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对头怀了我的崽GB》 第1章 《死对头怀了我的崽gb》作者:闲弓【完结】 简介: 仙魔一战,天才少年沈清逐斩杀魔尊,魔族部众苟延残喘五百年之后,退回魔域,天下太平,沈清逐终于闲下来,可以去寻自己心心念念了五百年的白月光。 白月光五百年前住在潭山。 众弟子目送沈清逐去往潭山,期盼师父带一位师娘回来,盼天盼地盼星星,却只盼回了失魂落魄的师父,静室门一关,谁也不见。 众人纷纷猜想师娘死在了当初的仙魔大战中,默哀不已,无人敢去打扰。 直到有一日,魔族新归魔主闯入宗门,大弟子慌慌张张去请师父出关,却撞见师父身有异样,像是……妇人怀孕时的模样。 —— 五百年前仙魔大战前夕,殷海烟自知族内出了叛徒,便留下一丝残魂落在潭山以备不时之需。 五百年后聚魂重生,她发现自己为魔族做了那么多,竟然落得个遗臭万年的骂名,她负气没回魔族,从潭山出发,去了人间。 人间有世外高人留下的结界,结界之下,不管你是神是魔,全是普通人。 这里的生活烟火气十足,悠然自在,却略显无趣,可是没想到竟然有人循着她一缕残魂的痕迹跟来了。 是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美人仙君。 宜室宜家的美人仙君好像不知道自己就是他要找的白月光,殷海烟玩心大发,设计轻薄了他。 随后一波又一波人找上门,殷海烟自知重生的事情已经暴露,不得不回魔族,临行前打算坦白身份,带美人仙君回魔族享荣华富贵,却发现他已经趁乱逃走了。 殷海烟惋惜一番,觉得这人真是不识好歹。 她回到魔族,以魔尊的身份去找那个五百年前杀她证道的仙门第一人谈判。 没想到这人竟避而不见。 入夜,殷海烟潜入仙宫,找到正闭关修炼的沈清逐。 “真是耻辱啊,五百年前竟然是死在一个胆小鬼的剑下。” 开口嘲讽的那一刻,她看到那人浑身一僵。 殷海烟越发觉得奇怪,出手逼他现行。 “你……青竹?” 看看他的脸,又看看他明显隆起的小腹,殷海烟大惊失色。 沈溯怀了她的孩子! 我的死对头怀了我的崽! 沈清逐白着一张脸,张牙舞爪地扑过来: “殷海烟!我杀了你!” 注:1.女非男处,女非男处,女非男处 2.gb,男女主都是正常生理结构,男主之所以怀崽是因为文中一个小设定 3.事业脑女主,微渣;微恋爱脑男主 内容标签:生子 破镜重圆 仙侠修真 女强 马甲文 白月光 主角:殷海烟 沈清逐(沈溯) 其它:gb、四爱 一句话简介:我俩绝对是真爱 立意:无惧无畏 第1章 捡到人 王素兰早上刚提着空水桶从菜园子里回来,就瞧见她的新邻居在给门落锁,看样子是打算出门去。 “阿烟呀,今天这么早啊?” 听到动静,新邻居回头道:“王婶儿,今天去镇上一趟,您前两天不是说要买核桃油么,我一并给您捎回来。” “哎哟,那真是太好了,中午来婶子家吃饭!” “好嘞!” 少女转身走了,一身水蓝色窄袖布裙收住她的腰身,身姿干练,走路带风,随风飘扬的发带,又平添几分潇洒之意。 这些,落入王素兰眼中,只有一个字来形容:俊! 俊的很! 这位新邻居名叫阿烟,是半年前来到镇上的,不仅长得好,人也是很和气的。唯一的缺点就是懒散了点,她家丫头有时跑去找她玩,日上三竿了她都还在睡大觉呢,今天一反常态,这么早竟然就要出门了。 可王素兰不是什么爱打听的人,她像往常一样回家做早饭去了。 中午时分,王素兰刚灭了炉灶里的火,就听见隔壁的开门声,她便扬声对院里玩耍的小孙女道:“胖丫,去喊你阿烟姐姐来家里吃饭!” 在院子里逗小鸡崽玩的小姑娘听了奶奶的话,清脆地应了一声,一溜烟跑向隔壁。 —— 殷海烟回来后直奔卧房而去。 这小院子里只这么一间能住人的屋子,房间不大,陈设也很简单,外屋摆着桌子柜子,里屋只一张放茶水的方木桌和一张简陋木床,此时这小床上正躺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 那男人面容清绝,长眉如剑般肆意,双目却长得极妩媚,即使在沉睡中皱着眉也难掩其俊雅之姿。昨日殷海烟看清他脸的第一眼时便冒出个念头来:此人若去唱戏,定会是个艳压群芳的名角儿。 殷海烟把买来的一个小梨木匣子放在床头,也许是这个动作吵到了床上的人,他眼睫颤动不已,终于睁开了眼睛。 眼珠子漆黑干净,像是拿墨笔点上去的一样。 只是因为刚醒不久,神情还带有些许迷茫。 “……你是谁?” 见殷海烟不答,他打量四周,看清楚了自己如今的处境,瞬间戒备起来。 殷海烟在这里,就完全没了在外时的那副和气的模样。 她漫不经心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壶里的冷茶,悠悠灌下去解渴,道:“我救你一命,你反倒恨不得杀了我的模样,上界哪个门派的?竟有如此忘恩负义之人。” 这人是她昨天上山时捡到的,浑身上下没一点伤,就是晕得不省人事。殷海烟将他唤醒,看他神志不清时掐诀防御,便知他是从上界来的。 为什么晕倒,因为误触了她在两界交界处设的法阵。 那人显然愣了一下,“......你也是上界来的?” 殷海烟微微点头。 那人抿抿唇,又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可你捆我作甚?” “这不是担心你乱跑么。” 殷海烟挑眉,揶揄地看着他,“昨晚你烧得一塌糊涂,嘴里还嚷嚷着找人,可劲儿往外头鞜樰證裡跑,找谁啊?这么要紧,命都不顾了。” 沈清逐沉默一瞬,敛眸说:“很重要的人。” 他来找自己的心上人。 五百年前,魔主现世,仙门欲将魔头斩杀在摇篮之中,当时的名冠天下的天才少年沈清逐自然而然地被推选出来。 上界仙门传言,天生异象,不烬原红沙盖地,日月同天,鬼怪皆逃,妖魔俱避。沈清逐一人一剑,逆着人群,只身入混沌,三日后混沌散去,天地间唯余他一人茕茕孑立,一身雪衣变血衣。 那日他才知道,原来丧心病狂的魔主为修炼早已献祭了肉.身,化作混沌,那衣服上全是他自己的血。 沈清逐是抱着必死的心去的。 再怎么天资卓绝,也不过是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年,面对一千年一现世的魔头,怎能不惧? 那天之前,他去了一趟潭山,见到一位卖酒的姑娘,浅谈几语,那姑娘叫他不要畏惧,他听了进去,从此便念念不忘。 原以为是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没想到大战后他竟然活了下来。经此一战,名声大噪,师父退隐之后,他直接承袭了师父的掌门之位,这五百年里,他断断续续一直在闭关养伤,管理宗门,直到最近太平了,他才得空再去潭山一趟。 五百年了,沈清逐对找到那名女子并不抱多大希望,可没想到这一来竟然真的寻到了她的踪迹。他大喜过望,一路沿着踪迹走,却不小心着了谁的道,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在这间人间的小屋子里,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殷海烟见他神色迷惘,眉心微蹙,知道他是在回忆往事,忍不住悄悄观察他。 都说画龙点睛,这张脸的最精彩处就在那双水润的眼睛上。先是眼睫,殷海烟不知他是怎样长的,一双眼睛美则美矣,却不见得罕见,偏他这浓长如蝶翅的眼睫给人错觉,好像眼中总是雾蒙蒙似的,惹人怜惜。 视线滑过他的鼻梁,落在嘴唇上。他的唇色殷红,不似斧凿般锋利,线条润而流畅,但却没有丝毫钝感,这时正思考,会轻轻咬住一点下唇轻轻碾磨……有意还是无意呢? 而且明明长了一张天生妖冶的脸,性格看上去却是意外地正派。 有意思。 她在人间待了半年,从一开始的兴味盎然待到兴致缺缺,对于突然出现的这么一个新鲜美人,那是十分地感兴趣,自然而然地生出了一些别样的心思。 “知道为什么晕倒吗?” “为何?”沈清逐回过神来。 眼前的少女笑眯眯看着他,吐出两个字:“饿的。” 沈清逐眸色一凝,语气中下意识地带上了平时的正经气:“胡说,我是在潭山时不甚中了迷障。” 话音刚落,他的肚子就很不给面子地咕咕叫了两声。 玉雪般的脸颊泛起一层薄红。 两人尴尬地对视两秒,殷海烟没忍住,偏开脸轻笑出声。 第2章 殷海烟心想,我哪能不知道你是中了迷障,那迷障就是我之前设下的。原本想着谁下来找她了也能给自己提个醒,没想到被这人给破坏掉了。 但她嘴上却说:“哦?原来如此。不过既然你来了,现下上也上不去,不如先跟我搭伙过日子吧。” 她说着便麻利地上手,把束缚着他的绳子解下。 “什么?”沈清逐猛地起身,一阵眩晕袭来,又把他袭得躺回去,待天旋地转的感觉好一点,才艰难地撑起半边身子,道:“你说什么?” 殷海烟口齿清晰地重复一遍:“我说现在上不去,不如跟我搭伙过日子。” 沈清逐懵了:“为什么上不去?” 殷海烟觉得他的反应怪可爱的,心中痒痒,面上却毫不显露,“你不知道吗?人间有世外高人布下的结界,除非上面有人来接,否则人间无法开启回上界的路。” 沈清逐默然不语。 似乎是有这么个说法。 这么一想,他脸色就有点难看了。 不幸,玉昆宗上上下下都知道他是出门云游去了。而且如今局势已定,玉昆宗人才辈出,宗门里没有他这个掌门坐镇根本不至于乱套,也就是说,可能根本不会有人想到他来了人间。 他支撑着身子艰难地坐起来,感觉全身上下都被抽干了力气。 “敢问恩人,如何称呼?” 殷海烟:“叫我阿烟就行,你呢?” 沈清逐犹豫了一下,说:“清逐。” “那个吗?”殷海烟愣了下,指向窗外。 沈清逐往窗外望了一眼,墙根底下种着一排竹子,碎光摇曳,青翠欲滴。 他迟疑一下,将错就错:“嗯。” 仙界皆知玉昆宗掌门姓沈名溯,少有人知他字清逐。就算是她恰巧知道,难道还会把如今落魄的自己和被吹得神乎其神的玉昆宗掌门联系在一起? 殷海烟更不必说,现世之初,还是混沌体的时候就被人扼杀在了摇篮之中,要是有人听说她竟然有个正儿八经的名字,反而还要大吃一惊。 两人都知对方有所保留,但因为有着共同的顾虑,都心照不宣地不戳破对方的小心思。 这时,院落外传来一声稚嫩的童音:“阿烟姐姐,奶奶叫我来喊你吃饭!” 小胖丫看见院门没锁,就跟往常一样直接推开门跑了进来,她撩开帘子,往屋里探头,瞧见屋里的陌生人,愣住了:“阿烟姐姐?咦,你是......” 殷海烟一把将肉嘟嘟的小女孩抱起来,看了眼表情有些无措的沈清逐,教她:“这是青竹哥哥。” 小胖丫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一样,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沈清逐的脸,愣了一会儿,随后开心地笑起来:“嘿嘿,漂亮哥哥,阿烟姐姐藏着一个漂亮哥哥!” 殷海烟不禁心中窃笑,赞许地揉揉小胖丫柔软的头发。 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慧眼,以后定成大事! “漂亮哥哥也饿了,小胖丫欢迎哥哥去家里吃饭吗?” 沈清逐本就被童言无忌的一句话弄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听殷海烟要带他去别人家里,连忙拒绝:“我......” “欢迎欢迎!”小胖丫开心地脸都红了,跳下来拉沈清逐的手指,“阿烟姐姐和漂亮哥哥一起去胖丫家里!” “漂亮哥哥,你怎么不动啊,是不是不喜欢胖丫?” 沈清逐面露尴尬,目光不自觉移向殷海烟。殷海烟看够了好戏,正正脸色,蹲下来跟小女孩商量:“胖丫,回去告诉奶奶,我们马上就过去。” 小胖丫很乖,领了任务便跑回去。 屋里,沈清逐松了一口气,说:“你不用管我。” 殷海烟笑眯眯道:“你的身体是因为灵力骤失不适应,昨晚高烧又太严重,现在脱力了,我扶你起来走走就好。”说着就要架着他的胳膊去扶他。 沈清逐忙说:“不用这么麻烦,容我休息片刻就好。”边说边不配合地往床里退,殷海烟就半帮忙半强迫地将他的胳膊抬上自己肩膀。 她琢磨着他的性子,语气带上几分抱怨,像是被他惹急了一样:“都休息一晚上了,差这一会儿?你现在和普通凡人没什么两样,不吃饭补充体力会饿死的,难道要我把王婶儿家的饭端来伺候你吗,快起来。” 沈清逐听了这话怔了怔,眼睫微颤,紧抿着唇,放弃了挣扎。他将胳膊搭在殷海烟肩上,却又顾及着男女之防不敢靠太紧,更不敢把全身的力气压在她一个姑娘身上。 出乎意料的是,这姑娘的力气比他想象中的大很多,而且......貌似不太顾忌男女之防,一只手紧抓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扶着他的腰,生怕他摔了。 沈清逐想她一定是救人心切,慈悲心肠,大约是哪个正派仙门的弟子流落在此。 殷海烟感受着手掌下温热的触感,内心一阵荡漾。 若是她能听见沈清逐的想法,一定笑出声来。 她何止是力气大,她胆子也不小啊。 殷海烟很庆幸自己曾经布下迷障,不然也不会让她白捡这么一个仙门大美人。 这个来路不明的美人简直太对她胃口了,她就是照着自己喜欢的模样捏,也捏不出这样的一张漂亮的脸来。 人间烟火气虽足,但生活久了着实乏味。既然这么个倒霉蛋儿落到她手上,她留他一命,让他当个解闷的小宠物,都算是他走运了。 第2章 白月光 殷海烟和沈清逐来到隔壁,王素兰在桌上正在桌上摆好四副碗筷。瞧见俩人一前一后进门,王素兰笑着招呼他们来吃饭。 殷海烟先把给王素兰捎的黄豆油搬进厨房,王素兰想帮忙,可是殷海烟力气大,她都没有帮忙的机会,便先给沈清逐盛饭,一脸慈祥地看着他。 她就说,阿烟模样俊俏的一个大姑娘,怎么到现在都还没嫁出去呢,原来是不好意思说。不过,单看这小相公的模样,天下地上再找不出更好的了。 “多谢。” 仙人素来餐风饮露,沈清逐上次吃饭已经是五百多年前的事了,此时拿起碗筷多少有些不自然,王素兰还以为是他吃不惯这些农家清淡小菜,不好意思地说:“家里常吃的也就这些粗茶淡饭,应季菜蔬,先勉强凑合一顿吧,婶子不知道你要来,不然至少也要把那只老母鸡宰了。” 墙角笼子里的老母鸡感觉脖子一凉,咯咯直叫表示抗议。 沈清逐安静地听她说完,温声道:“不劳您费心了,我吃得惯。” 