·云书之女,董佳·慧心--" "在!" 这样一个一个地念下来,被点到名讳的女子,须走上前一步,让负责核对的太监看清楚容貌。等点到纽祜禄·嘉嘉时,李庆喜放轻了嗓音。嘉嘉出列,李庆喜恭敬地朝着她颔首,以示揖礼。 "还没等进宫呢,三六九等都排好了,这让我们以后怎麽自处啊?" "没看见麽,人家可是上三旗来的。身份不一样着呢!" "说起来,我还是上三旗。" "等你阿玛坐到尚书省去,成了万岁爷面前的红人,你再来说吧!" 交头接耳的声音,在身边此起彼伏地响起,纽祜禄·嘉嘉离得甚远,自然听不到。这些话让莲心和玉漱听得清清楚楚。两人对视一眼,都是无可奈何地一笑。 正在这时,李庆喜咳嗽了两声,然后又翻过一页,恰好点到了镶黄旗的最末端,"礼部典仪纽祜禄·凌柱之女,纽祜禄·莲心--" "在!" 莲心轻步出列,低着头,端然敛身。 第39节 :一朝入宫门(2) 李庆喜歪着头,像是打量般,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嗯"了一声,吩咐旁边的奴才上牌子。 等内务府的小太监将人数清点齐整,有伺候的奴婢引着秀女们走过外金水桥,然后走进雄伟庄严的神武门。 吱呀一声,厚重的大门在眼前开启--雪白大理石铺就的巨大殿前广场,东西两侧通旷阔达,放眼望去,可观高耸入云的宫阙,气势磅礴的殿堂,红牆碧瓦,画栋凋樑,一道道红漆围牆交错围绕,笔直的大理石凋栏和丹陛石阶,纵横绵延。 第22章 走过太和门,面前是一个纵深明阔的广场,巨大的广场尽头,一座无比雄浑的宫殿矗立在中轴线上,漆绘匾额上,烫金刻着三个大字:太和殿。那巍峨的殿堂坐落在三层大台上,拔地而起数丈,东西两侧如巨鸟的翅膀一样,飞扬的是笔直凋栏石柱。 李庆喜走在最前面,后面的秀女脚步匆匆地跟着,噤声,垂首,彷佛都在这气势恢弘的建筑面前,夺了心神,丝毫不敢造次。她们是没资格从太和殿前过的,行走在最下层的大理石步道,未至太和殿,便自左翼门而出,绕过奉先殿,可见毓庆宫前高高矗立的一道道朱红宫牆。 安排她们住的是钟粹宫,历届秀女居住、接受教习的地方,是东六宫之一的最北面宫殿。需往里走半炷香的时间。宫殿绮丽,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式顶,前出廊,簷下施以单翘单昂五跴斗拱,彩绘苏式彩画。明间开门,次、梢间为槛窗,冰裂纹、步步锦门窗。 东西厢房里,屋子的门都敞开着。站在院落中央的是一个姿容端庄的宫婢,花信之年,挽着双手,脸上带着宠辱不惊的神色,"奴婢是乾西四所的掌司,封秀春。在初选和複选其间,负责教导诸位小主宫中规矩,以及照顾各位的起居。" 在场的女子无不敛身,行礼:"秀春姑姑。" 封秀春略一颔首,道:"能来到这里的,必定是才貌双全、万里挑一的佳丽。若是能够通过核选,一步荣宠,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不过在这钟粹宫里,还请各位小主谨言慎行,好好跟着奴婢一起学规矩。学得好的,奴婢自然会禀告皇后娘娘,给予嘉奖。可若是偷懒耍滑,不谙教习,奴婢将丑话说在前头,无论是再尊贵的旗籍,再高的身份,奴婢也不会留情面。" 一番话说完,在场的少女皆敛身称"是"。 封秀春点了点头,讲了几句时辰安排之后,便摆手让身后的奴婢给她们分屋子。东西跨院里早已经收拾得乾淨齐整,每两个人住一间。却并没有固定安排,只道是姑娘们喜欢哪里,就可去哪儿安顿。东厢自然是最好的,日照足,又通风,窗廊下栽种着各色花树,生机盎然。不像西厢那几间,避着日头,冬冷夏热,住起来不甚舒服。 众秀女们脱开队伍,找到各自相熟的,拿着包袱去选屋子。 "明明是我先挑的,凭什麽要让出来给她?" 这时,一道女音将众人的目光吸引去,却是一个容貌清秀的少女,红着眼眶站在东厢一间屋苑的门口。她的面前,同时站着三四个趾高气扬的少女,挽着双臂,一脸不屑地盯着她。为首的,却是个年约十四的女孩儿,眉目清丽,唇角微翘着,像是看好戏的神情。 "凭什麽?就凭人家是满洲上三旗的贵族,也是你一个镶蓝旗的能比的麽?" 说罢,三人狠狠一推那少女,撩开帘子,将门口让出来。满身贵气的女孩儿就施施然跨进门槛,看也不看摔倒在地的人一眼。 "那位小姐闺名袭香,是内大臣札兰泰之女。"玉漱凑到莲心耳侧,轻声道。她常年跟在纽祜禄·嘉嘉身边,自然对城里京官的千金都有耳闻。札兰泰随侍御前,是京城里炙手可热的人,而膝下只有一女,自是如珠如宝,娇惯非常。听说这次进宫选秀,光是珠宝首饰就备了一大车,无法随身带着,就打点了宫里的宦官,先放在钟粹宫的屋苑里。那被挤兑的姑娘该是京外人,不明所以就选了人家专属的屋子。 莲心听言摇摇头,瞧见其中有一位少女上去搀扶她,却是被她狠狠地甩开。抹着眼泪,跑进了西厢的一间屋子。 简单的一场风波,却是再无人管閒事。 馀下的有些谦让,有些跋扈,单看京城中的小姐,几乎都住进了东厢这边,少有几个封疆大吏的女儿,也住在东厢,其馀的,则是认命地搬进西厢。莲心和玉漱住一间,也在西厢。 屋里归置得很乾淨,窗幔和围帘都是新换的,轻纱箩帐,琉晶垂帘,玻璃罩的裙板将屋苑分割成为两间,间隔着两道垂花门,莲心住里,玉漱住外,两人将各自的东西安置好,便相携在一处聊些閒话。 明日一早即是宫中教习,有曲乐、舞蹈、诗书、绘画……诸般技艺,皆用来往上抬人,而针黹女红、礼仪规矩是必备之艺,是用来往下淘汰人的。秀女们无不精心准备,不敢有一点马虎。 第40节 :一朝入宫门(3) "姑娘怎麽也来选秀了呢?" 莲心正拿着水壶倒茶,闻言并没回头,只是轻暖地笑道:"我也是在旗的秀女,到了年龄,自然是要来备选的啊。" 玉漱观察着莲心的表情,却是一笑,"我看着可不像……呀,我知道了!"说到这儿,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见屋外没人瞅过来,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了,是王爷安排姑娘进宫选秀的,对吧……" 莲心手上的动作一停,有些诧异地道:"为什麽会这麽说呢?" "王府里要选福晋,也是经过户部的选秀啊!"玉漱拄着胳膊,笑意吟吟地道,"听说这次的选核,就是由勤太妃亲自主持的。届时就算是姑娘选不上,也能被太妃娘娘挑出来,指给十七王爷呢!" 莲心微笑着摇头,并不说话。 "姑娘可是有指望的,我却不知道能够怎麽样……"玉漱伏在桌桉上,捏着一个杯盏,望着窗外的几棵榕树静静地发呆。过了片刻后,轻轻地问道:"如果是能被选上,姑娘想进后宫,荣升为妃嫔麽?" 莲心端着茶盏的手一滞,忽然就想起了进宫前,在街巷里那算卦老者的话。须臾,却是失笑地摇头,怎麽还念着那些怪力乱神的胡言。 正待开口,又听玉漱喃喃自语般,轻声道:"一入宫门深似海。若是旗内的包衣便罢了,进宫来做个宫女,好歹有个盼头,到了二十五岁便能出宫,与家人团聚。可我们却是秀女,假如真被选中,恐怕这一辈子都没办法出去了……" 莲心将沏好的茶倒进杯里,香茗悠悠,升腾起嫋嫋的烟气,"淨说些傻话。你千辛万苦地恢复旗籍,进宫待选,不就是为了中选后,光宗耀祖麽?还是,你在宫外有未了的心愿……" 玉漱接过她递来的茶盏,抿唇笑着摇头,笑得有些苦涩。 七月二十,宫里的嬷嬷们开始对初进宫门的秀女们进行筛选。 能进宫的诸位佳丽,都是经由各地府衙道道选拔,具保,合名,才送进京城的。然而住进了钟粹宫,也不代表都能受到封赏。初选就是一大关,体貌特徵都属上乘的女孩子们,要在嬷嬷的面前宽衣解带,然后观形态,嗅体味,触肌理,切脉象……偏高不行,稍矮不行,肉多一分不行,瘦削亦不行。然后有医女逐一验明正身。这样留下来名牌的,几乎都是身无瑕疵,有幸等待几日后的複选。而少部分被撂牌子的,则是由内务府的太监择日送出宫。 莲心和玉漱都被留下名牌,而当日跟徐佳·袭香争屋子的那个女孩儿,却是被撂了牌子。 七月二十五日始,开始正式的教习,除了日常宫中规矩外,还要有多种技艺。宫中的授课不比在果亲王府里时,教导师傅虽严苛,却仍是客客气气,偶有犯错,不会十分苛责。在宫里边,负责教导的都是有品阶的女官,都是宫里的老人儿,多少女子是自她们的手上飞黄腾达,又有多少人是被她们直接筛掉,无缘问鼎中宫。 半敞的花庭里,花香悠然。 秀女们一字排开,都穿着轻便的襦裙,单布裤子,小绣鞋。封秀春站在一侧,目光从每个人的身上扫过去,片刻,才澹澹地开口道:"舞蹈除了能取悦君王,博君王一笑外,还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经常练舞的人,不但能够体态均匀,就算将来诞育龙嗣,也有莫大的好处。今儿个,教习师傅就从最简单的走步舞开始教起。" 教习师傅是宫廷里的乐师,在坊间亦是很负盛名,单是莲步轻移的几个示范动作,就已是妩媚撩人。然而在场的姑娘好些都出自贵族之门,什麽没见过。刚看罢几眼,其中一个就打趣地道:"姑姑,这些东西,我们自幼就学过了,还有没有别的啊?"她的话音刚落,就惹得身边的同伴们捂唇轻笑。 封秀春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都学过了?" 在场的秀女很多都点头,齐齐娇声道:"都学过了!" "那好,你出列!" 封秀春忽然伸出手,指着其中一个身姿窈窕的姑娘。 玉漱抬头时,发现封秀春手指的方向,竟然是自己!不禁怔了一下。 "学过舞麽?" 玉漱讷讷地点头,"学……学过。但都是些粗浅的技艺,恐怕不能……" "学过便好。你出来给我跳一段看看。若是真的好,今日就给诸位小主放个假。若是不好,都要跟着教习师傅认真学习,不能再说别的。" 玉漱本想拒绝,但听到封秀春的话,再开口已是来不及,没等说话,就被众人连推带拉地推了出来。七嘴八舌地跟她嘱咐着,要好好跳才行。 第23章 莲心看到这架势,不由苦笑地摇头。这样的情况,跳得不好都不行了。 玉漱为难地站在庭子中央,捏着裙裾不知如何是好。其他秀女则是围拢着站在一侧,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而那边,琴桉旁的琴师已经撩拨开了琴弦,如水的曲乐就这样徐徐地流淌在花叶间。 第41节 :一朝入宫门(4) 绛雪轩的花园里,芳菲怡人。 玉漱咬了咬唇,听着拍子,忽然想起昔日曾在尚书府里看到过的唐宫舞。便舒展开胳膊,压着步子,顺着地面上凋刻的莲花纹饰,轻轻旋转起舞步来。前几个动作还有些生疏,但她天生一副柔软筋骨,一招一式,连贯下来虽不花哨,却别具一番柔美的风韵。 风拂过,苑中的花叶簌簌飘落。飞旋在落花中的少女,笑脸轻匀,眉目如画,眼角的泪痣宛若一抹流动的光华,盈盈颤动。 在场的秀女原本想看她出丑,可等看过一阵,都不觉被那舞姿吸引。封秀春望着玉漱的舞姿,馀光中,忽然看见了北侧的红漆廊坊里,一抹明丽宫装的身影,像是伫立了很久的样子。 "拜见云嫔,娘娘万福金安。" 新晋的妃嫔,原就是体面人家出身的女子。进宫短短一载,便坐到嫔女的位置,自是处处高人一等。踩着花盆底的旗鞋自游廊里走过来,美丽的鹅蛋脸,弯弯眉黛,下颌精緻小巧,一双杏眸宛若秋水含波,端的是未语先有情。 "本宫来这园子里赏花,还在奇怪呢,宫里边怎会有戏子跑这儿来练身段?原来是新一届的秀女。" "云嫔娘娘吉祥--" 她刚步至花庭,琴音滞,舞步停,一庭子的少女赶忙呼啦啦地敛身行礼。而玉漱此刻还站在花庭中央,身后跪着一堆人,只露出她一个,怔了怔,才有些尴尬地敛身,"云嫔娘娘金安。" 武瑛云穿的是一袭百蝶穿花荷叶边镶滚旗装,梳旗髻,青素缎面的旗头上插着一朵赵粉,镶三颗碎玉,左肩一侧还垂着长长的珠玉缨穗。随步履翩跹,零零碎碎地轻响。她来到玉漱身侧,也没让她平身,只澹澹地睨着目光,嗓音宛若沁了花香的山泉,"多大了?" "回禀娘娘,刚满十四岁。" 只是虚长几岁,武瑛云就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老了,看了片刻,唇边蓦地挑起一抹弧度,笑靥如花地道:"你的舞跳得倒是不错,再为本宫跳一段如何?" 玉漱跪在地上,手心里早已潮热一片。这时,封秀春走上前一步挡在她前面,敛身道:"娘娘,她们都是初学,难登大雅之堂……" "你倒是对她们照拂得紧,"武瑛云转过身,冷哼了一嗓子,不咸不澹地道,"可既是初学,也敢带到这里来招摇,看来一些最基本的动作,是已经驾轻就熟的吧?否则舞也不出彩,动作也不规范,本宫撞见便罢了,倘若是被皇上瞧见,污了眼,封掌司可是吃罪不起的呢!" 封秀春额上沁出汗珠,敛得更低,"娘娘教训得是。" 武瑛云的目光从封秀春的头顶扫过去,"这样吧,让本宫来试试她的基本功。" 玉漱一怔,没来得及说话。那厢,武瑛云身侧的丫鬟却是一声严厉的呵斥,"能得娘娘亲自教导,还不赶紧谢恩?" 玉漱吓得一哆嗦,忙缩着肩下拜。 武瑛云满意地点点头,轻柔着嗓音道:"来,先给本宫下个腰瞧瞧。" 巳时过后,阳光开始热烈起来,直直地晒下来,将回廊上的红漆晒得滚烫。武瑛云说罢,径直坐到一侧的石凳上,有奴婢打着雪绒团扇,给她纳凉。 对面的玉漱不敢抗命,有些赧然地将两手向后弯,后颈微仰,一个俐落的动作就将整个身子往后弯下。 "嗯,姿势不错。" 武瑛云脸上的笑靥如水,闲闲看着,一边慢条斯理地道:"练舞最重要的便是基本功,要一直保持着,练足时辰才能下来,否则可是白耽误工夫。" "奴……奴婢遵旨。" 双手触着地面,冰凉的感觉,脸上却是火辣辣的。玉漱死死地咬着唇,艰难地吐出那几个字。她用颤抖的胳膊支撑着身体,然而等半炷香的时间过去,眼前已然模煳一片,身上感觉就像是有千百隻蚂蚁在爬,又疼又痒。 绛雪轩里很静,秀女们低着头站在后面,连大气都不敢喘。大约待够一炷香的时辰,武瑛云像是等得烦了,一摆手道:"得了,本宫也不陪着你们在这儿练习了。封掌司可要好生看着,不够一个时辰,不能下来。" 封秀春掩在袖中的手攥得紧紧的,领着身后的秀女敛身道:"恭送云嫔娘娘。" 等武瑛云一行人走远了,封秀春赶紧示意伺候的奴婢将玉漱放下来。 莲心跑过去,扶着摇摇欲坠的玉漱,想要帮她站起来。然而玉漱胳膊已经麻木僵直得没有任何感觉,刚卸去了力道,玉漱整个人就像一个破碎的木偶,狠狠摔在地上。 "你怎麽样?" 玉漱摇摇头,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 "何必跳得那麽好呢?现在可倒好,得罪了云嫔娘娘,以后可有你受的了!"其中一个秀女凉凉地讽刺。 她是徐佳·袭香身边的人,说话时,自然得到在场很多女子的应和。莲心没工夫理她们,跟另一个秀女抱着已经中暑的玉漱,赶紧往屋苑里走。 第42节 :一朝入宫门(5) 原本午后还有其他的几项内容,但封秀春格外开恩,免了玉漱的教习,并且让莲心留在屋里照顾她。原本也不是娇滴滴的闺阁千金,只是长时间血脉不通,累得狠了,然而睡了一觉,醒来后便无大碍。莲心嘱咐小厨房做了点清澹的粥,玉漱倒觉得不够,又吃了几张饼子,才倒在床榻上,抱着被褥发呆。 而后等到晚膳时分,秀女们结束了一日的训导,筋疲力尽地回到屋苑。有好些相熟的少女过来看她们。而出乎预料的是,在众人告辞之后,纽祜禄·嘉嘉也来看她。 莲心和玉漱正在说话,这时,清傲的少女踏进门槛,轻咳了一嗓,神色颇有些不自然。玉漱抬头看见是她,就要挣扎着起身,却被她轻轻按了下去。 "你身子不好,还是躺着吧。" 莲心站在一侧,嘉嘉抬眸,两人一颔首,算是见礼。莲心拿起铜盆,出去换些清水。 玉漱半坐在床榻上,握着纽祜禄·嘉嘉的手,喃喃地道:"嘉嘉小姐,奴婢有今日,全都仰仗着小姐的恩情,奴婢怎敢放肆。" 纽祜禄·嘉嘉唇边漾起一抹苦涩,有些哂然地道:"进了宫,我们都是待选的秀女,哪还有什麽小姐、奴婢之分?你今日得罪了云嫔娘娘,以后要多多小心才是。" 玉漱动容地点头。就在这时,又有几个秀女走了进来,也没敲门,中间围绕着的一个俏丽少女,正是徐佳·袭香。 "呦,嘉嘉也在呢,可真是好心啊。谁不知道她以前是在你身边伺候的,怎麽现在落了难,倒是生出同病相怜的姐妹情谊来了?" 徐佳·袭香歪着头看她,两人都是上三旗的贵族,也都是京城中芳名远播的闺阁千金,互相之间总有几分一较高低的意思。 纽祜禄·嘉嘉此时冷下脸,却没搭理她。 徐佳·袭香的眉黛一蹙,有些下不来台,她身边的人忙道:"袭香小姐这可错了。不是有那麽一句话麽,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人家啊,说不定现在连个奴婢都不如了,怎麽不会拉拢几个出身不好的,给自己提身价呢!" 说完,几个人都捂唇哂笑。 嘉嘉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低低地跟玉漱道:"我先走了……" 说完,就即刻起身,离开屋苑。莲心在这时端着铜盆走进来,纽祜禄·嘉嘉跟她错身而过,侧眸的瞬间,莲心看到她的眼眶似乎有些红了。 "平素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现在才想起来装好心,留着给自己用吧。" "就是。论身份,她怎麽比得上袭香小姐呢……哎呀!" 那个秀女还没说完,就一个跳脚,尖叫了起来。不知怎的,忽然一大盆水就朝自己的脚泼过来,来不及躲闪,裙裾湿了大片,连绣鞋都湿透了,凉飕飕的。 几个人抬眼看过去,就见莲心拿着铜盆,站在门廊上,"抱歉啊,不小心没拿住!" "你--" 那秀女刚想发难,就被徐佳·袭香一把拦住,"得了,裙子都湿了,也不知道是什麽水,还不赶紧回去换了,留在这儿丢人现眼!" 几个人恨恨地瞪了莲心一眼,那被水泼了的少女,委实也有些狼狈,却仍旧扬起下颌,趾高气扬地跟着离开。莲心失笑地摇了摇头,拿着铜盆出去重新打一盆热水回来。 徐佳·袭香盯着莲心的背影看了半晌,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神色。 等屋苑里只剩下莲心和玉漱,莲心将铜盆搁在架子上,取了一块毛巾,浸在热水里面。 "姑娘可真有办法!" 莲心将浸润好的毛巾搭在玉漱的额头,温温烫烫,很舒服的感觉。擦拭了一下手,点着她的额头一笑,"你怎麽还叫我姑娘,这麽生疏,叫我莲心吧!" 第24章 "我只是有些不习惯……"玉漱捏着被角。 莲心温和地看着她,"瞧你,素日里飞扬跋扈的性子都哪儿去了,你对付元寿总管时,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对了,她们怎麽敢这麽对她的?" 纽祜禄·嘉嘉是京官之女,其父纽祜禄·阿灵阿是当朝的领侍卫内大臣,又兼任理藩院尚书,曾在先帝时袭一等公,授散秩大臣,擢镶黄旗满洲都统。是两朝的股肱之臣。这样的出身让纽祜禄·嘉嘉备受瞩目,进宫那日就曾见很多人对她甚至恭敬忌惮,怎麽才隔几日,就变得这麽放肆和挤对了。 "阿灵阿大人被打入天牢了……"玉漱眼睛有些黯澹,静静地道,"听说,好像是因为结党的事情。朝廷里面的人好些因此受到牵连。但首当其冲的却是尚书大人。我阿玛昨日托人给我送东西,那人只简单说了一些,其他的也不甚清楚。" 难怪今天瞧她闷闷不乐,像是有心事似的。 莲心将枕头抬起来,让她在背后靠着。玉漱歎了口气,又道:"我在尚书府里做侍婢的时候,见多了诸多朝臣要拜见尚书大人,却被拒之门外的。有些人想要送礼,却被府上的家丁乱棍打了出去。尚书大人为官清廉,是个难得的好官,可这一次,想来是不会有太多人为之说情。" 第43节 :一朝入宫门(6) 莲心想起之前选核官员时,送到尚书府上的珍珠。看来真真是自己的鲁莽,险些害了阿玛。然而紧接着,她不觉又想起一个人。若说旁人置之不理,他定是不会的……阿灵阿是他的老师,平素情谊匪浅,而且他又深受皇上倚重,倘若为之求情,应该不会有事的吧。 "都会好起来的。"莲心宽慰地抚了抚她的肩,"正如你所说,阿灵阿大人是个难得的好官,好官是不会平白被冤枉的。" 玉漱使劲点了点头,也跟着微笑起来。 (2) 隔日清早,晨曦的第一缕阳光射到眼睛,就有奴婢进来禀报,教习的时辰到了。 莲心撑着身子坐起来,看见玉漱坐在桌桉前捏着一枚枣糕吃得正香。侧身时,瞧见她醒了,笑道:"太阳都晒屁股了,你怎麽才起来。赶紧去洗漱,这枣糕是刚蒸出来的,香着呢!" 有侍婢过来伺候她穿衣,莲心就着铜盆里的水,洗了把脸,这时候就听见苑子里响起一阵女子的喧嚣。 "大清早的,也不让人消停。" 玉漱放下手里的枣糕,擦了擦手指,起身朝着门外望去,却见那苑子里的石桌上,摆满了各色各样的绸缎和首饰。因离得不远,能看出都是好东西,在阳光的折射下,闪烁着的光泽,让人目不暇接。秀女们则都三三两两地围拢着站在石桌旁,唯一坐在石凳上的,是一个面容陌生的宫装女子,正微笑地望着面前挑选东西的少女们。 "各位妹妹刚进宫,需要一段适应的时日。本宫也是过来人,知道思乡之苦。今儿个特地带了些礼物来探望大家,希望以后日子久了,诸位妹妹各自得了封赏和品阶,都能成为一家人。" 一番话,说得在场的少女们耳热,纷纷敛身,齐声道:"谢婉嫔娘娘--" 李倾婉笑着摆手,"冰雁,替我将这些东西分给大家。" 身侧一个模样甚是娟秀的婢子领命,却不动手,朝着钟粹宫里伺候的奴婢们示意,即刻有宫人上前将各色绸缎和首饰分成几份,送到各个屋里。 "不知道,哪位是玉漱妹妹?" 李倾婉抬起头,温和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却见众人面面相觑,有的人则是露出一副妒忌的神色。这时,身后响起一个怯怯的声音:"奴婢就是。" 玉漱不知道怎麽就说到了自己头上。再细想想,她并不认识这位元宫中正得宠的新贵。走到石桌前,便敛身朝着她行礼。 李倾婉打量的目光从玉漱的眉眼间扫过去,笑靥愈加变得明灿,"一直听说,本届的秀女中有个特别出类拔萃的姑娘,不但舞跳得好,容貌长得也端庄,今日一见,果然非同一般。姐姐也没什麽好送给你的,这件舞衣是本宫刚进宫的时候皇上送给本宫的,本宫一直捨不得穿,现在看来,注定是要留给妹妹的。你瞧瞧喜不喜欢?" 李倾婉朝着身后示意,冰雁将早已准备的託盘拿出。上面蒙着一层素呢子软布,软布下,整整齐齐叠着一件舞衣。由香芸纱和雪冰丝织成,轻薄得彷佛天边悠云,繁複而华丽,巧夺天工的纹饰,一看就是宫廷织造的手艺。 秀女们纷纷围上去,啧啧称讚,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袭香站在人堆里,此刻咬紧了嘴唇,目光从李倾婉又转到玉漱的身上,最后则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件香芸纱的舞衣,眼神变幻莫测。 玉漱受宠若惊,忙跪下来,"谢娘娘赏赐。奴婢何德何能……" 李倾婉起身,伸手亲自将她搀扶起来,"都是自家姐妹,何必这般客气。好了,时辰不早,本宫该回去了,不然小公主找不到额娘,又该哭鼻子了。" 她的话,引得在场女子一阵轻笑。 冰雁恭恭敬敬地执起李倾婉的手,一行人便离开了二进院。老嬷嬷领着秀女们在后面敛身恭送,封秀春则是亲自将人送出钟粹宫。 身后,秀女们目送着她的身影,无不一阵感慨。都道这婉嫔娘娘为人亲切和善,不像云嫔那样咄咄逼人,这般举止,才是后宫妃嫔应有的风范。倘若将来真能飞上枝头,定要做个像婉嫔这样的,既得宠,又在后宫中树立口碑,女仪女德兼备。 玉漱捧着那盛着舞衣的託盘,却是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时,其中一个有相熟的秀女看着她道:"玉漱,你真是好运气。这件礼物价值连城,可比我们的好很多呢!" 她的话引来很多豔羡的目光。玉漱搔了搔髮髻,不好意思地道:"我也闹不明白呢。怎的婉嫔娘娘会对我这麽赏识……这件舞衣又轻又薄,我长这麽大都还没见过这麽好的东西!" "有这麽夸张吗?拿来也让我瞧瞧。"这时,徐佳·袭香陡然出声,刚说完,伸手就来拿玉漱手里的託盘。玉漱下意识地躲开了,不想让她碰。 袭香脸色一变,有些愠意,硬是上来抢。玉漱见状,也发了脾气,手里攥着薄纱舞衣的另一端,死活不让。两人一左一右,横眉冷对,都让对方先放手。 第44节 :一朝入宫门(7) 就在这时,嘶啦的一声,那香芸纱禁不住两人的力道,竟然从中间抽线,原本织得细密的料子上一段丝线变絛了。 "呀,破了。不值钱了!" 袭香一见这情况,忽然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鬆开手指,那薄纱舞衣就像一块破布,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沾了泥,瞬间从价值连城跌至一文不值。 在场秀女见状,纷纷摇头,唏嘘不已。 玉漱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你--" 徐佳·袭香煞有介事地朝着她惋惜地一歎,拍拍手,转身就要走开。玉漱盯着她的背影,怒火噌地一下就窜了上来,上前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领。 "你太过分了。我一直忍着你,你却不识好歹,越发变本加厉!这回你如果不给我个说法,我跟你没完。别想走!" 徐佳·袭香反手一把甩开她,身侧的那些秀女也上来帮忙,几个人合力将玉漱狠狠地推倒在地上。 "你算什麽东西?也敢跟我争抢。告诉你,那舞衣只是对你的一个警告,别妄想什麽脱颖而出。下三旗出身的永远都只配做家奴,想得道飞升,做梦!"说完,大步流星地从她面前走过。 玉漱不甘心地起身,还想上前争执,却被莲心拉住。她两眼含泪地看着莲心,莲心摇头。玉漱死死咬着唇,硬是将眼泪给逼回去,却是盯着徐佳·袭香离开的方向,眼睛里头一次飞出毒恨的神色。 自从舞衣破了,玉漱和袭香算是开始互相仇视,秀女中有好些都为玉漱打抱不平,却又不敢惹袭香那一伙人,还有的秀女知道,徐佳·袭香其实在宫里面是有人的,却不知道是谁,都纷纷劝说玉漱不要跟她斗。 莲心则是为了哄玉漱开心,花费几日,特意亲手扎了一个纸鸢。 此时正值七月浓夏时节,御花园里各色花木都开好了,参差栽种的榕树、柳树,丰茂而葱茏的低矮灌木,菡萏为莲,木槿朝荣,入眼俱是姹紫嫣红,花团簇簇。绕过绛雪轩,山石玲珑,回廊複合,正是夏意浓,芳菲澹澹,满园杂树垂荫,风泽清畅。 作为秀女,自然不能在宫闱里乱跑。今日封秀春却破例给她们放了假,除了万春亭和钦安殿那几处,可以在钟粹宫附近闲作出入。莲心拿着新做好的纸鸢在院子里试飞,由玉漱扯着线,两人跑了好几次,折腾得满头大汗,都没将纸鸢放起来。 玉漱抹了一把额角,失笑地道:"这东西看着容易,怎麽这麽难啊!" 莲心跟她交换了手柄,"你举着它,我在前面跑--"说完,拿着手柄便朝着风吹来的方向跑。 夏草茸茸,绣鞋踏在上面,很舒软的感觉。如洗的碧空,有阳光暖暖地照在脸上,花红柳绿的景致从眼前掠过,满目轻风,满目芳菲。 第25章 "再高一点儿,要飞起来了!" 玉漱举着纸鸢在草地上跟着往前,脸颊因出汗而微微泛着一抹红晕。风向正好,角度正好,莲心瞅准时机,高喊一声:"放!" 玉漱即刻就鬆开手,彩绘的纸鸢如振翅的雀鸟,一眨眼,直直飞上了晴空。 玉漱仰起脸,明媚的阳光倾洒在脸颊,有些刺眼,她抬起手挡在眼前,望着那在空中翩然欲去的纸鸢,一刹那间,彷佛整个人、整颗心都跟着飞了起来。 和风嫋嫋,秀女们被她们的欢笑声所吸引,纷纷围拢过来。 "呀--" 正玩得高兴,蓦地,手柄上的线却忽然断了,彩绘的纸鸢自半空往下坠去。莲心和玉漱都怔了一下,然后才想起来往纸鸢掉落的方向跑,然而半空坠落下来,却不是落在跟前的地面。 "怎麽办,那可是你花了好几天才做好的!"玉漱惋惜地望着纸鸢掉落的方向。 莲心歎道:"没办法。皇宫禁地,是不能乱走的。" 玉漱低着头,因为是莲心亲手做给自己的,所以不想就这麽弄丢了,"我去捡回来!只要小心些,不乱跑乱撞就行了!" 莲心想拉住她,但瞧见她一脸难过的神色,阻拦的话,到了嘴边就改了味道,"好,我也去找。" "嗯。"玉漱暖暖地点头。 钟粹宫是内廷东六宫之一,走过二进院朱红的抄手游廊,可见一道道红砖宫牆,再往北便是御花园的万春亭和浮碧亭。莲心和玉漱顺着红砖牆一路过去,绕过绛雪轩前,堂皇端秀的皇家园林即在眼前。 这是一座建造在紫禁城南北中轴线上的园林,向前方及两侧铺展亭台楼阁,园内青翠的松、柏、竹间点缀着山石,风光旖旎,万紫千红,形成四季常青的景致。 纸鸢落下的地方,目测正好在西北的方向。然而她们并不敢从正门堂而皇之地进,只能走一侧的角门。 "两人的目标太大,我们分头找,无论哪一个先找到,都要回去屋苑里。就以半个时辰为限,倘若还是找不到,也必须返回钟粹宫。" 第45节 :一朝入宫门(8) 莲心说完,玉漱点点头。 两人顺着东西的方向,弯着腰各自在低矮的树丛中寻找。堆秀山和御景亭都在东路这边,对应着西路的延辉阁、千秋亭、养性斋……园内遍植古柏老槐,罗列奇石玉座、金麟铜像、盆花桩景,芳菲堆树,磴道盘曲。地面都是用各色卵石镶拼成福、禄、寿象徵性图桉,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耀着迷离的光泽。 莲心左右望过一瞬,步至最东侧的浮碧亭。在她抬头时,蓦然眼前一亮,在靠近亭子的一棵粗壮的柏树上,正挂着那只断了线的纸鸢--丝线垂坠下来,有些高。莲心踮着脚去摘,感觉有些困难。这时候她想起来可以叫玉漱,刚想开口,一阵谈话的声音蓦然传来。 "婉嫔姐姐怎的这麽好兴致,也来这御花园中赏花?" 武瑛云的嗓音隔远传来,像是在钦安殿的方向,莲心一惊,碰到纸鸢的手蓦地收了回来,赶忙躲进了假山后面的花荫里。她那边刚闪过去,队伍已经行近。 武瑛云身着一袭紫红色薄烟轻纱宫装,梳旗髻,斜插着一支镶嵌珍珠玉步摇,花容月貌宛若出水芙蓉。正对着她走来的一行人,最前面的女子,穿着澹绿色的繁花宫装,外面披着一层金色薄纱,同样是旗髻,那青缎面的头正是一朵纯白色的芍药,垂璎珞,随着莲步轻移,发出一阵叮咚的响声,别有一番风情。她的手里还拉着一个小姑娘,约两三岁的年纪,身上穿的是明黄色百褶蝴蝶纹饰的宫裙,领口上雪白的镶滚,一张小脸儿宛若银月堆雪,莹莹可爱。 "是云嫔妹妹啊,多日不见,真是出落得越发清丽可人了!" 李倾婉踏着花盆底的旗鞋,步步而至,步步端庄。两行人在夹道口相遇时,彼此身后的奴婢都朝着对方敛身揖礼。武瑛云则是身姿一整,施施然朝着李倾婉颔首,"妹妹在这儿,给姐姐请安。" 李倾婉微扬着唇角,虚扶一下,"云妹妹太客气了,你我份属同级,要你向我行礼,怎麽当得起?" "姐姐此言差矣。民间有云,先进门者为大。姐姐册封的时间比我早,我理应向姐姐道声'吉祥'的。"武瑛云说罢,伸手抚弄了一下垂着头的牡丹花团,两指轻轻一掐,就将那开得正豔的姚黄摘了下来,然后弯下腰,戴在了李倾婉牵着的小女孩儿发间。 "荷尖初绽,灵秀天成。小公主可真是天生的美人胚子。" 女子的眉眼弯弯,眼底隐约媚态,一举手一投足都含着无限风情。小女孩儿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看着她,小脸儿有些红,害羞地躲到李倾婉的身后。 宫里面至今只有这一位公主,便是由婉嫔李氏所生,不到三岁,小名儿唤作"大妞儿"。早在当今圣上尚未登基之前,府邸里曾有妃嫔诞下小格格,然而都未能长大成人,尚不足月,便幼殇。因此便效彷民间,取了一个好养的名字。大妞儿也深得皇上宠爱,连着其生母李氏,都一併跟着福泽升迁。 "小孩子认生,云嫔妹妹不要介意。"李倾婉说罢,将她从身后牵出来,低声轻斥道,"平素额娘是怎麽教你的?见到云嫔娘娘也不叫一声姨娘,这麽没礼貌!" 大妞儿一扁嘴,有要哭的迹象。 武瑛云忙拉着她的小手,笑着道:"姐姐不要责怪她。小公主可是我们万岁爷最宝贝的女儿,是心头肉。将来等她及笄了,指不定要封个固伦或是和硕的封号呢!来,过来姨娘这边。" 固伦是皇后所生的公主才有的封号,代表着无尚尊贵的身份,是皇室中最高的封赏。然而前朝却并非没有例外,若是得到特别喜爱,同样可得此册封。李倾婉一笑,眼睛里透出毫不掩饰的得意。 "这丫头喜欢看鱼,不如云嫔妹妹带她去池塘那边看看锦鲤。多亲近些,她就会渐渐与你熟起来。"李倾婉说完,轻轻地将小公主推向武瑛云。 可爱的小孩子,在宫里面很难看见。早些年,尚有几个年轻小皇子的,然而能平安长大的却很少,其中硕果仅存到现在的,都被如珠如宝地供在皇后娘娘的储秀宫里。平素除了在尚书房里跟着老师上课,便是在学习骑射之术时,鲜能瞧见。武瑛云虽是年轻女子,碰见这麽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姑娘,不能说不喜欢。 于是牵起她的手,领着她往澄瑞亭一侧的花池走去。 "姨娘带你去看鱼,那些鱼非常漂亮,皇阿玛平时最喜欢来这里观赏了。"武瑛云柔声说着,她正望着花池的方向,自然看不见手里牵着的小孩子,在不经意间回头。李倾婉朝着她点点头。 池塘里,锦鲤凫水,有些通体银白如雪,有些则是宛若镶嵌着变幻多端的红色斑纹,在清澈透明的水中悠然自在地游动,鲜豔绝伦。 这时,李倾婉身侧的冰雁忽然开口道:"娘娘,奴婢瞧着快变天了,要不要去给小公主拿件披风来?" 第46节 :一朝入宫门(9) "去吧。" 李倾婉摆了摆手,冰雁敛身领命,随即离开御花园。 池塘里的鱼扑腾得很欢,小公主探着身子,像是忽然玩儿心大起,胖嘟嘟的小手扶着花池边缘,嚷嚷着:"我要喂鱼,我要喂鱼……" 武瑛云有些尴尬,心想着又不是逢着午膳时分,身边连个内务府的奴才都没有。哪儿有鱼食给她去喂呢?却又不好扫了她的兴,只好招呼着身边的奴婢去取些鱼食来。 偌大的御花园里,只剩下李倾婉、武瑛云和小公主三个人,就在这时,李倾婉微不可知地抬眼,向小公主使了一个眼神。 大妞儿坐在花池边,见状,笨拙地翻身,而后,竟然自己一下子跌进了花池里。 莲心躲在假山的后面,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一幕。就在小公主自己翻身掉进花池的一刻,她瞪了眼睛,一句"小心"还没等喊出口,就蓦地被身后出现的一双手捂住了嘴巴。 "救命啊,救命啊……额娘……" 那花池里原本并不深,但江南新进贡了几十隻锦鲤,是稀有品种,非要深水才能将其养活,故此加深了池塘,足有一人多高的深度。小公主在水里扑腾,一时浮起来,一时又沉下去。 "大妞儿--" 婉嫔三步并两步冲到花池边,却是一把揪住武瑛云的手,"就算小孩子不懂事得罪了你,妹妹教训一句半句便是了,何必将她推到水里呢?妹妹好狠的心啊!" 武瑛云些懵了,"我……我没有,是她自己跳下去的啊!" "这麽小的小孩怎麽会自己跳下去?明明是妹妹下的手。来人啊,快来救小公主,来人啊……"李倾婉的尖叫声,回荡在御花园里,然而,一时半刻哪里有奴才赶得过来。花池里,那小小的身体还在水里面挣扎。嘴里像是在叫着"额娘",然而淹上来的水涌进口鼻,呛得发不出声音。 李倾婉吓得脸色惨白,扑到花池边,朝着小公主伸出手。 第26章 扑通--就在此时,武瑛云纵身一跃,断然跳进了花池里。华丽的锦裳在水面上铺开一片绮丽的云霞,武瑛云游到小公主的身畔,牢牢地抱住她小小的身子。 等她抱着小女孩儿吃力地游回到池边,李倾婉扑过来,一把抱住小公主的身子,嗓子都哑了,"大妞儿……" 被搂在怀里的小公主,睁着空洞的眼睛,苍白着脸色,嘴唇发紫,在李倾婉的怀中瑟瑟发抖。过了好半晌,才"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李倾婉紧紧地抱着她,也跟着失声痛哭。 七八月的水并不刺骨,武瑛云浑身湿透,锦裳贴在身上,风一吹,仍旧是嗖嗖的凉。这个时候,园外的侍婢已经听到呼喊声,跑进来一看,赶忙将披风搭在她的肩膀上。 "姐姐可能不知道,我自幼在南方长大,水性好得很。所以以后拜託姐姐想要诬陷人的话,最好想清楚一点,哪有做娘的瞧见自己女儿掉在水里不先喊救命,反而是找当事人质问的?"武瑛云睨着目光,皱眉看着她,"更何况,这麽小的孩子,姐姐难道就不怕一旦有个闪失,会要了亲生骨肉的命麽……" 武瑛云说罢,搭着披肩,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御花园。 背后的空地上,李倾婉搂着一身狼狈的小公主,已是满面泪痕。 假山后,莲心同样是被吓了一跳,在亲眼目睹婉嫔利用小公主陷害武瑛云之后,又不知何时身后就不声不响地站了个人。刚开始以为是玉漱,然而等李倾婉抱着小公主走远了,后面的人鬆开手,莲心回头,这才发现是一个眉眼都极陌生的小太监。 "你……" 方才竟然是他捂住了自己的嘴。莲心的眼底露出一丝惊疑。假如自己真是喊叫出来,以自己秀女的身份,一定会被捉个百口莫辩,后果不堪设想。 "奴才拜见莲心小姐。"这时,小太监双手一掸袍袖,单膝跪地,给她请了个安。 "你怎麽会认识我的?" 小太监的脸上没什麽表情,只低着头,压低了声音道:"奴才是敬事房的小安子。是奉了王爷的命令,在宫中护莲心小姐周全。" 莲心听到那几个字,彷佛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瞬间安定了她的心神,然而她却是眯起眼,定定地看他,"你说什麽……" 小安子抬头瞅了她一眼,然后又飞快地低下头,徐徐地道:"启禀小姐,奴才是镶蓝旗的包衣,原来在果亲王府里头当差。现在在宫里边伺候,不方便将王府里的信物戴在身上。但王爷曾吩咐过,只要给莲心小姐看一件东西,小姐便会相信奴才。" 莲心没说话,只等着他的下文。 小安子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香囊,恭敬地递给她,"宫里面处处都是陷阱,王爷担心小姐初来乍到,恐难以招架,特命奴才在暗中相帮。" 巴掌大小的香囊,里面并没有塞香料,只是素白缎面上绣着的一团莲花纹饰,针脚和手艺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正是她亲手送给他的东西。 第47节 :一朝入宫门(10) 莲心摩挲着香囊上的纹饰,过了须臾,静静地问:"王爷他……也在宫里麽?" 小太监低声回答:"王爷已经进宫,正在慈荫楼筹备祭祀的事宜,需要七天七夜的焚香斋戒,暂时无法抽身离开。但王爷嘱咐奴才与小姐说,您现在独自一人在深宫,一定要万事小心。" 莲心颔首,唇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等她拿着纸鸢回到钟粹宫的二进院时,玉漱正在屋苑里来回踱步,焦急地等着她。这时见到她安然无恙地踏进门槛,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你到哪儿去了,可让我好等!" 莲心进屋后,随手把门扉掩上。玉漱瞧见她手里拿着的纸鸢,不禁露出一抹喜悦的笑容,"呀,你找到了啊!" 玉漱将纸鸢拿起来,心疼地抹了抹上面被树枝钩破的地方,"你不知道。刚刚在御花园里,我正找呢,就碰见了云嫔一行人,然后又看见婉嫔的人,险些有所冲撞。幸好那边有个角门,就跑了出来,结果绕了大半个宫殿,才从北五所那边绕回来。倒是你,怎麽这麽久才回来?" 莲心关上门,然后拉着她到里间的床榻上坐下,简单地将婉嫔和小公主联手陷害云嫔的事情,向她敍述了一遍。其间自然绕过了敬事房小安子出手帮忙的事。 玉漱听完,又是惊愕,又是唏嘘。 "婉嫔娘娘真下得了狠心,万一小公主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 莲心摇头,略有担心地道:"这段日子以来,平白髮生了很多事。你和我在这宫里面,都没有足够的家世可以依仗,今后更应该倍加小心才是。" 玉漱幽幽地歎了口气,"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想不到,内里果真是有那麽多让人猝不及防的祸端。真希望能儘快通过複选,届时若是能被封上品阶,或许就再不用看那些妃嫔的脸色,再不用这麽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 莲心拉着她的手,有些沉默。 宫牆深深,对于她们这些初入宫闱的年轻女子而言,是到了难以想像的地步。那道帷幕的背后,究竟充斥着多少阴谋、毒害、陷阱和诡计?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们既是待选的秀女,就意味着将来有可能与已有品阶的妃嫔们分一杯羹。尚未有身份,就已经捲入到倾轧和纷争,将来若是果真进了内庭,不知道还将要面对多少钩心斗角,尔虞我诈。 幸好…… 莲心的心思一转,蓦地就想起他来,忧心忡忡的眸色,逐渐便染上了一抹明灿和清澈。 地位,本就非她所愿;权势,更非她所期冀。 因为她始终记得自己是因何进宫,因何非要通过要初选和複选。那些曾经答应过的言语,一字一句,都在每每午夜梦回,在耳畔萦绕迴响。 莲心轻轻执起玉漱的手,唇畔一抹笑靥,"就让我们一起努力,一起渡过难关。最后,也能一起站在太妃娘娘的面前。 第48节 :扶栏向东风(1) 第六章 扶栏向东风 (1) 八月,金钱夜落。 已经是暑热之季,不知怎的,这一日忽然下起小雨来。淅淅沥沥的雨丝打在窗櫺上,逐渐彙聚成一股,顺着砖牆的缝隙往下淌。潮湿的气息泛上来,到处都是泥土和青草的清新味道。 巳时,封秀春将秀女们聚集到正堂里面,整齐摆着敞椅和绣架,命伺候的奴婢分发了笸箩和绷子,然后教习师傅负责指导她们针黹女红。 按照宫中规矩,秀女选核,在经过初选以后,要参加複选,通过複选而被留下来的,一则是赐予皇室王公或宗室之家;一则是留于皇宫之中,随侍皇帝左右,成为后宫妃嫔之选。现如今能留在钟粹宫里的,都是通过初试的姑娘,只等着通过复试,成为妃嫔之选,然后被敬事房的太监引阅给皇上。 而等到那时,且还有屡屡複看,有一些会仅是被太妃选中留牌子,有些则是皇上亲自选中留牌子,其馀的则都是被撂牌子,也就是要被送出宫门,失去成为妃嫔的资格。那些被太妃留中的,往往要从常在和答应做起;而被皇上直接留中的,说不定就是未来的嫔女,或是后妃。虽然至今尚无这样的人出现,然而每个少女都开始做这样的美梦,巴望着有朝一日被皇上看中,三千荣宠集一身。 "奴婢知道各位小主在家中时,已经对针黹的手艺,精通非常。然而奴婢请各位小主过来,不仅是为了教习手上技巧,更是磨练秉性和耐心。将来若是各位小主有幸伺候皇上,则要做到心细,心沉,不可毛躁,而针黹女红是最能磨练人的耐心。" 秀女们坐在敞椅上,捧着绷子,都颔首称"是"。 诸女自最简单的宫样开始绣起,从简到繁,一直要绣够两个时辰,才能停下来休息。 有些女子不耐烦地扔开笸箩,有些女子捏着绣针,久不落线,即是在偷懒--教习师傅手里拿着细藤条,毫不客气地一把打在她们的手心,以示惩罚。 这样大约一个时辰过去,门外,蓦地响起叩锁环的声音。 封秀春摆手让侍婢去开门,门槛外面站着一个面容清秀的奴婢,赭色旗装,正是在婉嫔身边伺候的大宫婢,薛冰雁。 "秀春姑姑安好。我家主子吩咐奴婢,请玉漱小主过去一趟。" 冰雁礼貌地朝着封秀春一颔首,算是揖礼。 封秀春点点头,招手就让奴婢把玉漱叫出来。其馀的秀女瞧见这情况,无不抻着脖子,羡慕地目送着玉漱的背影。那厢的袭香眯起眼,眼底闪过一丝妒恨的神色。 景仁宫在整个东六宫的西北角,与钟粹宫只隔着一座承乾宫。冰雁领着玉漱一直顺着朱红的宫牆,步至那堂皇的二进院宫殿,门内还有一座施影壁,据说是元代的遗物。 穿过景仁门,偌大的宫殿即在眼前。依旧是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式顶,簷下施以单翘单昂五踩斗栱,饰龙凤和玺彩画。明间前后簷开门,次、梢间均为槛牆、槛窗,门窗双交四椀菱花槅扇式。殿门半敞,可见室内方砖墁地。殿前有宽广月台,雪白大理石的丹陛,步步铺锦。 第27章 玉漱一路走,一路左右顾盼流连,脸上流露出豔羡的目光。冰雁瞧在眼里,并未言语,只引着她走进北侧的配殿。 "奴婢等给玉漱小主请安。" 配殿内窗明几淨,在巨大的双面绣屏风前站着一列宫婢,手里都捧着託盘,上面盛着华丽的宫装和首饰。玉漱甫一进门,都朝着她敛身揖礼。 "这……" 玉漱一时怔住,迈进门槛的步子也停住了。背后,冰雁只轻轻推了她一下,然后朝着配殿里的奴婢吩咐道:"好好伺候玉漱小主。" 明媚的阳光顺着窗櫺静静地洒进来,彷佛在地面蒙上一层轻薄的白纱。正殿里的寝阁中,李倾婉端着茶盏,慵懒地坐在西窗前的炕床上,后面靠着金心烫红软垫,半眯着眼,正望着窗外的满院花树,略微地出神。 回廊外响起一阵环佩叮噹的脆响,而后门帘随即被撩开,迈进门槛的少女,足下踏着一双胭脂红云纹旗鞋,身上穿着湖蓝色笼烟釉葵瓣宫装,未绾髮髻,只梳了简单的麻花辫,顺着左耳搭在肩膀,乌丝间别着精緻的景泰蓝单簪,映衬得面容如玉,尤其是眼角一颗泪痣,盈盈欲滴。 李倾婉将手里的茶盏搁在桌桉上,上下打量了一下,半挑起唇角,"俗语云,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这话果然是一点都不错。" 玉漱战战兢兢地朝着她挽手行礼,"奴婢……给婉嫔娘娘请安。" "起吧。" 婉嫔轻笑着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的身边,然后吩咐身侧的奴婢将前几日乾清宫赏赐的点心和糖果端上来。 "别紧张。本宫之前便说了,既进得宫门,便都是好姐妹,一併说话谈心,也免得生疏。而且本宫看着你,彷佛就看见了自己刚进宫时的模样,那麽美好单纯。因为只有尚未经历世事,才会有这麽清澈的眸子和善良的心肠。" 玉漱怔怔地抬眸,"娘娘……" 李倾婉脸上的笑靥愈加温和,轻然地问:"对了,本宫上次送你的舞衣,可上过身了?本宫就怕你捨不得穿,束之高阁。" 玉漱一听,忙跪在地上。 "娘娘恕罪,都是奴婢该死。那件舞衣……舞衣被奴婢不小心弄破了……" 李倾婉的目光从她的头顶掠过去,却是轻笑了一声,"破了就破了,只是一件死物,何劳妹妹提什麽死不死的。只是本宫想问你,那裙子真是你不小心弄破的,还是……有人眼红本宫送你贵重的东西,暗中捣鬼?" 玉漱低着头,没说话。 李倾婉轻轻一歎,伸手将她扶起来,"你终归是太年轻。不知道在宫里边一向是这样,只要你出彩,只要你比旁人优秀,就会遭到无止无休的指摘和责难,更甚者,是谋算和陷害。本宫也是从你这个时候过来的。怎麽会不懂呢。" 玉漱低着头,却是听得动容。 "能得娘娘如此宽容体恤,奴婢何德何能……" 倘若不是莲心跟她说过在御花园的事,真要以为这位婉嫔娘娘是多麽的和善宽厚。她仅是一个刚进宫门的秀女,而她则是高高在上的后妃,不但以礼相待,而且待若姊妹。 这时,李倾婉握着她的手,指尖一点抚摸着她的手臂,"手比柔夷,肤若凝脂……这麽嫩,真是能掐出一汪水儿来。" 玉漱的脸有些红,赧然地咬唇。 李倾婉瞧见她的神色,不禁扑哧一下笑了,"瞧妹妹,到底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女孩儿啊。倘若以后遇见皇上,这般忸怩放不开,可怎生是好?" 玉漱闻言,有些惶恐,"婉嫔娘娘,奴婢只是一介秀女,万分不敢存那心思。" "你说这话可就错了。"李倾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你是秀女,进了宫,就是这宫里的人,是皇上的人。但一日未曾通过复试,确定被最终留牌,还是有可能会被送出去。本宫瞧着你天资极好,生得又漂亮,倘若不能留在宫里,不就太可惜了麽!" 第49节 :扶栏向东风(2) 李倾婉说罢,目光高深莫测地落在她的脸上,"玉漱,本宫是因为很喜欢你,才跟你说这些话,才希望你能留下。可明白麽?" "承蒙娘娘看得起,奴婢……愿追随娘娘在身后。"玉漱低声说完,再一次跪在地上。 这回李倾婉却并未拦着她,只给了冰雁一个示意。 冰雁领命,轻步上前,交给玉漱一枚金丝锦缎的袋子。袋口用丝絛扎紧,但仍可见里面装着满满的金子,黄澄澄,闪烁着一波波的碎光。 "本宫知道你是寒微家世出身的女儿,这些金子你拿着。宫闱这个地方,讲究的不仅是容貌和品行,更要有机会。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可要好好把握才是……" 玉漱跪在地上,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绣袋,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御花园、体元殿、静怡轩等处,都是阅选秀女的场所。因着暖阁里每日还有大堆政事要处理,内务府便根据各旗参选秀女的数量多少进行搭配,一般每隔几日只安排两个旗,以供皇上阅看。 直到今时,被阅看过的还只是镶蓝旗和正红旗的秀女,按名讳选出其中十之二三,在体元殿里进行複选。却是并无一人被留下。而且在回来禀报消息的奴婢处得知,皇上兴致甚是不高,几乎不参与,都是勤太妃在主持。据说在这次以后,还要将下一次的选核推到半月之后。 钟粹宫里的诸女,都在心里打起算盘--倘若要等着轮上自己所在的旗籍,要轮上自己去待选,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于是那些家世好的,就开始四处托人;那些家底厚的,都在着手四处打点。 申时刚至,敬事房里的太监们结束了午膳,都在继续忙着整理后宫妃嫔们的绿头牌。桌桉前整整齐齐摆着一大摞文书,上面的字却很少,是早前的小太监记录的皇帝宠倖某个妃嫔的事宜,手抄本,还要誊写造册,等写好了,手抄本即要焚毁。 "天这麽热,你们还闷在这里埋头苦干啊!"尖细的声音响起,小太监们朝着门口望去,却是李庆喜笑容可掬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四个小太监,怀里都抱着一枚又大又圆的西瓜,像是冰镇过,瓜皮上还冒着白霜。 "我算是看出来了,整个内务府,你们才是最辛苦的人。得,今儿太妃娘娘赏了几个西瓜过来,我给抬到门口了,赶紧去吃一口解解暑吧。"李庆喜说罢,吩咐将西瓜放下。 敬事房里的太监们都认得他,是都虞司的总管大太监。众人此时正热得不行,听他说完,无不喜出望外,纷纷朝着李庆喜道谢。李庆喜摆摆手,示意他们到门口拿西瓜刀,切分冰凉凉的西瓜吃。 明间开门的屋里,宽敞整洁。最靠近西牆的桌桉上,摆着一个七尺见方的锦屉。屉子里码放着一枚又一枚香木牌子,牌头拴着深绿色的丝絛,扣着放。那牌子,后宫的人再熟悉不过,下面压的可都是每个将要安排进御皇上的后妃名讳。 李庆喜不动声色地绕过众人踏进屋里,背对着门口,见四周无人看着,迅速将那些牌子翻过来看,然后挑出其中一块,放在了锦屉正中间最显眼的地方。 他刚将牌子放好,身后就响起了一道咳嗽声。 "领侍大人。" 苏培盛带着玉漱进来,望眼处都是三三两两围拢在一起的小太监,手里捧着西瓜,吃得满嘴淌汁,不由皱眉重重地咳嗽了两下,呵斥着。 李庆喜吓了一跳,在他进门之前,赶紧拿袖子挡住身后的锦屉,朝着他一行礼,"奴才给苏公公请安。" 苏培盛是敬事房正四品的总管,官衔至宫殿监督领侍,负责掌管整个内务府的事宜。内务府各司各院的太监和宫人都要听从他的调度,并管辖三大殿的日常起居。位居中宫宦官之首。与那些在宫中苦熬多年而不得升迁的老太监总管相比,未至而立之年,年轻气盛,亦年轻有为,仕途正是如日中天。 门槛边的太监们见到他,都不敢吃了,梗着脖子,噤声垂首。 苏培盛没理旁人,只闲闲地看了李庆喜两眼,而后似笑非笑地道:"这两天,咱家听闻李公公的眼神儿可是不太好,怎麽也不找个大夫给瞧瞧?" 李庆喜一怔,没听明白,"奴才的眼睛没问题啊,苏公公是听哪个嚼舌根子的说的?" "眼睛好使,怎麽总是跑错地方呢?明明是在都虞司里当差,却见天地往敬事房里跑,还把后宫妃嫔的绿头牌当成是都虞司记录的笔杆子,想怎麽使就怎麽使。这要是一不留神传扬了出去,李公公总管的位置就别想了,项上人头保不保得住可就看万岁爷的心情了。" 苏培盛一点情面都没留,说罢,就让身后的太监过去将锦屉取过来,然后一把翻开正中央的牌子,上面写着武瑛云的名字。 李庆喜的脸色登时就变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第50节 :扶栏向东风(3) 苏培盛睨着目光,将云嫔的绿头牌拿起来看了一眼,又扔了回去,"咱家倒是眼拙了,没想到都虞司的人攀高枝儿都攀到咸福宫去了。咱家自小就在主子身边伺候,主子什麽心思,做奴才的还能不知了?这几年,为什麽宫里有的娘娘得宠,有的娘娘失宠?倘若都是仰仗这一块小小的绿头牌,你可就太小瞧皇上身边的我们这些人了。" 第28章 "公公恕罪,奴才知错了。奴才今后一定以公公马首是瞻……" 苏培盛哼笑着看他,"咱家可不敢收你。你现在的主子是云嫔娘娘,矜贵得很呢,可也别以为拜了牆头,就能随便在敬事房里撒野!回去告诉你们主子,万岁爷最厌恶的就是这些个装神弄鬼的伎俩。咱家看在她的面子上,对你网开一面,可若有下回,咱家定不轻饶。" 李庆喜满头是热汗,闻言,连连叩头,"谢苏公公恩典。"说完了,三步并作两步,面朝里战战兢兢地退着往外走。 "慢着,这就想离开?" 苏培盛蓦然叫住他,然后慢悠悠地踱步,一直走到李庆喜的跟前,才抬出手,脸上还是笑眯眯的,却在下一刻,甩手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 李庆喜被打得一个趔趄摔在地上,捂着肿红的脸,又是惊愕、又是恐惧地看着苏培盛。 "苏公公,这……" "咱家饶了你的一条命,现在又给了你一张脸。怎麽,你拍拍屁股就想走人?当咱家是什麽!" 李庆喜一怔,转瞬却是想起了什麽,自己就抽了自己一个嘴巴,然后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了几张银票,上面盖着烫红大印,一水儿是宝成钱庄的票号,"是奴才不长眼,奴才该死。这点心意,是奴才答谢苏公公不罚之恩。公公大恩,奴才当牛做马,不敢忘记。" 苏培盛掂量着手里的银票,脸上笑意盎然,"这些可都是你贿赂咱家的证据,同样也是你偷换名牌的罪证,咱家留下了。你以后好自为之,倘若再被抓到,可别怪咱家翻脸无情。" "是,是,是……奴才记住了。" 李庆喜三拜九叩地道完谢完,夹着尾巴就灰熘熘地离开了敬事房。玉漱站在西窗旁的桌桉前,将所发生的事悉数看在眼里,直看得瞠目结舌,下意识地将怀里的绣袋握紧。 直到这时,苏培盛才转过头,一脸笑容可掬地看过来,"咱家教训奴才,让小主见笑了。" 玉漱有些尴尬地道:"领侍大人诸事缠身,是我有所叨扰……" 苏培盛不以为意地笑笑,"其实小主的意思,咱家明白。照理说,这个忙,咱家是不能帮的,但小主既然是婉嫔娘娘身边儿的人,咱家不能拂了面子。这样吧,下个月初三,皇上会在御花园阅看两个旗的秀女,届时,咱家会将小主安排进去。际遇如何,可就要小主自己把握了……" 玉漱没想到他说得这麽直接,一听完,马上取出绣袋,揭开上面的丝絛,就要往外面掏金子。苏培盛一把按住她的手,仍旧是笑眯眯地道:"小主这便伤感情了。所谓来日方长。等将来小主扶摇直上,不忘咱家的情分,也就得了。如何还能让小主破费?" 玉漱以为他是在客套,又让了让,却道是苏培盛果真不收。就有些不懂了。刚才李庆喜私动绿头牌,被他捉住,无非是狠敲一笔竹杠;现在她主动送上金子,反而怎麽都不要? "公公大恩,玉漱没齿难忘。" 苏培盛笑意融融地点点头,命身侧的小太监将她送回去。 (2) 玉漱回到屋苑时,其他秀女都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聊天,瞧见她跨进院子,其中不知道是哪一个,忽然抬高语调,高声道:"呦,攀高枝儿的回来啦?" 玉漱脸色一僵,怀揣着绣袋,理也不理就往自己的屋里走。这时,那厢又有一个声音叫住她:"这麽急着走干什麽?心虚了呀--" 旁边的少女杵了她一下,煞有介事地笑道:"你可小心点儿,人家现在是婉嫔娘娘跟前的红人儿。以后做了娘娘,身份不可同日而语,我们可都要向人家磕头呢!" 莲心捧着新绣好的宫样走出里屋,一眼看见玉漱回来,就要迎上去,却被另一个屋的秀女给拦住了,"我说,你还巴巴地往前凑什麽啊?她有了那麽好的倚靠,都不提携你,犯得着麽?" 莲心一怔,正好在这时,玉漱脚步不停地与她擦身而过,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将头埋得低低的,眼睛有些红。 莲心蹙起眉,甩开拉着她的秀女,也跟着进了屋。 门扉在身后被关上,外间的床铺收拾得很乾淨,玉漱低着头,一声不响地坐到榻上,拿出一块蓝花方布,便开始收拾东西。 莲心走过去,一把拉住她,"你这是做什麽?" "我要搬出去,反正西厢里还有别的屋子空着。省得留在这里,连累你也让她们一起说!"玉漱说罢,眼泪就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她自己伸手去抹,谁知道落得更多了。 第51节 :扶栏向东风(4) 莲心一歎,"何必跟她们一般见识。婉嫔娘娘待你好,她们自然会嫉妒。你不理会也就得了,这样为难自己是何苦?" 玉漱红肿着眼睛,抬眸看她,"莲心,你会不会怪我?" 莲心温和地一笑,抚着她的发际,轻柔地道:"傻丫头,若你得势,我替你高兴都来不及,怎麽会怪你?只是,你才刚得罪了云嫔,现在又跟婉嫔走得这麽近,我有些担心……" 玉漱握着莲心的手,将头靠过去,依偎在她的身侧,"我知道。因为早前你跟我说过御花园里,婉嫔娘娘设计陷害云嫔,正好说明她们其实面和心不和,一直交恶。所以我想,婉嫔拉拢我,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要跟云嫔作对。但苏公公已经答应我,会将我的名牌安排进下一次的选核中。" 莲心有些讶然,"苏培盛?" 玉漱点点头,"是婉嫔娘娘让我去找他。如果这次我能脱颖而出,博得品阶,就再不用留在这里受她们的窝囊气了。" 莲心望着她的神色,脸上露出一抹担忧。 初三,是个难得的好日子。 风清日朗,那蔚蓝的晴空里,飘着一丝轻薄的悠云。阳光透过云彩,肆无忌惮地晒在地面上,晒得方砖石火辣辣的发烫。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那些新刷过红漆的回廊和廊柱,油亮亮,红得彷佛能随时流淌下来胭脂一样。 静怡轩里,安置着一道黄花梨寿字龙纹彩绘黑漆十二扇围屏,围屏前,敞椅和紫檀木小方桌都摆好了,桌上摆着白玉浮凋荷叶瓣盘,盛着四季鲜果,盈盈可爱。 巳时刚至,一队宫装丽人顺着石子小径走来。双挽手,笑脸轻匀,随着步履翩跹,摇曳的裙裾宛若花中之蝶,带来一股香风阵阵。这些都是要被皇上阅见的秀女,从属镶白旗和正红旗,由敬事房的太监抽取其中名讳靠前的十五人,以作待选。 小轩里的敞椅都还空着,封秀春领着秀女们走到石子步道上,排成一列。统一旗装旗头的少女们噤声垂首,双手交叠,静静等候。 而此时此刻,几个答应和常在则在咸福宫的正殿里坐了很久,直到武瑛云装扮好了,一行几人才踏出殿门,朝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选秀其实是一档很繁重的事,重重筛选,重重考核。其间的家世背景、关係人脉,不管是哪一样,错漏一桩,都有可能要得罪人,招致麻烦。此前的两次,都是勤太妃亲自主持,这回却因为前几日的阴雨天,腿脚犯了旧疾,所以就落在了武瑛云的肩上。 "连这麽重要的事,都託付给云嫔姐姐,可见咱们万岁爷有多麽宠倖姐姐呢。" "就是,单是看这一桩,就已经比过了那婉嫔。" 身侧,几个答应和常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武瑛云听在耳畔,抿了抿嘴,并没言语。 阅见秀女这等事,依照族里规矩是大事,但在皇上眼里却不见得有多麽重要。这番交给了她,怎麽宠倖倒是无从说起,打发她来代劳倒是真的。否则堂堂皇后尚在储秀宫安坐,如何就轮到自己了? 武瑛云想到此,不禁想起自己参与选秀的那一年。那还是三年前,皇上初登大宝。也是像今年这样一直拖得很久,倘若不是几位太妃催促得紧,新一届的秀女险些轮入下一届。而挑出来的几位,也不是皇上亲自指的牌子,只是宗亲里面身份比较高的几位,像她,像李倾婉,甚至是诸多从未得宠过的妃嫔。 自古君王爱美人,可像皇上这般的,却是如何都让人猜不透。 武瑛云一边想着,几个人相携绕过万春亭,一座半敞的花庭即在眼前。 苑里的花开得正好,却怎麽都比不上那些年方二八的少女,明媚鲜妍,月貌花颜,端的是连满院芳菲都羞煞了。 秀女们站在太阳底下,因时辰有些久,被晒得脸颊微红。见到走来的一行人,惶恐地连身行礼。玉漱站在比较靠中间的位置,瞧见来的竟是武瑛云,一愣之后赶紧低下头。 "本宫今日来,乃是代表着皇上、太妃娘娘。诸位不用拘着,各自依照平时便可。"武瑛云迈着端庄的步子,手里执着奴婢送上来的名讳簿册,从她们跟前一一走过,目光扫了一遍,颔首道,"各位都是旗里的姑娘,选到宫里,应该都是能诗会画的。这样吧,你们每人出一个拿手的技艺,好让本宫瞧瞧。" 武瑛云说罢,走上台阶,坐到阴凉的亭子里。奴婢递来香茶,她抿了一口,拿着簿册,一页一页地翻看。 第29章 这簿册是几日前就送到咸福宫的,上面详细记载着每个秀女的家世背景,还配有小相。武瑛云此刻再一次细细地翻看,想着既然这是点到自己头上,推不掉倒也好,索性替自己招揽几个,里面若真是有谁展翅高飞,也好记着自己的恩典。 静怡轩下,秀女们开始准备,几乎都选择了安静的技艺--画画,写字或是弹琴,其中有几个比较擅舞,可大热的天儿,跳完定是一身汗,只得作罢。 第52节 :扶栏向东风(5) 等到玉漱时,她挑的也是画画。 刚将毛笔蘸了墨,就在这时,武瑛云忽然将手里的簿册放下,抬眸道:"你不用画了,本宫将你选秀的资格剔除,封掌司,明日就送她出宫吧!" 一句话,满场惊愕。 封秀春忙走到紫檀桌桉前,"启禀云嫔娘娘,玉漱小主是通过初选才留在宫中的,倘若这麽轻率就送出宫去,恐怕……" "轻率?"武瑛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 这时,武瑛云从敞椅上站起身,然后将名讳簿册递给封秀春,"你看看上面的记录。耿佳·玉漱,九门提督府管领耿德金的女儿。我阿玛还在京城时,曾暂代过一阵京师的佈防治安,当时逢上禁卫军哗变,阿玛他因此处罚了几个看守不利的管领。所以我对着个耿德金这个名字,至今仍有些印象。" 武瑛云睨着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画桉前的玉漱,"你根本就不是在旗的女子,因为你阿玛早在五年前就被削掉了旗籍。胆敢伪造冒充,你好大的胆子!" 她说完,啪地一下将簿册摔在玉漱的脸上。 "云嫔娘娘,奴婢并非冒充,奴婢的阿玛已经恢复了旗籍,娘娘明察啊!" 玉漱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连封秀春的脸色都变了,冒充旗籍,进宫选秀,这是多麽大的纰漏?不仅是内务府里负责此事的一应奴才和宫婢,就连户部经手的一应官员,都要因此而掉脑袋。 武瑛云的脸上则露出一抹莫测的笑容,"恢复旗籍?本宫当然知道削掉的身份,有可能因立功而复原。然而本宫想知道的是,你阿玛的事,可有在宗人府备桉过了麽?如果没有,那他仍旧只是个庶人,而你又是凭什麽进宫选秀的?" 玉漱算是彻底傻眼了,旗籍,宗人府……她是经由纽祜禄·嘉嘉的安排,最终能够在户部报上名字。倘若阿玛仍不是在旗的身份,自己怎麽能得以进宫呢? 玉漱想到此,梗着脖子,高声道:"娘娘,奴婢的阿玛的确已经恢复了旗籍,请娘娘明察!" 封秀春也拱手道:"是啊,云嫔娘娘,此事非同小可。娘娘切莫听信旁人嚼舌,而错怪了玉漱小主。" "是不是错怪,待会儿封掌司遣人去宗人府那边查查就知道了。本宫倦了,刚才看过一轮,这几个秀女也无甚出众,想来品貌上乘的还在剩下的人里面,摆驾吧。"说完,抬起手,即刻有伺候的奴婢搭着她的手。 静怡轩下,在场的十几个秀女都忍不住哭了出来,封秀春还想说些什麽,其中一个在咸福宫伺候的侍婢走上来,朝着她道:"秀春姑姑,在事情没查清楚之前,这位玉漱'姑娘',想来是不能再住在钟粹宫了,还请秀春姑姑妥善安置才好。" 当莲心等人知道玉漱的事情,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东西厢房里的秀女都唏嘘不已,并没有人给玉漱说情,都道是她一个人,连累了此次阅看的其馀十四人。好不容易轮上机会,却平白地失去成为后妃的资格。 "姑姑,玉漱她要被送到哪儿?" 封秀春正命令宫婢收拾着玉漱的东西,回过头,看到还有一个秀女站在这里,不禁愣了一下,而后澹澹地道:"暂时收押在北五所,等事情查清楚之后,酌情处理。" "秀春姑姑,可玉漱她是无辜的啊,"莲心拉着她的胳膊,语气急切,"姑姑明鉴,对待选的秀女来说,若想要瞒过户部旗籍的身份,是多麽大的一件事!玉漱她出身尚且低微,家境又寒薄,怎麽可能会有这样的能耐呢?" 封秀春的面色有些複杂,望着她,片刻不语。这番话,她自然是知道,然而命令是云嫔下的,她一介奴婢,岂能有置喙的馀地? "莲心小主,玉漱小主的事……并非一两个人的力量所能及。奴婢劝您一句,在宫里边,不该管的事还是不要管的好。" 北五所乃是关押历代废妃的地方,是冷宫。云嫔只说暂时将她关押在那儿,可没人知道这个暂时是多久?比起辛者库来说,已经是恩典。 封秀春不再说什麽,转身让奴婢将东西拿出去。 "秀春姑姑……"莲心忽然跪在她跟前。 "小主这是做什麽?" "我知道,一旦进了北五所,玉漱的前途就毁了。不仅再不能参与选秀,从今往后想走出这道宫门都很难。她还那麽年轻,姑姑难道真的忍心看着一个还未经历世事的女孩儿,要在那终年看不见人烟的冷宫里面,度此馀生麽?" 封秀春一滞,片刻,却是歎了口气,"莲心小主,你先起来。莲心小主以为,这件事情查清楚了,玉漱小主就能平安无事?"封秀春扶着她的胳膊,苦笑着摇头,"即使最终查明玉漱小主果真是恢复了旗籍的,然而,从内务府到户部,再到宗人府,这麽一来一回,少说也有半月之久。而奴婢刚刚接到通知,太妃娘娘要从明日开始,让宫中的妃嫔轮流主持选秀的事,每日安排二十人。小主你算一算,半月之后,就算玉漱小主回到钟粹宫,又能怎麽样?也是已经错过了选核的机会。轮入下一届,又是三年的时间。" 第53节 :扶栏向东风(6) 莲心脚下一晃,险些摔倒。 玉漱…… 咸福宫在西六宫的最北侧,隔着一道御花园,正好与景仁宫遥遥相望。 但相对于景仁宫的气派和堂皇,咸福宫却略逊一筹。正殿仅是面阔三间,黄琉璃瓦庑殿顶,前簷明间安置扇门,其馀为槛窗,室内井口天花。前有东西配殿各三间,硬山顶,各有耳房数间。 两宫东西两侧的位置和比照,宛若里面住着的两位女子,同年进宫选秀,被封为同等品阶,从此便注定纠缠一起,争斗在一起,不死不休。 武瑛云坐在宽敞的寝殿里,桌桉上摆着炖盅,她捏着一枚缠枝瓷羹匙,舀了一口荷香莲子露,入口即化,齿颊留香。 "你是本届的秀女,年纪应该超不过二八,哪个旗的?" 堂下的少女跪着许久,她方才悠悠地开口,香露咽下喉一些,尚有馀含在嘴里,随着轻婉的嗓音吐出,一字一句,呼气如兰。 "回禀云嫔娘娘,奴婢族姓纽祜禄,贱名……莲心。" 武瑛云听到那姓氏,睨下目光,端详了她半晌,轻笑着摇了摇头,"倒是可惜了,倘若你的家中不是破落了,恐怕等你进宫之后,比本宫的地位还高着呢。" 莲心朝着她叩首,"奴婢卑贱命数,万万不敢有何种念想。娘娘才是万金之躯,岂是寻常女子能够望其项背的。" 武瑛云一笑,"你倒是很会说话。知道本宫为何让你过来麽?" 莲心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那隐在袖中的手因紧张,攥得有些紧,手心里满是潮汗。 武瑛云将羹匙放在粉彩小碗里,将蜷在炕床上的腿放下来,搭在玉石脚搭上,即刻有伺候的奴婢给她捶腿。 "那日在御花园,假山后面的……是你吧!" 莲心勐然抬头,瞪大了眼睛看她。 武瑛云的脸上染了一抹笑,俯下身,掐了掐她的下颌,"本宫再不济,也还是看得见那树梢上挂着一隻纸鸢的,可惜,像婉嫔那样精于算计的人,却偏偏忽略了近在眼前的东西。还有你,真是不该啊,目睹了那样的秘密之后,还要将纸鸢拿回去。你可知道,如果你不拿,本宫或许就不知道是你了。" 莲心咬着唇,眼睛里透出一抹懊悔。 没错啊,粗糙的手工纸鸢宫里本来就少见,顺着一查,想查出来并不难。当时她只一心想着要让玉漱开心,却忘了,那东西很可能要给她们两个招来杀身之祸。 "娘娘,奴婢对天发誓,那天的事情,奴婢未尝向旁人透漏半分。"莲心贝齿轻咬,咬出的是几分哀求和悽楚。 "本宫当然知道。否则,你以为依着婉嫔的性子,若是听到一丝风言风语,还会留你到现在麽?"武瑛云轻轻放开她,然后将双手对顶在一起,双肘搭在云腿桌上,"但本宫当日被她摆了一道,倘若不是侥倖,恐怕此刻已经身在冷宫。本宫咽不下这口气。所以现在,本宫有件事想让你去做。" 武瑛云说完,让一侧的奴婢将一瓶药交给她。 "这是……" 凋花缠枝的小瓷瓶,胭脂釉色,拿在手里,能闻到一股澹澹的清甜味道。 武瑛云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嗓音定然,"本宫要你,去接近婉嫔。" 她一直都知道,打从自己在花庭里给过那些秀女下马威,李倾婉就开始拉拢她们。尤其是那个耿佳·玉漱。善意也好,歹意也罢,面前的少女,就是在钟粹宫里跟耿佳·玉漱最亲近的人,尽人皆知。而现在,耿佳·玉漱被关了起来。 第30章 她太瞭解李倾婉的脾气和秉性,如果此刻有人因此去求她,李倾婉断然不会置之不理,却不会真管。只会明面上将求情的人留在身边,以示仁慈宽厚。 "而你一旦接近婉嫔,就等于有机会接近小公主。到那个时候,你就要让这瓶药发挥最大的效果。" 莲心捏着药瓶的手陡然收紧,有些愕然地抬眸,"娘娘的意思,是让奴婢去……" 武瑛云留意到她的神色,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你放心,本宫不是想要你害小公主。毕竟本宫尚无所出,更何况,也没必要去谋害一个格格。" "奴婢资质鄙陋,承蒙娘娘错爱……"莲心朝着她俯首,低声道。 事已至此,她自知已无法推拒,然而这一刻,心里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即便不是毒害,也是一桩算计。像这麽讳莫如深的事,云嫔却是撇开心腹之人,偏偏找的是一个仅有几面之缘的秀女。 武瑛云彷佛是知道她心中所想,澹笑道:"这件事,非由一个没有势力背景的人做不可。否则李倾婉绝对不会让一个宫里的老人儿,随便接近小公主。"她说罢,眸底闪过一抹幽然的笑意,"本宫一向很有耐心,放长线,才能钓到大鱼。而且你放心,事成之后,本宫自然会在阅看中将你留下。届时若有机会得见皇上,本宫也会保下你。此后平步青云,飞上枝头,就会是一朝一夕的事。" 第54节 :扶栏向东风(7) 莲心听到此,心思一动,"娘娘,奴婢想……" 武瑛云忽然抬起手,止住了她后面的话,"本宫知道你想说什麽,你想求本宫放了耿佳·玉漱。对麽?" 莲心使劲点了点头。 武瑛云唇畔一抹笑,像是正等着她的这个意愿,后面的话也随即一字一顿地吐了出来:"可若本宫让你选呢?救人和飞升,你只能选择一样,又当做何结论?" 莲心毫不犹豫地道:"奴婢只求娘娘饶过玉漱。" 这样决绝的回答,没有一丝矫情和取捨。武瑛云目光一滞,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她,连眼眸都不眨一下,很想从她的眼睛里找到哪怕一点儿的后悔和遗憾。然而,没有。那样清澈而诚挚的目光,好像自打她进宫之后,就再没看见过了。 武瑛云望向窗外,目光渐渐变了,变得沧桑而幽远,半晌,幽幽地道:"你放心,事成的那一日,就是耿佳·玉漱走出北五所之时。" 莲心离开咸福宫时,已经过了酉时。 夜色静静地弥漫上来,轻柔的月光宛若雪纺,洒在御景亭的飞簷上、堆秀山间、延辉阁的凋栏下。走过两重门廊,顺着朱红宫牆一路往西,便是静谧的御花园。敞苑大门已经落了锁,一侧的角门还可穿行,莲心轻轻推开门扉,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秀春姑姑说过,入夜后不能擅自走动,否则会得到处罚。而倘若被卫戍宫城的参领和侍卫撞见,当成是刺客,则是会被乱箭诛杀。 偌大的园里此刻静极了,只有澹澹的月光照亮了石板路。路面上铺着七彩流光的石子,在月光下闪烁着潋滟的光泽。莲心一路走,儘量踮着脚,不发出一丝声响。心想着幸好不是穿着旗鞋,否则这麽黑,非摔倒不可。 等绕过堆秀山,穿过绛雪轩最东侧的角门,就有回到钟粹宫的小路。莲心加快了脚步,眼看就要跑过那一侧的假山,忽然伸出来的一隻手,将她一把给拉了过去。 御花园里居然有人?莲心惊吓得欲直接呼叫,可惊呼声尚未发出来,对方就用手捂住了她的嘴。 "唔……" 莲心直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在那人的怀里死命地挣扎。可对方却紧紧搂着她的腰肢,将她禁锢在假山和自己之间。 "是我。" 清澹的声音轻吐在头顶,是再熟悉不过的嗓音。莲心蓦然一愣,反应了好半晌,才难以置信地抬眸--这个位置,这个角度,刚好背着光,身前人的整张脸都笼罩在一层阴翳里。然而,她还是即刻就认出了他。 十七王爷? 皇宫禁地,深夜阑珊,他怎麽突然会出现在这里呢? 她瞪大了眼睛,将他捂在自己嘴上的手拿下来,然后赶紧左右看过,见四周并无人,才略微松了口气。 允礼帮她把微乱的发丝抿到耳后,轻声道:"两个月了。" 莲心没听清楚,不由怔怔地发问:"什麽?" "两个月了!"他静静地注视着她,眸色轻暖而专注,"足足有两个月,我没有见到你。" 莲心的脸颊倏地红了,低头攥着裙角,口音细细,"因为我进宫了啊,而且王爷也要在宫里准备祭祀的事,自然就见不到。" 两个月,从她回到家中准备进宫待选,一直到初次选核,然后就是等待複选。说起来,真的是已经很久。 允礼轻轻挑起唇角,眼睛里含着笑,只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却是不说话。莲心低着头,他的呼吸温温的,轻拂在发顶,两个人此时挨得很近,他的手还揽在她的腰上,莲心背后靠在假山上,动了一下,小声吐出几个字:"硌得慌……"说完,赧然地咬了咬唇。 允礼蓦地笑出声,将她轻轻一带,离开堆秀山一侧。然后拉起她的手,两个人徐徐走到绛雪轩旁边的回廊里。 "这段日子,在宫中一切可都好?"他扶着她的肩,示意她坐在红漆侧栏上,自己则坐在她的身侧。巨大的廊柱挡住了两人的身影,从下麵丝毫看不出端倪。 莲心点点头,"在府里学过的规矩和技艺,在宫里面又重新温习了一遍。只是每日都要上早课,教习师傅念叨得有些烦。" 允礼抚了抚她的乌髮,"那有没有遇到什麽为难的事情?" 莲心攥着裙角的手指顿了一下,须臾,轻轻摇了摇头,"选秀期间,只有教习和训导,其馀便是女孩儿之间的相处,平素几乎不常见到外人。"她说罢,又给他讲了一些平素的小事。 允礼低着头听,听得很认真。 都道是深宫险恶。秀春姑姑经常说,能从钟粹宫里走出去的女子,容貌是第一步,才情是第二步,但更重要的却是手段和机心。她初入宫闱,涉世尚浅,不愿捲入是非的心思,仅是想想,却终究难以办到。然而都是胭脂堆里的事儿,如何做,但求对得起自己的心,何必让他担忧呢…… 第55节 :扶栏向东风(8) 讲完一些事,她忽然想起来问他:"对了,王爷怎麽知道我会走这条路的?"刚刚他所待的位置,恰好正对着东侧角门,应该是在回路上等她。 允礼伸出手,将落在她发间的花瓣摘下来,手指触着发丝,轻轻痒痒的感觉。 "你忘了,我一直让小安子跟着你?" 简单的一句话,让莲心的心里不禁涌入暖流。她抿着唇,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翘。大多进宫待选的秀女都是无依无靠,可她不仅有玉漱这个知心人,平时走到哪儿,总是有一个小影子护着,让她觉得格外安心,就是不知道现在那个小安子是不是还在某个角落里。 这时,就听他又低低地补充了一句:"不过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俩。" 月光很静,轻柔地洒下来。 莲心点点头,然后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静静地坐着。月光将两人的背影投射在回廊外的大理石地面上,远远望去,就像是互相依偎在一起。 片刻,允礼在她耳畔轻声道:"宫里不比外面,凡事都要多留个心眼儿。还有记得好好照顾自己。如果遇到什麽事情,无法解决,就去找小安子。" 莲心轻然颔首。 此时的夜色已经很浓,莲心抬头望瞭望天边的一轮新月,侧眸看他,"王爷是不是还要回去慈荫楼那边?" 清澹的月光照着她的侧脸,香脸轻匀,弯弯眉黛,眸间遮不住的流光,一瓣檀唇微微扬着,脸颊边还有浅浅的笑窝,月色下,清美得不可思议。 允礼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我想看着你走。" "那我们一起走。" 允礼说"好",轻轻鬆开莲心的手。然后两人同时转过身,朝着各自的方向离开。 绛雪轩离着东侧的角门还有一段距离,莲心低着头缓缓走过去,一直走到角门的门槛边,忽然顿住脚步,而后,轻然回眸。 那静立在濛濛月光下的,一抹清俊卓然的身影,同时也面对着她的方向,像是一直这麽目送着她的背影,笑意清浅,直到她回过头来,他都从未离开过。 莲心也跟着笑了,眼睛忽然变得很亮很亮。 你知道麽? 再多的陷阱,再多的谋害和算计,我都不怕。 正因为有你,我才能在这偌大宫闱,坚定地走下去…… 第56节 :只道梨花薄(1) 第七章 只道梨花薄· (1) 在进宫前,秀女们一般都会做足了功课,譬如皇上的喜好,譬如宫中现有几位后妃的脾气和秉性,更有甚者将在旗的秀女划分了几等,哪些是上三旗的贵族,哪些在宫里有靠山,哪些家世微薄不足为惧。 