王素兰越看他越满意,笑都要从眼睛里钻出来:“你这孩子,我都拿阿烟当亲女儿,别跟婶子客气!” 沈清逐笑着点点头。 他自然知晓她是好意,但总觉得这话听着有哪里怪怪的。 殷海烟落座,和沈清逐挨着,给两方人互相介绍了一遍。王素兰瞅着对面这对金童玉女,满心满眼觉得般配,饭吃一半,忍不住说:“阿烟啊,你相公今日回来,怎么也不和婶子说,让婶子就拿这点东西来招待?叫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们邻里多不和睦呢。” “咳咳咳——” 话刚说一半,殷海烟身旁就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沈清逐被王素兰的一番话呛到,捂着嘴直咳,脸都红了。 殷海烟却心中直乐,轻轻帮他拍后背,心道王婶子一家老少果真都是眼光毒辣。 沈清逐咳得脸都红了,殷海烟瞥了他一眼,给王素兰夹菜,一本正经地解释:“婶子,你误会了,这位是我朋友,来我家住个一年半载。” 王素兰狐疑道:“真的?” 哪有未婚的大姑娘接一个大小伙子来家里住的,何况阿烟家里就她一个,孤男寡女的,就一点旁的意思都没有? 沈清逐担心她继续误会,连忙点头。 完了又觉得不对劲,他什么时候说过要在她家住一年半载了? 王素兰不是个多嘴爱议论的长舌妇,也就此打住,不再多问。 吃过午饭,殷海烟拿出一包从镇上买的山楂糖给小胖丫,小胖丫欢天喜地跑出门和小朋友们炫耀。 王素兰则让他们在院子里坐会儿,自己进屋,拿了买黄豆油的钱给殷海烟,殷海烟百般推辞,说什么都不收,王素兰着急,差点就要把钱隔着院墙给她扔家里了,殷海烟便笑盈盈地说以后还要来她家蹭吃蹭喝,王素兰这才笑着作罢。 带着人回到小院子里,殷海烟让沈清逐回房间休息,自己一头钻进了厨房。 沈清逐原本想跟进去,但是身体状况确实不好,拖着沉重的脚步回了屋子,不知何时趴在了桌上,竟然睡着了。 醒来时是被一阵浓郁苦涩的味道熏醒的。 “醒了?正好,药再放就要凉了。” 沈清逐半梦半醒,瞧着眼前这张清丽的陌生脸庞,懵了一小会儿。 自己这是在哪? “哎,回神。”殷海烟伸手在他脸前晃了晃。 第3章 沈清逐一震,意识回笼,想起来自己如今的处境——寄人篱下。 殷海烟把一碗黑漆漆的药汁推过来,催促道:“药得趁热喝。” 沈清逐皱了下眉,端起药碗痛快地一饮而尽。 殷海烟观察着他的脸色,不放过他的任何一个表情,于是他脸上闪过的一瞬的恐惧也没能逃过她的眼睛,乌黑的眸底染笑。 啊,原来怕苦啊。 怕苦还一口闷,是个很要强的人呢,更好玩了。 沈清逐抬眼望过来时,殷海烟已经换上一副关切的表情,漱口的茶水也准备好,“苦吗?” 沈清逐漱口完,神色波澜不惊:“还好。” 殷海烟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还有点可爱呢。 装!你就装吧! 她唇角一弯,说:“再喝两天,就能好了。” 沈清逐表情有点崩,沉默一秒,说:“我觉得今天就能好。” 潜台词是好了就不用喝了。 殷海烟苦口婆心地劝:“人间的药和上界一样,要讲疗程的,就算你自己觉得痊愈了,也得喝完这个疗程,不然容易复发。” 在对方一脸诚恳的表情下,沈清逐僵硬地点点头,突然想起来正事,说:“多谢姑娘愿意收留我,但我不能一直住在这儿。我原本是来找人的,既然暂时回不了上界,我打算就在人间继续找。” 虽然希望渺茫,但沈清逐是跟着线索下来的,心中一直抱着隐隐的期待。 殷海烟早料到了他会这么说,但她自有万全的对策,叹了一口气,说:“青竹啊,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连兰城都走不出去。” 沈清逐一愣:“什么意思?” 殷海烟:“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呢,叫桃源村,往北走上十里地就是桃源镇,再往外走,就是兰城,兰城之外,是更大的世界。”她话锋一转,“但是,我们是黑户。人间的身份制度非常完善,人人都需持有官府发放的牙牌,南来北往都需检验,我们是从上界下来的,自然没有这种东西。” 沈清逐对人间知之甚少,万万没料到这个情况。 “那,我们便声称丢了牙牌,让官府重新发一张?” 倒是机灵。 殷海烟摇摇头:“每个人领取第一张牙牌时,官府都会登记在册,方便日后补办,而我们根本没有补办的机会,不过倒是可以托人造个假的,”殷海烟往椅背上一靠,硬生生挤出几分苦笑,“但是我们没有钱。” 自古富贵险中求,造假牙牌是跟官府对着干,风险很大,相应的利润就很高,买一张假牙牌的钱都够在兰城里买套地段不错的小院子了。 殷海烟简单地向沈清逐科普了一下这个一年接一单,一单吃一年的灰色产业。 沈清逐表情未变,眼中的光亮却逐渐黯淡下来。 他自小长在大宗门,又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在灵石份例上谁也不会缺了他的,而且他年纪轻轻便名满天下,去哪里都是万众瞩目,从来没有感受到过钱财的困扰。 他一直视金钱为身外之物,此时竟被这身外之物困得束手无策。 沈清逐拿定主意:“既然如此,我先在兰城里找。” 殷海烟很好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能让沈清逐这般风姿卓绝的人惦念不忘。 他丰神如玉、气质沉静,容貌即便是在上界也是佼佼者,又是个正人君子,名门正派里最受欢迎的那一挂,想来是有不少人喜欢他的。 于是便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 提到心上人,沈清逐肉眼看见地赧然,他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素白瓷杯,清了清嗓子,说:“她......住在潭山。” 殷海烟等着他说下文呢,他却久久不语,吊足了胃口。 “住在潭山?就这?潭山女子那么多,总不至于每一个都是你的白月光吧?” “白月光?” “哎,就是心上人的意思,这不是重点。” 沈清逐“哦”了一声,脸一红,说:“不是,只是我对她所知不多,只知道她家住潭山,是个当垆卖酒的女子。” 当垆卖酒的女子,殷海烟情不自禁地想起一些往事,引导他继续说下去:“卖酒的女子也不止一个呀,她长什么模样?” 沈清逐声音越来越小,窘得快要说不出话了,“一面之缘,我,实在不知。” “啊?”殷海烟瞪大眼睛,这回是真的忍不住,闷声笑起来:“为了个连模样都不记得的人交付真心,跌落下界?青竹啊,你真是......真是比话本上的那些男人都要痴情啊。” 沈清逐偏过头,脸红得活像是高热复发了似的,他猛地起身,被殷海烟一把拽住手腕,按了回来。 她擦擦眼角笑出来的泪,“别逃啊,我问问你,一面之缘能让你念念不忘至今,大概是美得惊为天人吧,这都能忘?还是说时间太久给忘了?” 难道世间情爱就只看重皮相之美了吗,沈清逐觉得她玷污了自己的感情,皱眉道:“都不是,我根本就没见过她的真容。” 他原以为殷海烟听了这话又要笑话她,谁料她竟慢慢止住了笑,表情有几分僵硬:“怎么说?” 沈清逐道:“她隔着篾丝帘子给我煮的酒。” 殷海烟默了一瞬。 “潭山还有别的当垆娘子是隔着帘子做生意的吗?” 沈清逐早打听过,摇摇头:“没有了,只此一家。” 殷海烟这回真笑不出来了。 潭山,当垆,竹帘煮酒。 这不是她在五百年前大战前夕,为留下的那缕魔识而做的伪装吗?! 五百年前,她察觉出自己人里出现叛徒,自知大战中将不敌仙门,便在离仙门最近的潭山留下那缕魔识,如此,不需再苦苦等待漫长的一千年,她就能借魔识再次复活。 这么多年,她当初见过的人早已如过眼云烟消散,他竟然还将那一面记在心中。 殷海烟还想知道他们当初的谈话内容,沈清逐却怎么都不肯多说了。 沈清逐垂着眼眸,像是在对她说,有像是在对自己说,喃喃道:“世间真情,不应只看家世容貌,惺惺相惜才是对的。” 看着对面还沉溺在往事之中的沈清逐,殷海烟片刻的惊讶过后,心中又慢慢升起无限的兴致。 嘿嘿,攻略对象的白月光竟是我自己,但他不知道。 第3章 私奔的 下午,沈清逐离开小院去镇上,天擦黑才回来,回来时一身华锦织就的月白衣袍已经变成了灰棕布衣。 殷海烟在屋外,借着仅剩的一点天光熏制腊肉,瞧着他这个行头,一时没认出来。 直到沈清逐径直走到她面前,没有任何话题切入,突兀地一伸手,垂眸道:“这些给你。” 看见他手上的钱袋子,殷海烟一怔,反应过来,他是把自己的一身衣服给当了。 她也没拒绝,只是现下腾不出手来拿,便说:“晚上再说。” 又嘱咐道:“给你留了饭,还在厨房热着。” 沈清逐愣了一下。他在宗门又古板严肃的名头在外,小弟子们敢和他说话的不多,独来独往惯了,有点不太习惯这种家常式的对话。 但话说回来,一个认识不到一天的陌生人这样对他,他心中也很动容。 沈清逐满心感动地进了厨房,瞧见火上的药锅,又郁闷了。 他蔫头耷脑地吃过晚饭,趁着没人在旁边看他,捏着鼻子把药一口闷掉,收拾干净厨房,才进屋去。 殷海烟伏在桌子上写着什么,屋里只点了一只油灯,光线很暗,沈清逐走近,看到她是在抄书。 她写出来的字如狗爬,仔细看才能认出来的程度,很费眼力。 沈清逐揉揉眼睛,“抄这个做什么?” 殷海烟头也不抬:“换钱啊。” “这也能换钱?”沈清逐讶然。 殷海烟:“一看你在上界就是衣食无忧的世家子弟,抄书很值钱的。” 其实沈清逐的意思是字写成这样也能换钱?但他自认是个善良的人,没说破,把腰上钱袋子拿下来,放在她桌上,推过去。 “这么多,都给我吗?” 殷海烟顿了一下,抬头看他,不禁怔住。 沈清逐换上一身平民百姓常穿的布衣,满头墨发都用一根麻绳束着,乌黑眼眸在浸昏暗光线中,清透水润。原本清风明月般的气质中,多了几分难言的亲近感。 方才不觉得,现在在同一空间里离得这么近,她突然有种很不一样的感觉。就好像云端之人一样,只在你面前显露他不一样的一面。 “我把衣服当了,总不能在你家里白吃白住。”沈清逐说。 殷海烟回神,重把视线放回桌上,瞥了一眼银子的数量,只道:“你自己一点都不留?” 沈清逐摇摇头。 殷海烟也没推辞,把银子随意扔进一个床头的匣子里。 沈清逐看了眼,那匣子上连把锁都没有。 第4章 她顺道数了数,加上这二百枚铜钱,一共有二两银子和五百枚铜钱。 “这间房子是我租来的,每月租金五百文,这样算来,我们可以自由支配的钱只有这二两,”殷海烟摊手,无奈道,“我们是黑户,不像王婶子那样有自家的地,所以每月还需买菜买粮,所剩无几,买一张牙牌五百两,我看这辈子都攒不到了。” 沈清逐听她算账,越听越绝望。 五百两对现在的他来讲就是个天文数字,猴年马月才能攒够。 殷海烟瞧着他苍白的小脸,抑制住上手捏一把的冲动,笑道:“别灰心,办法总是有的,明日你就跟我上山去打猎。” “打猎?” “对,桃源村土地肥沃,每家每户都有地,猎户不多,若是运气好打上一只虎,五百两银子都不止。而且桃源村算是方圆几百里数一数二的富庶村庄,民风淳朴,虽然难免有人眼红,但绝不会为此摊上事。” 沈清逐眸光重新亮起来:“好。” 殷海烟微微一笑。 这人看着聪明,实则傻极了,后山不大,哪来的老虎?遇上老虎的概率比捡到个大活人的概率还低。 不过很乐意跟他有更多羁绊,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把猎物一步步引进网中。 殷海烟继续奋笔疾书,沈清逐坐在她身边继续看着,欲言又止。 第三次张口又默然闭嘴后,殷海烟正好抄完一页。她抬起胳膊等墨迹干涸,转头看向他,似笑非笑,“想说什么?” 既然她先开口了,沈清逐便不再犹豫,说:“我替你抄吧。” 殷海烟开玩笑道:“抢我生意啊?” 沈清逐没想到会被她误会,连忙解释:“不是,就是单纯替你抄写,换了钱还是你的。” 对上殷海烟那双秋水深潭般的眼睛中的戏谑,沈清逐才反应过来她是开玩笑,不禁脸上一热。 “你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殷海烟把胳膊下垫着的另一本拿出来,“你抄这本。” 沈清逐接过来翻看,又听她不紧不慢地说:“我知道你是看不过眼我这一手字,不过我这本已经抄一半了,中途换人反而叫人看了不舒服。” 连自己的心思都被她戳破,沈清逐心虚地说了声“没有”,然后拿笔蘸墨水,埋头写。 这是一本民间话本,作者的名号为“迷途知返”,讲的是穷书生和富贵小姐之间青涩的男女之情和曲折的爱情经历。沈清逐在上界时很少看这种书,此时边看边抄,倒也觉得一些句子甚妙,观点独到,其间内容颇有些滋味。 然而抄了十来页,便画风突变。 这时的故事已经从上元节初遇进行到富贵小姐和穷书生私定终身,但受长辈阻挠,不得相见;富家千金在侍女的掩护下偷溜出门,来到书生借住的庙中幽会,两人相拥而泣,三句话不到便天雷勾动地火。 一系列让人脸红心跳的描写足足占了三页,沈清逐笔尖微颤,面不改色匆匆抄完,翻过去,是这俩人被起夜的小和尚听见动静,又是一番惊心动魄地遮掩,但两人食髓知味,受此惊吓仍旧不甘心停下来,翻过两页,地点转移到佛堂,再翻两页,半夜寺庙走水,两人来到小树林...... 寺庙剧情结束,沈清逐出了一脑门的汗,感觉灵魂都要出窍了。 他停笔缓神,给自己添了一杯冷茶。 偷眼瞧对面,殷海烟拿一只胳膊支着脸颊,神色恹恹,奋笔疾书的途中甚至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沈清逐纳闷地瞄了一眼,她的那本瞧着和自己的差不多,应该都是同一系列的书。她怎么就能做到这么自然呢?难道是熟能生巧? “抄完了?”殷海烟察觉到他的视线,搁了笔,抬眸盯着他笑。 也许是短短半本书给了他太大震撼,沈清逐心脏乱跳,看她的笑都觉得别有深意,慌乱地重新拿起笔,颇为掩人耳目地将头埋得很低,“没有。” 她却好似只是随口一问一样,“哦,那你慢慢写。” 沈清逐满脸滚烫:“嗯。” 在殷海烟眼中,沈清逐已经变成了一只熟透的大虾,脸颊泛粉,耳朵红得能滴血。 殷海烟在心中感叹,不愧是仙门正派出来的啊,看本小黄书都反应这么大。 有朝一日被她拿下了,那还得了? 想着想着她考虑到今晚睡觉的问题。 