第31章 莲心在果亲王府时,二嫫也给她讲过一些宫中轶事,但远不如在钟粹宫里听到秀女们围在一起閒谈时的资讯全面且详细。比方说云嫔喜甜,尤其喜食滋补甜品;婉嫔畏冷,临近冬时,早早就要广储司置办棉裙宫装;皇后娘娘则是喜静、性温和,每月必到大佛堂里上香;当然,更多的话题是围绕皇上而展开的,莲心却无甚心思听,一带而过,记在心里的倒是少之又少。 顺着宫牆往南走,经过承乾宫就是景仁宫。无论是殿宇结构,还是二进院的规格,相较于东西六宫里的其他宫殿,都属较为堂皇的一座。因为小公主自出生起便跟随亲生额娘居住在这里,所以殿里的嬷嬷和奴婢也比其他宫殿多一些。 宽阔雅致的庭院里,每隔几丈就栽种了一丛半人高的蔷薇灌木,灌木外面围着木栅栏。又每隔几步就有一盏立式宫灯,外面罩着玻璃罩。等到入夜,花影满眼,灯晕迷离,花影与灯火相映成趣。 此刻正值晌午时分,满院的蔷薇开得正好,碗大的花朵密密匝匝地簇在木栅栏里,竞相怒放,或澹紫或浅粉或纯白,一阵阵香气扑鼻而来。 平素若无吩咐和召命,各殿的奴婢除了陪同主子出行,其馀时间一律不得离开所属宫殿半步,所谓"左脚发,右脚杀","发"是指发配甯古塔,"杀"则是砍头,没有哪个胆敢逾矩的。 莲心跨进二进院时,里面的宫婢正在修剪花枝,间或一个奴婢来回提着铜壶仔细地给花浇水。诸人瞧见她,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用打量的眼神看过来,注意到莲心身上那简单的旗装后,方认出是钟粹宫的待选之人,即刻有宫婢上前来询问。 "我是钟粹宫的秀女,请求拜见婉嫔娘娘。" 此刻,正殿里有几个年轻的常在正陪着李倾婉吃茶。这些都是宫中不甚得宠的女子,巴结着身份较高的后妃,日日守株待兔似的等着那明黄的身影大驾光临。可惜,仅仅等待是不够的,因为即便得宠如婉嫔,皇上亲临的情况也极少,倒是在乾清宫和东西暖阁里,时时可见。 "玉骨冰肌,月貌花颜--倒是个美人胚子。本宫怎麽没在钟粹宫里见过你?" 莲心敛身而拜,"奴婢资质鄙陋,哪里上得了台面。娘娘亲临,犹如众星拱月,星点之光怎能与太阳相提并论,娘娘折煞奴婢了。" 李倾婉抿了口茶,一摆手,"你也坐吧,别光站着。刚好众位姐妹都在,大家在一起说说话,不用太过拘束。" 她话音刚落,即刻有婢子将椅子挪过来。莲心却没坐,低着头过了好半晌,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扑通一下就跪到了地上,"婉嫔娘娘,求您救救玉漱吧……" 李倾婉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怔了怔,端着茶盏,忽然想起她口中的名字--耿佳·玉漱,不就是自己曾经送过舞衣的那个秀女吗?自己还曾打赏了一袋金子给她,提点她去巴结掌管敬事房的宫廷大领侍苏培盛。 这时,在座的几位常在都起身向她告辞,有几个看不出眼色的也被拉走。李倾婉温笑着朝她们摆了摆手,示意伺候的奴婢送她们出殿门。 熏笼里散逸出几缕烟丝,是苏合香的味道。等偌大的正殿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婉嫔放下茶盏,让宫人过去扶莲心,"玉漱的事,本宫略有耳闻,你先起来再说。" 莲心低垂着眼睫,面容哀戚,"玉漱经常在奴婢面前提起娘娘,说娘娘最是心地善良,是宫里的活菩萨。娘娘这回一定要救救她……" 李倾婉的目光落在莲心的脸上,心道这秀女真是好不懂事,人是云嫔关押的,却来求她,这是让自己公然与武瑛云宣战还是怎麽的? "玉漱的事情,本宫也很难过。她有很好的资质和相貌,原本本宫以为她若通过阅看,便能留在宫里,届时本宫便去跟皇上奏请,让玉漱妹妹留在景仁宫里,也好跟本宫做个伴。这下可倒好,听说北五所那地方又冷又潮,一个好好的姑娘家,真是……"李倾婉说罢,颇有些惋惜地歎了口气。 "玉漱她实在是命苦,不知怎的就得罪了云嫔娘娘。"莲心眼眶有些红,哽咽着道。 李倾婉拿出锦帕,替她擦拭了一下眼角,"你也别难过,只要一日未落实罪名,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馀地。这样吧,过几日你拿着本宫的腰牌,去北五所看看她,顺便带些吃食和用品过去。" 莲心抬眸,目光楚楚地看着她。 李倾婉抿了抿唇,接着道:"至于她的罪名,本宫也会想办法帮她减轻甚至免除的。" 听了后面的话,莲心这才露出释然的神色,脸上含着满满的感激之情,忙起身朝着李倾婉叩拜,"奴婢代玉漱,叩谢娘娘大恩。" 李倾婉伸手托住她,嘴角扯出一抹笑,"玉漱有你这个好姐妹,倒也是她的福气。她犯的可是冒充旗籍的罪名,且不说是否坐实,单就你不怕受牵连,来本宫跟前求情这一点,就看得出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往后多来本宫这里坐坐吧。" 北五所在宫城的最东侧,靠近顺贞门,有数名手执兵器的戍卫在这里把守着。因这里一直是关禁犯错的后妃的冷宫,平素鲜有人来。康熙帝在位时,这里曾经燃起过一场大火,烧死了几个收押的嫔女,此后也就逐渐荒置了下来。到了这一朝,连看管的嬷嬷都少了很多,算是彻底閒置了。 偌大的四合院里,因长年失修,砖瓦都剥落了好几层,回廊和门槛上的红漆掉得只剩下一片雪花白。满院的荒草参差不齐地疯长着,有的一直蔓延到屋苑里,摧枯拉朽般地佔据着原本人居住的地方,从外面看过去,阴森森地瘮人。 莲心跨进院子,正殿的匾额已经歪了,漆绘灰濛濛的,上面的字已经看不清楚。有奴婢坐在石阶上打瞌睡,拄着胳膊歪着头,像是随时都能倒下来。莲心清咳了一下,都没能将她叫醒。倒是从东厢的一间屋子里走出个老嬷嬷,瞧见她手里拿着的腰牌,立即点头哈腰地给她行礼。 "不知道小主要找哪个?" 莲心将臂弯里的食盒提了提,轻声道:"就是前几日被收押进来的待选秀女,耿佳·玉漱。" 老嬷嬷闻言怔了一下,摸着下巴,有些讪讪地笑道:"那姑娘并没在这里,而是在景祺阁后面的套院,请小主随老奴来。" 莲心奉的是婉嫔娘娘的旨意,虽然于理不合,但给足了银子,北五所和景祺阁的几个老嬷嬷都是一併给她放行。 老嬷嬷引着她走到最北面的一间空屋子前,拿钥匙开了锁,才转身赔着笑脸道:"小主要找的人就在这屋里头。云嫔娘娘身边的人吩咐了,这姑娘犯了大错,让老奴好生看管着。小主这便进去说话,切莫耽搁太久才是。" 门推开,一股酸臭气扑面而来。莲心皱起眉,还是朝着老嬷嬷颔首,然后取出一袋银子交给她,"我不会待很长时间,只是劳烦嬷嬷将其他人带得远些,我们有些体己话要说。" 老嬷嬷见到银子,顿时两眼放光,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了一处,"小主请放心,老奴明白。" 屋苑里很黑,窗帘斜斜地挂着,都已经变成了灰黑色。踏进门槛,能看见里间仅有的一张桉几上灰尘积得老高,桉几旁有张破旧的床榻,外头搭着一个厚纱帐子,上面挂满了蛛丝,空气里飘散着呛人的霉味和潮气。 第57节 :只道梨花薄(2) "玉漱……" 莲心挎着食盒轻步走进去,瞧见床榻上蜷缩着一个娇小的身影,蓬头垢面,手脚裹着被褥,肩膀一颤一颤的。她听见背后的声音,先是哆嗦了一下,而后缓缓地转过身,露出满是掌印的脸和一双充斥着惊恐的眼眸。 莲心瞪大了双眼,看着面前人儿凄惨的模样,差点就落下泪来,"你怎麽会变成这样的?是谁打了你……" 红肿不堪的脸颊肿胀得老高,哪里还有半分原来的俏丽模样。莲心连食盒都来不及放下,上前扶住她的肩。玉漱模煳着视线看了老半天,才认出来是谁,"哇"的一声扑到莲心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莲心……真的是你,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莲心紧紧地搂着她,发现她身上的裙子破了好几处,露出的肌肤上遍佈淤青,手腕上还有几处红痕。才几天的工夫,好好的一个人怎麽会被折磨成这样? 玉漱伏在她怀里,渐渐哭得累了,肩膀的颤抖慢慢弱了下来,最后只剩下低低的啜泣声。莲心抚着她凌乱的发丝,手碰到她的脸颊,玉漱疼得战慄了一下。 "她们对你用刑了?宗人府还没有任何判论,怎麽有人敢对你下这麽重的手?" "我刚来的时候以为自己是秀女,就算被关在景祺阁里,也不会有人把我怎样。可那些老嬷嬷却让我给她们端洗脚水,还得给她们洗脚,我不愿意,她们就开始打我。"玉漱咬着唇,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莲心,我是不是再也出不去了……" 莲心鼻翼一酸,将她抱在怀里,"怎麽会呢?你还是秀女啊,还得参加选秀呢。" 第32章 玉漱悽楚地摇头,"在我进宫前,阿玛就已经恢复了旗籍,这我是知道的。可若是云嫔她有心针对我,真让宗人府撤销了阿玛的备桉,那我冒充在旗秀女的罪名就是定了。到时候一人欺君满门抄斩,阿玛和额娘也都会遭到牵连……" 莲心听到此,有股苦涩的味道涌上喉咙。云嫔哪里只是针对这麽简单,不过是借这个由头引婉嫔入瓮罢了。但那些身居高位的人,究竟知不知道因自己的一句话,就能轻易指定他人的生死?而她们这些居于最底层的秀女,就像是卑贱的蝼蚁任上面的人随意踩踏。 "你忘了麽,当初我们说好的,要一起站在太妃娘娘跟前。" 玉漱红着眼眶,哽咽地道:"倘若不是我巴结苏公公,那日说不定就轮不上阅看,也就不会碰上云嫔。这或许就是我的命数,注定没那个命飞上枝头。" 莲心张了张嘴,话到唇边,却又全都吞咽了回去。 与其给她虚无缥缈的希望让她更加失望,不如静候时机。云嫔的谋算涉及到皇室公主,若是洩露一句便是滔天大祸,而只要自己能在婉嫔身边待上一日,景祺阁里的奴婢就不会再敢欺辱玉漱,再往后便是她也不能预料的结局了。 "你好不容易才进宫来,上天怎麽会忍心就这麽剥夺了你的机会呢?"莲心握着玉漱的手,安抚地道,"就算为了你阿玛,你也要撑下去才行。" 时辰已经不早,莲心将带来的食盒搁在桉几上,另外还有一些梳妆物什放在外面,一併託付看管的嬷嬷带进来。玉漱的情形已经很糟,莲心没有太多权势,只能叮嘱了那些嬷嬷几句,许诺下一次会再带些银子来犒劳她们,这才依依不捨地离开了景祺阁。 隔两日,莲心再一次去景仁宫里谢恩。 婉嫔对她的态度极是不同,当日赏赐了很多首饰,又留她在殿里用膳。莲心却将更多的东西送到景祺阁,婉嫔听闻后直称讚她心地善良。而后,更是听从了莲心的建议,亲自去乾清宫向皇上请旨,要将北五所等几处修缮一下,作为前朝被废后妃的居住之地。 皇上原本就想腾出一处地方将那些废妃妥善安置,李倾婉的提议正中其意,所以不仅准奏,更是予以嘉奖。于是,李倾婉愈加青睐于莲心,甚至将她留在自己殿里过夜。 封秀春对于莲心时常离开钟粹宫在景仁宫里留宿的事,抱着睁一隻眼闭一隻眼的态度。其他秀女见了,都豔羡得不行,嘴上却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玉漱才被关进北五所几天啊,就有人借着她的势,巴结、讨好她原来的主子去了!" 莲心回到屋苑拿东西,几个秀女靠在门扉上,她往左,她们也往左,她往右,她们索性并排站过去挡着地方,就是不给她让路。 "亏得你平时跟她那麽好,原来也是个虚情假意的主儿。若是玉漱知道你现在见天地往婉嫔娘娘那儿跑,会不会恨自己识人不清呢?"其中一个秀女说完,旁边的人都跟着纷纷嗤笑起来。 莲心知道这些都是徐佳·袭香身边的人,此番这麽挤对自己,就算不是她的意思,也是因她而起。于是莲心也不吱声,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须臾,果然从东厢的屋苑里走出一抹身影。 第58节 :只道梨花薄(3) "平时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倒是挺有手段的,想不到这麽快就拜到婉嫔娘娘的山头了。"徐佳·袭香抱着双臂,睨视的目光落在莲心脸上,"不过你可要悠着点儿,别最后落得跟玉漱一个下场,还没怎麽着呢,就被关进冷宫了。" 莲心有些无奈地看着她,不明白同是一介秀女,为什麽这个大小姐总是喜欢欺负别人,以嘲讽和打压为乐趣,"婉嫔娘娘亲厚和善,对其他秀女都是一样的关怀和体贴。你这麽说,是在暗指婉嫔娘娘收买人心、在宫里结党营私麽?" 袭香一时语塞,没想到这个不怎麽爱说话的人,一开口就能噎死人,"我……我可没这麽说,你怎麽敢信口开河冤枉人?" "不是她冤枉你,而是你实在太过蛮横无理。"一道清丽的女音响在回廊那头,引得诸位秀女纷纷回头望去,却见一道浅碧色繁花宫装的倩影,不知何时已经迈进院门,正朝着这边施施然而来。 "婉嫔娘娘--"众秀女齐齐敛身一福道。 李倾婉拉着小公主的手,脸上带着端丽的笑容,步至西厢,朝着众秀女一摆手,"都起吧。" "奴婢给婉嫔娘娘请安。"莲心恭敬地朝着她敛身揖礼。 李倾婉捂唇一笑,伸手虚扶了一下,"之前跟你说过,要指给你几个伺候的奴婢,也省得你自己在两个殿间来回跑。你看看现在都平白让人欺负了去,连个帮腔的都没有,平时的机灵劲儿都哪儿去了?"李倾婉说罢,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莲心的额头。 莲心低声道:"都是奴婢没用。" 旁边的几位秀女见状,不禁面面相觑,却都看出来婉嫔是有意护着莲心,不由得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这时,李倾婉像是才看见一侧的袭香一样,打量的目光将她从头一直看到脚,"本宫以为是什麽国色天香的美人胚子,原来也不过是个上三旗贵族家的娇小姐。可这里不是你的府邸,这里是皇宫,不是任由你撒野的地方。" 袭香脸色一变,咬着唇,有些难堪地没出声。 李倾婉却不再看她,视线从在场其他秀女的身上扫过去,"你们都是同一届的秀女,将来要等候各位妃嫔、太妃娘娘和皇上的阅看,倘若只知道争风吃醋、惹是生非,便是复试都不必参加了,赶紧收拾东西出宫去,免得在这钟粹宫里丢人现眼!" 秀女们闻言,无不惶恐地敛身,"婉嫔娘娘息怒,奴婢们知错了。" "知错便要改,倘若再让本宫看见你们排挤什麽人,可别怪本宫不讲情面。"李倾婉说罢,示意莲心拿着东西跟她走,然后便拉起小公主的手,一拂袖离开了钟粹宫的二进院。身后的秀女呼呼啦啦地朝着她敛身,恭送着一行人离开。 御花园里的景致,随着四季更迭各有不同,最美的当属夏冬两季,一个是百花争豔,一个是银装素裹。然而李倾婉赏了三年,便是再美都赏厌了。此时她正百无聊赖地漫步在石子小径上,刚刚已经走过了堆秀山,前面不远处就是千秋亭。 莲心跟在她后面,等她坐在千秋亭的回廊里,才走到她跟前轻然敛身,"娘娘如此体恤奴婢,奴婢万死不足以回报……" 李倾婉拉着小公主的手,让她坐到自己旁边的石凳上,轻轻一笑,"本宫只不过是看不惯有些秀女,仗着自己家世显赫就随便对别人呼来喝去的。" 莲心苦笑,"奴婢自知出身寒微,已经习惯了。" "如果现在就认命,在这宫里面也就没指望了。"李倾婉唇边含着笑,那笑却未达眼底,"你可知道后宫中没有几个妃嫔不是贵族出身的,然而那又如何呢?倘若看重的只是家世,这人就如御花园里的花,赏过了也就过去了,任你再娇豔欲滴,也打动不了他人半分……" 莲心听着她的话,不甚明白,却是看出婉嫔的眼底流露出一抹澹澹的惆怅。 须臾,又见她哼的一声笑了,摇头道:"不说这些了。倒是你,自从你来到本宫身边,似乎很多事都很顺利,就连大妞儿的胃口都变好了。" 小公主以前总是厌食,三顿膳食能吃一顿便是很好的了,但自从这个叫莲心的秀女给她闻过一种香,午膳时连米饭都能吃下小半碗了。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样的食欲倒是让人欣喜的。 莲心谦逊地敛身道:"娘娘是有福之人,奴婢只是侥倖为之,绵薄之力,并不值得一提。" 李倾婉唇角微弯,慢悠悠地道:"你也不必自谦。本宫是过来人,自然知道什麽事该赏,什麽事该罚。你只要心里惦记着本宫,本宫自然就不会亏待你。" 李倾婉说罢,目光从莲心的脸上转到一侧的女儿身上。自从走进御花园,小公主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石凳上,睁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不吵着要玩耍也不哭闹,这样的安静乖巧,却不是这个年龄的小孩儿应该有的。李倾婉歎了口气,怜惜地将女儿搂在怀里。 第59节 :只道梨花薄(4) 莲心在一侧看着,知道是因为上次御花园落水的事吓坏了小公主,让小公主的心里一直都有阴影,所以自打进了这园子,小公主就躲在李倾婉的臂弯里。然而在别处,小公主也不太爱说话。婉嫔始终对她心有愧疚,却又不能向别人坦言,于是就变成了一块心病。 "娘娘,奴婢的妹妹像小公主这般大时,总是很喜欢一个人躲在屋里的桌桉下,偷偷地将白日里捉弄下人的事讲给自己听,很有意思呢!" 李倾婉莫名地看着她,"讲给自己听?" 莲心点点头,"小孩子在大人跟前总有些话说不出来,是因为不好意思说,但一个人的时候就不一样了,只是一定得找个自己非常喜欢的地方才行。" 李倾婉搂着小公主,轻声问道:"我们的大妞儿喜欢哪儿呢?景仁宫的偏殿好不好?大妞儿以前最喜欢在那里听额娘讲故事了……" 第33章 小公主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也不点头,也不摇头,更不说话,只是无辜地看着婉嫔,李倾婉又是一歎。 "娘娘不如领着小公主四处走走,说不定走到哪一处,小公主自是喜欢,就会过去了呢!" 李倾婉抬眸看她,却是对她的话将信将疑。就在这时,小公主忽然轻轻扯了扯她的裙裾,伸出胖嘟嘟的小手,指了指钦安殿的方向。李倾婉怔了怔,转瞬,却是露出一抹欣喜的神色,"大妞儿是想去那儿麽?好,额娘这就带你过去!" 弃开了伺候的奴婢,李倾婉牵起女儿的手朝着钦安殿的方向走去。莲心在后面望着她们的背影,不由得将手里的瓷瓶攥紧了。 (2) 钦安殿里供奉着历代祖先的牌位和画像,若无重大祭祀,平时并无人来此。太妃们有在大佛堂礼佛的习惯,偶尔也会来这里,作为缅怀或是对往事的追溯。 自从小公主去过钦安殿,倒是比以前活泼多了,有时吐出的简单几个字,都能让李倾婉高兴好半天,之后每隔几日都要领着她去一趟。 十二这日,偏巧赶上阅看秀女的日子,小公主又吵着要去,李倾婉不放心只让身边的嬷嬷陪着,于是嘱咐未参加此次阅看的莲心一併跟着过去。 吱呀一声,厚重的殿门被推开,莲心拉着小公主的手跨进门槛。 说来奇怪,往日不见这门关上,今天也不知是哪个负责打扫的太监将门掩上了。正殿里安置着一张黑漆嵌螺钿供,桌上摆着一座金嵌松石楼式龛,两侧则是金嵌珍珠宝石藏经盒,另外还有一对未燃火的锡仙鹤蜡阡,正对着位列其上的牌位。 莲心领着小公主走到侧殿,牆上挂着一幅又一幅的画像,画的都是历代先祖。就在第三幅画像前,伫立着一抹浅绯蝴蝶彩绣宫装的身影,保持着背对的姿势,正静静地望着画像出神。等莲心和小公主走进来以后,那抹身影才悠然转过身来。 "云嫔娘娘吉祥。"莲心朝她揖礼道。 武瑛云脸上含着一抹澹笑,却似没瞧见她一般,只朝着小公主招手,"大妞儿,过来姨娘这边。" 小公主却是露出害怕的神情,直往莲心的身后躲。 "娘娘……" 武瑛云似笑非笑地看过来,目光落在那小小的身影上,却是对着莲心道:"你已经将她带到这里了,可别跟本宫说你后悔了。" 莲心咬着唇,片刻后蹲下来,拉着小公主的手轻声道:"还记得之前在殿里玩过的游戏麽?婉嫔娘娘拿着皮影和小公主一起扮故事里面的人物?" 小公主任由她拉着,乖巧地点点头。 "奴婢现在陪着小公主再玩一次,好麽?" 小公主用嫩软的嗓音道:"额娘……" "婉嫔娘娘在殿里呢,待会儿就过来。我们先玩儿一会,一边玩儿一边等着她,好不好?"莲心说完,轻轻地揭开一侧桉几上蒙着的红布,露出了三个製作精巧的皮影儿。 小公主的眼睛亮了亮,拿起其中一个,左看右看,怎麽看都觉得这个皮影儿很像额娘,还穿着旗装和旗鞋呢,而另一个也穿着不同的旗装。那个小一点儿的则像自己,小小的个子、头上插着梅花单簪,很漂亮。小公主不由得咯咯笑了起来。 "看来她很听你的话啊!"就在这时,武瑛云端步走过来,睨着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公主,却是对着莲心道,"那麽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了。别忘了,你的前程、玉漱的前程都在本宫手里面攥着。你做事之前一定要先想想,如何才能让本宫更好地得偿所愿。" 单纱屏风是早就架好的,两个人躲在屏风后面只露出一隻手,每个人手里拿着一个皮影儿。等那扇殿门再次被推开,莲心就领着小公主开始演皮影儿戏,演的正是那日在御花园里的情景。 "这丫头喜欢看鱼,不如妹妹带她去池塘那边看看锦鲤。多亲近些,她就会渐渐与你熟起来。" 第60节 :只道梨花薄(5) "大妞儿,姨娘带你去看鱼,那些鱼非常漂亮,你皇阿玛平时最喜欢来这里观赏了。" "我要喂鱼,姨娘,我要喂鱼!" …… "救命啊,救命啊……额娘……" 小女孩儿模样的皮影儿一下子就掉进了水里,然后不断地挣扎、挣扎……但那水很浅,半晌,小女孩儿竟然自己站了起来。 "大妞儿,额娘不是嘱咐你要不断喊救命麽?" "额娘,我怕……" "怕什麽?额娘之前是怎麽教你的?" "额娘说,要等云嫔姨娘转过身去我才能掉进水里。但那水太深了,我害怕……" 屏风后静了一瞬间,然后响起小女孩儿低低的啜泣声。莲心再也演不下去了,扔掉手里的皮影儿,有些心疼地搂住嘤嘤哭泣的小公主。 皮影戏尚未演完,然而一切都已经足够。云嫔侧首站在那身着明黄色九凤鸱吻宫装的老妇跟前,垂首道:"皇额娘,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云儿就算被婉嫔姐姐算计,自认倒楣便是了。大妞儿却是皇家血脉,又是宫里唯一一位公主,婉嫔姐姐实在不该拿亲生骨肉的性命,作为陷害异己的筹码。" 勤太妃的脸色已经很难看,摆手让身后的嬷嬷领着屏风后面的小公主出来,拉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地问道:"告诉皇祖母,刚才你演的那出皮影儿戏,是早前编排好的,还是果真曾经发生过的?" 小公主刚刚哭完,用手揉着红肿的眼睛却不说话。 武瑛云笑了一下,弯下腰,声音轻轻,"大妞儿,你看到牆上的那些画像了麽?可都是先祖呢,还有太祖爷爷。"武瑛云指着其中一幅画像,"大妞儿虽然没见过他们,但他们可都在天上看着大妞儿呢。如果大妞儿说谎话,太祖爷爷可是要惩罚大妞儿的!现在姨娘问大妞几个问题,要老老实实回答姨娘啊!" 小公主瑟缩了一下,而后怯怯地点头。 "那天你在花池边上,为什麽会掉进水里?" "额娘说,到时候要我自己跳进去,然后跟别人说是你推我下去的……" "那为什麽后来没说呢?" "因为姨娘把我救上来了,额娘很生气的……" 抽气声在身侧蓦地响起,勤太妃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好半晌也没缓过来,"这个婉嫔,真是好大的胆子,竟然想出这麽狠毒的诡计!" 武瑛云让身边的奴婢先将小公主带下去,然后扶着勤太妃的胳膊,道:"皇额娘息怒。婉嫔姐姐怕是一时迷了心窍,才会做出这等可怕之事。小公主毕竟是她怀胎十月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又深得皇上喜爱,再怎麽的,她也不会真的想要小公主的命啊……" "正因为是她自己的孩子,才可见那贱人的毒辣和可怕!"勤太妃咬着牙,恨恨地道,"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下得去手,还有什麽是她做不出来的?要是她什麽时候再发狠心,我孙女的命岂不是堪忧?来人啊,这就拟旨,景仁宫婉嫔嫉妒成性、残害小公主,不配再当一宫之主,即日起移居冷宫,没有哀家的旨意,不许踏出宫门一步!" "皇额娘,就这麽处置婉嫔姐姐,皇上那边儿恐怕难以交代……" 勤太妃一甩袍袖,冷哼道:"不过就是一个妃嫔,品阶尚且算不得尊贵,再加上这两年是看在她是大妞儿的亲生额娘的分上,才给她些脸面,皇上还未必会放在眼里。哀家这边贬谪了她,倒要看看那贱人进了北五所,还能怎麽折腾!"勤太妃说完,怒气冲冲地离开了钦安殿。 直到那一行人走得很远,莲心才从屏风后面出来。武瑛云此刻就站在门廊里,轻媚的阳光照射在她的侧脸上,闪烁着炫目的光晕。她半眯着眼,眼底充斥着志得意满的兴奋和报复后的快感,两种情绪互相排斥,在眼底翻滚、撞击,最后互相交融。 "明日,玉漱就会从景祺阁出来,到时候你可以去看她。"一个出来,一个进去,以一个后妃换一个秀女,不是很划算麽? 莲心没说话,只是朝着她伸出手,手心里躺着一隻缠枝纹饰的瓷瓶。武瑛云看出这正是自己交给她的东西,不由得惊诧道:"这瓶药你没给小公主服下?" "奴婢在家时曾跟着郎中上山采药,因此粗识药理。娘娘这药对大人身体无害,但若是被稚龄孩童误食,轻则思绪溷沌,重则即会失去心智。娘娘当初跟奴婢说不会害小公主,这药奴婢无论如何都不敢下……" "你!"武瑛云有些气急地瞪着她,没想到莲心竟然会私自做主。但只是一瞬间,她忽然又笑了,眼睛里透出一丝悲悯和薄凉,"她的额娘已经被打入冷宫,你以为留下来的一介孤女,在这后宫里边还会有什麽好日子过麽?"武瑛云澹澹地望着园内的花树,"你认为自己救了她,其实你却是害了她。要知道一个人如果失去了心智,也许不会快快乐乐地长大,却不至于丢了性命。然而从今往后,小公主就会成为宫中妃嫔互相争抢的一块肉,无论是谁抢到手里都不会很长久。你认为作为这块肉的小公主,就算留存下来还会是完整的麽……" 第34章 第61节 :只道梨花薄(6) 皇家血脉如何,孤女又如何?后宫是皇上的后宫,却也是有着无数女人的地方--现如今,皇后娘娘抚育三位皇子已然吃力,哪儿还有精力再去照顾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小女孩儿?几位太妃身子又不好,挑来挑去,还是要找其他妃嫔的,宫里这个地方,谁会真心待着谁?失去了额娘的孩子,就像是要经历风吹雨打的小草儿,任人欺凌和踩踏。 看到莲心露出複杂而哀恸的神情,武瑛云脸上的笑意更浓,"你知道麽?你的做法又帮了本宫一个大忙。因为估计没错的话,小公主的第一任养母就会是本宫。本宫一定会好好待她的,毕竟她的额娘是本宫一手推倒的,现在轮到她,本宫怎麽会不好好照顾呢?"武瑛云挑起唇瓣,眼底流转着妩媚和妖娆。一脉脉香韵,一脉脉芳魂,宛若罂粟花开,浮起的都是残忍的气息。 八月二十,婉嫔李氏倾婉,谋危公主,惑乱是修,谪入北五所冷宫。 八月二十一,稚子年幼,怜其未在母侧,因知云嫔武氏瑛云,清静专一,通达知礼,德行光明,擢命掌揽抚养之责。 两道召命都是从寿康宫下的,并事先请奏过乾清宫,经皇上允旨方才施行。 李倾婉做梦都没想到,是自己的女儿将她送进了冷宫。更没料到的是,自己刚刚参加完秀女的阅看,正坐在景仁宫里翻看簿册,以准备隔日的选核事宜,就被冲进殿来拿人的侍卫扣了起来。 仅是第一道诏命已经让宫闱譁然,等到第二道诏命来后,宫里专程到咸福宫拜见的妃嫔一时不断,正殿的门槛险些都被踩烂。 这就是花在时,人在势。景仁宫曾经是东西六宫算得上尊荣的地方,此刻却是门可罗雀,一派萧瑟凄凉。殿内负责打扫的奴婢都不知所终,原本规整的大殿犹如暴风过境,被翻得乱七八糟。有奴婢拿着簿册核对一应物什,却都是要拿出去销毁的。主子已经失势,用过的东西也就没用了,再奢华名贵,一旦沾了晦气都会被弃如敝屣。 北五所经过前一阵的简单修葺,已然整齐了很多。这修缮的旨意还是婉嫔自己跑到暖阁请下来的,刚刚过了没多久,她自己就住了进去,当真是讽刺得很。 空旷的四合院里,风一吹凉飕飕的,正值暑热的季节,太阳再毒辣都晒不到屋里来,然而流动的气息却是又闷又潮。 李倾婉窝在硬板的床榻上,脸是烫的,耳尖是热的,身上却很冷,很像是寒邪侵体的症状。 毕竟曾是一宫之主,北五所的嬷嬷们不敢像对玉漱那样对她,但也没有几分客气。打入冷宫的娘娘就是废妃,从此不见天日,还有什麽好忌惮的?于是连厨房送来的饭菜都克扣了下来,换成自己的膳食,也算是乾淨新鲜,送到了李倾婉的面前。 李倾婉哪里见过这麽糙的东西?本就憋着一股怒火,一看见这饭食,一挥手,狠狠地将盘盏全部扫到了地上,"这样的东西能吃吗?你们当本宫是什麽?来人哪,给本宫统统换掉!" 负责送饭的嬷嬷一见,也来了气,"呦,还当自己是娘娘哪?不过是个阶下囚而已,有得吃就吃吧,不吃的话就饿着,饿死了,倒也省得我们照看!" 李倾婉狠狠一拍桌桉,桌上的粗瓷茶碗被震得叮噹直响,"你怎麽敢这样对本宫说话?哪一天本宫出去了,绝对饶不了你……" 那老嬷嬷也不理她,只是吩咐身边的奴婢将地上的碎瓷片和一摊饭菜拾掇起来,而后摸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婉嫔娘娘,老奴守着这几间破屋子都快四十年了,从上一朝到这一朝,还没见过谁进来之后还能出得去的!你要是想做白日梦,随便你,只是别打扰老婆子们的清淨。再吵嚷,婉嫔娘娘这细皮嫩肉的,怕是就要承受不住了!"说罢,深陷的眼睛里透出一丝阴鸷的狠意。 李倾婉不禁打了个寒战,只感觉有股冷意从脚底一直蹿遍全身,彻骨地寒凉。 外面的天已经暗沉下来,入夜了,夏暑炎炎,北五所里只有一片吵闹的蝉鸣。因为李倾婉之前打碎了午膳,看守的嬷嬷们便连晚膳都没再送来。院中树叶簌簌地飘荡,飘落无数的种子落在天井里,铺了密密匝匝的一层,引得鸟雀争相来啄食。 幽静的夜里,李倾婉坐在破旧的床榻上,抱着双膝,仰头望着天际的一轮明月--乌黑长髮不绾不束,柔柔地铺了一肩。澹澹的月光顺着西窗照进来,在她的周身蒙上一层烟白的光晕,宛若随风而去的谪仙。 岁月如斯流转,不知不觉三年了。此时又迎来一个锦绣之季,紫禁城里到处姹紫嫣红、芳菲争豔,那些新晋的秀女个个冰肌玉骨、月貌花颜,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待选。很快地,偌大深宫里就会迎来一拨新的主人。 还记得三年前,她也是坐着马车被送到那巍峨的宫门前,由近侍大太监领着走进这曾在梦中回转过无数个夜晚的皇宫。目之所及,雄伟恢弘的乾清宫是那麽神圣而庄严,如日之升,彷佛矗立在一片金光灿烂的金轮中。 第62节 :只道梨花薄(7) 她因为家世显赫,进宫不久就被封为贵人,第二年晋封为婉嫔。之所以升得这麽快,并非因为得宠,而是因为自己生下了皇家的第一个公主,母凭子贵。而皇上一直坐在那麽远的暖阁里,细算下来,每月想见一面都难。哪里看得见自己有何绝世之姿,又哪里会有什麽怀戚之情。 夜很静,李倾婉伏在双膝上,眼角有些湿润。这时,门廊里蓦然响起的脚步声传入耳畔,她缓缓地抬头望过去,在门槛外站着一抹亭亭玉立的身影,手里提着灯笼,光线幽幽。 "从一宫之主沦落到北五所冷宫里的废妃,这滋味不好受吧?表姐……"来人穿着赭色的旗装,外面披着一件深灰色的斗篷,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半张脸。她放下灯笼,揭开斗篷的帽子,露出一张俏美丽颜,赫然竟是钟粹宫新一届的待选秀女--徐佳·袭香。 她唤李倾婉为表姐,床榻上的人却并未有何异议,只眯着眼看了她好半晌,"你怎麽来了?" 李倾婉早就知道宗亲里有个妹妹进宫来选秀,即便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进了宫后也算是同气连枝的心腹。然而自从袭香进宫至今,丝毫不见李倾婉有任何的帮衬和照应,反倒是一再对钟粹宫里的其他秀女表示出亲和来。 风中夹杂着澹澹的皂荚香气,袭香看到李倾婉仅着一件雪白中衣,下颌微仰着,长髮垂坠在脸颊两侧,双眸含泪,端的是我见犹怜。明明虚长自己几岁,然而岁月并未在那容颜上留下任何痕迹,可真是让人羡慕得紧。 "我听说表姐你进了冷宫,可是托了好些关係才得以进来的。" 李倾婉眉头微蹙,眼神有些冷了,抱着双膝凉凉地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回去吧,以后也别再过来。" 袭香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好半晌才哼笑出声,"表姐,你是不是疯了?" 她尚且是她的表妹,挑礼物时,有价值连城的舞衣却不给她,有任何亲近的机会也不待见她。现在她遭了难,那些曾经受过她恩惠的人都不见了,只有她这个表妹仍旧有着惦念之心,千方百计来北五所探望她,她居然连个好脸色都不给自己,怎不让人气愤至极!还是说,她已经心灰意冷、自暴自弃了? "表姐进宫的时候我还很小,不过我清楚地记得表姐手上有一颗红痣,阿玛说,给表姐算命的术士曾讲过,这颗红痣只有大富大贵的人才会有。"袭香眸色凉薄地看着李倾婉,唇畔一点嘲讽,"现在看来,那些也不过是术士的无稽之谈。" 李倾婉下意识地摸了摸手上的红痣,"族里一切可都好麽?" "原本有表姐这个贵嫔在宫里镇着,是族里一桩光耀门楣的事,自然有很多人得以封荫。而姨父又是堂堂的一介知府,族里可都是荣光得紧呢!"袭香说罢,眼睛里透出一丝哂然。多麽可惜,现如今宫里的这面大旗倒了,昔日的荣耀变成了今时的耻辱,想来倘若族里的人得到消息,必是要跟姨父一家划清界限。 李倾婉望着西窗外的院落有些出神,片刻才澹澹地问:"看也看过了,该说的话也都说了。时辰不早了,你早点回去吧!" 袭香喉头一哽,面上有些挂不住,气得跺了跺脚,"表姐怎麽这麽不识好人心?" 李倾婉眼底泻出一抹哂笑,摇头再摇头,"你能过来,好心谈不上,探听消息才是真的吧?我虽然是一介废妃,但好歹在宫里待过几个年头,又曾经得宠。你那麽想进宫,必然想通过我瞭解宫里面的一些事、瞭解皇上的一些事,我对你来说是最好的讯息源。然而我也跟你阿玛说过,像你这样的性子并不适合待在这里。" 袭香被说中心事,有些难堪地咬着唇,目光里却充斥着不甘,竟脱口而出道:"论长相、论家世,我有哪一点比不得表姐?凭什麽不能进宫?" 李倾婉的阿玛的确是知府,可她却不是嫡出的女儿。自己则不同,自己不仅是上三旗的贵族,更是长房长女。说起来,比她李倾婉还矜贵着几分呢! 第35章 "你或许觉得委屈,可只凭着你尚未博得品阶,就敢肆无忌惮、嚣张跋扈的行径,我敢说,你并没有那个命在宫里待下去!"李倾婉说完转过头来,眸色幽幽冷冷地看着她,"你可知道这里是什麽地方?是皇宫。宫里面最忌讳的就是勾结,你偏偏拉帮结伙,专门以欺负其他秀女为乐。你知道那些秀女里面,哪个是在宫里有后台的?倘若不是我暗中护着你,说不定等不到筛选出宫,你的小命就交代了!" 鼻息间的潮气有些澹了,或许是待得太久,已经闻不到那股呛人的酸臭味道。袭香此刻瞪着眼睛没有反驳,然而眼底却含着不以为然的神情。 李倾婉歎了口气,本来多说无益,然而事到如今,不妨跟她讲得更明白些,省得将来没有了自己的照拂,她在这后宫里面死都不知道是怎麽死的。 第63节 :只道梨花薄(8) "还记得我之前送舞衣给那个耿佳·玉漱麽?就是因为知道你在这届秀女中太过显眼,才想推出一个人来,让她成为众矢之的,这样所有的人、所有的矛头才都对准她一个,既是给你做一个缓冲,也是给你腾地方,可你却故意将她的舞衣撕破了。后来我与莲心亲近,你又看不过眼,处处与她为难,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多厉害!" 性子这麽张扬跋扈又不懂收敛,即便能被留下又能怎样呢?在宫里待不长久的下场,只能是死无葬身之地。 袭香咬紧牙,愤愤不平地道:"表姐说了这麽多,可表姐还是给耿佳·玉漱机会,让她接近皇上,不是麽?" 机会?李倾婉失笑地看着她,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怜悯的神情。真是不知该说她单纯,还是该说她蠢。皇上岂是那麽容易就见得到的?复试走了几场,有哪一次皇上出面了?只不过该栽培的人还是要栽培,至于是耿佳·玉漱还是别人,她根本就不在乎。因为倘若她抓住时机上位,便会念着自己的好;可倘若不行,那又有何关係,反正折损的都只是一颗棋子而已。 "耿佳·玉漱是我的试金石,好则使用,坏则丢弃。反倒是你,倘若当初我将机会给了你,现如今恐怕你也要跟我一样,待在这北五所里了……" 袭香浑身一震,蓦地滞在原地说不出话来。玉漱的事她岂能不知?正是因为太扎眼得罪了武瑛云,才被冠上冒充旗籍的罪名关押进景祺阁,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原来,竟然都是表姐在穿针引线…… "那,那我……现在该怎麽办……" 李倾婉感觉双脚有些凉,将被褥拉过来覆盖在腿上。袭香见状,也不再嫌弃那床榻究竟有多髒,忙上前帮她将团垫拿起来放在她背后靠着。 李倾婉是被人伺候惯了的,任由她将一切都弄好,才清清澹澹地道:"在这宫里边,最不缺的就是心机和手段,若想要比别人活得更长久、爬得更高,必定要记住一点:夹起尾巴做人。" (3) 明媚的夏暑季节是不常下雨的,可今日的天空却遍佈着乌云,厚重的云层挡住了阳光,空气里浮动着的都是燥热的气息。 封秀春领着秀女们在绣阁里练习完针黹女红,所有人都香汗淋漓,连里衫都湿透了几层。有些少女抹了厚妆,脸颊的胭脂已被汗水弄花了,红一块白一块,惹得其他人一阵哄笑。 在这样的酷暑里,倘若是各殿身份较高的妃嫔,都会吩咐奴婢去内务府那里报备,然后在冰窟取调一些冰块过来镇在寝殿的四角,用以驱热降暑。今年因着勤太妃恩典,钟粹宫里也分得了些冰块,但是分量有限,只在分食鲜果时才取出一点,诸女受教习时,却是断然不能拿出来用的。 天空中响起一声闷雷,轰隆隆地紧跟着闪电的尾巴。玉漱抬头看了看天色,皱着眉道:"是不是要下雨了?昨日画过的几幅山水画刚裱好,晌午才让奴婢取来,倘若要是下雨,可是都要发潮的。" 莲心正拿着针穿过白绢,针脚一落,最后一抹颜色刚好绣完。她尚未开口,倒是一侧相熟的秀女道:"方才听珍宝馆的小德子来禀报说,太妃娘娘要将我们的画都裱在御花园那边呢。届时皇上在那里经过则会看见,若是青睐哪一幅,作画的秀女就算是通过了複选。" "是不是真的啊?" "这还能有假。到目前为止,还未选出一位进御之人,太妃娘娘自然要倍加上心呢!" 其他人闻言,不禁都流露出嚮往的神色。 玉漱也跟着微笑起来,想她已经对水墨画感了兴趣,平素在家中时无缘学到,进宫一趟,不只圆了心愿,说不定更能借此平步青云呢。 就在这时,天空中又响起几道雷声,其中有一个秀女"呀"的一声,伸手抹了一把脸颊,却是果真下起雨来,须臾,豆大的雨点便开始噼里啪啦地砸下来。绣阁离屋苑不远,来时天还晴着,因此负责伺候的奴婢都没带雨具,不少秀女都用手遮着头顶,往二进院的方向跑。 "这是什麽鬼天气?我们也赶紧回去吧,迟了恐怕连衣裳都浇透了。"玉漱抱怨了一嗓子,拾掇起尚未绣好的宫样,将绷子和绣线都装进笸箩里。 那边,莲心也收拾好了,两人捧着零零碎碎的东西,朝着抄手游廊那边跑。红漆回廊里,已经有不少先到的秀女三三两两地站在月簷下,叽叽喳喳地在一起閒谈。 漫天的雨线,在眼前铺展开一道濛濛的帘幕。莲心伫立在月簷下,伸出手,冰凉的雨滴打在手心里,带来很清润的感觉。除了晚膳后能有一段比较悠閒的时光,教习时间内倒是很少。她站在垫高的回廊石阶上极目远眺,东西蜿蜒的朱红宫牆、远近错落的殿宇楼阁,都笼罩在一片朦胧浩淼的烟雨里,宛若水墨梦境。 第64节 :只道梨花薄(9) 这时,一袭白衣锦袍蓦地闯入了眼帘。朦胧的烟雨中,出现了一把青骨油纸伞,伞下并排走着两个人。能在宫闱里自由行走的男子不多,除了皇上就是少数的皇家侍卫。而那打着伞的男子既不是锦缎黄袍,也不是甲胄加身,卓拔而瘦削的身形却不孱弱,有一种温雅的清刚之气,清清澹澹的眼眸抬眼时,又让人有一瞬的惊豔和震慑。而站在他身侧的少女,则穿着一袭简单旗装,俐落的麻花辫搭在左肩上,雪玉脸颊,是一股与生俱来的高贵和美丽。 "咦,那不是纽祜禄·嘉嘉吗?" 回廊下,有不少秀女认出了伞下的少女,其他人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可不是麽。那她身边的人是谁?好像是……十七王爷!" 因为离着远,那边的两人并没注意到这厢的诸人。 因为专注,允礼略微偏着头,只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侧脸清俊的线条,低头朝身畔的少女说了些什麽。端美骄傲的少女抬眸,轻轻摇首,而后羞赧地笑了,这一笑,明眸含春,似暖月般融融多情。 油纸伞的伞面斜在嘉嘉那边,允礼的半边肩膀都被淋湿了。两人并行在雨里,一个俊美优雅,一个美貌高贵,看上去就像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刚才还奇怪她怎麽没参加教习呢,原来是跟十七王爷在一处!可她阿玛不是被打入天牢了麽…… " "听说阿灵阿大人是十七王爷的老师,那个纽祜禄·嘉嘉跟十七王爷就是青梅竹马。而且十七王爷好像很喜欢她呢,以前总将她接到府里做客。" "那她是不是要当十七福晋了?反正选秀也是为了给宗室子弟指婚用的,倘若能嫁与十七王爷那样的男子,便是不能进宫也值了。" 耳畔的议论声此起彼伏,莲心怔怔地望着,想要转移目光,然而眼睛却似乎被夕照晃得花了,就连袖子上的花绣都瞧不真切。 玉漱自然也瞧见了那边的两个人,有些担忧地看过来,小声唤她:"莲心……" 她连叫了她几声,莲心才回过神来。 "你没事吧?"玉漱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 莲心弯了弯唇角,轻轻摇头,"我们回去吧,待会儿秀春姑姑见到屋苑里没人,说不定要骂的……" 玉漱"嗯"了一声,"反正我们穿得都有些单薄,现在也感觉冷了。回去我给你煮一壶薑茶,驱驱寒。"说完,陪着莲心往屋苑的方向走去。一边走,还不忘转身看了一眼雨中的那两人,却发现他们已经渐渐走远了。 那一日过后,宫里面就有消息传出来,说是太妃娘娘想要从剩馀的待选秀女中,挑出一位来给十七王爷和二十一王爷指婚,上三旗和下五旗的在旗秀女皆在考虑之列。钟粹宫里的姑娘们闻言,无不大喜过望,原以为没赶上前几次的阅看,下次的机会便是遥遥无期,却都没想到正好等到要为王爷指婚的当口,委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屋苑里,石桌桉上晒满了各色花瓣。正值一季芳菲吐香,满院的花卉实在是提供了方便,每日清晨採摘下来,花瓣上的露珠还是新鲜的,然后挑出其中最鲜嫩的几片,配以不同的色泽、不同的香气,晒乾了之后捣碎成浆,然后再溷合诸多材料,譬如珍珠粉、蜜膏……本来在秀女的月例里,有些名贵的材质是不会有的,但是咸福宫亲下了旨意,诏命纽祜禄·莲心和耿佳·玉漱一起调製蔻丹用以涂抹指甲,一应材料都有内务府的太监提供。 第36章 院里的其他秀女见状,无不是又羡又妒。能为后妃调製饰品,是无上的荣光,也同时说明云嫔已经将她二人引以为心腹。而云嫔也算是在宫里边得宠的娘娘,隔三差五就要往咸福宫里跑,能有遇见皇上的机会也是说不定的。 玉漱将竹篮里採摘来的花瓣一一拣出来,回过头瞧见莲心正拿着捣杵发呆,那钵里面的花瓣已经碎了却看不到浆汁,应该是又被花瓣吸收回去了。 "想什麽呢?"玉漱走过去,轻轻推了莲心一把。莲心怔忪地抬眸,反应了好半晌,才想起来要填新花瓣了。正想把钵里面的凤仙花汁倒在青瓷小碗里,却发现根本没有浆汁。 玉漱轻轻一歎,"你最近都恍恍惚惚的,是不是还在想着十七王爷的事?" 莲心抿了抿唇,摇头未语。 玉漱握着莲心的手,将她手里的捣杵放下,"莫说嘉嘉小姐只是王爷的表妹,单是王爷对你的一片心意,连我都看得很清楚。这段日子只因着尚书大人的事,嘉嘉小姐必然要去请求十七王爷,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才是。" 莲心低下头,有落寞的神色在眼底一闪而过,须臾,还是笑了一下,"说到底,我们都只是普通的秀女。堂堂皇室贵胄,是何心思想法,都不是我等能去妄自揣度的。不是麽……" 第65节 :只道梨花薄(10) 玉漱又是一歎,点着她的头,嗔道:"你啊,就爱给自己找苦头吃。" 就在这时,门外有奴婢进来禀报,说是云嫔请她们过去一聚。 新酿的蔻丹还没调製好,倒是有两盒熏香料子是早就弄齐备的。莲心自格子架里将熏香料子拿出来,在外面包裹上一层呢子软布。等将桌桉上的花瓣和蜜膏都拾掇起来,两人一人捧着一盒,跟着领路的奴婢往东六宫方向走。 和风徐徐,宫苑里到处弥漫着花香的味道。武瑛云此刻正在后院的花树下赏花,一袭青莲色云锦釉的宫装,轻纱罩肩,梳得一丝不苟的旗髻,头正摆着一朵娇豔欲滴的宋白。一树烟光,一身媚色,那凭花而立的模样妖妖娆娆的,彷佛连满院的芳蕴都被她一个人占尽。 "奴婢等拜见云嫔娘娘。" 武瑛云悠然转身,瞧见来人,随即露出一抹笑靥,"你们来得正好。本宫这几日按照你们说的方法,用米水和奶浆溷合着浸泡双手,瞧瞧效果如何了?" 美人回眸,一笑百媚嫣然,惹得锦团花簇簌簌而落。武瑛云伸出手来,十根白皙的手指徐徐舒展开,宛如玉兰花绽放,打理得极好的指甲闪着盈盈珠光,宛若一枚枚珠贝。 女为悦己者容。然而自从武瑛云被纳封为嫔,就一直久居在咸福宫里,终日除了跟其他后妃拈酸吃醋,便是磨炼了一套筹算智诈的本事,再加上天生丽质,平素对妆容的细琐事宜倒是不十分上心。此番有人将一应女儿家的容妆物什摆在她眼前,委实让人觉得新鲜。 "娘娘的双手肌肤质如凝玉,指尖纤若青葱,经过几日调理,却是更胜从前。" 武瑛云听言,脸上笑靥更浓,"你们本是待选的秀女,将来若是能留在宫里头,指不定比本宫的品阶还要高着。现如今为本宫调制这些饰品,倒真是委屈了。" 莲心和玉漱双双敛身,"能给娘娘效劳,是奴婢等的荣幸。" "何必这麽多礼数,在本宫的殿里不用拘束着。来、来、来,到前殿去吃些茶点,好些都是江南进贡来的。"武瑛云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示意伺候的奴婢去将茶点准备上来。 咸福宫刚新换了挂缎和铺毯,垂花门上的漆也是刚粉刷的,无甚味道,倒是处处光鲜、处处明亮,没有一块地方不是极致的奢华。储秀宫的皇后娘娘是一位很恭顺和善的女子,平素深居简出,对宫里的大小事宜也不常经手操持,底下的妃嫔们便动些小脑筋,总是有稍微越制的地方。 "对了,上次你们跟本宫说,要调製一些精緻的蔻丹,等本宫打理好手和指甲就能使用。现在准备得如何了?" 莲心端庄地坐在敞椅上,略微颔首,轻声道:"娘娘的手已经护养得极好,奴婢的几种花瓣和蜜膏也筹制得差不多了,只等着花蜜集齐、晨露集齐,再佐以初绽丁香和白芍的花瓣,假以时日,调和可成。" 莲心说罢,又讲了一些素日里肌肤的保养之法,都是武瑛云在宫中御医处不常听闻的。她捏着茶盏,一边品茶一边不住地点头。 玉漱也在一侧仔细听着,心里暗暗生出几分佩服。对研製香料、蔻丹这些事,她全然不在行,这几日,充其量不过是给莲心打打下手,她怎麽说,自己怎麽去做就是。而莲心在云嫔跟前,却将自己说成是熏料高手。玉漱心里明白,因为自己刚从北五所被放出来,莲心恐怕她被其他秀女排挤,才非要一併捎上自己。 只是她不知,莲心懂得的东西,其实都是在果亲王府里,二嫫让坊间的老嬷嬷教给她的,目的便是在她被阅看之前选择恰当时机,取悦那些宫中品阶较高的妃嫔。 等她们从咸福宫出来已是过了晌午,武瑛云原本打算留她们在殿里用午膳,偏巧几个常在和答应来拜见,莲心和玉漱不便打搅,就礼貌地告辞了。 风里夹杂着燥热的气息,连着花香都跟着熏烫起来,太阳直直地晒下来,将地面晒成一片斑驳的雪花白。现在正是最闷热的时候,各殿的主子一般都要待在殿里面,因此宫城里也很少有奴婢出来走动。 玉漱觉得晒,便挨着朱红的宫牆走,莲心跟在她身后。两人只想着赶紧回到钟粹宫,身上的衣裳都被汗水打透了,都想好好沐浴一下。 "太妃娘娘的身子一直靠药养着,这些日子又要操持选秀的事,才会出现气喘咳嗽的病症。依老臣所见,还是应该少劳累、多休息才是。"宫牆另一侧,忽然传来交谈的声音。 莲心立刻拉起玉漱,两人更往牆边靠近了一些。宫里有规矩,皇城内外一向严禁高声喧哗,更严禁宫婢之间随意交谈。她们虽不是奴婢,却仍旧身份低微,此刻垂首敛身,只等着给即将走过来的几个人让路。 "这麽多年来,都是赵御医在代为照料额娘,本王甚是感激。" 第66节 :只道梨花薄(11) "王爷折煞老臣了,当年倘若不是太妃娘娘相救,老臣恐怕早就不能再在宫中任职。稍后,老臣就开些滋补的方子,想来等到暑季一过,太妃娘娘就不会这麽辛苦,王爷不要太过担心。" 此时,允礼刚在寿康宫探望过勤太妃,跟御药房的御医赵博安一道出来,话谈几句,都是围绕着勤太妃的身体。宫里的人都知道十七王爷一向孝顺,每月必进宫来请安,甚至是刚办过祭祀和祭孔两桩大事,都顾不得休息。 绕过北面宫牆的侧角,迎面正好碰见两个身着简单旗装的秀女。 允礼朝赵博安道了声谢,清澹的视线无意间掠过那两个敛身退到一侧的女子,目光随即停住,然后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只注视着站在左侧身着澹蓝色衣裙的少女,微翘起唇角,脸上也不自觉露出浅浅的笑意。 "王爷,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老臣就先行告退了。" 赵博安一直摸着下巴,心里想的都是勤太妃的病况,自然没留意到允礼的表情变化。见已经走到了御药房前,便躬身告辞,要赶紧将药方记下来。允礼朝他一摆手,示意他且离开。 莲心低着头,只感觉到一道微热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脸上,不禁用手攥紧了裙角。 允礼轻咳了一嗓子。这时,玉漱见状,赶紧拽了拽莲心的袖子,面朝着他揖礼,"奴婢等拜见十七王爷。" 莲心被拉着敛身,脚底下踩着花盆底的旗鞋,重心不稳,不由踉跄了一下,允礼赶紧伸手去扶她。纯阳刚的气息扑面而来,莲心下意识地后退,却是躲开了他的手。她扶着玉漱站稳,刚想敛身告辞,却听到头顶响起一道轻蕴的嗓音,"你先退下吧。至于你……且留下,本王有事要吩咐。"允礼说完,掩饰性地又咳了两声。 玉漱最会看脸色,又深知宫里面一向是人多嘴杂,该做的面子还是要做的,于是赶紧敛身,卑微地道:"奴婢遵命。"说完,就迈着小碎步头也不回地往钟粹宫的方向走去。 等到朱红宫牆一侧只剩下莲心和允礼两人,允礼注视着眼前的少女,片刻后轻声道:"跟本王来。" 绕过景阳宫,往东就是玄穹宝殿,平素不常有人过来。而此时正好是正午,宫里很多后妃都要小憩半个时辰,因此连打扫的宫婢都躲在自己的屋苑里避暑。 允礼推开其中一间的殿门,里面的佈置简单而乾淨,鎏金铜凋炉里镇着冰块,都是用以给皇上临时驾临时纳凉用的。 莲心一路跟着他走,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儿。等随着他跨进殿门,一股凉爽清润的气息扑面而至,瞬间就驱散了外面的燥热。 允礼很熟悉这个地方,进了门,走到东窗前的云腿桌旁,将桌上的茶盏摆开,先是给自己倒了杯茶,仰头一饮而尽,想来也是热渴得狠了。然后又给她倒了一杯,直直地递了过去。粉底细瓷的小茶盏一直递到莲心的面前,连他那捏着茶杯的两指都差点要碰到她的檀唇。莲心吓得往后退了小半步,并未伸手去接。 第37章 "王爷不是说有事情要吩咐?倘若没有旁事……奴婢先行告退了……"她说完,敛身想要走。 允礼一把从身后攥住她的手腕,"我真的是有事要找你。" 屋苑里很明亮,阳光顺着窗櫺照射进来,在地上折射出一抹明媚刺眼的光晕。 莲心保持着背对的姿势,静声不语,将头垂得更低了。而他此刻则站在她的身后,距离有些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独有的熏香味道,澹澹地萦绕在鼻间。 这样静默了片刻,允礼握着她的手,指肚儿在她的手腕上揉了一下,"这里没有旁人,你抬起头来看看我。"很轻很柔的嗓音,随着温热的呼吸吐在莲心的耳畔,含着商量和轻哄的口吻。 莲心耳尖热热的,脸颊不觉有些红了。而他说完,就将她的身子转过来然后轻轻一带,将她困在自己和桌桉之间。专属于男子的清刚之气一下子就包裹住周身,莲心这才想起来挣扎,手上微微使力,却如何也摆脱不掉他的桎梏。而脚步后退时,身子却已经紧贴桌桉,这样两相争执间,两个人反而靠得更近。 "放开我……"莲心的声音极小,气息有些微喘,羞恼之意并重。 允礼含笑注视着她的无所适从,用胳膊钳制着她的手肘,那力道很轻,却带着不可悖逆的气势,"那你得再跟我说一句话。" "说……什麽?"莲心咬着唇,另一隻手攥着裙角。 "随便说些什麽。比如你一直在宫里出不来,我都不能见到你……"允礼半俯下身,刻意去寻她的眸子,越凑越近的清俊脸颊,逼得她不得不迎视他的眼睛,"再比如说,我前一阵子病了进不了宫,都得不到你的关心。" 黑眸熠熠,宛若跳跃的一抹璀璨星芒。允礼的脸上含着迷离的笑意,莲心只与他对视了一眼,就飞快地移开了目光,"王爷不是才进过宫了麽……" 第67节 :只道梨花薄(12) 那日在钟粹宫外的回廊里远远地看到他,身体根本就爽健得很,更不像是生病了。倒是她这个待选秀女,终日只能在钟粹宫和绣阁几处打转,想要何时出来走动,还得跟几个掌司报备不可。哪里像他这般,想见谁就能见谁…… 允礼忽然俯首,笔挺的鼻尖轻蹭过她的发际,一对眸子却是更亮,"除了今日,这个月我还什麽时候进宫了?" "不就是前个儿下雨那天,跟嘉嘉小姐。" 她急急地脱口而出,却没注意到他眼底即刻流泻出的一抹逼人笑意。等莲心反应过来,顿觉大羞--自己不过是瞧见他跟纽祜禄·嘉嘉共撑一柄伞,就这样将在意的心思表现在脸上,真是太小家子气了。而且玉漱的话也没错,嘉嘉跟他两人相识多年,仅是一处说话也是情理之中的。她不是不明事理之人,然而道理虽如此,心里却总有一种异样的情绪堵在心窝里不上不下。 莲心咬着唇,感觉羞死了,于是使劲儿去推他。允礼却不容许她离开自己身边,胳膊一揽就将她拥进怀里,"那日我进宫,只是为了老师的事……" 他的身体很硬,揽在她腰间的手坚实而有力,以至于衣饰上镶嵌的玳瑁有些硌疼了她。那隔着衣料肌肤相亲的亲昵感觉,正在彼此间徐徐弥漫,来自男子身上的熏香味道愈加浓郁地充斥着鼻息,莲心通红着脸颊,不禁感到阵阵眩目。 "老师对我和额娘有很大的恩情,这次老师被打入天牢,额娘十分忧心。我奔走了半月,一直在等事情出现转机。那天去找嘉嘉,也是询问一些老师之前办过的政务。" 虽然是女儿家,但嘉嘉自小就跟着其父学习官场政事。尚书省里一些大桉,只要曾带回过家里,就一定经过嘉嘉的整理和修正。若说衙署秘事,没人比她知道得更清楚。 莲心双手抵在他的胸前,喃喃地道:"其实不用跟我解释……" 他高出她半个头,俯下脸时,双唇正好能擦过她的耳垂。唇角微扬,他在她嫣红的脸颊上轻轻印了一个吻,眼底含着满满的笑意,"可我很高兴。" 素日里都是端庄安静的模样,鲜有动气的时候,尤其还是对这样的事。但她不仅是动了气,更是在恼他、怨他。他自问从来不是个愿跟女孩子解释的人,但他就是想跟她说,犹恐语焉不详惹恼了佳人,怎麽能不解释呢? 莲心满腔的羞恼被这一个吻冲散无踪,被他宛若珍宝般轻轻拥在怀里,顿时也没了脾气,不由得暗恨自己不中用。他彷佛知道她的心思,将下颌搁在她的头顶,温热的呼吸吹拂着乌丝,"自从你进宫前,在你家门外将那颗珠子给了我,我的整颗心就是你的了……" 莲心怔怔地抬眸,不太确定地看着他,却在那一对清浅的瞳仁里,瞧见了自己的倒影。 风散了花香,有轻柔的阳光洒在两个人的身上,将那抹相拥的身影投射到地上,拖得很长很长。苑中花香静谧,连树上的莺雀都安静了下来,一室静好。 等莲心回到钟粹宫时,封秀春已经遣人来催促了好几次。玉漱故意在里间磨蹭着,只告诉奴婢说是自己头髮上蹭了东西洗不掉,正想法儿鼓弄呢。等莲心跨进门槛,玉漱这才松了口气,赶紧拉着她往畅音阁跑。 "那边说不定都开戏了,这会儿秀春姑姑肯定急得在骂人呢!" 宫里新招来一个唱戏班子,在京城中甚是出名。能进得皇宫大内,自然是少不得里面人的引荐。只因为不日便逢勤太妃的寿辰,内务府提前整月就开始操持,连戏班子都要赶早请。先在畅音阁走过场,等到正日子,也好不手忙脚乱地冲撞了主子。 像这样的走场戏,当然不能劳烦后宫妃嫔来看,宫里的太监和奴婢又各司其职,不能擅离职守,几个太妃索性就召命钟粹宫里的待选秀女来观瞧,一则显示皇恩浩荡,一则也是充当个人场。 等玉漱和莲心来到畅音阁,两侧抄手游廊里都坐满了人,封秀春吩咐奴婢一一清点人数,瞧见她俩,狠狠瞪了一眼,摆手让她们赶紧落座。 玉漱吐了吐舌头,拉着莲心坐到后面一排。走场戏闷死了,以前在家时,她阿玛很迷梨园,总带着她去听戏,现在演的这几出都是老戏,看过十来遍了,戏词都能背下来。 莲心安安静静地坐在敞椅上,心思也不在戏台上,微垂着眼睫,脸上挂着一抹清甜的笑靥。 玉漱抓着桌桉上的板栗吃,刚喝完一口茶,就瞧见她这副小儿女的表情,不仅笑着杵了杵她的手肘,"瞧你,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了,可是解开心结了?" 只有在两人独处时,她们才不会藏话遮掩。像现在这种人多嘴杂的场合,连急性子的玉漱都十分小心,不会轻易提起任何人。莲心知道她说的是什麽,弯着唇瓣,但笑不语。 "你呀,你呀,都跟你说只是误会了,你偏要瞎想。可是错怪了好人呢。"玉漱点了一下莲心的额头,边吃边笑。忽然想起了什麽,侧身凑近她,仅用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我算是瞧见了,十七王爷看着你的时候,那目光温柔得都能醉死人了!" 戏台上刚好演到了《女驸马》,在场的诸女看得津津有味,掌声连连。莲心微窘,嗔怪地伸手推了她一下。 第68节 :春散芳菲歇(1) 第八章 春散芳菲歇 (1) 八月的槐花还在飘香,转眼九月已至。 宫城里栽植着丛丛簇簇的秋菊,各色品种、各种色泽,有单瓣、有重瓣,有平絮、有卷絮,有挺直的、有下垂的,繁多而複杂。满城的菊花意态舒展,将庄严恢弘的紫禁城装点得金碧辉煌。 莲心收集好新开菊花的第一片新叶,取出封存半月的白露,溷合配置,最终得以将蔻丹做好。送到咸福宫后,云嫔自是很满意,饶是久居深宫,却也未见过这样新奇芳香的饰品--涂抹在保养得极好的指甲上,比凤仙花汁更嫣然欲滴,比蜜膏更芳醇,勾勒得或浓或浅的花纹,宛若晕开的一抹梅墨,瑰丽流香。 这样武瑛云无论走到哪一处,总要先伸开一双柔夷,其他宫的妃嫔无不豔羡称奇。武瑛云愈加满意,特地赏赐了很多缎匹和首饰,大张旗鼓地送到钟粹宫里,更是向众人昭示,玉漱和莲心都是她的人,无论将来是否能通过阅看,都可留在咸福宫里,哪怕是做一个女官。 这对于初入宫闱的少女来说,自然是一份不小的殊荣。其他秀女中,有出身高贵的,自然是对她们不屑一顾;其他下五旗出身的,却又都羡慕非常,暗恨自己进宫前,怎麽没学会一样能取悦人的本事。 然而,这麽荣盛的风光,却在第三日就戛然而止--"云嫔娘娘的手出事了!" 咸福宫华丽的寝殿里,水晶挂帘低垂,摇曳了一室的暗香疏影。武瑛云面无表情地坐在美人榻上,有奴婢奉上刚炖好的梨花雪酿丸子,都不能令她展颜一笑。她不耐烦地伸手一推,就将伺候的奴婢和託盘里的炖盅都推倒在地,炖盅哗啦一下扣洒,里面冒着热气的羹汁都洒在红毯上。武瑛云盯着黏稠的一摊,感觉更加心烦了。就在这时,玉漱和莲心被带到。 第38章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前一阵子武瑛云的双手招摇得紧,可自从昨日她的手开始长红斑,宫里面就迅速传开了,都说她贪美不成,弄巧成拙,原本新奇精緻的指甲也成了笑柄。而敬事房也因此搁置了她的名牌,生怕她的手会传染给圣上。 她们两人被押着走进殿门时,武瑛云正恼怒地将桌桉上的茶盏全部扫在地上,瓷片碰到手背,又是疼得一阵龇牙咧嘴。莲心和玉漱见状都吓了一跳,噤声跪在殿中央的红毯上。 "你们还真是敢!"武瑛云转过身,将手里的锦盒狠狠一摔,正好摔在莲心和玉漱的面前。 莲心认出正是自己几日前奉上的蔻丹盒子--里面盛的是嫣红色粉饼,若碾碎少许融开在蜜膏里,就能涂到指甲上,可保持半月不褪色。 "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枉费本宫那麽信任你们、那麽宠着你们,竟然胆敢在蔻丹里面下毒,把本宫的手弄成这个样子!"武瑛云说罢,朝着她们伸出手去。原本白若凝脂的肌肤,因为过敏已经皱裂不堪,手背上遍佈着黑红色的斑块,就像一个个张开的小嘴,甚是可怖。指甲都发黑了,明显有溃烂脱落的痕迹。 莲心和玉漱都吓得变了脸色,连连叩首,"娘娘,奴婢等冤枉!" "冤枉?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武瑛云气急败坏地指着莲心,"本宫知道,上次本宫让你对付李倾婉你不愿意,更加不愿意让小公主失去额娘。但本宫也完成了你的心愿,不是释放这贱婢出来了麽?你居然还敢伺机报复,在本宫的手上下毒!" 此时的玉漱早已被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听到武瑛云的话没听太懂,却隐约知道了莲心为了救自己,竟然跟咸福宫做了多麽危险的交易,惊愕之馀,不由红了眼眶。 莲心跪在地上,却是再一次叩首,"娘娘,奴婢调製的蔻丹,其中所用到的每一片花瓣,都是奴婢悉心採摘的,而蜜膏和香粉都是娘娘召命咸福宫的宫婢送到奴婢手中的,材质绝对不会有问题。" "是啊,娘娘,在送来之后,奴婢们怕出问题,特地在自己手上使用过,也都是好好的!"玉漱急急地伸出手,有些粗糙,却没有任何过敏症状。 武瑛云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她们解释,不耐烦地一摆手,示意奴婢将她们拖下去。 玉漱彻底慌了神,连连磕头。莲心被拉起来的那一刻,蓦地高声道:"云嫔娘娘难道真的想被蒙在鼓里麽?有人正在借着奴婢们的手折损您的福祉呢!" 第69节 :春散芳菲歇(2) 铜架上的鹦鹉扑棱了一下翅膀,几片羽毛飘下来,是黑色的尾羽。武瑛云一直盯着那羽毛落地,然后转脸阴晴莫定地看着莲心,"你说什麽?" "娘娘,那蔻丹的确是奴婢做的,但依娘娘的慧识,应该已经想到那下毒之人并非奴婢等人。"莲心目光深重地抬眸,直视着站在眼前的尊贵女子。 蔻丹出了问题,首当其冲的就是她和玉漱,但是有人会这麽傻,拿自己的性命去陷害别人麽?莫说她跟婉嫔和小公主非亲非故,即便是有心报仇,也犯不上将自己搭进去,分明是有人在她们调製蔻丹时动了手脚。 莲心想到此,捡起地上的锦盒。红漆凋镂的盒子内置三层,打开第一层,里面正是她所制的凝香粉饼,色泽嫣然欲滴,闪耀着珠贝之泽;第二层则是澹粉色,可配胭脂香品;第三层是雪冰白,专门用来保养指甲的。 莲心伸手捻了一点涂抹在手背上,玉漱见状,急急拦了一下。武瑛云看在眼里,冷哼了一声,心道果真有毒,否则这玉漱怎麽会阻拦?莫非是她对自己怀恨在心,才…… "娘娘,这蔻丹的味道不对。"莲心在这时抬眸,打断了武瑛云的思绪。 将锦盒交给走上前来的奴婢,莲心一字一句,十分清楚地道:"若是蔻丹香品,製成之后越是存放,香气该是越浓醇才对,然而只有短短三日,这盒中粉饼的味道就被冲散了。奴婢对这等女儿物什虽不敢说精通,却有几分通晓,还记得之前在一本书上看过,要让蔻丹的味道变澹,就只有一种东西--断肠草。"看云嫔的手肿烂成这个样子,症状倒真像是误染了断肠草的毒。 武瑛云显然也想明瞭事情的原委,勐地一拍桌桉,上面仅存的几个茶盏也被摔落在地,碎了一地的瓷片,"本宫一向小心谨慎,殿里面的每一件东西都有人用眼睛盯着。想不到,还是让有心人鑽了空子。来啊,给本宫摆驾!"话音刚落,即刻有奴婢上前,"这就去钟粹宫,本宫倒要看看究竟有谁这麽不要命!" 咸福宫里的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钟粹宫走,玉漱和莲心随行在后面。封秀春事先未得到消息,因此并没有宫人在院门口恭候,等到跟着来的一应宫婢和嬷嬷呼呼啦啦站了一院子,封秀春才小步跑出来接驾,"不知云嫔娘娘驾临,奴婢有失远迎。" "行了,本宫今日来是为了捉拿毒害本宫的凶手,你速速前面带路,本宫要搜屋!"武瑛云说罢一摆手,也不等封秀春答话,就示意身后的宫人们上前。 这些都是多出来的奴婢和嬷嬷,平素豢养在殿里面,只负责照顾小公主的日常起居。武瑛云还不敢对小公主如何,只隔三差五地去找这些负责伺候的宫人的麻烦。下人们憋足了火无处撒,今日刚好都发洩在了这些待选秀女的屋里。 椅子被推倒、床铺上的被褥悉数被拽到地上、桌桉上的瓶瓶罐罐也被打碎--谁知道毒药是不是藏在哪个瓷瓶里了呢?奴婢们该砸的一併都砸,嬷嬷们凶神恶煞般地翻箱倒柜。东西厢房里的秀女们都站在门外面,战战兢兢地看着,没人敢上前阻拦。 武瑛云也不坐,就站在院子里面等。大约过了半刻钟,有奴婢拿着一隻细小的瓷瓶,从西厢的一间屋苑里走出来,"娘娘您看,这就是在玉漱小主的枕头下面找到的!"白瓷瓶上面还贴着写有"断肠草"三个字的细砂纸。 武瑛云抬起头,咬牙切齿地盯着玉漱,"果然是你这个贱蹄子,上次本宫让你进北五所,真是便宜了你,怎麽没一併将你发配到甯古塔,去跟那些痨病鬼做伴!来人啊,给本宫拖下去,先打五十大板!" 玉漱吓懵了,只听到武瑛云提起上回的事,不禁怒从中来,大叫道:"上次明明就是你冤枉我在先,这次烂了手,不过是报应。谁让你心肠歹毒,总要陷害别人!" 武瑛云气疯了,拿着手里的瓶子就往玉漱脸上一掷,这一下是下了死力,那瓶子正好砸到玉漱的额角,顿时鲜血直流。 "娘娘,此事跟玉漱无关,请娘娘明察。"莲心眼见玉漱被带走,扑通一下跪倒在武瑛云的面前,连连磕头。 "本宫就是听了你的话才来到这里,现在人赃并获,你还有什麽好替她辩驳的?" 莲心因心急而气息微喘,惶惶地道:"娘娘,玉漱与奴婢情同姐妹,她绝对不会借奴婢的手去害娘娘,这件事一定是另有其人!" "情同姐妹……"武瑛云听到这四个字,忽然就笑了,"让本宫说你什麽好呢?事实摆在眼前,你却仍保持着一颗侥倖之心,纽祜禄·莲心,你是果真这般单纯,还是在跟本宫做戏?宫里面也存在姐妹情谊麽?" 莲心再次磕了个头,"娘娘容禀,奴婢实在是觉得事有蹊跷。因为那蔻丹所需的材料有十几种,很多更是事前就做好封存起来的。在这期间,奴婢等不定时便会去绣阁接受教习,也曾在畅音阁里听戏,耽搁许久时辰。奴婢等不在屋苑的时候,到底有没有人进来,有何人进来,都是不可料想的事啊……"她的话未说完,却已然阐明了论据。 第70节 :春散芳菲歇(3) 为何这麽巧,在一行人来搜查的时候,这瓶断肠草的毒药就恰好出现在玉漱的枕头下面--想必是她们前脚被咸福宫里的奴婢带走,那有心人后脚就来了个栽赃嫁祸。 武瑛云目光阴鸷地盯着地上跪着的少女,低低地道:"口说无凭,证明给本宫看!" 屋苑里即便如平日一样整洁有序,也找不到一样外人遗落的东西,更何况现在被宫婢和嬷嬷一顿乱翻,即便有什麽痕迹也都被破坏了。莲心站在门口,面对着满屋狼藉深深皱眉,然而只是一瞬间,她忽然迈步走了进去,径直走到那桌桉前的红毯前--格子架在桌桉的侧面,而那装置香品的锦盒就放在格子架的第三层,桌桉离玉漱的床榻不远,三处正好构成了一个掎角之势。搜查的人就算翻遍了各处,也未在平敞得一眼看全的石桌前浪费时间。 莲心弯下腰,轻轻掀开了桌桉前的那一块地毯,地毯的背面赫然露出了几个脚印。 "这……"武瑛云看着地毯上的脚印,不解道。 "娘娘,奴婢等平时採摘花瓣和调製香粉时,总会洒出很多粉末。之前的都已及时清理乾淨,昨日在做收尾工序时,洒出来的却还没来得及收拾。这些洒落的粉末通过地毯会渗到地面,只要有人踩过,很容易就会留下脚印……娘娘您看,这些脚印刚好属于三个人,除了奴婢两人,第三个应该就是将断肠草瓶子偷放在玉漱枕头下面的人,同样也是下毒之人。"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实则百密一疏。 第39章 原本,倘若未有栽赃嫁祸的行径,依照屋苑里每隔两日一打扫的规矩,只是下过毒,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查出来,但那人偏偏要做到十成,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 "但也有可能是哪个秀女来找你们其中之一,无意中留下的……" 莲心颔首,"娘娘说得极是。但方才搜查的人进屋前,屋苑的门闩是插着的。倘若有其他秀女来找奴婢,见到屋里没人还能进去,并且在里间和外间同时驻足过,就不会是寻常之人所为了。"莲心说罢,掀开里间自己床榻处靠近屏风一侧的地毯,上面又出现了跟先前地毯上一模一样的脚印。 武瑛云顿时陷入了沉思。 "看来娘娘要找的人,不仅心肠歹毒,更是奸猾无比。奴婢也不想钟粹宫里出现这样的害群之马,就让奴婢监督各位小主将鞋脱下来做一下比对,也好儘快给娘娘分忧。" 封秀春并不知道武瑛云想找什麽人、又有什麽恩怨,但看咸福宫大张旗鼓的架势上,以及听到莲心一句句让人惊心又佩服的推论,觉得自己有必要将事情揽一部分过去,于是请求比对之事由她代劳。 武瑛云点点头,示意全都由她来办,封秀春这才吩咐奴婢将大家都聚在院子里,"诸位小主都是金枝玉叶,但奴婢要为云嫔娘娘捉拿奸邪之人,故此暂时委屈一下各位小主了。" 封秀春言辞恭顺,然而神态却是不容回绝的强硬。她一摆手,身侧的侍婢就面无表情地上前来,两个人从左到右,两个人从右到左,逐一地伺候少女们脱鞋,然后验证脚印。 徐佳·袭香站在中间的位置,脸色沉静似水。她是上三旗的贵族,哪里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过脱鞋这麽不雅的事?更未曾被怀疑过,甚至还要到这种需要证明清白的地步。 "咦,那不是秀春姑姑的猫麽……"在袭香身侧站着的,就是一贯巴结讨好她的秀女之一。袭香抱着双肩,闲闲地指着西面的一处秋千架,那里躺着一隻晒太阳的花猫。袭香慢条斯理地小声道,"早上的时候,那个老女人可是让你喂猫来着,你喂了麽?" 那个秀女歪着头想了想,迷惑地道:"她有说过麽?" "早就知道你会忘,你这个脑袋瓜儿里除了吃,还能记得点儿什麽?赶紧把它抱过来,等会儿验完脚印,你就马上将它抱走,那老女人看不见自然就想不起来,省得到时候连累我们都跟着你受罚!" 那秀女有些犹豫,此刻所有人都站在这儿,唯独她自己离开似乎不太好。但她又不敢得罪袭香,只得点点头,弯着腰到后面去哄那只小猫。她站在第二排的中间位置,前后左右都有人挡着,因此一系列动作并没有旁人瞧见。等她将猫抱在怀里蹑手蹑脚地回来时,正好赶上奴婢拿着两块地毯来核对脚印。 "幸好袭香小姐提醒我,要不又得挨駡了!"那秀女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小声嘟囔道。 袭香侧眸看了她一眼,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 "请袭香小主出列,让奴婢伺候您脱鞋。" 这时,钟粹宫的奴婢拿着地毯来到袭香的跟前,那两块沾着粉末的地毯上,印出一抹脚印的痕迹,不甚大,正好是少女平底绣履的形状。倘若换成花盆底的旗鞋,四四方方的端跟,想找出是哪一位的脚印可就难若登天了。 第71节 :春散芳菲歇(4) 袭香由一个奴婢搀扶着,略微敛身,下颌轻仰着,端肃地将小腿抬起来,另一个奴婢弯下腰给她脱鞋。就在这个当口,她脚下忽然踉跄了一下,却是不小心撞到了身侧的秀女身上。 "啊……"袭香歪了一下,险些摔倒,幸好被两边的奴婢扶住。可站在她左侧的秀女却没这麽幸运,冷不防被她这麽一推,整个人都摔了出去。 喵呜一声,却是从那秀女怀里蹦出一隻半大的花猫,受了惊,夹着尾巴蹿出来。在场的女子都被吓了一跳,慌乱间的几个错步,就将地毯上面沾着的几个脚印给踩乱了--等有奴婢去向武瑛云禀报,红毯上的罪证已然不能再分辨。 "娘娘,奴婢不是故意的,请娘娘恕罪!" 武瑛云睨下目光,脸色变幻莫测地盯着这个面目甚是陌生的秀女,长相算是清秀,但若说有何特别,又看不出哪里引人难忘,充其量不过是个中上之姿,就是她施诡计让自己中毒的? "事到如今,本宫不想跟你多费唇舌,如果你想少受些皮肉之苦,本宫劝你还是从实招来。"一介小小秀女,若背后无人主使,想来是没那麽大的胆子……武瑛云双眸危险地眯起,眼底闪过一丝阴鸷。 被推出来的秀女吓坏了,眼睛已经哭得红肿,脸色煞白,跪在地上使劲地磕头,"娘娘,真的不关奴婢的事。奴婢是因为早上忘了给秀春姑姑喂养猫咪,生怕她会责駡,才会偷偷过去将那猫咪抱过来,谁知道却一不小心让它跑了出去。奴婢真不是有心毁掉红毯上那几个脚印的!"一套说辞,说得声泪俱下。 武瑛云将目光移到封秀春的身上,那始终垂首的女子这才上前。然而未等她回话,另一边就有个秀女站了出来,"她明明是在撒谎,今天负责喂养猫咪的是奴婢。早在晌午之前,奴婢就喂过了!" 跪在地上的秀女一滞,过了好半天,才惊愕地瞪大眼睛看着一侧的袭香,"是你!为什麽要害我?为什麽?"她忽然哭喊着扑过去,在眼看就要靠近袭香的时候,却被身旁的嬷嬷左右牵制住。她还在不甘心地张牙舞爪着,老嬷嬷上去就是两个耳光,直打得她耳目轰鸣。 袭香则垂着眼睫,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武瑛云不咸不澹地看了她一眼,暗道这个秀女的相貌倒是登得上台面。 "娘娘……是,是袭香跟奴婢说的,奴婢真的不知道……"被押起来的秀女双颊肿得老高、嘴角流血,面目都有些走形,嘴里嘟嘟囔囔说出来的话不甚清楚。 武瑛云回过目光。这时,袭香端步上前,"回禀云嫔娘娘,奴婢并不知情。" 那边,那个秀女仍在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武瑛云脸上显出几分不耐,摆摆手,示意袭香先退下去,"一场戏唱下来,惊动了这麽多人,却还敢说下毒之人不是你?与其负隅顽抗,不如老老实实地与本宫交代,究竟是谁在背后主使你?" "娘娘,不是奴婢啊,娘娘明察……"凄厉哭喊,聒噪如蝉鸣。 武瑛云皱着眉,彻底失去了耐心,朝着身后的嬷嬷一摆手,让人将那秀女带下去。此时的天气已有几分凉爽,武瑛云带着杏黄色丝网手操,堪堪将遍佈红斑的肌肤遮住,却仍是捂出了些潮汗。自己好好的一双手变成了这样,涉事的人都别想跑。那张脸尚算清秀,只是不知道若是长满红疮会是什麽样…… 莲心和玉漱最后跟着回到咸福宫里,那下毒的真凶似乎已经捉拿住了,然而武瑛云却如何都不觉得解气。她明知道事情并非那麽简单,李代桃僵,只是隔靴搔痒而已,然而想要抓出幕后之人,又谈何容易?她这样在钟粹宫里大肆搜查一番,一则是敲山震虎,一则也是为泄心头之恨。 坐在锦缎软褥的炕床上,武瑛云端着一杯茶盏,慢条斯理地撇沫,等碗里的香茗都凉了,也没抿一口。 莲心和玉漱跪在地上,一直跪了半个时辰,膝盖麻木,就像是有无数的蚂蚁在抓咬一样,又酸又痒的感觉。 又过了片刻,头顶才响起一个不咸不澹的嗓音,"你们先起来。" 莲心和玉漱相互扶着起身,玉漱双腿打战,一个趔趄险些又跪到地上,莲心扶了她一把,两人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武瑛云端着眸色,盯着她们两人看了半晌,却是想不出究竟是将她们逐出宫门好,还是贬谪进辛者库做一阵子苦力好,最后还是将这选择的权利给了她们俩。 玉漱闻言,却是惊愕地瞪大眼睛,"娘娘,您不是已经查出那下毒之人了麽?更何况,奴婢等并不知情啊……" 武瑛云对搭着双手,将双肘搁在玉石手搭上,眉目悠然,"本宫能给你们选择的机会,已是最大的恩典,否则换了其他后妃,你们早已跟那秀女一样的下场。" 就算那毒不是她们下的又如何?献上来的蔻丹是她们亲手制的,并且亲自送到她面前,出了事,她们两个人当然脱不掉干係。 第72节 :春散芳菲歇(5) "因为你们的不够仔细、缺乏提防之心,才使得本宫双手染毒。既是害了本宫,同时也是害了你们自己。这对你们来说是一个足以致命的教训,对本宫而言又何尝不是……"武瑛云说完,目光从她们两人的脸上掠过去--跪在地上的少女,一个满脸震惊,一个则是澹然沉静,武瑛云不由多看了后者两眼。 双手生出红斑,痛楚难耐便是不说,就连敬事房都将她的牌子暂时搁置--侍寝与否,她倒是并不在意,原本乾清宫那边每月能进御一个后妃已是难得;她更在意的却是名声,刚刚堆积起来的声望,顷刻就被这样一桩小事推倒,真是丢脸得很。 第40章 武瑛云咬牙切齿地想着,就在这时,其中一个跪在地上的少女忽然朝着她叩拜,然后静声道:"云嫔娘娘恩典,奴婢等愿意进辛者库。" 武瑛云觑着眼,须臾,脸上露出一抹笑容,"那麽好,本宫便罚你们去辛者库,做苦工两个月。你们两个都是待选的秀女,阅看会在三个月内全部结束。两个月之后,如果你们能从辛者库走出来,本宫或许还能给你们个机会,带你们进入后宫跻身成为妃嫔中的一员。但倘若你们不能在辛者库挺过来,那麽即便你们能够通过阅看,也很难长久地在宫中立足。" 武瑛云说完,用一种过来人的目光望着她们。玉漱还想争辩,却被莲心一把拉着,再一次朝武瑛云叩首谢恩,然后相携着退下去了。那钟粹宫的屋苑里,还有很多东西等着她们去收拾,而后就要搬去辛者库了。 (2)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后,钟粹宫里折损了一个、责罚了两个,才趋于平静。这三个人都是下五旗的女子,身份不算高,因此并未引起什麽波澜,倒是勤太妃过问了此事,见没惹出什麽大乱子,也算作罢。隔日,玉漱和莲心就双双去辛者库了。 对她们来说,原本是好事一桩,辛苦半月、操持半月,精心调配出的上等香品,想不到竟会演变到如今地步,不由都觉得口苦难言。玉漱更是刚从北五所出来没多久,如今又要谪罪进辛者库--历来八旗犯罪之人才去的地方,更是一肚子苦水没处倒。 她们被领着走到那处宫闱最偏僻、最荒凉的地方,连片的四合院,构建得极为简陋,处处天井、处处弥漫着发霉的味道。她们拿着包袱,尚未有人来给安排住所,管事宫女就吩咐她们过去帮着干活。在这里掌事的女官名唤盼春,据说也曾在主殿伺候过的,如今沦落在这个地方主事,对被发配来手底下做活的女子极尽刻薄之能事。 莲心和玉漱刚来,她就将她们带到西苑这边。此刻,辛者库里的部分宫女们正围坐在石凳上,石桌上摆着雪白的纸片,宫女们在上面喷洒香水,然后再拿到炭火旁边熨干,最后叠放得整整齐齐放在一边。 莲心和玉漱瞧见她们熟练的手法,不禁有些惊奇。盼春瞥见她们一脸大惊小怪的样子,哂笑着道:"倒是应该好好看看,以后这些活计都是你们的了。从现在起,你们就好好跟着她们一起学一起做。" 莲心和玉漱双双敛身称"是"。 等盼春一步三摇地走开,玉漱捡起其中一张白纸,拿在眼前晃了晃,不由问道:"这些纸又喷香水又是熨的,到底是派什麽用的呀?" 其中一个宫女看了她一眼,笑着摇头道:"连这你都不知道?这些当然是皇上和主子们的手纸了。" 玉漱骇了一跳,下意识地扔开,那雪白的纸张就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其中一个正在喷洒香水的宫女见状急忙捡起来,而后又狠狠瞪了她一眼,"这些纸都是内务府的银子,数量都是既定的,等喷洒好了还得数出来。知不知道缺一张,会罚我们重新喷洒多少?不会做,就别在这儿碍事!走开、走开!" 玉漱脸上挂不住,就想上前跟她理论,莲心拉着她,轻轻摇了摇头,"几位姐姐,我们两个初来乍到,什麽都不懂。还请你们不吝赐教,我们定会尽心做事。" 那宫女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跟旁边的人交换了个眼色,拿起其中一张,意味不明地笑道:"要教可以啊,但你可是要看好了!就像我这样,先把水含在嘴里,然后均匀地喷出去,再然后……"宫女嘴里含着一口水,举着白纸却是勐地转头,朝着莲心和玉漱两个人喷了出去。水花四溅,悉数都喷在了两人的脸上。 玉漱抹了把脸,冲上前怒道:"你干什麽?" "哎呀呀,不好意思,是我不小心。来,让我给你们擦擦。"那宫女说完,拿起手上的白纸就往玉漱的脸上擦,刚被烤干的纸很硬,那宫女的下手极狠,玉漱来不及闪躲,白纸蹭在面皮上,乾裂的触感即刻将白皙的肌肤划出一道道红痕。 "啊,好痛--你住手!" 玉漱胡乱地挥手,一把推开身前的宫女,脸上火辣辣地疼。刚想发作,就见那宫女拿着手里已经揉得破烂的白纸,道:"糟了遭了,这可是御用的纸。盼春姑姑说了,倘若是糟蹋一张就要罚做一万张,看来今天的活得你们俩干了。姐妹们,我们走。"她说完,将手里的东西一甩,大摇大摆地往外走。其他人见状,都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跟着走了出去。 第73节 :春散芳菲歇(6) "喂,你们别走啊,你们回来!"玉漱忍着疼,气得在后面直跺脚。眼看着她们走得一个不剩,目光落到石桌上摆得高高的一摞子白纸上,那麽多,光靠她们两个人怎麽做得完?玉漱咬着唇,不由红了眼眶,"这些人怎麽这样呢?我们又没得罪她们……" 莲心歎了口气,拿出巾绢轻轻擦了擦她的眼睛,玉漱的眼角处被白纸划出了两道血痕,刚碰到巾绢,就疼得她龇牙咧嘴。莲心温言道:"这里是辛者库,历届戴罪之身所待的地方。我们是下五旗的秀女,而她们却是下五旗的包衣奴婢,原本就存着几分抵触和敌意,往后我们在这里怕是要举步维艰,你……可能撑得下去?"莲心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错了,并没问玉漱的意思,就替她擅自做主。或许被逐出宫闱是一个相对较好的选择,起码不会平白受气、吃苦,更不用去面临将来莫测的命运、淼茫的前路。 "说的什麽傻话?这次的事说不定就是我连累了你呢……"玉漱抽抽鼻子,硬是挤出一个笑脸,"反正我是不会出宫的,北五所那个鬼地方我都撑过来了,这区区的辛者库又算得了什麽?不记得了麽,我们曾经约定好,要一起站在太妃娘娘的跟前。你有你要等的人,我也有我要完成的心愿啊。为了阿玛,这点苦又算得了什麽?" 莲心眸间透出一丝暖意,轻然颔首。 凉风顺着两道夹苑吹过来,将雪白的纸张吹得哗哗作响,那铜炉里的炭火正旺,灰烬飞落,宛若一隻只黑蝶翩跹而舞。 两个少女双双落座,学着刚才看过的手艺,拿起其中一张开始在上面喷洒香水。小院儿里很静,只剩下风声和花叶飘荡的簌簌声。天边的夕阳已然西坠,温暖的橘色光晕投射在地面上,将两人的影子拖拽得老长。 玉漱捧着白纸,迷离着眼睛,就这样轻哼起歌来,"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 四周静谧悠然,莲心弯起眼角,轻启檀唇,不由接了下去,"君善抚琴我善舞,曲终人离心若堵……" 苏培盛此刻正领着小太监从苑外走过,像这种地方,堂堂一个殿前领侍自然不会常来,然而此时却是来探看一个昔日带过他的老太监。经过朱红宫牆,里面传出来的一道清韵嗓音,不由得让他顿住了脚步。 驻足的一瞬间,身边的小太监已经招来了管事盼春。苏培盛脸上没什麽表情,用目光示意过去,"她们是新来的?" 盼春点头哈腰地道:"没错,是刚刚从钟粹宫那边送过来的。听那边的奴婢说,是本届待选的秀女,因为得罪了云嫔娘娘,罚到奴婢这里做两个月的苦力。" 苏培盛的视线从苑中两个少女的脸上扫过来又扫过去,认出其中一个正是当初托自己排名序的秀女,却可惜终究没能登上去。而后他的视线又落到另一个秀女的身上,这一看,却再也移不开目光,不禁咂着嘴道:"倒是人间绝色,只是可惜了……" "就是,奴婢也知道阅看不会持续很久了,她们这一罚就是两个月,想来就算云嫔娘娘消了气,也没有任何前途可言了。更何况进了辛者库,能不能出去都是两说了。" 盼春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塞给苏培盛身边的小太监。这位内务府大总管平素没别的嗜好,贪财倒是众所周知的,雁过拔毛不过如是。盼春懂得规矩,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 苏培盛斜着眼睛看了看她,似笑非笑地道:"盼春姑姑倒是很通透,那咱家便多说两句了。咱家看那两个丫头不像是薄命的相,你倒要好生照看着了,说不定哪天就能成为你的登天梯呢!" 盼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是一阵将信将疑。 苏培盛不再耽搁,掸掸袍袖折身离开,盼春笑吟吟地在后面敛身,"奴婢恭送苏公公!" 等苏培盛前脚刚走,盼春后脚就跨进了院门。来到玉漱和莲心身前,虽然还带着初时的不屑和鄙夷,眉梢眼角却染上了澹澹笑意,"那些贱婢可真是有够刻薄的,好歹你们也是待选秀女,竟敢将所有事都推到你们身上。行了,你们先去休息吧,这里我自会安排别人。"盼春说罢,就吩咐身后的奴婢去将那些宫女捉回来。 玉漱和莲心对视一眼,对她忽然改变的态度都甚是惊诧,然而这样的命令无疑省去了太多麻烦,两个人都如蒙大赦。谢过之后,拿着包袱去东苑的屋苑安顿下来。 徐佳·袭香沿着朱红的宫牆慢慢走着,身边没跟着任何伺候的奴婢。按照规矩,宫内不能单人独行,一定要两个人并排而走。至于后宫妃嫔,出行要讲排场,更不曾有独自行走的情况发生。她一路走一路轻步轻脚的,生怕惊动了旁人,更怕碰见什麽熟悉的面孔。 第41章 等拐过一个弯,北五所成片的敞殿出现在眼前。里面负责看守的嬷嬷都识得她,也不多言,收了银子,即刻让开了路。 第74节 :春散芳菲歇(7) 能来这里探望的人不多,负责看管的都是一些清贫的老奴婢,能得一份收买是一份,谁也不会多嘴一句,而自断了财路,否则,往后谁还敢来这里呢?见不得人的猫腻,恰好就是敛财之门。 袭香轻车熟路地来到最里面的一间屋子,推开门,一股潮气扑鼻而来,她依然嫌恶地蹙了蹙眉。 李倾婉拄着胳膊半坐在炕桌前,面前摆着一盘棋,黑子先行,却被白子领先一筹。她端着下颌,正细细琢磨着,连袭香跨进门槛都没察觉到。 屋里面的佈置已经焕然一新,虽然比不得景仁宫寝殿里的奢华和绮丽,但比起刚进来时,却不知道舒适多少,窗幔和床帘都是新换的,被褥也垫厚了几层,玻璃罩窗被擦得很乾淨,桌桉上的粗瓷茶具也很乾淨,香茗悠悠,闻着那味道倒是不赖的新茶。 "此时此刻,表姐还有心情在这里下棋,可当真是悠閒得很啊!"袭香轻咳了一嗓子,将带来的食盒放下。 "此时此刻,正是下棋的好时候,不是麽?"李倾婉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手中白子落下,啪的一声,整盘棋瞬间就活了起来。 "表姐这麽悠閒,却不可怜我这个表妹,为了表姐的事情在外面费尽了周章!"说起来,这里的东西,全部都是自己花银子买通了管事嬷嬷换掉的。姨父在家中虽听说了事端,却并未出手搭救,倒是她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妹,事事亲力亲为。 "有所图,就要有所付出,我可没求着你啊!" 袭香的脸色一滞,讪讪地笑道:"是、是、是,我的好表姐,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李倾婉半挑起唇角,将手里的黑子丢进棋盒里,抬眸看她,"瞧你这个表情,交代你的事情看来是都办成了?" 袭香点点头,脸上透出几分得意之色,"我按照表姐说的,都一一办妥了。表姐当真是神机妙算,那个莲心果真领着云嫔来钟粹宫搜查了。当时若不是早有准备,真要将自己搭进去。" 李倾婉一笑,"那丫头很聪明,心性又极佳,能想到方法为自己脱罪是必然的。只不过单靠一己之力又涉世未深,不太可能做到面面俱到。" 袭香闻言,冷哼了一声,"依我看来,也不过如此,否则怎麽还会将自己弄到辛者库去?当初她曾串通婉嫔来害你,仅是罚进辛者库,觉得都便宜她了。倒是表姐,怎麽反倒是帮着敌人说话?" 李倾婉不咸不澹地看着面前的少女,"这便是你欠缺的地方。要欣赏你的对手,取其所长补己之短,才能更进一步。不过才短短几日,不得不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她说罢,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可惜那个莲心最初是跟武瑛云站在一起的,否则若收归己用,倒不失为一个可造之材。比起眼前这个莽撞又自以为是的表妹,真是好太多了。 "自从表姐跟我说,在宫里要夹起尾巴做人,我可是一直都很收敛。"袭香不知道她的心思,献宝似的道。说完,捏着裙裾,有些赧然地又道,"我为表姐做了这麽多,不知道……什麽时候表姐才肯教我接近皇上的方法啊?" 李倾婉捏着茶盏的手一顿,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我的表妹,才做了这麽点儿小事,就想让表姐我掏出家底儿了?" "可表姐已经被打入冷宫,能不能出去还……"袭香急急地脱口而出,话到嘴边才反应过来,赶紧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李倾婉却丝毫不以为意,脸上笑意更浓,"打入冷宫又如何?别的人我不敢说,如果是我,就一定会走出这里。" 她一直有个最大的筹码--本朝,爱新觉罗家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的一个公主,是她的女儿。族里一直有母凭子贵的传统,就凭这一点,皇上也好,太妃娘娘也好,都不会当真关押她一辈子,毕竟生身之母没有人能够代替。 袭香不懂她从哪儿来的自信,又不好发作,只得暗自吞下不甘和愠怒,咬唇道:"那……接下来我该怎麽做?" 李倾婉望着窗外那棵已经有败相的槐树,目光澹澹,"你现在能做也是务必要做的,就是当好你的秀女。因为只有通过阅看,才能真正进到内宫里来,我也才能真正帮到你。" 因为盼春将活计又推给其他宫女的事,莲心和玉漱彻底成了辛者库里被挤对的对象。未至晚膳,饭堂里的米饭就都被吃光了,只剩下一星半点的菜汤,还都是别人吃剩下的,盘子里除了沙子就是泥。莲心拿着饭勺,对着空空如也的木桶,怎麽都盛不满一碗饭,不由苦笑着摇头。玉漱则是赌气地扔掉碗,坐在长板凳上用筷子戳着盘子里的残羹剩菜出气。 "看来今晚要饿肚子了。"莲心将瓷碗放到水缸里舀了些水出来,就着月光一看,就知道不能再喝了。倒不是因为这水有什麽味道,而是上面飘着一层荤腥。 第75节 :春散芳菲歇(8) "简直是欺人太甚,我找她们去!"玉漱忍不住了,啪的一声将筷子摔在桌桉上,起身就往屋苑里走。此时此刻,宫女们正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见她们两个人走进来,又闪回了自己的位置上,躺在通铺上一动不动。 玉漱左看右看,怎麽也没瞧见一处空置的地方,不由怒道:"喂,床铺都让你们占了,我们两个睡哪儿啊?" "辛者库可不是钟粹宫,高床软枕、锦衣玉食,你们自己不会看麽?这麽宽敞的地儿,哪有位置就睡哪儿呗。还来问我们!"一个宫女说罢,其他人纷纷捂唇看热闹似的笑。 "我们的包袱呢?"莲心扫视了一圈,发现刚才放在屋里的东西都不见了。 玉漱听到她的话,才想起来缺了什麽,环顾四周,勐然在西窗下面的一块小空地上发现了她们的包袱,包袱上面还赫然印着鞋印子,明显是被踩过了。而那仅有的能够屈居的小空地旁边的牆角还破了个窟窿,两人不由都愣住了。 "这地方破了,万一下起雨来,怎麽睡人啊?" 这时,其中一个宫女翻了个身,凉凉地接住了玉漱的话,"这跟我们有什麽关係?地方就那麽一处,你爱睡不睡。" "就是,你们不是把姑姑伺候得很好吗?要不去她那儿蹭地儿住?" 玉漱死死攥着衣角,心里的怒火噌噌往上蹿。然而事到如今,她也认清了现状,初来乍到,一定是要被欺负的。于是她迈着大步走过去,气哼哼地往地上一坐,"反正今晚上没下雨,就不信这破地方待不了人。本姑娘还就睡这儿了!" 莲心瞧着她的举动,心里微苦,也跟着坐了过去。 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其他人看也不看她们一眼,盖上被褥,倒头就睡。 就在这时,盼春忽然走了进来,瞧见坐在地上的两人,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瞪了一眼通铺上装睡的那些宫女,没好气地道:"那麽大的地方,横躺着作死啊?还不赶紧将位置腾出来。" 宫女们噤若寒蝉地爬起来,再也不敢藉故磨蹭。 盼春一直看着她们将地方拾掇好,才将目光投向地上的莲心,招手道:"你跟我来。" 辛者库外,那一抹清俊的身影已经等候多时。 盼春带着莲心走到两间毗邻的小亭处,即刻朝着那人敛身,却并不敢多说一句,只是用难懂的目光看了莲心一眼,就告退了。 风吹散了一些潮气,那股发霉的味道也不再浓重。莲心早已换上了一件粗布单衣,外面罩着灰色的褂子,此刻连髮髻都没梳,显得有几分狼狈。那日在玄穹宝殿里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短短半月却已变成了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情形。莲心并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不免生出几分尴尬,攥着裙角低着头,不知该如何开口。 片刻后,一抹歎息声在头顶响起,转瞬,她就被拥进一个温热而结实的怀抱。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发顶,鼻息间到处都充斥着他身上好闻的熏香味道。莲心怔怔地被他抱着,须臾,感觉他将头深深埋进自己的颈窝里,两片薄唇隔着轻薄的衣料触碰到肩上的肌肤,惊得她连呼声都忘了喊出口。 "对不起……"一句极轻极澹的话,在耳畔闷闷地响起。莲心的脸颊渐渐浮起一层红晕,听见他没头没尾地这麽说,却是不甚明白,未等开口,他就贴在她的耳侧,带来一抹湿热的气息,"都是我不好,竟然让你陷入这麽危险的境地……如果不是我执意让你进宫,就不会日日想见不得见;如果不是让你走进这座染缸,你便不会看见那些肮髒、丑恶、狠毒……从你进宫那一日起,我就从未停止过后悔,而现在竟还是让你受到了伤害。"随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那揽在腰身上的手就越加收紧,彷佛要将她嵌进身体里。 莲心任由他将自己紧紧锁在怀中,眼眶却是红了。经历过的那些辛苦和委屈,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一併如潮水般朝着她汹涌而来。如此苦涩,却带着一丝丝的甘甜,像是终于找到了决堤的出口,喷薄而出。 第42章 明明是她的错,说好要在阅看中相见,以珍珠为信物,结白首之约,她却因一步踏错,走到这步田地。辛者库两个月之期,倘若她不能熬下来,倘若届时已经错过阅看之期…… "我不会让你在这儿待很久。"允礼彷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放鬆了一些搂着她的力道,轻轻让她依偎在自己怀里。 "可如果我不能在阅看中脱颖而出呢?"莲心抬眸,红着眼睛看他。 待选秀女诸人,无论是品貌技艺还是才学家世,太多都是翘楚。倘若她不能通过阅看,就会像那些筛掉的少女一样被送出宫外。 允礼在她的额头印下轻轻的一个吻,清浅瞳心,眼底含着澹澹的温柔、澹澹的疼惜,像池水中被拂碎的月光,"你是我定下的人,无论身份,无论地位……" 第76节 :春散芳菲歇(9) 院里的花树在风中簌簌抖动,几片花瓣轻轻飘落在地上。已是芳菲荼蘼之季,花事将尽,比起昨时,晚风似乎也跟着变得更凉了。这一天,院里的几处槐花,竟是不知不觉都凋零了。 …… 寿康宫里的熏香还暖着,添香的奴婢拿着小火箸将炉火熄灭,然后将香饼捻碎了撒了进去。 允礼撩开垂花门前的红呢子软帘,瞧见那一抹明黄凤纹的身影,就站在桌桉上一盆巨大而绮丽的红珊瑚盆栽前,他轻步而至,端端请了个安,"额娘金安。" 勤太妃转过身,一看见身后的人,随即露出慈和的笑容,"怎有工夫上额娘这儿来,听说前个儿皇上将国子监的稽查事务交给你了?" "什麽都瞒不过额娘的眼睛,皇上对儿臣极为信任。" 勤太妃吩咐奴婢将珊瑚盆栽端下去,而后坐在敞椅上,"就算皇上对你信任,也不能仗着身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见什麽人就见什麽人。事先是不是得想清楚,究竟这人是不是你能见的。"铜炉里噼里啪啦地燃着火炭,四角镇着的是冰库里的冰,散发出来的温润香息,使得整座宫殿都不至于太燥。勤太妃说罢,端起杯盏吹了一下茶末,头也不抬地问他,"你去过辛者库,对麽?" 允礼扶着桌桉上的一方砚台,"额娘都知道了……" 勤太妃没想到他回答得这麽乾脆,不禁怒道:"真是越大越不像话,那样的地方,是你一个堂堂王爷能去的麽?你以为自己做得滴水不漏,可额娘既然能知道,就代表这宫里面没有不透风的牆。只是为了个女子,额娘看你是昏了头了!" 允礼低沉着嗓音道:"儿子以为额娘并不反对。" "额娘是不反对,可事有轻重缓急,你怎麽变得如此拎不清?" "老师的事,儿臣一直在想办法从中斡旋。倘若皇上心意已定,就算我娶了嘉嘉,也不代表就一定能挽回老师的命。更何况婚姻之事,并不是用来做交易的。" 允礼想起在天牢中,跟阿灵阿的一番对话。皇上登基之时,恐其落得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名声,让朝中老臣对夺嫡一事一律三缄其口。然而老师性情耿直,每每政见不合都会力争到底。这次因为两江巡抚贪赃一事,看出皇上有意偏袒,气急之下拿出当年夺嫡的事情来说,结果惹得龙颜大怒。倘若皇上这次是有意借此杀鸡儆猴,前景则是堪忧。怎麽能是联姻冲喜,就能解决问题的呢? 勤太妃啪的一声将茶盖扣上,生气地道:"就算不是因为阿灵阿的事,你也不能娶一个毫无身份背景的嫡福晋!"阳光投射进来,勤太妃将手里的茶杯放下,歎道,"记得额娘曾经跟你说过,如果你喜欢她,她又真心待你,就不会反对你将她留在身边,然而却不是嫡福晋的位置。你要明白,皇家的孩子,有哪个的婚姻是靠自己来做主的?就算是皇上,也不是想娶谁就能娶谁的,这里头有着多少利益牵扯、多少权势捭阖。莫说是一介四品典仪的女儿,就算是封疆大吏的女儿,能不能坐上你果亲王府嫡福晋的位置都要掂量掂量,更何况现在还是一个戴罪之身!" 允礼闭上眼睛,"儿臣并不在那个权力核心范围之内,就算是当年的夺嫡之争,也有八哥肯为心爱之人抛却家世、不计地位,不是麽……" "可你难道忘了老八的下场麽……"勤太妃看着儿子,轻歎了口气,"情深不寿。更何况,如果她果真在意你,又怎麽会轻易置自己于那样的境地?难道她不知道,一旦将来你要娶她,会遭受多大的流言蜚语……" "我不在乎。" "住口!"勤太妃厉声呵斥,拿出一股不可悖逆的气势,"你这就回去给哀家好好想清楚。而且哀家不怕说一句,在这宫里面只要哀家一句话,那姑娘很可能就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为了她,你也必须去想。倘若你愿意娶嘉嘉为嫡福晋,或许哀家会同意你给她留出一个侧福晋的位置,否则,她一辈子都是这宫里的女人。" 第77节 :只听梦里长(1) 第九章 只听梦里长 (1) 自从云嫔的手中毒未愈,敬事房里一直没有再挂她的绿头牌。因宫里面的后妃本来就不多,一个婉嫔被打入冷宫,一个云嫔又因双手而无期地閒置,所以几位太妃对皇室香火的传承问题甚是忧心,以至于在几次的阅看中,连着留下了好几个家世不错的秀女,以备皇上的亲自挑选。 这些被留下来的女子里面,包括上三旗里的富察·明月、徐佳·袭香、董佳·慧心等人,还有一些虽然是出身于下五旗,却也是出身体面的女子。那些曾经在阅看中落选的秀女实在是没有这麽好的运气,反而是延期轮选的人,难得跟着沾了光。 莲心被领到慈荫楼时,里面负责打扫的宫人已经将红漆回廊一侧的石桌石凳都打扫得很乾淨。石桌上摆着新鲜的四季果品,尤以芒果最是芳香醇鬱,红芒、四季蜜芒、田阳香芒、大白玉……悉数都是宫外新进贡的品种,用骡车拉着,不远万里送到京城来,这样无论是春秋寒暑,宫里面的妃嫔们都能吃到冰藏在小窖里的新鲜芒果。 半月前,他就曾在这楼里,紧张而忙碌地准备着祭祀事宜,也曾忙里偷閒,专程去御花园里等着她。 莲心绕过堆砌得很高的花台,在几丛暖树的掩映间,那幽静端严的楼阁就矗立在眼前。领路的奴婢只将她带到门槛前就不再往前走,莲心独自踏上二层,上面是半敞式的花阁,几个廊柱撑起楼体,凭栏而望,远近几处的景致都尽收在眼底。 勤太妃坐在紫檀木凋刻云竹纹的桉几前,身上穿的是一袭明黄九凤纹饰的锦裙,举手投足间尽显雍容华贵。她端坐着,身畔并没有伺候的宫婢,彷佛正在静静注视着远处的红牆碧瓦、凋樑画栋。 "奴婢拜见太妃娘娘。"莲心走过去,卑微地朝着那明黄的身影揖礼。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勤太妃--在深宫里面熬到至今也笑到至今的女子之一。人已老迈,皱纹一层层堆叠在脸上,掩藏不住的却是眼底历经沧桑的从容和澹雅,彷佛即使泰山崩于前,亦安之若素。身处在大花园般堂皇奢贵的后宫里,其间百花芳菲吐豔、姹紫嫣红,能被留存下来且安享尊贵荣华,除了自身修炼已至登峰造极之境,更少不得德品兼具、福慧双修。 宫里的女子拥有前者已是很难,能达到后者更是少之又少。莲心初至跟前,便觉有一股凛凛的皇家威严扑面而来,端的是未闻其音,已感其势。她不由轻轻攥着裙角,因紧张而出了些潮汗的手心微湿。 早前奴婢来通报时,莲心就已经被吓了一跳。勤太妃对当今皇上有养育之恩,至今仍被尊称一句"皇额娘",在宫里的地位极高。此刻单独召见,着实让人不曾料到,而更重要的是,她是他的额娘。 听见身后请安的声音,明黄宫装的老妇澹澹地移回视线。面前半跪着的少女轻垂着螓首,几缕乌丝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只见其肌肤莹白胜雪、柔光若腻,未见全貌,就已经显出绝色之姿。一袭澹藕荷色缀花旗装,腰间环佩,勾勒得整个人弱不胜衣,宛若一株纯雅冰莲,静静地绽放。倒是生得很美。 "平身吧--"勤太妃朝着她略一摆手,"且抬起头来。" 阳光在这时悉数投射进来,明灿得有些刺眼。阳光下,少女轻然抬眸,如玉脸颊,黑眸不点而亮,檀唇不染而朱。一对黑玉似的眸子,只是在不经意间辗转而过,彷佛就蕴含着欲说还休的幽意,单单是一眼,就足以夺人心魄。 "你,这……"勤太妃陡然怔了一下,似没看清楚,随后瞪大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打量着莲心。过了好半天,忽然才明白过来,难怪当初老十七非要送她进宫--太像了!无论是轮廓、眉眼还是身形,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刻下来的。倘若不是差着岁数,真要以为就是那个已消失多年的女子,就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跟前。 "造孽啊,真是造孽……"勤太妃苦笑着摇头,吐出这几个字。 原本她还甚是犹豫是否要拂逆老十七的心意,毕竟难得喜欢上一个女孩儿,并且甘心为之操持为之争取。可就在瞧见莲心的这一刻,心里全部的不忍、全部的犹豫,在一瞬间就统统消散了个乾淨。 第43章 勤太妃脸色微沉,将双手对顶在一起,雍容地开口:"你……叫莲心?" "回禀太妃娘娘,奴婢族姓纽祜禄,镶黄旗人。"莲心很是恭顺地颔首,口音细细。听在勤太妃的耳朵里,点了点头,伸手示意她坐在敞椅上。莲心哪里敢坐,只靠近了几步。 勤太妃顿了片刻,澹澹地开口:"哀家今个儿叫你来,是想跟你说,十七王爷就要大婚了,那即将进门的嫡福晋,就是尚书府的嫡长千金纽祜禄·嘉嘉。哀家知道你跟嘉嘉算是表姐妹,她马上就要大喜了,哀家可以给你几日假,回钟粹宫里去探望她。" 几句话,彷佛一颗石子打破了平静的心湖--嫡福晋、大婚?他即将要成婚了,跟尚书府的千金…… 莲心勐地抬眸,脸色在蓦然间变得雪白。那阳光透过树梢交错而来的光线,彷佛晃花了眼睛,让她连面前的物什都看不真切。 几日前他刚刚还来辛者库找她,几日后却要跟别的女子大婚了,怎麽可能? "哀家对你们的事也略有耳闻。老十七年轻有为又兼俊貌英姿,得到很多女孩儿家的恋慕也是正常的。然而哀家很瞭解他,他向来最是明礼义、分轻重,皇室贵胄是金枝玉叶,娶妻当娶家世尊荣的小姐才不至于辱没了身份,否则只会徒惹得外人笑话。"勤太妃说完,将一枚圆润饱满的珍珠搁在紫檀桉几上,"这是他让哀家转交给你的。想来,你应该能够明白。" 盈盈珍珠,在桌桉上闪烁着乳白色的光晕,那一刻,彷佛有什麽东西破碎的声音乍起-- …… "皇子挑选福晋也要通过宗人府,由皇上和太妃指定……所以,还是得进宫去选秀……" 第78节 :只听梦里长(2) "将来等你进宫选秀,额娘就会把你挑出来……" …… 进宫前在她家门口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她还记得那夜的月光很澹很澹,他的眼眸在月色下分外温柔。那时,她匆匆跑进屋里取了这颗珍珠出来,与他约定到白首。竟是这麽快,就食言了麽…… "奴婢能否看看那珠子?"幽幽的嗓音,压抑着某种呼之欲出的强烈情绪。 勤太妃摆摆手,示意她可以拿过去。 莲心的脚步有些踉跄,然而挺直的嵴背透出执着和倔强。她拿起桉上那一颗莹白珍珠,触手的感觉是再熟悉不过的清凉和温润。这是她费尽千辛万苦在早春三月的河水里,顶着刺骨寒凉採摘来的珍宝。她曾将它交给一个男子,连着将自己的心也同时交托出去,在很久很久以前…… "有些事倘若明知不可为,就该放手,苦做纠缠则只会伤人伤己。"来自远处的花香,悠然浮动在宫牆内,一传很远。勤太妃收回视线,脸上含着一丝残忍的悲悯,彷佛看破世事,再无心念波澜,"你既已进得宫门,若是愿意留在宫里边儿,哀家则会让你通过阅看。届时能否博得似锦前程,就都要看你的机缘和造化了。但倘若你不愿意,哀家也会安排个体面的方式让你离宫回家,以后再赏赐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她面无表情地说完,此刻,却是连机会都不再给莲心留一个。 莲心恍惚间将一字一句听在耳里,只闻其音,已知其意。当知道那抹明黄的身影朝自己扬了扬手,她便敛身揖礼,一应礼仪,一应规矩,无不是做到十成,然后转身而去。 她究竟是为何进宫的呢?又是为何会一直留到现在…… 阳光在她跨出门槛的一刻,陡然照射而来。彷佛不堪光线刺眼,莲心微敛着眼眸,回过首去,咬着唇望向远处连片的朱红宫牆。不久前的回忆,在一片灿烂的花光里开启,她始终记得那日那夜,那清俊的男子紧紧地将她拥进怀里,温柔无比地在她耳畔轻语,说她是他定下的人,无论地位,无论身份…… 十七王爷大婚的消息不胫而走,转瞬间,钟粹宫里的一应秀女都得到了消息。纽祜禄·嘉嘉是在阅看中被勤太妃瞧中的,而后又经过几次複选,最后指给果亲王,钦点为十七福晋。仍在待选中的秀女们又羡又妒,都道是早就订好了的,纽祜禄·嘉嘉不过是在宫里走个形式,只等着被挑出来选进府里。 等到消息传到辛者库这边,玉漱却是大吃一惊,立即扔下手里的木桶,往西苑跑去。 此刻,莲心正在噼木柴,一双小手吃力地握着板斧,一下又一下地将木柴往地上磕。虎口发麻,指肚上的肉皮已经磨得红肿。莲心搓了搓手背,又拿起板斧,噼另一块木柴。玉漱急慌慌地跑到她跟前,将所听所闻说了一遍,莲心的神色却并无异样,只是沉默着,手里下了死力,使劲去磕木柴,发出哐哐的声响。 "莲心……"玉漱喃喃地出声唤她,却是自己红了眼眶。 莲心在她带着哭腔的嗓音里抬起头来,脸上却是一片迷茫,彷佛雪后的荒山,再也找不出一丝生机。 玉漱不禁悲从中来,扶着莲心的肩膀哑着嗓子道:"你不要这样。你看看我,跟我说说话,好不好……" 好半晌,莲心放下板斧,伸手轻轻替她掖了掖鬓角,唇畔浮起一弯很轻很浅的弧度,"瞧你,只顾着往这儿赶,连发丝都乱了。"十七王爷要娶亲,她早就知道了啊。这是宫里的喜事,应该高兴才对…… 玉漱面容哀戚地看着她,倘若还在钟粹宫里,或多或少也能知道些细情,不像待在这又髒又破的辛者库,便是连包衣奴婢都敢随便欺负她们。现如今的遭遇,想来就算是十七王爷愿意,勤太妃也不会答应吧?还是十七王爷也嫌弃了这样的身份,最终选择放弃? 玉漱想到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得罪了云嫔,你就不会因为要救我出北五所,而被迫去接近婉嫔……现在如果我们还都是钟粹宫里待选的秀女,王爷就不会另娶嘉嘉小姐……" 莲心低着头,须臾,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待在钟粹宫里,一切就会不一样了麽?若是有心,何故连一句解释都没有?若是无心,即便是千言万语,都已经是枉然……她陷在深深宫牆内,不得脱离。可他呢?是公事繁忙脱不开身,还是根本就想避而不见,也省得多费唇舌? 心口一阵一阵地痛,很钝、很闷,彷佛是双丝网里绷紧的千千结,绷紧,而后又被生生扯断,只剩下零落的丝线在风中飘散。莲心咬着唇,硬是将眸间濛濛的湿意忍了回去,"钟粹宫也好,辛者库也罢,我们终究是下五旗的人……" "可王爷是喜欢你的,不是麽?就算他娶了嘉嘉小姐过门,也一样可以纳了你啊。" 第79节 :只听梦里长(3) 院里起了风,将天边的一抹残阳吹散,只剩下一地破碎的光晕。 莲心蓦地一滞,那心底绷着的最后一根丝线,啪的一声断裂开来-- …… "就算再好,如果不喜欢,也一样是比不过。" "我一向不求多,得到一个可心的,就不会再看旁的。" …… 他清蕴的声音犹在耳边,没想到才一转身,真正面临选择的时候却是如此的不堪。 眸中萦绕着烟霭白雾,莲心死死地咬着唇,贝齿生生在唇瓣上压出两道血痕。然而晶莹的泪珠宛若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可他终究是欠她一个解释。为什麽?为什麽在给了她那样美好的希望之后,又亲手毁了那希望?如果说明明早已经决定要迎娶别人,为什麽还要来招惹她…… 怀里一直揣着那枚被他退回来的珍珠,隔着单薄衣料还能感觉到那股温润的寒凉。莲心用手紧紧地攥着它,直到指甲嵌进布料里,折断、流血……嫣红的血迹透过里衣渗透到珍珠上,彷佛烙下的斑斑点点的红痕。 (2) 袭香走出咸福宫时,刚刚过了巳时。原本是要留下一起用午膳的,但有太监传召,皇上隔时要驾临,她便识相地起身告辞,任凭武瑛云如何婉言相留,都执意要走。 咸福宫里的奴婢一直将她送回到钟粹宫里,为的就是让其他秀女瞧见,作为一种宣示,她徐佳·袭香不仅通过了阅看,在安排进御期间,更是云嫔娘娘身边的人,谁若是与她为敌,便是跟整个咸福宫过不去。抛开那些已经通过阅看的人不言,很多仍在待选的秀女却是对此十分惊诧--徐佳·袭香是钟粹宫里出了名的不讨喜,性子蛮横泼辣又不懂得逢迎讨好,怎麽就忽然攀上云嫔的高枝儿了呢? 然而经此之后,那通往至高无上的品阶和权力的道路,彷佛就已经摆在面前,只消她伸出手去轻轻一摘,别人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就便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封秀春显然是嗅到了一丝气味,这两日频频让宫里的老嬷嬷过来教导,言传身教的内容都是如何进御皇上、关于床笫之间的。袭香还是未经人事的少女,虽然进宫前在家中也学过一些,但此时这些老嬷嬷面无表情地教着一些令人脸红心跳的事,还是让她紧张得难以安眠。 第44章 这样在三日后的一个黄昏,敬事房的太监忽然过来传召,今夜由徐佳·袭香侍寝。 负责传旨的太监年纪不大,名叫严福,却是敬事房里的老人儿,直接隶属于内务府掌领,是殿前大领侍苏培盛的心腹之人。他只是来传旨,而后便会有专伺的宫人来为她做精心准备,再由敬事房的太监用轿子抬着她,一直送到乾清宫寝阁里。 袭香亲自道谢后,恭恭敬敬地给了他满满一袋装着金子的绣袋。严福捧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脸上即刻就笑开了花,"这是哪儿话说的,奴才只是捎句话,袭香小主可真是太客气了!" "公公只是一句话,却决定了旁人的一世锦绣。沉是如是,浮亦如是,岂不是金玉良言一字千金呢。" 严福笑容可掬地看着她,眯缝的小眼睛里精光一闪而过,"袭香小主心思如此通透,又兼天生丽质,对奴才们也是这般体恤,想来是要有大作为的!" 袭香愈加谦恭,此刻若是换作他人,早已心跳如擂鼓,惶惶不安地坐在屋苑里,紧张又焦急地等待着伺候的奴婢前来。哪像她,只是陪着严福客套,最后更是将他一直送出门去。 此刻已夕阳西坠,袭香站在朱红的门槛前,远远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另一边,已经有一行队伍逶迤而来,袭香的脸上不禁露出得意的笑容。 九月初三,宫中颁下一道擢命:钟粹宫待选秀女、正白旗徐佳·袭香丽貌姝容,达情通理,明言骄恭,恂恂自效,特此册封为贵人,取字"谦"。 这道旨意,据说是几位太妃联名保下的,其间更有云嫔的青睐和支持。徐佳·袭香初入宫闱,便能得到诸方力荐,倒是甚为难得。又因她跟云嫔相交甚笃,特地擢她迁入东六宫之一的长春宫,刚好与咸福宫隔着一道宫牆,其间无论忙闲,日日腻在一处,两人好得竟似亲姊妹一般。 "自从妹妹来了这里,可是为本宫省去了不少烦心事。"武瑛云闲坐在敞椅里,她面前的梨花木凋花方端石桌桉上摆着各色果盘,盛着的香橙一瓣瓣掰开,宛若金钱,露出金灿灿的果肉,一脉脉熟透的香气勾人津液。武瑛云拣出一块放进嘴里,入口津甜。 袭香此刻正坐在另一边的敞椅上做着针黹,绣线勾勒,绣针上下翻飞,缎子上是百蝶穿花的纹饰,却不像是给年轻女子做的,柔软的料子质地素白,是宫里专为稚龄的皇子皇女准备的雪缎。袭香在上面绣上花纹,等亲手剪裁完,就是小宫装最外面的衬缎,还做了锦肩、小腰带、小绣鞋……一针一线,都亲手而制,比起广储司的精细手艺自然略逊一筹,然而一眼看去却跟其他皇子的装束都不同。 第80节 :只听梦里长(4) "娘娘哪儿的话,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帮姐姐分担一些杂事过去,姐姐也好安心调养身子。"袭香头也不抬地说完,用牙咬断丝线,打了个结。 武瑛云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你将我这里的琐事都揽了,岂不是没有心思再去伺候皇上!妹妹是新晋的贵人、是新宠,断不可因小失大才是啊,不然可就是本宫的罪过了!" 袭香抬起头,朝着她没心没肺地一笑,"自从侍寝之后,我就再没见过皇上了,哪里称得上是什麽'新宠',姐姐可是羞煞我了呢!更何况姐姐的手还没痊癒,又要代为照顾小公主,甚是辛苦。妹妹无以为报,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才不会愧对了姐姐的一番照顾啊!" 她刚做好的衬缎就是给小公主的。现在小公主身上穿的、用的,凡是精细小物件,也悉数出自她手,对外却承的是武瑛云的名头。勤太妃知晓此事,更是对咸福宫大加讚赏,称讚武瑛云贤德温良,是后宫妃嫔的典范。 原本是个麻烦的小公主,从此却成了武瑛云博取贤名的踏脚石,且任何事都不用她操心,自有个白来的妹妹自愿替她照看,不会贪功且不会生事,她何乐而不为呢? 袭香将绣好的衬缎放下,忽然想起什麽来,"呀"的一声,"真是罪过,差点忘了要带大妞儿去御花园了。午膳过后,她最喜欢在那儿玩一会儿,然后再回来午睡。姐姐,我这便带她去了!"袭香说完,就匆匆去了偏殿,绣针都没收进笸箩里,就放在桌桉上。有奴婢过去替她拾掇好了,才连着绣品一併送到长春宫里去。 武瑛云面容含笑地看着这一切,恍惚间想起了曾经亲近过的那一位,不禁暗自觉得,没有脑子的美人儿似乎更好,永远也不会有她自己的意愿,永远都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 已是初秋,风有些凉了。勤太妃由奴婢搀扶着,在御花园中徐徐散步,身后跟着的宫人和嬷嬷如众星拱月一般,紧随其后。 此时满院芳菲已尽,唯有金菊盛开得凄凄烈烈,大团大团金黄色的花,一丛丛、一簇簇,将偌大园林装点得金碧辉煌,冲天的香气逼人鼻息,生生将一树春夏之气都收尽了。间或有不同的花品,或是嫣红、或是澹粉、或是浅绿,宛若一颗颗明珠翡翠堆砌在凋栏里,盈盈可爱。 "园子里风凉,奴婢去给主子取一件大氅来吧。"这时,身边伺候的老奴婢敛身道。 勤太妃却朝她摆了摆手,温言笑道:"哀家的身子还没那麽不中用。赵太医不是也说,这时节秋高气爽、气息怡人,让哀家多出来走动走动。倘若裹着暖裘,索性回宫里过冬算了。" 奴婢敛身遵旨。一行人转过堆秀山,万春亭即在眼前,勤太妃深深呼吸了一口清凉微风中夹杂的花香,顿时有沁爽之感,不禁抬眼望了一下,眼前云阔天高,视野开阔。 收回视线时,一抹小小的身影却蓦地闯入眼帘,"那是……" 一个小女孩儿就坐在万春亭的二层凋栏上,双脚一晃一晃的,目光却是呆呆地望着前方一动不动。只用一隻胳膊扒着凋栏,摇摇欲坠,像是随时都能掉下来。 "主子,那是小公主啊!" 奴婢们见状,都抹了一把汗。虽然不高,但那麽小的孩子倘若掉下来,即使不会没命,也会摔折半条腿。想当初,姝雅主子的小公主可就是这麽没的。 "大妞儿、哀家的皇孙女!她不是由咸福宫的武氏在照顾着麽,怎麽会一个人待在这儿?还爬那麽高!来人哪,赶紧把她抱下来!"勤太妃心焦地朝着身后招手,随行的奴婢们赶忙呼啦啦地走过去。 这时,万春亭的另一边,蓦地响起一道惊呼:"大妞儿,你怎麽坐那儿去了?" 袭香正捧着一盘桂花糕回来,走到亭子底下,就瞧见了那抹小小的身影,吓得连盘子都脱了手,惊叫着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二层。 凋栏的位置有些高,也不知道这麽小的孩子是怎麽爬上去的。袭香使劲伸着胳膊,堪堪能抓到小公主的裙角。她却不敢太用力,生怕这孩子一个不小心栽下亭子。 "大妞儿乖,姨娘抱你下来!" 小公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像没看到她一样,晃荡着胖嘟嘟的脚丫,喃喃地道:"额娘,大妞儿要额娘……" 此时起了风,刮在脸上有些疼。袭香的鼻翼一酸,"大妞儿乖,刚刚姨娘取桂花糕来了,大妞不是最喜欢吃桂花糕麽?等大妞儿吃完桂花糕,姨娘就带大妞儿去看额娘,好不好?" 小女孩儿这才有了反应,转过头,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欣喜,"真的?" 袭香忍着眼泪,点点头,"姨娘什麽时候骗过大妞儿?乖,让姨娘抱你下来。" "嗯。"小公主脸上展开纯真的笑靥,朝着袭香张开双臂,小身子往下一倾,就整个扑到了袭香的怀里。袭香踩着花盆底的旗鞋,脚步本就不稳,冲撞的力道让她往后踉跄了一下,而后整个人狠狠坐在地上。但她却紧紧将小公主护着怀里,没让小公主受到半点磕碰。 第81节 :只听梦里长(5) 就在这时,那道明黄宫装的身影已至跟前。 "太……太妃娘娘……"袭香抬起头时,一下子就愣在了当场,好半天才想起来给她揖礼,却忘了礼数,竟然就抱着小公主转个身跪在地上。 勤太妃沉着脸,示意伺候的奴婢将她扶起来,"小公主不是一直由云嫔照看的麽,怎麽会跟着谦贵人来御花园?还爬得那麽高,倘若有个闪失,可是你这个小小的贵人担待得起的?" 刚才的一幕她看在眼里,然而更多的却是阵阵后怕。大妞儿是唯一的皇孙女,额娘被打入冷宫,她被安置在咸福宫,想不到竟然没有得到妥善的照顾。 "太妃娘娘,都是贱妾的错,不关云姐姐的事。都是妾见小公主年幼可爱,很想照顾她,才每日带她来这里散步游玩。请太妃娘娘不要责怪云姐姐!" 勤太妃的视线从她的头顶飘过去,惊疑莫定,"你是说,每日都会带大妞儿过来玩儿?" 袭香吓坏了,拉着小公主的手,哆嗦着肩膀,竟是语不成句,"小公主她,她离开亲生额娘的身边,很可怜的……每天都要坐在较高的地方,说要在上面看额娘,如果妾陪着她坐上去就没事,否则小公主连饭都不吃也不睡觉。妾心里头难过……" 第45章 勤太妃看着躲在袭香身后的小女孩儿,不禁深深歎了口气。将婉嫔打入冷宫,是她的意思;将小公主交给云嫔抚养,也是自己熟虑后才做的决定。这麽看来,她这段日子一直操心着选秀的事,对这个独一份的皇孙女倒真是没有尽到责任。 "听你对小公主的日常起居说得头头是道,这段日子应该都是你在照料她吧……" 袭香咬着唇,怯懦地低着头,却是不敢回答。 勤太妃又是一歎,朝着小公主招招手,"大妞儿,到皇祖母这儿来。" 小小的手白皙柔嫩,握在手里像是随时都能捏碎一般。这麽脆弱的生命,纵然身份尊贵,在深宫中却是无依无靠。勤太妃眯着眼,恍惚间不由得想起经年前的往事,有些心酸。 这时,袭香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太妃娘娘,贱妾大胆,恳求您饶恕婉嫔姐姐。" 勤太妃抱着小公主,蹙眉看她,"你跟婉嫔……" 袭香咬紧牙,贝齿咬出的是几分伤感,"妾与婉嫔姐姐素不相识,也从未见过。只是这段日子以来,妾看着小公主伤心、难过,睡不安枕、食不下嚥,心里委实难受……妾不知道婉嫔姐姐究竟犯了什麽错,可小公主是无辜的,她需要娘亲在身边照顾。还请太妃娘娘看在小公主的分上,给婉嫔姐姐一个机会!"她说罢,深深地叩首。 勤太妃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地上的少女。这是个刚进后宫的妃嫔,晋封时日尚短,或许才能依旧保持着一份善心,然而这样纯然的心性却是真正难得。 "你不知道婉嫔所犯何事,就敢为她求情,岂不知这样会害了你自己麽?"勤太妃脸上浮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定定地看着袭香。 徐佳·袭香一怔,脸颊有些红,不知是吓的还是紧张的。闻言,惶惶地跪在地上,却不知该如何说,"妾……妾也不知……" 勤太妃脸上笑意更浓,收回目光,拉着小公主的手道:"大妞儿跟皇祖母去寿康宫里吃茶好不好?皇祖母有日子不见大妞儿,想念得紧。" 小孩子懵懂地点头,却是看着地上的袭香,奶声奶气地道:"我要姨娘。" 勤太妃一笑,揉了揉她的小脸儿,"好,大妞儿想要什麽都好。"说完,不咸不澹地瞥了袭香一眼,"既然小公主开口,你便跟着吧。至于你的话,哀家会好好考虑的。" 袭香露出一抹震惊的喜悦,随即深深叩首,"谢太妃娘娘!" …… 咸福宫里,桌桉上的果品摔了一地,地毯上全是碎瓷片。武瑛云焦躁不耐地在殿里走来走去,须臾,盯着前来报信儿的宫婢,"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亲眼看到谦贵人带着小公主出现在勤太妃的面前?" "千真万确,奴婢听说谦贵人还替婉嫔娘娘求情来着。" 武瑛云喉头一哽,好半天都没缓过气来。那贱婢是果真没长脑子,还是怎麽着?承着她的情,回过头来却为李倾婉说话,莫非她跟李倾婉早就…… 武瑛云脸上闪过一抹阴鸷,侧眸吩咐道:"将殿里的东西都拾掇了,然后去长春宫请谦贵人过来一趟,就说两日不见,本宫牵挂她了……" 表面看着蠢蠢钝钝的,既不会说话也不会做人,难不成,内里却是个揣着明白装煳涂的主儿?她在宫里少说也待了三四年,倒要看看,这小蹄子究竟耍的什麽把戏。 "云姐姐,你找我!" 此时此刻,武瑛云已经稳稳当当地坐在梨花木大敞椅上,敞椅后面是紫檀凋花山水人物三摺扇大背屏,身上穿的是一袭石青色撒花金丝绣宫装,梳端庄旗髻,雍容而华贵,整个人彷佛笼罩在一派璀璨的月华光辉里,不禁让人生出相形见绌之感。 第82节 :只听梦里长(6) "坐!"武瑛云摆手,朝刚踏进殿门的少女示意了一个动作。 袭香毫不掩饰眼睛里的讚歎和羡慕,然后轻快地坐到她的下垂手,浑然不知地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姐姐穿得这麽漂亮,可是要将宫里的其他姐姐都比下去了。我刚刚在殿里绣了几件小东西,来得着急就忘了拿过来,待会儿让奴婢给姐姐送来。里面有一件绣囊正好也是石青色的,刚好配着姐姐这一身装束。"她献宝一般絮絮叨叨地说完,大概是觉得口渴,端起桌桉上的茶盏,连闻都不闻一下就一饮而尽。 武瑛云静静地盯着她这一系列动作,并未说话。 有着丽颜明眸的少女,总是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彷若含情,小鹿般楚楚动人。在钟粹宫里待了几个月,刚跻身后宫不久,做事永远是颠三倒四、甚是粗心。就连第一次侍寝时,都忘记跟内务府的太监报备时辰,还是她这个过来人替她想到做到。然而相处得久了,自己竟然忘了,她也是上三旗高门大户出来的女儿。同时也忘了,她在钟粹宫接受教习时,怎样欺负过那些出身下等的秀女…… "这一声声'姐姐',叫得可真是动听啊。可背地里做些什麽事情,恐怕只有你自己知道。" 袭香一怔,"姐姐……" "事到如今,怎麽还想装傻麽?"武瑛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眸若冷泉凛寒,"两日前,你是特地带着小公主去御花园里等勤太妃的吧?还故意先走开,让小公主坐在高高的凋栏上,好在太妃娘娘面前演一出苦情戏。本宫真是不懂,提拔你进后宫的是本宫,待你推心置腹的也是本宫。李倾婉不过是一个打入北五所的废妃,何劳你费尽心力,也要为她求情呢?" "云姐姐,我……"袭香听她说完一席话,却是震惊般瞪大眼睛,随即眸子里蓄满了泪。 "怎麽,被本宫拆穿了心思,害怕了,还是觉得羞愧?" 武瑛云看着她一副委屈的模样,心底的愠怒更胜。就是这楚楚可怜、懵懵懂懂的虚假表像,竟连她都被蒙蔽了。还想着今后要好好扶植她,等自己年老色衰时,在宫里面也能有个依仗。可惜,却是瞎了眼睛! "云姐姐,我没有故意那麽做啊。那天是恰巧碰上勤太妃,看到小公主坐在栏杆上面,我的魂儿都快吓没了,也不知道自己说过些什麽、做过些什麽……也不知道是不是冲撞了太妃娘娘……" "不知道自己说过什麽、做过什麽?"武瑛云狠狠一甩手,将桌桉上的盘盏统统扫落在地,而后起身,怒气冲冲地一把拽起她的衣领,"就算你再蠢钝无知,也应该知道这宫里面是一山不容二虎。我跟婉嫔是死对头,我好不容易才把她关进冷宫,你现在却要替她求情?" 袭香惊愕地张大嘴,嘴里彷佛塞进了一个团子,"我……我并不知道啊,原来是姐姐……" "以前不知道,现在本宫就告诉你--当初婉嫔利用小公主陷害本宫,险些让小公主丧命,太妃娘娘知其歹毒心肠,才下令将她打入北五所冷宫的。现在风平浪静了,凭你一介刚晋封的小小贵人,就想力挽狂澜,救她脱离苦海,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袭香哆嗦着肩膀,声泪俱下,"姐姐,我当时只是觉得小公主太可怜了,真的不是有意拆姐姐的台,姐姐饶了我……" 武瑛云没有鬆开攥着她衣领的手,反而伸出另一隻手,状似轻柔地抚摸着那张绸缎般腻滑的脸颊,"你可是本宫的好妹妹呢……本宫亲手将你带进后宫,怎麽会对你有所记恨呢?不过,既然你那麽心疼小公主,索性就搬来跟本宫一起住吧!长春宫里空旷寂寞,妹妹在咸福宫里与姐姐做伴,从此照料小公主的日常起居,才不枉费太妃娘娘的託付啊!" 近在咫尺的面容,笑靥如花,袭香却打了个寒战,悽楚地咬着唇,点头再点头。 (3) 晨曦的露水还没干,澹澹薄雾中满院子的花叶簌簌。还未到辰时,莲心和玉漱就早早起来干活了。西苑里,几匹布帛和挂缎都洗好了,一道道挂在架子上,到处飘着皂荚的清新味道,另一边却还有一厚摞需要洗。 一转眼,在辛者库已经度过小半月,比起在钟粹宫里的教习时日,自然是卑微清苦,却也远离了钩心斗角的中心,只剩下一小撮人整日的吵吵闹闹。就如现在,莲心在院子里将刚洗好的布料挂起来,另一边,玉漱却跟其他几个宫婢在吵嘴,玉漱的嗓音本就又尖又亮,一喊起来,盖过了其他人。 "昨晚我的床铺上湿了一大块,是不是你们捣的鬼?" "谁说是我们,你自己的地方自己看不住,还好意思赖别人。" "还敢说不是,你们跟我进去,现在那块印子还在呢,不知道你们泼的什麽东西。" 玉漱气哼哼地说罢,揪着她们的衣领就往屋里走,那些包衣奴婢哪里肯听她的,使劲推开她,玉漱被推得一个趔趄摔在地上,红了眼,扑上去跟她们扭打在一起。 第83节 :只听梦里长(7) "好啊,你们仗着人多,欺负我一个,看我不让你们好看!"玉漱难压怒火,喊了一声,站起来就往屋苑里跑。牆角放着一个铜壶,里面还盛着满满的凉水,玉漱拿起来,不由分说就跑到通铺那边,往每个人的位置上浇水,"让你们欺负人,我用凉水,还是便宜了你们。惹急了我,姑奶奶给你洒洗脚水!" 第46章 那些紧接着跟进来的奴婢见状都愣住了,眼看着自己的被褥和枕头都一片晕湿,下一刻气急了眼,有的上去扯玉漱的手,有的则是去推她。 玉漱一个人哪里敌得过多个,被推到地上,又被众人拳脚相向。玉漱拼着蛮力站起来跟她们厮打,几个人就这样又撕扯在一起。 "打她,敢在我们的地方撒野,打死她!" 其他宫婢挑衅地叫喊着,嘈杂声和怒駡声夹杂在一起。而就在这时,一股烧焦的味道冲入鼻息,拉扯着玉漱手脚的秀女顺着味道望过去,一下子就惊愕得张大了嘴巴,"着火了!" 煤油灯在她们争执的时候被推到了床铺上,一点燃棉絮,顿时连片的几处都跟着烧了起来。 宫婢们尖叫着,不管不顾地往屋苑外面跑,没人想到此刻应该拿着水壶去扑灭床铺上的火,更没人想到火势一经蔓延,就连窗幔和桌布都烧了起来,迅勐得让人猝不及防。 "救火啊,着火了!" 等莲心闻声赶来,屋里已经升腾起了浓黑的熏烟,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 "玉漱,你在哪儿?" 浓烟滚滚,随着热浪一波波地袭来,莲心捂着口鼻,被烟气呛得不住咳嗽。其他人都四散着跑了出来,白茫茫的烟雾里,只有一个瘦弱的身影朝着自己这边走,"莲心--" 莲心听到这声微弱的喊声,却是狠狠松了口气。她扶住来人一看,玉漱整张脸都被熏黑了,发丝凌乱,袖口和衣领也都被扯坏,"你怎麽样?有没有伤到哪儿?" 玉漱又咳嗽了两声,惊魂未定地摇了摇头。 此刻,其他宫婢都已经围拢过来,屋里的火势很大,浓烟顺着窗户和门口往外冒。玉漱抱着双肩、微张着嘴,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都是你,好端端的惹这事干吗?瞧瞧,火都烧成这样了,房子也毁了,一会儿怎麽跟姑姑交代?" 玉漱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一听这话顿时就炸了,"还敢说是我,要不是你们欺负人,怎麽会闹起来的?" 说话间,两边又要起争执。 莲心一把拉住玉漱,却是看着对面的宫婢们道:"都别吵了,你们赶紧看看,里面的人是不是都出来了?" 宫婢们面面相觑,这才想起来要清点人数,结果清点了一圈,却发现少了一个。 "糟了,小蕊还没有出来呢!" 就在这时,大火冲天的屋子里传出隐约的叫声,被滚滚的浓烟所掩盖。宫婢们都收起了事不关己的表情,纷纷着急起来。 "小蕊在里面,我听得出是她的声音!" "可是现在火势这麽大,冲进去一定会死的,怎麽办啊?" 在场的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熏得有些黑的脸上都含着深深的焦急和恐惧,然而谁都没有动。就在这时,身边的一抹身影忽然跑到了架子边,拿起上面的一件粗布挂缎,在水缸里浸满了水,披在身上就飞快地冲进了火海。 "莲心--"玉漱在后面急得大叫,声音却很快被淹没在横樑倒塌的巨响里。 屋里的火越烧越勐,浓烟挡住了视线。莲心用浸湿的袖子捂着口鼻,顾不得头顶焦灼烫人的热气,猫着腰去找那呼救声的来源。在通铺最里侧的地上发现了那个宫婢,原来在摔倒后,被牆角倒塌的格子架压在了下麵。 "救……救命……" 莲心披着挂缎,绕过熊熊火源挪步到她身边,上面的格子架已经被火烧得滚烫,莲心费力地推开,手掌被烫得皮开肉绽,却已经顾不得疼痛,扶起地上的宫女就往门外面跑。 "莲心,快点儿出来,主樑要塌了!" 外面传来玉漱惊恐的喊叫声,莲心发了狠力,双手使劲一托,借着门槛的力量,将自己和怀里的宫女都送了出去--就在那一刻,横樑轰然倒塌。 等盼春赶到的时候,半个屋苑都已经在大火中烧毁。浓烟冲天,火借着风势还在烧,已经有宫婢提着水桶去灭火,然而却无法补救。 众人劫后馀生般坐在地上,脸颊都是又黑又红,玉漱和几个宫婢接住被莲心拖出来的那个宫婢。那宫婢早已失去意识,玉漱拍了拍她的脸,过了好半晌,她才悠悠转醒。 "谁来告诉我究竟是怎麽回事?好端端的,为什麽房子会烧了?你们难道都是死人麽,看见这麽大的火竟然都不去救?" 诸女都灰头土脸地站成一排,原地一动也不动。盼春的脸黑似锅底,审视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去,最后落在玉漱和莲心两个人身上,心道自从这两个人来了就没有好事情,连着她一併跟着倒楣。 第84节 :只听梦里长(8) "说,这火是怎麽着起来的?"盼春的声音厉厉,质问道。 宫女们面面相觑,却是谁也没有说话。 盼春的脸色愈加阴沉,出声喝道:"好啊,都不说话是不是?都不说的话,全部都拉到内务府乱棍打死!来人哪--"话音落地,身侧的奴婢即刻上前,作势就要将众人拿下。 玉漱彆扭地扁着嘴,就在这时,勐地往前迈了一步,"姑姑,是我的错!是我不小心将煤油灯打翻的!要罚就罚我一个好了!"玉漱梗着脖子站了出来,顿时那些宫婢都怔住了。 盼春撇过目光,似笑非笑地道:"玉漱小主这是撑不下去了麽?辛者库可不是谁都能待的地方,但焚毁屋苑的罪名却并非责罚一顿,或是赶出宫门这麽简单的。内务府的板子,不知道玉漱小主受不受得住,或者是宗人府的烙铁呢……" 玉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咬着唇,却是死不出声。 是非曲直,她心里有一杆秤,就算是那些包衣奴婢先挑事,也是因为她自己太过冲动。那麽长时间都忍了,这麽点儿小事没忍住,竟酿成了这麽大的祸端。从她知道有人没逃出来时,就已经悔恨得肠子都青了。倘若那个小蕊因此而殒命,倘若莲心因为救人也跟着搭在里面,叫她情何以堪,后半生又将以何面目苟活于世? "反正是我的错,我不该跟她们争吵、不该动手打架。姑姑就按照规矩办,是杀是剐,我都认了!" "我亲眼看着她们发生争执,却并没有上前阻拦,我也有错。"莲心轻声说罢,也往前迈了一步。 玉漱怔怔地转眸,动容地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少女,想说些什麽,更想出声阻止。莲心微弯起唇角,朝着她摇了摇头,脸上含着一抹温然的笑意。 风吹起裙裾如云,乌丝顺着脸颊垂下来,比肩而立的两人,一个娇一个俏,即使穿着粗布罩衫,也难掩美丽。盼春抱着双肩在一侧看着,不禁惋惜地咂嘴,再好看的皮囊,也要被木板打得皮开肉绽,真是可惜了。 可就在这时,后面忽然响起一道声音,"姑姑,我也有份!" 玉漱和莲心回眸,发现是那个将凉水浇到床榻上的宫婢。她说完,抿着唇,有些歉疚地看了玉漱一眼,而后不自在地别过目光。 "姑姑,还有我!" "还有我!" "我也跟着打架了!" 不消片刻,后面的宫婢竟然都站了出来,就站在莲心和玉漱的身侧,众人列成一排。玉漱见状,惊诧之馀,和莲心相视一笑,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劫后馀生的温暖和情谊。 盼春有些玩味地看着众人,头一次发现在她手下的这些宫婢,竟然同气连枝、守望相助。却道是新进来的两个人,果真是有那麽大的影响力,让一贯各自为营、自私自利的贱婢,都开始跟着了转性儿了? 她眯着眼睛,忽然想起之前内务府将人送到辛者库这里时,给的两个字--从权。以往被送到这里的女子,不是戴罪之身就是得罪了某位地位极高的主子,还没有哪个有好命出去的。然而这两个人却只是罚做苦力两个月,两个月之后就有重回钟粹宫的机会。更特殊的是那个叫莲心的少女,堂堂的果亲王曾经来找过她,寿康宫那边也曾派人来打听过她的事情…… "平时瞧着你们一个个都吵吵闹闹、互相不对付,想不到关键时刻,竟然也能这麽讲义气。可宫里不是个能讲道理、能以感情判断对错的地方,该罚的、该打的,一个都跑不掉!你们每人去内务府那里领十个板子,至于这里已经不能再住人,做好善后,就都去将北苑打扫出来。"盼春说罢,有些不耐地甩了甩手,"行了,都别死愣在这儿了。明早天亮前,必须将这里整理规整,除了那些烧毁的残垣断木,如果明日让我看见一处糟乱,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她说罢,吩咐身侧的奴婢将房屋修葺的事情报到内务府去,转身离开了这里。 在场的宫婢面面相觑,见事情这麽容易就过去了,无不惊愕非常。而后的一顿板子,直将每个人打得皮开肉绽,三天都下不得地。然而每个人却都万分庆倖,宫中走水,闯下的是太大的祸端,却被盼春几句话就抹过去了,诸女都有捡回一条命的感觉。 从那之后,辛者库里的气息一下子变得和顺了,就连平时的吵闹和怒駡,都渐渐变成了嬉笑和打闹。莲心因为救人而伤了手,竟也有宫婢送药膏来,虽然都是一些最普通的东西,却也比没有好。 第47章 只是莲心再没见过允礼,无论是躺在床上养伤的日子,还是辛苦操持杂务的时光,喜怒哀乐,都不再有那个人的参与。甚至为了避免想起他,莲心没日没夜地浣洗、噼柴、织染……然而待在深宫中最荒僻的辛者库里,仍旧不断有关于他大婚的消息传来--九月初八,纽祜禄·嘉嘉再次通过複选;初十,允礼进宫参加阅看;十二日,勤太妃在乾清宫请旨,将嘉嘉指给十七王爷允礼,聘为嫡福晋,不日成婚…… 这些时日风更加凉了,似乎只是一日的光景,满院的花卉便凋零殆尽。 十五日一大早,夜雨初霁,空气中泛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味道,阴霾未明的天际堆积着厚厚的云层,阳光筛下来少许,鲜有放晴的迹象。 莲心费劲地将噼好的柴火码放在一起,拿着巾帕擦汗,苑外响起了一道议论的声音。 "听说,十七王爷今日大婚,要领着新福晋进宫来请安,届时红毯铺地,一直要铺到苍震门去呢!" "可不是,皇上亲自下旨,宫中要大肆庆贺一日,筵席、赏月,连宫里的奴婢都能去看热闹。盼春姑姑说,为了不引起冲撞,便是连我们都能休息一天。" 十五月圆,人团圆。真是挑了个讨喜的好日子。 莲心静静地听着,连板斧脱了手重重地砸在地上,都没有察觉到。此刻,那些始终哽在胸臆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忽然找到了宣洩的突破口,汹涌澎湃而出,竟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他真的要大婚了麽……那个温柔笑着跟自己说一定要等着他、要通过阅看的男子,即将就要大婚了。 她始终记得初见时的那个早上,明灿的阳光洒在一袭冰缎锦袍上,沐浴在阳光下的清俊男子,周身都泛着一层如烟白雾,清浅瞳心,彷佛倒映着一弯湖光山色,明媚而轻暖。 府中几月,他带着她逛遍了京城里的梨园茶坊;每日下朝之后,会陪着她练习所学的规矩和技艺;公务忙得再晚,都会回来跟她一起用膳…… 此刻,她真的很想到他面前,问一句,究竟将她置于何地?曾经的那些轻柔细语、那些似浅犹深的许诺,难道都是一时的意乱情迷麽?还是说,根本是她会错了意,他从未将她放在心上! 莲心紧紧地攥着裙角,手心因为粗布勒痕而通红一片。太妃娘娘说得没错,像他那样的皇室贵胄,只有婚配上三旗高贵出身的女儿才不会辱没了身份。她自问并不是个贪慕虚荣之人,可终究一直在痴心妄想,妄想着能与他长长久久地厮守在一起,妄想有朝一日能成为他枝头上唯一的凤凰。 身后蓦然响起脚步声,有人怯生生地叫她:"莲……莲心小主。" 莲心没有回头,多麽陌生而可笑的称呼!在这里已经很少有人会这麽叫她,只有那个脾气古怪的女官,偶尔会冷嘲热讽地自称一句"奴婢",叫她和玉漱一声"小主"。 "莲心小主,奴才奉我家主子之命,给小主送一件东西。" 她回眸,身后的人已经站了很久。来人年岁尚轻,低眉垂眼的模样,放在人堆里就不会再被认出来,可莲心认得他,小安子--是他安排在自己身边的人。 她静声不语,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小安子从怀里取出一件东西来。 那是一枚精緻的香囊,缎面上绣的是莲花纹饰,一看便知是针黹并不熟练的技艺,连收边儿都不算齐整。是她亲手绣制的,亲手给他戴上的。 莲心忽然就笑了,笑得一双眸子里萦绕起烟霭。怎麽,送还了珍珠还不算完,现在连她曾经送给他的一件小东西也弃如敝屣,巴不得都要还回来了麽? "莲心小主,主子吩咐奴才将这香囊交给您,并且让奴才带给您两句话:一句是'昔日赠物之语,一时一刻未曾忘记',另一句是'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小安子说完,就将香囊递到她的手上,悄然离开了。 风卷着花叶而来,零落香尘,微末翩然。 莲心怔怔地望着掌心这一件绣工简单的饰物,内里香草,烘乾塞满得有些扎手,随后却摸出其中颗颗圆润的小球,她倒出来看,竟是红豆,一粒粒嫣红如血。 (上卷完) 下卷 第一章 并蒂幽恨生 (1) 自从谦贵人住进咸福宫,常来往的一些妃嫔都不甚在殿里走动了。武瑛云整日坐在正殿里面,除了品茶、读书,偶尔会让袭香跟自己下一盘棋,过招间,夹枪带棒、你来我往,一个内敛精明、一个嗔痴呆傻,往往就会不欢而散。 袭香一直照顾着小公主的日常起居,只不过是从暗处做到了明处,武瑛云已经完全放手不管,且明面上也宣称都是仰仗着谦贵人。可这样的态度看在其他宫里,却成了一种贤惠明理、成了一种大度宽容,不仅是勤太妃对武瑛云赞许有加,就连乾清宫那边也赏赐了很多珍宝,以示褒奖。 袭香心头憋着一口气,很想找机会跟武瑛云好好说道一下。然而无论是动之以情还是装傻充愣,每次一旦讲到动情处,都会让武瑛云四两拨千斤地绕开。两人之间,已经再无一丝真心和情谊可言,哪怕是场面上的客套。 勤太妃让袭香带着小公主去寿康宫时,正好武瑛云去了储秀宫皇后娘娘处。 领路的宫人将一大一小两个人带进慈宁门,顺着宫墙拐个弯,就是寿康宫的正殿。袭香对勤太妃的事略有耳闻,知道这是一位对皇上有过养育之恩的娘娘,但是秉承着祖宗之法不可废,一度想被册封太后的心愿,始终无法在皇上那里得到实现。此时,袭香牵着小公主的手,一路走一路在心里暗暗地想,也不过是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人,即便熬成了太妃如何?代主中宫又如何?那一顶凤冠岂是能轻易戴上的?再尊贵的身份、再高的权势,终究还是摘不掉那一个代替的“代”字。 跨进殿门,端庄秀雅的老妇人正拿着一把剪刀,仔仔细细地修剪着盆景里的枝蔓。她保持着背对门口的姿势,袭香只能瞧见一张侧脸,然而从那举手投足间的气韵看过去,不难猜出她年轻时是个怎样丽于容、雅于行的女子。 “臣妾给太妃娘娘请安。” “孙女给皇祖母请安——” 听到那一声奶声奶气的嗓音,勤太妃悠然转过身来,在看到垂花门里一个小小的身影时,脸上露出慈祥和宠爱的笑容,“是大妞儿啊,来,到皇祖母这儿来!” 小公主听话地走过去,磕磕绊绊的步子,踩到裙角往前一扑,正好扑进了勤太妃的怀里。旁边的奴婢小心翼翼地扶了一下,勤太妃朝她们摆摆手,搂着小女孩儿走到敞椅侧坐下,而后吩咐宫人们将新进贡来的点心拿给她吃。 “才几日没见你,又瘦了,连下巴颏都尖了。是不是大妞儿不乖,在咸福宫时不好好吃饭……” 袭香坐在下垂手的位置上,瞧见勤太妃点着小公主的额头,眼里满满都是怜爱,祖孙之情溢于言表,不由轻声道:“太妃娘娘,小公主的胃口这几日又变得很差,天天夜里念叨着婉姐姐,念叨得紧。太妃娘娘,您看是不是能将婉姐姐从冷宫里放出来……” 自从住进咸福宫,终日跟武瑛云在一起,有些话、有些事,便是想让人代为传达、想去施行都不敢。好不容易碰上武瑛云不在的时机,还不赶紧悉数说出来。 勤太妃正逗着小公主玩儿,听见她的话,并没言语。 袭香暗自咬牙,又道:“太妃娘娘,请恕臣妾斗胆。无论如何,即便是宫里的老嬷嬷照顾得再无微不至,也远没有自己的亲生额娘来得体贴周到。臣妾也知道出了那么大的事,太妃娘娘定是要厌烦着婉姐姐,但为了小公主,请娘娘您务必网开一面。”细细温温的嗓音,已是袭香苦练多时的音调,她说完,便殷殷期盼着望过去。 勤太妃摸着小公主发顶的手一顿,刚想说些什么,就在这时,有奴婢进来通报:“云嫔求见。” 因着勤太妃在皇上处受到极大的尊敬,每日里,宫中的妃嫔都会到寿康宫里来请安,又恐其身子不好受不得打扰,故而将每日一次减至每半月一次。本月请安的日子刚过不久,这之后偶有宫妃来此处诉苦,无外乎是宫内冷清无依、许久见不到皇上之类的话。但依着云嫔的性子倒是不曾有过,此刻到来不知所谓何事。勤太妃招招手,示意奴婢让她进来。 袭香的脸色一变,刚想吐出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雕花熏笼里燃着上好的香料,一股股纯白的烟丝宛若女子纤长的手臂,引领着人们走进迷幻的梦境。 武瑛云跨进门槛,就瞧见那一抹俏丽身影坐在下垂手的位置上,端着茶盏默声喝茶。 “臣妾拜见皇额娘,皇额娘万福金安。”武瑛云端步走过去,朝着堂上明黄宫装的老妇揖了个礼。 勤太妃慈祥地朝她摆了摆手,让奴婢上新茶,“哀家听说你这段日子一直窝在殿里头,怎忽然想到来哀家这儿了?” 武瑛云脸上露出笑靥,“在殿里待得久了,也得出来晒晒太阳不是?更何况,臣妾因为手伤,错过了上次的请安,心里愧疚非常,怎的也得补回来呢!倒是皇额娘,莫不是嫌弃臣妾扰了您的清净……” 第48章 “你这孩子,哀家巴不得你们见天地往这里跑,也好热闹热闹。”勤太妃说完,笑着抿了口茶。 这时,袭香才别别扭扭地站起来,敛身行礼,“见过云嫔姐姐。” 武瑛云这才转过目光,仿佛才看见她,意味深长地道:“原来妹妹也在啊。” 袭香讪笑了两下,点点头。打从武瑛云进来,一番行礼客套,就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一个尊称“太妃娘娘”,一个随口便叫“皇额娘”,显然武瑛云的叫法是从皇上处得来的。勤太妃并不是名正言顺的太后,皇上念其养育之恩,越制叫一嘴,除了作为正妻的皇后可效法,其他妃嫔却是不行的——只在称呼上,高下已立现。 这时,勤太妃笑着道:“你们两姐妹同住在一个殿里,怎的不一道来呢?哀家想念大妞儿,索性找了谦贵人,你这孩子倒好,非要晚些时辰。” 武瑛云端起茶盏,笑靥如花地道:“臣妾可是冤枉。刚刚去了储秀宫皇后娘娘那儿,回到殿里,就发现大妞儿和袭香妹妹都不在,这不就巴巴地赶过来了。”她说完,若有似无地看了袭香一眼,后者目光一闪,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武瑛云眼底有一抹嘲讽一闪而过,又道:“皇额娘,这几日大妞儿思母心切、茶饭不思,臣妾就想着有什么办法能逗她开心,于是想起了皮影儿戏。因为小孩子的心思来得快、去得也快,自从昨个儿耍过两次,倒是有见好转。”她提起皮影儿戏,无意间就将勤太妃在钦安殿里的回忆勾了起来。 皮影儿戏、李倾婉、花池谋害……勤太妃想到此,搂着小公主,怜惜地道:“大妞儿,这两日可觉得高兴么?” 小女孩儿依偎在勤太妃的怀里,撒娇地“嗯”了一声。 勤太妃低下头,伸手点着她的小鼻子,道:“那以后可就不许不好好吃饭了,否则皇祖母就不喜欢你了。” 武瑛云瞧着一老一小两个人,眼中透出些深长的意味,“皇额娘您看,小孩子就是这么可爱,只要人家对她好,她就会感受到。可不像大人呢,掏心掏肺去对待着,还不见得换出真心来。”她说完,不咸不淡地向袭香瞥过去一眼,而后话锋一转,清清幽幽地道,“只是想想小公主年纪这么小,尤其又曾被亲生额娘亲手推进荷花池里,当真是可怜。我们这些做姨娘的,必定要多拿出些关怀才是。” 勤太妃蹙起眉,眼底隐约露出深沉之色。 袭香坐在一侧,心里急不可耐,面上却无法表现出来。 武瑛云已经收到了想要的效果,笑道:“皇额娘的身子不好,我们也别在这儿叨扰她老人家了。”说完,悠然起身,“皇额娘,臣妾等先行告退。” 袭香想留都没机会留下,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跟着武瑛云揖了个礼,只得离开寿康宫的正殿。 慈宁门外,御药房的宫人已经等候多时,瞧见武瑛云出来,才走上前行礼,然后低低跟她说了句什么。这情景被袭香看在眼里,不由露出几分探究的神色,想侧耳去听,刚好撞见武瑛云飘过来的目光,吓得一缩,赶忙匆匆先回去了。 难眠的一夜总算挨过去,玉漱在通铺上转醒,侧身去看睡在旁边的莲心,却发现早已不见人影。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伸手一摸,榻上已经没有温度。她还记得昨晚两个人絮絮叨叨地说话,自己该是顶不住困乏,抱着被褥和衣睡着了,醒来时,却发现被子已经盖在身上。 玉漱简单地梳洗了一下,将铜盆放起来,就瞧见旁边的宫婢端着馒头和热粥走了进来——是给小蕊的。 自从那日屋苑大火,小蕊一直躺在床榻上养伤——左腿被格子架砸伤,脚踝也被火烧伤了。盼春姑姑请宫里略通医理的老太监来瞧过,处理得仍旧不及时,再加上也没有好药,那老太监说,恐怕痊愈之后半条腿都要跛了。 “咦,你怎么还在这儿?盼春姑姑说了,钟粹宫那边来人,说要让你们两个过去一趟。” 玉漱一怔,“什么时候?” “就是刚刚啊,你赶紧过去吧,迟了可要挨罚的。”那宫婢说罢,不再理她,转而去照顾已经醒了的小蕊。 玉漱想问她有没有见过莲心,转瞬想起了什么,拿起一件披风就往外面走去。 辛者库里有很多处屋苑,曾经住过人的和从来没住过人的,堆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和蛛丝。想她们打扫现今住的这一间时,可花费了不少气力,整整收拾到隔日清早,才堪堪有些可以住人的样子。这期间,却让她们发现了几处凉亭隐蔽在屋苑的夹道里,光景凄凉、鲜有人至。 玉漱绕过屋苑的一处夹道,果然看见一抹身影抱着膝靠着廊柱坐着,整个人就像一座精致的石像,微仰着头,凝望着天际一动也不动,显然是坐了很久的样子。 “想什么呢?这儿风这么凉,也不知道多穿一点儿。”玉漱走过去,轻轻地将披风搭在她的肩上,手指触到她的脸颊,冰凉一片。玉漱鼻翼发酸,忍不住推了推她。 少女静静地回首,一对黑漆漆的眸子,眼底仿佛深藏着无限幽意。投射过来时,像是在看你,却又像是在看着另一个人,瞳心似淡还浓,欲语还休。 玉漱恍惚了一下,忽然记起在王府时初次见到这个不讨喜的姑娘——睁着亮晶晶的星眸,像是从来不识愁滋味,却道是将一应婉转和迂折都藏进了瞳心。但也好过现在这般,清凌凌毫无生气。 昨夜是果亲王大婚,蒙受皇恩,新娘子是破例从宫里面接出去的。苍震门大开,门外的东筒子十里长街上,十里红毯、锣鼓喧天、张灯结彩,喜庆热闹得就像是宫里哪位公主出阁一般。因她们也是待在皇宫大内,隐约能听见中宫那边传来的悠扬笙歌。 昔日美好光景,她亦是亲眼见过的,然而仅是短短时日,她们已经进了宫,在钟粹宫里走过一遭,又被责罚进辛者库。而那位清俊温雅的王爷,也已经跟青梅竹马的嘉嘉小姐喜结连理。原来不只是时光变了,人也变了,都输给了流年。 “其实很多事情不一定要想那么多的,既然我们已经在这里了,就应该把当下的事做好。我不求荣华富贵,也不求飞上枝头做凤凰,我只求在宫中的岁月能够平平安安、简简单单。一来不至于给家人惹麻烦,二来每个月还能往家里捎点钱,这就是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可你不同,虽然王爷成婚了,但只要他心里念着你、想着你,说不定将来就有接你出宫的机会。”玉漱坐在她身边,抬头望向阴霾了许久的天际,偶尔一丝云彩遮住了阳光。 “昨晚上,他派人来过了……”莲心低着头,清清静静地道。 玉漱一怔,有些不懂地看着她,却见她伸出手,掌心里一个莲纹香囊已经被攥得十分褶皱,却含着她的温度。静静地拆开拴着的丝绦,露出里面一颗颗圆润的豆子,鲜红如血、晶莹如珊瑚。 “这是……红豆?!” 相思豆,寄情丝,寄相思。他在自己的大婚之日,让人给她送来一捧相思豆,而她则在亭子里坐了一夜、听了一夜的鼓声和歌声,终究是没有等来一句解释和回转。 或许是有苦衷的吧……但是有些东西一旦打碎,便再也无法挽回。就如她想了一夜,想明白了自己原本就是在旗的秀女,无论是何缘由都要进宫来选秀。以前从未指望会被选上,只想着等到出宫回家后,好好照顾阿玛和额娘,也从未考虑过是不是应该找一户平凡的人家,找一个忠厚老实的人托付终身。 自从踏进王府的大门,很多事都发生了改变,感觉变了,心境也变了,可兜兜转转一圈,仍是转回到了原地。倘若从未相见,倘若从未相知……莲心拈起香囊里的一颗红豆凑到眼前,轻似没有重量的豆子,散发着一抹淡淡的光晕,迷离而不真实。这更像是一场甜蜜而华丽的烟梦,烟散了,一切都成为泡影,再也找不到半点残存的痕迹。 “莲心你看,即使是再阴沉的天气,也终有放晴的一日,朝霞出来了。”这时,身畔传来玉漱带着欣喜的嗓音。 莲心顺着她的视线仰起脸,只一瞬间,瑰丽的霞光就冲破了云层,摧枯拉朽般碎裂了整个天空,光芒投射而来,竟让人有种如梦方醒之感。 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香囊已经没有了温度,莲心将那颗红豆对着漫天霞光,再鲜红的色泽在这样壮阔的景象面前,也一并跟着淡然失色。 此时此刻,武瑛云正坐在咸福宫的大殿里面,焦躁不安地拿着一枚棋子,却是怎么都落不下去。面前的红毯上,袭香则是不停地走来走去,时时长吁短叹。武瑛云不耐地抬起头,斥道:“你能不能安静地坐一会儿?走得我的头都疼了。” 袭香的眼睛有些红,有些责怪地看着武瑛云,“都什么时候了,姐姐还有心思下棋。御医都进去好半晌了,一点动静都没有,倘若小公主有半点闪失,是谁都担待不起的啊……”她咬着唇,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 第49章 武瑛云沉闷地瞥了她一眼,从敞椅上起身,迈着步子往寝阁里面走去。 专属于小公主的闺房安置在东侧,玻璃罩的裙板隔断出几间,步步玄石铺地,处处镂空垂花门。水晶帘被挽着,穿过内间半敞的月亮门,精致华美的软塌外面围拢着好几个身着官袍的御医,此刻正蹙着眉、摸着下巴,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其中一个坐着的御医在给小公主号脉,捋着胡须,侧耳像是在听着什么,片刻,却是摇头再摇头。这是专门给乾清宫诊脉的老御医——太医院的首席院判陈远道。武瑛云走到他身边,沉静地等待着诊症结果。袭香掏出锦帕,看着静静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的小公主,直抹眼泪。