她的小屋子里只有一张床,此时正值人间盛夏,二人挤一张床上显然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于是她去柜子里翻开一床竹席,撑在里屋的地上,往上面扔了一张薄布毯,一把蒲扇,这样一来,里屋连最后一片落脚的地方都没了。 忙活完,殷海烟去外头水缸里舀水洗漱,沈清逐抄着这本书的最后一页,耳中是盛夏林叶间的蝉鸣和院子里时断时续的哗啦水声。 她回来时穿着自己裁剪的短褂短裤,白皙修长的胳膊和小腿都附着着未干的水珠,暴露在空气中。 沈清逐不太自然地挪开视线。 上界的男女都比人间都要开放得多,什么奇装异服都不足为奇,只是玉昆宗自小教授君子礼节,非礼勿视的规矩,和宗门戒律一样深深烙印在他的心中。 殷海烟歪头擦着半湿的头发,从他身边经过,很随意地嘱咐道:“早点进来睡觉,外面蚊子多。” 沈清逐一愣。 睡觉?可是里面只有一张床啊! 殷海烟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甩掉脚上趿拉的木屐,光脚踩着地上竹席挪到床上。 沈清逐在院子里慢腾腾地洗了很久,心中挣扎很久之后才走近里屋,发现殷海烟躺在床榻上,侧身背对着他,蒲扇遮脸,似乎是睡着了。 单薄瘦削的肩上搭着湿发,将身下薄被洇湿一小片。 乡间夏夜闷热,窗外蝉声嘶哑,不是个睡觉的好环境,他知道她大约还没睡着,怕自己窘迫才装睡的。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沈清逐原觉得不妥,但又不好拂了她的好意,人家一个姑娘家这么坦荡,自己扭扭捏捏着实太矫情;更何况两人都是上界的人,玉昆宗规矩太多,没有理由要求别的宗门也守他们的规矩。 这样安慰着自己,他便躺上地上竹席,一夜和衣而眠。 …… 第二日,殷海烟在晨光的照耀中醒来时,地上已经没人了,竹席也被收了起来,和那张毯子一起整整齐齐摆在柜子里。 她掩唇,哈欠连天地翻身下床,一双脚稳稳当当地踩进了木屐里。 诶,她记得昨晚把鞋脱在了外面的吧? 瞧着地上摆得规规矩矩的一双鞋,殷海烟不由得笑了下,仙君长得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没想到还挺贤惠的。 殷海烟披上衣服出去,不出所料院门口围了一大圈人,都从不高的围墙外往小院子里张望。有的是手上拿着农具,路过是假,打探是真,有的人则直接端着饭碗明目张胆地扒门缝。 殷海烟抬眼,墙头上齐刷刷地冒出几个小孩子的头。 沈清逐正弯腰把木桶里的水倒进厨房外的大水缸里。 殷海烟肩上披着一件外衣,慵懒地倚在门上,“打水去了?” 沈清逐这才看见她,表情似乎有些不太愉快。他“嗯”了一声,又垂着眸子说:“我跟他们解释,他们不听。” 殷海烟自然明白他解释的是什么,早上是村民集中打水的时候,这时候出去,不是净惹人围观议论嘛?她憋着笑:“没事,我去说。” 她抱着胳膊走过去,扫了外头众人一圈,秀眉一挑:“哟,挺闲的啊大家伙儿。” “阿烟啊,这谁啊,长得比姑娘还漂亮,是你相好的不是?” 这是村口急性子的刘嫂子,常年奔波在吃瓜第一线。 殷海烟说:“我朋友。” 刘嫂子不信:“你一个姑娘家,哪来这么个年轻小伙子做朋友,别不好意思,这种事婶子见多了。” “嗯?哪种事?” 扛着锄头的赵老二插了一嘴:“私奔呗!” 刘嫂子接嘴:“阿烟啊,你一来我就看出来了,你跟我们这里的人不一样,一个姑娘家逃到我们这来住下,半年了说亲的人都不让进门,就是为了等你这这小情郎吧?肯定都是家里不同意,私奔逃出来了!你放心,咱们早就说一家人了,就是有人找来,乡亲们也不会出卖你们的!” 殷海烟无奈地笑笑,很佩服这群人发散的思维。 “你就说是不是吧?” 小孩也围着她转圈圈,“阿烟姐姐,是不是呀是不是呀?” “不是。”殷海烟无奈道,把小孩子都赶出去,“想多了啊,他真是我朋友。回去忙吧各位,我家要吃早饭了。” 说罢,关上门,把门闩插上。 殷海烟回过头,见沈清逐静默地立在水缸边。他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望着她,忽然垂下头,好似是微微叹了口气。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方才那一番话他竖着耳朵听呢,就怕那些人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辱没人家姑娘的清白。 第5章 阿烟虽是上界来的女子,作风也不拘小节,但他深知人言可畏的道理,若是她打算在这里长久的生活下去,风言风语可不是什么好事。 若是真有明晃晃的恶意了还好解决,可是难就难在那些邻里没什么恶意,纯属闲的没事。沈清逐觉得这种无端猜测恐怕会让她苦恼,心中默默决定,等他攒够钱,就像她一样租个小院搬出去,谣言到那时也就不攻自破了吧? “麻烦?不麻烦,”殷海烟走过来舀水洗脸,水珠顺着白皙的面颊,一路滑到脖颈深处。 她似乎对那些话毫不在意,冲他眨眨眼,笑道:“收拾一下,我们上山去。” 第4章 沈仙君 殷海烟的解释显然是没有任何说服力的,不出半天,她和小情郎私奔的谣言就传遍了整个桃源村。 殷海烟本人自然不介意这些谣言再多些,但是沈清逐就不一样了,私奔两个字一入耳,难免让他想起昨晚上抄的书。 穷书生和富千金,寺庙幽会后感情持续升温,终于趁着某个夜黑风高的晚上私奔而逃,过上了没羞没臊的生活,魔幻的是二人颠鸾倒凤不分昼夜,书生竟然还在第二年高中举人,简直是人间奇闻!千金的爹娘找来时,二人连孩子都抱上俩了,故事一家人的团圆中热热闹闹地落幕。 哦,这本书的名字竟然写在最末的书缝里,叫《风流小计俏书生》。 沈仙君一夜没睡好,梦里都是宗门崇敬他的弟子在他的书架上发现了这本火辣辣的话本,震惊地宣传到了整个仙界,众人哗然,时隔五百年沈溯的名字再次在仙界炸起一道惊雷,连师祖都从棺材板里爬出来质问他这么多年的君子礼节守到哪里去了...... “小心点,别踩到蛇。” 温柔清透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眼前是一道杂草丛生的崎岖山路,他正跟着她往桃源村后山走去,背上竹篓里放着绳子斧头和殷海烟自制的猎具。 沈清逐落脚都变得迟疑起来,“有蛇吗?” 殷海烟手里拿着一根长木棍,专注地往左右两边的草丛里敲敲打打,“这个季节雨水多,蛇很活跃,不过别担心,它们也怕人的。” 在长棍的威慑下,杂草丛里的虫子动物全都四散而逃,倒是没瞧见一条蛇出来。 沈清逐观察了一会儿,便放心不少。殷海烟却突然扭头看过来,晶亮的眼眸里带着几分调侃,“你怕蛇啊?” 沈清逐脸一热,诚实道:“有一点。” 殷海烟不解:“为什么,蛇多么好吃啊。” 好吃?沈清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咳了一声,言简意赅地说:“小时候掉进过蛇窟里。” 殷海烟表示理解:“哦,有心理阴影是吧。”她转身继续带路。 本也没别的意思,只满心盘算着发现了他的一个小秘密,以后说不准可以好好利用起来。原以为这个话题就此揭过,沈清逐在身后安静一阵,突然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蛇这种动物,十个人里面有九个怕的。” “嗯?” 这是什么意思?殷海烟听着他生硬的话语,像是在为自己找回面子。 她顺着他的话:“那剩下的一个呢?” 沈清逐目光落在她清瘦的背上,唇角微抬:“剩下一个爱吃的。” 殷海烟噗嗤一声笑出来,真没想到他还会讲这种冷笑话,不过说起蛇...... “不不不,十个里面有八个怕的,剩下两个不怕。”殷海烟纠正道,继续低头拍打着草丛。 “哪两个?” 殷海烟信誓旦旦地说:“一个是我,一个是沈溯。” 沈清逐表情缓缓裂开:“......?” 谁?你说谁不怕? 身后的人突然沉默不语,殷海烟还当他不了解自己这位死敌年少时的光辉事迹,一边敲草一边科普:“沈溯沈仙君,玉昆宗掌门,仙界应该无人不知他的大名吧,据说他八岁时被邪魔哄骗进蛇窟,从食活人心肝的千年妖蛇腹中取出了本命剑,屠尽蛇窟,要论不怕蛇,他排第一,我只能排第二。” 沈清逐脸微烫,这还是他第一次以一个外人的角度听别人议论自己,心中漫上一层奇特的感觉,连回忆往事时的瘆人感也压了下去。他心痒难耐,不自觉屏住呼吸,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在意,问:“那,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木棍无情地地斩断一棵草,殷海烟评价:“唔,沈溯么,是个混蛋喽。” 沈清逐脚下一滑。 殷海烟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眼疾手快地拽住他的胳膊。 杂草太多,在地上打了结织成网,没有经验的人很容易被绊倒。 沈清逐看着表情不太好,像是受了惊吓,殷海烟眸光微动,笑了笑,道:“快到了,我拉着你。” 说着便很有心思地将手往下一滑,拉住了他的光滑温热的手腕。 沈仙君的表情维持地有点勉强,还沉浸在“是个混蛋”这惊人之语中,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被她提线木偶一样拉着走,心中漫上淡淡的失落,问:“你见过他啊?” “谁?”殷海烟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啊,沈溯么,我见过啊,就是没看清长什么样。” 仙魔对决当日,沈溯这个王八羔子竟然带了个面具前来,殷海烟自己则是连人形都难以维系,索性以混沌之体应战,是以,两人谁都没见过谁的真容。 她曾听她娘说过,她的故乡有一位将军,传说他因容貌太美,担心战场上震慑不住敌人,便带鬼面獠牙的面具上阵杀敌,想来沈溯也是作类似的考虑。 想到此,她心念一动,回头笑望,说:“想来也是个风姿卓绝的人,不过肯定不及你。” 沈清逐一怔。 他们正走上魄力,少女站在高处,垂眸瞧着他,笑意雍容明朗,夏日阳光跌入双眼,眸子也如辰星璀璨。 沈清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中却感到些许羞愧,因为听出了这是恭维的话。 站在玉昆宗掌门的位置上,四面八方而来的全是恭维之声,他有时候也分不清哪些是真情哪些是假意,偏偏眼前这个人,不知他是沈溯时,说的话才叫人不能怀疑。 他自小生活在万人的赞誉中,宗门里,小辈里没有人不崇敬他,没有人不仰望他,前辈中,没有人不喜欢他,没有人不关怀他,就连对待别的弟子都很严厉的师父,教导他时语气都是一片和蔼。这么想可能有点矫情,但他的路从幼时起就被铺好,除了昔日不小心入蛇窟,这么多年再没有走错过一步路,当面骂他的,她倒是头一个。而那仅有一次的犯错,心性动摇被妖魔引诱入蛇窟,只因最后阴差阳错取得了本命剑,反倒成就了一桩美闻。 沈仙君心中五味杂陈。 自己也许是哪里开罪过她? 或许是自己在仙界的风评远不如想象中的好? 殷海烟不知他心中所想,手中握着那节骨感光滑的手腕,心情舒畅地来到往日打猎的驻地。 这是一处偏平缓的地势,后山虽然不大,但山势却陡峭,这般平地实属不多见不好找。 殷海烟停下,“就这儿了。” 沈清逐这才默默抽回手。举目望去,密林遮眼,草木葱茏,古树参天,是个生灵聚集的好地方。 他放下背篓,拿出里头的猎具,一把简易的弓,一只木弩,和几十只竹箭。 他虽是剑修,但这些用来也不生疏。 殷海烟却接过他手中的弓,十分娴熟地张弓搭箭,朝某个隐蔽的草丛一射,草丛里即刻传来一声闷响,是利器没入皮肉的声音。她走进草丛,不一会儿便提溜回了一只肥滚滚的兔子,笑着说:“打猎就不用你操心了,帮我砍些柴就行。” 沈清逐愣怔片刻,只惊讶于她敏锐的耳朵,方才自己就完全没听出那边的动静。 他拿起竹篓里的斧头和麻绳,往远处走去,道:“我砍完柴就来帮你。” 殷海烟说:“带上这个。”她把木弩扔来。 沈清逐接住,面带犹豫,殷海烟看出他的犹豫,端的蔫儿坏的心思,温柔道:“这个给你防身用,也许有蛇,棍子也带上。” 提到蛇,沈清逐果然脸色白了三分,拾起长棍脸色凝重地离开了。 殷海烟其实有点发愁。 刚来人间时她差不多就是以打猎为生,也许恶名在外,这片的小动物们都怕了她,见她一来都远远躲开,她转了一圈收获不大,于是只好翻过一座小山头,向林深处走去。 眨眼间日暮倾斜,金乌西坠,天光尽收。 深蓝夜色覆盖苍穹,仰头望,树隙之间只余几颗寥落星辰,光彩微弱。 沈清逐靠在土坑里,面无表情地掰下小腿上的捕兽夹。 土坑不浅,捕兽夹咬合力也很惊人,伤口深可见骨,可见是为了猎捕大型动物布置下来的。 沈清逐胡乱撕开衣上的布条将汩汩流血的伤口绑住,又在膝盖上束紧,一阵阵麻意从伤口处不断地蔓延到整条腿,他往捕兽夹上看一眼,果然见上面看见些一些白色粉末,黏糊糊地粘在铁齿上。 第6章 沈清逐深叹一口气。 好狼狈。 自从十七岁不烬原一剑成名之后,就很少再有这种无力感侵袭的时刻了。 但沈仙君问鼎仙界巅峰之前,背后的狼狈向来不少,只是鲜为人知罢了,他也不会因此灰心,现在只待这股药劲儿过去,再想办法出去。 回首往昔,从来都是他保护别人,还没有过坐以待毙等着别人来救的时候。 所以当殷海烟从坑洞边探出脑袋时,沈仙君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 殷海烟挑起眉梢,似乎是笑了一下。 “好巧哦,让我仔细看看,这是谁啊?噢,原来是青竹啊,下面可还凉快?” 那笑里没有丝毫嘲笑的意思,于是沈清逐也忍不住笑了,两人对望着,一言不发,都笑得止不住抖颤。 沈清逐虽然还在这土坑里,但感觉一朵轻飘飘的云已经把他整个人托举了起来。 没有师父们让他倍感压力的谆谆教诲,也没有师兄弟目光中的崇拜期待。没有耀眼的光环,也没有喧哗的追捧。 错就错了,仅此而已。 不当“沈溯”的好滋味,他今晚第一次尝到。 殷海烟扔给他一句“等着”,收回了脑袋。没一会儿,一根用树上的寄生藤临时编织的粗绳顺着坑洞墙壁垂下,然后她利落地跳了下来。 