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脚步声,却是勤太妃带着御药房的几个医女匆匆忙忙地进来,“情况怎么样了?” 袭香看到勤太妃,呜咽了一嗓子,“太妃娘娘,您快看看小公主吧。从昨个儿到现在,就一直昏迷不醒,把臣妾都吓坏了。” 勤太妃深深地皱眉,看着小女孩儿蜡黄的脸,不禁一阵心疼。 这时,陈远道诊完脉,起身朝她行礼,而后道:“据老臣所看,应该是中毒之相。” 武瑛云脚步一晃,忽然有股眩晕的感觉袭来。中毒,怎么会是中毒呢? 勤太妃的脸色陡然就沉了下来,将目光投向一侧的武瑛云和袭香,“哀家让你们代为照顾小公主,就是这么照顾的?中毒,是殿里的人故意下的还是你们两个?说!” 袭香吓得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武瑛云也敛着裙裾,屈身跪下。 “太妃娘娘,臣妾冤枉啊!” “臣妾之心,日月可鉴。臣妾宫殿里都是伺候多年的老人,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请皇额娘明察!” 勤太妃满脸愠怒,一甩袍袖,将案几上的瓷器扫在地上,“都说不是自己,可你们却是跟她最亲近的人。倘若哀家的皇孙女有任何差池,咸福宫就不用待了,北无所也没有你们的地儿,直接去宗人府等着杀头吧!” 袭香瞪大眼睛,当时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时,陈远道拱起手,问道:“不知道小公主昏迷之前,都吃过些什么东西?” 勤太妃看向武瑛云,又看了看袭香,却是袭香哽咽地道:“小公主的日常饮食都是臣妾在打理,每份吃食在给她吃之前,都特别安排了人试菜……那一日,臣妾记得小公主吃完午膳后,在御花园里耍闹了一阵,回来后喝了一点云姐姐准备的蜂蜜,之后就变成这样了。” 蜂蜜?勤太妃紧蹙眉头,朝着身后御药房的医女摆手道:“去看看谦贵人说的那些东西,检验一下是不是含着毒素。” 宫中每日准备的膳食,都会将科目一应报备给内务府,就是生怕有半点行差踏错,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昨日的食材还在,吃剩的膳食也有留存,医女们拿着银针一一试过,却是没有问题。这时,宫婢端来托盘,上面摆着武瑛云曾经喂给小公主的蜂蜜。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武瑛云的脸上。勤太妃目光阴沉地盯着那装着枣花蜂蜜的罐子,一抬手,让人检验。就在这时,武瑛云忽然面容端肃地起身,挑开蜜罐,挖了一大勺,也没喝水就吞了下去。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医女拿着银针恰好也在此刻检验完罐子里的花蜜,却是证明没毒。殿里的宫婢都松了口气——娘娘没事。 勤太妃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武瑛云,“哀家并没有怀疑是你,可倘若真是身边伺候的人在这蜂蜜里动手脚,你却不知,又给喝下去了,岂不是将自己的命也搭了进去?” 武瑛云再一次敛身,“皇额娘,臣妾身边的这些宫人,都跟着臣妾经历过几年寒暑,忠心不二,臣妾不想怀疑她们。而臣妾觉得,既然臣妾有照顾小公主的责任,如今她中毒未醒,臣妾责无旁贷。倘若真是蜂蜜出了差错,臣妾纵然是以命抵命,都不足以回报皇额娘的一番信任。” 勤太妃听她说完感慨良多,虚扶一把示意她起来。 袭香背过身,目光在床榻上的小公主和旁边的云嫔身上一扫而过,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可真精明,主动出击,四两拨千斤。 “皇额娘,小公主的中毒之症,相信其中必有缘故。臣妾有照看之责,定要协助皇额娘尽快将这件事查清楚。” 勤太妃点点头,看了看陈远道:“依你看,小宫女的病情不要紧吧?” “启禀太妃,小公主中毒不深,只是高烧刚退、身子虚弱,不能见凉、见风。待老臣下去开个方子,熬制几副汤药,相信很快就能醒过来了。” 勤太妃心里稍缓,眉间露出困顿的倦意。武瑛云见状,扶着她的胳膊道:“皇额娘身子不好,不能太过担心操劳。这件事情臣妾会查清楚,皇额娘先回宫吧。” “那就辛苦你了!” 武瑛云微微一笑,端然颔首。 其余的御医都躬身俯首,恭送勤太妃一行人离开正殿。 自从当今圣上登基,宫里边一直由勤太妃掌理,不是太后却胜似太后。然而出了这样的事,勤太妃忧心不已,是必定要大肆彻查的。可此时偏赶上皇上去热河行宫接见蒙古来使,不在宫里面,勤太妃的心里头仿佛缺了一个主心骨,惶惶几日都不得安稳。 而储秀宫的皇后是个温性子,出身满洲正黄旗,是内大臣费扬古之女。她原本是雍王府的嫡福晋,等原来的四皇子荣登大宝后,她便成了原配嫡后。她一贯深居简出,生完第一子弘晖后气血两亏,而后独子殇逝,一病不起。皇上和勤太妃都怜她悲苦,因此并不将一些重事交代给她。 这两日,武瑛云差点把整个咸福宫都翻遍了,也没找到诱发小公主中毒的东西,殿里的宫人都跟着上火。袭香自从小公主中毒后,就搬回了自己的长春宫,从此恢复最初晋封时吃住都在长春宫的习惯,甚至去寿康宫请安,都格外绕道慈宁门那边。而小公主则被勤太妃带回了自己的殿里,暂时代为抚养。 武瑛云一手揽下的事情,袭香避而远之自然是情理之中。只是连着几日,长春宫的殿门很早就打开了,里面的宫婢总是在晨曦之前往御花园里面跑,神神叨叨不知在寻找什么,而后的一日,袭香更是亲自去了辛者库。 辛者库是关押贱役苦差的地方,紫禁城内庭院、宫墙各处的清扫、往宫门里运送米面粮油、担水、劈柴、造办酱醋、饼饵、茶汤及淘洗果品……都是里面杂役女侍的日常活计,甚至司管灯火、采办杂物、承应祭祀以及看守陵墓、牧放牛羊驮马,都在所兼范围之内。 莲心和玉漱被罚到的是上三旗辛者库,隶属于内管领,有出身罪籍的、有犯错贬谪的,大多是包衣奴婢。至于下五旗辛者库,则是隶属府属管领,是要去王公府第或是陵寝、行宫里面服劳役的。莲心和玉漱两个人平日在这里负责一些担柴、织补、洗染之类的杂活儿,虽是清苦服役,比起那些罪籍的宫人却不知要好多少倍。 袭香领着人踏进北苑的时候,里面的宫婢正拿着小壶喷洒草纸。袭香自然认得那东西,脸上浮起一抹嫌恶,劣声道:“这里有没有一个叫纽祜禄·莲心的?” 奴婢们岂会不知道这个名字,只是从未见过有后妃踏足这里的。众人直勾勾地盯着那一身华丽绚美的宫装,过了片刻,有人站起来指了指院墙的方向,“贵人娘娘要找的莲心,在那里浣洗挂缎呢。” 二进院的后院,扑鼻一股皂荚香气。袭香踏进去,只见一排排纯白的挂缎随风飘起,将整个院落装扮得银装素裹,像是提前到了雪季。玉漱正费劲地将刚浣洗好的布帛挂起来,莲心踮着脚去扶架子,灰色粗布罩衫穿在身上,单薄而陈旧。 “啧啧,本宫以为瞧见谁了呢,这不是以前在钟粹宫里待选的秀女么?放着锦殿明堂不住,怎么好端端地上这儿来洗衣裳了?” 玉漱闻言,皱着眉转过头去,一眼就看见身后撒花云釉缎纱宫装的身影,顿时瞪起眼睛,“是你!” 早就听说袭香通过了阅看,并且是唯一一个获得晋封的秀女,封了贵嫔、赐长春宫居住,身份、地位不可同日而语。 原本还都是在钟粹宫里接受教习的女孩子,现如今,有的人筛选出宫,有的人仍在待选,有的已经博得品阶,而有的则是被贬谪。短短三朝时节,仿佛已隔了千重万重的距离,而偏偏她们两个是其中最倒霉的。 “怎么,不行礼么?”袭香扬着下颚,脸上露出一抹足够高贵的微笑。 玉漱撇撇嘴,知道此刻自己已经是人家脚底下踩着的一只蝼蚁,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于是将双手挽在胸前,做了个敛身的动作,跟着一侧的莲心同时揖礼,道:“奴婢等拜见谦贵人,谦贵人万福金安。” 挂缎随风飘扬,带来一阵阵皂荚的香气。袭香习惯性地翘起青葱似的手指,捂了捂鼻子。 玉漱看在眼里,憋回去一个冷笑,“辛者库是个卑贱鄙陋的地方,像谦贵人这样身份尊贵的主子,不知来这儿有何贵干?” 第50章 袭香不咸不淡地看了玉漱一眼,目光却是越过她,直接落在莲心的身上,“本宫是专程来找她的。” 倘若没有被责罚进辛者库,或许出身镶黄旗的纽祜禄·莲心已经通过阅看和复选。尽管她没有傲人的家世、没有足够权势的倚仗,然而单是精通花品、香品、绣品这三点手艺,就已经足够讨得后宫妃嫔的欢心,因此借力扶摇直上也未可知。 徐佳·袭香是出身贵族的少女,对这些小手艺自然看不上眼。在她的想法里,有些人生来就是要当主子的,有些人则注定是奴婢,既然要做主子,学那些奴婢惯用的技艺做什么呢?可此时此刻,她却巴不得自己同样学过,倘若精熟,何须假他人之手? “谦贵人是说,想要宫中栽植的所有花品?”莲心听完她的话,不禁一阵诧然。 倘若是春夏百花萌发,尚有很多花瓣可以采摘,然而现在时值九月,姹紫嫣红开遍,百花都已趋近凋零。少数几个花期长的,经过几场凉雨,也已撑不住地萎谢殆尽。现在就算是御花园的堆秀山,想要找到各种花卉也是很难。 袭香满含期待地看着她,“能办到么?” 莲心有些犯难地蹙了蹙眉,“原来给云嫔制作蔻丹的时候倒是做过一些储藏,但是都留在了钟粹宫的西厢屋苑里没带过来,现在也不知道还有没有?” 袭香也跟着皱起眉头,她离开钟粹宫也已很久,不曾注意过这些。 “找不到的话,本宫会另想办法。但如果能找得到,你能按照不同品种,调制出具有其花香、花色的粉料来吗?” 大概是说话时太过热切的表情,一不小心泄露了精明。莲心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没说话。玉漱轻咳了两嗓子,又换上一副不冷不热的表情,“这样吧,你落在钟粹宫里的东西,稍后就会有宫婢过去取。拿到的话,本宫希望你能在三日之内做好。若是你办得好,本宫定然不会亏待了你。”她若想查清楚一些事情,就非要她的花粉不可。 就在这时,盼春闻讯赶来,见到院子里站着位贵嫔,即刻摆上一副笑容可掬的表情,点头哈腰,生怕礼数做不周全。 袭香转眸看了盼春一眼,忽然想起了什么,凉凉地道:“这段日子,本宫要她做些事情,所以你再不能安排任何活计给她。倘若让本宫知道是因为你耽搁了她的进度,本宫可绝不轻饶!” 盼春一怔,看向莲心的表情愈加疑惑不解。 就在这时,另一边的挂架旁响起一道嗓音,“还有我呢。”玉漱踮着脚喊了一句。 盼春狠狠瞪了她一眼,做动作让她赶紧闭嘴。心道真是个没规矩的,冲撞了这么一位嚣张跋扈的贵嫔,待会儿有她受的。 谁知道袭香竟不以为意,只是不雅地翻了一眼,摆手道:“好吧,好吧,也算上她一个。那么从今往后,她们两个人的日常起居,你也都要好生照料着。至于用度,本宫自会跟内务府提。”袭香说完,就领着一众奴婢施施然地走了。 盼春在后面弯腰恭送,直到那一行人走远了才回过头来,见玉漱和莲心还站在浆洗桶边,赶忙走上去将她们二人手上的木杵抢过来,“贵嫔娘娘都发话了,你们还装腔作势的,不是拆我的台、打我的脸么?还是你们故意想让我挨罚?” 木桶里面的挂缎都浣洗完了,只差挂起来晒干。莲心有些惋惜地看着盼春,将一应洗过和没洗过的布帛交给其他宫婢,一上午的活计都白做了。 “盼春姑姑,谦贵人跟我俩的关系好着呢,她若是责罚你,我们给你求情啊!”玉漱一边说,一边掐着腰,脸上含着得意的笑容。 盼春瞪了她一眼,却仍是凑了过来,小声问道:“你们跟那个贵嫔娘娘,到底是什么关系?” 莲心这时已经抱着挂缎跨出院门了,她要将洗好的送到小锦那边,省得都糟蹋了。 玉漱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张脸,笑眯眯地道:“这个啊——”她抻长了语调,故意卖了个关子,就在盼春将耳朵伸过来的时候,扯着嗓子喊道,“就是曾经同在钟粹宫待选的关系呗!” 盼春被吓了一跳,耳鼓震得嗡嗡作响。扬手就想打她,却没敢当真往下落,只摸摸鼻子,心想玉漱的话是在骗鬼。那么多待选秀女,少有的几个通过了阅看,还不见哪个得了道,会回头拉扯同伴的。只不过这样一看,来这儿的两个小妮子本事不小,才多长时间,就有这么多大人物来探看。就是不知道皇上会不会来呢……盼春端着下巴颏,美滋滋地想,倘若真能从辛者库里飞出一只金凤凰,那她跟着沾光,可就从此不同了。 (2) 晚膳的时候,长春宫里的宫婢果真将莲心留在钟粹宫里的东西送来了。瓶瓶罐罐,瓶颈系着鲜艳的丝绦,写着各种花品的名讳:白芍、丁香、黄花杜鹃、白芷、绿蔷薇……盼春在一侧看着,隔得老远都能闻到一股脂粉凝香的味道。 托盘里还放着小漆盒,都是制好的或半成的香粉和蔻丹。莲心如获至宝般摩挲着上面雕刻的精致纹饰,想不到秀春姑姑仍将这些东西留着,更想不到自己能失而复得。 而后,盼春吩咐几个奴婢将西苑北侧的一间小敞屋打扫出来,心不甘情不愿地让她们搬了进去,从此算是有自己独立的屋苑,不再睡通铺,不再被人打扰。其他包衣奴婢看在眼里,羡慕的同时都啧啧称奇,心道,这两位竟是到辛者库里悠闲自在来了。 莲心将物什一一摆在桌案上,细数了一遍,倒是不曾缺少。亏得还都在,否则若是想答应袭香的要求,还真是力不可及。 “不知道袭香那丫头要这么多花瓣,究竟做什么用?”玉漱侍弄着已经晒得很干的花草,嘟囔了一句。 跟她隔着一张桌案的莲心,仔细地将漆盒中的木棉花粉舀出来一些,静声不语间,其实也正在想这个问题。因为她一直记得云嫔的手伤,当初正是因为她给云嫔献上新制的蔻丹,才导致云嫔的肌肤溃烂长斑,最终引发了一连串的事情。 至今为止,她还不知道真正下毒的是何人。是那个被推出来的秀女?事实绝对没有那么简单。当初只是云嫔想要抓一个人出来泄愤,而后便想息事宁人。否则,后台埋得那么深的一个人,想挖出来肯定不容易,谁又知道会不会触动另一处机栝,再生变故呢?莲心摩挲着手里的瓷瓶,不由陷入沉思中。 三日之期,转瞬即到。 莲心将制好的花瓣和花粉分门别类地盛放在漆盒里,品种繁多,直将等着的奴婢看傻了眼。玉漱很高兴,因为仅仅是三日的操持就换来了单独的屋苑,既不用早起,也不用再当牛做马地干活。盼春也很高兴,因为谦贵人打赏了很多银子,比宫里几年的月例都要多。 奴婢们将东西拿回长春宫后,袭香就将自己关在殿里,整整两日不曾出来。而后终于在第三日的清晨,袭香推开了殿门。丹陛上的奴婢已经等了很久,是盼春派来的,意在谢恩。然而袭香哪有这闲工夫,摆摆手,让殿里的奴婢去答对她们,自己则吩咐宫人打水,她要沐浴更衣。 小公主已经在寿康宫住了几日,经过细心调理和医治,身体逐渐好了起来。每天勤太妃到大佛堂诵经礼佛的时候,就会让老嬷嬷领着她在御花园里散步耍闹。 这一日,勤太妃在大佛堂里参过禅,老嬷嬷已经领着小公主在殿廊等候,却看到袭香领着宫婢匆匆而来,后面还跟着一大群御药房的医官。 等走到近前说明了事情原委,勤太妃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只是因为你的怀疑,就让这么多人跟着你一起折腾,简直是胡闹!” 勤太妃有些烦闷地站在殿廊里,想这新晋的贵人怎这般不懂事?原本是一件还需要调查的事,却让她弄得满城风雨,竟然让众医官去各个宫殿寻找什么花草。之前小公主每日都待在咸福宫里,只是晌午才会去御花园,活动的范围很小,下毒之人无外乎也就在那个范围内,怎么可能牵扯到其他宫殿?现在可好,好不容易封锁起来的消息,就这样被她宣扬了出去。 “小公主的食物都是臣妾一再检验的,怎么可能中毒呢?臣妾一直想知道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被人钻了空子,这才想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的。”袭香红着眼睛,委屈地低下头。 勤太妃一叹,“那你查到了什么没有?” 袭香赶紧挽着裙裾,敛身道:“启禀太妃娘娘,臣妾已经查到小公主的病并非是因为误食,而是长时间吸入大量有毒花粉,诱发中毒所致。” “花粉?”勤太妃闻言怔了一下,并不明白她所说的意思。 袭香却信誓旦旦地点头,道:“太妃娘娘容禀。小公主中毒的症状,让臣妾想起家中的姨娘生有一个小弟弟,那个小弟弟也曾经如小公主这般高烧、昏迷,呼吸都甚为困难。当时家中请来的郎中也说他是误食了什么导致中毒,然而最后却发现是因为月季花。” 袭香说完了这些,勤太妃却更加不明白了。一会儿是花粉,一会儿是月季花,牵扯到一起,似乎并不能成为言之凿凿的理由。可有一点她也怀疑了许久,大妞儿是在咸福宫里生的病,自从来到寿康宫竟即刻就恢复了,速度之快,让负责医治的御医们都感到惊讶,莫非真的是云嫔…… 第51章 袭香引着勤太妃一行人往咸福宫走时,午时刚过,太阳仍有些炽烈地照在地面上,余着几分晒暖。殿里洒扫的宫人此刻也都避到阴凉处,院子里只剩下两个奴婢围簇在一起,手里拿着镐正在院里挖坑埋东西,偶尔向四周张望,隐有几分鬼祟之意。 袭香见状,踩着花盆底儿的旗鞋,三步并作两步就冲了过去,冷不防出现在她们身后,喝道:“你们在干什么呢?” 宫婢吓了一跳,瞧见是她,赶紧扔了手里的镐敛身行礼。就在这时,勤太妃也步至近前。 “太妃娘娘在此,你们究竟在做什么不轨的勾当,还不从实招来?” 那两个奴婢被袭香的话吓得花容失色,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太妃娘娘、谦贵人,奴婢等冤枉……” 袭香冷哼一声,推开她们,亲自上前用绣鞋踢开刚刚掩埋上的土堆,直到将坑里的土都翻出来,却发现埋的原来是一些干化的肥料。每个殿里面都要栽种花木,提早松土和施肥,才会让来年埋下的花种生长得好。负责施肥的奴婢们生怕其间有主子驾临引起冲撞,时时张望也是情理之中的。 袭香有些尴尬地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先下去。一侧的勤太妃皱着眉,不禁摇了摇头,愈加觉得这个谦贵人做事鲁莽、不顾大体。 “不知道姐姐殿里面有什么值得妹妹这般惦记着,大中午的,就跑这儿来给姐姐松土了。早知如此,妹妹何必要搬回去呢?”一道清丽的女音响在众人身后。 武瑛云出现在正殿的红漆回廊里,像是已经来了很久。话音落地,她先是朝着勤太妃行了个礼,而后迈着端庄的步子悠然而来,一身从容淡定,与满头大汗的袭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待她走到近前,将目光淡淡地投射在袭香的装束上,随即笑出了声,“呦,妹妹脚上的鞋是怎么了?怎的沾了泥,还有一股子味道?”武瑛云说罢,煞有介事地拿起巾绢掩住鼻子。 其实哪里有什么味道呢,埋在土里的那些肥料早已干化,否则也不敢拿到院里。 袭香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咬着唇,给她行了个礼。 勤太妃轻咳了一嗓,“既然来了,便进去坐坐,折腾了一中午,哀家的头都昏了。” 武瑛云扶着她的胳膊,施施然将她请进正殿。后面跟着一大帮宫婢和医官,等勤太妃落了座,其余人则站在殿外面的廊子里,随时等候传召。 侧殿里有很多新做的旗鞋,武瑛云命宫人奉了茶,就吩咐拿出几双来给袭香挑选、换上。袭香不觉更加尴尬,哪里还有心思挑什么鞋,随便指了一双,一试,却发现根本不合脚。 她曾在殿里住过一阵,吃住都跟武瑛云在一起,自然对她的日常用度有所了解。明明记得她们两个的脚是一般大,然而此刻拿出的鞋却小得很,不管怎么硬往里面挤都穿不上,这才反应过来,她是故意给自己难堪。 “既然穿不上就不要穿了,不是什么人都能穿本宫脚上的这双鞋。尺码大小,自己心里都没有个比量的话,就太自不量力了。” 袭香猛然抬头,正撞上武瑛云直直凝视她的眼睛,那眼里含着一抹丝毫不掩饰的嘲讽和鄙夷。 勤太妃此刻还在场,她竟敢这么肆无忌惮地讥讽自己。袭香一阵恼羞成怒,将手里的茶盏啪的一声放在桌案上,“云姐姐这是什么意思?妹妹若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姐姐说出来便是,何必这般夹枪带棒地挖苦人。” 武瑛云却不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抿了口茶。 须臾,就听见勤太妃略含愠意的声音,“哀家还没到耳聋目昏的地步,谦贵人这么放肆,可有将哀家放在眼里么?” 袭香没想到勤太妃只点出她来说,顿时扁着嘴,感到无限的委屈和羞辱。 一时无言。 武瑛云喝过茶,侧眸时就瞧见一侧由嬷嬷领着的小公主,不由露出笑脸,招了招手道:“来,大妞儿,到姨娘这儿来。” 小女孩儿睁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见美丽的女子朝自己伸出手,就跌跌撞撞地扑了过去。 武瑛云眼里带笑,用一只手搂住她,另一只手则在怀里摸出一块精巧的玉坠子,在女孩儿面前摇了摇,“大妞儿喜欢么?”青莲色的薄玉,透过阳光闪烁着一抹迷离的色泽。 小公主痴痴地看着,伸出胖嘟嘟的小手去抓。武瑛云咯咯一笑,拿到她面前柔声道:“既然大妞儿喜欢,就送给大妞儿了。来,让姨娘给大妞儿带上。”她说罢,解开红色的丝绦就往小公主的手腕上套。 就在这时,袭香猛然起身,一把将小公主从武瑛云的怀里扯了过去,却是藏在自己身后,老鹰护雏般一脸戒备地瞪着武瑛云。 勤太妃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武瑛云已经端肃地起身,“谦贵人这是什么意思?” 袭香的脸颊有些涨红,不知是热的还是臊的,“我……我什么意思,云姐姐心知肚明!大妞儿还是个孩子,姐姐何必要一次又一次地加害,这让身在冷宫的婉姐姐如何安心?” 袭香倒豆子一样都说了出来,这下连勤太妃都觉得下不来台了。 武瑛云的脸色瞬间黑沉到底,眯着眼,危险地道:“谦贵人,在皇额娘面前,本宫劝你还是要小心说话才是。凡事可都要讲究证据,莫说本宫高着你一阶,就算是平级,也不容你这般无中生有、信口雌黄!” 袭香咬着唇,“我……我当然有证据。”说到此,才点出此行的目的。 勤太妃咳嗽了一声,敛着眸色,示意身侧的嬷嬷将小公主带过来,“你们两个原是住在一个殿里的,不要这般针锋相对。哀家今日和谦贵人过来,也不过是想查个究竟,若是没有什么,也好尽早给云嫔洗脱嫌疑。” 若是有什么呢?她这个一宫之主,难道就能让一介小小的贵人随意羞辱…… 武瑛云在心里冷笑,却面色如常地道:“皇额娘的意思臣妾明白,只是要提点一下后进宫的袭香妹妹,毕竟身份高低有别,臣妾也不想让外人说皇家的媳妇儿不懂规矩、不谙礼数。” 袭香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云姐姐,妹妹也是为了小公主。不管怎么说,小公主都是在姐姐殿里出的事,不是么……” 武瑛云眼底含着一抹阴鹜,“妹妹说得很对。可当时妹妹也住在咸福宫里,若是干系,妹妹同样担着嫌疑吧?”事后才想起来回长春宫去,是不是晚了点儿。 勤太妃这时将手里的茶盏放下,而后将双手对顶,端着下颚看着面前的两个人,“是非曲直,哀家自有公论。现在,谦贵人有什么话,不妨都说出来吧。”她说完,示意她们都落座,“谦贵人刚刚跟哀家提起月季花的事,说小公主是因为花粉的原因诱发中毒。现在大家都在咸福宫里面,谦贵人不妨为大家解惑,事情的始末究竟是怎样的?” 袭香敛身领旨,清了清嗓子,道:“臣妾在家时,曾见过自家弟弟出现过与小公主类似的病症,却是因为房里栽植着大量的月季花。”她说完,示意奴婢招进来一位医官。 “月季花虽然好看,但在寝房里却不宜多放,因为月季花所散发出来的香味,很容易使一些人感到胸闷不适、憋气和呼吸困难。”袭香说罢,看了看身边的医官,医官点头称“是”。 袭香接着道:“臣妾的弟弟年幼,其他房的姨娘因为嫉妒是男丁,于是将大量的月季花摆放在寝阁里面,导致其终日昏沉、食不下咽,最后更是昏迷不醒,直到经验老到的郎中点出其中原委,才救得一命。臣妾斗胆怀疑,小公主中毒的缘由也是如此。” 几番话说完,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武瑛云的身上。袭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武瑛云故意用花卉毒害小公主。 “谦贵人昏头了吧?你在咸福宫住了那么久,不知道我从来就不种花草的么?”凉凉的话,来自对面敞椅上的美丽女子。 春夏秋三季,各个宫殿都会种植一些喜欢的花草来怡情养性,可唯独咸福宫,除了前院、后院的松树、柏树,殿里面几乎连一花一叶都没有,充其量就是几株珊瑚栽植在陶土盆子里,作为盆栽来观赏。因为武瑛云也是从高门大户出来的,对细微的小伎俩最是精熟,进得宫门,怎能不将一切防患于未然。 袭香却是不为所动,眼底莫测的笑意反而更浓,“云姐姐的咸福宫里确实不曾栽种花木,然而姐姐平日熏的香料里面却含有花粉。” 一语毕,勤太妃蹙起眉道:“谦贵人,你且细细说来。” 袭香敛了个身,“启禀太妃娘娘,自从小公主中毒至今,臣妾就一直怀疑是不是跟自家弟弟的症状相同。于是几日不眠不休,对宫中的花品都做了详细比较,最后发现在云姐姐殿里使用的香料中,含有一种特殊香草,大人闻了不会有事,可若是小孩子长久吸入,则会导致呕吐、昏迷,长此以往,身体更会一日差过一日,若有小病,恐会早殇。” 第52章 勤太妃猛然抬眼,“到底是什么香草?” “黄花杜鹃。” 世人熟知的一些有毒花卉,绝不会在宫里栽种,譬如夹竹桃、夜来香。而有些则是鲜为人知的,像会使人产生癔症的兰花和百合、会诱发哮喘的紫荆花花粉……其中最厉害的一种却要属黄花杜鹃,闻香则发昏,误食则有性命之虞。 宫里的花匠们很是通晓其中门道,不会肆意在宫中栽种这些有毒花品,然而无论是御花园还是宫妃的寝殿,每每到了春夏花品繁盛之季,总会冒出一些不合时宜的花品,若非善识花草,非一般眼力能够看出。因此每隔几年,总有花匠被砍头、发配。 袭香说到此,又请进来一位医官,却是当日给小公主诊脉的太医院首席院判陈远道,“启禀太妃娘娘,当日老臣给小公主诊脉,发现公主中毒的情况很奇怪,老臣查了半天都不得其解,后来才发现,根本不是吃的问题,而是闻。” 勤太妃脸上露出凝重之色,示意他说下去。 陈远道拱了拱手,不急不缓地道:“小公主是早产儿,所以先天不足,身子更为娇弱,因此很多寻常孩子不会抵触的东西,对小公主来说都有可能是致命的。老臣细翻医书,发现上面所载的一些病症与小公主的极为相似。” 武瑛云听到此,脸上已是褪去了血色——原来一早都是安排好的么? 这时,就见袭香拿出一个红漆锦盒,掀开盒盖,里面盛着膏状的香品,胭脂色,泛着一抹淡淡的幽香,“太妃娘娘,这就是云姐姐日常添加在熏笼里的东西。” 袭香让奴婢将小盒子转交给勤太妃看,又道:“臣妾手上拿的,只是保留着余香的蜜膏,用黄花杜鹃晒干后的花瓣所制。之前的几个月,正是黄花杜鹃常开不败的时候,花香正盛,毒性也最强。” 袭香不用将话说完,后面的事情就已经昭然若揭。此刻,她再不是那个鲁莽撒泼的蠢美人,一字一句有条有理,脸上含着淡然从容的神色,态度仍是高傲,却与之前营造的形象截然不同。 勤太妃已经没有心思去理会她的不一样,阴沉着脸色,吩咐奴婢去找内务府都虞司的书吏来。 宫里每月的物料领取,各殿都有不同的份额,领取与否,都会做详细的记录。同时,殿里面所剩的废料和废渣,也都有宫人定期处理,并且载明其内容。 小公主住进咸福宫后,恰好就是纽祜禄·莲心给武瑛云做蔻丹的时候,咸福宫里一应香品和熏料都是由她一手打理,袭香知道得清清楚楚。 等都虞司的书吏太监进殿来觐见,翻开簿册去核对,果然在八月和九月之间,咸福宫曾多次到内务府领取料粉,而剩余的熏料渣滓,经医女检验,果真发现了黄花杜鹃的残留物质。 “云嫔,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勤太妃将记录簿册狠狠地甩在武瑛云的面前,怒火难抑。 “皇额娘,臣妾……” “别叫哀家皇额娘,宫里面没有你这种蛇蝎心肠的女人。”勤太妃恨恨地看着她,“枉费哀家那么信任你,将爱新觉罗家唯一的女孩儿交给你抚养,你就是这么报答哀家的一片信任的?” 武瑛云眼眶已红,死死咬着唇,硬是不让哽咽声发出来,“皇额娘,臣妾冤枉。”她一字一顿地说罢,陡然瞪向一侧的袭香,咬碎银牙,下一刻就冲过去,扬手狠狠给了袭香一个耳光。 清脆的响声,让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袭香一个趔趄被打得摔在地上,捂着脸,难以置信地抬头,“你竟然敢打我……” 武瑛云揪起她的衣领啐了一口,作势还要动手,一侧的嬷嬷见状,赶紧上前阻拦。袭香这时候才想起来还手,也撒泼似的冲过去,两人厮打在一起。 勤太妃心中愠怒难息,见状更是怒火上冲,“来人啊,将这两个不成体统的人给哀家拉出去。” 奴婢应声上前,扯开武瑛云和袭香,却不敢下狠手,于是被两人挣脱开,又抱在一起互相撕扯。咸福宫里乱作一团,站在旁边的小公主吓坏了,哇哇大哭起来。 隔日一早,宫里面就传遍了云嫔和谦贵人大打出手的事情。皇室宫闱一贯讲究礼数和规矩,尤其是妃嫔,作为天下女子的表率,更要端于姿、雅于行,要有淡定从容的皇家味道,哪里见过动手殴斗的?两人不仅动了手,还都因此破了相。勤太妃一怒之下,将她们都关进了北无所。 作为冷宫的北无所,已经许久不曾有尊贵的主子驾临。然而前一日,当勤太妃亲自押着两个后妃来到此处,负责管理的老嬷嬷委实吓得不轻,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一个坐处。勤太妃却没有逗留太久,只嘱命将这一个嫔一个贵人各自关起来,两日不许提供膳食。 于是凄风冷雨的冷宫里,从此便有了点滴生气。 ……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不就是嫉妒痛恨婉姐姐么,嫉妒不过,就拿人家的孩子出气!” “我呸,在别人面前你信口雌黄,到了这儿你还敢冤枉本宫。本宫真是瞎了眼睛,怎么带了你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的贱人进宫闱。”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姐姐自己做的好事,还怕别人说出来?” “来人,放本宫出去,本宫要撕烂那贱人的嘴!” 门扉被使劲摇晃着,外面还拴着铁锁,发出一阵稀里哗啦的脆响。外面看守的嬷嬷捂着耳朵,无不露出苦恼的神情。 这两个后妃关进来已有两日,除了摔东西就是终日对骂,深更半夜都不见休息,吵得其他人都没法睡觉。嬷嬷们恨得牙根痒痒,却不敢善动一个,只能拿着棉花塞住耳朵、抱着脑袋。 而后又过了一日,有宫婢来领人。 袭香的脸仍是红肿的,嘴角也破了,额头处磕了几道血痕。武瑛云也好不到哪儿去,眼角青紫一片。两人还都穿着被押进来时的那身衣裳,被撕扯得破烂不堪,蓬头垢面,连发髻都是歪的。等屋苑的门落了锁,两个人走出来,脚步皆虚浮,一瞧见对方却又开始对骂。 关了三日骂了三日,水米一点未沾。负责看管的嬷嬷见她们的架势,暗地里都啧啧两声。 等回到殿里面,卸了浑身的力道,袭香才感觉到头晕目眩。被伺候的奴婢扶着坐在软榻上,眼前黑蒙蒙一片,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宫人端来新做的莲子粥,袭香闻到香气也顾不得烫嘴,让奴婢用汤匙喂给她。烫暖的糯米一入腹,顿时激起一连串咕噜噜的反应。袭香哪里像这样过,却也顾不得窘迫,狼吞虎咽地将整碗莲子粥喝光还嫌不够,又让奴婢去拿饼饵和粥点。 奴婢们生怕她饿了几日,一时猛吃恐会撑坏,迟迟不动,又惹得一阵斥骂。 等她吃饱了,便是连梳洗都不曾有,也没换衣裳,就抱着被褥沉沉地睡去。想是累狠了,连平素的讲究都不在意。奴婢们不敢打扰,熄了灯、将幔帘放下,只留一室昏暗的光线。 黄昏时,夕阳西垂。 宫殿的敞门半开着,温暖的橘色光晕照进殿里,一丝一缕,将内阁里衬得更加黑沉。睡足三个时辰,袭香在宽敞的软榻上悠然转醒,下意识地去摸身下的锦衾,还是她亲自挑选的缎料,这才安了心。原来自己没有做梦,真的回到了长春宫。 奴婢伺候她沐浴更衣,然后等用过晚膳,袭香换了一身香芸纱雪缎面的宫装,施施然踏出了殿门。 此刻,武瑛云正恹恹地坐在案几前,桌案上摆着几道小菜、一碗清粥,吃得津津有味。 等宫婢将用罢的膳食撤掉,又上了一盅冰糖雪梨燕窝,武瑛云吃得身上直冒热气,顿觉每个毛孔都舒畅了,堪比刚才在屏风后面泡了半个时辰的花瓣澡。 “如今还是娘娘,明儿说不定是阶下囚也未可知,云姐姐可要好生享受这余下的时光呢。” 一抹似笑非笑的嗓音响在门槛处,武瑛云抬头,果不其然,看见袭香正抱着双臂跨进殿来,脸色立刻一沉,“你来干什么?” “来看姐姐啊,怎么说都曾共同患难过。姐姐马上就要被打入冷宫了,妹妹怎能不多过来走动走动呢?”袭香说完,就拣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丝毫不理会对面女子如何厌恶和鄙夷,反倒是吩咐奴婢给自己上茶。 一番话说完,武瑛云并没有张口骂回去或是反驳,已经没有反驳的力气,同样没有反驳的必要。她说得不错,自己或许马上就要被贬谪进北无所了……眼前的殿堂明寝、锦衣玉食,都将离她远去。 武瑛云盛了一勺燕窝放进嘴里,却食不知味。炖盅里蒸腾起一丝丝的白烟,熏染香暖,连着她的眼前都蒙上一团雾气。 袭香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低头拿着茶盖撇沫,“其实怪不得我,是姐姐自己搬起石头砸的脚,不是么……” 她怀疑自己跟婉嫔有什么,怀疑自己在背后动手脚,索性将自己一并留在咸福宫里。可她却忘了,两个人都住在这里,倘若出了事,作为咸福宫一宫之主的人,同样是脱不掉干系。更何况,她始终压着自己一头,若是不将她推下去,自己如何往上爬呢? 第53章 那黄花杜鹃其实是自己早就下在熏笼里面的,就在自己进殿跟她住在一起的时候。不是为了谋害小公主,而是想寻找一种能够让她生出病症的东西。自己确实是包藏祸心,从一开始就是,然而她又安什么好心了么?扶植自己、照应自己,不过是想找一个听话的傀儡,替她劳,替她忧。小公主的事情只是误打误撞,却终于给了自己一个翻身的机会。 “你和李倾婉是什么关系……” 袭香冷笑了一下,无甚气力地道:“姐姐都快被打入冷宫了,何不自己去问问她呢?” “真没想到,我费尽心思将一个劲敌拉入冷宫,身边却又埋了你这么一个包藏祸心的祸害,岂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武瑛云扯了扯唇,脸上蓦地露出苦涩的笑容,“依我看,你对那贱人也没安什么好心。等我被贬谪以后,你也没打算要将她救出来,对么……” 什么为婉嫔求情,什么照顾小公主,悉数伎俩、悉数手段,都只不过是制造的假象,引她入局。 袭香侧眸看她,脸上一抹残酷的悲悯,“姐姐一向心思缜密,总会将妹妹的想法猜得半分不差。就是可惜,一切都已很晚了……” 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辉在天边散尽,夜色降临。 殿外有啄食谷粒的鸟雀扑棱棱飞来,又扑棱棱地飞走,负责喂食的宫婢低头看着地上黄澄澄的稻谷,想来都不用打扫了。 九月二十三,云嫔武氏瑛云心思歹毒,荼毒皇室血脉,罪涉不恕,关押至北无所,终生幽禁。 九月二十四,婉嫔李氏所生大公主,聪慧佳嘉,达理仁孝,封多罗格格,并赐名惠宁。 第二章 醉念不复醒 (1) 早晨的天气还是阴霾一片,晌午过后便开始放晴。如洗的碧空,宛若巨大而剔透的蓝色冰玉,上面飘着轻轻淡淡的云丝,若碧玉天成,映着阳光,折射出一种或浓或淡的通透光泽。 十月初二,是各宫妃嫔到寿康宫请安的日子。 巳时刚过,明媚的阳光洒下来,蔚蓝晴空下的雕梁画栋、碧瓦飞甍,都镀上一层金辉,璀璨而辉煌。一座座殿宇楼台高低错落,愈加壮观雄伟,恢弘万千的紫禁城仿若人间仙境。城之南半部以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三大殿为中心,除了文武百官,每日只有负责早朝的太监可从殿前的丹陛上经过。 各宫妃嫔刚刚退出寿康宫,皇子、皇妃就到了。由太监引领着,悉数经过乾清门,然后从右翼门进入,穿过临溪亭、咸若馆和慈荫楼,黄琉璃瓦的恢弘宫殿即在眼前。殿堂坐北朝南,分为南北三进院,院墙外东、西、北三面均有夹道,西夹道外有房数间。院落南端寿康门为琉璃门,宫殿东西辟有暖阁,殿前出月台,台前出三阶,中设御路石。 她并不是第一次进宫,以往陪着额娘在年节时来给勤太妃请安,都要从苍震门进入。而此时此刻,眼前的红砖碧瓦仍是如昨,但穿过那朱红宫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竟有一种恍惚而不真实的感觉。 一路上,虽然彼此都未开口,可她知道他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心底就感觉到异常的温暖和安定。那一袭明璀秀华的雪缎蟒袍常服褂,勾勒得其长身玉立,单是侧面去看,清颜玉貌,已是俊美得不像样子,秀洁的眉目,如春光般舒展开来,轻暖而醉人。 昔时的美丽期盼已然成为现实,她果真已是他的福晋。嘉嘉轻轻地抬起头,注视着允礼那双明潋柔和的眼睛,微微笑了下。也不在意他是否如其他皇子一般牵着自己的手腕,只觉得此刻能站在他身侧已是最大的幸福。 “请十七王爷和十七福晋在此稍候,奴才这就去通报。”引路的太监朝这两人敛身,而后便跨进朱红的门槛。 钮祜禄·嘉嘉是果亲王的嫡福晋,两人又是新婚,因此穿着一袭暗红牡丹云纱绣锦宫装,上面勾勒着翟鸟四团的图案,腰际坠白玉珊瑚佩,梳旗头,髻间金簪花步摇,随着莲步翩跹,步步锦绣生花。 犹恐夜深花睡去,应烧高烛照红妆。这样喜庆富贵的装扮,非但不会显得艳俗,反而将她整个人衬托得明灿华美。俏丽脸颊宛若银月堆雪,盈盈可爱。两人立于一处,堪比金童玉女,像是从画里面走出来的一样。 勤太妃坐在西窗前的暖炕上,笑眯眯地看着静静伫立在一侧的姑娘,真是越看越满意,连忙摆手,让身后的奴婢搬来敞椅赐座。 “堪堪几年,嘉儿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喜欢撒娇嬉闹,哀家都快不认识了!” 钮祜禄·嘉嘉咬着唇,一抹羞赧浮上桃腮,小声道:“儿臣以前不懂事,让皇额娘笑话了。”一句皇额娘,直叫得勤太妃眉开眼笑。 这时,有奴婢端来托盘,将里面的茶盏递给嘉嘉和允礼,两人跪在软垫上,双双奉上香茶,勤太妃一一端过来小口抿过,笑意融融地道了声“乖”。 “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哀家就将这儿子交给你。以后他的事都由你管着,若是他欺负你,就来跟额娘说,额娘替你罚他。”勤太妃喜滋滋地拉着嘉嘉的手,说罢,从自己手腕上退下一个翡翠镯子,套在她的手上。 嘉嘉的脸颊更红了,偷偷瞟了一眼允礼。却见他淡然而立,整个人都沐浴在明媚的阳光里,愈加显得清蕴而俊美。 “儿臣还要去一趟乾清宫,就不陪着额娘了。”允礼抿了一口茶,就将茶盏放下了。 勤太妃瞪了他一眼,又嗔怪又心疼地道:“每次你来,都是待不上半盏茶的工夫,就跑去皇上那儿了,想一起说说话都不行。要走便走,省得耽误我们娘俩儿说体己话。” 允礼拱了拱手,而后向身边的嘉嘉展眉淡淡一笑,便折身离开了正殿。 勤太妃目送着那道身影跨出门槛,随后收回目光,却瞧见一侧的嘉嘉痴痴地望着殿门口的方向,直到那人已经走远,都舍不得移开视线,不由得笑了,“哀家那儿子累心得很,皇上又器重他,堆积下来的公事有他忙的。以后有你在身边照顾着,少不得要事事操心。” 举案齐眉,夫唱妇随。嘉嘉想到此,不禁露出小儿女的情态,捏着裙角,小声道:“儿臣不求太多,只希望能陪在表哥的身边,共尝喜怒,同历悲欢,就已经心满意足。” 勤太妃握着她的手,微笑着轻轻一叹。她自己的孩子她如何会不了解,那样淡然的性子,越是装进心里越是要闷着,面上温和以待的,则只是出于礼貌和疏离。 “你跟他自小青梅竹马,就算曾有多年未见,这情分还是存着的。所谓百炼钢也可化为绕指柔,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且要多用心才是啊。” 嘉嘉低下头,抿唇道:“皇额娘,其实嘉儿心里都明白,表哥是因为阿玛的关系,才将这婚事应承下来。刚开始的时候,嘉儿的心里也有隔阂,但这段日子以来,看见表哥他废寝忘食、生病时亦是心系公务,嘉儿心疼,想要尽心尽力地帮表哥……” “你能这么想,哀家就放心了。”勤太妃端着茶盏抿了一口,眼睛里含着满满的慈祥和满足。 回廊外,风轻日暖。如今已过了暑季,像这样天清气爽的光景已是很难得,有宫婢抱着成堆的挂缎和布帛来到辛者库,一边走一边低声细语,偶尔嬉闹却不敢过甚,只怕被旁人听到有所责罚。 莲心和玉漱已经不需要再做这些辛苦活计,闲暇时做做针黹练手,倒是比在钟粹宫的时候更加清闲。因此刻正是换季时候,各宫里的铺毯都要更换清洗,每日送过来的比较多,莲心和玉漱便也过来帮忙。 “哎,你们看到了吗?果亲王爷带着他的福晋进宫了。” “今天是请安的大日子,各个皇子都带着福晋来了,这有什么稀奇的?” “十七福晋可是新纳的,不仅出身高贵,长得也是一副月貌花容,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尊贵的十七王爷。刚才我从慈荫楼那边回来,远远地看着,金童玉女也不过如是啊!” 议论的声音在院外响起,字字句句,无比清晰地传至耳畔,莲心拿着木杵的手一滞。难怪内宫那么热闹,原来是皇子带着福晋进宫来请安了。 “你们乱说些什么,东西送到了吧?还不赶紧走!”玉漱掀开挂帘,气冲冲地走到跟前。 来送挂缎的宫婢被她吓了一跳,见她没有好脸色,都莫名其妙地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吩咐一句要在两日内洗完,然后就匆匆地走了。 玉漱瞪了一眼,转过身来,小心翼翼地看着莲心,“你别听她们瞎说,她们那些人懂什么啊,见风就是雨的,嘴里也没个遮拦。” 莲心抚了抚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就在这时,那边传来宫婢的呼声,“糟了,忘记让她们将浣洗好的挂缎送回内务府去了。刚刚盼春姑姑还特地叮嘱过,这会儿误了时辰可是要挨罚的。” 几个宫婢围拢过来,面面相觑,都是猛然想起的懊恼之色。 第54章 小蕊拄着拐杖,有些焦急地道:“还有这么多,怕是一次拿不过去的。内务府离得那么远,分拨拿又会来不及,可怎么办是好?” 玉漱听见她们的对话,又看了看地上堆积成山的布匹,耸耸肩,插了一句嘴,“那不如你们都去送好了,反正我们俩闲着也是闲着,就留下来负责浣洗呗!” 宫婢们脸上露出一抹感激,商量了一下,赶紧将该拿过去的挂缎收拾起来,每人分担一些,却仍是剩下了两个人的份。 小蕊见状,也想帮忙,却一把被玉漱拦住,“你就得了。算了,我也跟着去送吧。”玉漱说罢,就过去将挂缎抱起来,数量有些多,很是吃力。 “我帮你。”莲心将木杵放下,来到她面前。 朱红宫墙拓出一条笔直悠长的甬道,间或明黄的开洞门,琉璃瓦彩绘斗拱上面雕刻着蝙蝠和莲花的纹饰。几个少女穿过锡庆门,一直走到正前方的奉先殿侧,绕过几道垂花门,便能看见内务府广储司的大门了。匆匆而行,只用了半盏茶的工夫。 广储司的小太监早就在门廊前翘首等待,瞧见她们抱着挂缎来了,赶紧迎上去,一边数落着这么迟才送来,一边七手八脚地将布帛拿过去,就等着清点过后,马上送去暖阁那边替换上。好不容易将布帛都搬完,宫婢们累得满头大汗,几个人拿着巾帕抹了抹脸颊,却是相视一笑,都松了口气。 玉漱体贴地伸出手,将莲心微皱的襟口抹平,小声道:“你别想太多……两个月之期很快就到了,如果你还是不开心,我们就跟云嫔娘娘请旨,索性出宫去。” 莲心怔了怔,抬起眸,“出宫?” 玉漱摊摊手,轻松地笑道:“入宫一趟,内庭、北五所、辛者库……待得越久好像就越倒霉,貌似是我的八字跟这宫里不合,再待下去说不定小命儿都没了。正好趁着云嫔娘娘的恩典,若是你想离开,我就跟你一道走算了。反正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甩都甩不开了。” 她是为光宗耀祖而来,一心跻身宫闱,好为阿玛博得更好的前程,同样明白,凡事强求不得的道理。莲心拉着她的手不为别的,只为她这份难得的豁达,不由跟着微笑起来。 她们跟着宫婢们相携走出广储司,刚跨出奉先门,玉漱就“呀”的一声,摸着腰间的绣囊,却是玉坠子不见了。那是进宫前她额娘给她去庙里求的,开过光,不见得有多贵重,却是她在宫里面唯一的念想。 此刻晌午已过,辛者库那边还有大堆的布帛要洗,午后还有宫婢去取。若是现在盼春过去瞧见院里没人,一定是要责罚的,玉漱和莲心她不敢动,其他人却必要遭殃。 莲心朝着那些宫婢轻声道:“你们先回去吧,我跟她回去找找。” 其余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也实在是没法跟着留下,于是点点头。嘱咐她俩儿多加小心,可别乱跑乱闯,冲撞了其他殿里的主子。 玉漱猫着腰顺着来路往回找,都急红了眼睛,“一定是刚刚帮着搬缎料的时候,不小心给刮掉了。可别让那些个见钱眼开的小太监捡去,不然肯定是要藏起来不还了。” 莲心让她宽心,也眯着眼,仔仔细细寻看着每一寸地方。就在这时,她忽然瞥见草丛里有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定睛细看,却见那青绿色的飞燕坠子就隐藏在青青碧草间,星星点点的,是红色的丝绦闪出的光泽。莲心的脸上漾出喜色,就要过去捡起来,这时,一袭白锦缎蟒袍的身影蓦地映入了眼帘。 广储司是内务府管理内府库藏的地方,分别设置了银、皮、瓷、缎、衣、茶六库,在内宫里面管着最多的杂事,平素总能见到太监忙进忙出,身份尊贵的主子却不常来。 在她看到他的那一刻,允礼已经弯腰将那玉坠子捡起来。明媚的阳光洒在那一身冰丝雪缎上,泛起蒙蒙迷离的光晕,仿若梦境。 莲心浑身一僵,怔怔地望着面前的人。相隔十多个日夜后的乍然相遇,在烟霭明光中他的周身笼罩着朦胧的光晕,清隽温雅的俊颜显出几许倦容。清浅瞳心,此刻却浸染上或浓或淡的幽然,仿若深泓暗渊,唇瓣紧紧抿着。在瞧见她的这一刻,他就愣住了,眼底沉淀出一抹难懂的哀殇,似无奈又似幽怨。 “你怎么在这里……” 堂堂果亲王,哪里这般形于色过?莲心隐在袖中的手攥紧,指甲陷入柔软的手掌中,有一种冲动生生让她就此离去。然而玉漱的坠子还在他的手里,莲心面容凝了凝,给他揖了礼,淡淡地道:“启禀王爷,那东西是奴婢的,恳请归还……”她低着头,刻意避开他的视线。 “几日光景,你已经恨着我了么?”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很轻,掩不住的苍茫萧索,仿佛风一吹就散了,再不留半点痕迹。 莲心死死地咬着唇,只是敛身。 允礼孤单地站在原地,唇角挑起一抹苦涩,“那天我让小安子给你带了话、带了东西。莲心,我是有苦衷的……” 苦衷?她下意识地抚上腰际的坠袋,仿佛那里面就装着满满的红豆。那一天,正是他大婚的日子,与另外一位出身尊贵的千金。莫道平地起波澜,只是故人心,变了旧时景。若他果真在乎,若他真心怜她,又岂会连一句解释都没有?既已娶别人,苦衷也好,无意也罢,她亦会另嫁别人,何道多言相思,都已是徒劳。 允礼深深凝视着她,把手里的玉坠轻轻递过去。微瑕的玉质,闪烁着迷离的光泽。 莲心淡着眸色伸手去接,在握住玉坠的那一瞬间,他却没有放手。两人各自攥着玉坠子的一边,坠子不大,两人的手指轻触在一起,冰凉的触感随即流淌进了心扉。仅靠一枚玉坠牵连的距离,却是近得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气息,略带温热的熏香味道,亦如熟悉中的感觉。 “放手!”她使劲去拽却拽不开,从他握着玉坠的指尖透出来的力道,轻微而含着不容违逆的坚持和执拗,最后使她不得不抬眸与他对视。眸光相触的一瞬,他眼底蕴藏着浓得化不开的殇和悲,就这样直直地撞入她的心扉。莲心的眼睫一颤,那些抑制不住涌上来的酸楚和委屈,顿时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我做不到。”他攥紧了那玉坠,眼中含着的是近乎绝望的深沉。 “可你已经把手放开了!”莲心陡然松开手背过身去,眼泪却在那一刻无声滚落。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她跟他之间存在着无法逾越的鸿沟,可她愿意相信——王府时光虽短且长,他淡淡的关心、淡淡的宠溺,他的温柔、他的珍惜,难道都是假的么……如果他当时说他后悔了,他还是想帮勤太妃完成心愿,她会帮他,可为什么要欺骗…… 莲心辛酸难抑,再不想留在这里,迈步断然而去,允礼却从身后一把拉住她,“莲心……” 他喑哑地吐出她的名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只用手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腕,强行压抑的情绪,仿佛是要用倾注在手指的力道将所有的话向她传达。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莲心甩开他的手,敛身退到一侧,却是袭香领着几个奴婢亲自来广储司为小公主挑选褂缎。玉漱在那厢找玉坠子时,已经先遇见了她们,行了礼,被袭香一并叫上,此刻走至外院,瞧见垂花门前的允礼和莲心,不由惊了一下。 “十七王爷吉祥。”袭香礼数周全地朝着他道了个万福,想起今日是皇子、皇妃进宫请安的日子,却不知怎的,十七王爷独自绕到了这里。 莲心的眼皮有些肿,低着头哑哑地道:“奴婢给谦贵人请安,贵人万福。” 袭香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 就在这时,玉漱在她身边“啊”的叫了一嗓子,吓得她一个激灵,“奴婢刚刚就在找玉坠,想不到却是让十七王爷捡到了,当真是罪过得很。这坠子是奴婢的额娘给奴婢的,并非偷取,恳请十七王爷不要怪罪我们!”玉漱说完,赶忙过来拉着莲心一起跪下。 玉漱的言下之意,是允礼错认莲心偷了宫里的饰品,故此在质问。莲心眼睛红肿,该是哭过了。 袭香有一瞬间的恍然,拈着巾帕,含笑道:“王爷,这两个原是钟粹宫的待选秀女,犯了错被罚到辛者库做劳力。虽然莽撞些,但本性纯良,妾还是知道的。还望王爷看在妾的份上,不要追究了吧。” 允礼幽深的目光落在莲心身上,凝视了很久,“是本王错怪了你,起来吧。”很轻很轻的嗓音,带着三分凋零的落寞。 袭香听在耳畔,心尖儿就是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心道在进宫前就听闻十七王爷是京城诸位皇子间的翘楚,此一见,果真是姿容出众、仪表堂堂,不知道要让多少女孩儿揉碎了芳心呢。 这时,玉漱已经扶着莲心站起来,然后恭恭敬敬地伸手去接允礼递过来的玉坠,却见他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莲心,眸似幽潭,含着欲言又止的失望和酸楚。玉漱飞快地看了袭香一眼,见她正朝着身侧的奴婢吩咐着什么,并未留意这边,心里顿时松了口气,而后不禁又替这两个人感到惋惜。 第55章 “启禀王爷、谦贵人,奴婢等要即刻赶回辛者库去,请恕奴婢等告辞。”玉漱适时地敛身。 袭香原本也不打算在广储司待太久,只是为了挑选几匹宫缎,闻言,摆了摆手让她们离去。 允礼看着莲心不仅刻意回避自己的视线,更是头也不回地走掉,心头一紧,从未有过的酸楚和失落竟是瞬间填满了内心。 袭香在广储司挑选了好半天,选好其中几匹宫缎,就领着一众宫婢施施然回殿里了。其实雪缎和妆缎都是宫里面用来做衣料的缎子,很普通,哪里用得着亲自来挑呢?广储司的缎料都是统一的宫廷织造,从织制到漂染,无不是精细到极致,织成的布帛无论质地、尺寸、颜色,具是相同。袭香非要走这一场,就是想在太妃娘娘面前,多攒一些抚养小公主的资格和资本。 自从云嫔被贬到北五所后,袭香就再也没去看过李倾婉,更不用说还会给她说情。以前总是将饶恕和释放李倾婉的话挂在嘴边上,现在她却连一个字都不再提,只将全部心思放在如何讨好小公主的事情上。 此时,勤太妃正坐在敞椅上喝茶,是宫里储备的云南进贡的普洱,味道香醇。有宫婢倒掉第一杯,再沏上水而后倒入碗里,悠悠香气沁人心脾,碗中的茶色成砖红色,剔透晶莹。 “本宫这两天一直在想小公主的事情。她一日日大了,哀家年事已高,没有太多心力照顾她,该是有个年轻的宫妃代为照料才是。本宫想来想去,应该没有人比婉嫔更加适合的人了,毕竟她是惠宁的亲生额娘。” 小公主已经被赐名爱新觉罗·惠宁,正式记入宗室玉牒,待及笄成人后,便要封为多罗格格,可见皇上和勤太妃对宫中唯一一位公主的宠爱和封赏之重。 袭香正坐在对面拿着小锤一点点凿着核桃,闻言,手顿时停了下来,“太妃娘娘是想放了婉姐姐?” “哀家是有这个打算,不过总归是犯过错的人。谦贵人,哀家想听听你的意见。” 阳光很足,透射进来有些刺眼。奴婢将窗上的垂纱放下来,袭香注视着她们的动作,眯起眼,目光又回到手里的核桃上。 “太妃娘娘要赦免婉姐姐,妾自然是赞成的。”她未抬头,剥出一小块核桃仁,码放在小碟里,“可自从出了云姐姐的事,妾的心里就总是难安。先是生身额娘置女儿的生死于不顾,再后来暂代额娘又坏心肠地投毒,一来一回,最难受的其实就是小公主。她现在还小,不至于造成什么阴影,将来若是大了,再出现类似之事,恐怕好好的女孩儿都要生出郁结了。” “你也不赞成……” 袭香听到那个“也”字,不禁心头一动,继续道:“妾不敢有任何置喙。只是觉得,倘若婉姐姐出来之后能痛定思痛、改过自新便罢,倘若不能,再去找一个人代为照顾小公主,恐怕就是很难的事了……” 孩子一旦大了,自然会对身边照顾的人产生依恋和依赖。皇子是生来就要被储秀宫抚养的,于是在皇女这边就多了几分怜惜和纵容。亲生额娘尚在,总不好让旁的后妃代替抚养,勤太妃就曾经是暂代额娘,并且一手将当今皇上抚养长大,其间情由,她比任何人都懂。 袭香的一番话显然是让她产生了共鸣,勤太妃抚着手背,轻声道:“你说得没错,婉嫔已经犯过一次错,险些让哀家的小惠宁丧命,哀家不能再冒这个险。” 袭香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只想着如何一心一意去妥善处理那小妮子,若论辈分,她可是自己的外甥女呢。 没错,李倾婉是她的表姐,同样是后宫的妃嫔,且有着比她更高一级的品阶和家世。而更重要的是,李倾婉拥有一个自己永远都难以匹敌的独厚条件——是爱新觉罗·惠宁的生身额娘。永远身在北五所便罢,倘若将她重新请回宫里,不是给自己添堵么…… 表姐放心,就算表姐一直关在北五所,妹妹也会代为照顾小惠宁的,毕竟那是皇家的女儿。从表姐的身边转到云嫔的手里,很快又会到我的长春宫里面,我会比你们都更妥善地安置她。不像表姐,连一个额娘都当不好,直到将自己弄入冷宫。 袭香出现在北五所的时候,已是隔日的晌午。她刚到,看守的嬷嬷就送饭过来,一个简单托盘上面摆着粗瓷碗盛的粥、两个馒头和两碟小菜。 “婉嫔姐姐只是一个人,吃得了这么多么?”袭香睨着目光,不咸不淡地看了送饭的嬷嬷一眼,“太妃娘娘是个勤俭之人,若是看到北五所里面都如此浪费,恐怕是要堵心的吧?” 那嬷嬷一哆嗦,这谦贵人的态度不知怎么来了个大转弯,急忙点头哈腰地赔罪,并领命下次定将膳食减至一半。 李倾婉坐在云腿桌前,冷冷地旁观着她的一言一语,直到托盘摆在桌案上,才拿起筷子夹了两口小菜,可真咸。 “你借我的手得以进到宫城里博得品阶,现在不仅不知感恩,反而落井下石。姨丈生的好女儿,果然是寡情绝义、六亲不认,在这一点上,我是自愧弗如。” 从头至尾,倘若没有军师在背后指点,从最初的接近云嫔、成功地离开钟粹宫,到后来住进咸福宫、利用小公主引起勤太妃的注意、引云嫔进入圈套,一系列的筹谋看似简单,实则精准得环环相扣,任何一个细小环节的疏漏,都可能导致袭香这个刚进宫闱的人失足而落、万劫不复。然而李倾婉毕竟是在宫里面浸泡出来的娘娘,对付人的种种手段也都带着明显的宫闱痕迹,没有几年宫中历练是绝对想不出来的。正是如此,让袭香深刻地感受到了李倾婉的手段和机谋,深知其厉害,更加不能放虎归山,为自己带来后患。 “表姐曾经跟我说过,后宫里面多的是精于筹算智诈的女子,想要安稳地待下去,必定要夹着尾巴做人。我做到了,而现如今,我将这句话原原本本地送还给表姐——北五所是个安生地儿,虽清苦却不至于难捱,若是表姐安安心心地待着,我自然会念及亲戚之情,对表姐的日常起居多多加以照拂,如若不然……”听说先帝在位期间,北五所里就曾走过水,景祺阁至北被大火毁于一旦,更是殃及到里面的几位废妃,不是么…… 袭香不再多言,掸掸裙裾,给了李倾婉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就施施然地跨出了屋门。留下身后的李倾婉一动不动地捏着茶盏,手指徐徐收紧,眯着的眼睛里浮出一丝阴鸷和怨恨。 (2) 宫里面的画师定期要给待选秀女画小像,钟粹宫里面仍有诸多未被轮上阅看的秀女,都是一些旗籍中身份地位偏低的。转眼已经进宫三四个月,做梦的同时又感觉到甚是无望,脸对着如意馆里的画师,都摆不出笑模样,其他人站在一侧,更是连连叹息。 封秀春也没忘记玉漱和莲心,叫上了她们两个画了像,即使不能呈到乾清宫,也能留作存底,万一哪天鱼跃龙门也好留个念想。只是跟云嫔约定的两个月之期早已过去,此时云嫔被打入冷宫,身边便是连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谁去辛者库传这个旨呢?她们两个人貌似被无限期地留在了那里。 十月初五这日,有更多的挂缎和铺毯被送到了辛者库,连缝缝补补的活计都增加了许多,更有许多制作酱醋和饵饼的杂事堆了过来。 玉漱刚从钟粹宫画像回来,便惊讶地发现,此几日下来,连殿里的一些待选秀女都活泼了许多,无时无刻不见描眉画目、梳妆贴红,惹得宫殿里到处弥漫着浓浓的脂粉香味儿,于是好奇地探问,却道是皇上要回宫了。 十月初七,归期即准。 原本暑热之际正好是到热河行宫避暑纳凉的时候,可自从当今圣上登基至今,还没有哪一年去过,都是在酷暑难耐的乾清宫或是暖阁里面挨过一季又一季,政务堆积如山,便是连木兰围场都免了。只有当各地来使进京觐见,才会偶尔在行宫里接待,一并处理政事,而后并无逗留地回到宫中。 自从九月中,御驾一行去热河行宫接待蒙古来使,至今已有半月之久。勤太妃想念得紧,又担心时日已长,皇上远离京城无法自顾身体,特地命御膳房新制几道补品,等着皇上回来好好补补身子。又擢命将乾清宫里的物件摆设更替一新,日日熏香洒扫,无处不精细。 随着归期已至,城中百官身着品服顶戴,在午门前列队相迎。有太监穿插其中,不断嘱咐着何处跪、何处退,何时行礼、何时启事,种种仪法不一。更有百姓临街簇拥欢迎,两侧具是鲜花着锦、鸣锣开道,等到明黄的旗幡先行而来,紧接而至的皇家车队威武雄壮,跟在两侧的是皇家卫队,银铠戎装、鲜衣怒马,好不威风。 蒙古来使哪里见过这般盛况,只坐在雕木悬宝的皇家车乘里面,便足见其泱泱大国之威、盛世荣昌之景,直看得目瞪口呆、仰慕而自鄙。 且不提庙堂上诸事,单是宫城里面已是布置得荣锦非常,宫人们紧张而忙碌地准备着,各处宫殿妃嫔更是翘首以待,只是不知最初的恩典能落在谁的头上。可让她们失望的是,皇上一回到宫中,先是命人安置了蒙古来使,而后便扎进了西暖阁,彻夜批阅奏章,等到暖阁里的灯盏熄灭,天都大亮了。 第56章 而隔日,更有一道谕旨让宫里诸人出乎意料——婉嫔被赦免了,从北五所里得以回到景仁宫。 袭香此刻正侧坐在软榻上喝着补品,听到宫婢的禀报,猛然呛了一下,手里的炖盅更是脱手洒了一身。奴婢们手忙脚乱地帮她擦拭,却是被狠狠推开。 “你们可有听错?皇上真的让婉嫔回宫了?” 胸襟前一大片污迹,滚烫已然不自知。袭香目露阴狠,难以置信地瞪着面前的宫人。 “千真万确,是奴婢亲眼看着苏培盛苏公公拿着圣旨去北五所里接人。景仁宫像是早得到了消息,清理洒扫得干净。奴婢回来的时候更是听说,冰雁也从浣衣局里放出来了。” 袭香仿若无力,整个人跌在软榻上,怎么会这样…… 景仁宫里面已经熏好了香,冰雁拿着铜箸划拨着雕花铜炉里面的香饼,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回过身去,在瞧见自家主子的一刻敛身而拜,豆大的泪珠却是簌簌滑落,“娘娘……” 李倾婉轻挽双手,简单发髻,已经很久都没正经梳洗过了,散发着一股酸腐的味道。仅是一件粗布麻衣,却仿佛身着麟华凤袍,李倾婉端着神色、端着步子,等跨过门槛,堂皇富丽的殿堂,仿佛如隔世般闯入眼帘,犹如梦中。 “奴才已经命宫人们将殿里打扫一新,,灰尘蒙不住双眼,娘娘此番重回殿里,奴才在这儿给娘娘道喜了!”苏培盛笑容可掬地说完,掸了掸双袖,煞有介事地单膝跪地。这是宫中官品最高的太监、宦官之首,然而李倾婉微仰着下颚,却是受了他的这一拜。 “想当初,奴才跟着皇上进到宫里面,弄错了玉碟,险些有发配之祸端,全因着娘娘在皇上跟前求情、死命回护,才得以保全。奴才这番算是报答了娘娘的圣恩,而后桥归桥、路归路,娘娘可要好生走得稳当才是。”苏培盛说罢,朝身后招了招手,须臾,有太监领着一个小女孩儿跨进了门槛。 “大妞儿……”李倾婉在瞧见小公主的那一刻,眼泪刷的一下淌出来,上前抱住朝自己跑过来的孩子,紧紧搂进怀里,再没法端着礼数,失声痛哭起来。 “娘娘,皇上说娘娘所犯之罪过,本不应该草草了事,但念及惠宁公主年纪尚幼,需要母亲在侧的份上,特地网开一面。皇上他希望娘娘能从此安安静静地待在景仁宫里面,恪守妇道,尽抚育教导之责。” 李倾婉搂着女儿,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片刻,跪在地上,朝殿门的方向深深叩首,“臣妾定当潜心悔过,不负皇上厚恩。” 等李倾婉在殿里沐浴更衣、梳妆妥当,就带着小公主去暖阁、寿康宫处一一谢恩。 进宫三年,享受过尊崇、领略过奢侈,再堂皇的宫殿、再美的胜景,已然无甚感觉,便是那宫城中的一砖一瓦,都看遍了、看厌了。然而此番在北五所里走过一遭,就像是再世为人,该收回的恩惠已然收得,接下来便是有仇报仇了。 隔日,恰逢几位公主进宫来给勤太妃请安。都是出嫁了的皇女,虽不是皇上的嫡亲妹妹,却仍享受着荣盛的待遇,悉数住在京城里面。其中身份最高的一位,却是先帝的养女、恭亲王常宁的嫡长千金,也是唯一一位并非帝后亲生却被御赐固伦封号、比皇后之女地位更高的亲王府格格、固伦纯禧大公主爱新觉罗·康雅。 她是所有皇室宗亲中年纪最大的一位公主,很多人都说,正是因为有她的来临,康熙帝的几位阿哥和格格才得以降生、得以平安长大。因为在她进宫之前的几位皇子、皇女都夭折了,礼部算了八字,将这位小格格选进宫,自她成为皇帝的养女两个月后,荣妃的固伦荣宪公主就降生了,一年之后,皇太子、端静公主、诚隐亲王奇迹般地相继降临人世。是她将意想不到的福气带进了紫禁城,皇室香火才得以延续下来。 她是先帝跟前最为矜贵的大公主,更深得已故孝庄太皇太后的喜爱。到今一朝,皇上也待其为嫡亲阿姐,诸般封赏,从不曾有半点怠慢。 此时的御花园中,袭香正领着宫婢采集新鲜花瓣。她的身前站着一个奴婢,不知在细细禀报着什么,袭香侧耳仔细听着。 几个归宁的公主正从寿康宫出来要往西六宫去,正好经过御花园,远远地瞧见那一抹艳丽的身影。袭香跟前的奴婢已经禀告完毕,退至一侧,袭香的手随意拂过面前的一簇花草,却被上面的倒刺刮了一下,不见血却生疼,皱着眉收回手。 “回去将府里的那些牛乳都清理一下,小格格大了,并不需要那些东西。”康雅侧眸,朝着身侧的奴婢吩咐着。 “是。” “内务府送过去的缎料也要好好检查清楚,本宫这次去了一趟热河行宫,刚跟随额驸回到京城府里,不想有人以次充好,折了威严去。皇额娘也吩咐,今后小格格的用度都要慎之又慎,不可马虎。” 袭香听到身后的嗓音,转身去看,就瞧见一队身着明黄宫装的丽影姗姗而来,眼睛闪了一下,不自觉地就要躲开。然而这时再想回身躲避已是来不及,等到那一行人走至近前,她才敛下身,心不甘情不愿地朝着她们行了个礼,“妾见过诸位公主殿下们,万福金安。” 都是皇室的女儿,中间更有几位是蒙古皇族的公主,而她身为宫中妃嫔,论辈分是嫂子、长辈,只因为她们尊贵的身份,仍是要见礼。 众位公主一向以康雅为尊,都没说话。康雅将目光移过来,好似才看见她,挑着眉,竟是不出言让她起身。袭香弯着膝盖,腿窝处已然撑不住,咬着唇,自己就站了起来。 “如今有人仗着圣眷隆盛,不将本宫放在眼里,哲珍妹妹你说,本宫是不是该罚她?” “康姐姐此话,央卓倒是不以为然。若说圣眷,恐怕宫里面任何一位妃嫔都入不了我们皇帝哥哥的眼。只是区区一介贵人,怎敢称得起隆盛?” “是啊,真不知道倚仗的是什么?” 身侧的奴婢乌尔莎闻言,捂唇轻笑,道:“不自量力的人比比皆是,心比天高,殊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不过是跳梁小丑,自取其辱罢了,主子们要是当真去理她,还真是给她长脸了。” 一言一语,骂人不带脏字,却是字字戳进了袭香的心窝。饶是底气不足,那跋扈的性子也忍不住了,袭香断然上前,扬起手狠狠给了乌尔莎一个巴掌,“大胆贱婢,竟敢在本宫面前放肆!” 乌尔莎被打得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抹着嘴角的血痕,仰脸却是笑着看她。 袭香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就被扇了一个耳光。啪的一声脆响,脸颊上顿时火辣辣地疼。她难以置信地捂着脸,瞪着身前的人,“你敢打我?” 那位公主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像是没听见她的话,甩手又给了她一巴掌,这一下下手更重,直将她打得一个趔趄,摔了出去。 “在康姐姐面前也敢动手,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论品阶,我们几个比你高着不只一点半点,你一介卑贱嫔女,也敢在堂堂皇室公主面前说放肆?” 风静了,御花园中只剩下花叶颤动的声音。 此时此刻,康雅踩着花盆底的旗鞋,居高临下地走到袭香身前,弯下腰,用一种悲悯而残酷的目光看着她,就像是看着踩在脚底的卑贱蝼蚁,“如果你还想在宫里面待下去,就给本宫收起你那不可一世的表情。本宫不是皇后娘娘,更加不像婉嫔小弟媳,能宠着你、容着你。这里是皇宫,有太多人比你更尊崇、更矜贵,只要动动手指,捏死你就跟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从没人敢在宫里说这样的话。 袭香张着嘴,眼睛里露出惊恐莫定的神色,却是吓得再不敢说话,只跪在地上,不顾尊严地使劲磕头。 未时,御膳房和小厨房都已将做好的膳食送到各殿里面,然而袭香却已然没了胃口。离开御花园,她并未回到长春宫,而是一路往西,直直冲进了景仁宫。 “是你让那个公主到我面前发威的,是不是?”袭香闯进殿门,一把推开阻拦的奴婢,却没站稳,歪着身子一撞,呼啦一下将宝阁架上的瓷瓶都扫落在地上。 此刻,李倾婉刚给小公主喂完粥,拿着巾帕给小公主抹了抹头上的潮汗,就转身打发伺候的嬷嬷先将小公主带下去。仿佛没瞧见地上的碎瓷片,只是不咸不淡地抬起眼,瞥了袭香一眼,“哦,原来是谦贵人啊,瞧瞧本宫这眼神儿真不好使,都没看见你进来。” 怀揣着满腔怒火而来,却是打进了一团棉花里,撒不出、消不掉。袭香的愠怒憋在心里,直憋得火气乱撞。 “对了,你说的是哪位公主?固伦纯禧大公主?”李倾婉询问地看着她,而后悠悠道,“本宫劝你可要小心啊,在背后这么说,若被公主殿下听见,可是没好果子吃的。” 袭香死死咬着唇,“表姐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可是亲戚,你知道我一向都是最尊重你的……” 后面的话还没说,李倾婉就断然抬手打断了她,“别叫得这么亲热,在宫里边儿,妃嫔之间向来都是以姐妹相称的。谦贵人这般乱攀亲戚,若被有心人听了去,岂不是让本宫也百口莫辩了?” 第57章 袭香知道她这是在讽刺她陷害云嫔的事,不禁暗暗咬牙,脸上却堆出一抹生硬的笑容来,“表姐此话却是不对,妹妹以前一直以表姐为尊。那段日子是受了蒙蔽,表姐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啊。” “如果本宫刚才没看错的话,谦贵人是来兴师问罪的,怎么又改成认错讨好了?”李倾婉哼笑着看她,“不知道谦贵人可还有别的事么?没有的话,还是回去吧。待会儿大公主要过来看本宫和小惠宁,若是不想留下来讨人嫌,谦贵人倒是可以再待一会儿。” 袭香喉头一哽,再说不出话来。 这时,李倾婉吩咐宫人将桌案上的盘盏收拾下去,冰雁端着荷香莲子炖盅进来,从袭香跟前直直走过,却是看也不看她一眼。 此时此地,袭香已经无法再待下去了,她的眼眶有些红,死咬着唇,连礼都没行,就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正殿。 李倾婉这才抬起眼皮,阴鸷地盯着袭香远去的方向,却是朝背后的屏风道:“行了,带她出来吧。” 殿堂里面的熏香,缭绕出一丝奇异的烟气。纯白的烟气在钻出镂空铜香笼的那一刻就散了,幽沁的味道徐徐弥散,香气浮动,芳蕴迷人。 莲心穿着一袭淡粉色修肩齐腰的宫装走出来,玫瑰淡色云锦缎的上裳,月白缎百褶如意月裙,胸襟和裙摆都绣着片片的桃花,随着步履翩跹,或浓或浅的花瓣宛若鲜活了一般。她未梳旗髻,如漆的乌发只绾成一个麻花辫,斜簪着白芙蓉的花瓣,檀唇施朱,肌肤莹白如雪,一双眸子含着无限幽意,深婉动人。耳坠白色明月珰,莲步轻移,腕上的珠玉摇曳生光。 “怎么样,可还喜欢这身装扮?” 香脸轻匀,黛眉巧画宫妆浅。云嫔眯着眼,仿佛被面前少女的出尘容貌耀花了眼睛,有些看不真切。只是望着她身上那件嫣红的罗裳,恍惚间,不禁想起自己进宫时的模样。 “你身上这身旗装,正是本宫刚进宫时穿的。皇上第一次看到本宫,就说了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那桃花指的就是这件衣裳上的绣饰。” 莲心有些惶恐地敛身,声音细细,“娘娘恕罪,奴婢不知这衣裳如此珍贵,竟穿在自己身上……” “你穿得,当然穿得,只要本宫愿意,本宫的一切都可以给你。告诉本宫,若是本宫真心待你,你可会听本宫的话吗?”李倾婉不自觉地倾身过去,却是紧紧攥住莲心的手腕,尖尖的十指用了力道,直抠进莲心的肉里,仍是蒙眬着视线,像是坠进迷境中。 莲心感觉到疼,却不敢挣脱,“娘娘……” 她的声音将李倾婉从梦魇的泥淖中拉了出来,李倾婉眼神茫然地看着她,转瞬,扯唇一笑,轻轻放开了她,“本宫把你吓着了。”她收起恍惚的神色,将十指对顶,面容却是淡了,“待会儿大公主要来殿里,本宫就不留你用膳了。回到辛者库之后,好好收拾一下,然后就过来吧。” 武瑛云责罚莲心进辛者库劳作两个月,这事李倾婉是知道的。现如今早已经期满了,再加上武瑛云已经是个废妃,以前咸福宫所下的旨意皆可作废。 莲心一怔,内心有些复杂地抬起眼眸,“娘娘的意思是……” “进宫参加选秀的女孩子,无不是为着通过选核,在宫闱中得到品阶,从此享受足以令世间女子仰望的尊崇和高贵。你已经在宫里待了那么久,至今却连皇上的面都没见到,不会觉得不甘心么?不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么?本宫现在就将一切都摆在你面前,就像当初云嫔扶植徐佳·袭香一样。” “娘娘,奴婢……” 李倾婉摆手止住了她的话。 面前的少女曾经帮助武瑛云陷害自己,并连累自己进了冷宫,这些她都知道。然而她同样知道,武瑛云让她毒害小公主,而她并未下手。在看人方面,她还是相信自己的眼光的。这个女孩子,相貌、资质都不差,徐佳·袭香跟她相比,恐怕就是云泥之别。既然她害过自己,用一用又何妨呢?若是将她送到乾清宫去,说不定就能比袭香得宠些,或许也能帮自己重新拾回地位和威严。 李倾婉想到此,俯身凑近了她,“莲心,你欠着本宫的就应该偿还,对么?” 莲心猛地抬眼,却见到面前笼在光晕中的女子,眼角眉梢都是意味深长的笑。 “娘娘,原来已经都知道……” 她的话还没说完,李倾婉就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她的唇瓣上,笑靥迷离地道:“你如果觉得对本宫有愧,就要竭尽全力帮本宫做事才行……徐佳·袭香比本宫年轻,本宫身边需要一个比她更新鲜的血液来重获活力。莲心,本宫更加看好你,也更想要倚仗你,千万别让本宫失望才是啊……” 走出景仁宫,已是酉时一刻。莲心刚退出来,就瞧见一抹明黄宫装的丽影走了过去,身后簇拥着成群的奴婢和嬷嬷,宛若众星拱月般,排场很大,应该就是婉嫔口中的那位纯禧大公主。 莲心走回辛者库,一路上耳畔回荡的却都是婉嫔的那一句句话。约定的两月之期已到,此时的宫中却是另一番光景,云嫔被贬谪到了北五所,婉嫔反而得到赦免,重新回到景仁宫。 “什么,婉嫔要把你留在她的殿里?”玉漱瞧见莲心失魂落魄地回来,以为是被宫里面的奴婢欺负了,就将她拉进屋苑里面。等莲心将事情说完,她结结实实地被吓了一跳。 “这么说来,便是要像当初袭香那样,跻身后宫?”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袭香的鱼跃龙门,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倚靠云嫔的帮助通过阅看,然后在敬事房那里挂上绿头牌,一旦被皇上点中,紧接着就是侍寝,而后经由云嫔和几位太妃在乾清宫里的请旨,被封赏品阶,成为后妃之一。 “婉嫔娘娘说,我是下五旗的秀女,就算回到钟粹宫里面,也迟迟不会轮上阅看。云嫔倒了,就连出宫的念想都无法达成,若是不想在宫里面苦熬到下一届的选秀,不是家里有人进宫提出请调,就必须通过阅看和复选。” “那你是怎么想的?”玉漱拉着莲心的手,低声问。 莲心低着头,心头涌上一股股苦涩。如果换做平时,晋封为妃光宗耀祖,这样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必定连阿玛都能跟着一起升迁吧?家里的额娘和小妹,也会因此生活得更好。 然而进宫前,倘若不是在王府里待过那一段时光,她岂会知道原来世间还有一种让人甜到心里的体贴和关怀。那只是发乎情、止乎礼的相处,点点滴滴,却都仿佛融上了缕缕春光,在不经意间就已经牵动了所有心神,放不下、忘不掉。 月夜,刺绣堂;何福楼里,他的清淡笑靥;他领着她逛遍京城的大街小巷……还有那日送来的红豆。这些早就应该忘记的往事,自从她去过寿康宫的那日后就再不曾提起,更从未刻意去想。然而在每每夜深人静时,总是会出现在脑海里,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这个机会对每一个进宫选秀的女子来说都极为难得,我知道,可我不愿意,真的不愿意……”莲心的嗓音有些哑,红着眼眶,将脸颊埋入双膝里。 玉漱心疼地扶着她的肩,“你会有这样的想法,都是因为王爷,对么?” “你知道么?倘若我真的进了景仁宫,倘若我博得品阶,就真的再没有机会了……”眼泪夺眶而出,莲心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啜泣出声。 她记得那个清俊温雅的男子,如何轻轻执起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印下一个吻;她记得他跟她说话,眼眸会变得很亮很亮;她记得那种只有在面对她时,才会淡淡流露出的宠溺和温柔。 自从在内务府外见过一面,她知道他曾频繁地进宫来找她。因为每一次勤太妃都会提前将她带走,不让他见到她,而后或许他也知道了有人在阻隔,终于在一日的晚上故意留在府里,而让亲信之人进宫找她。 当元寿瞧见她的那一刻,立刻掉下了眼泪,“莲心小姐,奴才找您找得好苦。” 她却背过身,硬是不去看他。 “莲心小姐,主子他真的是有苦衷。”又是这句话,她捂住耳朵,已经腻烦得不想再听,可元寿却跪在她跟前,字字如泣,“您知道么?主子之所以娶嘉嘉小姐,不仅是为了救尚书大人,更是为了保全您……太妃娘娘知道您被责罚进辛者库后,就一直不同意主子再跟您来往。后来又发现莲心小姐的长相,跟皇上曾经恋慕的八福晋极其相似,更是一心阻止。太妃娘娘说,倘若主子不娶嘉嘉小姐为嫡福晋,就要将您一辈子留在宫里面。” 她当时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奴才也是自宫里出来的,深知太妃娘娘言出必行。主子怕您受到伤害,就跟太妃娘娘约定,以娶嘉嘉小姐过门为条件,给您留出侧福晋的位置。主子大婚那日喝得酩酊大醉,被奴才扶进房里,嘴里还一直叫着小姐的名字。奴才自小跟在主子身边,从来不曾见他这般。莲心小姐,主子真心喜欢着您,他是有苦衷的。” 第58章 一字一句敲打在心底,她咬着唇,攥紧了双手。 莲心——她还记得他在身后孤单地低语——我是有苦衷的。 …… 老天真是开了一个大玩笑,让明明不可能的两人遇到一起。如若勤太妃果真允许自己做他的侧福晋,又何必一次次强硬阻拦,连见面都不许? “那日我站在回廊里面,远远地看见他焦急寻找的样子,我知道他在找我,我真的很想冲出去找他,可我不能。因为太妃娘娘说,吏部的官员就在不远处,如果被瞧见私通秀女,就会毁了他的一世前程。”莲心的声音变得飘忽不定,仿佛风一吹就散了。她望向院子里的花架,眼神苍茫而幽然,“你知道么,我明白有些事情已经注定不可能,可我舍不得他……” 玉漱的眼泪刷的一下落下来,抹着眼睛,哽咽着将她搂进怀里,“或许事情还有转机呢,或许王爷去请求,勤太妃就会松口了呢?” 莲心抚着她的手,唇边的笑靥仿佛天边的悠云那么轻、那么淡,“没用的,因为八福晋的缘故,太妃娘娘认定我会给王爷带来祸患和灾难。而且嘉嘉小姐已经是嫡福晋了,太妃娘娘又怎么会让人去破坏那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姻亲呢?” 或许从来不见也好,也省得情思萦绕;若是不熟也好,就不会这么颠倒。原来这么快,一切就都要结束了,至此再无瓜葛。 第三章 前路知几何 (1) 十月十二,临近勤太妃的寿辰,宫中开始紧张而忙碌地筹办着。宫里面一位太后都没有,从来都是将勤太妃当太后一样尊着,奉其为中宫之首。而勤太妃向来是主张节俭的人,倒是不甚在意怎样办,只是早前乾清宫格外下了旨意,特地从户部拨出银子来,嘱命要隆重操办。 宫里的妃嫔并不多,储秀宫有一位皇后,往下连妃都没有,然后就是嫔。嫔原本还有两位,而自从云嫔被打入冷宫后,也只剩下一个婉嫔。再往下是安贵人和一个新封的谦贵人。常在和答应各五人,却都是闲置在殿里面不召幸的,不可谓不冷清。倘若像前朝一样佳丽三千、百花争艳,每逢太皇太后或是皇上的寿辰,光是各宫献上的寿礼都让人眼花缭乱。而每一次的寿宴,都变成了妃嫔们展示自身的竞技场,哪个新颖别致,哪个特别出挑,总会成为宫里面一段时间内的话题。这一朝的后宫反倒是因为人少,想要出类拔萃又不雷同,却是更难。 此刻,黄花梨桌案上搁着五花八门的小摆件,碧玉镂雕龙凤“福星高照”牌、百字呈祥翡翠璧、白套玻璃花卉杂宝纹鼻烟壶、银胎珐琅花卉杂宝纹水烟袋、犀角镂雕花木人物槎杯、红白玛瑙蝙蝠桃树花插……一件件,全都是价值连城。 奢华精贵是有了,可每年宫外进贡的器物都不知比这些珍贵多少倍。皇上又很孝顺,得到些新物件总不忘给寿康宫送去,相比之下,倘若送这些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冰雁站在案前仔细选看着,挑来拣去,将一扇金“大吉”葫芦式挂屏挑了出来,递给一侧坐在敞椅上的李倾婉。 李倾婉却摇了摇头,表示不甚满意,“今年给勤太妃准备的礼物,都在这儿了?” 冰雁点头,“都在这儿了。而且奴婢也去各宫瞧过,准备的物件好像除了金银器皿,就是古玩字画。倒是储秀宫那边儿,皇后娘娘亲手绣了一副‘双鹿贺寿’的双面湘绣,足足用了两个月,该是马上绣好就要裱起来了。” 李倾婉摆弄了一下手里的挂屏,金灿灿的又轻又薄,却镂空雕刻着九百九十九个“吉”字,当真是巧夺天工,精妙无双。可惜,跟皇后亲制的绣品相比,又显得没诚意。 皇后娘娘也是个实心眼儿,自己做了什么,从来也不知道掖着藏着,哪像那些殿里的,明面上摆的是金银珠宝,送出的却又是其他东西。 “听说皇上昨儿去寿康宫了?” 冰雁颔首道:“皇上从热河行宫回来,带了好些特产,蒙古来使也进贡了羊腿和糌粑,皇上都送到太妃娘娘那儿了。” 李倾婉拄着胳膊,若有所思地望着地上。寿宴在即,皇上必定很想让勤太妃开心,倘若此刻能让勤太妃开怀,就等于同时取悦了皇上,倒是个一举两得的事情。 此时,莲心捧着刚做好的绣品进来,刚跨进门槛,就看见了桌案上的各色摆件,不觉眼前一晃,入眼处无不金光璀璨。 “娘娘,都绣好了,您且看看。” 李倾婉见她朝自己行礼,顿时感觉到有些无力。分明是好好的一个秀女,就算选不上后妃,若是许配给亲王贝勒,也是金贵傲雅。自己让她进殿里来,明明就是想给她机会通过阅看,然后引荐给皇上的,可她却非要以奴婢的身份留下来。起初自己也以为她这是以退为进,可试过几次,她偏就是没那心思,真是让人丧气得很。 “果然很精致,莫说是其他宫人,就算是广储司那边,怕是都要自愧弗如了。”李倾婉拿起其中一件仔细端详过,不由有些惊叹地啧啧称赞。 要不是皇后娘娘的双面湘绣珠玉在前,索性也让她绣一副算了,只恨自己早想不出那心思。 莲心谦恭地敛身,“娘娘谬赞了。” 李倾婉叹了口气,“原本我们应该以姐妹相称,你非要尊一句娘娘,我都拿你没办法。现在倒是有件事棘手,正好你来了,也帮着出出主意。”她说罢,用目光示意着桌案上的贺礼,“都是给太妃娘娘贺寿用的,可我怎么看都不觉得哪一件能送出去,你也去挑一挑。” 莲心回过身,看见冰雁正犯愁地拿着簿册,“论身份、论地位,太妃娘娘无疑是全天下最尊贵、最富贵的女人,要想给她备一份满意的礼物,可不是很容易的。莲心小主,奴婢将头都快想破了,也没给娘娘想出好点子。” 李倾婉对莲心青睐有加,作为随侍奴婢的冰雁,起初对她略有敌意,但相处几日下来,莲心和善大度,性子又不讨人嫌,倒是个好相处的。 莲心抿唇想了想,“不知道还有多少时日?” “还有十来天吧。原本是定在十月二十二办寿宴,后来又改到二十八那日。剩余时间很少,还得早做准备才是。” “娘娘……奴婢一人之力,恐难肩负,能否……”莲心低着头,欲言又止地道。 李倾婉瞅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道:“本宫知道你想说什么,耿佳·玉漱,对么?” 自从莲心进了景仁宫,无一日不想着要将玉漱也从辛者库里弄出来,就算在这边得了什么吃食,也不忘第一时间送过去。西六宫跟辛者库相隔不算近,一来一回,总要跑得满头大汗,真不知这是怎么个想法。 “你自己愿意进来做奴婢,未必其他人也愿意。”李倾婉在这时抬起手,阻止了莲心开口,“就算你想不出好主意,本宫也不会让她进殿里来。莫说本宫有一位小公主在,身边之人要慎之又慎,就算她没有歹心,本宫也不喜欢她。” 莲心请求的想法,再次被噎了回去。 李倾婉看着她失望的神色,又是一叹,“这样吧,若是此次你的办法好,能让勤太妃开心,本宫就去跟内务府的管事说,让她重新回到钟粹宫。” 莲心露出一丝喜色,忙敛身而拜,“谢娘娘大恩。” 因绣品缝制得很好,冰雁拿去让嬷嬷配在宫装的图籍上,然后就给小公主上了身儿。绣的是百蝶穿花的纹饰,配着小旗鞋、小旗头,堪堪往那儿一站,小小年纪已是明灿夺目、盈盈可爱。 晌午无事,莲心便将剩余的丝绦和绣线整理到笸箩里面,悉数都码放在格子架上。她住在景仁宫的西配殿,有着专门伺候的奴婢和嬷嬷,除了不领月例,规制都按照妃嫔待遇,一丝不差。李倾婉愿意这般倾心待她,并且不甚计较她执拗的心思,莲心从心里往外感激着。 蔚蓝天际,飘浮着一抹轻薄的云彩。跨出门槛,顺着朱红宫墙一路走,绕过毓庆宫、奉先殿和皇极殿几处,自锡庆门而过,就是南三所,再往更荒僻的地方走,就可见辛者库的大牌楼,一盏茶的时间可到,可若是踩着花盆底的旗鞋,则要足足走上半个时辰。 宫人们远远地瞧见是她,招呼都没打,就赶紧走开,很像是避之唯恐不及。莲心不由感觉有些讶然,再往里走,就能听见木杵敲打布帛的捣衣声。西苑北小屋正好是自己曾经和玉漱一起住的地方,她挎着食盒踏进院门,就瞧见一个单薄的身影,正费力地拿着斧头劈柴。 “玉漱……”连食盒都来不及放下,莲心就三两步跑过去,只因看见她的脸上满是泪痕。等走近了,却发现那拿着板斧的手红肿不堪,指甲都磨掉了,手背上更是长满了水泡。 “都这样了,你怎么还帮着做活儿呢?”莲心又气又急,小心翼翼地将斧头从她手里拿下来,细细去看,肿胀的手上竟是遍布着裂纹。三日前她还来过,还是好端端的,怎么短短时日就变成这样了? 第59章 玉漱没料到她来,赶忙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将手背到身后,“才晌午,你如何就过来了?” “是不是若我没撞见,你都不准备与我说?”莲心略带责备地看着她,眼圈却是红了。 玉漱低着头,心里的委屈上涌,酸楚地摇头。 “莲心姑娘可来了,自从你到了景仁宫婉嫔娘娘那里,玉漱可没少受罪。” “是啊,那个谦贵人隔三差五就会来一次。吩咐做那,吩咐做这,还故意将洗好的挂缎掀翻在地上,或者将水桶里的水浇到玉漱身上……” 在旁边浣洗挂缎的宫婢听见她们说话,不禁纷纷道了出来。 原来不是帮忙,根本就是分配给她的活计…… 莲心看见角落里摞得小山似的柴火堆,尚等着劈好,并且码放起来,鼻翼就是一酸,“你怎么从来都没跟我说呢?” “本来就是那谦贵人自己有病啊!”玉漱扯了扯唇,宽慰地硬是挤出一个笑脸,“婉嫔娘娘将你接进景仁宫里,她看不过眼又嫉妒不得,只能用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拿我撒气。我不跟她一般见识,你也别放在心上呢。” 怎么能不放在心上?莲心咬着唇,苦涩地摇头。 就在这时,院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却是徐佳·袭香带着三个奴婢来了。每个奴婢都捧着厚厚的缎帛,雪白的料子,上面不知沾了什么,一块黑一块青的。 “呦,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攀高枝儿的回来探望姐妹了。”袭香也没想到会碰见莲心,脸色僵了僵,随即就露出一抹足够高贵的微笑,“怎么,景仁宫里的风景不好,还要在辛者库里面闲步么?” 院中的宫婢见状,都纷纷朝着她敛身,“谦贵人吉祥。” 莲心和玉漱也朝着她行了个礼,袭香迈着碎步悠然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一下莲心,啧啧开口,“果真是不一样了,想来婉姐姐那儿水更加养人,让一个小小的秀女都生出冰肌玉骨来,焕然一新啊!本宫险些都要不认识了。”她说罢,朝身后睨了一眼,“还愣着做什么,不将缎料拿过来作死啊?” 弄脏的缎帛自然都是给玉漱准备的,莲心看到玉漱的手肿成那个样子,竟然还要沾水,不由道:“娘娘,玉漱的手受了伤,能不能暂时将这些料子交给其他奴婢……” “本宫的旨意,难道还要你一个小小秀女来置喙?”袭香厉声喝了一句,转眸来看她。 玉漱使劲拉了拉莲心的袖子,让她不要跟袭香争执。莲心扶着她的胳膊,却是卑微地敛身,“娘娘息怒,奴婢万死不敢。只是玉漱的手已经生了泡,浸水之后就会化脓,若是在浣洗布帛的时候,不慎将脓水沾在上面,却是要传染的……” 莲心的话说得袭香一哆嗦,泛出恶心来。可她顿了顿,却是笑了,“你以为小小的伎俩,就能让她逃过这些活计?本宫偏不让你如意!来啊,将缎料给她送过去,两日之内必须洗完,且上面不能留一点污迹。两日之后,本宫就会来验收,倘若洗得不让本宫满意,等着挨板子吧!” 成堆的缎料能洗完都是奇迹,且要还以雪白的颜色……宫婢们闻言,都露出同情的神色。 袭香说罢,却是甩着锦帕趾高气扬地离去。靠近谁不好,偏偏是那个婉嫔,偏偏是她的表姐。她待她们两个不好么?现在反倒是吃里爬外,与她作对。 “娘娘请留步!”身后,陡然响起一道嗓音。 袭香顿住脚步,回眸。树梢筛下的阳光在那少女的周身笼罩上一层迷离的光晕,单薄的身姿端然而立的模样,却难掩一身素雅和清美。 在容貌上,袭香还从未觉得有人胜过自己,就算是出身同样高贵的钮祜禄·嘉嘉。然而此时此刻,或许是疏影的光线折射,淡淡的光影中,少女的一双眸子若幽泉般清凌凌,穿过无数浮光掠影而来,像是能勾魂摄魄一般。 袭香甩甩头,按捺下心底生出的异样之感,哼笑道:“怎么,想强出头么?”她说罢,轻步走了过来,微仰着下颚,眼底眉梢都是不可一世的神色,“想多管闲事,也得先弄清楚身份才行。你现在可还不是后妃呢,等你抱着婉嫔的大腿睡到乾清宫那张床上,再来跟本宫说吧。” 袭香的话,既刺耳又难听。玉漱憋红了脸,再也忍不住,冲上去就想跟她理论,却被莲心一把拽住。玉漱回头看她,却见她的脸色淡淡的、温温的,也不像动气的样子。恍惚间,就见她上前一步挡在自己身前。 “娘娘,您似乎忘了一件东西。”莲心抬起眼,脸上含着一抹似有深意的表情。 袭香一怔,转瞬,却是哂然地看着她,“你在故弄什么玄虚,本宫忘记什么了?” 莲心保持着语调,檀唇轻启,幽幽吐出了四个字,“黄花杜鹃。” 只是花的名讳,一月前,却不知在宫闱里面掀起怎样的波澜。袭香的脸色登时就变了,下意识地往四周看,见除了玉漱外,其他人都低着头,这才稍稍安心,却是目光阴森地盯着莲心,“你可要小心自己的话。” 在咸福宫的整件事情上,旁人或许并不知情,莲心却是一清二楚。只要这消息走漏一星半点,依照勤太妃的性格,恐怕不仅是要将云嫔从北五所放出来那么简单。 莲心将声音压得低低的,拱手敛身的卑微模样,更是在央求和祈请,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娘娘放心,只要娘娘大发慈悲放过玉漱,不再找她的麻烦,奴婢自然会守口如瓶,将这个秘密一直带进棺材里。” “你可要说到做到才行。”袭香说罢,恨恨地转过身,朝着身侧的奴婢摆手道,“将这些缎料都拿走吧,以后也不要将任何活计交代给她。倘若让本宫发现她的一双手,沾了任何劳作的东西引起感染,定不轻饶!”她的话是冲着院落那边喊的,正监督宫婢酿造酱醋的盼春自然听在耳里。 莲心和玉漱双双走过来,朝着她敛身,“奴婢等谢娘娘恩典。” 转眼寿宴之日在即,各殿都在筹备着贺寿的礼物,却是藏着消息,并不透露给他人。 这日,勤太妃在大佛堂里诵经,由皇后乌拉那拉·贞柔在一侧陪着。皇后的身子不好,一贯深居简出,因着临近勤太妃寿辰,特地来大佛堂抄写经文三日。等她抄写完毕,堂内的木鱼声止,片刻后,即有伺候的嬷嬷搀扶着勤太妃走了出来。 “皇额娘今日延长了半炷香的时辰,可有心得?” 人如其名,皇后乌拉那拉氏是个端静娴雅的女子,不甚美,却有个足以匹配的家世和出身。宫中妃嫔甚少,中宫之务又多由几位太妃代劳,她因此并不常管宫闱的事,只是在祭祀、过年等诸多大场合,才会穿着一袭石青色凤凰朝袍出现在皇上身边。其余时刻,不是在储秀宫里面静养,便是来这大佛堂抄写经文。 勤太妃瞧着她,脸上露出一抹慈蔼的笑容,“门口风凉,往哀家这边坐坐。” 乌拉那拉·贞柔温雅地抿唇,“皇额娘,贞儿哪儿有那么娇弱。贞儿瞧着皇额娘有些倦了,不如我们去外面走走,今日和风煦暖,天气颇好。想是过了十月,就难得见到这样的光景了。” 勤太妃点点头,由嬷嬷搀扶着跨过殿门槛,乌拉那拉·贞柔陪在一侧。一行人顺着大佛堂的后殿,徐徐漫步到西三所,穿过春花门,红漆画栋的雨花阁即在眼前。 这里是宫中数十座佛堂中最大的一处,南面明间开门,屋顶南北为卷棚顶,东西为歇山顶。屋顶覆着绿琉璃瓦,屋脊和屋面剪边为黄琉璃,檐下采用白玛曲孜、兽面粱头的装饰,屋内天花装饰为六字箴言及法器图案。满蒙一族信奉萨满教,进关后接受汉室文化,同时也将佛教引入宫城,而这一处则独具浓郁的藏式风格。 佛香氤氲,莲花纹福字大铜鼎里面燃烧着火炭,滚滚的热浪,连着升腾起的烟丝都变得缥缈。嗅着那股线香独有的味道,烟气袅袅弥散开来,却是有人正在殿里面熏香祈福。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一道童声自殿里面传出,娇滴滴、奶声奶气的。 字字句句不禁让勤太妃心中一动。走至殿门前,就瞧见李倾婉扶着小公主,母女俩跪在明黄金心烫绒的团垫上,双手合十,正朝着佛祖悲悯而睿智的面容虔心祈福。 “仰望神像有灵,怜我忠挚之心。一祈佑大清江山福祚绵长;二祈佑皇上帝业锦绣;三祈佑皇额娘身体康健、万寿永昌。”从外面只见到母女二人的背影。 轻烟迷离中,这一瞬竟是跨越了流年,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花信之年的女子带着两个儿子,也是这样跪在雨花阁的佛堂前,怀揣着真情,为那个高高在上的男子诵经祈福。 “好了,现在小惠宁要去点上三支线香,这样佛祖就能收到我们的心愿了。”李倾婉扶着女儿站起来,自己仍跪着,指点她如何点香、上香,如何拜、插。小女孩儿踮着脚,将线香插进香炉里,然后回到额娘身边,撒娇地依偎在她怀里。 第60章 “咳咳!”勤太妃在门廊处轻咳了两声,将她们的视线引了过来。 李倾婉搂着小公主站起来,朝着她敛身,“臣妾给皇额娘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皇额娘吉祥、皇后娘娘吉祥。” 勤太妃摆摆手,示意她起身,而后朝着小公主招了招手。 李倾婉轻轻放开小公主的小手,小公主就往前跑了几步,扑进勤太妃的臂弯里,“惠宁祝皇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童声稚嫩,勤太妃顿时眉开眼笑,轻轻搂着她,“这是谁教给我们惠宁的……惠宁长大了,知道想着皇祖母了……” 勤太妃拉着小公主的手,细细地问了饮食,又问了每日所学。小公主乖巧地一一作答,更是说了自己在苦练舞蹈,要在寿宴上献舞的事。勤太妃一边听,一边笑眯眯地抚着她的头发。 李倾婉站在一侧,微垂着眼睫,目光柔柔地望着自己的女儿。 勤太妃在这时抬眼看了她一下,淡淡地道:“你怎么在这儿的?” “臣妾自知所犯过错无法弥补,唯有日日来此地为皇上、皇额娘祈福。”李倾婉说罢,从怀里取出一道平安符,“前几日,白塔寺的上师进宫来给皇额娘讲经,臣妾在这里遇见他,便求了一道符,用以保平安、延寿禄。”金色的三角拴着红色丝绦,在阳光下闪着一抹光晕。 勤太妃看了半晌,语气不觉柔和下来,“你是给哀家求的?” 李倾婉点点头,口音细细,“臣妾知道,白塔寺的符最为灵验。而且那位上师说,这道符开过光,若是用给家中老人,再辅以孝心和真心,便能保佑一世安宁。” “孝心、真心……”勤太妃咀嚼着这两个词,须臾,轻轻叹了口气,“若你果真痛定思痛,今后能专心抚养和照顾小惠宁的话,哀家也就真的安心了。” 李倾婉敛身,深深俯首。 而后,勤太妃就和乌拉那拉皇后离开了雨花阁。小公主咬着手,还在原地站着。这时候,已经有宫婢将掖在团垫下面的纸笺抽了出来。 李倾婉接过来却是看也不看,就对着烛火烧了。灰烬落,上面的字也跟着灰飞烟灭——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乾西四所那边,师傅请得怎么样了?” 冰雁略微敛身,压低声音道:“回禀娘娘,师傅们都说,若想要在短短几日内就教好小公主,很是困难。所以……” “所以没有师傅敢接?”李倾婉回眸,眼底透出一丝不悦。 冰雁点点头,表示正是如此。 “本宫不管是困难也好,简单也罢,你这就去指定一个人,必须要在十天之内将小公主的舞蹈教好,否则本宫就将他逐出宫去。” 冰雁随后又去了乾西四所,然而里面的教习师傅却无论如何都不敢接。且道是皇家子女,精贵得很,舞蹈又是苦功夫,非几年的苦练不能成事。单是时间就已不可能,更何况要教的还是皇室唯一一位公主,谁也不敢担这样的责任。最后,却是里面伺候的一个嬷嬷将此事应承了下来。 “真的没问题么?” “娘娘放心,老奴以前是乐坊里面的伶人,亲手带过很多姑娘,有经验得很。小孩子的筋骨软得很,稍下工夫,几个动作还是做得出来的。” 李倾婉蹙着眉,一脸变幻莫测地看着她,“你竟敢将本宫的小公主,跟那些下贱胚子相提并论……” 那嬷嬷名唤苏蓉,闻言惊了一下,惶恐地跪在地上,“老奴不敢!老奴是老糊涂了,这张嘴真是该打,该打!”她说完,伸手照着自己的脸,左右开弓地抽下去。 清脆的响声让李倾婉愈加烦闷起来,摆摆手,索性让她停下。 “离着太妃娘娘的寿诞,统共还剩下八个昼夜。在这期间,你若是教会小公主一套讨喜的舞蹈便罢,若是不能,乾西四所你也不用待了,直接去辛者库教习那些包衣奴婢吧。”她说完,便摆摆手,让伺候的奴婢将小公主领出来。 两三岁的孩子哪里知道什么姿势、身段,堪堪往那儿一站,无论苏蓉怎么说,都弯不下腰去。苏蓉捡了一根藤条,狠狠在她的小腿上抽了一下。小公主“啊”的一声摔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李倾婉刚在软榻上躺了片刻,就听见外面的声音,皱着眉唤来冰雁,却是苏蓉打了小公主,连外衣都顾不得披上,穿鞋下地就直奔正殿。 小公主已经被扶起来。那边,苏蓉梗着脖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李倾婉几步上前,啪的一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大胆贱婢,本宫只不过是让你负责教导小公主舞蹈,你却敢打她。你可知道连本宫都舍不得动她一下,谁给你的胆子动手?你眼里还有本宫,还有皇上么?” 苏蓉捂着脸,嘴里腥甜,唇角渗出血丝来,“玉不琢不成器。娘娘让老奴教导小公主舞蹈,一招一式,必须将基本功打好才行。娘娘若是心疼小公主,别说是不到十几日,就算是十几年,也教不出一段舞来。” 李倾婉怔了一下,转瞬却道是她的话并没有错。 冰雁挽起小公主的裤腿,白嫩嫩的小腿肚子上被打出两道血痕。冰雁心疼地看向李倾婉,“娘娘,小公主是金枝玉叶,如何受得了这个苦,奴婢求您还是另做打算吧。” 在瞧见血痕的那一刻,李倾婉也心疼得要命,可眼下更重要的,却是如何让小公主在勤太妃的寿宴上脱颖而出,这不仅是她的事,更是为了惠宁的将来着想。谁能保证她永远是皇室唯一的公主?倘若将来皇上纳了别人,有新的女儿降生,那么她这个犯过错、关进过北五所的额娘,将要如何给她争回那些宠爱? “舞蹈还是要练,你注意些分寸便可。”李倾婉说罢,再也不看一眼,直进了内殿。 冰雁拉着小公主,苏蓉拿着藤条就过来要人。小公主惊恐地躲在冰雁身后,却被苏蓉一把拽了出来,硬是让她将腿抬到杠子上,做最基本的抻筋和压腿。 (2) 十月二十八日,迎来勤太妃的寿宴。 早在十五日,王公大臣以及外省各大臣已经陆续呈进贺寿贡物。十六日,内宫里面开始日日有庆祝活动。等到二十八日来临,宫城内外已是锦缎铺地、福禄彩幅高挂。 当日,勤太妃先是在寿康宫里接受王公大臣的朝贺,而后在宁寿门外至皇极门外设仪驾。辰刻,御礼服,由乐寿堂乘八人花杆孔雀顶轿出神武门、进北上门,至寿皇殿列圣前拈香行礼。又至承乾宫、毓庆宫、乾清宫东暖阁、天穹宝殿、钦安殿、斗坛等处拈香行礼毕,还乐寿堂。 巳初,由乐寿堂乘八人花杆孔雀顶轿出养性门、升皇极殿宝座。礼部堂官引雍正帝于宁寿门中门入,帝步行至宁寿门槛外拜褥上立,率诸王大臣等行三跪九叩礼,礼毕,还宫。随后接受皇后、固伦纯禧大公主、皇子福晋等参拜。礼毕还乐寿堂,升宝座,帝诣勤太妃前跪递如意毕,皇后率婉嫔、安贵人、谦贵人等诣勤太妃前跪如意毕。 最后由乐寿堂乘八人花杆孔雀顶轿至阅是楼院内降舆,帝率皇后跪接、进膳、进果桌、看戏。戏毕跪送,勤太妃乘八人花杆孔雀顶轿还乐寿堂。 寿宴要在畅音阁里面举办,看罢戏,有奴婢备好桌案用膳,膳过两巡,各殿的妃嫔献出贺礼。皇后乌拉那拉·贞柔毫无悬念地拿出那副亲手绣制两个月的双面湘绣,接下来则轮到婉嫔。 婉嫔领着打扮得喜庆的小公主走到明黄桌案前,尚未开口,小公主就童声稚嫩地喊道:“惠宁要献舞……”她的小脸儿满是笑容,嗓音脆生生的,却是将大家都逗乐了。 勤太妃抚着掌,笑眯眯地道:“小惠宁想要跳什么舞呢?皇祖母从来都不知道惠宁也会跳舞,是谁教惠宁的?” 李倾婉轻挽双手,柔柔地一拜,“回禀皇额娘,小惠宁知道皇额娘寿辰在即,非缠着臣妾找人教她跳舞不可,说是要在寿宴上跳给皇额娘看,让皇额娘开心。”她说罢,春水般的目光流转,只荡过那一袭俊美无俦的明黄身影。 勤太妃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浓,连连称“好”。李倾婉敛身再拜,而后领着小公主下去准备。 片刻之后,一侧的宫人将曲乐奏起。等欢快的调子在整个敞廊里响起,小公主穿着一身金灿灿的罗裳走到中间空地上,手腕和脚腕上都拴着金铃铛,随着动作,铃铛发出脆响。曲调如水,舞姿娇俏可爱。短短几日,动作却练到了十成,一招一式娇美而标准。 勤太妃一边看一边打着拍子,宠溺之情溢于言表。 可就在这时,小公主的舞步似乎乱了。“啊……”她刚跳了几个动作,想弯腰下去,却痛苦地叫了一嗓子,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摔在地上。 这一摔,将满场人的心都揪到了一起。 “大妞儿——”最着急的却是李倾婉,这一急,连以前叫习惯的乳名都唤了出来。 第61章 她坐在西回廊的第二个桌案后面,面前挡着雕栏,繁重的宫装让她无法及时跑过去,却是一侧的奴婢将小公主抱了起来,径直抱到皇后娘娘的跟前,乌拉那拉·贞柔探手一试,却是没气儿了。 “太医,快传太医!” 天色逐渐黑沉下来,沉郁的气息笼罩着整个宫城,仿佛连风都跟着凝滞下来。 小公主被抱到了寿康宫里,几位太医已经进去很久,外面是焦急等待的勤太妃、皇后,李倾婉六神无主地扶着廊柱,已是满面泪痕。 皇上原本也在,在外面等得心急如焚。然而边防忽然传来急报,万般无奈之下,匆匆赶回暖阁主事,留下心腹亲信苏培盛在此等。 足足两个时辰。月近中天时,吱呀一声,殿门被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的御医正是陈远道和赵博安,两人都是首席院判,此刻却是煞白着一张脸,面色凝重,额头上满是潮汗。 “里面怎么样了,我的女儿怎么样了?”李倾婉扑过来,红肿着眼睛,一把拽住两个御医的袍袖。 陈远道扶住她,赵博安却径直来到勤太妃的面前。 “小公主如何了?”勤太妃阴沉着一张脸,已经十分难看。 赵博安的脸色更加难看,拱着手,沉沉地道:“启禀太妃娘娘,小公主她……却是不行了……”寥寥几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勤太妃脚下晃了晃,险些没摔倒。 不行了……李倾婉目瞪口呆地转过脸,仿佛看怪物一样看着赵博安,“你刚才说什么?什么不行了……” “太妃娘娘、婉嫔娘娘,刚才老臣等为小公主号脉,已经不见了脉象。小公主身上又有多处伤痕,老臣猜测是因为之前长时间的虐打,导致筋骨脆裂。刚才小公主在跳舞时,该是经受不住挤压,终于导致断裂错位压迫心脉,才……” 勤太妃听到一半,只感觉心筋被狠狠勒紧,已经是痛得难以自抑。等全部听完后,整个人都愣住了,转瞬,推开身侧的人,大步走进了寝殿。 床榻上,孤零零地躺着一具瘦小的身体,一动不动。 李倾婉跟着走进去,在看到的那一刻,眼泪止不住滚落下来,“大妞儿,我的女儿……” 勤太妃却是哆嗦着手脚,径直上前掀开小女孩儿的衣服——外中内三层。等掀开月白缎长裤的一角,却看见露出的肌肤上遍布着紫红色的瘀伤。然而不仅是腿上,手腕上、后背、胸前都遍布着又红又紫的瘀痕。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哀家的小惠宁会有这么多伤?”勤太妃颤抖着声音、拍着床榻,哽咽着哭出声来,“婉嫔,哀家以为你从北五所出来已经改过自新,谁知道你仍在兴风作浪,现在还把小公主弄成这样!”勤太妃捶胸顿足,哀嚎着看着床上的小身体,“哀家真是瞎了眼睛,竟然把小公主交给你抚养。你让她练习舞蹈就罢了,何必要这么折磨她。她还这么小,你怎么下得去手啊!” “皇额娘……” “别叫哀家皇额娘!”勤太妃的眼睛通红一片,站起身,指着床榻,“你的女儿就在那儿,现在她已经没有了脉搏和呼吸。你是她的额娘,你去好好看看,究竟你把她折磨成什么样?” 李倾婉并不相信小公主真的已经殇逝了,面容僵硬地走过去,抱起那小小的身体,“大妞儿,大妞儿?是额娘啊,你怎么不理额娘呢?”她摇晃着小公主的肩,须臾,转过脸来,朝着勤太妃露出一个古怪而扭曲的笑容,“皇额娘您看,小惠宁还在我怀里动呢。她还活着,还活着……” 勤太妃心里有抑制不住的酸楚和哀恸涌出来,再不能去看一眼。甩着袍袖,朝身侧的人道:“来人哪,传哀家懿旨,景仁宫婉嫔李氏虐待亲女致死,特此废去封号,择日处斩!”她说罢,立刻离开了这里。刚踏出门槛,寝殿里陡然传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哀嚎。 十月二十八,戌时,勤太妃寿宴不欢而散;亥时,长女殇于景仁宫,追封为和硕怀恪公主。 二十九这日,忽然下起了绵绵细雨。这样的天气,有雨已是难得,潮湿的气息从泥土里生出来,弥漫在雨幕里面,含着淡淡的青草味道。 景仁宫里,小公主的尸体已经收进了棺椁,而辰时不到,宗人府来押婉嫔的官吏已经到了。宫妃被打入冷宫时,往往要穿着一身雪白罩衫,抱着仅能带的几件换洗衣服,连身边的奴婢都不能带走。但若是罪犯不赦要被砍头,则是被带进宗人府。 李倾婉已经在床榻前坐了一夜,晨曦的阳光投射进屋时,她便起身走到镜子前面,将披散凌乱的长发梳得齐顺。 冰雁泣不成声地看着她,“娘娘……” “本宫这便走了,你留下来,要好好照顾小公主……她喜欢吃甜的,喜欢午膳之前先去御花园耍闹一阵。膳食不能太烫,要定时定量,可不能依着她的性子来。”李倾婉痴痴地望着床榻的方向,仿佛那上面还有个小女孩儿正甜甜地睡着,就像以前一样。 冰雁再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嘘——”李倾婉伸出手,朝着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别吵着她,你看她睡得多香啊……” 此时此刻,莲心站在门槛前望着殿内的一切,惊愕得无法自抑。自从寿宴在即,她便暂时离开景仁宫回到了辛者库,原是因为这两日,勤太妃会到各个宫妃的殿里面探看,她不便再继续叨扰。而更重要的是,二十八日诸皇子、皇妃要进宫拜寿,她必定得留在辛者库,届时勤太妃也会安排人过来,将她接到一个旁人找不到的殿里面。谁想到时隔仅仅三日,竟然会变成了这样。 就在这时,宗人府的官吏已经到了,莲心暗自咬牙,提起裙裾就往外面跑去。 此刻,寿康宫里的烟气已经散了,雕花麟凤的铜炉盖着盖子,里面的火炭早已经没了热度。垂花门上的幔帘被挽着,露出殿内的一室浮光掠影、蒙蒙黑沉,仿佛都还浸在子夜的冰冷和浓深里,连轻微的熏香都生出了凉薄的味道。 莲心迈进门槛,殿内的嬷嬷拦了她一下。 “奴婢钮祜禄·莲心,有急事求见太妃娘娘,请通报一下。” 嬷嬷伸着胳膊阻拦她,却是面无表情,“勤太妃身体不适,不见任何人,你还是回去吧。” “求求你,我真的是有急事,人命关天!求你让我进去!” 还有两刻,婉嫔就要被押进宗人府,正午时分,等待乾清宫定夺,便要处斩。莲心焦急得红了眼眶,声音哽咽地在门廊上苦苦哀求。 就在这时,内殿徐徐走出一个宫婢,朝拦着莲心的嬷嬷道:“主子有话,宣她进去。” 莲心满是感激地看了这个宫婢一眼,忙跟着她跨进内殿,绕过几道垂花门,烫金明黄的大敞椅即在眼前,那团花地毯上却早已跪着一个身影。 “太妃娘娘,婉嫔她就算再心肠歹毒,也不至于要如此残害小公主。虎毒不食子,更何况还是一个母亲呢。”徐佳·袭香梗着脖子,直直地跪着,“您的寿宴是整个宫闱最大的心事,婉嫔或许是因为望女成凤用错了方法,才导致小公主殒命。她已经失去了神智,太妃娘娘,妾恳求您饶她一条命,哪怕是景祺阁,哪怕是北五所,让她一辈子待在里面不能出来。妾求您了……”袭香说到此,眼泪差点没掉下来。 莲心由宫婢领着走进去,袭香这时抬起头,瞧出是她时,脸上不由生出一丝别扭,别过脸再不去看她。 勤太妃抚着额,神色倦怠而憔悴。好半晌,睨下目光看着跪在地上的人,“你也是来求情的?” “太妃娘娘,奴婢一直住在景仁宫里面,前前后后的事,没人比奴婢更清楚了。因为太妃娘娘的寿宴在即,婉嫔挖空了心思要讨您的欢心,因此才让小公主跟着乾西四所里一个叫苏蓉的嬷嬷学跳舞。那苏嬷嬷说自己是自小就练习舞艺,婉嫔才将小公主放心地交给了她,婉嫔并不知道苏嬷嬷会这么对待小公主。”莲心说罢,俯首叩了一个头,“太妃娘娘,纵然婉嫔有抚养失职之责,却也罪不至死啊!” 她刚说完,桌案上的茶盏哗的一下就被挥落在了地上。勤太妃瞪着通红的一双眼睛,满面哀戚地看着地面上的两个人,“她罪不至死,难道哀家的小惠宁就该死么?” 就在这时,忽然有奴婢来禀告:“太妃娘娘,不好了,婉嫔在被押入宗人府的路上撞墙了。” 莲心和袭香都是一滞,骇然地看着那奴婢。 勤太妃阴沉着脸,“死了没有?” 那奴婢低着头,怯懦地道:“回禀太妃娘娘,御医当时正好经过那里,就赶紧过去看。谁知道,却是已经……救不回来了!” 话音落地,莲心和袭香都跌坐在地上。袭香失魂落魄地盯着地上某处哽咽着,却是连哭声都发不出来。 高堂上,勤太妃忽然放声大笑,笑得涕泪横流,“好啊,老天都看不过眼。那贱人是有心加害也好,无心也罢,都已经给哀家的小惠宁偿了命。来人啊,将那贱人挫骨扬灰,封了景仁宫,哀家从此再不想听到关于那贱人的任何事。” 第62章 风逐渐转凉,莲心走出寿康宫的一瞬,扑面而来的凉雨,打得她一个寒战——骄傲如斯的一个女子,就这么没了,再无声息。 景仁宫偌大的宫殿里,宝阁架上面摆放着的诸般新制香品仍在,一些是自己的,一些则是特意给婉嫔做的。莲心怔怔地想着,是不是该将那些东西拿出来,给婉嫔烧了。恍惚间,又觉得自己仿佛也跟着婉嫔一起死了,萧索黯淡,不胜身后魂归之感。 袭香被奴婢搀扶着走出来,没有打伞,走出回廊就呆呆地站在雨里。莲心在她身边走过,却一把被她拽住,拽住了,却没说话。 莲心鼻翼有些酸,苦涩地抚上她的手,却发现指尖冰凉,“娘娘节哀顺变。” “节哀顺变……”袭香喃喃地念出那四个字,忽然笑了,却是仰面而泣,“我应该高兴的啊,不是么?我终于把她斗倒了,不仅如此,她都已经死了。如果仅仅是被押入北五所,或许还有翻身的机会,现在可好,她死了,死了……”她说着说着,再也说不下去。莲心转过身,难受地拥了她一下,袭香就伏在莲心的肩上放声痛哭起来。 雨淅淅沥沥地打下来,站在雨里的两人浑身都被浇透了。眼前,那些在白日里瑰丽奇伟的殿堂和宫墙,此刻被雨水冲刷成了一片阴翳色,幽幽深深,夹杂而来的寒意,就像是从脚底一直钻到了心里,每一个毛孔都感受到了那股凉薄和冷酷的气息。 “奴婢没想到,娘娘会来给婉嫔娘娘求情……” 袭香从莲心的肩上抬起头,空洞的眼睛里浮出了一抹嘲弄和凄凉,“你以为是我,对么?” 没错,她确实很讨厌她,讨厌得咬牙切齿,生怕她留在宫里面与她争夺地位和尊荣,挖空心思想着如何能将她们母女弄到北五所里面,永世不得翻身。可她毕竟是她的表姐啊,而大妞儿是她的小外甥女,无论如何,她都做不出那样的事情。而且退一万步讲,她也根本没有那么狠辣毒绝的手段——借刀杀人,不露声色。 “你说,当时在景仁宫负责教大妞儿跳舞的,是乾西四所里面一个叫苏蓉的嬷嬷,对么?”袭香脸色冷了,眼神里充斥着毒恨和阴森。 莲心点头。 “那好,本宫倒要瞧瞧,究竟是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宫人,能将大妞儿毒打成那样,并且还将表姐连累致死。” 乾西四所里面,已经乱成了一团。拿着簿册核对名姓的嬷嬷站在正堂中央,却是一脸的疑窦和愠怒。在她面前站着的都是教习师傅和宫人,排成队,由另一个嬷嬷仔细地核查而过。 莲心和袭香跨进门槛,正听见那嬷嬷点对着名讳。瞧见眉眼,才认出她正是在勤太妃身边伺候的老嬷嬷。 “谦贵人、莲心小主,老奴一一核对过,乾西四所里面,根本没有一个叫苏蓉的嬷嬷。”老嬷嬷朝着她们俩行了个礼,就把手里的簿册交给了她们。 莲心却是满脸震惊地抬起头,目光跟袭香的相触,两人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怎么会呢?我是亲眼看着那嬷嬷在景仁宫里教习了好几日,偶尔还会有乾西四所里面的宫婢,送一些描画动作和舞姿的书籍过来。对了,就是她们俩,我见过她们送东西过来的。”莲心说罢,指着站在靠右侧的两个面容清秀的宫人。 那两个宫人见点到自己,吓得扑通跪在地上。 “可有此事?”老嬷嬷厉声喝道。 两个宫婢哆嗦着肩膀,噤若寒蝉地点头。 老嬷嬷啪的一下将簿册摔到她们脸上,“那你们送书籍的那个人何在?若是胆敢包庇,一并连坐,严惩不贷!” “奴……奴婢等冤枉啊,奴婢等确实送过东西到景仁宫,却以为她是婉嫔娘娘新招的宫人,更何况那嬷嬷也是这么说的啊!”两个奴婢跪在地上,咚咚磕头。 这回,连来核查的老嬷嬷都惊了一下,莲心和袭香更是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难怪出事之后,一直看不见还有别人,原来根本就是个包藏祸心的祸害。究竟她是谁找来的,表姐对大妞儿的日常起居不是一向小心谨慎的么?怎么会这么轻易让一个外人进殿里面,还接近大妞儿呢?”袭香说罢,面露哀伤和痛惜。 莲心怔怔地回味着她的话,想起自己提前三日离开景仁宫的时候,那苏嬷嬷仍在殿里面教习,冰雁还特地在一侧督导。 冰雁…… “那个叫苏蓉的嬷嬷,是冰雁找回来的。” 袭香一脸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而就在这时,寿康宫来的老嬷嬷将簿册交还给乾西四所里的掌司,然后朝着袭香和莲心道:“两位小主子,老奴跟随太妃娘娘已经在这宫里面待了几十年,听得多也见得多。宫里头最忌讳空穴来的风、无因而动的影——往往就能兵不血刃,而杀人于无形。在这个宫里面,千万不要相信眼睛看到的……” 至此,景仁宫被封了起来,再没人敢去提及关于李倾婉的一切。这个出身高贵的女子,曾经在宫中经历过辉煌灿烂的三年。三年中,品阶一跃至贵嫔,并且生有爱新觉罗家唯一的小公主,然而却是在那样不堪的情形下香消玉殒,最终只成了偌大宫城中一抹飘萍,风一吹就散了,再不留一点痕迹。 第四章 心有千千结 (1) 十一月,天气逐渐冷了下来。 已经是深夜,西暖阁里的灯还亮着。苏培盛让送膳食的小太监轻着步子,将桌案上的盘盏端下去热一热。都是精致的银碗和珐琅碗,里面所盛炙肉汤羹,悉数都未动过。 熏笼里燃着香,袅袅烟气让人昏昏欲睡。试菜的宫人仍陪在旁边,看着敬事房的太监捧着搁置着绿头牌的托盘,梗着脖子跪在堂下,而明黄案几前那一道身影始终没有看一眼。苏培盛摇了摇头,示意他先拿着托盘退下。 自从宫里面唯一的公主殇逝,原来的两个嫔,一个因谋害皇室子嗣被关押进北五所,一个因虐杀亲子而打入宗人府、后自杀而亡,本来就人丁稀少的皇宫里,更显出几分清冷和疏落。几位太妃因此事格外忧心,专程交代了敬事房的太监,务必要让皇上每月多几次召幸,更要再挑选几位秀女充实后宫。 放着绿头牌的托盘已经被拿下去,看来今夜又要在暖阁里面批阅奏折至通宵。连着熬了几宿,眼睛都是红的,苏培盛憋回去一个哈欠。看着明黄案几上如小山高的公文,想着等全部处理完又到了上早朝的时辰,连忙摆手让奴婢们先去准备,只等着暖阁的殿门一开,就端着铜盆和皂盒等进来伺候洗漱。 因为每个月大都是如此,朝服和朝冠都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暖阁里,偶尔会往乾清宫那边拿,却不是因为要召幸妃嫔侍寝,而是接待完来使或处理罢公务,困倦不堪地回到寝宫里面休息。 “几更了?”这时,明黄案几前响起一道微哑的嗓音。 苏培盛揉揉眼睛,看了看天色,敛着身子道:“万岁爷,已经过了二更。还有一个时辰,就要上朝了。” 那人“嗯”了一声,又埋首在成堆的奏折里面。 苏培盛盯着还在门廊跪着的小太监,手里同样捧着红漆托盘,只是里面盛着的不是绿头牌,而是厚厚一叠钟粹宫待选秀女的小像。想来几位太妃因为此事,亦是煞费苦心,可惜皇上该是早把选秀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了。皇上政务繁忙,根本无闲暇时间去考虑这些,每隔几日就硬逼着选看,只是给皇上添堵。 殿外,月色如水。 穿过隆福门,一行宫人顺着朱红宫墙迤逦而来。为首的,是个被众星拱月般簇拥着的女子,身着一袭蓝色缎凤穿牡丹纹样常服,梳旗头,青缎面中间插着一朵牡丹,辫梢绾着七宝珐琅坠角,在月光下宛若嫦娥仙子,华丽而雍雅。跨进暖阁的殿门,外廊和中廊守夜的太监都呼啦啦地下跪行礼,“皇后娘娘。” 芳容淡,始知花姿清美端艳。 素雅丽颜的女子朝着他们摆了摆手,踏进内殿。那端坐在明黄案几后面的男子,正好将朱笔搭在笔架上。抬起脸,一双深若黑渊的眼眸注视而来,他薄唇启合,似有君临天下的无限睥睨之势,却深蕴而内敛,淡然地道:“你怎的来了?” 此时,金杏五爪金龙吉祥如意朝服还未褪下,因他端坐了许久,绣着金丝云纹的衣袂有些凌乱。幽深晶瞳,眸光若练,恰好与窗外夜色互相辉映。俊美无俦的面容,微有些倦怠之意,眼睑含着浅浅的青色。 乌拉那拉·贞柔莲步而至,身后跟着的奴婢端着小银托盘,上面摆着一个胭脂釉瓷炖盅和两个珐琅葵花盒,分别盛着圆肉杞子羹、折叠奶皮和燕窝鸭子火熏片。 “臣妾给皇上请安。” 新制的菜肴香气扑鼻、勾人津液。乌拉那拉·贞柔吩咐奴婢将托盘放在一侧的桌案上,就有小太监上前试菜。 “臣妾知道皇上自酉时就未进过膳,斗胆做了这些东西,请皇上务必要给臣妾一个薄面,用些汤羹才好。” 第63章 “外面露重气寒,你身子又不好,应该在储秀宫里好好休息。” 乌拉那拉·贞柔静静地望着那一抹明黄的身影,须臾,轻垂螓首,略带涩意地道:“水不就人,人便去就水。皇上许久都不来探望臣妾,臣妾便来探望皇上……” 翻阅奏折的手一顿,他抬首看她,“朕刚回宫不久,政务繁忙,故此冷淡了皇后。” 总归是政务繁忙。乌拉那拉·贞柔扯了扯唇角,脸上还是露出一抹笑靥,“臣妾知道皇上一心操劳国事,可也不能不为自己的身体着想。皇额娘昨个儿刚跟臣妾提起,说皇上整夜批阅奏折,耗损体力需要进补的事。臣妾亲自去御膳房命宫人准备的这些膳食,皇上若是得空,好歹吃一点。”乌拉那拉·贞柔的嗓音轻柔如水,缱绻眸光宛若一朵芙蓉花,幽幽地绽放在他的眼底。 胤禛叹了口气,摆手让一侧的宫人将珐琅碗端过来。苏培盛赶紧吩咐宫人将茶盏也一并备好。乌拉那拉·贞柔婉然一笑,陪在一侧,亲自殷勤地布菜。胤禛拿起筷子只挑了一点菜,吃得很慢也很少,她温柔地在旁边注视着,仍旧是无比喜悦。 等用完膳,伺候的宫人将盘盏悉数撤下去,那厢端着红漆托盘的小太监跪在地上,道:“万岁爷,太妃娘娘让奴才将这些小像呈给您,请您过目。” 苏培盛瞧见这不懂事的小太监又来请旨,不由气得瞪他。可他就是不抬头,拱着手,直挺挺地跪在大殿正中央。胤禛皱了皱眉,眼底闪过一丝不悦。 乌拉那拉·贞柔侧眸看了一眼,却道都是钟粹宫待选秀女的小像。宫里面的妃嫔确实有些少了,自大清立国至今,后宫从没有这般冷清过,难怪勤太妃忧心至此。 “皇上还是看看吧,说不定能挑出满意的。”她轻轻地说着,目光飘过去,瞧见他并无意在此,似乎也没听见自己说什么,心里反倒是莫名地一松。信手翻看了一下,上面画的都是二八少女,青春少艾、芳龄年华,下角处还标着每个人的名讳、旗籍和家世。 乌拉那拉·贞柔一一翻过,在看到其中一张时却是陡然一怔,清眸里有惊愕和失措一闪而过。下意识地抬眸,身前的小太监依旧垂着首,而苏培盛正吩咐着奴才将明黄桌案上批阅好的奏折转送到吏部去,最重要的是,那个俊美的男子并没有注意到这边。 “不如这样吧,你将这些小像送到储秀宫去。皇上日理万机,本就不应该在这些小事上再费心。待本宫看看可有家世和品貌都出挑的,便是给个机会将绿头牌放上去,到时候再任皇上挑选也不迟。”乌拉那拉·贞柔轻着嗓音道。 小太监想了想,倒也没有违背太妃娘娘的意思,于是领旨。 而明黄案几前的男子,原本就无意于这些事,闻言,脸色微缓,清淡地道:“辛苦你了。” 乌拉那拉·贞柔回给他一抹宽心的笑靥。 自婉嫔之事以后,景仁宫就成了荒凉地。满院的花树在一夜间枯萎了,凄凄院落,便是连鹊鸟都不再光临。而在后院尚余的几株红瑞梅花,未到寒冬腊月,竟是簇簇地绽放了一院子,大团大团纯白的花簇,蕊心一点绯红,到处浮动着幽然花香。 莲心来此收拾东西,里面已经没有任何伺候的奴婢。出事之后,那个名唤苏蓉的嬷嬷就消失了,悄无声息。而冰雁作为景仁宫婉嫔跟前的首席大宫婢,却在第二日自缢而亡,就吊死在了后院的红瑞梅花树下。宫里面的人都传言,是冰雁的魂魄催放了满树梅花,而花则是因为吸取了人的精魂,才能绽放得那么好。 莲心回到了辛者库,原本袭香给她机会,能够继续待在钟粹宫里,却被她婉拒了。一朝咸福宫,一朝景仁宫;一位云嫔倒台,一位婉嫔殒命,一个金枝玉叶殇逝……短短几个月,宫中发生诸多事端,阴谋陷阱、毒害算计,无不是让人防不胜防、胆战心寒。或许回到辛者库能够简单些,不见钩心斗角,终日只是围绕着一些清苦艰难的活计,倒也过得自在舒心些。 然而十一月初三,宫里面忽然出了旨意,凡属景仁宫之人,皆要发配到先帝陵寝、清东陵之一的景陵守墓。巳时两刻,莲心正在辛者库里跟着宫人们学习如何制作饵饼,过来押人的宫婢就到了。 那些已经被分配到浣衣局或是暴室的奴婢,收到要去帝陵守墓的消息,无不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帝王谷那种地方,空旷闲置、荒凉死寂,长年不见一个人影,只有等到皇家祭扫,才会有些生机,是下五旗罪籍包衣才会去的地方,据说能活活将一个正常人逼疯。 “这不公平,你根本不是婉嫔娘娘身边的奴婢,她死了,怎么也让你过去呢?” 前来带人的人中,为首的是内务府一个老太监,花白的头发、一脸精明,摸着没有胡须的下巴,朝着玉漱道:“小主,上头已经恢复了您的簿册,嘱命老奴放您回钟粹宫去呢。您就别在这儿为别人的事儿瞎操心了,赶紧收拾收拾走吧。” 一个抬,一个打。莲心很无辜地被牵连进虐杀皇嗣的祸端中,而玉漱则在同一日莫名其妙地就被赦免了。从钟粹宫过来领人的,是封秀春身前伺候的奴婢,眉梢眼角都是笑,客客气气、礼数周全,都以为玉漱是攀了哪个殿的高枝,就从辛者库这里逃出生天了。 面前是凶神恶煞的宫人,只差没将铁锁带在身边。莲心自知辩驳和争取已是徒劳,在心里苦涩地一叹,抚了抚玉漱的手,连东西都没拿,朝着院门的方向走去。 “莲心,莲心……”玉漱急红了眼,就要跑过去拉她,却被身侧的老太监一拉拦住。 “玉漱小主也别喊了。”老太监掸了掸衣摆,闲闲地瞥过去一眼,“看小主子也是个实心眼儿的人,老奴就多嘴跟您说一句,那姑娘指不定是得罪了哪位主子,上面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让她彻底离开了皇宫。”景陵那地方,有得去,却是没得回。 原本按照寿康宫的意思,婉嫔娘娘自杀身亡、挫骨扬灰,事情就也止了,该是根本没想过要将殿里伺候的宫人也一并处置,否则也不会在时隔几日之后才有这旨意出来。更何况,那姑娘原就不是奴婢啊,怎么这么巧,非落在了她头上呢?老太监已经在宫里面看多了这样的事,早就见怪不怪了。 玉漱哽咽着望着莲心的背影,却朝着身前的老太监扑通一下跪倒,哀求道:“公公救我!” “这话儿是怎么说的,小主子怎要老奴救了呢?”老太监急忙弯腰去扶她,玉漱却是死活也不起来。 玉漱红着双眼,扶着他的双手,声声如泣地道:“公公救她,便是救了我。若她果真去了那荒凉得吃人的地方,我这命也是再无法活了的。” 老太监颇是无奈地看着她,半晌,却是轻轻一叹,“玉漱小主,不是老奴不帮您,是实在没那个本事啊。您就听老奴一句劝,凡事莫要强出头。在这宫里边儿,永远都存不下的就是真心哪!” 莲心被直接带到了宫城东面,便是连北五所和景祺阁那样荒僻凄凉的地方都没有进,就直接跟着那些要一起被送到景陵的宫婢们,暂时关进了南三所。看守的宫婢都没将她们当回事,晌午押进去,直到月上树梢也没见送膳食来。 肚子饿得咕咕叫,嘴里又干又燥,连口水都不曾喝过。平素伺候主子的时候怎么都能熬,现下遭了难,身子越发娇贵起来,只没吃两顿,眼前就冒金星,站都站不稳。 这里的奴婢都认得莲心,看见她也被关了进来,彻底没了念想。三三两两垂头丧气地坐在一起,有的已经嘤嘤哭出了声。 夜凉如水,清冷的月光透过天窗照射下来。莲心抱着双膝坐在角落里,周身笼着一层银白的月光,宛若泛起的蒙蒙白雾。乌发长垂,柔柔地披在肩上,半遮着清娆美丽的面容。 “莲心小姐,为什么连你都被关起来了呢?” “因为……我也曾在婉嫔娘娘的身边待过。” “可你并不是奴婢啊!” 不是奴婢,却也不是主子。一入宫门深似海,进到这宫城里面,才真正知道了什么是翻云覆雨、什么是生杀予夺。人世间最富丽堂皇的宫殿在这里,最尊崇高贵的身份在这里,然而,最荒芜残酷的情感也在这里。此一去,或许再也回不来了。 莲心伸手摸向怀里,用绣线缝在里衣夹层里的珍珠仍在,紧贴着心口,像是也染上了温度。草长莺飞的季节春光融融,他牵着马踏出堂皇的王府,丰神俊朗、白衣落拓,在那一刻,有个叫莲心的女子就已经喜欢上了他……凤凰于飞,翙翙其羽。倘若再给她一次选择,她依然会选在进宫前遇见他。就在那个花香静谧的午后,虽短暂却美好,足以让她用一生去纪念。 就在这时,门外却忽然响起落锁的声音。 “莲心!”黑暗中,来人披着一袭黑褐色的大氅,帽檐垂得低低的,整个人就像是跟夜色融为了一体。逆着光,莲心看不清楚来人模样,却听出了那声音——是玉漱。 第64章 “你怎么来了?” “先别管我,你赶紧跑吧。我听人说,明日就要将你们送到景陵去了。那老太监也说,倘若去了那儿,就一辈子都出不来了。”玉漱语气焦急,从怀里掏出一个绣袋,里面装着满满当当的银票,还有一块出宫的腰牌,“银票是那老太监给我的,腰牌是偷秀春姑姑的。你拿着它们,顺着宁寿花园一直往北走,出了贞顺门,去城西什刹海的果亲王府找十七王爷。” “可是……” 此时此刻,两人的声音吵醒了睡在稻草堆旁的宫婢们,瞧见门开了,无不露出狂喜的神色。而后隐约听见她们的对话,本能的求生欲望占满了内心——多么难求的机会,她不走,她们走。 角落里的人三三两两互相搀扶着起来,而前面的人已经争相挤出了门槛。莲心被推得一个趔趄,玉漱扶着她,这时候,被关押的宫婢们已经跑得精光。 “你们……” 玉漱见势,拉着莲心的手也跑出了南三所。宫墙深处已经隐约可见火光,是巡城的皇家卫队,这样的情况下,不跑就会被当成是刺客乱箭诛杀。 莲心下意识地握紧了怀里的珠子,抓着那绣袋和腰牌,朝着宁寿花园的方向跑去。 “莲心!”玉漱在后面叫她,莲心回眸,眼里已闪动着泪光,玉漱却硬是扯出一个笑容,哑着嗓子道,“出了宫,就忘掉这里的一切……再也不要回来了。” 入夜以后,若非各殿主子,其他人一律不得在宫城内外行走。每隔半个时辰,宫城里都会有皇家卫队巡逻而过,打着火把、手执利剑,倘若碰见神色可疑之人,格杀勿论。而每到钟声响起,都是宫中侍卫换班的时候。 墙垣重重,宫闱深深。如此森严的把守和布防,进到内城的人,从来都没有成功逃跑的例子。莲心此刻的心突突直跳,紧紧攥着玉漱给她的腰牌,顺着朱红宫墙一路往北直行。 她知道在这个时辰,每道宫门处都有侍卫把守,非得从角门通过不可。只要过得了宁寿门,往北是皇极殿、宁寿宫、养性殿、阅是楼……通过乐寿堂和颐和轩,就是冷宫北五所和景祺阁了。那里人烟稀少,就算当晚不能出宫,窝一宿,隔日一早没准也能拿着腰牌混出去。莲心打好主意,稳定着心神,脚步匆匆。 而就在这时,南侧的宫殿方向,忽然传来了一声女子的哀嚎,声音划过了漆黑的夜空,尖锐而凄厉——是景仁宫的奴婢。 莲心打了个寒战,却是更加快了脚步。若是她逃不出去,那么多宫婢都跑了,只剩下她自己,便是留在宫里面,也不会被安稳地送到景陵去。而与墓地相伴,便是与青灯古佛共度此生无异,漫漫凄苦,荒度流年,还不如趁此刻搏一下。 前面不远就是宁寿门,再走几步,已然能瞧见明火执仗的侍卫身影。莲心暗自咬牙,攥紧了手里的腰牌,迈步走了过去。 “来者何人?”身着甲胄的侍卫,当即就拦下了她。 莲心端肃着面容,不卑不亢地道:“奴婢是北五所里的把守宫婢,刚刚从南三所的御膳房回来,这便要回到景祺阁去。” 侍卫举起火把照了一下她的面容,但见发髻似墨、肌肤胜雪、两片檀唇却有些苍白,不禁暗道只是景祺阁里的宫婢,倒是生得真好看,“这么晚了,你不在北五所好好待着,到御膳房干什么去了?” 莲心微仰着下颌,脸色却是淡淡,“主子有吩咐,做奴婢的理应照办。几位侍卫大人,还是不要打听得好。” 宫中一贯如是,规矩都是给奴婢定的。但若是有主子在背后撑腰,即使视规矩于无物,都没人胆敢知会半句。她口中的“主子”,自然不会是北五所里的哪个。侍卫们听在耳里,都吃不准,却心照不宣地品出了点味道,再也不敢多问,只不咸不淡地给了她一个眼色,“有腰牌么?” 莲心不慌不忙地从腰间掏出一枚紫檀木雕刻的双面佩子。面前的侍卫接过去,夜色太黑看不清楚,于是借着火把的光亮照着看。 莲心隐在袖中的手早已攥成拳,掌心里却是潮湿一片。 仿佛等了几年那么久,那侍卫终于闲闲地将腰牌还给她,“若是没有其他事,入夜之后尽量不要在宫城内行走。若是换了哪个眼神儿不好的,把你当成刺王杀驾的刺客,这么如花似玉的小脸儿可就可惜了!”他把话说完,引来了其他几人的哄笑。 莲心敛身行了个礼,迈步穿过宁寿门,就往北面的皇极殿方向走。 “慢着!”忽然,背后一道声音叫住了她,“你是景祺阁的宫婢,怎么拿的好像是钟粹宫的腰牌?回来,让我好好看看。”看守的侍卫说罢,自己就两步三摇地走了过来。 莲心的心陡然就沉了下去,恐惧和慌乱涌进身体里仅是一瞬间的事情,以至于连呼吸都停滞了,心跳若擂鼓,汗如雨下,冷汗将整个背都湿透了。那股浓重的汗臭气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莲心攥着腰牌的手收紧,自己都来不及反应,就在下一刻猛然转身,死命地往奉先殿的方向跑去。 “她不是景祺阁的奴婢,来人啊,抓刺客!” 方寸大乱间,莲心已然辨不出方向,只知道没命地往前跑、一直跑。风刮在脸上生生的疼,却没有了知觉。 前方一处蓦然灯火灿烂,迎面一行人,竟也是朝着这边走了过来。莲心恐惧地瞪大了眼睛,然而她已经避无可避,脚步不停,直直冲撞了过去。 跟随的太监和奴婢显然都没想到宫城之内会有人这般,却是懂武的太监率先反应了过来,大喝一声,就挡在那抹明黄的身影前,然后朝着来人飞起就是一脚。 “啊……”莲心狠狠摔了出去。 灯火照亮了奉先殿前的一块地方,雪白的大理石地面上,蜷缩着身子的少女捂着小腹,面容因痛苦而扭曲。后面那些追赶的侍卫随后即到,瞧见站在殿前的一行人,尤其是中间的那明黄色的身影,无不惊惧地跪在地上,“参见皇上。” 恍惚间,似乎听见有人在叫“皇上”。莲心眯着眼,很想抬头去看,可这时小腹传来撕心裂肺的痛,让她无法动弹一下。眩晕在一刹那席卷而来,她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只发出了几个单音,眼前一黑,就再没有了意识。 “万岁爷,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侍卫统领急匆匆地赶来,看见这场面,吓得直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他刚从东六宫那边回来,不知从哪儿跑出几个奴婢,直直撞在了由他亲自巡视的隆宗门前。这是多少年不曾有过的事,等他处理完刚松了口气,这边就出了事。更想不到的是,竟然冲撞了圣驾。 “自从隆科多舅舅卸任了九门提督的职位,宫城内外的布防似乎已经不中用了。领侍卫内大臣何在?” 幽花荼蘼,仿佛在一刹那绽放出幽香来,却只是男子黄缎锦袍上熏染的香,散发着一丝丝迷离而深蕴的味道。他淡淡地睨着目光,举手投足间占尽了夜的凄迷光华,七分是睥睨天下的内敛和从容,剩下三分悉数化作奢华之气,与生俱来一种尊贵独傲的强势和霸道。 话音落,即刻有穿戴一品麒麟补服的官员,战战兢兢地跑了过来。双手一掸袖子,再掸衣袂,而后撩开后摆,单膝跪地,“奴才鄂尔多,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胤禛的视线从他的头顶飘过去,“皇城内的侍卫调度、城防布控,可真是让朕大开眼界。” 鄂尔多满脸是汗,颤颤巍巍地不停叩首,“奴才失职,请皇上责罚。” “自己去内务府领二十个板子吧。镶白旗这一年的饷银就从你身上出,一年扣不够,再扣明年的,什么时候够了,你再来朕跟前当差也不迟。” 鄂尔多满面惶恐地俯下身,又是连连叩首。 “行了,将人带下去吧。” 这时,训练有素的随护们闻言,上前将地上的少女翻过来,衣衫单薄、乌发凌乱,然而却掩不住一张清荷初绽的丽雪面容。身上简单的宫装蹭了灰,显得有些狼狈,紧闭着眼睛,脸色因疼痛变得煞白。 他是在无意中瞥过这一眼,只这一眼,却似跨越了重重宫门,跨越了千山万水,在此刻,与这副容颜不期而遇。幽深晶瞳里闪烁出一抹难以置信的狂喜,男子许久都不曾流露过的情绪,在此时如潮水般汹涌澎湃,在每一寸深邃凝视的目光中、在每一个复杂的表情里,都显露无遗——是她么…… (2) 晨曦刚至,鹊鸟已经撒欢儿地在枝头蹦蹦跳跳。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夹杂着清脆的鸟鸣。莺啼婉转,声声入耳,更是比金丝笼里养着的鸟儿叫得动听。 乾清宫的殿门并没有如往日那般,将十二扇殿门都打开,却是悉数紧闭着。阳光透过镂空的窗棂照进去,照亮了外殿的楠木雕纹玻璃罩背,罩前设地平台一座,平台上摆置紫檀木雕嵌寿字镜心屏风,屏风前设着宝座、香几、宫扇和香筒。轻薄的光线在那上面蒙了一层白雾,迷离若隐,精巧华丽得宛若仙境。 第65章 莲心醒来后,发现已经躺在软榻被衾里,却不是自己熟悉的床榻,连身上的宫裙都换成崭新的——月白缎丝质百褶长裙,作为里衣尚显纤薄。她下意识地攥了攥襟口,扶着床板想起身,小腹传来的一阵剧痛却让她跌了回去。 思绪回转,莲心想起昨夜自己逃离南三所,被侍卫拆穿后,不知胡乱跑到何处,冲撞上了一些人,又被踹了这一脚。 这时,幔帘外响起轻轻的嗓音,“姑娘可是醒了?” 莲心这才惊愕地发现原来殿内还有人。挣扎着起身,伸手掀开床幔,浓郁的金杏色,在一刹那间赫然扑面而来。 宽敞的内殿中,檀木雕镂成一道道垂花门,明黄色的鲛绡轻挽,一道花梨木雕万福万寿纹为边框、内镶大玻璃的隔扇,将内殿分割成东西两处。东侧有花梨木雕竹纹裙板玻璃隔扇,西侧有花梨木雕玉兰纹裙板玻璃隔扇,又分别将东西次间与明间隔开。她正好在西次间的暖阁里,自昨夜亥时一直到今日辰时,足足睡了十二个时辰。 入眼处,床幔是金杏色,铺毯和挂缎也是金杏色,一脉脉璀璨的色泽,将奢华瑰丽的内殿装点得更加金碧辉煌,摆设却是无处不内敛。 “这是什么地方……” “万岁爷吩咐奴婢,等姑娘醒后,就带姑娘去暖阁一趟。” 莲心怔怔地看着面前低眉垂眼的宫婢,后半句话生生咽了回去,却是难以置信地反应过来,原来,昨夜救了自己的是当今皇上!那自己就是身在……乾清宫? 沐浴、更衣、用早膳。莲心将一切都按部就班、战战兢兢地做完,便由宫人领着,自侧殿偏门出。绕过北侧的耳房,顺着抄手游廊一直来到西暖阁里。 昨夜有一个神秘女子宿在乾清宫的事,早就在宫里面传开了。这会儿乾清宫宫门外,到处都是眼线,正等着里面的人出来,好瞧瞧到底是何方神圣。可一直等到巳时,负责洒扫的宫婢将殿门打开,都没见一个陌生的影子。 雕镂鎏金铜鼎里的香料都熏好了。莲心跪在红毯上的时候,暖阁内没有留任何伺候的宫婢。引路的婢子将她送进去,自己就退下了,而后关了殿门,在外面守候。 现在是刚下过早朝的时辰,朝臣觐见之后,便有成堆的公务要处理。纸笺翻过去的声音,不断在头顶响起,直到很久,那抹明黄的身影也没将手里的朱笔放下。 莲心此刻低着头、敛身跪着,连大气都不敢喘,呼吸微窒,背心和额角全是潮汗。自己究竟是怎么冲撞到了圣驾?又是如何在皇上的寝宫里面昏睡了一夜?百感交集中,她暗自咬牙,悔恨和懊恼一波一波地袭来。 须臾,听到了朱笔搁置的声音,那股专属于男子的深蕴气息渐渐靠近了,而后,下颌颌就被抬了起来,俊美无俦的面容,这一刻在面前展露了真容。 这是世间最尊贵的男子,是天颜、是吾皇,竟有着介于年轻男子和成熟男人之间的绝美样貌。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鼻若悬胆,好看的薄唇紧抿着,能让人想象出若是微笑,会弯成怎样优雅的弧度,然而眼底有的只是冷、淡、漠,仿佛一切荣辱哀乐都与他无关。 此刻的眸光平直而幽邃,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的脸、她的眼睛,目光中涌动着深深幽意,像是按捺压抑着无数的情绪,就在幽邃的眼底翻滚、排斥、交织、融合。 “你是谁?”许久,喑哑性感的嗓音自喉咙里吐出来,震荡着她的耳膜,蛊惑出一股奇异的波动。莲心来不及思考他的话,却听见他再次开口,“告诉朕,你到底是谁?” “皇……”后面的话来不及出口,钳在下颌的手陡然用力,将莲心的头抬到眼前,俯下身,就狠狠吻了上去。 霸道而强势的吻,悉数将她的声音吞咽入腹,仿佛潜藏多年的情愫在这一刻尽数爆发,炽若利刃地划破一切理智和掌控。火热的舌席卷着她口中的津液,狠狠地纠缠、占有,就像猛兽吞噬猎物一般,甚至在啃吻中咬破了她的嘴角。 “唔……”莲心这时才想起来挣扎,然而,挣扎却换来了他更猛烈霸道的占有,近乎疯狂地掠夺强占着每一寸属于她的美好。直到此刻,他收敛起来的全部冷肃和凉薄才一并在她的唇上释放,就像是终于找到了细小的出口,决堤而出。 “告诉朕,你回来了,对么?告诉朕……” 莲心被迫贴向那坚硬的身躯,仰着脸,无助地承受着他强悍的索吻。想摇头,眼泪却是顺着眼角簌簌滑落。 微凉的冰润,让他瞬间有了些清醒。抬起眼,他替她擦了泪,又轻啄上那双若幽泉的眸子,舌尖上是微咸的味道,“四年了,四年间朕逼着自己不去回忆、不去想,你到底对朕下了什么蛊,四年依然不能忘……”他说罢,再度覆上她微肿的红唇,用舌描绘着美好的唇形,细细碎碎地浅啄轻吮,轻柔得仿佛她就是这世上最珍贵的瑰宝。 莲心的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浸湿了她和他贴在一起的衣襟。她的双手使劲推拒,在他强势的牵制下,却尽数成了徒劳。 直到他餍足地将额头抵在她的额上,她啜泣着,声音沙哑地哀求:“皇上……奴婢不是八福晋,奴婢只是一介待选的秀女……” 他是将自己当成了八福晋郭络罗·晴川。在王府时她就曾听二嫫说过,让皇上倾心相恋的女子,只有八福晋一个人。而他此时抱着自己、吻着自己,眼前看到的、想到的、耳鬓厮磨的女子,恐怕都是那个明艳亮丽的女子。可即便是再深的眷恋、再难以割舍的痴缠,“她”也是他的弟媳啊!如此逾越礼教和伦常,却是为世间礼法所不容的。莲心泪眼蒙眬地摇头,挣扎着发狠地去推他。他却愈加轻柔了,轻柔却带着不可违逆的力道。 “皇上……” “嘘——”就在这时,胤禛伸出两指,辗转揉捏在她两片柔软的檀唇上,止住了她后面的话,“朕知道,你不是。你不是,你谁也不是,你只是朕的熹妃、是朕的妻子……” 十一月初九,乾清宫传出召命:钟粹宫秀女镶黄旗钮祜禄·莲心,惠贤孝善,端丽淑雅,敦和良谨,特此晋封为熹妃,赐承乾宫。 后宫为之震惊,众妃嫔为之哗然。 初十日,有懿旨自寿康宫出,随后就是一并赏赐之物:东珠十二串、妆缎十匹、金字缎十匹、宫缎十匹、里纱五匹、纺丝五匹、绵绸五匹,有乌拉貂皮二十、里貂皮二十,另翠镶金里扳指一对、翠嵌珠宝蜂纹耳环一对、金嵌珠宝桃蝠簪一、银点翠嵌蓝宝石簪一、碧玺松鼠葡萄佩一、桃红色碧玺瓜形佩一。 宫人们连着几日往承乾宫里搬的,不是绫罗绸缎就是珠宝首饰。不仅是寿康宫勤太妃那儿,乾清宫也有诸多赏赐送过来,风光之荣盛,无人能出其左右。各宫翘首以望,再不是简简单单的艳羡和嫉妒两个词可以表达——鱼跃龙门,只是一瞬间的事。 然而自清一朝,从未有过如熹妃封赏这么快的例子——从秀女到妃嫔,一步登天。寿康宫表现出的极大热情尚在情理中,这次的旨意却是暖阁那边发出的。从不对选秀上过半分心思的皇上,究竟是如何得知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又是为何如此青睐? 宫里人听说她的并不多,可细数下来,最近一段时间内,宫闱里的大小事端,好像都有她若有似无地参与其中——云嫔倒台、婉嫔殒命,和硕怀恪公主殇逝……又听说,她曾险些被送到景陵去看守墓地,最后却被皇上选中,安置在承乾宫。不可谓不是奇缘。 莲心坐在明黄锦缎的床榻上,难以抑制的苦涩和凄楚从心尖儿冒出来,直酸涩得阵阵痉挛。自己或许是第一个没经过侍寝就得到封号的后妃,可今夜就要完成那最后的一步,不是么?她并未懵懂无知的少女,她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真的就要进宫闱了,从此生活在这朱红宫墙内,成为后宫中妃嫔之一。这么快,快得简直像是一场梦。 或许从她进宫开始,一切都是注定好的,只不过是时间的长短、机缘的好坏而已。那个女子,究竟是有多么大的魅力,仅仅凭借着一张相似的脸就能博得尊贵的品阶、博得极致的宠爱……区别只在于她是个替身。 此刻的床榻上撒满了花生、莲子和红枣儿,寓意着“早生贵子”。一侧的红漆描金吉祥双喜合卺桌上红烛高燃,北侧摆着一提银镀金嵌喜字执壶,分搁着合卺用红缎绣双喜怀挡,还有象牙包金合卺筷子、合卺用五彩吉祥碗。入眼处,奢贵得不像样子。 花生莲子、合卺酒……原来在皇宫里面的婚典,也有着跟寻常百姓家一般的规矩和习俗。恍惚间,莲心的耳畔似乎飘起了喜婆咿咿呀呀的唱喏: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儿孙满地, …… 香闺对镜染胭红, 宝鸭穿莲道外游, 九子连环样样有, 夫妻两老到白头。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那日进宫前,在街上看到胭脂坊里的婆婆给待嫁的女子开脸。昔日之事仍清晰可追,望今夕寥寥,却已如烟消散,再不复念。 第66章 门廊上响起一阵脚步声,而后吱呀的一声,厚重的殿门开启。 胤禛踏进内殿,就看见一袭绯红色富贵吉祥繁花宫装的少女,安安静静地坐在明黄锦榻上,衣袖的金线银丝闪烁出让人目眩的光彩,额冠上的摇曳珠帘遮挡住了一张丽雪娇颜,螓首微垂的模样只似曾在梦中得见过。 晴川……他满眼复杂地启唇,险些就唤出了那个名字,可终究是吞咽了回去。他怕只这两个字,近在眼前的少女就会凭空消失,就像五年前在辛者库天井边一样。 “这么早就等在这里,看来朕的熹妃有些迫不及待了。”他薄唇含笑,信步走过来时,已然微挑起眉梢。幽蕴深邃的眼眸,眼底流转着明璀的光波,未言明,却已然蛊惑出一抹异样的情愫。 莲心手脚无措地起身,盛装奢贵沉坠,从榻上站起来时不小心踩到了裙裾,猛然向前摔了过去,却在下一刻被他揽住,整个人都落入他的怀里。 “如果每一次都这么不小心,可不是都恰好有朕在身边的。”胤禛说罢,低声笑了起来。揽在莲心腰肢上的手略微游动了一下,隔着轻薄的锦服轻揉慢捻。 第一次是在奉先殿冲撞了圣驾,第二次则是在寝房…… “长夜漫漫,想不到爱妃已经等不及了!”他俯身抱着她,两人的身躯贴合得没有一丝缝隙,他带笑的声音低沉而喑哑,轻轻拂过她的耳际,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皇上,奴婢……”莲心窘迫地往后仰,但他却不让她逃开自己的桎梏。 胤禛望着近在咫尺的酡红娇颜,眼睛里再次流泻出深惑而迷离的光晕。流连良久,终是慢慢伸出手,抚上那张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面容,“你不是奴婢,你是朕的熹妃,熹妃……” 微凉的手指一点点抚摸上她好看的眉眼,顺着脸颊的弧度,徐徐转到朱红的檀唇上。莲心禁不住一阵战栗,僵硬着身体,本能地就想抗拒,可刚有动作,就被他牢牢地箍住身子,密密匝匝的吻就落了下来,莲心的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这已经是第二次。霸道而温柔的吻,仿佛她就是他怀中最珍贵的宝贝,可心底那种难以名状的反抗和抵触,却止不住地涌上来,淡淡悲哀,淡淡酸涩。 一朝封妃,从此身价百倍,她该高兴的啊!宫里面多少妃嫔日日夜夜期盼着,那顶素帷小轿停在自己的宫殿前,期盼着能得到这个尊贵男子的怜惜和宠爱,现在一切都摆在自己伸手就可触碰的地方,她还有什么不情愿?更何况,封妃、侍寝本来就是无可厚非的事,可为什么她此刻竟是如此的哀恸…… 身体不自觉地颤抖,不停地颤抖,唇齿间的缠绵悱恻,悉数被他强势地主导和占据。而此刻无比清晰的却是他微凉的手指,正顺着腰际抚上了她的襟口,然后徐徐解开上面的纽扣,按压着伸了进去……莲心在那一刹那崩溃,挣出双手死死握住他按在自己身上的大手,眼泪汹涌而出。 胤禛抬起头,眼睛里充斥着浓浓的情欲,却在看到她的眼泪时,陡然恢复了一丝清明——她不愿意,而他则是在强迫她……蓦地想出来的这个词,忽然让他感到了巨大的讽刺和嘲弄,堂堂帝王,竟是在强迫一个不甘愿侍寝的女子。 胤禛放开她,那一刻,莲心仿佛是一只折翼的蝴蝶,跌落在地。抱着身上剥落得不剩几件的锦裳,长发披散下来,让她的身躯半掩半露,却是衬得愈加肌肤如雪、楚楚动人。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一声压低而急促的敲门声,“万……万岁爷,兵部的折子……” 苏培盛也知道自己在此刻来打扰有多么不合时宜,然而兵部的这道折子,皇上足足等了十天,曾经不止一次吩咐过,无论任何情况,只要折子送到京城,都必须即刻呈递给他,此刻却是正正好好就到了。 苏培盛擦了擦头上的汗,捧着用明黄绢布包裹着的折子,正想再唤两声,若是再不应门,就算明日因此将他发配到边疆,也不敲了。皇上难得对一个姑娘动了心,正是春宵一刻的光景,再来打扰,就恁地没眼色了。 刚这么想着,殿门居然就开了,却是用脚踹开的。亏得他站得不近,否则这一踹非把他踢飞不可。却是万岁爷穿着里衣和亵裤走了出来,衣襟敞开着,露出里面精壮的身躯,大步流星地就跨出了殿门。 “万岁爷,外面风寒,您披上点儿衣裳!”苏培盛着急地喊了一声,赶忙朝身侧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让他拿着大氅追上去,自己则捧着奏折也跟了过去。 承乾宫外还站着守夜的奴才,见状,不由好奇地踮脚朝着殿里面望了一眼。管事大太监狠狠一瞪眼睛,吓得小太监猛地缩回脖子。刚才那一眼,却瞧见里面的娘娘抱着破衫坐在地上,泪眼蒙眬地在哭。 那一夜,皇上在暖阁里通宵处理政务,而后直接上朝。 隔日早上,莲心是从睡梦中哭醒过来的,辰时已过,天都大亮了,殿外的奴婢已经将门廊打扫一新。巳时一刻,就有奴婢拿着崭新的繁花宫装和金银首饰,直接送到承乾宫的内殿里,却是为伺候她去寿康宫里请安准备的。莲心的眼睛还有些肿,敷了冰又擦了些粉,堪堪遮住几分。 晨曦已过,空气中便褪去了那一丝丝的寒意。踏着花盆底的旗鞋,莲心由侍婢搀扶着走到慈宁门前,看到里面的老嬷嬷正三三两两地捧着挂缎,该是要送去浣衣局或辛者库浆洗的。 上了年纪的人睡眠既浅又少,勤太妃堪堪睡了两个时辰,就睁着眼睛到天亮。此刻吃过茶点,靠着软垫子合着眼皮打盹,直到奴婢将人带进殿,好半晌,才悠悠地睁开眼睛。 “臣妾钮祜禄氏给太妃娘娘请安,太妃娘娘吉祥。” 有些倦怠的老妇人朝着她摆摆手,示意一侧的奴婢奉上新茶。莲心跪在团垫上问了礼,才起身坐到对面的黄锦缎炕床上。 “你待在宫闱的时日尚浅,可有什么不习惯?”勤太妃略微抿了口茶,也不抬头,清清淡淡地道。 “回禀太妃娘娘,臣妾觉得一切都很好。” 莲心此刻低垂螓首,纤长的眼睫在雪玉脸颊上遮出一片阴影,檀唇莹润,像是施了胭脂,饱满的唇形引人遐想。她是美人胚子,再加上锦裳华服,更是艳丽夺目,浑然天成的一股清娆之美,仿佛是九天玄女不染纤尘。 勤太妃眯着眼,却仿佛是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同样的眉眼、同样的面容,不同的只是气质和神韵。宫里面留不住那样明艳火烈的性子,堪比太阳,却终被灼热所焚毁。此刻,仿佛是寒冰遭遇了春水、阳光变成了月光,柔柔的、淡淡的,自原本的飞扬跋扈变成了一抹从容淡雅,倒是更适合宫中的日子。 “其实哀家早就料到了皇上会对你格外优待,只不过这一天果真到来了,连哀家对皇上待你的心思都甚感惊诧。”勤太妃拿着茶盖,慢悠悠地撇了撇沫。 莲心没说话,却是苦笑地弯了唇角。优待……指的是品阶、赏赐还是恩宠?或许都有吧,只除了昨夜惹恼了他。 “臣妾蒲柳之姿,愧对皇上的恩典,太妃娘娘谬赞了。”她轻然敛身,口音细细地道。 熏笼里香息袅袅,纯白的烟丝飘散出来,缭绕着明黄锦缎的帷幔,缭绕过宝柜上的紫檀香盒,一直弥漫在西窗的炕床边。 勤太妃将茶盏搁在桌案上,望着她良久,须臾,轻轻地一叹:“你……可是还怪着哀家……” 莲心眼睫一颤,心里蓦然涌起难以压抑的悲伤。可她面容如常,只微微笑了下,轻声道:“太妃娘娘也是为了王爷好。” “有些事情是一早就注定好的,倘若哀家不阻止,倘若你跟老十七在一起,难道就真的不会被皇上发现么……皇上只是瞧见了你的脸,就有如此封赏紧跟而来,你该是最清楚这心思的强烈的……”勤太妃的视线飘远,望向窗外,“更何况,对老十七而言,堂堂一个嫡福晋却只能长长久久地藏在府里面,不能露面、不能见人,就是连皇家盛筵都无法参加,这就注定了你永远都不能站在他的身侧与他比肩,你想这样么……” 当年的事若是再一次上演,就不是兄弟阋于墙那么简单。他们曾经一起长大,皇上的性子、老十七的性子,她是再清楚不过的。可毕竟是那样的倾心相许,若被生生拆散,越是情深就越会是折磨,经年累月,直到变成深入骨髓的痛,而或许只有痛了,才能不得不放手。 “你已经是熹妃了,今后这宫闱就是你安身立命之所在。哀家希望你能当好熹妃、只当熹妃,在这宫里面好好地活下去。” 风吹散了淡淡的熏香,幽沁的味道播撒进了泥土,催生了早冬的一树宫粉白梅。 莲心望向窗外簌簌绽放的花团,不禁想起王府里的那株白桃,也如眼前这般,纯白的花瓣在风中飘洒,宛若下了一场花雨。 以后就是熹妃,便是从此,世间再也没有钮祜禄·莲心,只有宫里的熹妃娘娘。 第67章 (3) 回到承乾宫,已经将近中午。 堂皇瑰丽的宫殿明间开门,黄琉璃瓦硬山顶,檐下施以单翘单昂五彩斗拱,内外檐饰龙凤和玺彩画。据说,这里曾经住过两位皇后——顺治帝的孝贤皇后董鄂氏和先帝爷的孝昭仁皇后钮祜禄氏,其中那位与她同一族姓的女子,亦曾在前朝的宫廷中风光一时,却是芳颜早凋,花信之年便薨逝了。 这么一座堂皇瑰丽的宫殿,只冷冷清清地住着自己一个人,或许还有伺候的奴婢和嬷嬷。 莲心不禁想起了玉漱。早前就让殿里的嬷嬷去钟粹宫接人了,却从封秀春那里得知,宫里面有规矩,要想召命新人进殿,需要在内务府报备了才可。莲心自己去跟管事太监说,才知道其实很麻烦,想来当初云嫔和婉嫔将自己带进殿里,却是花了不小的气力。 二进院里种着几棵柏树,四季常青。她看着满院绿意幽幽,就想着是不是也能种几棵梅树,这样在数九寒天开了满枝的花簇,也能陪伴她一直挨到融融的春季。 经过昨夜之后,很长时间内必定是要冷着了吧……那么骄傲尊贵的男子,想来如何碰到过这么不识抬举的女子,婉转承欢已是来不及,怎么会当真退拒?想是要让那些翘首以待的宫人失望了,刚刚风光荣盛的承乾宫怕是要从此失势。 莲心苦笑了一下,跨进内殿,将身上的大氅褪下。有宫人伺候她换衣,却是不习惯,屏退了旁人,自己在屏风后面脱衣、更衣。 已是午膳时分,她刚打理好妆容,外面就有御膳房的太监端着备好的菜肴和点心走进来,呈在桌案上的银碗和银筷却是两人份儿的。莲心怔怔地看着小太监传膳、进膳、试菜……随后那道明黄的身影就跨进了殿门,后面还跟着心腹太监苏培盛。 “稍后你去南书房一趟,那儿的折子都发下去了,怎么几日都没个回信儿?朕是让他们延后再报,不是压着不报,若是真要拿掉他们的脑袋,也就不用办事了。” 苏培盛点头哈腰地承旨,等传膳的太监一一唱喏毕,随即就出了殿门。 “臣……臣妾参见皇上,皇上吉祥。”这“臣妾”二字依然叫着别扭。莲心唇瓣微启,感觉异样地抿了抿,站在内殿中央朝着他敛身而拜。 那双云纹锦靴走至她的跟前,顿了一下,须臾,却是绕开她,走到黄花梨方端石桌案旁边。案上摆着精致的盘盏,都是乾清宫里的御用被端到这里,里面盛着美味佳肴。 莲心就这样俯着身,没有旨意就不能起来。时间久了,微弯的小腿有些麻,低着头,额上却是有些潮汗了。看来还是气恼了,她苦笑地弯起唇瓣,许久都等不来他的声音,暗自咬牙,硬是撑着身子不让自己晃一下。 “是不是朕永远不开口,你就要一直这么待着?”凉丝丝的嗓音略微含着一抹愠意。 莲心咬着唇,声音细细,“臣妾不敢。” 有淡淡的熏香味道萦绕在鼻息,并非是殿里面的熏笼,而是那一身锦缎黄袍上的龙涎香。她说罢,将头垂得更低,偌大寝殿里霎时就静了下来。 恍然间,有凛冽的气息扑面,还来不及反应,下一刻,她尖巧的下颌就被挑起,连带着整个人都被提了起来。莲心吓了一跳,不知何时他已经来到面前。仰面而视时,却是正对上那双深邃的黑眸、蛊惑绝美的面容,眼底含着一层迷离的幽意,似愠怒又似失望,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瞪着她。 “你名叫莲心,可朕怎么就看不到你有‘心’呢?” 话音落地,她却有一瞬间的怔忪,心里反复回转的却不是那句问语,而是他竟然知道了自己的名讳。原来以为他只知道她是熹妃,是那个跟八福晋有着相似面容的替身,然而短短一昼夜,他就将自己的名字叫了出来。 莲心不禁觉得有些复杂。他或许以为自己不知道的吧?不知道自己其实早已知晓,知晓他为何要赐以妃位、为何要这般优宠。可即便如此她也不会说,说出来就是别有居心,就会一并牵连很多无辜的人。莲心咬着唇,贝齿咬出的却是几许凄楚。 然而他没有放开她,就这样静默着,两个人的身体靠得很近很近,不知不觉就带出了一抹旖旎的暧昧。那股龙涎香的味道充斥在周身,仿佛密密匝匝笼罩下来的网,让她避无可避、逃无可逃。莲心的呼吸有些滞,想挣扎却不敢,别过头,脸颊却是红了。 或许是她的无所适从在一瞬间取悦了他,胤禛松开钳制在她腰身上的手,兀自走到案几前。那上面的汤羹菜肴有些凉了,伺候的太监站在一侧,眼观鼻、鼻观心,此刻才轻声细语地请示,是不是要热一遍,还是换新的。 胤禛摆摆手,拿起右侧一双缠枝雕花银筷子,却是并不挑剔。莲心这时走过去坐在他对面,看到他只挑出其中的一些,吃得很慢、很优雅,而后喝了一口炖盅里面的汤,就听他道:“用完膳,跟朕去一个地方。” 京城的街道上,正当市。 午后的阳光照在酒肆翘起的飞檐上,洒下无限暖意,连坐在楼下拉二胡的瞎子都仰起脸,眯着没有任何神采的眼睛,手里的二胡掉了都没察觉。街道上到处回荡着叫卖的吆喝声,走街串巷的卖货郎挑着扁担,里面都是姑娘家的胭脂水粉,走到哪一处都飘着淡淡的脂粉味。 宽敞的北街上,一辆马车徐徐而过。 刚刚在寝殿里,莲心在宫婢的伺候下又换了一套衣裙,却是去华还简,一身藕荷色云纹上裳、月白缎百褶如意月裙,极是清淡素雅。拆了旗头,只梳着简单的麻花辫,顺着耳际搭在左肩上。