沈清逐多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眼神有些闪躲,“你怎么来这儿了?” “当然是来救你,”殷海烟瞧见地上的捕兽夹就明白发生了什么,蹲下来查看了一番他的伤口,“怎么这么不小心。” 沈清逐只能道歉:“对不起,又拖累你了。” 殷海烟蓦地一笑,说:“你说我们算不算是同患难了?” 沈清逐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其实他觉得这点小问题根本算不得“难”。 殷海烟兀自说道:“患难见真情嘛。” 她重新给沈清逐包扎了一遍,欲扶他起身。 “我自己来。”沈清逐赶紧道。 虽然一条腿受伤,但他另一条腿和胳膊都完好。沈清逐对这个刚认识不久的姑娘本就感激不尽,并不想太过麻烦她,于是自己接过坚韧结实的软绳,绑在身上,仅凭两只胳膊和剩下的一条好腿,就顺着粗绳爬了上去。 他上去之后,殷海烟才瞥见瞧见角落里一条手腕粗的大青蛇。 离得远远地,也能瞧见蛇身上几只血淋淋的窟窿,显然是死了,但身体还在无意识地不停扭动。 蛇身边有几支断箭,插在了坑壁上,殷海烟走过去,发现断箭上尾端还沾着血手印。 殷海烟为这可怜的大青蛇默哀了一秒。 所以这位怕蛇的仙君是不久前才解决了一条毒蛇? 啧,手法可真够残暴的。 第5章 都懂的 殷海烟原本打算将蛇带上来,转念想到沈清逐小脸苍白的模样,还是决定做个人。 桃源镇是个有山有水的地方,除却流经柳家庄那条河外,桃源村后山山顶还有一处极小的泉水,雨季时会形成一股极小的瀑布,清澈的流水顺山间蜿蜒而下,变成一条滋养山野生灵的小溪。 殷海烟在溪流边上生了个火堆,搭起一个简易的烧烤架,驱散潜伏在暗处蠢蠢欲动的野兽们。但是烤兔子的味道实在太香了,吸引了不少小东西躲在暗处流口水。 沈清逐时不时往火里丢几根干柴以保证火势,火势太旺盛时,他无事可做,目光总会时不时地落在她的脸上。 在跳跃浮动的光影中,她白日里慵懒的眉眼显得格外认真。 沈清逐看见她随手拿起一条还没刮过鳞的鱼,往不远的两束炯炯绿光处一扔,不一会儿就听见“喵呜”一声,地上枯枝簌簌响动,两束绿光也消失在黑暗中。 烤鱼,烤兔子。 殷海烟在小溪里徒手捞鱼就像进自己家一样自在无拘,目睹一切的沈清逐,觉着她好像是无所不能一样,心中生发了一些微妙的羡慕之意。 “火太小。”她低着头,轻声说。 沈清逐猛地回神过来,抓起干柴一添就是好几把。 “太大了。”她说。 沈清逐脸色一热,上手就要抽出几根,被她斜伸过来的一只手拦住。 沈清逐:“?” 殷海烟歪头对他笑着,原本清澈的音色因为身心放松而显出几分沉雅:“都快烧尽了,就这样吧。” 沈清逐看了眼尾端即将被熏黑的柴火,听话地把手收回,放在两膝上。 殷海烟从腰间小布袋里拿出一些瓶瓶罐罐。 “你以前经常做这些事吗?”沈清逐忍不住问,她竟然还带来了油和盐。 殷海烟一边手法娴熟地翻转焦香的兔肉,一边闲聊:“小时候我娘经常带我玩,她走了之后,就没再做过,直到来了这里。” 没想到提到了人家的伤心事,沈清逐有些愧疚:“抱歉。” 殷海烟无所谓道:“又来了,道什么歉啊,我娘回了她心心念念的故乡,是好事,我也替她高兴,而且,”她顿了一下,目光挑起来瞧向他,笑盈盈道,“以后我们还要一起生活很长时间呢,老是把抱歉的话挂在嘴边多生分啊,克制一下哈。” 沈清逐抿着嘴角点了点头,似乎有了她这句话,两人这个认识不到两天的陌生人之间真的亲近了许多。过了一会儿,他问:“阿烟姑娘,你为什么来到人间来?” 殷海烟随口瞎编:“啊,和你一样,在潭山不慎踩了迷障。” 沈清逐叹了一口气,心中顿生“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惆怅,“潭山向来是上界一片安宁之所,不知是什么人居心叵测布下这种害人的阵法。” “居心叵测”的殷海烟本人笑了笑,附和道:“是啊是啊,真是缺大德了。” 沈清逐:“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殷海烟:“能待多久待多久。” 沈清逐:“不想回去?” 殷海烟:“回不回去,都不是我能决定的。” 沈清逐默然片刻,黯然道:“也对,上面没有人来接,我们回不去。阿烟姑娘,你放心,若接我的人比你的人先到,我会一并带你离开。” 殷海烟只笑着没有接话,沈清逐又顿觉自己太独断,便补充一句:“到那时,你愿意随我还是留在这里,都凭你的意思。” 殷海烟粲然一笑:“好啊。” 她发觉这位仙君并不像外表所表现出来的那么沉默寡言,甚至骨子里还有几分侠义风范。 “其实生活在人间也没什么不好的,对于我而言,人间的麻烦事再怎么麻烦,也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像是上面,要打要杀要死要活的,如果能选择的话,我倒是愿意长久地在人间,细水长流,平平淡淡,无聊一些也没什么关系。” 才来两天的沈仙君并没有太多感触,只道原来她真如表面上这般洒脱,并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如何。 “上界这五百年间苦于魔族作祟,未能真正安宁。可今时毕竟不同往日,魔主五百年前身陨,魔族残部在这五百年里也陆续被赶回了魔窟,魔主复活前都再无挑事的可能了。” 殷海烟静静地听完,笑道:“是嘛,你倒是挺有见解的。” 沈清逐脸一热,未等说话,殷海烟已经撕下一只兔腿,递到他面前,焦香的外皮滋滋冒油。 “烤好了,吃吧。” 沈清逐接过,脸颊上泛着不正常的薄红,垂眸轻声道:“谢谢。” 夏日夜晚,山风习习,暖色的火光映照着少女明亮的面庞,深潭般的黑眸也点染上几分热意。 夜晚二人轮番守夜添柴,第二日,天光大亮。 沈清逐头痛欲裂地睁开眼睛,肩上软趴趴地枕着一个脑袋。 沈清逐一愣,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掌,托着她的肩膀轻摇。 随着他的动作,殷海烟也清醒了,她睁开眼睛,目光迷蒙,转眸看见沈清逐近在咫尺的脸,脑子清醒了大半。 沈清逐偏开视线,面色如常地咳了一声:“醒了?” 突然一只冰凉的手直接贴在了他的额头上。 沈清逐一愣,就听见殷海烟皱说:“又烧起来了,一定是因为腿上的伤。”昨天晚上还单纯地以为他是被火光熏得脸那么红。 沈清逐也反应过来,怪不得一觉醒来头这么疼。 烧了一晚上,再也耽误不得了,殷海烟将沈清逐扶起来,立刻带着他往下山。 沈清逐宽慰她:“你别着急,我还没那么虚弱……” 话音未落,脚下一虚,一整个栽倒在殷海烟身上。 殷海烟:“……” 沈清逐:“……” 沈仙君就没在人前这么丢脸过。 而殷海烟愈发觉得自己是捡了个病美人回来。 好新鲜。 沈清逐被她架着火速下山,糊里糊涂中竟然生出一个奇怪的疑问:“她怎么这么大力气?” 不是普通的力气大,而是到达了一种强悍的地步,在上界,只有魔族天生有这么强悍的身体。 第7章 然而这个奇怪的联想刚在迷迷糊糊中冒头,就被远处此起彼伏的叫唤声打断了—— “阿烟——你在哪儿啊——” “青竹——” “阿烟姐姐——” 沈清逐支起沉重的眼皮,瞧见上山路上涌来的一大群人,那几张仅见过一次却无一不焦灼的脸庞,终于脑袋一歪,不省人事。 醒来时,头顶是光秃秃的床架子,昏沉光线中,他呆了几秒,视野中只有房顶鳞次栉比的瓦片。 嗓子干的像要冒火一样,沈清逐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一只粗瓷茶碗就到了他的唇边。沈清逐一口气喝完才感觉好一点,抬眸,瞧见一截水蓝衣袖下的莹白皓腕,正把茶碗搁在旧木桌上。 “还要吗?”殷海烟问他。 沈清逐摇摇头,嗓音依旧沙哑:“什么时辰了?” 殷海烟:“酉时。” 沈清逐看了眼窗外,怪不得天已经黑了,原来睡了一天。 旁的话还没多说上一句,院子外头传来动静,殷海烟还没出屋相迎,那人已经风风火火地掀帘子进来了,声音比人先到:“阿烟啊!你家那位该醒了吧,没醒也把他叫醒来垫垫肚子!” 殷海烟看向来人,道:“刘婶子。” 沈清逐也看过去,他还记得这是围在今早在门口打听的人之一。 刘婶子端来一只小锅放在桌上,瞧见床上的人果然睁开了眼睛,锅上盖子一掀,露出满满一小锅白粥,卖相很不错。 “这病人得吃得清淡点,团子,快进来,把菜和馒头都拿上来。” 团子是个羞答答的小姑娘,刘婶子的女儿,原先一直站在屋门口不敢进,这会儿被她娘招呼,才捧着一只大瓷碗小心翼翼地进来。瓷碗里盛着几样家常菜蔬,刘婶子往桌上一看,还有一只碗里盛着黄瓜炒鸡蛋。 殷海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说:“王婶子送来的。” 刘婶儿嗔怪地看她一眼:“知道了,就跟你王婶儿亲。”转头又是一脸慈祥关切,拉着沈清逐的手,关切道:“青竹啊,好点了没?好点了就起来吃点东西,待会儿喝药不伤胃,来,婶子扶你起来。” 说着就要上手。 沈仙君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忙支棱起来:“我好多了好多了,谢谢......您的关心。” 刘婶子舀了一碗粥塞他手里,见怪道:“青竹啊,这就是你见外了啊,跟阿烟一样,叫我刘婶子就行。” 沈清逐:“......好,刘婶子。” 刘婶子喜笑颜开,“好好好,快吃吧,阿烟,你也还没吃饭呢吧,过来吃点。”一边又对着沈清逐嘘寒问暖,问东问西。 殷海烟看着沈清逐毫无还手之力的模样,心中乐不可支,怕自己绷不住笑出来,把小团子叫到外屋给她找小零嘴吃。 刘婶子就等着她出去呢,人一走,她立刻压低了声音说:“你看你,婶子一来就有劲儿吃饭了,敢情就是为了让阿烟伺候你才躺着的吧。” 沈清逐怎么也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不由得瞪大眼睛。 “我......” 我不是!我没有! 刘婶子不等他说话,掩唇而笑:“别跟婶儿装,我家男人也是这样,但凡生点小病就要哼哼唧唧,不丢脸,婶儿都懂,都懂哈。” 沈清逐:“......” 刘婶子又说:“我们桃源村呀也三四年没添新人了,你俩加把劲儿,争取明年,明年给桃源村添个新人。” 沈清逐:“......” 沈清逐脸颊滚烫,硬着头皮,一字一句地解释:“真不是您想的那样......” 刘婶子四下打量了一番,道:“家里就一间屋子一张床,还糊弄婶子呢?” 沈清逐忙道:“我睡地上。” “胡说,你生病了,阿烟又不是没良心的还能让你睡地上?你不知道你今天昏倒的时候阿烟多着急,一下午跑遍了城里的医药铺。” “……” 他还……真不知道。 殷海烟不知道刘婶子和沈清逐说了什么,反正离开的时候,刘婶子春风满面,拼命给她使眼色,殷海烟一头雾水,进屋里看见沈清逐满脸通红,眼神飘忽,仿若被调戏了一般。 “?” 殷海烟狐疑道:“刘婶儿怎么你了?” 沈清逐低着头嗫嚅:“没,没什么。” 殷海烟:“!” 更像是被调戏了怎么回事?! 她自己都还没吃上呢! 殷海烟走过去,捏起他的下巴,眯着眼睛打量,从脸颊到脖颈,哪里都不放过。 除了脸格外红些,眼神慌张些,确实没什么。 “真没事?那你慌什么?” 沈清逐被迫抬起头,他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对待,睫毛疯狂颤抖着,一双含雾的眼睛里除了慌乱就剩只剩震惊,“真、真的,你别问了。” 殷海烟觉得刘婶子不像是会调戏良家妇男的人,遂作罢,“算了,喝药吧。” 沈清逐这才解脱。 喝完药,殷海烟给他投喂了几颗蜜饯。 沈清逐腮帮子塞的鼓鼓的,目光一会儿落在灯光下抄话本子的身影上,一会儿落在自己交叠在一起的手指上,沉默好一会儿,主动找话题道:“那个,挺甜的。” “嗯,”殷海烟合上书,温柔笑道:“下午刚买的,你喜欢就好。” 或许是火光映衬,她那副俊雅的眉眼在夜晚总显得格外温柔,沈清逐眉心一跳,赶忙已开视线,没由来地想起刘婶子的那番话。 “你去兰城里买药了?” 殷海烟的目光望过去,看见他头埋得极低,声音也轻缓。 她笑了笑,走过去,吹灭灯,冰凉的手掌又覆上他的额头:“嗯,看来大夫开的药还不错,睡吧。” 沈仙君心脏狂跳,翻身下床,简直要结巴了,“我、我睡地上。” “诶,”殷海烟轻抚上他的肩膀,却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道,将他推上去。 眸光缱绻,声音温柔地好似裹了糖浆, “病人怎么能睡地上呢?你靠里边,我睡外边。” 第6章 买香膏 半个月后,沈清逐痊愈了。 不管外面的流言如何,他身体一有好转,马上就申请回归打地铺的生活。 不过俩人好歹也同床共枕了大半个月,虽然在床上泾渭分明,但殷海烟对于取得了重大突破的自己已经是非常佩服的了。 只是她还不太满意。 他似乎在躲着她。 某日,殷海烟醒得早,便斜倚在窗边,看向院里那道如玉树般俊逸的背影。他正在弯腰浇竹子,一汪汪水从木瓢中泼出来,在空中形成一道道流畅的弧度。青色腰带束住沈清逐窄瘦的腰身,直起身时整个人比翠竹更挺拔三分。 腿伤痊愈之后,他每日卯正起床,洒扫庭院,浇竹浇菜,做好早饭煨在火上等她起来吃,日日不耽搁,脑子里像是住了一只准时报时的大公鸡一样。在空闲时他便会去寻他的白月光的踪迹,阴差阳错在兰城找到一份活计——在一家酒楼里当场作画。 殷海烟去看过,此作画非彼作画,更像是一种新型卖艺的性质,只不过付他工钱的是酒楼,他只管在酒楼雅堂里,闻琴音便提画笔,充当一道美丽的风景线。不得不说,想出这个主意的人也是个商业鬼才,左边是袅袅琴音,右边是美人作画,酒楼的生意倒也蒸蒸日上。 若是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就罢了,殷海烟相信自己迟早有一天能够得偿所愿。但是不行,他在躲她。 是近几日做得太明显了吗? 她看得明白沈清逐并不是因为厌恶她而躲着她。 上界的仙人大多清心寡欲,就算不是真的清心寡欲,也大多克制己心,藏之抑之,不敢公然示众,虚伪不堪;妖魔则不然,天性重欲,就拿白日宣淫来讲,在仙人眼中就是寡廉鲜耻,在妖魔族群之中则是司空见惯。 