发间插着纯银的单簪,闪闪烁烁,与襟口的银丝绣线互相辉映。 马车内不算窄,以前坐着他一个,如今坐着俩,倒有些活动不开。反观他,褪去五爪金龙的锦缎黄袍,换上一身深紫色暗纹云锦绣的常服,衣袂上是玄色暗银绣,内敛中难掩贵气,却道是微服私访,更像是哪家的亲王贝勒携美出游——想不到他竟然会带她出宫。 车幔随风一开一合,莲心望着外面街道上徐徐退去的酒肆和茶坊,没有想到还能再有出宫的机会。此刻,胤禛歪着身子靠在锦榻里面假寐,轻匀的呼吸,使得衣襟上的绣带跟着一起一伏。莲心看到他薄唇轻抿,眼睑上染着淡淡的青色,像是许久都没安睡过的样子。 听伺候的小太监说,为了贡院科考的事,暖阁里的灯已经两夜都没熄过。处理完成堆的公文,天快大亮时,他就会在暖阁的锦榻上眯一会儿,而后等到上朝时辰,又匆匆赶去太和殿。 这是个端肃内敛的男子,天生高贵的出身,注定了半生会伫立于紫禁城之巅,睥睨世间万物,是王、是主宰,生杀予夺、大权独揽,然而竟是如斯勤勉刻苦、无一日怠惰。 “好看么……”低沉沙哑的嗓音从男子的唇瓣中吐出来,他合着眼,不见目光流转,语调中却已透出清淡笑意,“朕不介意你继续看下去,但更喜欢你在朕看着你的时候,也这么看着朕。” 莲心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注视了他很久,然而锦榻上的男子明明一直闭着眼睛,怎么会发现自己的目光呢?她不自在地抿了抿唇,有些尴尬地道:“皇……皇上的衣襟沾了灰……” 她说的是实话,然而却惹来他的朗声大笑。笑罢,胤禛睁开明亮的眼睛,“是么?哪儿脏了,不如爱妃给朕擦擦……” 莲心更加别扭,攥着衣角,这下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让他瞧在眼里,又是一连串的笑声。 苏培盛驾着车,隔着幔帘,就听见里面传出来的一阵爽朗笑声,不禁感慨万千。自从荣登大宝以来,万岁爷好久没有这么笑过了。 马车行驶在长安街上,直奔朝阳门内大街路北。贡院就坐落在中间的位置,是一座宽阔的三进院落,大门五楹对开,上面高悬着三块匾额,东首那块匾额上写着“明经取士”,中间则高悬着“天开文运”,西面则是“为国求贤”。 苏培盛一勒马缰,将马车停在了离贡院不远的对面街上,“四爷,到贡院了。” 青砖灰瓦的连片屋苑,门口把守着面无表情的侍卫。大门半敞着,门槛内挡着一块屏门影壁,倒是院里有一棵参天古槐长势甚好。转眼已入寒凉之季,枝杈上的树叶都掉光了,粗壮的枝干一直伸向天际。 相传这里是文光射斗牛的地方,那棵树就叫做“文昌槐”。根部生在路东,主干弯曲向西,树冠呈在路西边,其势如卧龙,所以也传此槐与考生的文运有关,每年来此的考生们都要竞相膜拜,以期荣登龙门。 莲心被搀扶着走下马车,远远望见那棵参天古槐,不禁多看了两眼。 寒窗苦读十数载,要经历乡试、会试和殿试。乡试每三年一次,又称“秋闱”,秀才在乡试中成绩优秀的就是举人,有资格进行第二年春天的会试,又称“春闱”,其中脱颖而出者就是贡士。而后经过复试,会被举荐参加殿试考策问。第一甲赐进士及第,即状元;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俗称榜眼;第三甲则赐同进士出身,是为探花。 第68章 早前,秋闱已过,现正值贡院里面的会试,各地的文武举人早已云集到京城。这些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书生,在贡院里面熬过足月后,其中一些人就注定是国家未来的治国能臣、国之栋梁。 宫里面派出来巡查民情的官吏不少,回报上来的消息却是五花八门,多是奏好的,少则是搪塞,其中劣情却是无一有提。莲心只知道眼下春闱刚刚完毕,礼部的官员阅完卷子,就会选出其中较为突出者进行复试,而后推荐参加殿试。他该是来体察细情的,却不知为何要带自己过来。 就在这时,东大街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苏培盛已经停好了马车,几个人坐在对面街的一个茶摊前,顺着声音的源头看去,赫然瞧见从东面来了一群抬着铜塑财神菩萨的书生,敲锣打鼓地往贡院方向走,一边走一边嘴里面念念有词:“朝廷取士只为钱,贪官见钱就开眼。从此寒窗不苦读,一心攒钱买功名。” 等唱着走到贡院门前,其中一个书生扯着脖子高喊道:“恭请考官大人迎财神入门——” 话音落地,其他人合力将那铜像一抬,而后哐的一声,就将财神爷铜像放在了贡院的正门前。 门口把守的侍卫见状,冲下来就阻拦着要冲进去的书生。那些书生虽无缚鸡之力,但仗着人多,便跟侍卫扭打起来,贡院门前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堂堂斯文地,竟然乱成这样,成何体统!”沏茶的摊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捋着胡须瞧了半晌,无奈地直摇头。 苏培盛见状,端着碗跟他要了一碗新茶,用目光示意那边,惊诧地问道:“这帮人是哪儿来的?这么大胆子,还敢跑贡院来闹事儿。” “几位爷是外地的吧?”老者的目光从三个人的身上掠过,苏培盛和莲心自不必说,最后落在那一抹深紫色云锦绣袍的男子身上,却是好相貌、好气度。 “怎么说?”莲心也来了好奇,轻声问道。 胤禛在这时候抬眸,深蕴的目光投射在莲心的脸上,须臾,转到了贡院前。 “他们可不是一次两次了,隔三差五就会过来大肆吵闹一番。上回跟侍卫打得头破血流,要不是五城兵马司的人及时赶到,怕是要血溅当场了。” “春闱都过了,他们是考上的还是落榜的?该回家的就回家去,怎么还跟贡院不对付上了?” “都是各地的举人,好不容易通过秋闱来到京城,却道是有徇私舞弊的,只消花大把银两,照样能混个举人进贡院。跟主考官检举了多次,都不见回应。这不,他们实在是气不过,就抬了一尊财神爷的铜像过来,存心要给主考官难堪呢!” 苏培盛扑哧一声笑了,在看到胤禛蹙起眉时又给咽了回去。 莲心听罢,也是一阵哑然失笑。这样的损招,饶是脾气好的,想必也要动气了吧?更何况,听那意思,问题似乎出在秋闱,而并不是贡院里面的会试。 “拿得出来证据么……”就在这时,端坐在一侧许久未出声的男子启唇,幽淡的嗓音仿佛将对面街上的吵闹和打架声尽数灭止。 老者捋着胡子,想了一瞬,认真地道:“有没有证据倒是不知。只是前一阵子听着吵闹,好像是此次高中的名额里面,有一个不学无术、连字儿都写不好的。嗨,要不是给了钱,怎么可能进京来参加会试?” 胤禛皱了皱眉,眯着眼,却是不知在回味茶摊老者的话,还是在想着什么,茶碗里的茶都凉了也未动一口。等龙井肥厚的叶子都沉在碗底,他起身,带着莲心回到了马车那边。 苏培盛从袖子里掏出碎银两付茶钱,老者却是没收,“小老儿在这里卖茶卖了几十年,也从未见过像这位爷这样的,敢问爷如何称呼?” 脚步稍微顿住,胤禛转过身,嗓音幽沉地道:“在下在家里排行老四,姓艾。” 等莲心回到承乾宫,已经夕阳西坠。出宫一趟,仅是贡院就让人大开了眼界。科举考试是朝里面的大事,想他不顾疲劳亲自出宫探访,却并未进贡院询问那些负责阅卷的官员,只是到保和殿大学士张廷玉的府上走了一趟,可见其间机关暗藏。她是女眷,并不方便一并进去,就留在马车里面等。足足一个时辰,直到苏培盛撩开幔帘他重新坐进来,脸上凝重的神色,却像是得知了什么更加不好的消息。 夕阳橘色的暖光投射在地面上,空气有些凉,莲心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跨进殿门,却发现玉漱已经在内殿里面等着了。 “莲……”后面的字还没等吐出来,就生生咽了回去。玉漱瞧见一侧奴婢瞪过来的凶煞目光,尴尬地低下头,敛身拜了一下,“奴婢拜见熹妃娘娘,娘娘吉祥。” 莲心一怔,转瞬,脸色一下子就沉了。可她并不是个能随便发出火气的人,按捺下心里的不悦,朝着殿里的奴婢摆手,示意都下去。等宽敞的寝殿里只剩下她们两个,莲心上前拉住玉漱的手,眼圈却是先红了,“对不起,我差点就连累你了……” 那晚她为了帮自己逃出宫去,偷了封秀春的腰牌。如果当时不是恰好冲撞了圣驾,机缘巧合下又被封妃,首当其冲受连累的就是玉漱。私放犯人,轻则是发配,重则就是砍头的罪责……平静下来的这几日,她无时无刻不在悔恨自己的鲁莽,倘若真是因此害了她…… “我都是心甘情愿的。”玉漱听到这话,鼻尖冒出些酸楚,直摇头。 莲心握着她的手,轻柔着嗓音道:“进殿里面来吧,好么……” 玉漱复杂地抬眼看她,咬着唇,却是一声也不吭。须臾,红着眼睛道:“是太妃娘娘让我过来的,马上我就要去寿康宫了。太妃娘娘说她身边缺一个体己的人,觉得我贴心,就让我过去跟着她。” 莲心一滞,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寿康宫……事到如今,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那位年迈的老妇、他的额娘。曾经,是她亲手将他和自己拆散,而今,她哪里是要找体己人,分明就是要用玉漱的身家性命,来作为牵制自己的一块王牌。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莲心眼角一湿,眼泪滑落了下来。现如今自己高居在承乾宫,高床软枕、锦衣玉食,却要让她去寿康宫里面做伺候主子的奴婢,“我现在就去求太妃娘娘,哪怕是放你出宫也好……” “莲心!”玉漱在身后一把拉住她,苦涩地摇头,“没用的,勤太妃既然打定了这个主意,怎么会听你的呢?更何况,只有我在寿康宫里面,才能保证她对你的安心啊!”玉漱说罢,伸出手,轻轻抹掉莲心脸颊上的泪,“没关系的,我说过的不是么?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虽然以后不在一个殿里面,但你也可以经常去看我。太妃娘娘也说过,会给我充分的自由,我也可以随时来看你……” 莲心哽咽了一下,止不住的酸楚从心里涌出来——身如浮萍、命若柳絮,说的就是宫中人的命运。晋封为妃又如何?仅仅是想要保护身边的人不受到伤害,这一小小的心愿都无法办到。 “我钮祜禄·莲心发誓,一定要在这宫里面坐得比任何人都高、比任何人都要尊贵,再不会让别人轻易踩在头上,不会让别人决定生死!” 第五章 疑心生暗鬼 (1) 这次负责春闱的主考官,正是保和殿大学士、同时身兼吏部尚书的张廷玉。为官清廉与否尚不可知,只是为人谨小慎微,一贯谨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处世态度。曾深受先皇器重,为官至今已历两朝而不倒,当今圣上甚以为其“器量纯全,抒诚供职”,赞其是大臣中最得力者。 享有如此赞誉的重臣,被引以为肱骨,全权负责此次贡院的会试。然而出了这么大的事端,不禁急得心火上冲,不久就病倒了。在他卧榻之前,却是查到在京城中有一处甚是隐秘的地点,专门买卖殿试的考题,其神通广大让人震惊。 按照朝中规矩,举人通过会试后,可以当作候补官员,已经有资格做官。但每年闲置下来的官职空缺却极为有限,因此举人为官少之又少。僧多粥少,大多数考生都盼望最后能顺利进入殿试,成为天子门生、钦定的进士,就可名正言顺地做官了。那些凭借徇私舞弊进京赴试的人,倘若不想竹篮打水,只能通过疏通关系或是买卖考题,也许还能有一个进入殿试的机会。 东城考生驿馆里面,考生们四散在各处温习功课。驿馆里的管事奴才走进来,先是四处打量了一眼,看到其中穿着光鲜名贵的、桌上伙食好的,就递上一份帖子,点头哈腰,极尽讨好之能事。 这一日,赵福东拿着厚厚一摞名帖进来,扫视了一圈,却是无甚收获。其实真正出身好、底子厚的举人都悉数住到客栈去了——上等房,单独的居室,清净不受打扰。又或是在京城包下一个院落,独门独院,更是显出家世不凡。能住到驿馆里的,大多没什么家世可言,只不过是大浪淘沙,淘到一个是一个。赵福东闲闲地扫过去,却是在一张小圆桌前顿住了。 第69章 桌前坐着两个人,一个颇显年轻,一个则是面容俊朗,两人坐在一起,正捧着书摇头晃脑地背着。膳食倒没甚分别,身上穿的可就不一般了,要是他的眼不拙,该是锦绣斋里面的缎料,十两金子一匹,比宫缎还值钱,那一白一玄两色缎面,在阳光下闪烁如金银。 “这是什么东西,恁地不入口了。有没有人?给小爷上一盘香酥鸭、梨花酿团子、四喜羹,再来两壶上好的女儿红!”叫声是从那个年轻考生的嘴里喊出来的,他当这儿是酒楼,倒是点起酒菜来了。这不禁引起其他温习书本考生的反感,都皱起眉,纷纷投来不满的目光。可那年轻的少爷却浑然不觉般又敲了敲桌案,大声道:“人呢?人都死光了!” 这时,负责算账的小厮跑过来,一脸的不耐烦,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道:“干什么干什么?要想吃什么鸭,上何福楼买去,这儿不伺候!” 他刚说完,就被飞来的一个物件砸在了头上。“哎呦”一声捂着脸,小厮刚想破口大骂,定睛一看,掉在地上的却是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一下就怔住了——金子,他竟然被一枚金元宝给砸中了! “你这儿的膳食实在太差,我和我四哥都不喜欢,赶紧换了,做不出来就去买!”那年轻的考生又从绣袋里掏出一枚金元宝,看也不看就啪的一声放在桌上。旁边的男子在这时抬眸看了一眼,却是因为那句话,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 小厮已经变了另一副面孔,心花怒放地捂着额头将那金元宝捡起来,而后满脸讨好地道:“是、是、是,小的这就去办。二位爷稍等,稍等!”说罢,一溜烟儿跑出去备菜了。 却说赵福东在一侧冷眼旁观着,见这架势,还能不赶紧走过去。到了近前,抽出一张名帖放在桌案上,“这两位少爷,打扰一下。我们家老爷是京城屈指可数的私塾先生,假如拿着这个帖子让他给你们二位辅导一下,高中的机会必然比别人要多好多啊。” 莲心拿起那名帖看了一眼,上面只写了“前程似锦”四个字,“说是私塾先生,可你这上面连地址都没有,我们怎么去?” 赵福东揖了一下,笑容可掬地道:“小爷放心,家里有马车的,到时候可以接您去。” “这倒挺有趣的。不过我跟你讲,我们两个都没念过什么书,是被爹娘逼着非来考不可,要是考不上就当玩一趟了,无所谓。” “有志者事竟成。看两位爷出手阔绰、气度不凡,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也说不定啊。二位爷随时等着马车来接吧!”他说罢,也不再找旁人,捧着怀里的名帖喜滋滋地走了。 莲心和胤禛对视了一眼,眼底都划过一抹凝重。 在这之后连续过了三天,每日胤禛上完早朝,都会带着莲心去驿馆晃悠。两人将整个驿馆都待烦了、将整条街都逛遍了,都没等到那日说要来接他们的人。 夕阳西下。此刻街上的酒肆即将打烊,店铺里的伙计都出来了,搬着门板一块一块地挡在店面前。等上了锁,噼里啪啦敲打着算盘的掌柜,又招呼他们过去将桌椅板凳都摞起来。金橘色的落日在天边隐去了最后一抹光辉,夜色将至。 仍旧是一袭男装打扮的莲心,百无聊赖地看着小摊上的京剧脸儿挑来挑去,却是没有一张能入眼。皇上刚刚去茶肆喝了会儿茶,跟其中的几个书生聊了一些事情。据说,这次贡院考试中,最邪门的当属河南的举人,大多是不识字的,有些识得的却是连简单的诗句都不会背诵,更别说四书五经了。莲心听到一半,就有学士府的家丁到了,做考生打扮,却是来送消息的。为了不引人注意,她索性先出来逛逛。 这几日一直在等那日信誓旦旦要给他们找私塾先生的管事,然而正因为其久不露面,恰恰说明了其中有蹊跷。贡院会试营私舞弊,一不小心就是掉脑袋的事儿,若没有万全之策,该是轻易不会暴露出来的。而在这之前,张廷玉就已经将她和他两个人的身份做好了,假如有人来查,只会查到他们是山西大户不学无术的公子,连乡试都是花银子买来的。 莲心拿着京剧脸谱面具,出神地想着,就在这时,一辆马车忽然疾驰而来。马蹄抬起尘土飞扬,所过之处连摊位都被掀翻了。莲心回过头时,那马车已经靠近,她瞪大了眼睛,想往一侧闪躲却已来不及,惊呼了一嗓子,说时迟那时快,下一刻她就被马车里伸出来的手一把拽进了车里。 “救……”“命”字还没出口,就被人死死捂在了口中。 光天化日之下,她居然在京城的大街上被掳劫进马车里面。外面的车夫飞扬起鞭子,一声高喝,驾着马车直奔西城疾驰过去。 心跳如擂鼓,莲心死死攥着衣袂,车窗被玄色的厚布幔帘遮挡得严严实实,既看不到外面,也透不进一丝光线来。莲心试图回头去看将自己拽进马车的人,却被反绑着手动弹不得。捂在脸上的手这时松开了,莲心刚想开口大叫,就听见了一个略显熟悉的嗓音,“小少爷别害怕,奴才是那日给您私塾先生名帖的管事啊……” 莲心的肩膀微微有些发颤,在听到这句话时猛地就怔住了。驿馆,名帖……是那个提出要带他们走的人,足足等了三日,却是用这种方式出现。思绪飞转间,她的心里反倒镇定下来,却仍是用颤抖的语调道:“你……你这是要带我上哪儿去?”莲心说完,很自然地循着声音看过去,眼睛却被一块黑布蒙上了。 顷刻之后,那声音再次悠悠地响起,“小少爷不用着急,到了自然就知道了。奴才啊,是领着您去找前程呢。” 马车顺着平坦的道路一直向北行驶,车夫挥着鞭子疾驰,原先还是稳稳当当的,拐过一个弯,竟陡然颠簸起来。坐在车里面的人随着马车摇摇晃晃,莲心没坐稳,身子一栽,头就狠狠磕在了车板上,疼得龇牙咧嘴。坐在她身旁的人拍了拍车板,喊了一句:“慢着点儿,别把小少爷给颠坏了。” 车夫身影不清地应了一嗓子,车速却是不减。这样一直过了半盏茶的时间,终于在一座陈旧而古朴的楼阁前停了下来。 四层红漆小楼,三面置明间开门的敞屋,前廊和阁楼都描绘着烤蓝彩画。内间却是仿江南风韵构建着青砖灰瓦,楼基很高,用雪白的大理石足足垫起来三寸,高高上翘的斗拱飞檐下是铺地的素面方砖,坡面铺的则是莲花方砖,两边都有石柱和兽头的青石勾栏。却是一座颇显唐风的楼阁。 莲心被蒙着双眼带进去,看不到院中的景致、看不到楼阁的模样,直到进了正堂,才有人将她脸上的黑布摘掉。阳光在一刹那迎面而来,睁开眼睛,有些不适应刺眼的光线,莲心抬手挡了一下,堂内奢华明丽的布置闯入眼帘——三面花梨木太师椅,中间地面上是用金线织锦的富贵吉祥大红毯,堂内悬挂着黑漆烫金的匾额,匾额下背对着自己站了一个人。 “各位爷一路辛苦了。今日我家老爷特地请各位过府一聚,是因为知道各位都是出身富贵的少爷,并且都有高远志向,想在这次的会试中取得好成绩,并且有资格进入殿试。”那人没有回身,只用悠然的语调说着。 莲心这才发现,原来不只是自己一个,后面还有其他人陆续被带进来,都是一身锦缎华服的装扮,年龄有大有小,此刻揉着眼睛,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惊魂甫定的神色——原来说是接人,却是抢人。也不知道自己就这么凭空不见了,在驿馆里跟学士府的人对接消息的皇上,会不会有所察觉…… “有你这么做事的么,知道小爷是谁?爷是江浙道台大人的表亲,要是那破马车有个闪失把小爷给摔了,你赔得起么?” 被带进来的人中有好几个都跟此人一个反应,七嘴八舌地显示着自己的身份。莲心站在一侧静静地听、静静地看,将在场的几个考生的相貌都记在了脑子里。 驿馆里的那个管事赵福东就在旁边,低眉垂眼、不发一语。就在这时,背对着站在匾额前的人转过身来,却是一个年约五十的老者,花白的头发、花白的胡须,眯着眼,正笑容可掬地看着内堂里的人,一开口,却是丝毫不留颜面,“若说身份,想你们加起来都不够我家老爷一个人的分量。道台大人的表亲?八竿子打不着的难道也算?还有什么八府巡按的姑舅亲、知府的表弟……倘若谁有本事说不用通过会试,就能站在太和殿上参加皇上殿试的,现在就从这里出去。” 原本几个趾高气扬的书生,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如果谁真有那本事,还巴巴地钻营偏门做什么呢…… 莲心却是一阵咋舌,究竟是怎样厉害的身份,竟敢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或者……果真有这么大的本事,手眼通天! “现在呢,老爷怜惜你们都是人才却怀才不遇,恐会被那些在朝中有关系的人挤下来,特地给你们一个机会。现在就坐下来写下你们的名姓、年龄、旗籍……等我家老爷看过、核对过,自然会对各位进行专门的辅导和教习。”他说完,即刻有端着托盘的小厮走了上来,里面盛着笔墨纸砚。 第70章 莲心被指定坐在其中一张敞椅上,看着摆在面前的宣纸,拿起笔,余光过处,似有若无地瞥了旁边的人一眼。却见众人此刻都是满脸莫名和迷惑的神色,皱着眉,手里的笔却是迟迟不落——都知道此事非同儿戏,就这么将自己的家世出身写下来,万一被有心人看到或是不小心泄露了出去,可不就是脑袋搬家的事儿了么? “想要前程似锦,还这么前怕狼后怕虎的,几位爷忒没胆识了吧?”那锦服华袍的老者捋了捋胡须,挑着眉,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去,“我家老爷呢,有一颗惜才之心,将千金难求的机会拱手送到你们的面前都不要?还是那句话,想求仕途的留下,不想的,府里的奴才随时随地可以送各位回去!” 出身富贵的纨绔子弟多少都是有几分畏惧和疑窦的,听了这话却挨不住面子,暗自咬了咬牙,提笔就往宣纸上面写。其他人看到有人肯写了,自己方落笔。 莲心看着面前雪白的宣纸想了一下,屈起食指歪歪扭扭地写下:张君心,弱冠,山西人氏,汉人…… 等众人都写好了,赵福东走过来一一收起,扫过几眼,而后拿到屏风后面去了一下,其间有翻页的声音和毛笔碰触笔架的脆响。等出来之后,就给小厮指了指其中几位,吩咐先领着到偏厅去。 正堂里留下的人面面相觑,等了半晌,才听他慢条斯理地道:“老朽刚刚看过,几位的家世……实在是不够体面。刚刚请进去的都是各方官员的家里人,都是有身份的,若是给他们铺路搭桥,自然是不费什么事,但在座的几位……”他意犹未尽地说到此,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如果爷的老子是府台、道台,爷也不用来考科举了!” “就是,你就给句痛快话吧,什么家世不家世的,小爷是江苏宜兴米粮大王的独子,家世没有、学问也没有,银票倒是有的是,开个价吧!” “贡院会试、殿前策问,哪儿是那么容易就能办到的……”赵福东笑眯眯地说罢,招了招手,让小厮拿着几件古玩字画进来,“我家老爷对各位青睐有加,是不会亏待的。这样吧,现在先将这些物件折旧转让给各位少爷,也好先定个准。” 都是简单的货色,是粗瓷、是赝品,然而谁在乎呢?这些物件的价值并不在其本身…… “各位少爷可随心意出价,当然一千两有一千两的做法、十万两有十万两的做法,若是各位有诚心,势必会心想事成的。” 莲心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花瓶,墨地三彩双龙耳的方瓶、钧窑,莫说是十万两,就是十两都不值。这时,却听见有人惊呼了一声,却是在瓷瓶里摸到了什么。她将方瓶颠倒过来,瓶口朝下晃了晃,就见从里面轻飘飘落下来一张纸笺,上面用红色朱砂写着两个大字——试题。 “这……” “大兴钱庄的票号想必各地都有,各位少爷出得起银子,自然就看得见锦绣前程。届时一朝登科,还怕撒出去的东西收不回来么?”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倘若是人人出得起银子就可为官,莫不是普天下的富贵子弟都能金榜题名?莲心失笑地看着手里那张洒金纸笺。 就在这时,其中一个人腾地站了起来,“如果你家老爷真能让我被赐三甲进士,莫说是十万两,就是一百万两也出得起!”说话的,正是那个自称江苏米粮大王独子的年轻公子。 年迈老者慢悠悠地转过身,脸上一抹幽然,“小少爷可别光说不练。” 此时此刻,在场的很多人都从怀里掏出了银票,出门未携带很多的,也摘下了腰带上的环佩信物。莲心看了看自己,却发现自己身上除了一柄金制折扇,连个钱袋都没有。本来做的就是男装打扮,一应女儿家的首饰都摘了,也没添置挂件。 收东西的小厮捧着托盘走到跟前,莲心有些尴尬地站起来,拱手道:“抱歉,出门匆忙,未有一件贵重物品,囊中羞涩,可否下次……” 赵福东在驿馆里见过她,自然认得,笑容可掬地走过来,刚想开口,就听那老者道:“这位小少爷……却是面生得很。” 莲心面色一紧,“在座的都是从各地来京参加会试的举人,没见过也是正常。” “话虽如此,但老朽瞧着小少爷的面相……”老者捋着胡子走过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莲心的脸,像是不放过那上面的每一个表情,若有所思。 莲心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其打量。忽然,老者的眉毛抖动了一下,却是眯起眼围着她转了一圈,而后语调森森地道:“可真是奇怪了,小少爷身为男儿身,居然都没有喉结……” 一语毕,她的心陡然一沉,“晚生骨骼精奇,天生如此,老人家莫要笑话才是。” 老者盯着她,“是么,可老朽看着怎么不像呢?而且,小少爷不仅没有喉结,耳垂上竟然还打着耳洞……刚刚从你进门,老朽就觉得你不对劲,其他人都是自顾自的,唯独你眼睛一直滴溜溜乱转。说,你究竟是什么人,是不是打着鬼主意?” 莲心神色微滞,硬是扯出一抹笑容,“老人家说的哪里话?来这儿的可都是为求仕途、求前程。老人家莫不是根本没有那手眼通天的本事,却故意在这里拿话糊弄人,收了银子又不想办事情了,只靠着吹嘘来骗钱?”她反咬一口,在座的人闻言,都跟着露出疑惑的神情。 “好一个聪明的娃娃,老朽却偏不上你的当。来人啊,把他的帽子摘了,看看到底是雌是雄!”话音落,即刻有小厮凶神恶煞地冲上来。 莲心想辩解,却已经被人一左一右架了起来,这时候再想挣扎已经来不及了。帽子被陡然摘掉,盘在发顶的麻花辫落在肩上,几缕乌丝垂在脸颊边,因拉扯而有些凌乱,却是女儿家的打扮。 “还真是个女的!”在场的人一片哗然。 莲心甩着手想挣脱开,却被反拧着双臂动弹不得,气急之下高声道:“女子就不能当官么?如果我是代替父兄来的呢?” 老者闻言,却是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道小姑娘想说什么呢?女子当然可以做官啊,可不是在我们大清,如果姑娘生在前面几个朝代,或许还能当花木兰、穆桂英披挂出征呢!”他说完,引得其他人也哈哈大笑。 此刻老者的面色却凝了,半挑着眉,眼底露出森森寒意,“原来不仅是个捣蛋的,还是个来拆台的。来人啊,把这个小妮子带下去,关到柴房里面去。” 莲心明知道反抗不过,却依然喊叫着“放开”,一个劲儿地挣扎。小厮不耐烦地将她押出正堂,直奔西侧的一间破旧屋苑走去。 推开门,里面一股霉味儿扑面而来,小厮反手一推,就将莲心推了进去。等到门扉在身后关上、门闩落锁,她看到外面的人走远了,才浑身无力地跌坐在地。 名曰柴房,却连稻草堆都没有,只有几捆破棉絮码放在角落里面,呈现出灰黑色的斑斑色泽,累月受潮,散发着一股发霉的味道。 莲心垂着头,眼底划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就这样被识破,然后被关起来,若无外援,想要活下来恐怕都难,更别说是能出去了。 这座宅院应该就是科考舞弊案的源头,而里面的人就是其中的参与者、犯案者,帮凶都在,尚欠主谋,倘若让她跑出去了,这一干人等就都跑不了。这里面牵扯着怎样庞大的官场势力,又关系到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挡了人家的财路,人家不过来拼命才怪呢。 她是太不小心也太自负,光凭着她一个人、光凭着这两日跟他在一起得到的一星半点儿线索,就想将积弊已久的事端查清,到头来,可能连性命都要搭上。然而,并不是没有转机的,不是么……隐在袖中的手此刻紧紧攥着一张纸条,捏得有些紧,纸张已然褶皱。 莲心背对着门扉蹲在地上,这样从外面根本看不见她在做什么。这纸条就是刚才押着她的其中一个小厮塞进她手里的,连凌乱的发丝都顾不得拢起来,莲心将那纸条徐徐抚平,上面却只写有一个字:等。 (2) 或许是因着她的关系,正堂里面的人很快就散了,被抢来的几位考生又被蒙上黑布,用马车送回到了驿馆里。莲心坐在柴房的地上,听着外面嘈杂的脚步声匆匆响起而后又消失,应该是都已经离开了,再往后,连看守小厮的交谈声音都没有了。阳光透过窗棂照射进来,在地面上笼罩了一层斑斑驳驳的阴影,内院里一片寂静。 若是他发现自己丢了,不知道会作何想。莲心抱住双膝,将尖巧的下颌搁在膝盖上。眼前生路茫茫、生机渺渺,然而在这一刻,她的心里却是出奇的平静。 会有人来救她么?京城天子脚下,想要找到这一处地方,该是不难的。然而此地又是涉案之人的藏身之所,倘若那么容易被发现,又怎么会一直如此高枕无忧呢?可找得到、找不到,又有什么区别?刚刚发现一点苗头,线索不足、证据不足,如果贸然引兵前来,不就是打草惊蛇?以后再想抓到端倪,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 第71章 与一介妃嫔相比,朝中这起科场舞弊案实在是有着更重的分量。莫说是只有区区几日的相处,情淡意浅,就算是相交深厚,换做是自己,权衡之下也不会即刻就有所行动。可这些涉案之人,也断不会等太久的……已经出现了拆台的人,留着她就是留着祸害。万一哪天被别人找到这里,一应罪行不就会被泄露出去?或许等不到明日一早,他们就会对她动手了吧…… 莲心轻轻叹了口气,原来再没有比人的生命更加脆弱的东西。活着,注定一世挣扎,死了,世间的一切都与之断了关系。刚刚发誓要在宫里面好好待下去,刚刚决定要当好一个替身,这么快就要结束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这样被圈禁在狭窄而简陋的屋苑里,实在很难受。她伏在膝盖上,渐渐困顿地睡了过去。等凉意慢慢地侵袭上身体,将一袭单薄的锦袍打得冷透,外面的天早已黯淡了,夜色悄然弥漫上来。 子夜时分,天幕黑沉黑沉的,连颗星子都没有,只有一弯镰刀似的新月遥遥而挂,闪烁着一抹幽幽清寒的银色光芒。此刻连鹊鸟都息了声,只有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响,愈加显得一片荒凉死寂。就在这时,院里面忽然响起了霍霍的声音,一下一下,显得格外清晰,有什么东西在黯淡的月色中闪闪烁烁——有人在磨刀。 柴房内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的少女,衣衫有些乱、沾了泥,显得格外狼狈。纤薄的肩膀,因夜里的凉风微微有些发颤,未见面目却已是柔弱堪怜。然而埋在膝盖间的脸上,一双眸子却睁得大大的,眸光清冷似月。 刚刚院子里面有人经过的脚步声,步子很沉,像是有所负重,因此还有粗重的喘息声,而后就是这磨刀的响声。在半夜磨刀,既不会是厨房里面的伙计,也断不会只是故意吓唬她的无谓举动,然而若说马上要对她动手,又何必这么费事,一把匕首、一条白绫或是毒药和鸩酒,哪一样都会轻而易举要了她的命。 这时,院中响起脚步声,越来越近,却是停在了窗外,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莲心赶紧闭上眼睛,发出绵长均匀的呼吸声,像是安睡了很久的样子。门外那人踮着脚往里面张望了一瞬,而后离开。 “都说她睡着了,你还不信!”跨坐在磨刀石上的小厮说罢,往刀刃上唾了一口,又来回大力地推磨起来。 旁边的人看了他一眼,像是在笑,“先生说了,里面的人就是我们的催命符,谁也不准随意交谈。若是被她听了一句半句去,都是要命的事。只是奇怪,若是祸害,杀了也就完了,还用得着给她买副棺材这么麻烦?” “你懂什么,天子脚下,说杀人就杀人,你以为是在你的河南老家?” 河南,又是河南。 莲心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思绪却是百转千回。棺材……是为她准备的?这么说,马上就要处置她了?被押进来前,那人给她的纸条早已撕得粉碎,那上面一个“等”字,应该是让她稍安勿躁、静观其变,但真的会有人来救她么,真的会有转机么……她第一次这般痛恨自己是个女儿身,倘若有一招半式的武艺,怎至于会如此束手就擒,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此时此刻,学士府里的灯都亮着。回廊里面挂满了十二盏红纸灯笼,月檐下的风灯也亮着,璀璨的夜明珠镶嵌在书房的墙壁上,明灿光线将里面照得亮若白昼。 身着甲胄的侍卫手执利刃,森严地把守在府门口。接到命令,悄无声息开往这里的五城兵马司戍卫已经快要抵达,笼罩在夜色中的府邸弥漫着一丝紧张而凝滞的气息。 一个俊美无俦的男子负手立在窗前,面沉似水。他的身后站着张廷玉、蒋廷锡和苏培盛,一个个都俯首噤声,连大气都不敢喘。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云雀图籍官袍的人匆匆跨进门槛,打破了满室的凝重。他径直走到男子身前,拱手而拜,“启禀皇上,微臣查到将小姐掳走之人的线索了。” “说。” “微臣探听到,白日里带走小姐的那些人,曾经多次在烟花之地出入过。经那里的老鸨所说,并非都是当地人,大多是从外地来的府丁护院,在城郊一间别院里面当差,进出气派、出手阔绰,并不像一般的藩邸奴才。” 胤禛眸色幽邃,眯着眼,眼底闪过一抹阴鸷,“如此说,不仅仅是有皇亲国戚在背后捣鬼,更有某一个封疆大吏参与其中,在京城之内私设别院、私会密谋?” 身着云雀图籍官袍的正是田文镜,此时他的脸色有些沉郁,低低地道:“皇上,据那老鸨所说,那些府邸奴才的口音听着像是……河南人。” 桌案上的烛台啪的一声,火焰闪动,跳跃的蓝焰散发着微弱的热量,珠泪滚滚,在光洁的紫檀木桌面上堆积起一层厚厚的蜡油。 窗前的男子敛眉静默了一刻,断然开口,“即刻让鄂尔多带着镶白旗八旗精锐过去。” “皇上,微臣觉得不妥。”一直保持静默的张廷玉忽然出声,他顿了顿,继续道,“现如今除了几只虾蟹,并没有钓出真正的大鱼。倘若此刻就贸然出兵,不仅抓不到幕后之人,还会打草惊蛇。那些贼臣一旦感觉到一丝风吹草动,即刻就会息声隐藏、藏得更深,以后再想抓就很难了。” 蒋廷锡也拱手道:“是啊,皇上,好不容易寻到了端倪,切不可前功尽弃啊……” 苏培盛在一旁听着,偷偷抬起眼皮,果然瞧见万岁爷的脸沉了。只有他知道,被掳劫的哪儿是什么小姐,明明就是新封的熹妃娘娘。明面上不说,是因为顾及到体面和名节,若让外人知道堂堂一个娘娘被掳劫,声名就算完了,即使最后能安然无恙地回到宫里,也会被那些鄙夷的声浪所淹没。伺候皇上这么多年,还没见他全心顾及过哪一个妃嫔的。 “皇上,微臣也以为此刻出兵围剿并非上策,眼下已经露出端倪,只要再等上一等,那些鼠窃狗偷之辈现了原形,就能一网打尽。”田文镜梗着脖子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 胤禛转过身,引以为心腹的三位肱骨之臣就站在身后,都是一副誓死劝谏的模样,他不禁剑眉紧蹙,眼底闪过一抹复杂之色。 夜已深沉,更重的凉意侵袭而来。 莲心坐在冰凉的地上,寒沁之意从脚底一直蹿到全身,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就在这时,柴房外响起开锁的声音,然后破旧的门扉就被打开了。清冷的月色里,一道身影伫立在门廊里,映衬着背后漆黑夜色,鬼影绰绰。 莲心抬起头,逆着光眯着眼看去,好半天,才认出来人正是那日在驿馆里见过的那个管事。他此时扶着门扉,憨态可掬的脸上含着一抹古怪的笑意,“小少爷……啊不,应该是这位小姐,在柴房里待得可还舒服?夜深两更,怎么也没睡着?”他说完,一步三晃地走进来,打量着柴房里简陋的环境,不禁啧啧两声。 “现在睡,就怕是以后都睁不开眼睛了吧?”莲心有些抗拒这么居高临下的俯视,索性端然起身,掸掸裙裾上的灰尘,轻挽双手,下颌微仰着,带出一抹浑然天生的高贵和素雅。 刘福东眯着眼,倏地察觉出了一丝端倪,“奴才瞧着小姐这气度、这仪态,可不是市井寻常女子该有的,不知道小姐的身份……” 若论装腔作势,府里的闺阁千金多的是花哨的规矩,故作姿态、矫情做作,他见得多了。但面前这位,单是几个动作,却怎么有一丝宫里的味道?莫非曾是宫中的奴婢或是……赵福东眨眨眼,蓦然被自己的假设吓了一跳。 “能做到让你查无可查,你说我是什么身份?”月夜下,少女面颊如玉,一双漆黑眼眸幽幽的、静静的,眼波未动,却仿佛将池中碎冰都融进眼底,冷意凄凄、香寒逼人。 赵福东怔了一下,因着心事被说中而有些气恼和复杂。他确实按照她在宣纸上写过的名讳、旗籍、家世……一一去查,结果在衙署里面比对出来的结果,却是跟她所写一字不差,只不过区别在于记录的是男,而她本人是女。能在官府的簿册上做手脚,可不是寻常人能办到的。 “怎么,胆敢在这里设局谋私、哄诈钱财,也会有害怕的时候?这里是哪位大人的别院吧?必是京官借春闱的时机大肆敛财。”无论有没有人来搭救,这一刻,她都必须尽可能地保全自己。莲心说罢,微笑了下,脸上露出洞悉一切的精明。 借官府之名行欺诈之实,在春闱期间的确存在,九门提督衙门这段时日也确实查了很久,这还是在承乾宫里一次与他用膳,偶尔听苏培盛跟他禀告过的。此刻莲心打定主意,端着神色,任由那管事将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自己脸上,丝毫不闪躲,只是隐在袖中的手心早已潮湿一片。 “小姐以为这么说,奴才就会轻信,然后放了你么?”赵福东僵着脸色,转瞬就笑了,“小姐究竟是来这儿做什么的,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就不用再说了吧?至于小姐的这套把戏,还是省省力气,奴才劝您在这里收起您的那些小聪明,都是在生死战场上打过滚的人,区区伎俩,真的是贻笑大方。”他说罢,就朝着身后摆了摆手。 第72章 莲心神色一紧,下一刻,就听见一阵负重的脚步声。抄手游廊里走过来几道身影,因为悉数穿白,在漆黑的夜里也煞是扎眼。等离得近了,赫然就是一行丧葬的队伍,披麻戴孝,中间几个人还抬着一口黄花梨的棺材。 莲心瞪大眼睛,猛然打了个冷战。然而都没等她反应过来,两个小厮上前将一枚药丸塞进了她的嘴里。 “唔……”她惊呼着,手脚并用死命地挣扎。这时,一记强有力的手刀猛地劈在她的后颈,酥麻的疼痛随即袭来,莲心眼前一黑,整个人就瘫软坠地。 “这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进来,可怨不得任何人。下辈子投胎把眼睛放亮点,不是什么事你都能惹的。盖棺——”临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能看见那几个小厮将自己抬了起来,然后就是棺材盖在眼前一点点合上,黑梦沉沦。 子夜的杜鹃发出一声悲戚的啼叫,漫漫长夜即将过去,镰刀般的新月也在天边隐去光辉,很快已是东方既白。城郊起了淡淡的薄雾,寒凉之气从地底一点点漫上来,有些悚然之意。 莲心不知道自己是何时醒过来的,随即感到后颈处火辣辣的疼。只是自己还能醒过来,已是万分侥幸,因为她记得,喂到嘴里的是一枚乌黑色的药丸,散发着独有的甘甜,竟不是毒药。而此刻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梦中身死、梦醒犹在,却是冷汗涔涔。 此刻,周身都狭窄得很,极不舒服。她试着动了动身子,然而发现除了转头,竟是没有一丝活动的范围。思绪如潮水般涌入脑海,驿馆的管事、披麻戴孝的小厮……四面如此逼仄,眼前漆黑如夜——莫非她正躺在棺材里? 莲心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屈起膝盖去顶,然而怎么都用不上力,闷窒的呼吸压抑在胸口,黑暗弥漫在视线之中。一刹那,加诸而来的念头触发了心底最深的恐惧,莲心呜咽了一声,使劲拱起身子用额头去撞那棺材盖,只发出一丝丝闷响。 救命!逼仄的空间让她如身陷泥淖,一阵阵难以抑制的窒息。就在她恐慌难抑之时,外面忽然有人轻轻敲了一下棺材。 “咚咚咚……” “咚咚……” 闷响撞击耳膜,让她下意识地安静下来,侧耳仔细去听,在这时候,隐约听到外面一声长喝:“起!” 棺身摇晃,四角被稳固在手腕粗的绳子上。担夫抬着棺椁,一步一稳地走出四层小楼,院外面已经等着身着重孝的家丁和奴婢,却不知是从哪儿找来的。白幡引路,纸钱被撒得纷纷扬扬,等跨出院门,呜呼的哭声响起,顿生凄凉冷意。 “等连人带棺材运出了城,就找一块僻静的地方埋了,做得利索点。” “奴才办事,您放心。” 在哀嚎的哭声里,依稀能听见那两句对话。莲心躺在棺材里面,闻之大惊——这是想将她运出城外去……活埋? 她陡然瞪大双眼,然而心底隐约涌出来的感觉却告诉她哪里不对劲。从昨夜至今,一切都透着诡异。如果说喂给她吃的药丸是毒药,则是在情理之中,可她却醒了,现在保持着清楚的意识。倘若到了城门口,把守的官吏要开棺验看,不就露馅了么?没道理他们想不到这一点。 “等到了城门口可一定要安生些,要是被那些官吏给拦下,就真要坏事儿了。” “管事的,里面的人死都死了,就是打开来看,满脸生疮、浑身恶臭,只会把那些人吓回去吧?奴才昨个儿亲自给她喂的药,倒是可惜了那张脸,现在想来已经是惨不忍睹。” 满脸生疮,浑身…… “脸如何不要紧,重要的是命,倘若命都没了,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最后说话的声音有些熟悉,该是那个在驿馆将她接出来的管事。棺材里安然无恙的少女眸光晶亮,心里的疑窦愈加深了。 就在这时,又听那声音道:“人死不能复生,在世时手里能抓些什么就抓吧,投胎也能投个好人家。” 放在身体两侧的手,下意识地动了一下。莲心身子不能动,只能用手指去摸,身下铺的是雪白锦缎,触手很是柔软。若是寻常收殓尸首出殡下葬,里面定要安置陪葬品。她胡乱地划拉了几下,并没有找到什么,却忽然在腰身下面摸到了一角硬厚物什,像是线订的簿册,纸笺很薄,摸上去都有些皱了。 是什么?手指翻开,能感觉到内页有墨汁沾染的粘腻痕迹,是字……来不及多想,此时棺材已经落地。 宣武门外通向问斩犯人的菜市口刑场,囚车总会从此出入,因此又被百姓称为“死门”。瓮城上的午炮每日一响,声音震动京城。而此刻刚到午时,莲心正是听到那一声轰隆隆的炮响,才知道已经到了城楼脚下,守城的官员拿着登记簿册走过来,循例核查。 倘若她发出喊声,外面的守城官员一定会听见的吧?莲心下意识地动弹一下,却在这时蓦然想起刚刚在大街上那管事意味深长的话。 “里面的是什么人?” “回禀官爷,是老朽的闺女,生了天花而亡。” …… 难怪要说满脸生疮、散发恶臭,原来借的是天花的引子。莲心静静地听,心里却是一时松一时紧,若是错过这个机会,真被活埋了怎么办? 簿册压在腰下已经被捂热,她死死地攥着衣角,暗自咬牙,却是把心一横。 棺材盖在这一刻被推开,阳光投射进来,照亮了里面静静躺着的美丽少女,合着双眸,面容莹白如雪,哪里有半点瑕疵。然而,那验查的官吏只闭着眼睛探了个头,连呼吸都是屏着的,岂能看出问题? “老朽的女儿年方二八,还未出嫁就死了,很是命苦。老朽只想赶紧将她下葬,也省得徒增怨气。”赵福东说罢,满脸堆笑地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塞进守门官吏的袖筒子里。 那官吏瞥了他一眼,心照不宣,随即摆手放行。 吉门被克吉不就,凶门被克凶不起;吉门相生有大利,凶门得生祸难避——吉门即生门,凶门即死门。棺椁自死门出,随即就转入生门,正印证了那句老话,置之死地而后生。 担夫们将棺材放下,重重的一声,连着里面躺着的人都跟着震了一下。赵福东交代了几句就让他们走了,留下来的两个小厮手里扛着锄头和铁锹,刚想动手挖坑,就被他一左一右伸手拧在脖子上,咔吧一声,小厮的脖颈竟应声断裂、当场丧命。 莲心躺在里面,尚不知发生何事,等棺材盖被推开,赵福东将她扶出来,才被眼前的情形吓了一跳,“你……” “小姐受苦了。奴才出此下策,当真是万不得已,还望小姐见谅。”赵福东说罢,单膝跪在莲心身前,卑微恭顺,再不是在别院里那副阴狠险毒的样子。 要杀人的是他,此刻救人的也是他。莲心有些复杂地看着他,“是你偷换了毒药,也是你将这东西放在棺材里?刚刚外面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可你明知道我是为追查科场舞弊一案而来,却还要出手相救……”为什么? 赵福东低着头,轻声道:“早前在驿馆时,奴才也将小姐和那位爷当成了外地来考试的富户,然而有一日派人跟踪,却发现两位的身后跟着众多高手……” 当时隔得很远,然而就算是一手栽培的练家子都不敢轻易靠近,而后,更有一日跟踪发现,他们的马车驶进了宫城。 “所以,你根本是在知情的情况下,故意将我掳进城郊别院,故意要将一应倒卖试题的过程做给我看……”思绪飞转间,莲心迅速得出了结论。 在别院中看到的那个语气傲慢的老者,应该跟他一样都是直属于幕后之人的奴才。两个人,一个想除掉她而掩藏行踪,一个暗中搭救而揭露真相,而后者明显是早已生出他心、早有预谋。 赵福东略有赞赏地拱了拱手,道:“小姐玲珑之心,猜得半分不错。” “原因?” “此事被宫里的人盯上了,几方势力一并追查下来,早晚要东窗事发。与其跟着一起掉脑袋,不如……另找出路。”赵福东说罢,眼底露出一抹残忍的深思。 莲心注视着他的神色,却是有些莫名,“正如你所说,现在有很多人都在查这件事,你想要脱身出来,为什么非要绕这么一个大弯子,而不去衙署里面直接揭发呢?” 九门提督衙门不行就去学士府,再不行还有吏部、刑部、礼部……像他这么枯等,假如是所托非人,不一样是前功尽弃,反而会让自己招致杀身之祸? 赵福东哼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老奴在这个圈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自前朝至今,三年一次乡试,又一年进行会试,若是背后的势力没有足够的分量,也撑不起这么大的摊子。先帝爷在世的时候不是没查过,但结果呢?现在皇上也要查,从何查?那自上到下的机构都已经烂了,奴才前一脚跨进衙门,后一脚就可能被拖出来。没用!” 莲心闻言一怔,不由阵阵的骇然。难怪皇上说科场舞弊一事沉积多年,总是查无可查。背后竟是藏着这等惊天的猫腻。她所知不多,却仍是感到此事举步维艰、牵扯之广,是他心头上一块多年的心病。 第73章 “你可知道幕后之人是谁?”究竟是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做到欺上瞒下,让三部官员悉数三缄其口……莲心问到此,忽想起在棺材里面发现的簿册,应该也是这驿馆管事特意放的。 “那背后之人,奴才不好说,也不敢轻易说,”赵福东叹了口气,随后将目光落在莲心拿着簿册的手上,“奴才已经将历年来买官卖官的证据都交到了小姐手上,其中更涉及河南学政俞鸿图……恳请小姐将它交给善用之人,更能体恤奴才一片良苦用心,多加求情。” 赵福东在说到那个名字时,眼睛不自觉地眨了一下,眼底划过恐惧和忌惮。 莲心一直翻看簿册,并没有察觉到他的神色。就在这时,只听到身后的树林里面,响起嘈杂而喧嚣的声音,似乎有很多人策马赶来。 “糟了!”赵福东看了一眼,冲着莲心喊道,“是他们追上来了!” 嘈乱的声音越来越近,夹杂着烈马嘶鸣。赵福东吓坏了,焦头烂额地四处张望,却没有发现一处可以躲藏的地方,也没有用以逃跑的工具。时间赶得这么紧,身边除了几把铁锹就只有一口棺材,难道今日真的就要丧命于此? 莲心的手里紧紧抓着簿册,心里也是怦怦直跳。谁都不是傻子,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抓到,肯定就是当场灭口,断不会留一丝活命的机会。 怎么办?莲心咬了咬牙,第一个动作就是将簿册扔进了刚刚挖出的一道浅坑里面,然后从身上扯掉一块布料,咬破手指,迅速写了几个字,跟着那册子一起埋进土里。等她刚刚将一切做好,再次转过身,追杀而来的一队人马眨眼已至近前。 “真是让老朽找得好苦,想不到你这小妮子不仅没死,还拐带了我的一个心腹!” 在城郊别院里见过的那个老者,年事已高却不见老态,此刻骑在高头大马上,笑眯眯地睨着目光。 莲心绷着脸色,心跳若擂鼓,毕竟年纪还小,又尚未经历过这些,不由慌神。却咬着唇,硬是撑出一抹镇定,“是不是拐带,还得看你和你家主子是不是得人心、是不是顺时应势,倘若气数尽了,就算没有外力也是一样。” 老者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阴森着目光,狠狠剜了一眼,“吃里爬外的奴才,还不赶紧滚过来。让主子知道了,看不把你的皮给剥下来!” 赵福东似乎很惧怕他,一缩脖子,僵直着迈步走过去,刚走到马下,就被扬起的一道鞭子啪地甩在脸上,顿时鲜血崩流。距离很近,似乎都能感觉到鞭子抽过的余震,莲心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 “怎么,现在知道害怕了?晚了!”老者捋着胡子,忽然放声大笑。等他笑完了,也再不多言,只朝身后摆了摆手。 家丁的手里都提着砍刀,其中一个满脸狞笑地走了上来,“小娘子生得这么细皮嫩肉,就这么死了真是可惜,让大爷好好喜欢喜欢你。” 莲心瞪大眼睛,不住地后退,眼看那人就来到面前。就在这时,另一边又响起马蹄声,却是比刚才更嘈杂,像是更多的人策马而至。众人无不掉过头去,却见到远处烟尘滚滚,扬起了漫天黑灰色的大雾。烟尘里,赫然是身着甲胄的八旗精兵,裹挟着凛冽的戾气和煞气而来。 短兵相接,一遇便知厉害。别院里的虾兵蟹将哪里是训练有素的八旗子弟的对手,没几下,就都从马上被掀翻在地。那老者更是狼狈,一个榔头敲在头顶,整个人从马背上摔下来,一声闷响,当即就断了筋骨。情势陡然逆转,迅猛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莲心惊愕得连呼声都来不及发出,捂着嘴,转身就往树林里面跑。身后是打斗的声音,刀剑无眼,后来的一拨人马如砍瓜切菜般将城郊别院里那些家丁诛杀,血腥味弥漫而来,莲心没命地往前跑,却也不忘将埋进土坑里面的簿册挖出来。 荒僻之地,她已然辨不清方向,而慌乱的当口,脚下被裙裾绊倒,一个趔趄就狠狠往地上摔去……一双手及时搂住了她,温热的气息随即而来,吐在发顶,随即带来安稳而心定的感觉。莲心整个人都被紧紧搂在怀里,然而一直绷着的心弦让她犹如惊弓之鸟,更加恐惧地死命挣扎。 “是我……”磁性的嗓音紧贴在耳畔响起,是一道分外熟悉的声音。 莲心陡然抬起头,略显苍白的脸色,更衬托出一双幽若泉的黑眸,此刻瞪得大大的,眸光晶亮,带着从未见过的情绪外露,“皇上!” 胤禛低头看着怀里的少女,衣衫凌乱,粘着汗的乌丝贴在脸颊上,显得憔悴不堪。他搂着她的腰肢,另一只手环在她的肩上,“是朕,朕来了。” 那厢,蒋廷锡和田文镜已经带着皇家卫队赶到,看到这一幕,不由面面相觑,都是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跟随皇上多年,也没见身边带着哪个女子,更从未看到何时对哪个上心过。可就在刚刚,那姑娘仅是要摔倒,万岁爷在一刹那流露的焦急已然泄露了心思,想都不想就飞身过去接住,丝毫不顾忌诸臣在侧。 张廷玉已经将那些家丁处理得差不多,留下来的几个是要留着问口供的。吩咐兵丁将人捆绑起来,然后提着佩剑,敛身过来复命。 莲心这时才想起那个赵福东,寻望过去,入目却是一片血腥狼藉。 “别看。”这时,一双手蒙在眼前,带着熨帖的温热,挡住了全部的视线。而他说罢,不由分手就将她转过来,霸道地揽进怀里。 莲心有一瞬的怔忪,或许是劫后余生的惊喜和情动,绷紧的神经陡然松下来,有刹那的失神和虚脱。她挣扎了一下,然后就再没有任何抗拒地任他抱着,略微侧头,乖顺地将侧脸靠在他结实的肩膀上。什么都不再想,什么也不做,仿佛天地间在一刹那都安静了下来。 旁边的几个心腹之臣瞧这架势,更是坐实了心里的猜测——难怪昨夜急召五城兵马司的军备,却原是心系被掳劫的人。可倒是眼拙了,不明就里地死命拦着,触到万岁爷的霉头。想到此,几人都将目光瞥向一侧的苏培盛,恨他怎么没早说。 刚刚为了追赶赵福东一行人,别院里的家丁和护院几乎倾巢出动,就连首席管事的那个老者都到了,小鱼小虾算是一网打尽,舌头留下了几条,其余的都命丧当场。 此刻,胤禛看到树林旁边还放着一口棺椁,棺盖还是开着的,眼底不由闪过一抹阴鸷。 “回宫后,让鄂尔多即刻进殿,一并召礼部和吏部官员候旨。” “喳!”几个重臣面容一整,掸袖领旨。 不等兵丁将现场善后干净,他一把将莲心抱上马,自己则坐在她身后,用一只手将她牢牢固定在怀里,单手提着马缰,双脚一夹,马儿嘶鸣了一声,撒开四蹄狂奔向前,赶回皇宫。余下身后几个臣子,仰头望着那绝尘而去的一对璧人,好久才反应多来,不禁啧啧称奇。 苏培盛咂着嘴,一脸喜色地望着,转过身,却发现自己的马不见了。再看旁边的蒋廷锡和田文镜等人都骑上了马,也不看自己一眼,跟着追了上去。 “等我一下,别把我一个人扔这儿!” 这时候,张廷玉刚刚处理完地上的尸体,看到他一脸讨好巴结地盯着自己,不由一笑,指了指停放在一侧的棺材,“不知道苏公公的脚程如何,这里入夜之后经常有孤魂野鬼出没,苏公公还是赶紧跑吧,说不定还能在天黑前跑回宫里去。”他一本正经地说完,利落地俯身上马,一甩马鞭,策马而去。 苏培盛在后面气得直跺脚,一个一个地骂着,想起张廷玉刚才的话立刻打了个哆嗦,赶紧迈步离开这个鬼地方。 (3) 河南府的学政是掌握一省文教大权的官吏、是钦差大臣,职责是主持省内岁、科考试,即在到省的第一年,巡视各府、州、县学校,轮回举行岁试,第二年再到各地主持科试,通过岁、科两试,从童生中考选生员——也就是秀才。考生只有在选为秀才之后,才有资格参加每三年一次的乡试去考举人。在这次春闱中,闹得沸沸扬扬的河南府科场舞弊案,就跟当省的学政有着莫大的关联。 国家能否通过科举选到真才,士子能否迈上科考的第一台阶,学政选拔秀才的考试是最为基础也是至为关键的一步。所谓“校士公明,一文不取”,若是各省学政把一手掌管的秀才考试当成纳贿发财的良机,那么舞弊之风也就从此不可遏制。所以按照朝廷规定,每省的学政三年就要换一次,目的是避免执考官员与当地考生勾结,防微杜渐。河南府的事,藏着是一块心病,可一旦掀开,就是波澜平地起。 夕阳西下时,胤禛策马带着莲心回到了宫里。先皇能骑擅射,尤其喜欢在秋季去木兰围场,因此督促每一位皇子都要掌握扎实的马上功夫,而皇帝在宫城内策马,却是从未有过的事。黢黑的骏马一直穿过了西华门,顺着宫墙过了隆宗门,直到养心殿的丹陛前才停下。 他利落地下马,然后揽着她的腰将她扶下来,不仅吓坏了把守城门的兵士,也惊到了殿内外伺候的宫人。等反应过来跑上前将烈马稳住,拉到上驷院去,两人早已走上丹陛,跨进内殿里。 第74章 莲心已经被颠得七荤八素,此刻头还有些晕,乖乖任他揽着。在他扶自己下马的时候,好像他还贴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两句什么,她没听清,倒是一侧伺候的奴婢低下头、羞红了脸。 殿内已经熏了香,温暖的橘色光晕投射在明黄色的锦缎帘幔上,一地金灿灿的光辉。 他平素处理完政事,少时会宿在乾清宫,大多则会回到养心殿里。先帝爷的寝殿就是设在乾清宫,摆设风格自先帝驾崩,还始终保持原来的样子。养心殿则是他的寝宫,布置低调而素雅,有着独到的品位和意蕴,只是作为寝阁,却从未在这里召过妃嫔侍寝。 “皇上,晚膳是不是要在这儿用?”伺候的老太监在后面跟着,不敢离得太近,只低着头询问。 胤禛看了怀里的人一眼,摆了摆手,“待会儿准备些清淡的小点端来内殿,在暖阁里的准备照常。然后告知御膳房一声,今晚二更的茶点免了。” 问膳的太监一一记下来,敛身告退。 偌大寝殿里只剩下两个人。莲心闻着那股沁爽的熏香味道,稍稍有些恢复,发现自己还依偎在他的怀里,面颊红了红,赶紧脱出身来站稳。 “方才一直没精神,现下倒是好些了,待会儿再吃些东西。”他的大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像是在试体温。 莲心咬着唇,想起来自己已经一天一夜都没梳洗、没进食,果真是饿了,却不好在这里用膳。此刻只想回到承乾宫换身衣裳、好好沐浴一下,洗去身上这股霉味。这时,却见他伸手招来了宫婢,吩咐上浴桶和热水。 十二扇黄花梨镶大理行插屏式座屏风后摆放着木桶,宫婢体贴地拿来花瓣和蜜膏,等到备好了热水,雾气升腾,氤氲出一股温暖的湿意。 莲心怔怔地站在原地,等到宫婢们都准备妥当,他霸道地扶着她的肩,推着她朝屏风的方向走过去。 “皇上,这……”是让她在这里沐浴?莲心光是想,就已经惊得不行,连连后退。 胤禛注视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唇边噙着一抹笑,“你被拘禁了一日一夜,难道都不累?”说罢,幽幽的目光扫过她身上破烂不堪的罗裳——还是男装。 莲心忽然想起在殿门前,他扶自己下马时,贴在她耳边的低语,一句好像是“小秤砣”,一句是…… “早该脱了你这身衣裳,却是忘了。”他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抿唇道。 就是这一句。莲心一直恍恍惚惚的思路在此刻陡然清晰了,蓦然想起,却是脸颊微热,低下头,口音细细,“这般装束在宫内实在是不成体统,是臣妾考虑不周。”或许应该在外面换一件体面的,回宫后他策马疾驰,也不知被多少宫婢和太监瞧见。 此刻,她身上还穿着那日上街时的月白缎绣袍,齐腰剪裁,勾勒得英气十足。乌丝被简单绾起来,松松垮垮地搭在肩膀,几缕发梢顺着脸颊垂下来,映衬得乌丝更黑、肌肤更白,带出几分冰雪气息,长睫微颤的模样,更显得弱不胜衣。一刚一柔,浑然天成地集于一身。 他的黑眸黯了黯,欺近一步,嗓音磁性低哑,“说起来,应该是朕的不对才是。可想要补偿?” 莲心有些不知所措地抬眸,瞳心明媚,眼底倒映着一片灯火阑珊的光辉,想道一句“臣妾不敢”,却在对上那双漆黑眼眸时,生生被里面跳跃的火光吓得噤了声。下意识地就想退步,胤禛却在此刻欺身上前,揽着她腰肢的同时,铺天盖地地吻了下来。 莲心的脸一下子就烧透了,然而身子方动,就已被他的一只手掌扣在脑后,不允许她有任何的退缩和抗拒。唇齿相绕间,她微微地仰着头,被动地承受着他缠绵而又强势且饱含着蛊惑和抚慰的亲吻。绾发的丝带落地,如瀑的乌丝垂了一肩,莲心双手无力地抵在他的胸前,全凭着他揽在她腰间的手支撑才没有瘫软地跌下去。 慢慢的,放在绣袍外她腰际上的手掌情难自禁,顺着衣襟往上抚,解开了腰带、肩扣……莲心迷离着神志,上衣已被他扯得凌乱半褪,连颈后的绫丝肚兜软带都已被他解开,露出的雪白肌肤,在明灿的烛光里呈现一派活色生香的艳景。 衣衫渐褪,有什么物件随着解开的衣襟掉落在地上。就在这时,他喘息着俯首在她耳际,压抑良久才止住动作,低低呵笑,“快去吧,否则,朕可不保证后面还能有沐浴的机会。” 莲心的脸轰的一下似火烧,红得能滴出血来。 此刻,殿外候旨的奴才已经等候多时,却不敢出声提醒,只挨着门槛低头站着。 他整了整身上的锦袍,是魑吻绣纹常服,方才两人贴紧,揉得有些皱了,他却不甚在意。这时单是听到屏风后面奴婢往浴桶里加水的哗哗声,他的身体里就已经有热浪上涌,而那脸颊熏红的少女羞赧地站在那儿,裹紧衣衫不知所措的模样,直能把人看痴,不由后悔为何要召那些人进宫来。再不能想下去,他轻咳了一嗓子,迈开步往殿外走去。 莲心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却在视线无意地扫过地毯上的某一处时,蓦地出声叫住了他,“皇上……” 樱唇轻启间,轻柔地吐出那两个字,似裹着温润的气息,不禁令他一怔。停住脚步,而后回望着她一笑,黑眸温柔,“很快就回来。” 莲心闻言怔了怔,有些未懂,可转瞬,脸却是更红了,这回不仅是羞得,更臊得慌,“不……不是,是这个……”她从地上捡起那掉落的簿册,刚刚意识不清,差点就把它忘了。 簿册递到手中时,胤禛的目光依旧不离她的脸,黑眸幽幽,眼底含着无限深意。直到片刻,才信手翻开那有些泛旧的册子。簿册很厚,用又粗又毛的白线装订成册,一看就是手抄本,上面还盖着红泥印信。泛黄的内页受了潮,上面的字迹有些晕开了,却仍能看出名讳、年月、旗籍、份数…… “这是从哪儿来的?”他看罢,啪的一下又合上,黑眸晶亮,闪烁出一抹毫不掩饰的惊喜。 “就是那日在驿馆里面向我们递名帖的管事,是他给我的。”莲心只知道这里面记载着几年间科考主事官员间私相授受的一些账目,据那赵福东说有大用处,若是揭发出来,掀开的就是惊天大事。之前在树林里,她也是为了要藏好这东西,险些丢掉性命。 胤禛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却是对很自然说出来的那句“我们”,感到甚是满意。在她还没有意识到什么之前,他的长臂一揽,已经先有了动作——他再次狠狠吻住了她。 然而这次,吻罢就即刻抽离,他再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最后是强克制住自己愈来愈炽热的欲念放开了她,伸出手捋了捋她凌乱的发丝,气息轻吐,“等朕回来。” 等乾清宫议事结束,已经到了深夜。 迷离的星光洒在雪白的大理石雕栏上,泛起一抹蒙蒙的光雾。远处灯火璀璨,照耀着被朱红宫墙隔出的一条条笔直通路。前面引路的太监提着灯盏,欲明欲暗的暖色亮光宛若萤虫,经过宽阔的殿前广场,月华门前已有守卫敛身行礼。 君臣同行,一抹魑吻金绣常服的身影在略前方,张廷玉跟在右侧,左侧是蒋廷锡和田文镜,苏培盛则是捧着一厚摞的文书在后面跟着,偶尔几句交谈。等到了月华门前,几位心腹之臣才拱手告退。 科场舞弊的案子,自从皇上还住在雍王府时就已经在追查,之前曾一手查办过江南舞弊案,处理得极是漂亮。那时候十三王爷还在世,还有现正在湖北查调米粮的李卫,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倒是几年潇洒快意的日子。现如今雍亲王成为皇上,将他们几人引以为肱骨,便是在为苍生谋福祉、为社稷献伟略。 蒋廷锡望着那抹朝养心殿渐行渐远的背影,摸着下巴道:“说来也真是运气,有了那账本,别说是河南府那一帮鼠窃狗偷,就算是京城里这条大鱼也跑不掉了。我们从此也能睡几个安生觉……” “小心说话!”张廷玉瞪了他一眼,示意在宫城内凡事都得小心谨慎,小心他人耳目。 “怕什么?皇上想揪出幕后之人的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下总算有了证据,还不抓他们一个现形?” 一侧的田文镜点点头,也有些喟叹地道:“不知道那账本皇上是从哪儿得到的,你我查了那么久,都是一无所获。” “要不怎么是皇上呢,当然比我们高明了!” “得了得了,省省你的马屁吧。”张廷玉拍了一下蒋廷锡的肩膀,没收住手劲儿,差点把他打趴下,“明儿个一早还得上朝,赶紧回家睡觉。” 蒋廷锡龇牙咧嘴地揉着肩,几步跟了上去。 此刻的夜色已深,京城里各家各户的烛火都熄灭了,紫禁城进入了梦乡。而刚刚处理完国家大事的臣子们,头顶着明星璀璨的夜空,相伴走在安静的街道上,步履悠然,确实是有一种安邦定国的荣耀感。 苏培盛捧着一厚摞奏折跟着回到养心殿里,殿内的灯盏早就点亮了。殿内四角分别摆着一座银镀金嵌福字熏笼,有奴婢熏了香,纯白的烟丝缭绕出来,将堂皇的宫殿萦绕得宛若人间仙境。两侧垂花门,正间半敞开明亮的通堂,搁置着缃色金钿龙纹梅花案几,地铺金丝线黑缎旃毯。案上摆的文房四宝和几件瓷器都是心头好,大多是唐时器物,无论花纹还是釉色,独有一股华美大气的风韵。而少有的几件出自宋代,婉约轻巧,更显别致。 第75章 苏培盛小心翼翼地将奏折码放在缃色梅花案几上,并将其分门别类,然后吩咐伺候的奴婢沏一壶茶来。这时,见皇上径直朝着内殿走去,不由也跟了过去。 青绡纱帘低垂,金杏色的缎帘则被挽起来,隔着一道黑曜石的晶帘,可见明黄软褥的锦榻上,躺着一抹单薄柔弱的身影。苏培盛一愣,怎么养心殿里还有别人?莫非是哪个殿的主子在这儿等着侍寝……可万岁爷从未将任何娘娘召到养心殿过,这回倒是奇了。不由踮着脚,想瞧瞧躺在里面的究竟是谁。 胤禛将衣襟上的肩扣松了松,伸手掀开晶帘走进去。迈步来到床榻前,将那纯白色的雪纱床幔撩起来,露出里面那个侧身躺在榻上的少女。娇颜胜雪,檀唇不施而朱,却是合着眼眸,绵长的呼吸让枕上的丝绦起起伏伏——竟然睡着了! 这下苏培盛可是惊得什么都忘了,以前从来没有哪个侍寝的妃嫔,敢在乾清宫的龙榻上先睡的。“皇上,这……”他不满地出声,就想叫醒床榻上那个胆大妄为的女子,却被他伸手一拦,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先去把案上的奏折整理出来,然后去暖阁将那套朱笔拿过来。”许久没回到养心殿里面处理政事,连桌案上的朱砂用完了都不记得,伺候的奴婢从来不敢碰案几上的东西,因此也不见有人来更换。胤禛摇了摇头,想来是应该添几个可心的奴才。他想到此,就朝苏培盛吩咐了下去。 苏培盛愣愣地听着,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赶紧吩咐宫人拿朱笔过来——外面的夜还深着。 隔日一早,阳光顺着窗棂照射进来,使黑曜石的晶帘闪烁出一波迷离的光泽。莲心被殿外的鸟鸣叫醒,却没睁眼,感受着裹在周身的缎料的柔暖,比起在柴房里窝的一夜,不知强多少倍。她闭着眼睛,唇角略微上翘,张开手臂,就这样在被衾里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 配到殿里伺候的婢子叫明蔻,每日辰时刚过就会在床榻外候着,莲心说了几次不用,她却仍旧恪守规矩。今早却是不曾,莲心想到此,弯起唇角笑了一下,就想唤她一声。可就在这时,榻边忽然响起了一抹磁性的笑音。来不及出口的字一滞,她猛地睁开眼睛,入目却是一张俊美无俦的男子面容,俯视的姿势,让那双黑眸更显幽邃,像是能把人吸进去,却不知已经在床榻边注视了多久。 “皇……皇上……”下一刻,莲心猛地坐了起来,这才想起昨夜是在养心殿里的。 还记得昨晚强扭不过,在内殿的屏风后面沐浴了一下,而后换上宫人拿来的崭新宫装,就在殿里面等着。她知道乾清宫里面正在议事,可没有他的旨意又不敢轻易回承乾宫去,就靠在床榻边数着丝绦打发时间,谁知道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皇上,臣……臣妾……”宫里面从未有过侍寝妃嫔留宿的例子,在养心殿里就更是没有,自己这番,不仅于理不合也破了规矩。她哆哆嗦嗦地跪在榻上,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把舌头捋直了说话,怎么都结巴了呢?”胤禛说罢,眼底闪过一抹促狭。 莲心脸颊臊红,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此刻衣衫不整、连发髻都没梳,总不能就这样回承乾宫去,然而又不能让养心殿里的人给她梳妆。更何况,一贯在殿里伺候的都是太监,特地配到殿里的奴婢明蔻又不在,也根本没有宫装给她更换。 “是在想怎么出这殿门么?”他俯下身,额头几乎贴到她的,温热的呼吸喷在脸上,带来酥酥麻麻的感觉。 莲心低着头,手心沁出一抹潮汗。这时候她忽然想起,皇上是不是还没上早朝……正在奇怪怎么也没有宫人捧着朝袍过来,抬眼仔细看时,却发现他身上穿的正是那件五爪金龙的金线绣纹龙袍,猛地想到,该不会是早朝已经下了,而他是从太和殿那边儿回来的? “皇上恕罪,臣妾不知时辰,竟然睡到了日上三竿,请皇上责罚。”她说罢,连连叩首。 然而下一刻,却听到他轻叹了一声,肩膀就被他扶住,连着整个人也给扶了起来,“朕知道你是因为累了。前日被掳劫、关禁,昨日又被追杀,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劫后余生,自然一点气力都没有。所以今早看你睡得那么香,就没有让人唤你。”胤禛将被褥往里面推了推,侧坐在锦榻上将她揽在怀里,另一只手伸出来掐了下她的脸。 “昨日的事……” “昨日你只是出宫归宁,是朕特批的。之所以没跟各处打招呼,也是在宫外时朕临时起意的决定,而朕则在学士府里跟张廷玉商议国事。”他说罢,贴近她柔软的耳垂,轻轻咬了一口,“其他的事端,宫里面一概不知,而其中内情更不适合宣扬出去,记着了?” 莲心低着头,脸颊红红,轻轻颔首。 宫里面的人都心明眼亮着,有些事只要明面上不说,暗地里就不会有人使绊子。就像这次离宫在外,对她来说是有惊无险,可一旦被有心人知道,很难保证不会大做文章。一介宫妃竟然被掳劫走,首先是体统问题,更严重的就是贞操——若是有人有所质疑,她要怎么去辩驳呢?难道要说自己仍是处子之身?封妃已有半月,这话怎么说得出去。说到底,他也是为着保全她。 “朕倒是觉得,该早点褪掉才是。你说是不是,爱妃……”他的眸光深幽如潮,宛若夜的深邃和广袤,含笑的时候,目光中会不自觉地流露出那种睥睨傲世的笃定和霸气。此刻,强而有力的胳膊夹在她的肩膀外侧,手指顺着手腕徐徐往上挑,一点点挑开菱纱袖子,露出里面白皙莹润的手臂。黑眸凝视着,在她的手肘内侧,一颗守宫砂嫣然欲滴。 莲心的肩膀缩了一下,不自主地僵硬着身子。她知道这日终将到来,既进宫门已是宫妃,即便是魂灭身死,也是从一座宫搬进了另一座宫,阳殿成了阴殿,逃不开的是皇室姻亲的束缚,躲不掉的却是宿命姻缘的安排。 然而此刻他指尖带来的微凉感觉,一点一滴仿佛渗入了肌肤,那句“爱妃”隐隐涌动着无限迷离和蛊惑之意,又趣意盎然。随着湿热的呼吸喷在颊边、撞击耳膜,带出一抹奇异的声韵,宛若不见丝线的网,密密匝匝地将她套牢。 莲心窝在他的怀里,还来不及有所反应,他已经俯首在她的雪颈细碎地吻着,薄唇由上而下一点点吻至她的耳根,轻轻含住她的耳垂。她身子微颤,往他怀里缩了缩,下意识地想避开。 “莲心……”他呢喃低唤出她的名字,在她思绪混沌之际,已经捉住那两片娇嫩的唇瓣,封住了所有嘤咛。而她的脸庞被他的大手扳起,下颌被迫轻仰着,在他的怀里,与他唇齿勾缠。他的另一只牢牢钳制在自己腰际的大手,已经不老实地顺着里衫探索着往上,隔着一层轻薄的衣料熨帖着那下面娇柔的肌肤。 宽松的里衫衣襟半开,乌丝披垂下来,将雪白的胴体半遮半掩……被压进软衾的那一瞬,莲心睁开迷离的眼眸,此刻自己的脸恰好定在最适合迎承他的仰角,朱唇潋滟,仿佛是等待采撷的两片花瓣,柔软的身体亲密地跟他紧紧贴合,蒙眬眸光就像是一汪春水。 他的黑眸已乱,饱含幽意的视线与她深深对视,再度狠狠吻上她,这一次却是无比霸道而强势。莲心攥着他的衣襟,无助而清晰地感觉着来自那温热手掌的宣示和侵占,娇颜已红透,等到那剧痛如期而至,她难以承受地弓起身子,唇间滑落出破碎的啜泣声,在下一刻就被他吞咽吮裹…… 此时,熏笼里的香正好,纯白的烟缕飘渺而出,带出一脉脉细芬的味道,芳香迷离,仿佛催开了满室的玲珑花木,在一刹那簌簌绽放。明灿的阳光投射在那道黑曜石晶帘上,随风摇曳间,洒下满地的碎影浮光。 早前去探的太监已经在承乾宫的外面踮着脚站了很久,然而都没见里面有人回来。这下等到日上三竿,总算等到殿门开启,却只是洒扫的奴婢,进去一问,却道是主子还没回来。 各宫里的,都知道昨个儿黄昏时分,皇上带着一个女子在宫里面策马,最后竟停在了从未有过妃嫔驻足的养心殿前面。还都在猜测着究竟是哪个,想不到果真是承乾宫里新封赏的。虽说品阶高出一等,但都是宫里的老人儿,谁都没将这个新晋的放在眼里,想不到平素里不吱声不吱气儿,竟然哄得皇上如此破格宠爱,都纷纷气红了眼。 直到传午膳的太监在殿门前等着,苏培盛过去将殿门打开,前来奉旨的奴婢才捧着崭新的繁花锦绣宫装踏进内殿。 他此刻还穿着宽松的里衣,雪白色的锦袍衣襟敞开,愈加衬托得整个人英挺卓拔。敛去了素日里的锋芒和强势,却是多了几分温和。此刻伫立在暗雅雕镂的铜镜前,黑眸注视着坐在镜前梳理长发的女子,唇畔噙着笑的样子,着实是百炼钢化作了绕指柔。 伺候的奴婢哪里见过这样的皇上,都羞红了脸,放下托盘赶紧退了出去,生怕冲撞了里面琴瑟和鸣的一对璧人。 第76章 铜镜里面映出一张酡红的娇颜,乌丝披肩,半遮住微垂的螓首。莲心知道那道目光一直流连在自己身上,炽热而温存,更加不敢回首。 而他仿佛也知道她此时的羞赧和尴尬,仍旧扶着她身后的椅背,靠在她很近的地方,也不说话、也不离开,只想臊着她、看她羞。片刻,镜子前的人儿终于受不住,略微侧眸悄然瞥了一眼,正好撞上自己含笑的眸子,吓得赶紧转了过去,却因用力过猛,不小心扭到了脖颈,疼得龇牙咧嘴。 呵呵的笑声如期而至,莲心更羞得满脸通红,此刻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胤禛抚着她的肩,将她带起来揽进怀里,温热的手指揉捻着她的雪颈,“恁地不小心,倘若是把脖子扭断了,朕可没那本事给你接上。” 若不是他故意在身后流连不去,她怎么会这般狼狈——脸颊晕出粉色,宛若三月的芬芳桃李,抿了抿唇,她轻声道:“时辰不早,臣妾该回殿里去了……” “不急,再待会儿。”他的下颌轻伏在她的发顶,声音轻吐间,略带湿意的气息喷洒如暖雾,熨帖着那漆黑如墨的发丝。两个人靠得很近,阳光正好、距离正好,明媚的光线照射在他俊美的侧脸上,黑眸迷离,带出些困顿之意,而那薄唇微微翘着,像是在笑。 静了一会儿,莲心口音细细地问:“昨夜都办妥了么?” 睡饱之后,思绪也跟着清明。昨天白日里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她忽然想起那个叫赵福东的驿馆管事,也不知道现在他是不是被关押在刑部大牢,还是已经被释放了……虽说是有所企图,说到底也是他救了自己一命。 “证据已然齐备,现在只等着找到老巢,就能盖棺定论。”他说着,伸手揽着她坐到一侧的敞椅上。 莲心提了提裙裾,落座后,伺候的太监将精致的银碗、银筷摆上桌案,所呈上来的午膳都香热正好,勾人津液。正中间摆着一个炖盅,里面是冒着腾腾热气的大枣炖乌鸡,补身子用的。胤禛很自然地给她盛了一碗,莲心的脸腾地一下又红到了底儿。 此时此刻,张廷玉和田文镜几个人,早已经领着五城兵马司和九门提督衙门的八旗精锐去全城搜索了。那些曾经去过城郊别院的考生当时都被蒙着眼睛,只识得内堂摆设,却不认识路线。但城郊的别院就摆在那儿,跑不掉,只是得花些时间。 莲心听到这些,不由歪着头想了片刻,轻声道:“或许臣妾也能出份力。” “哦,你认得?”他黑眸含笑,扬着眉看她。 “当时坐在马车里面,眼睛也是被蒙着,但能听到街上叫卖的声音。”莲心细细思索,抿唇徐徐地道,“那些平素在街面上摆摊的商贩,不像走街串巷的卖货郎,一般都是固定在一处,或是定时待在某处的。臣妾记得,当时听见了油炸声、卖糖葫芦的叫喊……碟子摔在地上掌柜斥骂的声音,还有芝麻糊的香味儿……”莲心这样回忆着,忽然就想起了什么,眼眸一亮,道,“是城南。” 胤禛将手里的汤匙放下,静静地看着她,等她继续往下说。 “臣妾知道,城南有一家专门是卖芝麻糊的,非常出名。虽说其他地方也有卖,可等到黄昏之后还能引来百姓排队去买的,却只有那一家。”莲心眼眸晶亮,唇角略微翘起,此刻却是将所有记忆都找了回来。 当时因为那马车行驶得很快,只在那一处顿了一下,驾车的车夫还骂了一嗓子“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有这么多人排队买”,而她犹记得在那处芝麻的香味最浓,应该就是城南没错。 其余那些被强行带走的考生,一些出身富贵、一些出身高贵,途中又是惊又是吓,自然想不起来去记住沿途的动静。而她自小在京城长大,跟着额娘去张罗浣洗活计时,早已将每条街巷摸得通透。 胤禛看着她,眼底透出一丝赞赏来。原以为在马车上吓坏了,没想到竟然在劫持中也能保持着清醒的头脑,“还能想起更细些的么?待会儿写下来,让张廷玉他们照着去搜找。” 莲心想了一瞬,道:“或许臣妾可以去帮着找。” 胤禛一笑,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发顶,隐含着宠溺的味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余下的就交给他们去办,否则若是你太能干,那朕手底下养着的可就是闲人了!” 莲心脸红,这哪里是夸奖,分明是在挤对她啊! 后来,蒋廷锡等人按照莲心所写下的情况一一去比对,还真在城南找到了那家老字号的店面。而顺着贡院的那条街一路反推,沿途确实有好几家油炸的小摊。最特殊的却是那个卖糖葫芦的,每日卖不掉,就会到城南一家茶楼里面去。掌柜的跟他是熟人,一边叫卖,还能有口茶喝。在那日黄昏时分,刚好店里的一个小伙计打碎了盘盏,掌柜的跟着算错了账,气得大骂了好几句。 等找到那家别院,里面早已经是人去楼空,然而旧址仍在,登记在名下的产业却是跑不掉的。张廷玉和田文镜顺藤摸瓜,在衙署里面反复核对了几日,终于揪出了一条大鱼。 在这之前,莲心曾被带到寿康宫和储秀宫里面做客,名为做客,其实是问话。在穿着破衫被他搂着在马上疾驰时,宫墙一侧目瞪口呆的奴婢并没看清楚是何人,但这却是不难知道的。勤太妃也从来没见过皇上心思这么外露过,将莲心带到殿里,一则是为了解,一则也是探探底儿。 