殷海烟自认自己已经是魔族最有自制力的人了,宠幸过的小魔侍也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说实话,她以前都没对谁这么有耐心过,毕竟身份压在那儿,魔主一挥手,谁不眼巴巴的凑上来?至于仙界的,她以前也从未尝试过,一是立场不同,真招惹了未免又要麻烦缠身,二是这种事情看个两厢情愿,她不喜欢勉强。 但是在这位身上,两人互不知身份的时候,却是一个送上门的好时机,她实在喜欢他,就算勉强一把又如何?到时候回上界了,谁还会再把这等鸡毛蒜皮的事拎出来说道说道不成? 沈清逐对她的目光似有所感,下意识回头,但侧了半边身体又猛地刹住,如一把锋利的剑,停在将要出鞘时。 然后他放下木瓢,出门去了。 这段日子,沈清逐隐隐约约感觉到什么。 譬如殷海烟的总是若有若无的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譬如那目光里亦真亦假的炙热,譬如话语动作间偶有的分寸极好的暧昧,譬如夜深时身侧的似是而非的撩拨。 第8章 分寸拿捏的极好,他宁愿是自己自作多情,但苦在分辨不清,只好退避。 他没有忘记自己是来找人的,尽管到人间之后,那缕他一直追寻的潭山女的踪迹几乎已经完全消失。 ...... 兰城酒楼,像往常一样热闹,只是今日他刚来,掌柜的一瞧见他,便双眼放光地走来。 “青竹,可终于来了,来这边,我有话跟你说!” 沈清逐不动声色地抽走被他激动紧握的胳膊,道:“掌柜的,时候不早了,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掌柜的笑得满脸褶子,大手一挥,“哎,今天不用你上去作画,跟我来。” 沈清逐不明所以,跟他来到偏房,掌柜的开门见山,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搁在桌上。 “青竹啊,满打满算,你已经来我们这儿也快一个月了吧,这是你这个月的工钱,数数。”掌柜的满面红光。 沈清逐愣了下,脸色变得严肃,道:“掌柜的,我明白了,多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 说罢对他微一颔首,拿起荷包,转身就走。 掌柜的懵了,连忙起身追出去,“哎!你回来!青竹,你这是干什么?” 沈清逐眉尖微蹙,不解道:“您不是要辞退我吗?” 掌柜的哭笑不得地“唉”了一声,道:“我哪里是要辞退你呀,青竹啊,你现在可是我们店里的活招牌!” 沈清逐:“可是还没到发月钱的日子。” 掌柜的又把他拽回去,变戏法一样又拿出个荷包,同样鼓鼓囊囊。抬头瞧见年轻人瞅着桌上的荷包,眼中写满困惑,掌柜的笑眯眯地说:“你的画卖出去了!本来呢这件事情可以不告诉你,毕竟当初你来时没有约定好这一项,用我们的纸笔我们的墨砚,画呢卖多少钱都合该归属我们酒楼,但是我们东家慈悲心肠,也不缺这点钱,抽七成,剩下的算作你的,遇上我们东家这等大善人算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沈清逐听他舌灿莲花地将剥削包装得得这么清新脱俗,淡淡道了谢,便要离开。 既然今日时间充沛,那么他正好去找找她的踪迹。 掌柜的得知他要在城里逛逛,特意嘱咐道:“城东有一家脂粉铺子,云香阁,城里的年轻姑娘们都喜欢那的香膏,可抢手了。” 沈清逐回过头,不明就里地看了他一眼。 掌柜的笑说:“那天来看你的是你娘子吧?我可听说了,当初为你治病跑遍了城里的药铺。大姑娘小媳妇,谁不喜欢涂脂抹粉的,既然领了工钱,就待家里人好点啊,人家姑娘家跟你私奔来这儿,可是要对人家好点才对得住一片真心。” 沈清逐:“……她不是我娘子。” 掌柜的笑眯眯:“嗯嗯,知道的知道的。” 沈清逐:“……” 早就解释不清了,如今在外人眼里,说的再多也只当他们是一对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私奔的苦命小夫妻。 只是他与她都清楚二人之间什么都没有,若送她这种东西,太容易被她误会。 还是算了吧。 ...... 夕霞漫天。 云香阁的伙计热情地目送最后一位客人离开,正浑身轻松打算洒扫完打烊时,忽地瞥见半掩的门外站着个身材修长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也不进来,就搁门口瞧。 若放在平时,伙计也就当没看见了,他们云香阁不缺这么一个客人,可是今日……他往旁边瞧了一眼。 云香阁的老板云娘子正在柜台内对本月的账本,埋头打算盘。 沈清逐在城里虚度了一日,那缕踪迹没寻到,最后还是站到了这脂粉铺子门口。 是该送她些什么的。 她收留他,悉心照顾他,就算真对自己有一时的爱慕之情,也不是他逃避她恩情的理由。 可是来得晚,眼看铺子要关门了,沈清逐就不打算进去打扰了,可是原先在里头忙活的小伙计忽然叫了起来—— “哟——”伙计在脸上挤出一个热情洋溢的笑脸,殷勤地跑出门,扬声道:“这么晚还有客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云香阁的生意做到天上去了呢!公子,快进来瞧瞧吧,我们还没打烊呢!” 云娘子打算盘的手一顿,从账本里抬起头,打量着来人。 见来者是一位年轻俊逸的郎君,她美目流转,笑道:“公子这边请,口脂、黛粉、珍珠粉、香囊、香膏,我云香阁一应俱全!” 云娘子担心他看不懂女子用的香脂水粉,便一样拿出一个来为他亲自介绍。 沈清逐耐心听完,想到殷海烟平时根本不施粉黛,道:“就香囊吧。” 云娘子带他看香囊,见他迟迟没有露出满意的神情,便说:“公子来得晚,今日的香囊都没剩几个了,不如看看其它的?我们这儿的香膏也是十里八乡闻名的......就想要香囊的话,公子不妨明日早些来。” “香膏?” 见他被说动,云娘子又把几款香膏一一放上来,边摆放边问:“您家娘子平日爱用什么香?” “是送我朋友的,”沈清逐耐心地纠正她的称呼,“她平日不用这些。” 云娘子的笑意更深了,道:“那可以试试我们这款——秋露浓!清淡雅致,味道不浓,但沁人心脾,最适合初用香膏的人使用了!” 沈清逐掀起盖子闻了闻,闻到一股淡淡的菊花香,又放回去。 不适合她,她不是这般人淡如菊的性子。 桂花香太馥郁,茉莉香太清甜,檀香又太沉重。 忽然,一股清雅的味道,穿过环绕在周围的甜腻空气,进入他的鼻尖。沈清逐抬眸一瞧,看见展览架上一个精致的描花钿盒。 云娘子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边取下来边道:“哎呀,您真是又眼光,这款可是我们开店就有的经典香膏,玉兰香。” 沈清逐拿在手中,沉甸甸的一小盒,“就这个。” 小伙计给他打包好,在门口挥手送别,“客人!下次再来啊!” 等沈清逐的背影消失不见,小伙计才伸了个懒腰,“哎,终于可以回家了......”一回头,瞧见云娘子盯着他,笑容意味深长。 “老板,我错了......”小伙计哭丧着脸。 云娘子抬手敲他一个爆栗,“你见过哪个男的买脂粉自己用的?我又不是嫁不出去,用得着你给我操心!” “哎哟,”小伙计捂着脑袋,泪眼婆娑,“那您为什么不成家呢?” 云娘子瞧着沈清逐离开的方向,那里已经是一片漆黑的街角,偶有野猫一窜而过。 想着刚才那男人挑香膏时的认真细致模样,道:“瞧见没,要嫁就嫁个比他更好的,不仅要长得好,还要对妻子上心,否则谁也别想娶我!” …… 送她,但不能太热情,徒惹得她误会,也不能太冷淡,显得他不情不愿。 不如,就挑个特别的节日,也算有个由头? 沈清逐手里拿着香膏,琢磨了一路回家后到底应该怎么送给殷海烟。 空气中飘着潮湿的水汽,又热又闷,这条走惯了的路今日走着格外难受。回到家中已经很晚了,但是他发现屋里没亮灯,殷海烟竟然不在家,直到他支着脑袋趴在桌上沉沉睡去,殷海烟都没出现。 半夜,一道白色闪电劈开苍穹。 “轰隆隆——” 沈清逐一下子惊醒,手中的小盒子从手心滚落。 他起身捡起,听见窗外狂风裹挟着雷雨,激烈地敲打门扉。 他往屋里一瞧,依旧空空如也。 她还没回来。 沈清逐心中顿生不好的预感,冲出去,冒着风雨叩开邻居王婶家的门。 风雨声大,王婶好久才听见叩门声,披着衣服出来开门,见是素来整齐讲究的年轻人此时浑身被雨淋得湿湿嗒嗒,眉宇间满是焦灼,她心头一跳,问:“青竹?大晚上的出啥事了?” “王婶儿,您知道阿烟上哪去了吗?” 王婶儿疑道:“她没在家?她今早就进兰城交租子了,过了晌午就该回来了啊!”说着说着悚然一惊,“难道今日被山匪劫走的姑娘是她,都怪我没去看她......” 王婶自顾自喃喃着,一抬头,眼前的人已经冲进帘幕般的大雨中,她愣了一下,忙摘下门口的蓑衣,“等等!把这个穿上啊!” 第7章 弱女子 废弃驿馆的门口,大雨如注。 半人高的野草在风雨中低头摇晃,暴露出地上横陈的七八具尸体。 尸体的脖颈上都有一个碗大的血窟窿,皆是一招毙命。 殷海烟站在檐下,向外面抬着一只手,任凭肆虐的雨水冲刷双手,直到最后一点血迹也消失,露出颜色出苍白的手指。 她白绫覆眼,视力却像是丝毫未受影响一样,行动依旧有条不紊。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身后一道声音哆哆嗦嗦地问。 那人顾不上自己只剩下半只的右臂正在哗哗流血,左手握紧弯月刀,紧张地瞪视她。 第9章 听闻此声,殷海烟微微侧过头,勾唇一笑:“呀,原来还有个活的啊。” 像个索命的笑面阎罗。 那双眼睛明明被遮住了,目光却如有实质一样穿过白绫落在他身上,把他逼得一步步后退。 下一瞬,那人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只见对方一抬手,一股没由来风裹挟着红沙便迎面扑了过来,瞬间将他连人带刀一起掀翻! 红沙止息,刀也碎成了渣渣,蛛网一样铺在地上。 片刻安宁后,那人挣扎着爬起来,摸着自己胸口,大喜过望地自言自语:“我没死......我没死......” 再次看向殷海烟的眼中难掩复杂情绪,“你是魔主......别杀我,别杀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见他这个反应,原本想斩草除根的殷海烟又不想杀他了。 “无上境里,像你这么怕死的倒是少见。”她抬起苍白无血色的手,翻来覆去地仔细打量了一遍,确认洗干净了,才若无其事地捡起一旁掉落的油纸伞。 只是这一番动作另旁边的杀手跟着紧张万分,见她拿起伞,悬着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魔主的警告伴随着一声惊雷,平静又威严地传入杀手耳中—— “回去告诉你们的祖宗,不要什么活儿都接,当心断、子、绝、孙。” 驿馆内横尸遍地。驿馆外,天地之间,挣扎摇晃的高草道中,只剩一把油纸伞,缓缓在漆黑雨夜里移动,像一朵盛开于淤泥中的白莲。 —— 沈清逐来到山匪安营扎寨的山头时,大雨已经停歇,树上的雨水还在滴滴答答地响,陷入了一种静谧与躁动的平衡之中。 营寨似乎急于迎接一件大事,肉眼可见所有人都是步履匆匆的模样。一些人手上端着托盘,托盘里摆放着着酒肉,另一些还往檐上挂红绸子。 一胖一瘦两个山匪跑到沈清逐藏身的树下偷懒。 瘦子忍不住抱怨:“累坏我了,大当家的真是想一出是一出,白天才把人掳来,晚上就要成亲!偏偏赶在这么一破下雨天!” 沈清逐神色凝重。 成亲?阿烟果然是被他们捉去了。 在上界的比拼可以不论力气单论修为,男女之间差别不大,可现在是在人界,她一个弱女子,就算再有力气,又怎么打得过这些五大三粗的男人?不行,得赶紧把她救出来! 又见胖子捶捶发酸的肩膀,从衣袖里掏出一只肥嫩喷香的烤猪蹄儿,在瘦子同伙面前晃悠炫耀,猥琐地笑起来:“只要记着,跟着大当家有肉吃就好了,抱怨那么多干什么,又没让你去替他入洞房!累不着你!” 瘦子吞了口唾沫,看着猪蹄儿的眼睛都直了。他上手去抢,两人克制地打闹一番,把猪蹄一分为二,狼吞虎咽地啃食。瘦子吃得满嘴流油,口齿不清:“嘿嘿,我倒是想替他去入洞房,你是没见到那姑娘多水灵,那大眼睛一瞪你,哎哟骨头都酥了,我今儿个还上手捏了把小腰,现在还有香味呢,比这猪蹄还香,给你闻闻香不香?” 他贱嗖嗖地把手伸出去给胖子闻,可胖子半天没搭腔。 瘦子正奇怪呢,嗦完手指上最后一点油,把脖子往后一扭,颈间突然传来一阵凉意。 一把大砍刀横在他的肩膀上。 粗糙刀刃上的露水,顺着刀尖滑落,一滴一滴落在他油滋滋的手上。 “别出声。”身后的人沉声道。 瘦子腿肚子直打哆嗦,死死咬紧牙关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喊出来,身后人又问:“她在哪?” 谁? 他呆滞片刻,那刀主人不耐烦似的加重手劲儿,温热的液体瞬间从脖颈出流下来。 瘦子人都吓傻了,“我说我说!别杀我,那个姑娘关在西北角的柴房里!” 沈清逐神色一凛,抬手将他劈晕,潜入西北角柴房。 —— 嘎吱一声,门开了。 草垛处的人先是身体一震,然后仿若看见了救星一般哀嚎,可惜他的嘴被一大团布堵住了,只能发出呕吐一般呜呜的叫声。 沈清逐把那团布拽下来,才听懂他的话:“大侠,大侠!你是来救我的吧!大侠,救救我,我给你钱,多少都行,求你救救我!” 他被捆住了双手双脚,只能匍匐地爬向他。 整个屋子一览无余,可是只有这个胖男人,没有阿烟。 沈清逐皱眉问:“跟你一起的姑娘呢?” 男人想起来什么,眼中露出惊恐又愤怒的神色:“她被人救走了!” “谁救的?既是救人,为何不你连你一起救?” “一个瞎子,是个女的,她太可怕了......别说了,兄弟,你先给我解绑,让我逃出去,我的家产都给你!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城里米行王贵仁的儿子,以后整个王家的钱都是我的!连县太爷都是我舅舅!你救救我......” 就在这胖男人呼号的时候,外头突然响起一阵鞭炮声,热闹的欢呼一阵高过一阵,隐约夹杂着几声“入洞房”的字眼。 沈清逐脸色一变,抬脚就要离开。 “等等!你怎么也不救我!” 身后的人嘶吼。 沈清逐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算是知道为什么救人不救他了。他将那团布狠狠塞回他嘴里,冷冷地看他一眼,“想活命就闭嘴。”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 地上匍匐的男人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身体不断地蛄蛹着,十分狼狈,可眼中却闪过一丝异样的兴奋。 …… 外头的人还在闹这位“新郎官”大当家,沈清逐率先破开后窗户,进入所谓的新房内。 新房不大,他几乎是一眼就看见床沿上坐着的新娘子,红盖头遮着脸,安静乖顺得堪称诡异。 沈清逐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缓缓走近她,试探道:“阿烟?” 新娘子不语。 沈清逐眉头紧皱,索性一把掀开盖头。 然后他愣住了。 不是她。 穿喜服的女子杏眼圆脸,一脸惊恐地盯着他,半晌后哆哆嗦嗦地大喊一声:“姐姐——” 沈清逐察觉到不对劲,忽地后背一阵发毛。 他立即转身,抬手,钝刀顿时挡住了一把白色的油纸伞! 那人是从房梁上跳下来的,出手极快,沈清逐心中已然明白这恐怕就是另一位救人的,却来不及说话更没空看,只能全神贯注地投入到格挡之中,那人却突然转腕,白伞甩飞了出去! 沈清逐心中一惊,刀刃却收不住,他尽全力偏移,刀刃直直地擦过她的臂膀! 血珠从水蓝衣袖上渗出来。 “阿......烟?” 昏暗视线中,沈清逐认出了她。虽然她眼上覆着一层白绫,但认出她也只需一眼。 沈清逐内心突突狂跳,额头甚至渗出冷汗,他后怕极了,不敢想那一刀要是真刺进了她的心口该怎么办。 殷海烟脸色亦苍白如纸,原地踉跄了一下。 沈清逐慌忙上前扶住她的肩膀,感觉到手掌下的身体凉得厉害,快要冻住了一样。 他沉声道:“你怎么了?眼睛怎么回事?” 殷海烟摇摇头,由他扶着走到床边,抬手在那新娘子身上盲点几下,新娘子忽然抖得浑身如筛糠一般,小声抽噎:“姐姐,你怎么了?” 沈清逐看明白了,她刚才是给这姑娘点了穴位,在这里埋伏那位“新郎”。 殷海烟坐靠在桌边,虚弱道:“我没事。回去再和你细说,当务之急是要解决外面的那群人。” 沈清逐说:“王婶子已经去报了官府。” 新娘子听了这话,却哽咽道:“官府不会来的......” 沈清逐一怔,“为何?” “不劳而食的禄蠹,这帮山匪还没闹出过人命,要他们插手,除非谁的命交待在这里。” 除去人命关天之外,都是小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才让这伙山匪猖狂到现在。 新娘子又补充说:“他们互相勾结,其实有些山匪只是拿这当个营生的活计,每年都还会回家里去。” 沈清逐握着手中的钝刀沉默片刻,转身就向外走。 殷海烟拉住他的衣袖,覆着三寸白绫的小脸微微仰着,脆弱又坚韧,“你知道的,我们本不该管这儿的事情。” 沈清逐却轻轻抚开她的手:“不该管也已经管了。”他微沉的目光落在她眼上的白绫上,顿了一下又轻声道:“别害怕,我会保护你。” 时间有一瞬间的凝滞。 殷海烟说:“好。” “你的眼睛,是他们干的吗?” 殷海烟扭头寻找声音的来源,“不是,旧疾而已。” 沈清逐默然看了一眼对着空无一人的窗户说话的殷海烟,走出屋子。 不一会儿,外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新娘子名叫水儿,才十七岁,听见这动静,得脖子一缩一缩的,同时又难掩崇拜,“姐姐,这个哥哥好厉害,他是你的相公吗?” 第10章 “唔,”殷海烟准确无误地将腰带上别着的一片草叶子摘下来,漫不经心地笑了下,“很快就是了。” 水儿道:“那你们成亲的时候,我要来喝喜酒!” “好。” “姐姐,我也快成亲了,还得谢谢你们救我,不然我还不一定能不能保住清白之身,”水儿的声音有些羞涩,“到时候你和姐夫愿意来喝我的喜酒吗?我家住在梨花村,离你们桃源村很近的,划小船就能到!” 姐夫?殷海烟很受用地挑了下眉头。 “好。”她说:“不过,若你丈夫因为这种身不由己的事情迁怒与你,妹妹你还是另择良人的好。” 水儿笑道:"我知道!伍哥不会的!姐姐,您好点了吗?" 殷海烟气息平稳,道:“嗯,我没事。” 她侧耳听着外头的打架声,有些走神。 水儿以为她是在强壮镇定,小心翼翼地劝慰:“姐姐,你是在担心姐夫吗?我看姐夫他很厉害,不会有事的。” “我不是担心他,”殷海烟微微一笑,“只是很久,没有听到过别人对我说‘别害怕’了。” ...... 屋外,哀嚎惨叫像是在比赛一样,一声高过一声。 身着喜服的刀疤脸壮汉拎着一把大刀,鼻青脸肿地咒骂:“奶奶的!你和那个瞎女人是一伙的!坏老子的好事,看老子不砍了你!” 听到“瞎女人”三个字,沈清逐心中漫上没由来的火气,目光更加冷冽。 他抬臂一击,那壮汉手中的大刀即刻飞了出去,又是一脚,壮汉趴倒在地,想爬起来,沈清逐一脚踩上他的心口,幽冷道:“再说一遍?” 刀尖竖插在他鼻尖前的地上,刀刃正对他的眼睛。 壮汉酒醒了大半,面如死灰:“不敢了,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您是我爷爷,她是我奶奶,我再也不敢说了,您饶了我吧!” “还敢当山匪?” “不敢了不敢了,她打我一顿您打我一顿,我这条老命都快要交代在今晚了,再也不干这等勾当了,求您了,放过我吧……”壮汉呻吟着哀求。 沈清逐这才松了力气。 离开前他瞧了眼呻.吟不止的山匪,皱眉道:“别装了,她一个弱女子,还能把你怎么着?日后你若要寻仇,只管冲着我来。” 壮汉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爷爷啊,你是没看见奶奶她把我的肋骨都打断三根啊! 不过是半道上临时起意劫了个人,谁承想招来两个瘟神! 她不讲武德,她、她装瞎啊! 第8章 不烬原 殷海烟倒真不是装瞎,说实话她瞎这一会儿挺难受的,没必要为了博取美人的怜惜而故意让自己难受,那违背了她找乐子的初心。 四人离开山匪窝,东方天空已经泛青。 先是水儿的未婚夫找来了,得知事情来龙去脉后激动地道谢,差点跪下磕头。然后是米行老板差人来找自家儿子,王三富的目光在他俩身上流转好一会儿,才假惺惺地道谢,上马车离开。 天将明,泥泞的道路不似夜晚漆黑,水坑里已经能映照出两个交叠的人影。 沈清逐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山路上,在外人看来身形很稳,但背上的人知道他每一步都走得无比当心。 殷海烟胳膊环在他脖子上,忽然噗嗤笑了声:“不必这么小心,摔不了。” “嗯。”沈清逐嘴上答应,身上肌肉的紧张感仍旧没有放松一星半点儿。殷海烟眼珠子一转,想使坏,于是抽手拍了下他的腰,“放松点。” 沈清逐腰上肌肉猛缩,心脏也猛地一颤。 他原本心情紧张了一夜,没空想别的事,此时被她这么一拍,又开始生起那股避嫌的心思。 不想还好,一想就觉得殷海烟的存在感异常明显。搭在肩颈上的,是女孩子的手臂,柔软、冰凉,还有她说话时胸腔的颤动,他都感知地一清二楚。 沈清逐抿了抿干燥的唇。 他不能扔下她自己走,那是不道德的。 殷海烟问:“你在想什么?” 沈清逐思绪混乱,答得飞快:“幸亏没人看见。” 殷海烟:“……” 沈清逐:“……”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静默片刻后,殷海烟凉飕飕道:“因为背着我,所以被人看见很丢人吗?” 沈清逐忙道:“不是,只是你我非亲非故,只恐惹人误会。” 殷海烟轻嗤:“误会什么,你是男子,还怕我污你清白?你一个上界来的,怎么也和人界老古董一样?” “......”不是这个道理吧? 沈清逐:“......对不起,是我错了。” “你的眼睛,究竟怎么回事?”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决心转移注意力。只是这转移话题的手段相当低劣,殷海烟言简意赅,明显不愿多说。 “旧疾复发。” “哦。” 又问:“找大夫看过吗?” “看过,大夫说不能见光,更不能受气。”这句殷海烟胡诌的。 “哦。” 沈清逐又说:“对不起。” 一阵沉默。 殷海烟憋着笑,想听他还能找出什么话题聊。 沈清逐本就性子寡淡,实在不擅长和人谈天,绞尽脑汁,问:“......那个,今日去交租子,怎么不和我说啊?” 殷海烟尾音一挑,带着几分阴阳怪气道:“说了你就和我一起去?就不躲着我了?” 明知故问。 沈清逐闹了个大红脸:“!” 她知道吧!她一直都知道我在躲她! 沈清逐心虚,脸上却装的平静,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我能帮你去交,那样你就不会遇上山匪了。” “嗯,下回吧,”沈清逐背上很安稳,本就是心照不宣的事,殷海烟只是一时兴起逗他一下,也不想真的计较,遂放过了他。 她掩唇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对了,我今日在街上还瞧见你了。” “嗯?”沈清逐来了兴趣,想起自己今日去了兰城的不少地方,被她瞧见也不奇怪。 “瞧见你进了脂粉铺子。”她说。 沈清逐脚步一踉跄,几乎是立刻慌了神。 他每日都去兰城,只进过这么一回脂粉铺子,偏偏还被她看见了。 明明是买香膏送她,沈清逐却有种做了坏事被当事人撞破,无处遁形的感觉。 殷海烟好似没察觉一般,抿唇一笑,揶揄道:“相中什么好东西了,送你白月光的?” “不是。” 停顿好几息,他才心一横,道:“送你的。” 误会便误会吧,误会了他再解释,又不是没长嘴。 殷海烟一下子来精神了,她奇道:“噢?为什么?” “为了......让你不再生我的气。” “我瞧见你的时候是下午,你惹我生气可是现在。” “......” 沈清逐憋了半晌,道:“就是想送你,多谢你这些天的照顾。” “算了算了,我不问就是了,送我什么?” 她没再揪着不放,沈清逐松了一口气:“看过就知道了。” 殷海烟惊奇这个躲自己跟躲鬼一样的人竟然会买胭脂水粉送她,转念一想也许是有人在背后提点他,又想起他最近无微不至地包揽她一日三餐,大概还真像他所说一样,不想欠她太多恩情。 看来现在的策略是对的,循序渐进,徐徐图之,不怕鱼儿不咬钩。 殷海烟想着自己根本不用胭脂水粉,送的东西估计也用不着。 然而回到家里,闻到小银盒上散发出的浅淡的玉兰花香,她就改变了想法。 竟然是一盒香膏。 现在没用,不代表日后没用。 殷海烟看不见,沈清逐也省去了演戏这一步,只在口吻上做点伪装,淡泊中带着些微遗憾,道:“没想到是在这个情况下送你。” 殷海烟脸上浮现笑意:“没关系,我虽看不见,但嗅觉还在,谢谢你,我很喜欢。” 她用指肚挖出一点莹润的膏体,抹在手腕上化开,自己闻了闻,又伸手问他:“香吗?” 水蓝衣袖下露出一截玉白皓腕,就横陈眼下。 沈清逐瞧着,忽然觉得有几分眩目。他忙瞥开视线,头微低下去。 其实根本不需要靠太近,就有嗅到空气中的浅香,不刺鼻,但足够彰显它的存在,就像是根本就无处不在一样。 闻好之后,沈清逐身体后倾,掩唇轻咳一声,说:“好闻。” 殷海烟狐疑道:“真的吗?你怎么还躲起来了?” “真的。”沈清逐讷讷道。 殷海烟听见他突然站起来,打开了窗户。 清风吹进来。 “还会下雨吗?”她问。 雨后湿润的风扑在滚烫的脸颊上,只能起到一点聊胜于无的作用。 沈清逐抬头望向外面的天空,一缕阳光穿过云层,照射到他的眼睛里。 第11章 他眯了眯眼睛。 “放晴了。” —— 这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急雨,送走了桃源村最后的夏日。 秋天过去一半时,家里来了一窝老鼠,把粮仓啃了个大窟窿,本就为数不多的粮食遭了灭顶之灾。 殷海烟手持一根粗棍子,棍子绑着一只线网,在院中扑打,却眼睁睁瞧见一只胖老鼠嚣张回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走捕鼠夹上的油饼碎块,逃窜入洞。 然而捕鼠夹纹丝不动。 殷海烟气笑了,叉腰站在院子里呼呼喘气,对在厨里忙活的人道:“青竹!村口刘婶子家里有只猫,你晚上去借来养几天,这年头收成好,耗子都要成精啦!” 沈清逐专心致志炒菜,随口应道:“知道了。” 今年的收成是很不错,桃源村上家家户户都欢声笑语的,秋收时二人去帮王婶子收了地里苞谷,王婶子后来送来粮食时,还高兴地添了三只毛茸茸的雏鸡。 刘婶子原话是这么说的:“阿烟啊,你们如今也要过自己的日子,多养点牲畜,才有过日子的味道啊!” 于是殷海烟将前天去山上捡来的羊崽子送给她。 养牲畜是不可能养的,现在连她自己都是被别人喂养的。 也许是觉得殷海烟遭山匪一劫自己也有逃脱不了的责任,从殷海烟那段时间失明起,沈清逐对她的照料越发细致。他每日去往城里酒楼,中午还会专程赶回来给她做饭,厨艺是肉眼看见的稳步提升,比偷师的酒楼里的味道更好,殷海烟眼睛恢复正常之后,两人便还延续着这来之不易的不尴尬不别扭的和谐相处模式至今。 “吃饭。”菜出锅,沈清逐喊她。 香味扑鼻,殷海烟消了气儿,坐到小饭桌前,吃第一口,她忍不住赞美道:“仙君,你以前是宝膳宗的?” 宝膳宗是上界赫赫有名的厨神集合地。 这是她第一次问有关他上界身份的事情,虽然不是出于好奇,而是恭维的成分居多。 沈清逐夹菜的手顿了下,淡淡道:“不是。” 殷海烟:“哦。” 他不愿多谈,但美食令人心情好,殷海烟也没什么不开心的,就是对这人的出身兴趣大增。 她以前也琢磨过这人到底是哪个宗门的,可惜显而易见的两人都不愿透露来历,心照不宣地不曾谈论。可是上界数百个仙门林立,许多她都叫不上名字,于是随便猜了几个,都没猜中。 她意兴阑珊,幽怨地看着他:“你就不能直接告诉我?” 沈清逐不知想到了什么,轻促地笑了笑:“说出来吓到你。” “吓到我?”殷海烟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就是玉昆宗来的也吓不到我啊。” 倒是知道了我是谁,怕不是要把你吓死。 沈清逐毫不在意地付之一笑,忽然又想起她的“沈仙君是个混蛋”一说,心里痒痒,便拐弯抹角地问:“你觉得玉昆宗怎么样?” 