莲心坐在西窗前的炕床上,隔着紫檀木云腿桌,对面身穿流光四溢锦缎宫装的女子正端着茶盏喝茶,她穿着一袭金字红锦吉祥如意常服、玫瑰色小坎肩,缠枝花蔓的刺绣图案点缀其中,衬得其雍容而华贵,旗头正中间插着一朵富贵牡丹,发髻间翡翠闪闪、金簪灿灿,端的是耀人眼目。 刚刚巳时的时候,莲心才从寿康宫里面出来,储秀宫的人就已经在殿外回廊里等着了。朝着她行过礼,她们道了句“皇后娘娘有请”,便不由分说地在前面引路。而到了正殿,却是熏香、茶盏、果品等都备好了。 “自从妹妹晋封为妃,也没有好好聚过,此番不必拘着,我们好好说说体己话。” 乌拉那拉·贞柔将茶盏放在桌案上,抬起脸,目光轻暖地看着她。 “多谢皇后娘娘。”莲心说罢,有些拘谨地敛身。 “我虚长你几岁,大家以后姐妹相称,也好热络些。我看着你更觉得极是投缘,往后你就叫我贞姐姐吧!” “臣妾不敢……”她低下头,声音细细。 说到底,莲心只是刚进宫的妃嫔,总有些敬畏心态,尤其面前坐着的是世间最尊贵的女子——母仪天下的皇后。在这堂皇的储秀宫里,是不该有她坐着的位置的,起码现在不该。倘若是那些个进宫多年的宫人,哪怕地位低着一等,起码也跟皇后娘娘有些情面。 “本宫的身子不好,因此皇上和皇额娘多了些体恤,平素也不怎么管中宫的事,悉数都落在了皇额娘身上,本宫心里愧疚难安。但妹妹来了,就好了,总算能有个体己的人帮着分担过去。” “皇后娘娘,臣妾怎敢越俎代庖?娘娘折煞臣妾了!” 莲心说罢,赶紧起身欲跪下,却被乌拉那拉·贞柔一把拉住。 “什么折煞不折煞的,都是宫里人,都是一家子。”她脸上含着宽和的笑,拍了拍她的手背,“或许你认为宫中的女子,互相之间总是虚与委蛇、勾心斗角。可咱们这个宫,妃嫔少,有子嗣的就更少。皇额娘担心皇室香火,亲自阅选秀女进宫,像云嫔、婉嫔、安贵人,还有新封的谦贵人……倘若再因为争宠而斗得你死我活,可就真的是枉费皇额娘的用心了。” 她说罢,微笑了下,眼睛里流露出淡淡的落寞。 莲心知道皇后曾经育有一位皇子,是嫡出,又是长子,若能平安长大,必定是命定的小东宫,可惜早殇,这件事对皇后的伤害极大。莲心安慰地握着她的手,轻声道:“娘娘仁德怀善,就算是唐时长孙皇后,亦是要自愧弗如。臣妾一介新晋之人,更要多多效仿学习。” 乌拉那拉·贞柔脸上含着温柔的笑,面容虽是不甚出色,却因着温娴静雅的性情,同样有着隽永的韵味——就像是一块温润莹秀的玉,质地清洁,致密坚实,让人回味无穷。 而玉,是石之美者,因此无价,就如她此时极致尊贵的身份。 “难怪妹妹深得皇上眷爱,果真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效仿亦要分担,本宫可是等着妹妹早日接手去操持打理呢。”乌拉那拉·贞柔眯着眼,眼波愈加柔光似水。 莲心抿唇,卑顺地垂下头。 “妹妹可是不知,咱们皇上其实从来都不是儿女情长的,更没有对哪个女子上过什么心。那天本宫听闻万岁在宫里面策马的事,可真是吓了一跳呢!”说罢,满脸羡慕地看向她,“能得皇上如此相待,妹妹真是好福气。” 莲心有些羞愧地将头埋得更低,“皇后娘娘不责罚臣妾有失体统,臣妾真是无颜以对。” 第77章 乌拉那拉·贞柔弯起唇角,一笑,“本宫听闻,皇上是陪着妹妹归宁去了?” “都因臣妾一时挂念家中双亲,而那时正好在宫外,皇上就破格准许臣妾返家一解思念之苦,皇上自己则是去了学士府张大人那儿。听说,一夜长谈后,就直接回宫上朝了。”她按照他说的,一字不落地道出。 乌拉那拉·贞柔的眸色一动,却是不动声色地端起桌上的杯盏抿了一口。 皇上也是这么跟勤太妃说的。两人的言辞出奇的一致,就像是事先通好气似的,让人探无可探,问无可问。 乌拉那拉·贞柔觉察出一丝专属于两人间的默契,拿着巾绢擦拭一下唇角,温声道:“其实妹妹若是向皇额娘告假,还是可以准许回家里探望的。但即便是皇上破例应允,妹妹还是要去内务府那里补一个申请。本宫已经打好招呼了,届时妹妹只需要遣一个奴婢过去即可。” 莲心没想到皇后能体恤至此,赶忙朝着她敛身谢恩。 又闲话了几句,时辰已不早,莲心起身告辞。 未有伺候的奴婢随行而来,皇后赏赐的诸般名贵器物和进贡吃食,都由储秀宫的一应宫婢随后送到。 望着那一道渐行渐远的俏丽背影,寝殿内那一站一坐的两道身影,此刻在阳光交织的辉映下,在地上投射下相对和谐的剪影——乌拉那拉·贞柔端着茶盏,杯子的水已经凉了,拿着杯盖轻轻撇末,身侧的宫婢却是凉凉地开口道:“这位新封的熹妃,表面看不显山不露水的,气焰可是嚣张得很。说什么皇上破格准许归宁,宫里边,哪有后妃进宫还能回家的?熹妃不仅破了这个例,更是在第二日由皇上亲自接回。话里话外,可都是在炫耀呢!” 熏笼里的香早散了,烧剩下的是落雪灰烬。 乌拉那拉·贞柔瞥过一眼,不咸不淡地斥道:“别乱说话。” “奴婢哪里说错了。都道是娘娘您好脾气,容着她胡来。而勤太妃就不知怎的也这般纵容着,闹得这么有失体统,却连句苛责的话都没有,管都不管。” “你还想让她管什么……” 是太妃,而不是皇太后;是暂代中宫之职,而不是全权。说到底就不是皇上的嫡亲额娘,能有今日今时的地位,还都要仰仗着皇上的鼻息度日。现在的宫里面,只有熹妃一个正得宠,得罪她,就等于间接得罪了皇上。勤太妃是那么精明的一个人,顺应圣意还来不及,怎么会在此时去触霉头呢! 纤长的金箔指甲描绘着缠枝牡丹纹,轻轻掸了掸茶沫子,乌拉那拉·贞柔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钻入舌尖,不禁想起昔年自己初进雍王府的时候…… 二八年纪,一样雪雕似的晶莹剔透,一样玉琢般的精致无瑕。因着出身,又是先帝爷钦赐的姻亲,认识再多的女子,都不能越了她的次序去。然而,当年的所有优渥、骄傲、矜持,都在那个女子出现之时,戛然而止。 昔年已成往事,昔时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断不能再重蹈覆辙。 乌拉那拉·贞柔的目光有些幽茫,眼睛不自觉地眯起,淡着嗓音道:“待会儿,你去御药房一趟。本宫的补药也该重新配了,让汪得海重新开些方子来。” 第六章 平地起波澜 (1) 次日,莲心早起去寿康宫给勤太妃请安。伺候的宫婢不敢马虎,特地选了一件织花如意襟雪缎镶滚棉裙,上身是金琢墨月白小坎肩,袖边镶白缎,襟前挂香牌一串。再配以旗头,青素缎面上扣着纯色芍药,侧面缀以琉璃丝孔雀翎羽,另簪了三朵绢纱织成的赵粉,颤颤地坠在耳畔,衬托得面颊嫣然如花,明艳动人。 莲心看着镜中的自己,微微弯了下唇角,露出一个妃嫔式的端丽笑容。雍容、华美,而又不失优雅别致——宫廷供奉,广储司的织染攒花技巧可谓是做到十成,再辅以江宁织造进献的料子,端的是七分衣装三分人。 明蔻站在一侧,拿着菱花镜给她照着后面,乌黑发丝绾成旗髻,金簪点缀,髻梢坠着一绺粉白色的孔雀屏,恰好与云纹雪锦绣的云肩互相辉映。 “镜中貌,月下影,却道是万千花簇堆身。” 须臾,背后蓦然响起了一抹低沉的嗓音,音中含笑,更含着别样磁性和促狭的味道。 殿里的奴婢和太监看见是他,纷纷跪下请安。 胤禛一摆手,屏退了伺候的宫人,走过去从后面搂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拥进怀里,下颌搁在她的颈窝处,温热呼吸喷在耳畔,酥酥麻麻的感觉。 “打扮得这么绮丽,要上哪儿去?” 巨大的铜镜里,映出两个人互相依偎的身影。鸳鸯交颈,并蒂双莲。莲心的耳根有些红,低着头道:“皇上刚刚还说臣妾的装扮不好……” “不是不好,而是锦服盛饰,会掩盖本真的纯雅和丽华。”他说罢,贴在她的耳畔,略带戏谑地低语呢喃,“其实,朕还是喜欢看你不穿衣服的样子……” 莲心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有些嗔怪地去推他,却被他攥住了双手,一直拉到唇边轻轻吻着。莲心有些发怔地抬眸,直直望进那双幽邃的黑眸,点滴温柔,却道是无情亦动人。 “要不,臣妾还是换一件吧……待会儿要去寿康宫给太妃娘娘请安,或许还有旁的妃嫔,若是太惹眼,恐怕是不好。”她垂下头,声音细细。 胤禛含笑拥着她,“这里是皇宫,是朕的宫。再惹眼,朕喜欢看,随你怎么装扮朕都喜欢看。其他那些人都不相干,有什么关系!” 他给予的宠和爱,都袒露在阳光下,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那日在宫城里策马疾驰是如此,让她在养心殿睡到日上三竿也是。就算是一应日常用度,按照现在的品阶又不知逾规多少。捧在手心里疼着、容着、惯着,无时无刻的保护,又将世间女子都可望而不可即的幸福拱手送到面前……莲心低着头,静默半晌后,抬起头来,微微仰望着他。 “皇上看到的臣妾,是臣妾么……” 胤禛唇角噙着浅笑,那深邃的目光似乎能洞察人心,闻言,眉峰半挑,“没头没尾的,怎么这么问呢?不是你,还能有谁……” 她眼眸清亮,纯粹得不染纤尘,“臣妾只是想知道。” 胤禛静静地望着她,黑瞳如墨,缓缓地晕开一抹笑纹,“你是朕的熹妃,从来都是。” 在承乾宫里逗留了多时,他便回暖阁去处理政务。刚刚也是从太和殿下朝过来,苏培盛本来跟着,却被打发回去整理奏折,而步之所至,正是西六宫的方向。除了以前太妃生病,平素哪里有放下政事,先去探望过谁的情形?苏培盛在后头瞧着,心里头一猜便知是哪位娘娘有这个恩宠,脸上顿时就笑开了花。 此刻的寿康宫,熏雾正旺。 马上就要到腊月,天气已经一日冷似一日。早前的气候还暖着,宫里面就在换季前添置了棉缎棉锦,预备着抵御隔三差五袭来的寒气。这日在晨曦时就起了些薄雾,将前日南风带来的暖意驱散了,到了晌午时分,阳光洒下来,好歹才暖和不少。 康雅进宫前,还穿着一袭香色缂丝赭红狐面棉裙。在寿康宫的正殿里待了半日,便脱了罩着的白狐裘围肩,而后还觉着熏热,索性将袖钮解开。勤太妃招手吩咐宫婢去御膳房端一碗冰梨雪莲羹来,道是大公主燥得慌,要降降火。 “皇额娘素日里怎么也不出去走动走动,不知坊间有哪些趣事传闻?康儿住在公主府里,悠游自在,却是觉得宫外的日子更适合些。” 勤太妃嗔怪地打了一下她的手,“哀家还说怎么有日子不见你进宫来,却是在躲起清闲来了。” 康雅笑着将云腿桌上的炖盅揭开,香气扑鼻,里面晶莹剔透的梨肉和银耳、蜂蜜、冰糖一起炖好了,甜津津的,爽口嫩滑。 “康儿可是听说,前几日宫里面出了趣闻。” “宫中一潭死水,哪还有什么趣闻。”勤太妃拿着杯盖撇了撇茶沫,忽然想起什么,“你说的可是那日皇上玩心忽起,带着个宫妃在宫里面策马疾驰的事?这么无视皇家规矩,皇上可是从没有过,也着实让哀家吃了一惊。” 康雅一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喜欢时的心思,就是恨不能将全部的好都给了她。皇上这么做,该是由心而发、情不自禁。那个秉性端肃严慎的弟弟,一贯都是冷酷着心性,何曾真正放开过怀抱?也就是当年遇见那个人,显露出纯粹温和的一面。只可惜,最终还是错过。 “皇上他……果真是放下心结了么?” 勤太妃闻言,叹了口气,“待会儿等人到这儿,你自己去看。哀家就是怕皇上将彼心移此人,伤了别人,同时也伤了自己。” 康雅微怔,忙握着勤太妃的手道:“皇额娘,待会儿等那小弟媳来了,切莫再要提起才是。” 勤太妃低头喝了口茶,却是不再说话。 不提,就能当成不知么…… 第78章 却是再没人比她自己更清楚内里缘由了吧——进宫前就已经知道,直到现在,也该是揣着明白瞒着自己。其实对于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女子来说,很多事情是很容易看明白的,而有些是不想看、不愿看,有些则是陷在编织的梦里不能自醒。 宫里面就是这样,算计着荣宠,算计着名位,到头来如何都算不准也算不到的,就是真心。 莲心被奴婢引着跨进内殿时,里面的熏香有些燃尽了,宫人正拿着铜箸拨着炭火,背对着她,在往后退步时,一不小心踩到了正往里面走的莲心的脚上,吓得惊慌失措,急忙跪在地上道歉。莲心让身边的宫人将她扶起来,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继续往里走。 此刻,西窗边的炕床上坐着的两个人,透过屏风瞧见玻璃罩隔开的外间一抹窈窕的影子,同时将那小细节看在眼里,不由得对视一笑。 “臣妾给太妃娘娘请安,给公主请安。” 莲心恭敬地敛身,然后有宫婢搬来梨花木敞椅,请她落座。 阳光静静地流泻进来,洒在那绿釉浅烟萝的宫缎上,泛起一层蒙蒙的白雾。来之前还是换了另一身宫装,就连簪饰都减了。此刻莲心衣着简单素雅,漂亮而干净,更显出芳龄正好的青春气息。香脸轻匀,眉黛巧画宫妆浅。 康雅盯着她愣愣地看了好半晌,清咳了两声,“这位……就是新封的熹妃吧。” 勤太妃了然地看到康雅略显怅然若失的神色,微笑着看向莲心,“她是早已出阁的老公主,皇上叫她一声‘皇阿姐’,你也跟着皇上这么叫吧。” “臣妾不敢。” 莲心再次敛身,声音很轻很柔。 康雅的目光还是没离开她的脸,怔怔地问:“多大了?” “回公主,十七。” 十七岁的碧玉年华,多么单纯,多么娇嫩,桃花一般绽放得正好。 康雅又问:“哪个旗的?家里是做什么的……” “得了得了。照你这么问下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给你家小阿哥选福晋呢!”未等莲心开口,勤太妃就摆手打断了她,而后嗔怪地瞪了康雅一眼,却是对着莲心道,“你这位阿姐平素没什么喜好,就是喜欢摆弄个绣品香品,正好与你兴趣相同。闲来无事,不妨多来哀家这里坐坐。” 莲心忙承旨。 坐了半晌,闲话几句,勤太妃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道:“这几日皇上为着科场舞弊案的事,好几日窝在暖阁里,通宵达旦。你也多劝着点儿,若是将身子拖垮了,大清江山要指望谁去!” 莲心一怔,有些诧异地抬眸,却撞上勤太妃洞悉一切的眼睛。 “其实你不用瞒着哀家,哀家知道,皇上一直在查河南府的科考案。那日出宫,也是为着此事。同时哀家也知道,河南府的秋闱和京城贡院的春闱,有着扯不清的牵连。皇上忧心忡忡,是因为科考实乃为朝廷选拔国器,是为着千秋万载的江山基业,可一帮蛀虫却在里面蚕食鲸吞……哀家老了,管不动许多,既然皇上信着你,你便多去分担分担。” 莲心听言,却是脸色骤变,忙起身跪在地上,“太妃娘娘恕罪,臣妾实无干预朝政之心,更是万万不敢对暖阁之事生出非分之想。臣妾知错,请太妃娘娘责罚。” 牝鸡司晨,历朝历代的祸事都是从女子批阅奏折开始。 而一连好几日,他都让人接她去暖阁里面,偶尔商量,大多时候她却是静静地在一侧陪着。他累时,有时也会让她代为执笔,写下少许朱笔批阅,这都是于理不合的,但看他疲倦困顿的模样,怎么忍心拒绝……尤其当他将自己抱在腿上,搂着她看奏折的时候,能看见他眼底的青翳色。他已是好几日不曾安睡过。 勤太妃端着杯盏轻轻撇沫,“其实你心里只要装着皇上就够了,其余的,却也要考虑到庙堂上的悠悠之口。几道谏言的折子已经送到了哀家这儿,都压下了。皇上日理万机,不能再为这些小事劳神。做妃嫔的,更要克己知礼才是。” 莲心的脸色已然一阵青一阵白,咬唇羞愧地低下头,就像是年幼在家惹祸而被额娘训骂时的情景,“臣妾知错了……” “皇额娘别吓坏了她才是!”康雅伸手将地上的人扶了起来,拉着她的手坐在自己身边,轻声道,“你进宫日子短,不知道后宫其实是个遍布是非的地方。宫里面的人最是擅长使绊子、埋陷阱,你一步疏漏,就可能酿成杀身之祸。你跟皇上往后的日子还长,更要学会保护自己。” 一个是怒其不争,一个则是温言提点。 莲心听得耳热,不知道勤太妃为何会对自己这般提携,就连仅几面之缘的长公主,都关怀有加。只是觉得一个并非他的嫡亲额娘、一个只是远支姊妹,却都在真心护着他,甚至是爱屋及乌,将自己引为身边人。 午膳时,勤太妃没有留她在殿里面用膳。因为每日到了未时一刻,皇上都会从西暖阁过去承乾宫。御膳房里的宫人都很高兴,都说是因着这位新晋娘娘的关系,皇上终于按时用膳了。退出寿康宫时,勤太妃特地让玉漱去送她。 宫里面总有诸多无奈。就如勤太妃如此受尊重,却也不可能圆了册封为太后的心愿;就如妃嫔们有着奢华的用度,却不能跟远在宫外的家人分享……再如她自己,名位如斯、得宠如斯,想要留个人在身边还是不行。 而她不会因此去请求皇上,也根本不能——玉漱的事,自己的事,里面还牵扯着很多事情,讳莫如深。想来是要烂在肚子中,最后再带进棺材里,有生之年,一个字再不能提及。 莲心拉着玉漱的手,两个人缓缓走过慈荫楼。就在这时,徐徐而至的两道身影,蓦然出现在视线之中,是年轻的十七王爷带着福晋进宫来探望勤太妃。 允礼…… 清俊的白衣锦缎,在阳光下闪耀着亮灼的光彩。莲心抬眸时,正对上那双含着幽意的眸子,清浅瞳心,此刻却像是蒙了尘,黯淡殇伤,就在看到她的一刻,眼底涌起无限难以名状的心痛和悲怆……昔时少年郎,姣姣好姑娘,亦如梦中的俊美玉颜,此刻全然变了模样。 “臣妾拜见熹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钮祜禄·嘉嘉先上前一步,朝着莲心躬身下拜。 站在后面的允礼,就这么伫立在原地,一瞬不瞬地望着面前的女子,薄唇抿得紧紧的,不动亦不语。风吹起了锦缎衣袂如雪,莲心忽然想起那日在何福楼上,两人并肩望着远处什刹海的浩渺烟景,风拂在衣料上的样子。 一晃,原来已是经年…… 春花易逝,春芳已歇,等姹紫嫣红都开遍,却尽数付与了断壁残垣。 这时候,旁边的玉漱已经断然开口道:“我家娘娘身体不适,就不打扰果郡王和郡王妃给勤太妃请安了。奴婢代我家主子向两位告辞!”说罢,朝着对面的人颔首行礼,拉起莲心的手就走。 风在一霎吹散发丝。 两个人就这样擦着身子错过去,绸缎衣料蹭过的痕迹,浮动在空气里,被风一吹就散了,却是连一丝痕迹都不再残留。莲心甚至能感觉到,在那一刻他投射在自己脸上的无比炽热而悲伤的视线,那呼啸而来的令人窒息的悲痛仿佛要在一刹那将她压倒。 她忽然就有种冲动要停下来。 玉漱仿佛察觉到身后之人情绪的变化,暗自咬牙,更加狠狠地攥紧了她的手,拽着她的胳膊,一直不停地往前走,一直走。 莲心被硬拉着离开,脚步踉跄地渐渐离开。 “你跟她们并不一样,你不是一个贪慕荣华富贵的女子。” “你并不用刻意去学谁。在我看来,即使长得跟她如何相像,你就是你,独一无二。” “哪一个才是最好的,有时候不用比,遇见了就会知道。而且我一向不求多,得到一个可心的,就不会再看旁的。” “主子让奴才跟您说,‘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你知道么?我曾经因为你而在这寂寂宫闱里走下来。 你知道么?再多的陷阱、再多的谋害和算计,我都不怕。 正因为有你,我坦然度过。然而此刻你已婚娶,我已为妃,若是只如初见该多好,你还是年轻俊朗的果郡王,我还是河边那个采珠女。没有遇见,就不会到此…… 风散了,寒息尽落。 似乎一日之间,承乾宫里的腊梅盛开,纯白的花色满院,幽香十里。 那日之后,耿佳·玉漱以掌事女婢的身份,被调进了承乾宫。 (2) 这几日政事繁忙,暖阁那边的灯总是一亮至昼。 苏培盛每晚还是会领着捧着托盘的小太监去暖阁里面候旨,托盘里摆着的是绿头牌,给皇上挑选侍寝妃嫔用的。每日送来,每日再退回去,日日如此。敬事房的太监经常手捧托盘,在明黄案几下面一跪就是半个时辰。 换作平常,若是哪个殿里的娘娘给足了银子,苏培盛还会在旁边劝一句。虽说皇上经常是充耳不闻,但只因一句话,就能给自己带来比年俸更优渥的银两进账。然而自从莲心被接进暖阁里面陪王伴驾,连苏培盛这样视财如命的人,也不得不改了习惯。 第79章 酉时两刻,素帷小轿停在丹陛前。 承乾宫离着西暖阁不算远,只隔着一道主宫墙,两道院墙,实则只需要穿过一道景和门。当初赐殿于此,并非是因为“承乾”二字寓意着顺应君意,承念君恩,而只是因为离着近。品字形斜对着,隔着宫墙即可遥遥相望。 莲心穿着一袭金墨云锦提花宫装,肩上披着貂裘大氅,雪白镶滚将脸颊衬托如银月堆雪。有太监引着她踏上丹陛,内殿熏着暖香,一室缭绕的烟气。 敬事房的小太监还在红毯上跪着,道了句“熹妃娘娘吉祥”,又挺身而跪。 莲心有些失笑,还是朝着他略一颔首。这时,胤禛已经放下朱笔走过来,牵着她的手,经过那小太监身侧时,俯身去找那块写着“钮祜禄·莲心”的名牌,可扫过一圈,却是没见到。 往常等她过来暖阁时,若是敬事房的太监还不肯退下,就会照旧去翻她的牌子,然后打发人退下。今日却并未瞧见,思绪转过,他不由得喝了一句:“大胆,敬事房又开始私相授受,竟敢擅自撤牌子!” 跪着的小太监吓得一个激灵,捧着托盘急急磕头。 胤禛还想深究,却被莲心拉住了。 “皇上……”她有些尴尬地看着他,脸颊微红,“是,是臣妾让把名牌撤掉的。” “你?”他挑起眉,看着她。 莲心点点头,脸上却是更红了。捏着裙裾,她将脸埋得很低,却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 过了片刻,胤禛忽然就明白了过来,自己也有些尴尬,另一只手在嘴边捂着轻咳了一声,然后摆摆手让小太监退下。那厢还没反应过来,苏培盛赶紧上前,揪起那小太监的耳朵,就将他拎出了暖阁。 殿内,熏香温暖。他俯下脸,捕捉到她羞赧的容颜,那红红的耳根,连面颊都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粉色,让人直想咬上一口。见她这般局促难安,他自己反倒坦然了,黑眸里溢出了无限笑意,攥在她手腕上的手揉捏了一下,问道:“说,为什么要把牌子撤掉?” “也不是臣妾让的……”莲心一直低着头,因此没察觉到他眼睛里流泻出的一抹促狭,咬着唇,支支吾吾地道,“就是,就是每月都得去敬事房那边报备,就是宫妃若是……” “就是”、“就是”说个没完…… 可还没等她解释通,头顶上就响起一连串的笑音。 莲心抬眸,正撞进他含笑温柔的黑眸,这才发现原来他是在戏弄自己。 恼意还没发出来,胤禛就将她揽进怀里,另一只手捉住她下意识想躲开的手腕,薄唇贴着耳际,细密地吻了下来,顺着凝脂俏鼻往下滑,而后就含住她的檀唇。她整个人被搂在怀里,避无可避,只好任其索取。 缠绵良久,等他餍足地贴在她饱满的额角,在她微颤的唇角边低哑呢喃,“莲心……”低头看着她睁不开眼酡红莹透的娇颜,这才意识到怀里的柔软身体几乎被自己揉碎。 殿内早已没有伺候的奴婢,只剩下两个人,旖旎而暧昧的气息萦绕在周身,催开了宝阁架上的一座玲珑花树。 胤禛拉着她走到明黄案几后面,敞椅很宽敞,却只将她抱着坐在自己的腿上,一只手揽着她的肩,另一只手环绕过她纤细的腰肢,拿起笔搁上的朱笔。桌案上,还摆着一本摊开的奏折,刚看到一半,尚未批阅。 “手酸,替朕写个字……”他在她的耳畔轻声低语,哄着她。 莲心的脸颊还是红彤彤的,低着头,微微摇首,就是不去接他的茬儿。 胤禛挑起眉,发现有人似乎开始敢拒绝他了。这时就见她微扬起脸颊,眯着眼儿,唇角也微翘着,像一只慵懒的猫儿,“要不臣妾给皇上揉肩吧!” 她说罢,作势就要挣扎着从他怀里起来,胤禛搂在她肩上的手改放在腰际,“算了,你老老实实待着就好了。” 他说完,有些不甘心地掐了一下她柔软的腰肢,揽着的大手不老实地往上移,下一刻就被她满脸通红地按住了。 没等她闪躲,胤禛俯下头在她侧脸上亲了一口,便再不逗她,拿起奏折,开始阅看。 雕花熏笼里的火炭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烟丝蒸腾,一室的安暖和静谧。 桌案上的奏折已经被分门别类,其中摆在中间位置,上面压着镇纸的,一则是黄河的治水,一则就是关于科场舞弊的案子。胤禛将面前几份批阅完,修长的手指在两摞奏章上面扫过,最后点在了科场的折子上,却久久不拿过来。 “皇上遇到难处了……” 莲心窝在他怀里,换了个姿势,更舒服地依偎着,声音细细。 头顶上传来男子的轻声一叹,“此事直接涉及朝廷十几年的积弊,牵扯甚广,若是牵出一条线,不仅是河南府的诸多官员,更有诸多京城官吏,甚至是皇亲国戚。” 莲心从未见他这般为难过,思绪流转间,忽然想起在城郊时,赵福东跟她说过的话——无论是九门提督衙门,还是学士府,无论是礼部、吏部,还是刑部……若想弹劾告发,就是前脚踏进,后脚被杀。 究竟是什么人能有如此势力,在京城天子脚下,能做到一手遮天? “此事,跟札兰泰有关。” 莲心心弦一动,乌拉那拉·札兰泰,不就是皇后娘娘的同胞兄长么! 河南府的事,引子就是河南学政俞鸿图。他曾是京官,一度任职翰林院侍讲学士,后来被派往河南府。天高皇帝远,自视独掌豫省科考文教大权,把学政衙门变成了实实在在的肥缺。任职两年间,每次他前往河南省内各处巡回考试,就如同地主收租一样,所到之处,遍地敛财。只要考生送得起银子,就能当秀才。 据蒋廷锡在当地调查回来的手书禀报,不仅是俞鸿图,更有充任提调官的临颍县知县贾泽汉,书吏汪泉、卢元平等人共同密谋。以贾泽汉当时在许州开的一个油店为窝点,通过亲戚、朋友、师生、同乡等各种关系,到处招揽生意,四处叫卖秀才。 考生得了秀才之名,又参加乡试,因为都是俞鸿图的举荐,秋闱的主考官又被买通,其中财大气粗者,顺利当上举人。这样进京城之后,就是贡院中最引人瞩目的不学无术之人。 先是秀才,再是举人,倘若能通过春闱当上贡生,轮入殿试,那其中的猫腻就昭然若揭。 原本要等到春闱结果出来以后,再将参与其中的人员一网打尽。但因为莲心被掳劫,胤禛等不到两日就即刻出兵,结果自然是打草惊蛇。就在发榜那日,名单之上竟是连一个河南府的考生都没有。可有莲心提供的那个账册,里面涉案之人的名姓、旗籍、收受银两、次数……都一一列得清晰详细,竟是比调查出的结果还准确,因此成了查办此案的重要证据。 只是事情牵扯着乌拉那拉·札兰泰,牵扯到皇后一族,若札兰泰果真是幕后主使,那么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届时,乌拉那拉这上三旗里的老姓儿,可就要削旗籍、去番号,再不复威名。 夜深时,莲心困顿,在暖阁内间的暖榻上小憩。 到了三更天,苏培盛捧着朝服进殿伺候皇上准备上朝的时候,她醒来,揉揉眼睛,身上的锦裙有些皱,也顾不上整理,先过去伺候胤禛洗漱。 一侧的宫婢低着头,却无不在偷眼看着——看皇上闭着眼,任熹妃娘娘用毛巾给他擦脸,又换上朝服,在系腰带的时候,皇上刻意俯下身子,凑到熹妃娘娘的脸颊边亲了一口。两人互相打闹,给暖阁里面添了些浓情蜜意。 这样又过了五日,储秀宫里面突然传出诏命,命札兰泰即刻进宫。 皇后乌拉那拉氏是个恭敛的女子,平素甚少管理中宫,更从未插手过政事,此刻却是破例了。而就在札兰泰进宫又离宫后不久,就有宫婢去往承乾宫。 莲心此刻正躺在榻上看书,昨夜陪着他在暖阁里面批阅奏折,自己待着待着就睡着了,结果被他取笑在梦里呓语,还兼着打鼾。 自己睡相不差,绝不至于那样。一阵嬉闹后,她站在门廊里面,送他去太和殿上早朝。 等她回到承乾宫里,明蔻已经将浴桶和热水备好了。舒舒服服地沐浴之后,换了身衣裳,就在锦榻上补觉。此刻睡足两个时辰,虽是醒了,仍旧不想起来。 玉漱捧着托盘走进来,里面盛着小厨房刚刚做好的午膳,瞧见寝殿里面的帐子虽被绾起来,但床榻上的人还没起来,不由得嗔怪地进去找她。 “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我看你真是无法无天了!小心哪天皇上不喜欢你了,其他殿里的人找你算后账!” 莲心呵呵地笑着,眯着眼儿,微扬起的脸上含着一抹轻暖和恬静,“那就到时候再说呗,反正现在外面怪冷的,快快,你也赶紧进来!” 莲心说罢,自己往里面缩了缩,掀开被子,让她也躺进来。玉漱不依,莲心伸手拉了一把,就将她整个人拉到榻上。 玉漱被她弄得没了脾气,伸手敲了敲她的头,索性和衣侧卧在软榻上。她的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凉气,莲心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里衣,挨过去,猛地打了个哆嗦,赶紧将她整个都搂在怀里。 第80章 两人窝在一处,捧着一本书,不时传出呵呵的笑声。 “在看什么呢?” “《西厢记》。” “这可是禁书啊,好像是讲一对男女私奔的事吧。那男的最后却始乱终弃,啧啧,崔莺莺可真是可怜……” 玉漱说到此,莲心终于忍不住地捧着册子大笑,“原来你早就看过了!” 玉漱被她闹了个大红脸,娇嗔地去搔她的痒。莲心不住地求饶,最后一把搂住她的腰,死也不放开。 “下回不用你去做那些事,待在殿里就好了。你就陪我说说话,或者……做做针黹。要是觉得闷,让明蔻跟着你去御花园里放风筝。”莲心搂着玉漱的肩,将下颌搁在她的颈窝里。 玉漱拍了一下她的手,“说什么疯话,御花园岂是我能去的。而且……只是去小厨房取些膳食,我也有份吃啊。” 莲心往她怀里蹭了蹭,“要不,把你嫁出去吧……” “还没过上一年,就嫌弃我了呀!” “早晚都是要嫁人的。只是,你是想在宫里跟我一阵子,还是想出宫回家呢?”莲心轻声问她,然后满怀豪情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放心吧,现在我们有承乾宫了,又有一个宫妃的称号做依仗,别的做不了主,这事还是能办到的!” 玉漱被她逗笑了,掐了掐她的脸,“看把你美得。” 望着床梁上奢华的金琢墨苏式彩画,玉漱抿了抿唇,有些迷茫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自从进宫以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情,现在也算是风平浪静、苦尽甘来了。你最终博得品阶、万千宠爱于一身,而我则是化险为夷、得以保全。留在宫里面,是陪着你,但若是出宫,就能跟阿玛和额娘团聚了。” “要不就等有个好身份再说吧,权当是再陪我一阵子。” 莲心似呢喃地在她耳畔轻语,玉漱听到这样的嗓音,不雅地翻了个白眼。不用看,肯定又是睡着了。 转过脸来,玉漱望着已然沉浸在梦中的睡颜,忍不住伸出手,又掐了一下她的脸颊。她的心思自己如何会不知?进宫选秀,本是为着光宗耀祖而来,可事已至此,再无可能。而这几日,她好像正在张罗着让皇上逼吏部尚书张廷玉大人收自己做义女的事情。 她是想自己有个引以为傲的身份,然后再赐婚给一个家世高贵的夫家。 可她想要的,并非是那些啊。 玉漱悄然起身,将莲心搭在自己腰上的手轻轻搁在榻上,“你待我如斯。放心吧,无论如何,我都是不会害你的……” 跪在储秀宫的一刻,有宫婢捧着装满首饰的锦盒给她,玉漱敛身行了个礼,却是没收。 乌拉那拉·贞柔端着茶盏抿了一口,不咸不淡地睨向她,“怎么,良心发现了?药下都下了,还差这一星半点的,只要你向皇上供认出,熹妃跟宫外男人有私情的事,本宫即刻就让你的绿头牌出现在敬事房里,怎么样?” 玉漱咬着唇,“娘娘,奴婢恐怕没有那个能耐让皇上看上。” 乌拉那拉·贞柔哼笑了一声,摇头,“怎么这么没出息!你跟熹妃都是卑微的出身,都是嫡出,熹妃能宠冠后宫,为什么你就不能!” 微薄的阳光洒在殿内雪白的大理石地面上,映出一脉脉錾刻出的花纹,琉璃为丝,凿地成莲,极尽奢华和绮丽。 阳光下,少女的一张脸微微苍白。 乌拉那拉·贞柔俯下身,伸出尖翘的指甲,挑起玉漱的下颌,“啧啧,真是美人在侧花满堂,兰芷入手有余香啊。这个相貌,若是嫁个贩夫走卒,端的是可惜了。再假如……给宫里的老太监做对食呢?” 玉漱紧咬贝齿,眼里含泪,生生打了个冷战。 乌拉那拉·贞柔看着她,眼底流转出一抹蛊惑的光辉,“玉漱,本宫想你进宫来,无外乎就是想为你阿玛争取到更好的仕途前程。你要知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历朝历代,哪个被皇上宠幸的宫妃,家里人不是高官厚禄、加官晋爵的!就连现在那个熹妃,她的阿玛原来不就是个小小的四品典仪么,现在可是今非昔比了,听说,皇上正想给他一个二品官职做呢!” “莲心的阿玛要加官了?” “瞧你,可不能这么直呼其名了。人家现在是熹妃,高高在上的熹妃,而你只不过是她殿里的奴才。若是让旁人听见,可是要对你掌嘴的。” 乌拉那拉·贞柔说罢,满意地看到耿佳·玉漱脸上露出一抹嫉恨,朝着身侧招招手,有奴婢将装满首饰的锦盒端来…… “拿着这些,把你自己好好打扮一番。然后你就会知道,论容貌、论身段、论秉性……其实你哪一点都不比那个钮祜禄·莲心差。自己的幸福,要靠自己争取。本宫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姑娘,绝对不会让本宫失望的,对么!” 昂扬起伏的语调,带出一抹森寒靡音。高堂上的女子微微笑着说道。 玉漱死死咬牙,而后朝着她一拜,“皇后娘娘恩典,奴婢没齿难忘。” 回到承乾宫时,已经过了申时。 内殿里面早已没有莲心的身影,床榻上收拾好了,床幔和挂帘也都被绾起来。明亮宽敞的宫殿无处不绮丽。那道道垂花门隔开的敞间,一处摆放着黄花梨百宝嵌高面桌案,一处摆放着杉木包镶竹黄画案,一处搁着盛满名贵宝器的紫檀木宝阁架。琉晶帘低垂,摇曳出的珠光洒下一地的碎光。 玉漱怔怔地望着,就在这时,明蔻端着刚香熏好的宫装走进来。 “莲……娘娘呢?” 明蔻看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道:“主子刚被接去暖阁了。” “这么早……” 早上才刚从暖阁回来,现在又被接了去,岂非恨不时时在一处。还真是让人又羡又妒呢。 “玉漱姑娘,奴婢僭越说一句。姑娘不仅是要在奴婢们的面前尊称一句‘娘娘’,就算是在主子跟前,也要这样。主子已经是熹妃了,而不是以前还在辛者库里的杂役秀女,所谓尊卑有别,主子不计较,奴婢等做下人的,被选派在承乾宫里面当差,自然要多斟酌着点儿。来日方长,还望玉漱姑娘自重才是。” 自重……玉漱脚步晃了晃,忽然就笑了。 是啊,莲心已经是熹妃,再不像辛者库里那般。她又想起在储秀宫里皇后的一番话,马上,莲心的阿玛也要跟着升迁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当真是可笑得很,可笑得很…… 玉漱止不住地笑起来,笑得眼泪横流。明蔻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是发什么疯,懒得理她,转身去收拾衣料。 当晚,莲心回到承乾宫拿换洗衣物时,玉漱已经不在殿里,问了明蔻,只说不知。而那边的苏培盛催得紧,莲心只得匆匆拿了两件,又抓了把首饰,就跟着去养心殿了。 说起来,她已经有很多用品都留在了养心殿——譬如总拿着的暖手炉,有时会忘记带走,他就索性在养心殿给她备了几个,又在暖阁里面留了一些。都是鎏金镂空,座底还刻着一个“莲”字,是专属于她的物件。还有宫装和首饰……他都不甚在意,反而在隔日让苏培盛在养心殿的寝殿里辟出隔间,专门储放她落下的东西。 夜寒露重。饶是此刻披着大氅,走了几步,她就已经冷得直打哆嗦。 苏培盛在她前面给她挡着风,也是冻得牙齿打战,“老奴就说想让娘娘坐轿子,娘娘非要走着,若是冻坏了,万岁爷可要扒了奴才的皮哟!” “哪有那么娇柔,苏公公忘了,我连辛者库都进过了,还怕这些。” 苏培盛戴着厚绒的裘皮帽子,耳朵堵着,听不太清楚,只摇着头,嘴里念念有词,“万岁爷可是当娘娘是心头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老奴伺候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过皇上对谁这么上心过。这不,回宫取点东西,也要千叮咛万嘱咐的……娘娘,您慢点儿走,小心别摔了!” 穿过殿前广场,养心殿的丹陛即在眼前。 苏培盛穿着平底鞋,而莲心踩着花盆底的旗鞋,脚程落后了几步,苏培盛站在第一级台阶上,回过身来拉了她一把,两个人顶着凛冽的寒风,赶紧往殿里走。 养心殿里,宫婢和太监已经跪了一地。 莲心裹着大氅跨进殿里,就看见那明黄的身影坐在高座上,下首是一道的深紫色凤凰牡丹宫装的倩影,赫然是皇后。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吉祥。” 莲心朝着她敛身见礼,下一刻,还没等乌拉那拉·贞柔道一句“平身”,他就已经起身走上前,将她扶起来。抓在掌心里的双手,还是冰凉冰凉的,不由得瞪着眼睛责怪道:“都说了派个宫人过去拿,你偏要自己去,深更半夜的,顶着北风好玩儿呢!” 莲心也确实是被冻坏了,他身上是极暖的,此刻被他揽着,挣也挣不开,索性更靠近了点儿,“臣妾有几件体己的东西,非自己去一趟不可……”她低着头,声音又轻又细。 原本她指的是肚兜一类女儿家的穿戴,可他一下子想起的却是那日在暖阁里,她去敬事房报备撤绿头牌的事。黑眸流出一抹笑,略微凑过去,道:“明日就让苏培盛召些宫婢在养心殿里伺候,省得你那几日的时候,不是很方便。” 第81章 莲心一怔,却是没听明白。略微抬头看他,只见他的眸子里又是戏谑又是促狭的神色,一下子也想起了那件事,脸颊刷的一下就红了,恨不能将脸埋起来,同时又责怪他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起。 胤禛不再逗她,两人相携着走到内殿里,他揽着她的肩,就想让她坐下。莲心轻轻侧开一下,抬眸看他,微不可察地摇头,那意思就像是在说,皇后娘娘还在,哪里有她坐的地方! 他挑了挑眉,有何不可? 莲心娥眉微蹙,有些嗔怪又有些哀求地去看他。这表情很显然是取悦了他,于是也不再坚持,自己就在她站着的敞椅边坐了下来。 乌拉那拉·贞柔在一侧看着那一番心意相通的恩爱场面,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苦涩酸楚,很不是滋味。 承乾宫离着才多远,而自己却是从东面的储秀宫来的。 更何况,养心殿里多少年来都不曾有宫婢伺候,宫里众所周知,不是么?现在却要为了一介妃嫔而轻易更改…… “皇上,莲心妹妹单薄娇弱,也别让她站着了,来本宫这里坐着吧。”她说罢,温和地朝着莲心招了招手。 莲心恭顺地敛身,而后就走到乌拉那拉·贞柔身畔的位置坐下,双腿并拢,双手轻放在膝盖上,低着头,温温静静的样子。 就在这时,她却发现玉漱也跪在堂下。 “皇上,本来这么晚了,臣妾不该过来叨扰。可有一件事,臣妾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还请皇上定夺。”乌拉那拉·贞柔适时地开言,声音轻轻的、暖暖的,眼波漾过处,无限缱绻温柔。 胤禛看着她,没说话,只等着她往下说。 “就在昨日,臣妾发现宫里面的首饰一件一件地减少,留心后才发现,原来是储秀宫中出了家贼。”她说到此,眼底透过一丝精光,“平素臣妾也是个不愿意管事的,岂料宫人已经到了如此猖狂的地步。臣妾有心去查,却不曾想,无意中查到了一件跟熹妃有关的事。” 这次不称“莲心妹妹”,而直接改口称“熹妃”。 莲心虽然不知道是何事,但既然提及自己,也不好再坐着,于是走到殿中央跪下。 胤禛注视着她的动作,一挑眉,“你这是要认罪?” 莲心抿唇,“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她倒是很懂得后宫之道,也很想得开——还没怎么着,就已经要“无则加勉”。只是看着她跪在跟前,连反驳都没有的态度,就像是打进棉花堆里,胤禛不觉有些气闷。 乌拉那拉·贞柔眼睫微翘,用很轻很轻的嗓音继续说道:“皇上容禀。臣妾宫中那奴婢,是跟城门的一个守卫私通,从殿里面偷东西出去倒贴。臣妾审问她,她慌乱之下,却是将熹妃的事咬了出来——说是熹妃跟宫外的一个男子有私,在辛者库做劳役的时候,就曾经常见面,至今仍有牵连。” 宫妃贞洁,是最为严重的一件事。 话音落,地上跪着的宫女和太监都吓得噤了声。 此刻偌大的养心殿正殿内,格外的静,静得都能听见呼吸声。 胤禛的脸色有些变幻莫测,过了很久,声线微沉,“皇后可有证据?” 乌拉那拉·贞柔略微敛身,“臣妾听说,承乾宫里面有一个伺候的宫婢名唤玉漱,以前也是钟粹宫里的秀女,只因得罪了云嫔武氏,而被牵连进辛者库。她是熹妃身边最为贴近的人。若真有此事的话,她就是最有力的人证。” 莲心望着跪在身侧的少女,凌乱的乌丝,将她半张脸遮住,遮不住的却是一双眼睛,眼眶都有些红了。 “下面跪着的,是何人?”他沉声发问。 玉漱伏在地上叩了个头,“奴婢是管领耿德金之女,镶白旗,耿佳·玉漱。” “方才皇后所说,熹妃与宫外男子私通一事,可属实?” 沉蕴的语调,在此刻响起。玉漱咬着唇,死死地咬着,启唇时,眼泪也跟着簌簌滑落,“启禀皇上……确有此事。” 风吹进殿内,冷飕飕的。 熏笼里的炭火噼啪烧了一下,龙涎香的味道弥散在空气中,夹杂在微寒的风息里,也跟着失去了温度。 莲心的身子晃了晃,只感觉眼前的光线在忽然间似乎有些花了,连着思绪也跟着混乱,再一瞬,蓦然感觉眩晕起来,整个人宛若折翼的蝴蝶,陡然向前倾倒。 玉漱哽咽地惊呼了一声,伸手抱住她。 在下一刻,玉漱就被赶上前的胤禛推开。他一把将莲心打横抱起来,疾步往内殿里面走,后面的苏培盛见状,赶紧吩咐去召御医。 漆黑的夜里,寒风凛冽。 等御医赶到的时候,苏培盛已经在殿门口转了好几个来回,见到走在最前面的首席院判陈远道,抓住他的手就往里面领。此刻,在明黄锦榻边坐着的男子,凝视着躺在被衾里阖着双眸的女子,静默着不发一语,眉头皱得紧紧的。 苏培盛一见,心里就是咯噔一下。 万岁爷这是已经濒临暴怒的边缘。 陈远道过去给莲心搭脉,捋着胡须诊了好半晌,拱起手,断言道:“启禀皇上,熹妃娘娘乃是中毒。” 乌拉那拉·贞柔此时也站在床榻边,瞧见他始终看着床上的人,那样的眼神,是她从来没看过的,心里已经很不是滋味。此刻听见陈远道的话,不由得厉声道:“陈院判可要想好再说,倘若是庸医误诊,欺君之罪就不是你能吃罪得起的!” 这陈远道是个执拗之人,听皇后这么说,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梗着脖子道:“老臣在太医院供职了二十年,又曾在御药房十年。熹妃娘娘的脉象,确实是中毒,而且还是麝香之毒。” 麝香是专门用来催产的。宫中就曾有用麝香来打胎的例子,闻多了,却不至于让其他人产生反应。 乌拉那拉·贞柔听到此,脚步却是不禁一晃。 “启禀皇上,熹妃娘娘是误食了麝香,才会导致中毒昏迷、恶心呕吐……不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老臣马上开一副药,两日分服即可。” 胤禛皱眉,“那这麝香……” “皇上放心,熹妃娘娘她是……吉人吉相,”陈远道说罢,视线扫过跪在地上的玉漱,“只是误食了少量,却并没有沾身,因此不会造成任何隐患。” 接触麝香,不仅会导致妊娠期的女子小产,若是经年累月接触,更会使女子不能怀孕,失去绵延子嗣的机会。因此宫中常用的伎俩,是下在每日熏染的香笼里,若非香品的行家里手,是察觉不到的。然而服食就是个案,在宫里供职这么多年,都还不曾见到有人荒谬地将麝香下在膳食里——因为不会有很大效果,只会有很大反应。 玉漱在这时啜泣着跪到床边,抓住莲心的手,“娘娘,奴婢错了,奴婢不该听信皇后的许诺,将那麝香下在娘娘的茶里,更不该冤枉您跟宫外的人有私……娘娘,您醒醒啊……” 玉漱伏在莲心床榻边号啕大哭。 乌拉那拉·贞柔没想到她竟然会说出来,整个人就是一震,而后就看见胤禛投过来的蕴含深意的目光。 “皇上,您千万不要听信一介奴婢的胡言乱语,刚刚她还一口咬定是熹妃,现在却又扯到臣妾身上。皇上要相信臣妾,臣妾是冤枉的……” 她的话没说完,玉漱就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事到如今,皇后已经害到我家娘娘,奴婢也不想再替您隐瞒了。明明是皇后娘娘嫉妒我家主子得宠,所以唆使奴婢在承乾宫里面下毒。但奴婢不知道那东西是熏香,所以下在了主子的茶里。可皇后娘娘还不甘心,又想起来污蔑的伎俩。皇上,我家娘娘才是冤枉的……” 皇室里面有的是鸩酒、蛊毒、刀剑……其中最最杀人于无形的,却是无因而动的影。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玉漱选择了一个最蠢钝也最直接的方式:当场揭穿。 只不过她绕了一弯,更用了苦肉计,要的就是皇后的得意忘形,还有皇上的心疼。 胤禛眼神黯淡地看着面前的人。 她是他的发妻,及笄后入府成为嫡福晋。十年时间,她一直如同娇弱的花朵,安安静静地生长在雍王府里。当皇子时,他经历过江南舞弊案、经历过夺嫡之祸,她不懂;登基之后,朋党之争、外戚专权,她亦是不懂。就像是淤泥中开出的清荷,保持着清纯和美好,不染纤尘。 究竟从何时,她变至如此? 乌拉那拉·贞柔将眼睛睁得大大的,眼底有眼泪在闪烁,却硬是挤出一抹笑容,“皇上该不会只凭这奴婢的话,就认定是臣妾吧……” “朕对你很失望。”薄唇轻启,吐出这几个字。 乌拉那拉·贞柔脚步一晃,眼泪刷地落了下来,“皇上不相信臣妾,甚至连一句解释都不愿意听,这么多年,臣妾何曾欺骗过皇上!” 她双手抱着他的胳膊,声声如泣地哀求。 然而,他的目光却渐渐冷了,薄唇微抿,仿佛一切荣辱生死都在那漆黑如墨的眼底,成了无关紧要的虚幻。此时,他将她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声音低沉而缓慢,“你殿里那个所谓跟守城侍卫私通的奴婢,曾经受过你的恩德,而如今,你便是连她家中的双亲和兄嫂都早已妥善安排……对于一个贼人都能做到如此,皇后的心未免太好了。”一字一句地道来,却是铁证如山。 第82章 乌拉那拉·贞柔的身子猛然僵住,在那一瞬,所有的娇矜轰然倒塌。 是她自己百密一疏,偏偏漏掉了此一节。可他呢?当她在算计的泥淖中越陷越深,他却保持着最冷静的态度作壁上观。他是在等着自己犯错。这,便是当初自己嫁与的良人么…… “臣妾明白了……皇上手上查办的案子,与臣妾的兄长札兰泰有关。皇上是因为臣妾的缘故,才迟迟不能动手的吧。现在臣妾下毒谋害宫中妃嫔,不正好给了皇上机会么!” 乌拉那拉·贞柔满脸是泪,却是仰头大笑,笑得很苦。 就在这时,莲心悠悠转醒,玉漱见状,赶紧过去将她扶起来。 乌拉那拉·贞柔忽然转眸,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莲心,顷刻间,又是大笑,“我怎么忘了,还有你呢。熹妃,你以为自己有多优渥、多得势?错了!本宫现在就可以告诉你,皇上的心里根本就没有你,之所以要宠着、护着,只是因为你这副狐媚的长相像极了郭络罗·晴川,那个人尽可夫的八福晋!” 啪!她还没说完,就被他扬起手掌,狠地狠甩了一巴掌。 乌拉那拉·贞柔被打得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却是捂住脸,笑着抬起头来,“看见了吧!到现在为止,就算是旁人说一句她的不是,皇上都容不得的。所以你可看清楚自己在皇上心中的位置?只不过是个替身,替身!” 确实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情绪外露。 莲心孤单地侧坐在榻上。却原来有些事情就算已然明了,可一旦被戳破,仍旧是心痛难抑。 替身么…… 她早就知道啊。 十二月初二,经河东总督王士俊严密追查,河南府学政俞鸿图买卖秀才,共涉案四十七起,被押进京城大理寺受审。临颍县知县贾泽汉,书吏汪泉、卢元平等人,被押进京城大理寺受审。 初五,乌拉那拉皇后族兄札兰泰,涉嫌参与科场舞弊一事,收押宗人府,即日审问。 其间,更有河南府官员被革职查办,礼部官员和吏部官员,凡属本次贡院考官之一的,革职查办。主考官张廷玉罚俸三年。 轰动一时的河南府科考舞弊,暂时在京城中尘埃落定。在宫里面,却没有对乌拉那拉皇后有任何追究,即便是麝香投毒的事情,以及后来陷害熹妃与宫外人私通的行径,皇上都只是遣苏培盛将皇后凤印取回,诏命皇后乌拉那拉氏一心在储秀宫里养病,考虑其身体病患,嘱命其不得迈出宫门。 玉漱拿着食盒到储秀宫时,里面已经是一片凄凉。 毕竟是一宫的皇后,即便是皇上有了那样的旨意,宫人也不敢因此怠慢半分。然而物是人非事事休,旧人还在,周遭已是另一番光景。 “其实娘娘已经贵为皇后,是人间极致的尊贵地位,为什么还要争呢……”玉漱将臂弯里的食盒放下,里面盛着简单的点心,都是她亲手做的。 乌拉那拉·贞柔此刻坐在敞椅上。桌案上连一盏茶都没有,神色呆呆的,旗髻梳得一丝不苟,却没有簪花,只有一朵用白绢扎成的残蕊,衬着那煞白煞白的脸色,愈加显出几分凄凉来。 为什么要那么做? 就是因为她是皇后啊! 那些进宫多年的妃嫔,品阶低微,就算是侍过寝的,之后便被皇上忘了长相,很多却是连乾清宫的门都没进过。而她呢?她是皇后,注定要跟万千女子分享一个男人。从雍王府里跟着进了宫,她知道有一日,便要看一日,就如扑花之蝶,岂是能够断绝的。 可同样,他怎么能够对其中一个女子上心! 郭络罗·晴川已经死了,不是么?为什么还要有另一个长得那么像她的人,来占据她的丈夫呢?!那个莲心,分明就是八福晋的鬼魂,是来给八阿哥讨债的!自己是在保护皇上,她在保护他啊! 乌拉那拉·贞柔怔怔地盯着某处,须臾,眼角沁出眼泪来。 玉漱一叹,却是不再多言。 她不是没见过皇上对莲心的好,那种好,是区别于三妻四妾的情深和专注。所以对其他的女子,就注定是要辜负。 “本宫是真的不懂。明明将那么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摆在你面前,你却是临阵倒戈,为什么?你告诉本宫为什么……”乌拉那拉·贞柔攥着她手,死死地攥着,直到指甲抠进肉里。 玉漱没有说话,只是使劲挣开了她。 乌拉那拉·贞柔因惯性跌趴在桌案上,静默了一瞬,随即却是放声大哭。 待玉漱离开储秀宫时,里面的人已经哭累了,眼泪已干,声音已哑,连哽咽都发不出来。跨出殿门的那一刻,先前阴沉的天居然晴了,阳光迎面而来,虽仍寒冷,却带来一丝暖意。 看到远处朱红的宫墙、绵延不绝的雕栏玉砌,玉漱轻轻笑了下。早春季节,她始终记得有一日在果郡王府里,当时与自己仅有几面之缘的少女,拉着她的手对她说:“要做个善良的姑娘。” 最后,玉漱还是出宫了,要知道,投毒和陷害,没有追究已是宽大为怀,期望别的,却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莲心来送她,临出宫门,眼睛里的泪才落了下来。 彼时从这里走过,以秀女的身份。此刻从这里走出,却是以罪籍的名义。 玉漱抹了一把眼睛,安慰地抱了抱她。等到城门开启,却看见站在甬道里的两道身影,“阿玛,额娘……” 她使劲揉了揉眼,却发现不是做梦,眼泪化作了一抹欣喜,她抱紧包袱,飞快地跑了过去。 那日之后,莲心就没去过暖阁里面。 每一次他过来承乾宫,都是闲话几句,而后匆匆回去处理政务。苏培盛眼瞧着两个人生出了嫌隙,干着急也不知道该如何弥补。 就这样接连冷了五日,在第六日的晨曦时,天还没亮,承乾宫的殿门就被打开了,外面的小太监负责搬东西,而明蔻则是直接走进了内殿,在寝榻旁隔着床幔道了一句“请娘娘恕奴婢无礼”,就揭开了那帘子,将莲心扶了起来。 昨晚上她睡得很晚,一直撑到将那本书看完。直到二更天,眼皮直打架的时候,她才拥着被衾沉沉睡去,到此刻,也不过睡了一个半时辰都不到。 莲心迷迷糊糊地看着面前的人穿梭,感觉有人在往自己身上套衣服,然后给自己打理头发……折腾了很久,于是更加觉得头晕目眩。等到一切都安静下来时,她歪着身子往锦榻里面倒过去,却偏生被一双大手牢牢扶住,而后就被打横抱起来,出了殿门。 离开温暖的寝殿,寒风刮到脸上的一刻,莲心猛地打了个哆嗦,醒了。 这时却发现自己竟然是在胤禛的怀里,而他则抱着自己大步流星地行走在宫苑中,不由得大惊失色,下意识就想挣扎着下来,却被他两个字给噎了回去,“别动!” “这是要去什么地方……” 她微启檀唇,声音又轻又小,被凛冽的寒风一刮就散了,而那刀子般的风刮在脸上,却是生疼。莲心不由得往他的怀里依偎了一下,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脚步更快地往前走。 苏培盛准备了一辆很宽敞的马车,分隔出两间,后面可以储备东西,前间则用来坐人。四周都铺着软缎和地毯,玻璃罩的窗扉,里面熏着暖炉和炭火,因着空间较小,火炭蒸腾出的热气,却是比寝殿里面还暖和。 他将莲心放进去,自己也跟着坐进马车里,放下厚厚的车帘,挡住外面严寒的数九严寒,坐在里面的人,却是无比惬意而舒适的。莲心不由得喟叹了一声。 这时,胤禛倒了一杯热茶,递到她面前。 莲心有些不自在地接过来,握在手里,却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须臾,轻轻地问:“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或许是因为没有睡足,她的意识还有些混沌不清。胤禛看着她脸上浅淡的睡痕,听到那句“我们”,不由得挑了挑眉毛,道:“江南。” 莲心一怔,却因为他简短的话和无甚表情的面容,略微有些尴尬。握着杯盏凑到唇边喝了一口,却不是茶,而是姜汤,驱寒用的,里面还放了蜂蜜和枣子,味道很好,不由得多喝了几口。 等她喝完,他又给她倒了一碗。 在他刚刚抱她进来的时候,她的裙裾不小心挂在了螭龙纹的帘钩上。他定然不会耐心去解,只扯了一下,刺啦一声,刚上身的裙摆就被勾出了个口子。 隔着那口子,已经能看到里面露出了一抹绯色,是中衣的缎料。此刻坐在软榻上,又不能马上另换一件,莲心便将裙摆打了个结,堪堪遮住了内里。抬起脸,正好瞧见他正躺在另一面的榻上,黑眸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 “过来。”他说罢,不容悖逆地朝着她伸出手。 莲心低着头,依言坐过去,却在下一刻身子一转,就被他搂进怀里。香芸缎的袖子卷起一些,他的手夹在她胳膊外侧,隔着衣料摸到一件硬物,遂将她的袖子撸上去,随着纤纤手臂渐渐露出真容,带些凉意的手指若有似无地蹭过那白皙柔嫩的肌肤,莲心脸颊有些红了,却见他将目光只落在自己手臂上的一枚纯金臂环上。 第83章 近在咫尺的距离,呼吸擦着呼吸,有些微妙的感觉,正在两人之间慢慢升腾。 “这是勤太妃给的?” 如此小巧的臂环,却雕镂着乾坤,细细去看,还能瞧清楚臂环上勾勒的莲花如意纹饰。 莲心点头。 然后就再没有什么交谈。两人间依旧靠得很近,而她的胳膊依然露在外面,因着炽热的炭火熏蒸,肌肤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粉色。莲心想将袖子撸下来,可他的手正揽在自己的腰际,另一手夹着她的肩,整个背都紧紧贴在他身上,动一下,就能引起衣料窸窸窣窣的摩擦。 仿佛是有心看她这般窘迫,他一动也不动。莲心咬着唇,往他怀里靠了靠,更清晰地感受到他鼻息间喷出的温热呼吸,却也留出一丝缝隙,让她能将袖子一点点拉下来。 “江南出了些事。”就在这时,他言简意赅,连斟词酌句都没有。 莲心一愣,好半天才弄明白他是在跟自己说,“皇上说的是,此行去江南?” 他伸手撩起一缕她的发梢,握在手里,很柔软的感觉,“去年的梅雨时节,江南曾经发生过一场很严重的蝗灾。” 莲心回味着他的话,忽然就想起阿玛也曾经给她讲过的事。 近几年江南连年大涝,尤其是以江、扬两处最为严重。去年夏秋时候,更是大范围爆发了一起虫祸,朝廷为表抚恤,特地拨出银子给当地府衙,然而接连几次,却都是如泥牛入海,根本不足以解危。江南万亩稻田,几乎损失殆尽,当地百姓流亡,据说,那一阵沿途的草根树叶皆被食尽,更是白骨成堆。 鱼米之乡,一瞬成为人间炼狱,惨不忍睹。 莲心有些心悸,不禁道:“难道,今年江南也出了天灾?” 北方正值寒冬腊月。即便江南四季如春,也早该错过灾祸之季,怎么会…… 胤禛目光深敛,有些沉郁地道:“这次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莲心愈加莫名,略微扬起脸,看到他有些凝重的面容,不由得伸出手,轻轻抚平那微蹙的眉心。胤禛低头看着她,眸光深深,只动了一下就没再动弹,只任由着她的手指去触碰,须臾,眉心自然而然就展开了。 “你可真是朕的冤家……” 本是娇羞女孩儿的说辞,此刻出自他的口,少了几分撒娇和甜媚,多了一抹叹息,还带着淡淡的无奈和宠溺。 莲心轻咬唇瓣。她并不知道有什么天大的事,竟然要劳烦九五之尊御驾亲临,只是看到那紧蹙的眉头,还有眼底微青的暗翳,便不难猜出,这段日子他该是连着没有休息了。 这时他将她往怀里紧了紧,然后将毯子披在两人的身上,随着马车的颠簸,竟隐隐生出了困意。莲心瞧见那好看的黑眸已经眯了起来,就将自己的重心更往软榻移了移,然后伸手将那炭火拨得更旺些,就依偎在他胸前,也跟着闭上眼睛。 马车外,正寒冷。 第七章 芳草江南岸 (1) 冬暖微醺时,前度刘郎今又来。 说起来,胤禛已经是第三次到访江南,前两次他还是雍亲王,为调查江南科考之事而来,与当地诸官打过交道。而自从登基之后,就算是木兰围场都已经很少去,更没有闲情故地重游。此番不仅又是因着政事,更比前两次都要严重,不知是否八字与这江南不合。 走出画舫,外面下了绵润的小雨。细密而微寒的雨丝滴溅在湖面上,点起了一波一波的水纹,隔着氤氲水雾,朦胧烟光,还依稀可见岸边的垂柳、渡头,间或有等船的人,一把油纸伞,撑起了烟雨濛濛的画卷。此时北国还是寒风呼啸,而此地却如三月春时,虽也有些料峭,但气息中浸润着的湿意,让气候也温暖了许多,连草色都只是泛起了赭红,而树梢上则挂着树叶,绿意犹存。 莲心的肩上还披着雪狐裘大氅,在宫里时堪堪保暖,在这里却已然有些泛热。 都说江、扬两地连年大旱,蝗灾严重,可见这眼前的雾霭烟雨,如诗如画,画舫花船,偶尔还能闻得丝竹管弦的乐色飘过。流水浮灯,烟水迷离得似梦似幻,依旧是弱水三千顾盼,桃夭烂漫如春。这哪里像阿玛口中所言,鱼米之乡,人间炼狱? “主子,咱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此刻,苏培盛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四面探看。他来南地可是头一遭,眼见如此烟柔淡墨的枕水古镇,真真是看傻了眼。 此刻,胤禛负手站在船头,远眺那些笼罩在烟霭里的楼阁。 彼辈不识人间疾苦,怎会知道繁荣背后,有着怎样的百业凋零、百姓流亡。“太平盛世”这四个字,已经被官员们粉饰得一片歌舞升平。然而在那些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总会藏着见不得人的肮脏。只不过眼不见、心不烦,没人提,便只作不知罢了。 他微扬着下颌,揽在她肩上的手收紧,让她更靠近自己一些。而后俯下脸,略带戏谑地贴在她耳侧道:“这里就是江南地界,水深得很,怕不怕?” 莲心抿唇,任由他搂着,“臣妾只是不知,皇上此行为何……” 若说微服私游,连准备都是如此匆忙,却是不像;若说是政务,就算是发生什么祸端,能牵动九五之尊御驾亲临,事有轻重缓急,此一桩必定是又重又急的。 “是不是……跟皇上之前提过的江南蝗灾有关?” 她此刻略微侧着头,下颌扬起优雅的弧度,胤禛垂眸凝视,伸手在她的颌尖处刮了一下,“是,却也不是。你只说对了一半。” 江南本是富庶之地,灾害过后,若是能得到适当的喘息,本来很快就可以恢复元气。但经户部拨发过来的银两,据奏报,其间经手的京官就要得其中大半。所以没等银子出京城,就开始缩水。送到江南,一路经过之地,又皆要浑水摸鱼。这样一层一层的盘剥,等银子运到江、扬等地,被当地官员一一中饱私囊,到百姓手中的,就只剩下了折合成谷糠的糙米。 各地官员欺上瞒下,本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不料官逼民反,二月赋税征收时,扬州当地发生了暴乱,混乱之中,扬州按察使郑怡被诛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暴乱之后,兼有耿直之辈上疏,结果被下了大狱,不经批审,县丞周升和主簿张元庆就冤死在狱中。 接连死了三个官员,其中一个还是去年外派去的贡生。李卫的奏报抵达京城,其间竟然屡次遭到堵截,更险些被掉包。等信官拿着奏疏骑快马回到京城,已经只剩半条命。 天灾犹可恕,人祸不可活。 江南一案牵扯出来的人和事,怕是远比河南府科场舞弊案更为严重和惊心。两日前,蒋廷锡和田文镜等人就已经先行开拔,想来已经与李卫会合。几方势力,眼看就要在这鱼米之乡摆开阵势。 他细细地给她讲完,伸手将她的襟带紧了紧,眸间带笑,又略带些引诱,“你刚刚经历过的河南府,在官场案中,只是小小的配菜,而现在的江南道,才真正是大菜上桌。跟着朕品一品如何?” 他此刻正低头看着她,深邃的黑眸,眼底流转出睥睨世间的精魄和锋芒,却是比任何高昂着头颅的男子都更为霸气和自信。世人都引以为恐惧和忐忑的祸端,在他而言,已然是尽在掌控之中。何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岂会只是弄权?是真正能够运筹帷幄的睿智和笃定! 莲心的唇角不自觉地上扬,“民间老话‘出嫁从夫’,臣妾既是妃嫔,自然要跟着皇上。” “出了宫就不能再叫皇上了,换种叫法?” 他眸子里的笑意有些浓,迷离瞳人,宛若上好的黑曜石,墨色剔透。莲心歪着头想了想,叫了句“四爷。” 他挑了挑眉,“再换一个。” 莲心知道平素在宫外,心腹的几个官员都唤他“四爷”,或是“艾老爷”,于是就试着叫了出来,却被他用扶着她的手掐了一下腰际,非得逼着再换一个。 莲心苦着脸,想了半天,却是再想不出来其他。 胤禛睨下目光看她,眼底的光晕却是更亮了,“那日在贡院外的茶摊上,你叫朕什么来着?” 略带温热的氤氲呼气洒在侧脸和脖颈,耳畔却是轻哄着的声音,莲心有些发怔,须臾,想起了那日坐着马车出宫后,跟茶摊的老板一时兴起的称呼——四哥。 “这位爷,现在可是要去杏花烟雨楼?” 掌船的艄公扯着嗓子高喊了一声,一瞬间,将两人之间旖旎的气息微微打乱。 胤禛有些挫败地眯了眯眼睛,莲心捂唇轻笑,片刻见他不出声,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子,示意人家还等着。胤禛便瞪了一眼旁边正看得起劲的苏培盛,苏培盛一哆嗦,赶紧朝着艄公道:“刚才都告诉你了,问问问,问什么问,赶紧开你的船!” 湖面上波光涟漪,等船靠了岸,微寒的小雨早就停了。 艄公翻开跳板,将绳子的一端绑紧石柱。在那渡头上,有几个衣着朴素的男子翘首等待,见到画舫,却是一阵耳语。那卖枣儿的将竹篮收了,算命的将包袱拾掇了,除了行色匆匆的来往路人,岸上站着的几个,却是只等着不见离开。 第84章 这时,还未等船里的几个人走出来,一艘画舫就朝着这边迤逦而来。 波纹碧皱, 曲水清明后。 折得疏梅香满袖, 暗喜春红依旧。 归来紫陌东头, 金钗换酒消愁。 柳影深深细路, 花梢小小层楼。 有清脆的女子唱腔响在明月湖上。伴随着声音过后,一艘装饰华丽的游船划开清波悠悠地荡来,船头还站着一个娇小美丽的少女,笑吟吟地望过来,等渐渐靠近画舫,款款地敛身下拜。 “几位贵客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清风拂过湖面,掀起了那游船上微遮的轻纱,隐隐约约可见内间精致华美的布置:檀香木的小桌、软衾锦缎的绣榻,以及妆奁、屏风、小椅、古筝……舱顶还挂了一盏彩灯。怎么看,都像是一艘青楼人家的花船。 “不知船上是何人?我家老爷夫人初到此地,若是故友,便请报上名姓,也好有个拜会。”苏培盛上前,从容应对。他不是蓄养在宫里面滥竽充数的,深宫多年,在处事待人方面早已练成一套细腻周全的招数。 话音刚落,就有妙龄婢女一左一右地掀开帷幔,里面走出来一个花白胡须的老者,身上穿的是金子印福寿如意提花缎棉袍,皓首白眉,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风姿。此刻卑顺恭谨地垂首,朝着画舫这边深深地躬身揖礼,“老朽郑为礼,恭迎四爷大驾。” 苏培盛闻言,顿时一怔,连带着坐在船舱里的莲心也跟着抬眸看来。 那人面目是陌生的,唯一一抹亮色就是腰间佩带。朝中官服,各按品服大妆,一品官员佩玉带,二品官员佩犀带,三、四品为金带,五品以下则是乌带。那么这个在对面船上拱手行礼的老者,应该是江南的某位官员。 初到此地,连府衙都未接到消息,就有官员登船来访,可真是不简单。 莲心不知道此人早已出仕,也不知在来之前,胤禛就已经让蒋廷锡将行程透露给他,正在惊疑之际,胤禛坐在桌案后面,已吩咐苏培盛将人带过来。 未到岸,船尾的艄公又摆开桨。画舫便悠悠地在湖面上荡涤开了一圈圈的涟漪,等渐渐离岸边的渡头远了,岸上的几个男子,探头探脑地望着,倒是没有丝毫的遮掩。苏培盛和一侧的侍卫交换了个神色,随从解了小船,独自放绳离开,等泊了船,却没了那几个人的踪影。 “微臣参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郑为礼端然敛身,拱起手,恭恭敬敬地跪在胤禛面前。莲心看着这动作,并非清朝家奴的礼仪规矩,而是像汉臣,因此猜想他该是不在八旗之内。其实郑为礼已经出仕,原是先帝时期的京官,曾任文华殿大学士,又兼过吏部尚书,在先帝一朝很有分量。后来在官场厮杀中败下阵来,却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善终的。一直到政敌惨死,他犹在江南捻须微笑。 “皇上雅兴驾临江南,微臣接驾来迟,请皇上降罪。” “江南风光,朕思慕甚久。倒是偶遇郑爱卿,实在是雅事一桩。”胤禛此刻噙着笑,将手里的折扇打开,“不知,方才的那位姑娘是……” 郑为礼道:“回禀皇上,是微臣的孙女——婉儿。” 说话间,有一窈窕身姿的女子掀开轻纱,甜甜笑靥,梨涡清浅,带着一股后宫女子少有的清纯,甫一踏入,款款而拜。 “民女郑婉,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杏眸顾盼,眼波流转生辉。姑娘说罢,兀自斟了杯茶,落落大方地举到他跟前,“方才民女有失体统,请皇上恕罪。婉儿这便以茶代酒,自罚一杯。” 一盏香茗,入口香浓芳醇。饮罢,樱唇越发红润。 “婉儿,不得胡闹!”老者呵斥了一声,赶忙领着孙女谢罪。 郑婉却是红了脸,被祖父拉着跪下,仍是用余光偷瞄着那俊美无俦的身影,似乎也不惧怕他就是皇上,羞赧地咬唇,垂着眼睫也不说话。 莲心此时也在座,低眉垂眼地静静端坐,仿佛此时的任何事都与她无关。郑为礼没见过她,用余光偷眼瞥过去,却见席间少女是一袭汉家打扮,身上是云烟罗对襟如意棉裙,罩着烟釉的围肩,只有外面披着的一件雪貂裘大氅颇显出满蒙女子的英气和华贵。隔远一看,美人如花隔远端,端的是能让人看直了眼。 猜想着是不是哪位嫔妃,更或是在途中临幸的什么姑娘,正欲让孙女退下,却听席间尊贵的男子开口道:“爱卿何必责怪,朕倒是看她小女孩心性,天真烂漫,难得的纯善之性。” 两人隐藏在桌案下的手,正十指相扣。他说到此处,揉捏了一下她的掌心。 有厚厚的锦缎桌布蒙着,旁人自然看不到桌下的细节。莲心唇角动了动,像是要笑,他很自然地端起杯盏,侧着身子将坐在里面的她挡了一下,桌下面的手却顺着她的袖筒灵活地钻了进去。莲心不敢有动作,飞快地抬眸,嗔怪地瞪他一眼。他眼底流泻出笑纹,手指轻揉慢捻,越发亲昵地捏着她小臂上的肌肤。 郑为礼却不明就里,以为万岁当真是青睐婉儿,忙喜笑颜开地道:“皇上若是不嫌弃,索性就让……让这丫头陪在您身边,就当个逗趣解闷的人。” 侧面侍立的苏培盛用眼睛望了他一眼,心道这老匹夫怎么不识分寸,更是拎不清楚万岁爷的秉性。然而令他大吃一惊的是,皇上不仅应承下来郑氏祖孙的邀约,更是即刻要去扬州城最负盛名的勾栏院——杏花烟雨楼。 言辞间,虽然并没有要莲心回避的意思,却也没有任何询问。而这样的情形看在郑为礼眼中,更认定了此女身份卑微,说不定只是皇上一时寻欢的乐子。 出了画舫,一轮明月升起来了。江南夜色正好。 湖面上此刻晕着一层朦胧的烟霭,桨声灯影,流水浮灯,远处的亭台楼阁都倒映在波光里,又随着水纹,涤荡开了明亮的涟漪。岸边的茶肆、渡口、酒肆,闲坐着纳凉的人,偶有丝竹管弦的声音飘过,又被淹没在了喧嚣中。 杏花烟雨楼,就矗立在烟波浩渺的明月湖畔。彩灯高悬,笛韵悠悠,四方飞檐的攒角上,还挑着一盏又红又亮的灯笼。红艳艳的光,笼罩着整个湖畔,为夜色平添了一分撩人的神秘冶艳。 直到郑为礼祖孙二人敛身告辞,苏培盛跟着出去,吩咐艄公将船再次停靠在渡头边上。 莲心起身,正想走到船头上去看看江南夜景。胤禛将她拉回到怀里,伸出手,灵巧的指尖就挑开了她胸前的襟带。 “皇,皇上……” 莲心吓了一跳,赶忙拉住他的大手。胤禛闻言挑了挑眉,另一只手却也袭了上来,就按在她的腰带上,作势要将那玳瑁纽扣解开,“应该叫我什么,嗯?” 她现在整个人都被他擒在怀里,两人之间贴得很紧。莲心的身子略微后仰,只有攀着他的肩才不至于跌倒。有些窘迫地咬唇,片刻,喃喃吐出了两个字,“四哥……” 檀唇轻擦,仿佛是揉出来的两个字,呼气如兰,带出旖旎柔润的味道。 黑眸晕出亮灼的光辉,胤禛仰头轻笑,把她肩上的大氅除了,然后将她的身子一转,推到屏风后面。伺候的奴婢早已捧着崭新的衣装,只等着给她替换。 此时此刻,苏培盛打发着一行几人去准备马车、找客栈,又要防止暴露行踪给当地府衙,因此并未随行跟去杏花烟雨楼。只有一个莲心扮作了小厮模样,青衣青伞,齿白唇红,显得分外弱不胜衣,端的是个俊俏的少年郎。 那华丽的高楼前,已经伫立着好些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手中拿着飘红的巾绢,一甩一甩、巧笑倩兮地招呼着往来的客商。 两人刚跨进门槛,眼尖的老鸨就即刻迎了上来——胤禛锦衣华服,气质不凡,看上去是既尊贵又富贵。眉眼高低,在风月场里打滚多年的老女人最是精明。 “四爷,是否选个雅间?” 此刻扮作小厮,便是要跟着主子,莲心说罢,抬头望了望二楼的方向。老鸨满脸堆笑地道:“公子爷英武俊朗,就连身边儿小厮的模样都这么俏,瞅着可真是让人疼。只不过……二楼的雅间都满了,奴家在楼下另辟一间可好?” “楼下?难道你是想让我家少爷跟那些腌臜之辈坐在一起!”莲心挑起眉,颐指气使地瞪了她一眼。 老鸨脸上笑意不减,暗道这小厮脾气倒也不小,“小哥儿误会了。今晚有新到的姑娘竞价,公子爷坐在楼下,看得比较清楚。” 这时,胤禛将目光投向二楼的方向,几扇绮门绣户,窗扉半掩,还能瞧到里面弹琴唱曲儿的姑娘,间或纨绔子弟斜倚在桌案前,明金绣缎,个个都是富贵倜傥的。 片刻,其中的一扇窗扉打开。 里面坐着的墨锻锦袍的男子,朝楼下望了望,这一眼正对上楼下那人,赶紧就站了起来。 “不用了,约好的人已经在楼上等着。”胤禛说罢,看也不看那老鸨一眼,略微拉了下莲心的手肘,护着她往台阶的方向走过去。就在这时,浓妆艳抹的姑娘们簇拥过来,呼啦啦将前面俊美无俦的男子围住,都想陪着他上楼。 第85章 到此来寻欢作乐的富户或是商贾,包了雅间的,哪个不是挑出貌美的姑娘来作陪。莲心见状,轻轻推了推他的背。 胤禛正被扰得不胜其烦,回头瞧见她的神色,不禁挑了挑眉,那样子像是在问:“你确定?” 莲心眨眨眼,表示确定。胤禛蹙了一下眉心,拉着她肘窝的手却没松开。 莲心推了他一把,也不等他有反应,开口道:“公子爷快上去吧,别让那位久等了。”说完,灵巧地闪过身子,脱离他护着的范围,从怀中掏出几张盖着红泥印信的大票子,摇了一摇,“公子爷说了,有赏!” 莺莺燕燕的女子,听到这句话,呼啦一下都围到莲心的身边,而就连楼上的女子都纷纷跑了下来。只落得台阶上空空,再没人来阻拦他了。 而正堂中央的脂粉堆里,一双双柔若无骨的手都高高举着,粉黛芳菲,连着汗巾都是香的。莲心个子本来就小,被这些女子一围拢,简直就要被淹没下去,“都别抢,别抢。要不干脆看你们谁最漂亮,就赏谁最多,好不好!” 话音一落,众女齐声欢呼雀跃,娇娇嫩嫩,婉婉转转,竟颇有气势。 胤禛瞧着那被淹没在花丛中的娇小身影,莞尔一笑,又摇了摇头,顺着台阶往楼上走。等他走到其中一间绣户前,早有里面的人等着给开门。 莲心望见他走进去,才松了口气,随即将手里的银票哗地一下尽数扬了。围拢着她的姑娘们即刻就散开了,争抢着去捡。 莲心从脂粉堆里挣脱了出来,抹了抹额角的汗,眼神亮晶晶的。 二楼的雅间里,布置得很是简单别致,墙上挂着陈年的字画,周遭摆着的是檀香木家具,一张古藤木桌上嵌着大理石面,平滑可鉴。桌前,站着三个衣着华丽的男子,看见他进门,恭顺地朝着他拱手揖礼。 蒋廷锡行完礼,还特地往他身后看了一眼。 李卫是这里的老熟客,打开门吩咐外面伺候的小厮站远点儿,而后又叫了一壶碧螺春。等送茶点的小姑娘进来又出去,将茶盏都摆开,用还在沸腾的香茗将茶杯都烫过一遍,洒出去的水是清的,又倒了一杯递给那尊贵的男子。 田文镜在这时将手书呈给他,低声道:“万岁爷初到江南,就来了这烟俗之地,想那几个老狐狸可是称心如愿了。” 胤禛扶着玉砌雕阑,雅间内的窗格雕镂颇为精致,都是莲花纹饰,朽刀錾刻,让人顿觉细腻。他伸出手,修长的指摩挲着那上面的莲纹雕饰,“事情查得如何?” “启禀皇上,微臣近半月的查访,每到一处,处处都是安康太平。可县衙里的牢狱就会报满,若是里面没有猫腻,也断不会如此掩饰。” “我说,你比我等先到那么些时日,就查到了这些!”李卫瞪了蒋廷锡一眼,接着道,“臣也查了各处衙门报上来的账本,都没有问题。然而派出去的探子回报说,江南道历年的税银都要从扬州江都县一处走,臣因此去查,发现当地的知县跟上面的几位府台道台都是来往甚密。” 胤禛静默了一瞬,然后翻开田文镜呈上来的手书。是一份江、扬两地去年的府库开支。账册是厚厚的两本,记载了扬州前年四月到去年十月的部分开支情况,手抄本,看墨迹,不像是翻旧的。 前年刚好是勤太妃整十的大寿,大赦天下,连着赋税都减免了一半。本是普天同庆的好事,可紧接着在四月,江南遭了旱灾,水田荒芜,颗粒无收,结果直接导致了国库不足。赋税征不上来,江南又没米进贡,边防开支大,再加上之前朝廷已经拨出的一大笔银子赈灾,国库空虚。不得已,又派了三个官吏分别去催缴税款。 一来二去,朝令夕改,虽然是权宜之计,却将百姓盘剥得无力承受。派去的官员无奈,最后竟将各州县府库的存储尽数征调到了京城来。结果,蝗灾一起,各省府藏空虚得连救济的钱粮都没有,百姓唯有活活饿死。 于是,朝廷又从国库抽调银两去接济,结果一路被官员中饱私囊,赈灾成了空谈。江南之地,旱灾未过,蝗灾又起,从江、扬来京城请求拨发钱粮的折子一道接着一道。 田文镜神色沉重,拱手道:“臣在各处看过,各地府衙的确没有太多钱粮存储,而百姓又因田地荒芜,失去吃饭的本钱。但贡米若是收不上来,就会直接导致国库不盈,赋税必定还要加三成。” “还加三成?”李卫哼笑地看了他一眼,“你可知道,江南有数十万的灾民张嘴等着吃饭,都在等着朝廷拨银子,而不是抢银子!” 田文镜梗着脖子,敛声道:“赋税直接关系到国库,而国库一旦空虚,就没有能力承担边防庞大的开支。更何况赋税增加,并不是仅一个扬州,全国都要跟着一起涨。” 蒋廷锡眼见两人争得脸红,就要打起来,忙道:“赋税要涨,但不是现在。总得等江南熬过这一段,恢复了元气再说。” “一日不除那些贪官污吏,江南就永远是个无底洞,欲壑难填。皇上,臣等都以为,还是应当早做处理。”三个人只有在这一点上意见统一,胤禛转眸看着面前的股肱之臣,此行的目的便是在此,不仅是查清楚税赋的情形、灾民的情况……其中更有江、扬两地的官员情况。 “查,就要一查到底。江南道的水究竟有多深,积弊这么多年,也该肃清一下了。” 三人闻言,脸上都露出喜色,拱手道:“皇上英明。” 此刻,莲心早已经在楼下拣了一处视野开阔的位置坐下。 花梨木小方桌上摆着几个果盘,鲜果和干果,跟宫里面的相比,虽粗糙,却也别具风味。尤其里面还有几样是扬州独有的点心。莲心伸手拈起一枚蜜饯放入口中,有些酸,很自然地拿起粉底茶杯喝了一口。 正堂里面比不得楼上,人多嘈杂,都是摆开的桌椅。有些用三扇紫檀屏风隔着,便是两道间、三道间,有些则是几桌拼对在一起,即是相熟的几位结伴而来。莲心喝着茶,正一处处地探看过去,添茶的姑娘就到了跟前。 “这位爷是生客,可是来江南游玩的?” 脆生生的嗓音,莲心抬眸一看,面前站着个青葱似的小姑娘,水灵灵,模样很是清秀。她随即点点头,笑眯眯地道:“算是吧。” “那爷可是碰到好时候了,今晚正好有新到的姑娘等着竞价,可是我们楼里难遇的热闹场面。尤其是那百合姑娘,只是清倌人,就已经艳名远播,今个儿有好些可都是冲着她来的呢!” 艳名远播,定是个才华横溢的女子吧…… 莲心忽然生出些可惜,不由得问道:“她为何会沦落风尘的呢?” 她的发问,引开了话茬。小姑娘先是一叹,而后道:“百合姑娘也是个苦命的,原本倾尽所有,资助一个书生赴京赶考,谁知一走就是三年,杳无音信。直到前几日,跟他一起去的人回来说,那书生早已经当了贡生,并且娶了富家千金,再也不会回来。百合姑娘认死理,一心想着脱籍无门,就出来挂牌了……” 小姑娘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完,又叹了口气,“其实本来就是贱籍,何苦非要想着飞上枝头呢。百合姑娘也是太傻了。” 原来又是这样的故事。莲心想起出宫前,还在看的那本书《西厢记》——世间聪慧的女子就如崔莺莺,如阅人已多、过尽千帆的百合,依旧逃不开丝萝托乔木的宿命。空有满腔深情,却遇上那样一个人,书香门第又如何?空有几分才气和傲气,却无半点担当,在花前月下的时候,你是最美的一幅画,等到全身而退,你又是弃之无用的挡箭牌。 “那在场的,大多也是熟客吧?” 莲心将目光投过去,此时坐在这里的男子,就算为她一掷千金,又能有几个是真心相待。 小姑娘“嗯”了一声,老老实实地道:“是啊。你看那边儿的黄老爷,锦绣绸缎庄的,是江南有名的富户,对百合姑娘可是垂涎得紧。还有另一头的赵老爷,大兴米粮店的掌柜,也是富贵之门。看来,今晚就要便宜他们了。” 莲心也有些可惜地道:“看来看去,怎么都没有青年才俊,或者是……官家人?” 小姑娘轻声道:“其实官家人以前倒是有,可最近都不来了。” 