殷海烟还真认真思索了一会儿,说:“玉昆宗啊,人才辈出的仙界第一宗,据说修士里,人人心向往之,不过我倒觉得,这宗门就是虚张声势,也没什么厉害的。” 果然又是这等与众不同的发言。 沈清逐追问:“为什么?” 殷海烟却抿抿嘴,不说话了。 她躺在竹椅上摇啊摇,入目所及是大片高远的天空,辽阔,蔚蓝。她却望见了房檐上的一支枯草,只剩一线连着房檐瓦片,在飒飒秋风中垂死挣扎。 恍然间让她想起当日的不烬原。 不烬原,神火不熄的罚罪之地。 神焰无声地烧,火舌从地连到天。 风芒阵成形,远看如同漫天红沙,近看才知是无数芒刺,浮荡在空气中,刺入人的每一寸肌肤。 少年来时的雪衣被血染得透彻,挺拔的脊背被灼烧与疼痛压弯,嗡鸣长剑死死钉入脚下石缝中,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瑶林琼树沈仙君只见于传闻。 蝼蚁草芥才是当日的沈溯。 涌动的混沌之息包裹着他,天地皆静。 那时殷海烟问了他一句话。 “什么?” 他似乎没听清她,迷茫地抬了一下脸,那上面覆着一张纯白面具,已经被流淌的鲜血浸透。 混沌之息有一瞬的停滞。 房顶枯草被一只飞来落脚的小麻雀啄断。 往事如烟散。 殷海烟眨眨眼,才回过神。 “你知道五百年前不烬原一战,他们让沈溯一人对战魔主吗?一个偌大的宗门,浩浩汤汤几千号人,让一个十七岁的小孩上去送死,我要是魔主,还真看不起他们,非得当场把那群不要脸的老东西嘲笑一顿。” 事实上她真这么做了,把那群仙门老东西骂了个狗血淋头。只不过后世只流传下来了沈仙君的英姿和玉昆宗的美名,被魔头大骂缩头乌龟这种丢人的事,仙界史书中自然是一概不提了。 回忆当时情景,殷海烟皱起眉“啧”了一声,感叹:“真是想不通,你说他们是不是日薄西山后继无人啊,我看宝膳宗取代他们仙界第一宗的地位,也是指日可待呢。” 半天才发现没人搭腔,殷海烟疑惑地扭头,却见沈清逐神色怔忪。 “青竹?” 沈清逐唇色在正午日光映照下似乎有些苍白,他牵扯嘴角冲她一笑,站起来:“我该走了。” 殷海烟不明所以地瞧着他比平时慌乱许多的脚步,心中疑窦重重。 头一次见他笑得这么难看。 说上回说沈溯坏话的时候他的脸色就不怎么好。 “唉。” 殷海烟叹了一口气,又心安理得的躺回去。 也许玉昆宗是他梦中情宗吧,听自己这么说戳破他内心的幻想泡泡肯定不好受。 怎么办呢,谁叫她就是这么乐于助人,不忍看任何一个善良小孩被华而不实的光环蒙蔽双眼。 第9章 始动心 沈清逐如往常一样在酒楼里作画,可半日过去,内心一直得不到安宁。 他刻意不去想,但是殷海烟的那些话还是会时不时地回荡在耳畔。 笔多停顿一刻,纸上便晕开一团污渍,落在他画下的假山上。 沈清逐目光微凝,稍稍改动几笔,将这团污迹点作了两只嬉闹的喜鹊。 日头倾斜,橘红夕阳从熙熙攘攘大街的上空穿过窗户射进来,斜斜地落在他俊美无俦的侧脸上,落进他交领之下洁白的脖颈间。 抬袖挥墨,恍若仙人降临,王三富眼睛都看直了,呆了好久说不出话来。 这等姿色,真是他从前未曾见过的! “妙啊,妙啊,这幅我买下了!” 声音有几分熟悉,沈清逐抬眸望去,只见一个身量高大、满身绫罗的胖男人。 是那日在山匪窝救下的人之一,那个聒噪的王姓男子。 沈清逐把笔搁在笔山上,礼貌性地颔首示意,打算收工回家。 那日掌柜的同他说过,这画画好之后便成酒楼的财物了,不管是谁要买还是酒楼要将画卖给谁,沈清逐都无意过问。 王三富却伸手拦住他。 沈清逐脚步顿住,瞧了眼横栏在楼梯口的那只手,嚣张霸道的姿态令他语气冷了几分,“有事?” 王三富以更近的距离观察他,觉得他神色如常,并没有排斥他的恼意,不由得心神荡漾,冲他嘿嘿一笑。 “当日承蒙贤弟搭救,救命之恩,王某没齿难忘,只是匆匆一别,未来得及好好道谢,王某心怀有愧,回家后寝食不能安,近来一直在找寻贤弟,才打听到贤弟在此处作画谋生,故而寻来,以解贤弟一时之困窘。” 沈清逐听他说完一席话,神色仍带着一点冷意:“哦,举手之劳,道谢就不必了。” 就是这个感觉! 王三富心脏扑通狂跳,觉得这冷面美人一定是对他下蛊啦! 自那日一别,他回到家中,就被他大发雷霆的老爹敲打一顿,他边禁足边养伤,伤痛虽然折磨着他的身体,可他的心却没有一刻忘了他的,他当日那冷冰冰的爱答不理的一眼,使他每每想起便□□焚身彻夜难眠,他从前的宠爱过的小情儿们,不管男的女的,顺从的还是刚烈的,都没他看这一眼来的带劲儿!叫人只想把他好好折磨,叫那双眼睛从冷厉到流泪,叫里头染上意乱情迷。他暗中叫自己的心腹小厮在城中探查,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么一号鹤立鸡群般的人物怎么躲得过他的眼睛!于是老爹一批准他出门,他就马不停蹄地赶来酒楼。 因听说美人是吟诗作画的风雅之士,为投其所好,王三富装模作样地学城中秀才一般置办了一身读书人的行头。因无读书人半点的清高气质,所以穿上去显得不伦不类,只是他自己毫无所觉,因此也不伤心情。这会儿把提前差人编好的草稿文绉绉地念出来,当真是被这酸溜溜言辞的酸倒了牙根。 第12章 看到王三富脸上露出痴笑,沈清逐眉头微蹙。 他不明白这人挡着他的路说了这么一长串废话到底来干嘛的,耽误他回去给阿烟煮饭。 自从知道她眼有旧疾,时不时便会失明,他便尽自己所能地照顾她。虽然她说这顽疾已经根深蒂固,治不好,但沈清逐有个神医朋友,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个健康的体魄得从细节处抓起,保持良好的作息习惯对她的眼睛大有裨益,因此每日餐饭都是他掐着点做好的,规律的作息已经保持了三个多月。 这个王公子在这儿多耽误他一会儿,阿烟就得晚一会儿吃饭。 “我只是个打工的,若要买画烦请与掌柜的谈。”沈清逐解释这么一句,可王三富仍不动如山,他不由得心生异样。 他才发觉这边的围观的客人不知何时都消失了,王三富带来的两个小厮瞧他的目光也不善。 正戒备起来,王三富却突然哈哈笑起来,移开挡路的扇子,“不知贤弟如何称呼?” 这人面相油腻,非端方君子,沈清逐不想同他多作纠缠,同样也不想和他互换名姓,可自己的名字他随便问个店中打杂的便能知晓,自己不说反而徒生事端。 他他冷淡道:“青竹。王公子,在下正有急事,有缘再会。” 说罢便毫不留恋地下楼离开。 王三富没拦他。 看着他畅通无阻离开的背影,跟来的小厮十分不解。 “少爷,您为什么……” 他家少爷不就是等着这一天吗,连打手都带来了,怎么就突然改主意了? 王三富贪婪地看着那个离去的背影,摸着下巴上的小胡子面露□□:“不急不急,他家中还有个貌若天仙的盲女,改日一同邀来我府上,一起玩玩岂不快活。” —— 热汤出锅时,殷海烟正巧推门而入,手里提着一只雪白的毛茸茸的东西。 “笨东西,本来没想抓你,竟然敢偷我兔子,自己掉到我陷阱里去。” 狐狸惊恐后缩,吱吱乱叫,沈清逐也凑过来瞧。 小狐狸后腿雪白的毛腻成一团,粘着深红的血块。 人一靠近,它便叫得更厉害,沈清逐伸了一下手,又缩回来,怜惜的眸光落在它后腿上。 “受伤了。” “是啊,你可小心点摸他,当心它咬你,不过这狐狸可真够笨的,我都没打算抓它,自己送上门来,反而让兔子给逃了,这算什么,舍命救兔子?”殷海烟边说边给狐狸脖子套上绳索,“这狐狸再养养,一身皮毛可以卖个不错的价钱,对了,猫呢?” “怕生,躲屋里了吧。” 沈清逐还盯着狐狸直瞧,蹲下身来试探性地摸摸它的尾巴,这回摸到了。 殷海烟转身进屋,果然看见床上窝着一只敦实的大黄猫,意外之喜是大黄猫身边躺着的四只老鼠尸体,码的整整齐齐。 看到此情此景,殷海烟心头的火噌一下就上来了,大黄猫浑然不觉自己犯了错,见她进来,反而站起来围着鼠尸来回转圈,仰起头高傲地喵叫,炫耀自己的赫赫战绩。 “去去去,你个坏猫!” 殷海烟太阳穴突突直跳,挥挥手把猫撵下去,床单兜着老鼠扔出门外。 大黄猫跑到院子里,非常不满地斜了她一眼,随后几步跳上房顶俯瞰众生。 殷海烟一脸丧气地从屋里出来,沈清逐问:“怎么了?” 殷海烟抱怨道:“这死猫,把耗子扔我床上,今天不准喂它吃饭!” 沈清逐笑了下,“它哪知道些什么,大概是已经吃饱了,老鼠才放床上的。” 和一只猫呕气是一件很幼稚的事情,殷海烟也这么觉得,但这并不会给她带来好心情。正愤愤不平地巴拉饭,一抬眼,发现狐狸的伤腿上多了条布条,包扎得很整齐。 它从柴垛子里探出半个脑袋,舔食着盆里的饭。 “你喜欢狐狸吗?”她问。 “一点点,谈不上有多喜欢。况且,这是你捡来的。” “一点点也算,你喜欢,我们就养它,好不好?” 她说得无比自然无比认真,沈清逐握着汤匙的手指不自觉捏紧了一下,一种莫名其妙的、发自内心的愉悦使他克制地扬了扬唇角,“好。” 这个反应……明明就是喜欢嘛…… 口是心非。 殷海烟盯着他,道:“那你以后喜欢什么都要跟我说。” “嗯,知道了。” 碗里盛着鲫鱼汤,搁着勺,入口温度刚刚好,一打岔,殷海烟气也消了大半,注意力又回到沈清逐身上 她一边慢条斯理地喝着,一边瞧着对面的人,忽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沈清逐茫然地抬起头。 此时天空墨蓝,各家各户上都袅袅升起一从白色炊烟。树间子规声声啼,小小的院落,矮矮的围墙,外头尽是乡邻归家时的阔声交谈声和疲沓脚步声。 隔壁的王婶也在呼唤小孙女吃饭,声音隔着一堵墙传入耳中,既遥远又亲切。天一点点黑下去,没有点灯,她的眼睛却是非常明亮的,像两汪湖水,映着烟火,也映着他。 沈清逐心跳蓦地漏了一拍。 这是一个寻常的不能再寻常得夜幕初降的时刻,沈清逐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间悄然发了芽。 这缥缈的模糊的柔软的东西,像是蒲公英吹来的种子。 默了半晌,他才听见她问:“疼不疼?” “嗯?” “手。” 沈清逐低头看去,在夜色中隐约瞧得见自己食指微微蜷着,手指侧边有三道粗糙的血痕。 他下意识藏了一下,摇摇头:“只是被猫挠了一下。” 被猫儿挠一下而已,不算什么。 殷海烟却已经站起身离开,一会儿,从屋里出来,手上拿着小瓷罐,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手。 这双手骨节修长,玉雪颜色,和他的脸有着旗鼓相当的漂亮。 伤痕不算触目惊心,只是不适合出现在这双手上。 温热的指尖剜出里头的膏体,在抓痕上轻柔搓开。 玉雪很快变了色,从里到外透出一点淡淡的粉。 伤口不浅,殷海烟边揉边抬头瞪了屋顶上的猫一眼,愤愤道:“这猫也忒狠心了些。” 大黄猫睥睨着她,不悦地来回甩着尾巴。 清凉的药膏划过伤口,却引起丝丝灼热,使沈清逐由外而内地烧起来。他隐在桌下的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脸上却镇静地温温一笑,道:“它不认得我,反抗也是情理之中。” 殷海烟眼尖地瞧见他衣袖下还有一抹红色,扯着他的衣袖往后褪了褪,又露出血红的咬痕。 沈清逐心虚地歪开视线,殷海烟瞪了他一眼,“你就不知道保护好自己?” 心中越发觉得这仙君怕不是上界某个小门派来的,连只猫儿都对付不了。 “狐狸受伤了知道包扎,自己受伤了就这么干放着,放着能好吗?” 沈清逐想说“能的”,但在殷海烟危险的注视下默默地把这话咽了下去。 殷海烟连同他腕上的伤处理完,又反复确认他身上再没有别的伤口,才收起药罐子,道:“明日别去酒楼了吧。” 沈清逐满心都被手上的热占去,闻言反应了一下,才道:“这点小伤不影响什么。” 殷海烟点点头,“我和你一起。” 沈清逐一愣,突然想起她抄的那些书。 那些书她每隔段时间都要往兰城的书铺里送一遭,想起那次替她抄书的经历,沈清逐眸光微微闪动,抿唇犹豫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是送那些书么……” 殷海烟坦荡回答:“是啊。” 沈清逐抿抿唇,半晌后开口:“你别抄那些了,我的工钱可以都给你支配。” “那怎么行,你不是还打算回上界吗?”殷海烟知道他在顾忌什么,目光晶亮狡黠地看着他,“放心啦……我不止抄那一类书,那日你看到的纯属意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沈清逐不自在地咳了两声,不经意间对上对方的视线,发觉她一直在注视着他。 他唰一下站起来,想把桌上碗筷收拾掉,却被一只手按住。 殷海烟弯眼笑,“哎哎哎,这药膏三两银子一罐,你的手现在可金贵着呢,我来吧,你实在闲的话就帮我把老鼠滚过的床单换了。” 沈清逐声如蚊讷般“哦”了两声,殷海烟松开手,他就逃命似的进了屋里。 徒留耳尖上绯红的残影,像两朵随风飘零的桃花瓣。 第10章 何所求 殷海烟心情十分美妙,忙完一切进屋里时,她瞧见床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床褥,沈清逐却不在屋里。 沈清逐给狐狸做完窝回来,那只大黄猫也跟在他脚边进来了,后肢一蹬,肥硕的身体就跃上了床,讨好地蹭了蹭殷海烟的手。 “喵呜~” 殷海烟白它一眼,哼哧一声,批准了它的上床睡觉的特权。 第13章 她把摊放着的银子铜钱往袖袋里装,身侧倒扣着一个小匣子,是她收钱的那一只。 因着沈清逐想要早日回到上界,殷海烟却无所谓何时回去,所以除去共同的开销所需,两人其余的钱财都是分开放置的,这小匣子里头便放着殷海烟自己的全部身家。 匣子旁边还紧挨着个梨木匣子,大概两掌宽,有小臂那么长,倒是上了一把精巧的小锁,因为盒子从未打开过,位置也从没移动过半分。 沈清逐多看了一眼那匣子,倒也没多问。她明日要带走的几本抄本都放在桌上,沈清逐就去帮她整理好,发现还真如她所说的一样,是正经书。他帮忙打包好,殷海烟已经把匣子重新放回床头,数好的钱拿出来放在桌上,看着数目不小。 沈清逐问:“明天打算买什么吗?” 殷海烟神秘兮兮道:“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沈清逐和她相处这样一段时间,只觉得她虽性子跳脱,但骨子里却是个真正无欲无求的人,别人有的东西,她有不见得多高兴,她没有也不见得会多伤心,像这样卖关子也是少见,沈清逐好奇什么被她瞧上了,还真被吊起了胃口。 