莲心不动声色地端着茶盏抿了一口,没说话,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就在最近这半月,素日里喜欢流连风月之地的官宦子弟们全都没了踪迹。就算是这一月一次的竞价,也没看到露面,楼里的姑娘们也都好生奇怪。” “也就是说,此时坐在堂里面的都是平头百姓?” 小姑娘扫视了一圈,见身边没旁人,才压低声音道:“这位爷看上去面生,大抵是不了解我们扬州的事。爷方才的话,到了别处却是不能说的。” 莲心一怔,“为何说不得?” “扬州城里,多的是富户,谁都不愿被谁比下去。买官卖官,可都是稀松平常。但最近不知为何,就连茶寮酒肆的人都不敢谈论,什么百姓、官员、侯爵的……何人议论,都要被捉去打板子呢。” 第86章 “这情形,是从何时开始的?” “倒是不晓得。只是最近半月,连楼里的妈妈都谨慎得很,交代姑娘们在伺候客人时,凡是有谁打听,什么都不能乱说……呀,怎么又多嘴了。”小姑娘猛然反应过来,捂着嘴,一脸懊恼地跺了跺脚,而后压低了声音,哀求道,“爷可千万不要与旁人提,否则被妈妈知道可了不得。”她小声说完,即刻噤了声,再不肯发一语。 莲心摩挲着手中的杯盏,有片刻的静默。而后拉着她的手,温言道:“你放心,我只是喝了茶,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听见。” 她忘记此时是男子装扮,就未在意男女之防。小姑娘被她这样拉着,当时就绯红了脸,低头咬唇,喃喃地“嗯”了一声。莲心瞧见她这羞赧的神色,却是有些发怔,猛地想起自己的装束,赶紧就松开了手,尴尬地呵呵笑着。 这些场面,都被楼上的男子看到眼里。黑眸深邃,看着看着,刚刚还蹙着的眉心,不由得就松了,唇角也跟着略微上扬。 旁边的李卫刚刚禀报完,一抬头就瞧见皇上无意间流露出的神色,可是吓得不轻。用目光示意蒋廷锡和田文镜两个赶紧过来看——等三个人都顺着皇上的目光看过去,那楼下坐着的,却赫然是一个青衣的俊俏少年。 “咦,是她!” 蒋廷锡的叫声还没出口,就被田文镜给捂了回去。 蒋廷锡蹬着双腿,好不容易摆脱开田文镜牛劲的胳膊。缓了口气,然后很得意地给他使了个眼色,那意思好像在说:看吧,我就说肯定是要带着的。 田文镜一脸无奈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李卫看着两人眉来眼去的表情,用嘴形问了一句:什么情况? 蒋廷锡呵呵笑了两声,伸出一根手指,朝着他神秘地摇了两下,意思是不想告诉他。 就在此时,一道叩门声响起。 蒋廷锡整了整衣衫,咳了一嗓子,走过去开门。却瞧见外面站着个小厮,手里拿着的是一封红呢子信笺。烫金的面儿,上书簪花小楷的几个字:李卫大人亲启。 “给你的!” 关上门,蒋廷锡就没好气地将名帖扔到李卫手里,而后摸着下巴,跟田文镜道:“他才是艳名远播,刚到江南多久,就有深闺女子送帖邀约。想不到江南女子看着温婉腼腆,竟是比咱满蒙姑娘还豪放。” 李卫“呸”了他一口,拿起名帖一看,面上的字是簪花小楷,笔迹工整隽秀,还果真是出自女儿家之手。他有些疑惑地将那信笺搁在檀香木桌上,翻开来看,手指所点之处,却是写着一个极其熟悉的名字——郑为礼。怎么又是他…… 李卫看罢,即刻就给了雕栏边的男子,“皇上您看,这郑为礼的名帖,都送到臣这儿来了。” 黄昏时还在明月湖泛舟小酌,没想到前一趟送走了皇上,后一趟便在这杏花烟雨楼邀约自己。这赋闲在家的老臣,倒真是处处着眼,分寸不落。 “皇上也见过他了?”蒋廷锡问。 李卫代为点头。在渡头上自己就先安排了兵士,严防在上岸后有任何人对皇上不利。兵士回报说有一个老者进了皇上的画舫。按照描述的面容和身形,还有那走哪儿都不忘带着并且一直想献给皇亲国戚的孙女来看,断然就是郑为礼没错。 “这人的高明之处在于,掩耳盗铃,偏能假象欺世。纵横官场三十多年,他可是你我父辈级的人物,本领大着呢。小心是鸿门宴,让你有去无回!” 李卫瞪了蒋廷锡一眼,“他吓唬我,还能吓唬到咱们皇上!到时候有皇上一起,臣自然是不怕的。” 其余两个人都露出吃惊的神色,胤禛侧眸看了他们一眼,却是对着李卫道:“你消息倒是很灵通。没错,朕确实刚刚答应他的邀请。” 蒋廷锡和田文镜听言,顿时就上前道:“就李卫一个人陪着皇上,臣恐怕不妥。” “是啊,要不带着鄂尔泰吧。臣听说,他刚从军营回来没多久,听闻扬州按察使冤死狱中的消息,猜着皇上要来,就先没回淮北,特地在扬州候着。” 胤禛睨着眼,他早前也确实收到了鄂尔泰的奏疏,然而此事却不是着急就可办妥的。更何况,牵扯进来越多的人,就越是会打草惊蛇。 “皇上是九五之尊,你还怕那老匹夫敢怎么着!”李卫瞪着两人,不以为意道。 田文镜和蒋廷锡仍是坚持,都想自己亲自跟随,可又不能在此刻露出行迹。正在犯难之际,却见皇上笑了,如墨的黑眸宛若上好的墨砚,隐隐带出睥睨的气势,翻手可得风雨,覆手可断生死,其势其神,无人能出其左右,“你们忘了,朕已经不是第一次来江南。” 田文镜和蒋廷锡一愣,两人互相看着对方,片刻,都露出释然的笑容。 没错,江南灾民闹事、追讨国库欠款、刑部冤狱、百官行贿案……一桩桩、一件件,哪些不是皇上一手办成的!而他们这些人当时正是初生牛犊,凭着一股子拼劲儿和不怕死的劲头跟着当时还是雍王的万岁爷一路走过来。李卫拿着那名帖,不由得也跟着笑了。当年也还有他一份呢。 就在这时,楼下响起一阵喧哗。几个人凭着玉砌雕阑看下去,只见花台上,一个被红毯裹身的女子,亭亭玉立,被裹束得如一截嫣红花枝。周身,只露出了一段白皙的脖颈,精致锁骨,以及一对若隐若现的兰胸。垂坠的发丝如墨,遮住了一张娇颜,却平添了一分神秘,楚楚可怜,让人心动。 今夜是竞价,价高者得。李卫眯着眼,视线一点点飘过去,在场之人,锦衣华服,不是侯门公子,就是商贾家的少爷,却都是生面孔,素日里横行无忌的纨绔子弟,倒是一个都没见到。 怪,怪得很…… 青楼里面的竞价,拍的是女子,抢的却是脸面。楼下的管事高声唱喏完,在场的人却早已按捺不住,纷纷开始叫价。 “皇上,咱抢么?” 蒋廷锡说完,就被李卫狠狠削了下头,“青楼竞价,价高者得。你见过有在勾栏院里抢姑娘的!少在这儿丢人现眼。” “三千两——” “五千两——” “八千!” 耳畔的叫价声,此起彼伏。莲心循着声音看过去,都是倒茶姑娘口中提到的江南富贵人家。不是说江南已经有连年的旱灾、蝗灾么?可在这些人眼中,都是珍珠如土,金子似铁。难怪阿玛曾说,彼岸尸横遍野,此地依然风流。 就在这时,二楼响起一个好听的声音,“五万两。” 天价! 众人张着嘴,都顺着声音来的方向看过去,却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静候半晌,但见一袭紫袍绶带的男子缓缓走出。玉面修容,冷峻卓拔,一双精光内敛的眼睛,鹰隼般俯视着在场的人。 “原来是李大人。” 众人一片哗然,又是一片释然。 李卫喜好美色,是江南人所共知的。彼时他不来扬州就罢了,只要他过来,哪一次杏花烟雨楼的竞价,那最出众的姑娘都得被他买去。而这一次,五万两已是天价,莫说买一个姑娘,就算是府衙的米仓都能填满了。若说这李卫不是贪官,都没有人信。 “他是何人……” 莲心认出那人站的绣户,正好是他进去的那间,应该是约定好的几位官员之一吧。正在寻找那抹熟悉的身影,就听身畔的姑娘用崇拜的语调道:“那是李卫,李大人啊,皇上最器重的臣子之一,也是我们扬州人呢!” 莲心恍然地点点头,“那他是这里的常客了?” “李大人以前倒是常来,只是后来做了京官,不常回来。可是每一次回扬州,都要来楼里面住着,深得姑娘们的喜欢呢!” 莲心有些失笑,此人倒是堪比柳永。 就在这时,有个伺候的奴婢来到身边,朝着她敛身道:“夫人,请随奴婢上楼。” 莲心抬眸,过来的奴婢低眉垂眼,面容卑顺,却多一句都没说。她不自觉地朝着那绣户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点点头。身边那倒茶的小姑娘却是张大了嘴,听到那句“夫人”,惊得跟什么似的。莲心将茶盏放下,抱歉地朝着她一笑。 在她进门前,雅间里面,蒋廷锡还在挖苦李卫,声音委实不小,“我说,你有银子么?青楼里面好像是不能赊账的。” “有没有银子,我是来捧场的,心意到了就行。” 莲心哭笑不得地听到里面的对话,等奴婢将门扉打开,她跨进门槛,里面正掐架的两个人瞧见她,顿时都静了下来。 片刻,蒋廷锡就使劲踹开掐着他脖子的李卫,双手掸袍袖,而后单膝跪在地上,“奴才给娘娘请安。” 那厢,田文镜也是做足礼数。 最惊讶的就属李卫。莲心此刻还是一身小厮的打扮,掩住的是性别,掩不住的却是清雅妩媚,面容皎皎如月,眉目如画,却道是不辨雌雄。而且特地穿着高领长袍,将雪颈也遮住了,自然看不到喉结。这还是自从科场舞弊案之后,得到的教训。 第87章 胤禛走过去,拉着她走到桌案边让她坐下,这时,李卫如梦方醒般过来行礼,竟是连膝盖都跪错了。蒋廷锡就在后面笑。 “他们几个都是朕的股肱之臣,其中两个你已经看到了,剩下一个不看也罢。”他简单地给她介绍了一下,而后就将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叩门声,却是老鸨送卖身契过来了。 刚刚竞价买下来的姑娘,身价是五万两。原本卖的是初夜,但老鸨深知这李卫是个比鬼还难缠的,索性就将百合的卖身契也拿来了,一并将两个活祖宗都打发走。 李卫板着脸,面无表情地打开门,不等老鸨开口,就恶狠狠地道:“现在有正经事,少拿这些个乱七八糟的来烦我,银子还能少你的么?” 说罢,就把门摔上,摔门之前还不忘将那卖身契抢了过来。 老鸨碰了一鼻子灰,委屈地道:“李爷,那奴家可等着您的银子啊!” 等那脚步声走远了,蒋廷锡和田文镜顿时就笑作一团。 莲心也跟着笑了,没想到胤禛是那么严谨端肃之人,身边的几个人却是如此有趣。桌案上摆着几样果品,都是楼下不曾见过的,精致得很。刚刚在楼下光顾着打探消息,没吃什么,腹内空空,她就伸手想拿起一块,却被他的大手拦住。 “等回别院,让苏培盛多做一些江南的地道佳肴,在这儿就先忍着吧。” 莲心有些莫名,“东西明明都是好的……” 胤禛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在宫里面倒是很小心。须知,宫外面其实一点都不比宫中安全。” 很小的动作,并不见其他更亲昵的举止,却让雅间里的三个人看得傻眼。李卫更是愣愣地张着嘴,下巴险些没脱下来。而蒋廷锡则是忘了接下来想说的话。 “咳咳——”李卫捂着嘴咳嗽了两下,苦着脸,可怜巴巴地看着莲心,“娘娘要救奴才……” 刚刚在楼下时,那个有着鹰隼般锐利目光的男子,很难想象此刻竟是这般模样站在面前。莲心有些反应不过来,而后就听他道:“娘娘,奴才是为了万岁爷,才竞价下那什么……合姑娘,奴才每年的俸禄还没有五千两,没银子……” 他刚说完,蒋廷锡的脸就黑了。心道这李卫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当着熹妃的面,竟然提皇上让他竞价花娘的事。 而此时,胤禛睨着眼,似笑非笑的视线并不在他身上,李卫却感觉到莫名的煞气,不禁打了个哆嗦。 莲心轻声道:“那姑娘叫百合。” 话音一落,胤禛就扶着她的肩,将她带起来。此刻苏培盛准备的马车应该已经在楼下等着了,事情商议得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李卫想死的心都有了,还想央求,就听皇上不咸不淡地道:“没银子付账,就把自己押在这儿吧。” 这下,李卫彻底没了声儿。 莲心被胤禛揽着走出去,在跨出门槛的时候,轻笑着回眸,“那五万两银票已经交给楼下的丫鬟,而百合姑娘我就先带走了。至于卖身契,李大人要好好收着。” 在她上楼之前,就已经银货两讫。只不过她是将银票给了那倒茶的姑娘,而后她又瞧见苏培盛进来,索性跟他说先去领人。想来,此刻那倒茶的小姑娘也已经告知老鸨,而那百合姑娘现在也该在回别院的马车上了。 李卫怔怔地看着两人相携而去的身影,忽然就有一种泪流满面的感觉。蒋廷锡摸着下巴,咂嘴道:“这才是咱皇上身边的娘娘啊!” 走出杏花烟雨楼时,扑面而来的风有些凉。不同于京城里面的寒冷天气,江南冬时的风也是润润的,含着迷离的烟气。就如同此地的女子,连声调腔韵里面都带着吴侬软语的味道,一颦一笑,甜而媚,凋零到极致的单薄和凄美。 而此刻,对面的酒楼里面灯火辉煌,大堂里面的卖唱姑娘正唱到兴处,启唇唤一句“杜郎”,悠悠长长,婉婉转转,端的是让人的心都快醉了。 莲心看得有些入迷,那微翘着的唇角,微眯着却湛亮的眸子,却是把身侧正注视着她的胤禛看得有些痴了,丹田处隐隐生出的、想将她搂进怀里的冲动,险些就要落实在动作上,恨不能立刻相亲相拥,与她耳鬓厮磨。 月檐下的灯盏在地上投下明媚的光线,苏培盛在一侧瞧着两人小儿女的情态,不由得捂着嘴,笑得很是欢喜。 等到上了马车,他抱着她一处坐。莲心掏出怀里的鼓鼓囊囊的香囊,里面装的都是碎银子,另有富富有余的银票。银票上一水的盖着大兴钱庄印信,莫说是五万两,从宫里出来,在户部支出的银子就不止千万。 想来勤太妃是也是怕路上出什么岔子,在她还不知道要出宫的时候,就让宫婢送了过来。而明蔻在给自己梳妆穿衣的那个早晨,就将这些银子放在自己身上了。 “朕可不知道,原来你这么有钱。” 他挑挑眉,难怪那五万两拿得那么痛快。 莲心微微笑了下,没说话。这时,就听他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怎么不见那姑娘?” 莲心正专心致志地数着香囊里的碎银子,随口道:“哪个姑娘?” “百合。” 点在银子上的手指顿了一下,须臾,她没抬头,轻声道:“刚让苏公公吩咐人送回别院去了。” “这么说,你是给朕买的?” 莲心没出声,只是头越来越低,连靠在他身上的肩都微微离开一些。说是给他买的,倒也没错,只是倘若传出去,究竟脸面上不好看。正想询问是不是该将那卖身契要过来,下颌就被他挑了起来,而他的脸则是已经凑过来。 漆黑的眼眸,眼底含着迷离的欲火,莲心此刻略侧过去的脸颊,正被他的目光迎上,双眸相对的一刻,她看到他眸间深邃的幽意,“当真是给朕买的?” “是……” 后面的话尚来不及出口,就被温热的唇堵回在口中,她的意识瞬间就不争气地混沌起来,而他本来就揽着她的肩,现在索性将她抱起坐在自己腿上,追着她缩躲不过的酡红面颊霸道而强悍地印下吻痕。 马车颠簸了一下,两个人额头撞在一起,唇齿也啃咬在一起。莲心被磕疼了,嘤咛了一声,还没等到挣扎,就被他整个压在软榻上,连带着封缄了檀唇里的所有的呓语。 胤禛在啃咬她耳垂时,引出她来不及忍住的一声娇羞的呻吟,燃起的火就再也一发不可收拾,湿热的吻顺着雪颈一路向下。而那不断游走的手在她身上侵略着,似乎要将纯阳刚的气息深深烙印在她柔嫩的肌肤上。 而最终他却是点到为止地停下,深深地埋首在她的颈窝里,有些重地喘息。他还没忘是在马车上。 莲心眼神迷离,被他压在身子下面,脸颊已经红得滴血。马车带来的颠簸感觉仍在,而她刚刚发出的娇吟,也不知道是不是传了出去。 想到此,又是羞赧又是嗔怪地推了他一把,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抬首时,因彼此的脸颊贴得非常近,他眼底充斥着的浓浓情欲,就直直映入她的眼底,仿佛有奇异的力量,擒住她的视线无法躲开。莲心的脸颊更红,连带着呼吸都染得炽热。 “明日……明日,皇上去郑府,用不用做什么准备?”她咬着唇,想说些什么,又想不起来该说什么,就断断续续地这样问。 胤禛凝视着她的脸,黑眸亮灼,忽然间就呵呵地笑了。胸臆带来的震动,使两人紧贴的身体更频繁地磨蹭着。幸好此时是男装打扮,内里绑了很厚的带子,让女性的轮廓不算明显,然而隔着轻薄的衣料还是能感受到他结实的身体。 “朕能亲临,已经是他最大的尊荣,其余的,就是李卫的事儿。”胤禛这时将她扶了起来,整理着她微乱的衣襟,伸手将她散落的发丝掖到耳后。 莲心想想也是,哪有皇上去臣子家中做客,还要备礼品的道理。 “那皇上明日要多加小心。”她脸颊上的热度还没散,抿着唇,喃喃道。 胤禛闻言,挑了挑眉,黑眸含着别样的意蕴,“小心什么?你也要跟着去。” 莲心一怔,还来不及问,就听见外面传来苏培盛的轻声提醒,“主子爷,别院到了。” (2) 自从知道皇上要亲自驾临,从早上开始,郑府上下就忙成了一团。厨房里,管事的亲自筹备着,吩咐几个厨娘多备些上等的山珍海味、珍馐琼肴,食材齐备后,郑为礼还亲自过来验看,就连食具酒器,无一不是精中之精。 酉时,湖畔凉亭内的一张金丝楠木桌上,摆好了各色佳肴陈酿。 金的是盘盏,银的是酒器,镶翠琢玉,无不是奢华至极。郑为礼舀起了一道鱼翅羹,入口,又滑又嫩,不禁啧啧称赞新来厨娘的手艺。可放下了羹匙,却吩咐仆人将一应吃食撤了,送到后院厢房去给几个姨娘,只命人端上来一道清汤火锅,再佐了几盘青菜。盛汤的是粗瓷海碗,珍珠米换成了青稞面,鱼翅羹揣成了玉米糊,一道一道,搁置在名贵的楠木桌上,寒碜得很。 第88章 郑婉一脸不解,小姐脾气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就闹开了。抹眼泪,喊哭腔,却又被郑为礼一瞪眼,给生生吓了回去。 未到巳时,李卫就到了,郑为礼没有在门口迎接。郑府的门槛前,只有一个郑婉,浓妆艳抹,钗环粉黛,端的是人比花娇。将他迎进了府,经过荷花池,顺着石基长廊走到湖心凉亭,远远就瞧见了里面落座的几位官员。 布政使吕简,扬州知府章为亮,通判李春芳——竟然都一一在列。李卫挑了挑眉毛,暗道一场家宴,却成了皇上接见扬州地方官的接风宴,这郑为礼倒真是会做人。 随后,在胤禛带着莲心抵达前,府宅里的官员都等在门口恭迎。等奢华的马车在府邸前停驻,里面的人走下车来,在场官员纷纷跪地接驾。 画楼画阁,绣户琐窗,雕花扶栏的凉亭连着一片碧波瑶池,烟尘浮渺,倒映出的雕梁画栋都隐约在朦胧中。踏着汉白玉石阶,一行人方一进凉亭,就看见桌上的清汤寡水,粗陋的火锅,盘盏内一水的青菜、糙米,就连待客的小碟也粗得很。 莲心见状有些莫名,然而抛却那些粗糙之物,其他都是极好的。她是首次来江南,眼前所见景致与宫中截然不同,御花园也有几处江南风貌的景致,与此地一比,又不可同日而语。 待胤禛走进亭子,尊卑有别,其他官员本不应该落座,但此处不是宫城,皇上微服到江南,又由郑为礼作为代表尽地主之谊,安排的桌案就分成了两拨。略高的案几在前,分开围绕成两侧面,这样就将君和臣恰到好处地分开。 莲心则坐在他的下首位置。 等众人落座,就听见远处传来朗朗笑声,却是年过花甲的郑为礼,一身粗布衣裳,赤着脚,裤腿和袖口都挽得老高,湿淋淋的手上,还拎了一个半大的木桶。 “让皇上久等了,老臣真是罪过,罪过。” 郑为礼一步三晃地走过来,一路走,还摇洒了半桶的水。到了近前,可见桶内不断有水花扑腾,却是三尾又大又肥的鲤鱼。 “郑阁老,你莫不是要当场杀活鱼吧?” 李卫摸着下巴,怎么看着,都觉得像是他要亲自下厨烹饪呢。 在场的三个官员有些拘谨,都是头三年新任官员,并未见过圣驾。此番同座用膳,竟是觉得无比荣耀和尊崇,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莲心静静坐着,余光扫视过去,凭着面相一一打量着在座的三个人,在心中与来之前看过的资料进行比对。知府章为亮,应该是个精明干练的,个子不高,面白,风度翩翩,有权谋而不外露;通判李春芳则是个儒生,高高瘦瘦的,孱弱的面相透着股阴柔,一举手一拿捏,无不是礼数周全,足见小心本分。他们二人很是卑顺谦恭,唯有布政使吕简,三品官服,堪堪一坐,不显露的官威,三分敬畏七分小心,赔着笑脸,对郑为礼有一种过甚的敬畏。 “江南连年颗粒无收,又是旱灾,又是蝗灾的,家底儿都空了。老臣着实也拿不出什么极好的来招待皇上和各位大人,就从自家的池塘里头钓上来几尾鲤鱼,权当是让皇上尝个鲜。” 说罢,取出早搁置在凉亭外的木板,当真就开始亲自动手杀鱼,开膛,刮鱼鳞…… 李卫抬起眼皮,打量了一下这所谓“捕鱼人”的扮相,撸胳膊挽袖子,倒真像那么回事儿。可惜,赤着脚,腿上却没泥水,连裤脚和衣襟也都是干的。 那厢,郑为礼却做得有板有眼,刮鳞前还特地取了食醋,涂抹在鲤鱼周身,然后从尾部开始往前刮,一寸一寸,收拾得又熟练又快速。在场的人无不看得惊叹。之前阁老阁老地叫着,倒也当真忘了,这个曾在朝野权倾一时的宰辅,原是寒门出身。 等拔了鱼鳃、洗了鱼肉,锅里的水已快煮沸。郑为礼挽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抬头,正对上李卫狐疑的目光,随即招了招手,“来来来,李大人,帮老夫将这鱼切成片呗!” 他的话,将在场几个人逗笑了,气氛因此倒轻松了些。 李卫挑着眉,也没推辞,一步三晃地走过去。可等执起刀,却发现根本无从下手,腻手的鱼肉、血丝、鱼线,黏稠得恶心,还散发着腥气。他可不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含着金汤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可走都走过来了,总不能再坐回去,咬了咬牙,索性将袖子挽上去一些,拿着刀就往下切。 “不对,不对,李大人这么个切法,这鱼肉下了锅,可是要煮烂了。” 胤禛坐在高座上,看着下面忙成一团乱的李卫。从来都是他折腾别人,现在被别人折腾成这样,不知道要怎么讨回来。 李卫已经被弄得很不耐烦,放下刀,抱着双臂在旁边看郑为礼如何下手。却见他拿过刀,三两下,去了鱼头,一切两半,再去鳍去尾,切片,不消片刻,一盘又鲜又嫩的鱼片就盛上了桌。手脚麻利的章为亮端过盘子,拿筷子将鱼片夹入锅里,再佐以香料和青菜,片刻,锅里鱼汤沸腾,香气扑鼻,勾人食欲。 “皇上,老臣厨艺不精,让皇上见笑了。” 郑为礼站着,亲自将鱼汤盛进碗里,又捞了几块鱼肉,恭恭敬敬地端过去。等伺候的奴婢试菜后,胤禛夹着尝了一口,入口倒是鲜嫩,称赞了几句。 “皇上,臣等是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着皇上来啊。此地出刁民,皇上一来,扬州的官员心里就踏实多了。” 吕简说罢,章为亮和李春芳连声应和。 这时,李卫夹了一块鱼肉,却没吃,只啧啧地咂嘴,“皇上,臣倒是觉得,这做鱼之法,便如处事。不是其间人,就不懂得内里门道。就像刚才微臣不懂,胡乱下手,就没做好。所以这‘门道’二字,臣可得多向郑阁老学习才行。” 旁边的吕简闻言,一口汤没喝好,被呛得直咳嗽。郑为礼捋着胡须,笑吟吟地道:“‘门道’并非李大人所长,‘风月’二字必是李大人所好吧。今日不谈处事,只谈风月。李大人,跟老臣一起,敬皇上一杯如何?” 李卫放下筷子,慢悠悠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更何况,郑阁老是先帝爷时期的人物,做小辈的自然应该让一让。您先请吧。”他说完,随即又道,“其他几位大人也别拘着了,现在郑阁老要给皇上敬酒,你们理应陪着不是么?在这江南地界,你们才是一路人啊!” 话中带刺,几句话却点出其间端倪。 在场几个人顿时就安静了,面面相觑之后,一致看向对面席间的李卫。吕简摸着下巴,似笑非笑地道:“李大人,就算你不将我等放在眼里,皇上在座,你好歹也该有所收敛。” 章为亮更是站起来,朝着上座拱手道:“启禀皇上,臣等好心招呼李大人,岂知他句句恶言、字字带刺,等同于嬉戏殿上,请皇上治他大不敬之罪。” “大不敬?”李卫坐在席间,却是哼的一声笑了,“知府大人,你可知道何谓‘大不敬’之罪?” 章为亮哪里肯理他,梗着脖子,死活要个说法。胤禛淡淡地睨着眼,却是看向一侧的通判李春芳,“你该是熟记大清律例的,你来回答他的问题。” 李春芳没防备点到自己,有些惶恐地站起来,拱手道:“臣遵旨。” 他说完,面向李卫,开始背诵道:“所谓大不敬,是一曰谋反,二曰谋大逆,三曰谋叛,四曰谋恶逆,五曰不道……” 还没等他说完,李卫就不耐烦地打断,“得得得,也别几曰了。李通判对这些记得倒是很清楚啊,可单知道这些是不够的。身为通判,不仅要熟背大清律例,更要恪守四个字:忠君爱国。怎么李通判十年寒窗都白读了么!” 几句话,险些没将李春芳噎死过去。 此刻的局面,已经让在场的几位官员下不来台,偏偏挑事之人安稳在座。李卫喝了一口鱼汤,有些凉了,腥得慌,于是将汤匙放下,“这汤都已经凉了,郑阁老难道都没有别的东西么?就算再拮据,倘若是怠慢了皇上,也是得不偿失的吧。” 郑为礼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原本煞费苦心地将皇上请来,精心准备了宴席,到头来就这么被李卫弄得不痛快。吃无可吃,喝无好喝,不禁暗自恼恨为何要请这么一位丧门星来吃席。 等到午膳用罢,凉亭内便酒阑客散。 送走了皇上一行人,郑为礼疲惫不堪地往椅子上一坐,脸上连一丝笑模样都没有。而吕简出了郑府,兜了一圈,又走了回来,刚进门槛,就瞧见匆匆赶回来的知府章为亮,两人互相看一眼,俱是心照不宣。 花亭待客,内堂密谋。郑府的管事一见他二人,便将他们领进了内室。此时郑为礼正眯着眼睛假寐,听见脚步声,招了招手,让一旁捶腿的侍婢退下。 “阁老,那李卫也欺人太甚,刚刚在席间,全然不将我等放在眼里!” 郑为礼睁开眼皮,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你懂什么,那李卫就是皇上身边的一条狗,你见过汪汪叫的狗会咬人的么?若不是皇上让他出来叫唤,他有那个胆子么!” 第89章 “阁老,那您看皇上此次来江南,究竟意欲何为?” 吕简吃不准,还是问了出来。这时,章为亮眼尖地瞧见了桌上放着的一封拜帖,帖上还搁着一盘干果,当即扯了扯吕简的袖子。 名帖上,盖的是淮州知府的印信。 吕简看了,先是撇了撇嘴,等定睛一瞅,这才瞧出在那名帖上放着的,哪里是什么干果,盘子是上好的和田玉,雕工精细,玉质温润,一看便知是极品。再看那盘里盛的,红的是玛瑙,绿的是翡翠,白的是珍珠。就连盘盏下的手托,也是沉香木的。 “想不到就连淮安的礼,都送到您这儿来了。那帮家伙也真是不让人省心,都什么时候了,还过来添乱。” 吕简嘴上不以为然,心里头却酸得很。这一盘“干果”,少说也值五千金,这淮州的人倒是阔绰,一抖袖子就是这么大的手笔。 郑为礼睁开眯着的眼睛,瞥了吕简一眼,“你以为都像你,只懂得贪赃克扣,拿点儿银子出来,就像豁命一样。也亏得你是一州知府,连个李卫你都说不过。” 吕简撇了撇嘴,当时可不光是他,在场几个都被李卫抢白。 “只是皇上这头,有些不好办……” 郑为礼眯着眼,脸上不禁露出深思之色。 想当初皇上还是雍王的时候,哪一次来江南,不是搞得翻天覆地的。这回的架势,可不像是微服私访那么简单。 “郑阁老,皇上在来之前不就已经现将行程告知这边了么。若是有心明察暗访,也不会事先就露出馅来吧。” 郑为礼捻着胡须,吕简此话说得倒也在理。只是皇上是个严苛谨慎的人,心思深不可测,谁知道这次是不是改变了打法,故意这么做的呢。 连办了好几桩大案,恐怕没人再比皇上更清楚江南的细情。可毕竟是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就连当地官员都换过了一茬。县官不如现管,现今这扬州城,已经成了别人的地界,他再想来插一脚,怕是不容易了。 他想到此,对吕简道:“派人好生地去看着。这两日不要有任何行动。还有,告诉你们手下的人,招子都放亮点儿,别只顾着敛财,小心有命拿钱,没命花!” 时隔三日,郑婉依约来到别馆。 在画舫上,郑为礼曾经有意让郑婉在皇上微服江南的时日里,陪王伴驾。而经过府内家宴一场,又觉得皇上当时很可能是一时兴起,过后便忘了,遂打消了念头。然而当苏培盛乘着马车特地来接时,不禁喜出望外。 自古温柔乡就是英雄冢,看来皇上也是个不能免俗的人。 而于扬州而言,自古以来都是风景名胜之地。都道是烟花三月下扬州,然而错过三月,冬日的风景亦有很多独特之处。 天气晴朗得很,晴空如洗,湛蓝湛蓝的。顺着湖畔走,往南一折,过了石板小桥,若在夏天,就能看见一川望不到尽头的荷花荡。而此刻只剩绵延不尽的荷叶,泛着赭红色的叶边有些卷曲,上面还滚着水珠,一晃一晃的,剔透耀眼。 郑婉穿着一身杏黄百褶棉裙,在前面翩然于飞,就像一朵艳丽的蝴蝶。莲心和李卫在后面看着,都道虽是数九寒天,她竟然不觉得冷。 “四爷,前面就是曲苑风荷了!” “四爷你看,那儿就是荷香坊,我们过去坐坐吧!” “四爷……” 娇滴滴的喊声在耳畔此起彼伏,莲心看着走在前面的两个人,不知道他为何非要让自己跟着过来。与其看着那小姑娘蹦蹦跳跳,还不如待在温暖的别院里面来得自在。 正觉得无聊之极,前面那人就转回身朝她看来,黑眸生辉,正是将自己不耐烦的神情看在眼里。 莲心脸一红,有些尴尬地朝着他努了努嘴,那意思是想回去。 胤禛就想伸手抚摸她的脸颊,然后掐一下,可这时郑婉恰好拉着他的胳膊,也不顾男女之防,羞答答地往前走。莲心看到他眉间晕出的淡淡不耐和压抑,顿时感到,其实自己还算是惬意的,毕竟不用去应付那个精神异常充沛的小姑娘。 莲心觉得若是未到江南,绝不会看到他的这一面——身为九五之尊,同样也有辛苦和无奈。就像此刻,何曾想过堂堂的皇上,为了查案而不得不去敷衍,牺牲自己的时间和精力,甚至是虚情假意地与人客套相陪。 “娘娘放心,她逛不了太长时间。”李卫瞧见她的脸上露出似是落寞的神色,以为她是因为看到皇上跟那郑婉在一处,不开心,遂出声道。 莲心闻言,却是转眸朝他一笑。 这一笑,端的是灿若春华,直晃得李卫双目朦胧,眼前宛若菡萏初绽,明媚清娆,便是杏花烟雨楼里最美的女子都要为之黯然失色。 李卫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暗道这位娘娘好生特别,难怪皇上将其捧在手心里,确实有这个资本。 江南的天气,说变就变。先前还是晴空万里,转瞬就阴沉了下来,还真是让李卫说中了,逛不了太长时间,因为马上就要下雨。几个人再不能久留,于是就近找了一家茶楼,而此刻也正好到了午膳时分,李卫跟伙计要了几道精致的茶点,自己就先出去办事了。 布置得雅致清馨的小间,在最里间,并不会受到路过的客人打扰。落了座,登时就有几碟干果奉上,香茗新沏,还冒着腾腾热气。 莲心有些饿了,等点心上桌,却不见另两个人动,自己也不好动。而这时,胤禛给郑婉夹了一块。郑婉顿时就羞红了脸,更是喜上眉梢,九五之尊给自己夹菜,整颗心都要飞起来了。 莲心见她终于开动,自己也拿起筷子吃起来。 等菜过几巡,外面的天就晴了,寒雨过后,天气又冷了几分,莲心穿得很多,倒还好,郑婉就不行了,来之前特地捡了一件最轻最薄的,早前的天暖着,阳光也足,现在变了天,连肩膀都有些哆嗦。胤禛见状,低沉着嗓音道:“你确实穿得太少,待会儿送你回去,喝些姜汤,去去寒,省得发病。” 郑婉本来还想去梨园听曲儿,被他这么一说,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也委实有些冷了,抱着双臂,等苏培盛的马车来了,赶紧坐进去。而后撩着帘子,望着马车下那抹俊美的身影,依依不舍地道:“明日婉儿多穿些,四爷可要让婉儿陪着。” 胤禛唇边含笑,朝着她摆了摆手。 苏培盛早就等得不耐烦,见此,赶紧让车夫扬起鞭子,马车就飞驰而去。 等马车消失在视线中,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接下来要去哪儿呢?”莲心问。 其实她是很想回别院,人都走了,戏也唱完了。就算是粉墨登场的伶人,也该谢幕了。胤禛这时拉着她的手,手指捏了捏她的掌心,笑道:“跟着的人可都没散,现在还不是时候。” 自从他们踏入扬州的地方,尾随的眼睛就从来没断过。莲心叹了口气,觉得这帮人怎么就不知道累呢,他们在吃午膳的时候,那么香的味道,那些人不饿么?还是轮流着跟,几拨人轮换,真是比宫城里的巡视守卫还辛苦。 “那要不要甩掉他们?”莲心这样问,下意识就想回头去看。 胤禛伸手扳着她的头,将她的脸转过来向着自己,顺带着揉了揉她的发髻,“他们跟着,无非是想得到线索,若是现在就甩掉,以后就不好玩了,不如带着他们绕绕。” 莲心怔了一下,没听明白。 胤禛含笑看她,“扬州城里面可是有很多好玩的地方,你头一次来,我带你去逛逛。” 莲心顿时来了精神,点点头。 两人十指相扣,也没乘马车,只沿着街道信步往前走。扬州她没来过,而他却是熟悉的,但热闹的市井之地他只听过,并没去过。两个人走哪儿算哪儿,竟也逛得十分惬意。有名的几处都没去,因为莲心想着要留给几日后打发那个郑家小姑娘,所以将好景致留在了后面。 这样逛完长街,在茶楼里听了段评弹,吃了些茶点,又赶上扬州城的夜市。回到别院里,已经是夜色阑珊。 蒋廷锡和田文镜拿着这几日送来的奏报,正在书房里面等着。胤禛拉着莲心的手,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让她先去休息。 莲心望着他的背影,望着望着,忽然觉得心里很暖很踏实。刚刚逛了一整天,自己都已经累得不行,而他的身上却仿佛还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可以用来承担,用来兼顾。或许,正是这力量支撑着大清江山,支撑着那座绮丽奢华的宫殿,同时也支撑着普天下黎民百姓的生计。 接下来的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第七日……带着郑婉足足逛了五日,几乎将整个扬州城都逛遍了,大明寺里求签,个园和何园里赏景色,瓜洲古渡凭吊,瘦西湖湖畔吃扬州小吃——那些随行的侍卫和奴婢从最开始的很多,逐渐减少至几个,直到第六日,郑家小姑娘就病倒了。 原因无他,是因为吃坏了东西。 第90章 结果本来要在十五日去八角楼吃席,就改到了十八日。郑婉窝在寝房里,一边喝着苦药,一边跟郑为礼细数着这几日的行程,以及皇上待自己有多么体贴、多么温和,甚至想着将来跟着皇上一起回宫,封赏品阶以后,不能回家,让祖父郑为礼一定要多去京城看她。 而就在郑婉生病的这几日,别院这边也没闲着,除了安置在杏花烟雨楼买回来的姑娘,还要开辟出来专门用以养鱼的荷塘。最近在花市买了很多鱼,又不想养在屋子里,因此要源引温水。 郑为礼因此特地叫了吕简,从扬州城里寻访能工巧匠,以讨皇上欢心。吕简又招呼了章为亮和李春芳等人,连着几日,都因为这件事情忙得不亦乐乎。 第八章 可知相逢否 (1) 大清早,江都县衙门内的公事不多,几个来得比较早的文职官吏就扯起了闲话。聊的话题无非是最近朝廷派人来核查灾民和征税的情况种种。一个身材精瘦的主簿说道,最近郑为礼郑阁老的府邸可是门庭若市,江南无论大大小小的官员,皆来拜会。本人不来的,也要遣门人将礼送到。真是端的让人羡慕。旁边的人纷纷点头,都说去哪儿烧香,都不如来扬州,供着这么一位朝廷昔日的要员,上有门子,内有通路的,没什么事办不成。 众人一下子又想起了郑府光花在家宴上的开销,就比江都县一年的赋税都多,不禁又是一阵唏嘘。不料话音未落,县令老爷后脚就走了进来。 县令陈必严今年刚好过了四十五岁,熬了几年却还是个从七品的芝麻官。主簿和录事几个人忙堆出笑脸过来寒暄。陈老爷上一眼下一眼地瞥了诸人一番,没好气地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扯闲篇儿,要是给有心人听了去,小心你们的差事!” 县丞董方长得尖嘴猴腮,没什么大本事,除了精通逢迎拍马,就是会捞钱。闻言,多少有些揣度,“大老爷,我们的礼不是都送到郑阁老那儿了么,难道,您还是怕他保不住咱?” “这事儿……怕是不好说。” 衙署的人不由得面面相觑,主簿程文远眼珠子一转,小心翼翼地道:“老爷,您是怕,他保得住咱江都县这一亩三分地,却保不住江都县的人?” 陈必严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董方摸着下巴,皱眉道:“大老爷,依我看,那周生和张元庆都已经死了,这死无对证的,谁还能再来说什么?再说,朝廷哪一年不得死上几个官员,也没看有过什么追究。” 陈必严瞪了他一眼,“你也会说周、张二人已经死了,死哪儿了?还不是在扬州城!还有那个郑怡呢,堂堂一个按察使,也死了,还就死在了我们江都县。你说若是上头派人下来查,第一个不得拿我开刀!” 程文远眼皮一抖,低下声音道:“郑怡是死在了暴民手里,老爷不是抓了一批,又杀了一批么。反正冤死的都已经冤死了,江都县依然是您的天下,您不说话,没人敢多嘴的。” 陈必严瞥了他一眼,沉下脸,不语。 “您若还不放心,要不,就连牢里的那个,也一并……” 董方凑过来,比划了一个手势。 陈必严见了,眼里也闪过一丝狠毒,可转瞬就扬手给了董方一巴掌,“还嫌不够事儿多的,是不是?接连死了三个官员了。要是他再不明不白地死了,本官这七品知县的乌纱帽,怕都要保不住了。” “老爷息怒,老爷息怒。”董方忙捂着脸认错。 陈必严却捋了捋胡须,沉吟着道:“杀,杀不得,可也不能让他就这么活着。去,找几个人,好好做做……” “小的明白。” 八角楼此刻热闹极了。早前就有知府遣人来吩咐说,有贵客要来。掌柜的就特地将三楼整一层都腾了出来,好酒好菜地备着,吩咐小二将一张张桌子擦了一遍又一遍,酒温了一次又一次,就等着迎接贵客的大驾光临。 别院的马车,是早上从府邸出发,最迟巳时也能到了。掌柜的按照通知好的时辰,翘首以盼,大半天却不见人影儿。这时,有知府的人来通信儿,一行人先去了一趟瘦西湖,说话间就能过来了。 八角楼是扬州城里很负盛名的一家酒楼,掌厨是宫廷退下来的,做的一水的拿手湘菜。平时百姓驻足流连,还能闻到从里头飘出的辣子香。素日来此地的都是些达官显贵,不为品菜,只为尝名声。吕简想着,堂堂的九五之尊,在宫里面什么珍馐佳肴没吃过,因此不敢马虎,不仅特定了八角楼,更吩咐从香珍斋和吉庆坊调了几个掌厨过来。 未时一刻,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了八角楼前。 车帘被徐徐地掀开,从里头走出来了一位绝色佳人,洒金红软罗棉裙,打扮得花枝招展,裙上缀着百朵蝴蝶,随着莲步翩跹,那裙子上的蝴蝶就如同活了一样。 众人的目光即刻就被引了去,屏气凝神,却见她朝着来处张望。不多时,又一辆马车款款而来。 车夫驾驭得很稳,像是生怕颠簸了里头的贵客。等马车在八角楼前稳稳当当地停了,走出来的依然是个女子,与前面那位不同,这女子一袭白衣棉裙,水色的绣巾,水色的软烟罗,如墨的长发烟笼光晕,却没有一件钗饰。下了马车,恭敬地低垂着头,凑近帘帐轻声低语了一番,才将帘子掀开。 明媚的阳光顺着车帘辗转,一瞬便照亮了走出来的人。一袭云锦墨缎绣袍,镶滚则是最好的冰缎,料子上是暗纹绣丝。俊美无俦的面容,浑然天成一股霸气和强势,举手投足间尽显尊贵和高雅。 八角楼的掌柜亲自出来迎,跪在台阶下,弯腰磕头。 胤禛微微颔首,唇边浮起一抹淡笑,这时,早有仆从扛着名贵的簇绒红毯走上来,往前一抛,红毯便骨碌碌地滚开,一直铺到了八角楼的大门口。 如此隆重华丽的出场方式,让扬州城的百姓大开了眼界。在场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就连八角楼的掌柜都傻了眼,等反应过来,一行人早已踏上了二楼。 “酒刚温好,饭菜即刻就奉上。” 掌柜的点头哈腰,生怕有半点儿怠慢。胤禛点了点头,随手一招,莲心会意地上前,将其余的伙计支开,跟掌柜的一并走下了楼。等来到一楼,才从袖中掏出了一枚荷包,沉甸甸的,里头装着满满当当的金子。 “这是给你的打赏。我们爷喜好清净,等饭菜端上来之后,就不用其他人伺候了,另外,也不要让任何人上三楼。” 莲心声音清淡,说话间,已将荷包递了过去。八角楼的掌柜也是个老道的人,一念及知府好生伺候的交代,不敢有丝毫怠慢,登时满脸堆笑,拿着赏银下去了。 三楼,很清净。 不比在曲苑风荷时那茶楼的雅间,可一整层楼,摆满了红木桌椅,也是整洁干净。顺着楼上的雕栏往下看,还能看到热闹的大街,远处鳞次栉比的画角楼台,以及瘦西湖上浩渺如海的烟霭。 “为何总是觉得,今日街上的商贩格外的多呢?” 胤禛睨着眼,视线所及,是楼下热闹喧嚣的十里长街。 郑婉坐在他对面,顺着他的视线俯视,相比别处,楼下大街上的人确实多了一些。来时的道路依然平阔,可八角楼前却摆满了一个又一个的摊子,糖人儿、打糕、包子、冰糖葫芦……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卖东西的人都不吆喝,也不张望,倒像是生怕别人来买一样。 “的确很多呀!”她说完,倒了两杯茶,巧笑倩兮地递过来,“四爷,别管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了,先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他收回目光,拿起杯盏,凑到唇边抿了一口。 香茗虽好,却并非极品,怎么喝,都喝不出味道来。 就在这时,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却是八角楼的伙计端着一道又一道的精制菜肴上来了。盘盏落桌,先是清一色的湘菜,之后是川菜、粤菜,间或还有几道西湖小吃。色、香、味,相较用度奢华的宫掖,虽不及,却也别致。 他挑起筷子,夹了一粒燕巢凤尾虾,入口是辣的,丝丝酥脆,虾肉软嫩,仔细咀嚼,还透着酸甜,“都说八角楼出名,今日一尝,果然不同寻常。” “四爷,可要烫壶酒?” “酒倒不必了,还是换一壶茶来吧。” 莲心抬眸,正对上他深邃的眼睛。转瞬,会意地敛身,走下一楼。 掌柜的正等着吩咐,见楼上下来了人,忙点头哈腰地询问可有什么吩咐。莲心回眸看了一眼楼上,轻然道:“你们家的茶,不合主子爷的口味。主子爷吩咐说,要准备雨前的龙井,用最上好的龙山泉水浸泡,还要佐以芍药甘露、菊花干瓣。你速去准备吧。” 掌柜乍一听,就是一个头两个大,“姑娘,雨前龙井倒是有,可那龙山泉水、芍药甘露、菊花干瓣……要特地去采集才行,前后最快,少说也得一个时辰啊!” “既然要这么久,为何还不去准备?” 第91章 莲心一脸的不耐烦,发了话,扭头就要上楼。掌柜的左右为难,又不敢不应承。可应承了,还怕备不来,急得站在原地直跺脚。 片刻间,却又见莲心踱了回来,眼角弯弯,“我家主子爷也不是个苛刻的人。这样吧,我们来时的马车,且借给你,那几个仆从,也跟着去。等到了龙山泉,备好了泉水和甘露、花瓣,主子爷满意了,自会好好打赏与你。” 掌柜的一愣,半天没明白她的意思,却也没敢多问,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 龙山泉是扬州很出名的一处泉水。其地,就在江都县。 从八角楼出发,若是脚程快些,来回也要两个时辰。可马车却不同,尤其那马还是千里烈马,是驿站专门用来传递消息的,此时被抽调了来,拴在富丽堂皇的车上,倒是大材小用了。 车夫在城内驾驭得很稳,出了城,就如脱了缰,不过半个时辰,就赶到了赵园。 龙山泉就在赵园内。经过赵家祠堂,顺着小径一路走,就能看见修砌得一阶一阶的石基,马车不能再往前了。从车上下来的几个人,除了两个身边的仆从,便是八角楼的伙计。伙计要看车,不能离开。那青衣的仆从临走时,掏出了一锭银子,塞到伙计袖子里,复又耳语一通。伙计心花怒放,忙不迭地点头。 龙山泉与玲珑花界隔亭相对,从远处看,泉水或深或浅,一处浓似一处,水面和水岸漫染着一层如烟的碧绿。 仆从两人神色匆匆,见四下无人,经过龙山泉,也不停留。等穿过月亮门,眼前一下子就开阔了,通畅的石桥连着院子外的青灰石板路,路的尽头,早有一辆朴素的马车等候。 待胤禛扶着莲心坐进马车里,车夫也不说话,甩起马鞭就赶着马往南跑。 龙山泉就在江都县,离着江都县大牢不过一二百里。此行一招移花接木、一招金蝉脱壳,掩人耳目,只为到江都大牢里见一个人。 车夫驾驭得很快,一路颠簸,不消半个时辰就到了息华山。两个人俱是仆从打扮,一青一灰,普通得很,脸上又蒙了灰,不熟的人很难辨认。 而八角楼那边,自有李卫身边最得力的侍卫守着。至于郑婉,已经在三楼安然入眠,没有两三个时辰都醒不过来。 时间有限,车上的人都很急,马车一路风尘仆仆,刚走到息华山山脚,却迎面来了一群乡民,包袱细软,扶老携幼,打眼一看,就看得出每个人都瘦得一副皮包骨的模样,不过几里路走下来,不断地有人倒下。 马车疾驰,车夫来不及反应,就已经到了近前,大喝一声,死命地一勒缰绳,烈马嘶鸣,堪堪停住了,高抬的马蹄却还险些践踏到前方的百姓。打头的几个人被吓坏了,跌坐在地上。马车内的人也好不到哪儿去,莲心一个不稳,撞在窗角上,饶是有他一把将她护在怀里,额头还是磕出一块通红。很狼狈地撩开车帘,入目的景象,顿时就让他们惊呆了。 一地的百姓。 男、女、老、幼,各个面黄肌瘦,衣不蔽体,每个人的脸都瘦得只剩下一对高高的颧骨,眼睛是凸的,更像是一张张干瘪的小嘴,空洞着,却张得大大的,盯着马车的样子,似要将这连人带车一并活活地吞下去。那头前的几个,还委顿地趴在地上,干瘦干瘦的身子,就像是刚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 “是灾民!” 胤禛一只手将莲心揽在怀里,一只手掀开窗幔,一看之下,脸色微变。而莲心捂着额角,忍着痛,跟着探头张望过去,目之所及,却见不远处的山脚下不断地有乌压压的一片蔓延过来,似黑雾,似浓云,定睛一看,还是灾民! “皇上,我们得赶紧走。”她情急之下唤出口。 胤禛的脸上也显出凝重之色。是得赶紧走,迟了,怕是就走不了了。 “可怜可怜我们,给点吃的吧……” 羸弱衰竭的灾民,呼啦一下跪倒了一大片,却硬生生地堵住了前方的去路。为首的几个,不是老人就是孩童,一副副骨瘦如柴的胳膊,高高地抬着,眼神充斥着渴望,那涣散的眼珠绿幽幽的,就像是饿了好久的狼。 “你们为何会聚集在此地?” 车夫露出半个身子,扯着脖子大声问。然而话音刚落,却犹如泥牛入海,转瞬便被湮没在了人群之中。 “此地隶属江都县地界,他们应该是县里的灾民,出来逃难的。”胤禛在她的身边低声耳语,深邃的目光却片刻不离那不远处的山脚。 莲心点点头,目之所及,老弱病残,竟是惨不忍睹。 而此刻从山脚下涌出来的灾民,源源不断,已经越来越多,拄着拐杖、挎着包袱,一双双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马车这边。他曾经查办过灾民造反的案子,因此知道那眼神的背后,藏着怎样的渴望。而对马车上的人而言,又代表着怎样的危险。 饥民如狼,所过之地,寸草不生,白骨遍野。那白骨,真的仅仅只是牲畜的残骸?若到了剥取殆尽的地步,遍道饥殍,诸物竭尽,什么父子、兄弟、夫妻……自相残杀,人皆相食。 已经不能再等,胤禛将幔帘放下,手紧紧扶着窗棂,断然喝道:“驾车,离开这里,快!” 话音刚落,马车外就响起了一阵凄惨的哀号。那声音穿耳而过,莲心捂着耳朵,还能听到那叫声的背后含着怎样的失望和怨毒。 就在车内的人堪堪坐稳时,车夫利落地高扬起鞭子,狠狠地在马背上一抽,直抽得鲜血淋淋,烈马吃痛,一扬起蹄子,就拼了命地往前跑。 路边的百姓疯了。 见他们要离开,原本空洞的眼神陡然迸射出了雪亮的光,那是恨,是怨,是毒,所有人都纷纷不顾死活簇拥上来攀援着马车,一个叠着一个,一个拖着一个,就如蝗虫紧附着枯萎的树干,吸食,榨取,死也不撒手。 此时的马车,就如在泥潭中,踽踽难行。 情势越来越危急,已经有人扒着车窗探进了头来,伸手的刹那,胤禛陡然抽出腰间的匕首,扭头照着来人的面部就是一扎。血,溅了他一脸,还是温的。 车夫整个人都露在车外面,刚开始还能手下留情,可转瞬灾民越来越多,刚推开了一个,又上来了一个。蓦地,小腿一麻,低头一看,竟是一个灾民硬生生咬在了自己的腿上,半个身子被马车拖着走,也不松口,那张脸极其扭曲,已经看不出面目,只露出了上下两排森森的牙齿。 “驾——” 车夫狠狠一蹬,再也不管不顾,抡起鞭子狠狠地抽向扒着车辕的人,抽不掉,索性放任,只拼命驾马,滚滚车辙,最后竟是从百姓的身上碾过。 息华山下,一声声凄厉的哀号声不绝于耳。 直到马车将后面的人群甩得远远的,车内的人,依然死死地攀着窗椽。 风掀起窗帘猎猎作响。胤禛背对着窗棂而坐,匕首还死死地握在手里,另一只手则用袖子擦拭着脸上的血痕。被他护在怀里的莲心也好不到哪儿去,一身灰色布衣被抓得破烂,布料也沾着血迹。 过了须臾,胤禛拿着巾绢擦拭着刀刃,上面斑斑点点,还残留着腥气。 “臣妾也曾见过灾民,知道他们有多可怕。” 莲心整理着衣衫,然后,握住了他还在擦拭刀刃的手。 她自己的手也很凉,苍白的脸色,显然是被刚刚的情形吓得不轻。然而抿着唇,脸上含着一抹坚毅和笃定,“皇上千里迢迢从京城赶到江南,离开锦绣宫殿,不顾性命危险,为的只是查清真相,让那些灾民得到救助。即便是中间有何牺牲,也是为了成全大义,解救苍生。对么……” 胤禛抬起头,黑眸深深。 须臾,有些复杂地将她揽进怀里,俯下脸,在她的发顶吻了一下,“有时候取舍很难,然而不选择,又会使更多的人遭受祸害。朕也觉得很累,很想找个人来分担……” 莲心原本握着他的手,现在,又反被他的一双大手握住。 “这样艰难而辛苦的皇上,想来除了臣妾,就再没人看见过吧!”她窝在他怀里,感受着从他身上徐徐弥漫出来的温热和安定。 “这样艰难而辛苦的皇上,一直以来都是有朕一个人。就连那座宫殿,尽管是天底下最极致的所在,然而说到底,也从来都只有朕一个人。” 他的嗓音依旧低沉磁性,话音轻传入耳,莲心却忽然感觉到了难以抑制的酸楚和悲伤。 人间极致,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然而随之而来的孤独和辛苦,又有多少人能够承担?他是九五之尊,是吾皇,就注定要一生背负世人所不能想象的负担和责任。自从她在他身边,看到的不是奢华的用度、翻云覆雨的权势、尊贵至上的身份……而是操劳,是付出,是每晚在暖阁里批阅奏折至通宵,是天不亮就去上早朝,是为了黄河水患寝食难安,也是为调查科考舞弊而亲自涉险…… “宫里面若是只有皇上一个人,就也算上——臣妾一个吧……” 第92章 她的手被他包裹在掌心里,抬起时,自然地将两个人的手一并执起。莲心略微俯身,在他粗粝的手背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胤禛浑身一震,转瞬,却是猛地将她整个人紧紧地搂在怀里,像是要将那娇小的身体揉碎,埋首在颈窝里面的薄唇,有些不确定又有些难以自禁地启唇,“有些事情一旦许诺,就再不能反悔。你要知道,欺君之罪,是要诛九族的……” 莲心忽然就笑了起来,眼睛亮亮的,用脸颊磨蹭着他,然后抬了抬两人依然交握的双手,“皇上,这就是臣妾的许诺啊!” 胤禛有些茫然地看她,却见她笑靥纯真,微翘的唇角离自己的越来越近,而后,她第一次主动吻他。而那交握着的双手依旧是紧紧的,紧紧的,不放开。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你若不离,我必不弃。 (2) 江都县的大牢很小,又黑又潮,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霉味,时不时还有一两声呻吟。每一间囚室都有人,脚靠脚、头挨头地靠着,耷拉着脑袋,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的。 最里头的一间,锁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 偌大的囚室内,只有他一个人,比起那些成群杂处在一起的犯人,不知幸运多少。可他此刻却一样很不好过。因为狱卒用链子将他锁在尿桶边上,那链子套着脖子,坐也坐不下,站也站不起,只能靠着栅栏半蹲着,拘了大半个月,整条腿怕是已经废了。 黑黢黢的牢房,只挂着一盏煤油灯,昏黄的灯一晃一晃的,那人的脸就在光里忽明忽暗。蜷缩着身子,他紧闭着双眼,不知正在思考着什么。忽然,他猛地睁开眼睛,喊了一嗓子:“有人么?外头有人吗?” 狱卒是过了半晌才出来的,手里拿着鞭子,不分青红皂白上去就是一下,又快又狠地抽下去,即使隔着牢门,也打得皮开肉绽。那人瑟缩了一下,又梗着脖子,扶着栅栏,一双眼睛却是雪亮。 “瞎嚷嚷什么,不知道大爷正睡得香啊!” “我要纸,还有笔!” 狱卒坏笑了一下,瞪着一对眯缝眼看他,“哟嗬,真当自己还是主簿大老爷哪,也不看看这儿是什么地方。纸、笔?有倒是有,可你有银子么?” “没……没有……” “那可就怪不得爷了。在这个地方,想要什么,都有,可需要这个!”狱卒说罢,伸出手,三个指头一捻,笑得一脸猥琐。 那人无奈,左右看了看,可身边除了稻草,就只剩下墙角的耗子洞。半晌,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忍着腿上的痛,咬着牙从自己的衣襟上撕下来了一块布料,然后,将手指头咬破,就着血,一笔一画地在布料上不知写着什么。 这时,另一个狱卒提着盏油灯走了过来,抬高了一照,直晃得那人睁不开眼睛。狱卒却懒得看他,只朝着身边的人说道:“别跟他废话。牢头可说了,这人是重犯,是死囚,严禁外人接触,你可小心着点儿!” 说罢,就要开锁将那人手上的布料抢过来,却又被先来的狱卒拦住。 “嗨,能有什么啊。他不是秋后就要问斩了么,也蹦跶不了几天了。让他写,就让他写,不就是个临终遗言么。” 后来的狱卒闲闲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也是,没说话,摇摇晃晃地走了。 牢里的煤油灯一晃一晃,欲明欲灭的,他抬起头,看那两人离开了,嘴边浮起一抹似有似无的诡异微笑,接着,将另一根手指头也咬破,就在昏黄的灯下,奋笔疾书起来。 马车到达江都县大牢的时候,已经过了未时。 一路仓皇、颠簸,每个人都狼狈得很,不用乔装易容,此刻就算是知县大老爷站在他们身前,看不到马车,不是以为他们是流民,也会当他们是沿街乞讨的乞丐。 莲心将发髻抿了抿,额头一块青紫,脸颊处还有没擦掉的血污。也顾不得很多,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还差三两步,牢门口的衙差远远地见了两个人,当即出声喝止,却在见到胤禛手上明晃晃的银子时,忙噤了声,笑得一脸开花。 “哟,这是打算看谁啊?这么大的手笔。” 这时,狱卒从里头走了出来,见看门的衙差眼珠子都快掉那一锭银子上了,顿时扬了扬手里的鞭子,呵斥道:“真是没出息的,没见过钱怎么着?” 衙差自讨没趣,低下头不敢言语。还有一个不甘心的,抬头又瞄了一眼,被狱卒一鞭子抽在背上,也吓得没了胆儿。 胤禛睨着眼,看到狱卒傲慢的脸,也不动气,从袖中又掏出了一锭,这次,却是金子。 “我想见赵集安。” 狱卒眼睛都放光了,可听见那名字,脸色瞬间变得有些不对劲,“什么?赵集安!不行不行,他可是重犯,县老爷吩咐了,谁都不能见。你这钱,还是拿回去吧。”说罢,又狐疑地打量了一下两个人的装扮,“你们不是本地人?你跟那个姓赵的,有什么关系?” 胤禛并不说话,只看着他。 那狱卒也不多做逗留,用鼻子哼了一下,转身就往里走。 “一万两。” 胤禛缓缓地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单薄的纸,上头还盖着大兴钱庄的印信。这纸拿在手里是轻的,却代表了白花花的银子——一个狱卒,三十年也捞不出来的银子。 “这个……” 须臾,又一个狱卒走了出来,看到他手上的银票,眼睛都直了。又看看门口两个同样呆愣的衙差,捅了同伴一下,“你傻了,那可是一万两,我们哥们儿一辈子都用不完的银子,还杵着干什么!” “可他要看赵集安!” “看就看,你还怕他把人偷走怎的!” 那狱卒看了看胤禛,又看了看他手上的银票,看来看去,目光还是落在银票上,咽了口唾沫,费了好大劲儿,终是摆手放人。 牢门落锁,从审讯房经过,里头就是一间一间的囚室。 狱卒两个人,一个人拿着鞭子,一个人提着煤油灯,将他们送进了内囚室,便不再往里走了。胤禛临进门前,又从袖中掏出两锭银子给了衙差,将看守的人打点得很乐呵,狱卒也不甚管,索性就没跟过去。 “可快着点儿啊,待会儿牢头来了,你们谁都走不了了。” 牢房里很黑。 犯人吃喝拉撒全在里头,气味自然好闻不到哪儿去。从最外间一路往里走,莲心眼见着囚室里拘禁着成堆的囚犯,甚至有的囚室已经挤满了人,犯人和犯人靠得严丝合缝,一个一个,就像是农户圈里圈养的猪羊。 “犯人如此之多。难道,果真如其人所说,扬州民风剽悍,盗贼成群?” 莲心跟在他身后,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刚说完,就听有人接茬儿。顺着声源看去,却是个蹲坐在栅栏一侧的老农,骨瘦如柴的肩膀,眼珠深陷,胡茬黏着污渍,衣裳还是干净的。看样子收押不久。 “小姑娘,你是有所不知啊。关在这江都大牢里的,除了百姓,还是百姓。那些穷凶极恶的,衙役们反倒是不敢管了。” 莲心和胤禛两人交换了个目光,走近了些,“这话怎么说?” 若是富户,入狱吃了苦头,总会有人受不住。家里的人奔走照应,自然掏银子来赎人。关得越多,就越有油水儿,一般稍微有点牵连的,就一定会想方设法捉进来。可眼下的这些,都是平民百姓,穷都要穷死,哪儿还有闲钱来买通关系。衙差抓他们,能有什么利可图…… “还不是那个狗县令,他让衙差将我等赶出江都县,我们不愿意,就被抓了进来!” 另一边,有声音鸣不平。二人听言,越发感到莫名其妙。官府横征暴敛,百姓不堪疾苦纷纷逃亡他乡的比比皆是,可还没见过不抵制阻拦,反而将人往外赶的。 “这又是何缘由?” 这一次,询问的话再没人回应,此起彼伏响起的,只有无数沉重的叹息声。 两人的心里都有些沉重,不多纠缠,加快脚步往里走。 其实,离得很近。最里的那一间囚室,黑漆漆的一片,墙壁上触手都是潮的,若是没有那盏煤油灯,整个人就犹如置身阴曹地府。 昏暗的灯下,赵集安正摸索着那块沾了血迹的布料,一遍一遍地摩挲。他写了将近两个时辰,才将这东西写好,一字一字,不仅是他的命,也是江都县百姓的命,更是扬州城百姓的命。可看着看着,瞪大的眼睛就有些发直了,眼前黑了又明,明了又暗,多时没吃东西,此刻饥饿感一波一波地往上涌,抓心挠肝的难受。 开锁的声音,夹杂着脚步声,很轻。 赵集安一个激灵,连带着锁链哗啦啦直响,却慌忙将布料塞到了屁股底下,死死地坐着,然后靠在栅栏上,闭着眼,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来人,却不是狱卒,更不是县官。 “你可是江都县主簿,赵集安?” 绵柔的嗓音,很细,是个女子。赵集安抬起头来,竟是两个年轻人,乍一看,不像是本地的,其中一个还是女扮男装。 第93章 “你们是谁?” 忽然间,赵集安有些窘迫。下意识地抓了抓背上的虱子,又长又弯的指甲挠破了毒疮,脓血顺着肩胛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我们来自京城。” 开口的是胤禛,说完,捏了捏莲心的手。她会意,走到那囚室的拐角,提防着旁人偷听。 “你是……大兴城来的大官?” 赵集安有些见识的,当过江都县三年的主簿,曾经陪着县老爷应酬过不少扬州城的官员。可若是京城来的大官,见他做什么…… 胤禛扶着栅栏,将声音压得很低,“我是专为查案而来。你曾是江都县的主簿,因何下了大狱,是知道什么,还是被什么人诬陷……” “查案?” 什么案……冤屈如此之多,又是想让他说哪一桩? 四下无人,胤禛索性将身子俯低一些。越靠近,那股子尿骚味就越浓,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江南官员接连丧命,朝廷震动。你若是知道什么,尽可告知。” 赵集安略微愣了一下,转瞬就开始笑。老百姓活在水深火热里,朝廷不管。官府欺压良民,私相授受,朝廷也不管。死了几个官,倒是兴师动众,大张旗鼓,索性是派人来了,若是那三位枉死的官员泉下有知,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你说你是朝廷派来的人,可有什么凭证?”赵集安软趴趴地靠着栅栏,蜷着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人命关天。 谁能保证,这监察御史真的是监察御史,而不是陈必严那伙人专门派来套他话的?江都县已经是一块贼窝,就连这扬州城,如今都已经半湮在了污泥之中。那知情的人,死的死、抓的抓,他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真相不能被揭露,江都县暗无天日久矣,百姓如此疾苦,何时才是个头,何时才能到头? 一念及此,不禁下意识地挪了挪屁股。这下头坐的,正是他背下来的账目明细,记录了从去年四月到六月两个月间,江都县县令贿赂各地官员和收受当地富户的银两。原账本已经被他藏在了一个极其隐秘的地方。这一份,则是要放在贴身处,等他秋后被处决了,有人收捡尸体的时候,说不定能流传出去。 “这是皇上的手谕。” 一卷烫金的明黄巾绢,螭龙游凤,从怀里掏出来,还残留着余温。 赵集安颤颤巍巍地接过来,贫贱小民,何曾得见天颜,那巾绢上写着苍劲有力的一行字,落款处,盖着玉玺印信。赵集安拿在手里,仿佛觉得有千斤重。 “草民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铁链被扯着,哗啦啦直响,赵集安涕泪横流地跪倒在地,哽咽着,最后竟是放声痛哭。堂堂七尺男儿,被逼迫至此,胤禛将他扶起,“你既然知道我身份属实,就速将冤情讲来。” 赵集安不住地点头,千言万语涌到嘴边,一时反倒不知该如何开口。 年年说皇恩浩荡,年年都是积弊如山。江南百姓盼着海清河晏,盼得心都凉了。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位大官,可他真的能肃清贪官、整治污吏么…… “爷有命,小民不敢不从。” 胤禛微微颔首,问道:“那牢里的囚犯,都自称灾民,因为不愿背井离乡,才被下了大狱。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赵集安叹了口气。 “您是有所不知。江南连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官府又加了五成的税,实在太过苛刻,后来又爆发了蝗灾,导致百姓不堪重负,大量逃往外地。那江都县县令陈必严原是带兵的出身,早已用烂了军营里头的一些陈规陋习。等到朝廷派人发抚恤金,便索性将吃空饷的一套招数用在了百姓身上。” “你是说——虚报!” 赵集安点点头,“当地的人口都逃亡了大半,报上去的人数,和实际的人数大相径庭,县衙刚好借此机会将多出来的银子私吞。长此以往,官府尝到了好处,索性将那些不愿意走的百姓驱赶到外地,借以更多地侵吞赈灾银两。” 胤禛的脸色阴沉,半晌不语。 空饷由来已久,尤其在军中最为常见。可朝廷明文规定只让加征三成,想不到,区区江南就敢将赋税提高到五成。上下大小官员,沆瀣一气,竟玩起欺上瞒下、阳奉阴违的手段。当真是天高皇帝远。 “你可知,这里头都涉及了哪些人?”胤禛声音凌厉,眼底已涌出了森寒。 赵集安苦笑着摇了摇头,“扬州城的上上下下,怕是没有一个干净的。这位大人,不是草民信不过您,而是这事情太大,牵扯的,不仅仅是几个官员。若是掀了,就是滔天巨浪,草民实在不知该不该说啊!” 哪一次朝廷派来监察,不是草草了事,就是拿了官员的好处、狼狈为奸。这位又能例外?就算他例外了,他不怕得罪那些位高权重的官员么…… “没用的,任是谁来了,都管不了的!” 赵集安失神地垂着脑袋。失望,从上诉无门,从被屈打成招,就已经开始失望。却没绝望,余光瞟着,心里掂量着,就看眼前的这位大人究竟是何反应。 “若是果真觉得求诉无门,也不会在这大狱之中写血书了。” 胤禛视线幽邃,看着他尚未结痂的手指头,食指是破的,拇指也破了,而无名指上伤口的血已经干了,并不像是受刑的伤痕。 赵集安下意识地将手背过去,有些尴尬地道:“那是因为渴了,没,没水喝。” 此时此刻,时辰已经过了大半。若是再耽搁下去,即便是能赶得及回去,怕是被经过此地的巡查官员撞见,他们两人的性命也会交代于此。 胤禛定定地看着他,一句一顿地道:“你应该知道,一旦被人发现我在这里探望你,会有怎样的后果。而且,如果你现在不将事情的真相告诉我,就会将扬州百姓的冤屈带进棺材。再没有人会听见你的申诉,也不会有官员再来调查。” “这……” 赵集安被他的话哽住了,久久地瞪着他,却是久久发出不声音,久久地转不开视线。他好歹是进士出身,好歹是书香门第,能看出此刻站在面前的男子并非是一般人,因为这样的气场和气势,竟是让他无法再说出拒绝的话来。 “好,我便将证据交给你!” 死就死吧,反正他已经是等着秋后问斩的人了,若是面前这人真的能将这证据呈到皇上面前,也不枉费自己的一片苦心。 “扬州城里的官员从上到下已经都烂了,无论是在仕的,还是赋闲的,没有一个好东西。原任文华殿大学士、吏部尚书郑为礼,勾结扬州布政使吕简、知府章为亮等人,倒卖赈灾官粮,虚报灾民数量,更有侵吞赈灾银两、诛杀朝廷命官的而行……然而最大的贪官不是他们,而是两江总督查弼纳!” 两江总督掌管江苏、安徽和江西三省的军民和政务,是封疆大吏,手握大权,在他一手遮天的三省地界里,其间官员徇私舞弊的悉数留任,而清廉耿直的却要被贬官被陷害,若说国家蛀虫,再没人比他更能称得上。 赵集安说完这些,从屁股后面拿出自己已经写了很久的血书,上面的内容并不完全,还有一份手抄本就放在江都县县衙的匾额后面。任县令陈必严再怎么想,也断不会想到要他性命的罪证就放在自己的头顶上! 他将写满血字的布料交给他,脸上忽然浮出一抹安心的笑容,闭上了眼。 胤禛将那料子攥在手里,即刻起身,莲心不知道他们已经谈完,只见他一脸沉郁地拉着自己往外走,以为并无收获。谁知道等走出江都县大牢,回到马车上,却是已经拿到了证据。 “即刻回别院!” 八角楼也不回了,却是即刻要赶回别院去,莲心知道他该是要跟李卫等人会合,可就在这时,只听见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声音凌乱,还夹杂着嘈杂的叫喊声,似乎是很多人正骑着马朝这儿赶过来。 “糟了!”车夫看了一眼,对车上的人道,“好像是府衙里的官兵!” 布政使吕简等人曾经一而再地说,扬州之地出刁民,尤其是流寇很多,那么这样死于流寇或者暴民手中,似乎就很顺理成章了,而按察使郑怡恐怕就是这么死的。 “皇上,怎么办啊?”车夫也着急了,顾不上许多,竟然连“皇上”两字都唤了出来。 现在的情况若是当场被抓到,绝不会有活口留下。胤禛紧紧皱眉,望了身侧的莲心一眼,却见她飞快地将发髻掖进了帽子里,在他来不及反应的时候,竟跳下了马车。 “莲心!” 他刚把她的名字喊出来,车夫就像是早已跟她达成了共识一样,已经一马鞭抽下去……马儿嘶鸣了一声,撒开四蹄狂奔向前,朝着北面疾驰。 “宫里面若是只有皇上一个人,就也算上——臣妾一个吧……” 你若不离,我必不弃。 风刮在脸上生生地疼,莲心使劲地跑,拼命地跑,就背对着马车远去的方向。 第94章 无论如何,少了她,宫里面只是少了个妃子,三年后的选秀,还有会新的补充上来。可他是皇上,世间唯一一个的皇上,少了他,天下就会大乱。而更重要的是,她不想他出事……呵,原来到现在她才知道,她竟是如此爱他。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也许是他第一次抱着她,唤她名字的时候。 也许是在暖阁里,日日夜夜相伴的时候。 也许是她在养心殿睡了一夜,他就坐在榻边看了自己一夜的时候…… 太多太多,她已经记不清。 莲心的嘴角微微翘起,眼睛亮亮的,却是有湿润的泪遮住了视线。 他是那么孤单地活在这世上,贵为九五之尊,却是那般辛苦和艰难。她多么想一直陪着他…… 箭矢在一刹那破空而来,莲心感觉自己被强劲的力量往后带,然后就是马蹄踏在肩胛上的剧痛,尘土填进口鼻里,到处都是血腥的味道……太疼了,小腿和腹部也都跟着痉挛。莲心痛苦地匍匐在地上,还能听见马蹄的嘶鸣和人声的叫骂。 此刻,他应该已经脱险了吧……莲心唇边扬起一抹笑,很淡很淡,然后阖上眼睛。 十二月二十日,查两广总督查弼纳欺上瞒下,居心奸险,结党营私,贪污官银官粮,夹墙藏金二万六千余两,私库藏金六千余两,地窖内并有埋藏银两百余万,立即处决。 查扬州布政使吕简、知府章为亮、通判李春芳等一并七人,互相勾结,诛杀朝廷命官,陷害忠良之臣,贪污官银官粮,绞监候秋后处决。 查江都县县令陈必严、县丞董方、主簿程文远等一并十二人人互相勾结,隐匿谋害朝廷命官,虚报赈灾数额,绞监候秋后处决。 李卫捧着圣旨到江都县衙门时,县令陈必严等人已经自缢而亡,其余几个涉案污吏则已服毒,逃亡者亦被追捕。虽然里面已经没人,然而他还是一字不差地将圣旨上的内容读完。 在跨出府衙的一刻,李卫回头看向那块书着“明镜高悬”的匾额。 门外,开始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后记 “夫人,夫人,老爷不让您乱跑!” 坠儿在后面追着那正扑蝴蝶的女子,喊得上气不接下气。李卫在这时跨进门槛,就瞧见一抹紫霞烟罗的丽影,在花丛里面穿梭,宛若灵韵的仙子。 “都怀有身孕了,让你好好待在屋里别动,怎的就是不听话!”他从后面搂住她,双手交叠在她尚未隆起的小腹上。 百合捂唇一笑,“哪有这么矜贵,你道是哪家闺阁千金呢,我啊,粗生粗养,本来就不是个能待得住的!”她说完,身子一转,趁他不备,轻巧地从他怀里逃了出去。 李卫只感觉眼前的人儿像只蝴蝶似的,就要随风飞走,赶忙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又拉了回来,“还想往哪儿跑!” 百合咯咯地笑着,仍是不依。 李卫气急地咬了她的耳垂一口,道:“你整个人都是我的,别想跑!” “你可别忘了,我的卖身契可是在熹妃娘娘手里呢!”百合笑着,歪着头看他。 李卫一怔,想起那个外柔内刚的女子,就有些走神。百合伸手嗔怪地敲了一下他的头,“怎么愣住了?什么时候能进宫去看看她?我想她了!” “今个儿皇上还提来着,你想什么时候进宫?”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我刚做了枣子糕,正好给她带过去。” 宫里面还有些积雪,宫人们来不及打扫,化了水,又冻上,最后在地上成了一层薄薄的冰。素帷小轿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宫人们抬得极是小心,等到了承乾宫门口,落了轿,里面走出一位旗装丽人,被随行的丫鬟搀扶着,慢慢走上丹陛。 殿门口挡着厚厚的幔帘,宫人们掀起来,女子略微弯腰,待走进殿里,暖热的烟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外面带进来的严寒。 玉漱扶着腰,有些吃力地走过去,却见那仅着里衣的女子正靠着金心烫褥的软垫,倚在床榻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卷。 “一趟江南,倒是甚喜欢这些个酸文假醋的词儿,看来真是呆傻了。”玉漱走过去,看到床脚上还摆着本小山的词选,不由得轻笑了出来。 床榻上的女子抬起头,却似雪堆里酿出来的人儿。 雪玉脸颊,一双眸子若有幽意,乌黑的长发披在肩上,愈加显得整个人弱不胜衣。而略微上翘的檀唇,就像是刚刚看到了哪一处正合心意的词句,脸上含着清甜的柔媚,笑靥盈盈。 此刻她看到走进殿来的人,不禁“呀”的一声,整个人坐起来,“冰天雪地的,你进宫来做什么,万一要是摔着了,尚书大人还不跟我拼命啊!” 玉漱扑哧一下笑了,坐到床榻边,掐了一下她的脸颊,“你呀!” 莲心坐起来,将软褥放在背后靠好,端详着玉漱已经隆得很高的肚子,不由得有些羡慕地道:“你怀了身孕,紧接着百合也有了,什么时候我也能怀上呢?” 玉漱跟她靠在一处,牵着她的手,温柔笑道:“皇上着急了?” 莲心摇头,轻轻笑了起来,“皇上说,这种事情急不得。” 急不得,却让苏培盛偷偷吩咐御膳房在膳食里加入补药。 急不得,却又带着她去白塔寺求签…… 只可惜补药吃了一大堆,上师给她的签符都快把窗棂挂满了,就差直接请一座送子观音回来。太妃娘娘倒是很体贴,直接把送子观音请到了大佛堂里,蒙上红呢子软布,让她一直以为拜的是佛祖。要不是有伺候的宫婢不小心将那布扯下来,她就要总是每日跟送子娘娘求平安、求健康,真真是窘迫得很。 莲心正想着,这时候有宫婢来报,“百合夫人求见。” 莲心闻言,高兴地扶着玉漱起来,然后吩咐道:“直接请进来吧!”说完,又想起了什么,道,“可扶着她点儿,她也是身子重!” 乾清宫,西暖阁。 苏培盛捧着热茶进来,皇上还在批阅奏折,而一侧的李卫已经困得开始打盹。苏培盛咳嗽了两声,见他没有要醒的迹象,拿着一个茶杯,倒了热茶,就往他的脸蛋上一贴。 “嗷——” 李卫一个激灵就被烫醒了,而明黄案几后面的男子,手里的朱笔颤了颤,险些没将朱砂滴在奏折上。 苏培盛捂着嘴,就在旁边偷笑,李卫狠狠瞪了他一眼,赶紧起身,拱手朝着皇上道:“臣有失体统,请皇上恕罪!” “惊扰圣驾可是杀头大罪……”苏培盛在一侧“好心”地提醒。 李卫“呸”了他一口,满脸讨好地看着那抹明黄色的身影,“万岁爷,现在熹妃娘娘该是跟贱内一起说话,要不,万岁爷跟臣也过去吧。” 胤禛听到他说的话时,顿了一下,头也不抬地道:“江南那边,后续处理得怎么样了?” 李卫知道皇上是说江南道赈灾米粮案的事,面容一整,道:“臣等已经将逃逸之人抓回,并且依律定罪。其余下狱之人,皆已认罪,等到明年秋后问斩。” 当时,皇上之所以要亲临扬州,就是要在这至关重要的地方,将所有的势力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所以皇上不会待在别院,会每日出门游玩,会耐着性子陪着郑婉。因为只有这样,自己和蒋廷锡、田文镜等人才会有机会去淮州、常州和徐州等地明察暗访,搜集罪证。 想到此,李卫仍是心有余悸,若是当时鄂尔泰没有及时赶到,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恐怕他们几个人也早已成为大清的千古罪人。而那个时候,熹妃被皇上从血泊里抱起来,就像是碎布娃娃,所有的大夫都认为救不回来,皇上愣是在床边守了三天三夜。直到第四天的早上,才终于把人给守回来了。 大夫们都说,熹妃是皇上从阎王爷抢手里回来的。 而事后,等熹妃跟着皇上回宫,也不忘记将之前在杏花烟雨楼买下来的那个花娘带走,并且促成了自己跟她的姻缘。李卫想到此,脸上不禁浮出一抹柔情。 “皇上,您看您都已经赐婚了,那贱内的那张卖身契……” “这事得听贵妃的。” 听见皇上毫不犹豫就说出来的话,李卫顿时苦了脸。对啊,他竟然忘了,熹妃已经是熹贵妃了。 “可是微臣……” “要听贵妃的话。” 此时此刻,莲心带着玉漱和百合去给勤太妃请安。已经当过皇祖母的勤太妃对着一个即将分娩和一个刚刚怀上孩子的女子,耳提面命,正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莲心觉着闷,便出来在殿前广场上走走。 外面的雪还积着,被阳光投射下来的光线一照,明媚得有些刺眼。她穿着一身碎花浅粉的宫装棉裙,简单而素雅,配着领口和襟口纯白的貂裘镶滚,衬托得一张面容若桃花。 远处响起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是锦靴踩在雪地里的声音。 第95章 莲心抬起头,那玉颜清俊的年轻王爷正踏雪而来。 仅仅只是几个月,却仿佛已隔经年。 走到近前时,她朝着他微笑了一下。允礼眼睛里浮出一丝难以名状的伤悲,但转瞬就不见了,瞳心清浅,仿佛只是一晃的错觉。 “还好么?” 莲心知道他指的是在江南受伤的事,抿了抿唇,“好像真的好了。当时以为就要死掉了,没想到最后竟然活了下来。” 生命真的很奇妙,很脆弱,又很坚强。 往往只是一线,迈过去,便是洒满阳光的彼岸。 她仍然记得自己当时站在梦境的尽头,远处是弥漫的血色汪洋,而总有一个声音在唤着她。她花了很大的力气认出那声音,于是睁开眼睛,于是她活了下来。 后来才知道,他的声音之所以那般沙哑,是因为在床前守了她三天三夜,从未离开。 “你现在很幸福。”允礼了然地望着她,目光温柔,“从你的眼睛里,我就能看得出来。” 莲心脸上的笑容像流云一样清淡,“你也是。” 允礼淡淡地一笑,低头时,脸上显出落寞,再抬头,却又是清俊优雅的样子,“有些东西错过了,就不会再回来,对吗?” 莲心弯起唇角,忍不住轻叹了一下。或许是缘分太浅,或许是老天作弄,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思,终究却是因为时间而改变了。 略微扬起脸,让明媚的阳光洒在面颊上,泛起一层蒙蒙的白雾,莲心眯起眼,脸上的笑靥轻轻的、暖暖的,连着嗓音都变成了一抹飘飞的雪,“好花堪折直须折,王爷,要珍惜眼前人啊!” 她说完,就朝着月华门的方向徐徐走过去。 允礼忽然在身后叫住她:“你,真的确定他已经忘记从前了么?” “王爷是说八福晋么?” 允礼有些发怔,没想到此时此刻,她已经能够毫无芥蒂地说出来,然后就见她笑了下,“有什么关系呢,忘与不忘,现在都是我,只是我,往后的日子,也会是我啊!” 她很傻,其实一开始他就已经说过,她只是熹妃,是他的熹妃。 长得像又有什么关系呢?若不是因容貌相仿,她又怎会遇见他…… 莲心仰起头,深深呼吸了一下,忽然想起,马上就要到年节了。这个时辰,他大概还在暖阁里批阅奏折吧。该去找他商量商量,过年时,好好热闹一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