他起身去掐灭桌上的油灯,“不能提前告诉我,难不成和我有关?” 这一猜真叫他猜对了,往后天气会愈加凉,殷海烟是打算定制一把大床回来,但是现在不能告诉他。 她一骨碌滚到了床最里侧,抱起猫□□了两把。 “和你有关,更和我有关,还有你,小猫咪,也有你的份!” 大黄猫舒服地咕噜咕噜起来,黑夜里,月亮爬上树梢,这间小屋就在月色中陷入沉静。 “阿烟?” 不知过了多久,沈清逐突然轻声道。 殷海烟没有立刻应声,过了会儿才懒懒地“嗯”了一声,鼻音浓重,听着已经意识不清。 沈清逐没再继续说。 不知怎的今晚很难入睡,他平躺在竹席上,听着这狭小房间里另一人的呼吸渐渐平稳。微微歪头看过去。 殷海烟的身体在月光下,静得像是结满了霜。她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女子身体的曲线就像起伏的山峦,优美静谧,被勾勒得一览无余……他愣了几息,僵硬地转头,盯回房梁上。 嗯……角落里堆积了几张蜘蛛网,明天该打扫一下了。 还有玉昆宗,不知道自己不在,那些个小弟子们有没有每日好好修炼?他的大弟子性子软,能压得那些调皮捣蛋的小师弟小师妹吗?他的师弟是个莽撞的,遇事能处理好吗?不知由他代理宗门会不会和别的宗门起冲突…… 沈清逐脑子乱哄哄的一片,想东想西,仿佛堆积了一万件事情要他操心,一万个小人在他脑子里敲锣打鼓。 小人累了,他成了放空的状态,才想起,方才叫她是想问明日中秋,要不要一起去看人间的灯会。 其实仙界也有类似的节日,如果以后有机会,能和她一起去看就好了…… 沈清逐抱着一丝隐秘的对未来的期待和幻想,缓缓沉入梦乡。 —— 今日中秋,酒楼里的生意比平时兴旺很多,店小二们忙得团团转,却不见掌柜的在哪里。 沈清逐照常来到二楼,发现他原来是在二楼,看见他,掌柜的唰一下站起来,面带喜色,大步朝他走来。 “掌柜的?” 沈清逐不解地看着他。 “青竹啊,你今日不用上我这里作画了,王员外家里办中秋宴,宴请个路宾客,听说你作画比许多读书人都作得好,专门来我这里要人,你今日便上王员外家里打一天短工吧。王员外万贯家私,交往的也都是富贵人家,定不会亏待了你。” 被这临时的通知打乱了计划,沈清逐心中不太舒服,他道:“我晚上还有约,掌柜的,你派别人去吧。” 掌柜的说:“可是与你娘子有约?王家的人专门说了,可带家眷同去。王家的中秋宴年年办的堪比神仙洞府,不逊色于外头的灯会,都一样的。” 沈清逐仍不愿意。 同去打工和同去游赏灯会,那能一样吗? 掌柜背过身叹了口气,无奈道:“实在不是我为难你,我这酒楼里,哪里还寻得到一个你这样的人才呢?何况,那王员外是我们酒楼的大主顾,点名要你,我实在办法拒绝啊,少了王家这个大主顾,我被东家解雇是小事,可明年这店里三十八号人的的工钱怕是都得降一降了,大家都是要养家糊口的。青竹啊,我待你不薄,就当是为了我,也为了这酒楼上上下下的一家老小?” 掌柜的泫然欲泣,沈清逐听完这袭话也动了些恻隐之心,有些不忍地问:“不知是哪个王家?” 掌柜的赶忙说:“就是城北开米行的那个王家。” 沈清逐恍然大悟,那不就是那天来酒楼堵他的王三富吗? 鞜樰證裡  王三富名声在外,沈清逐也听说过一些。他不是什么善类,恃强凌弱、欺男霸女的事情干过不少,可他爹管不住他,官府碍于他家有钱有势,也不敢管。沈清逐越想越觉得这家人没安好心,但自己若不去,以王三富的作风来看,不仅会闹得自己以后在酒楼待不下去,而且还会时不时地找酒楼的麻烦,平心而论,掌柜的没有亏待他的地方,让他每日观摩学习做菜的后厨更没有亏待他的地方。 “那个王公子着实是个混球,可这会儿是他爹王员外请你,”掌柜的看出了他的动摇,趁热打铁,“王员外可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善人。” 沈清逐应了下来。 如此他便去会会那个王三富,想办法教训他一番,最好能让他改过自新。 —— 殷海烟交了租子,顺便跟那家的门房打听到水心街有个手艺不错的木匠。 殷海烟辞了那门房,顺着他指的路来到水心街。 水心街里最大的一户人家是开米行的王家。殷海烟从王宅后门经过,隐约听见门里有说话声,她耳力好,一下子便听出是那日共同被掳进山匪窝的胖男人。 殷海烟停驻片刻,靠近了几步。 门内的两人都在压着声音说话—— “别畏畏缩缩的,你家少爷我今天出不了门,交待你做这么点事情还办不好吗?” “可是……可是少爷,那药铺的老板都认得我了,被老爷发现的话会打断我的腿的……” “怕什么,被发现由我顶着!我爹如今对我管的可是越来越严了,好不容易说服他把那个作画的美人请过来,那边也同意了,你可千万不能给我出岔子,我今晚一定要办成这个事!” “少爷,您读书有这等决心的话,早中状元了……” “狗屁!”一声闷响,王三富一脚把小厮踹出了门外,“老子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弄不到不准回来!敢回来老子打断你的腿!” 小厮撞开门摔下台阶,唉哟唉哟地揉着屁股,一眨眼瞧见面前多了一双干净的绣鞋,他愣了一下。 目光上移,是水蓝色的裙裾,再往上是一张温柔秀美的脸,对他笑着。 “还好吗?” 小厮的脸唰一下通红,盯着她结巴道:“你你你你你你是谁?” “我?路过的,别紧张。我方才听你们说要买什么药?” 小厮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从地上站起来转头就走,“跟你没有关系。” 殷海烟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道:“当然跟我没有关系,可怜你这个领几文月钱的,夹在中间两头为难,要么被老爷打断腿,要么被少爷打断腿,着实可怜呐。” “你!” 小厮恼羞成怒,转过身,凶狠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放心,我没什么恶意,”殷海烟摆摆手,淡定地说,“其实我学过一些医理,什么买不到的药,我都可以给你配出来。” 小厮狐疑地上下打量她,看她这样的年轻,显然有些不太相信,“真的?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自然是……这个,”殷海烟搓了搓指尖,露出一个单纯无害的笑容,“各取所需罢了。” “呵,还不是要钱。”小厮了然,看她的眼神变得不屑起来,“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凭我能帮你保住双腿,破财消灾这种事,你不愿意做?” 小厮内心挣扎,想起往日自己被殴打的痛楚,闭了闭眼,又猛地睁开,决然道:“你怎么帮我?” 殷海烟微微一笑,冲他招招手,“过来,我跟你说。” —— 夜晚华灯初上时,小厮才揣着手做贼心虚地回到了王宅。 “瞧你那鬼鬼祟祟的样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去干了亏心事,”王三富早就等得心焦,急不可耐地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药包,拆开来看了看,“没人认出你吧?咦,这怎么和以前的不一样?” 你爹个蛋!害我被敲诈了一个月的月钱!还有脸来骂我! 小厮垂着脑袋,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他一通,嘴上忙不迭解释道:“我托别人买的,老爷都去药铺打过招呼了,他们见是我,肯定不会卖的。我问过了,这种和您以前用的都差不多的。” 第14章 “算了算了,你下去吧,料你也不敢哄骗我,要是出问题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是,是。” 小厮唯唯诺诺地离开房间,在门外他看不见的地方狠狠啐了一口。 过了一会儿,又敲门禀报道:“少爷,那作画的来了。” 王三富大喜过望,“快!快叫他进来!” “这恐怕不行,老爷留他在前头作画呢。” “哎,”王三富背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突然扭过头,“对了!他一个人来的?他家那个女人呢?” 小厮垂眸道:“已经按您之前的吩咐,带到金屑园里头了。” “让她过来!” “她不肯过来。” 王三富怒目圆睁,揪着小厮的耳朵吼道:“什么?!你怎么办的事!一个小小农妇都解决不了?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小厮疼得呲牙咧嘴,飞快地说:“少爷,她说这金屑园花开的虽好,却少个一同赏花的良人,小的听她的意思……是邀您同赏!” 王三富愣住了。 他可太意外了。 这女人果然是嫌贫爱富之流,只怕今日跟来就是打了他的主意。转念一想,觉得这样也好,是她主动勾引,回头看老头子还有什么可说的。 “乌漆嘛黑的,有什么好看的,罢了罢了,本少爷就陪她玩玩。” 王三富松开手,叫小厮给他穿上外袍,大摇大摆地往金屑园里走去。脸上浮现出耐人寻味的神情,“把那些东西都给我送到金屑园里去,正好那地方偏僻,真是天助我也。” 第11章 被算计 王家家大业大,王宅也处处彰显奢华,雕栏画栋,一看就价值不菲,唯有这金屑园所在的这一个角落里,亭阁修得朴素无华,典雅得多。 满道都是散落的桂花,走在上面步步生香。 “这是从前老太太爱住的地方,老太太走后,这里便空了,平日里没人来,只定期有人来打扫……” 小丫头在一旁掌灯,滔滔不绝给她介绍,殷海烟也无心听这地方的来历,只盘算着回魔域之后也在自己的宫殿后头修一个。 不远处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王三富接过小丫鬟手里的灯笼,叫他退下了。 殷海烟挑眉,打量了一眼来人,“你是?” “小娘子,我们见过的,那日在山匪窝里头。”他定定地看着殷海烟的脸,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奇怪,她不是个瞎子吗? “王公子是在想,为何我眼睛又好了,”殷海烟笑道,“那日是犯了旧疾,如今已经恢复。王公子,那日为顾大局,没能最先救您出来,您不会怪我的吧?” 她说这话时悄然走近,扑鼻的桂花香中,乍然混入一丝清浅的玉兰香。 王三富深深嗅了一口,这完全就是在跟他调情嘛! 他嘿笑了两声,上手就要去揽她的腰,“不怪不怪……” 殷海烟一转身,灵活地躲开,回头掩着嘴巴朝他笑。 “王公子,您这是做什么?” 这一下如当头棒喝,让王三富清醒了许多。 差点昏了头!忘了这个女人也是有点功夫在身上的! 他捏了捏指上的宝石戒指,眼中划过无法遮掩的贪婪,紧盯着她,像是紧盯着一头堕入陷阱的猎物。 “我备了美酒在不远处的亭子里,美人可肯赏脸与我同享?” 猎物浑然不觉,笑语嫣然:“当然。” …… 沈清逐一直心神不宁。 自进入王宅的大门起,他眼皮就直跳,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阿烟一来就被几个小丫头叫到另一个院子里。 王三富作为王家的少爷,今夜想定是要出席宴会的,只要不对上王三富那个人,想必她都能应付得过来。 他自己则被王员外叫去,听一堆宾客们互相推杯换盏地互相吹捧。 王员外此人虽做了一辈子的商人,但却极爱附庸风雅,请了不少文人雅士来,轮流作诗作画,沈清逐被要求当着众宾客的面下笔,以此夜此景为题做一幅中秋夜宴图。 他想要早点结束,和阿烟到外面去,大概还能赶上外面的灯会。于是这幅画画得格外得快。 起初还有人不屑一顾,等他画完也都心服口服,争相传阅。 可沈清逐心不在焉,因为宾客们喝到最酣畅的时,王三富还没有出现。 他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想要找借口提前离席。 这时,一名小厮来到王员外身边耳语一番。 王员外正喝的高兴,随口便应了下来,那名小厮便来到了沈清逐的跟前,道: “公子,我家少爷邀您过去。” 沈清逐心中生疑,问那领路的小厮:“和我一同来的姑娘如今在何处?可否先带我去见一见她?” 小厮回道:“她正与少爷在园中饮酒呢。” “什么?”沈清逐一惊,“她和你们少爷在一处?” 小厮瞥了一眼他那张完美无瑕的脸,紧张之情溢于言表,心道少爷可真会玩。催促道:“公子,您就别问了,赶紧跟我来吧。” 沈清逐加快了脚步,急匆匆赶到金屑园时,却到处不见殷海烟的身影。 王三富正独自一人在林下的亭中,瞧见他,笑容堆了满脸,“青竹,你来了。你们都退下!替我守着这里,还跟刚才一样,听见什么声音都不准进来!” 桌上是横七竖八等我酒壶和杯盏,他一个人若是喝这么多,现在恐怕已经醉死过去了。 沈清逐脸色有点难看,上去就站到他面前,沉声道:“阿烟呢?” 王三富仰起脸,打了个酒嗝。 “噢?阿烟是谁?啊……那个跟你一起来的女人是吧……来,你把这杯喝了,我就告诉你。” 这个角度颇有压迫感,偏他浑然不觉,还乐呵呵地挑衅。 如今身处王家,对方人多势众,碍于阿烟还在他们手上,他不能毫无顾忌地出手。 如果他就是想借此机会羞辱他一番,以解当日心头之恨的话...... 沈清逐的拳头紧紧攥起来,忽地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好好!”王三富拍手大笑,指着一个方向道:“看见那处的屋子了没,她就在那里面。” 树林掩映中依稀可见一间木屋,沈清逐飞奔过去,唰一下打开门—— 空空如也。 王三富也在身后跟了进来,浑身的酒气填满了整间屋子,看到屋内的场景,也是瞬间睁大了眼睛:“该死的?!人呢!” 沈清逐再也忍不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压到墙上,“她到底在哪儿?” “跑了!你个臭画画的!我说了她跑了!刚刚还在这里的!”王三富大吼大叫起来,猛地一推,这一下竟然把沈清逐退出去几步。 脑子里突然出现一阵眩晕感。 沈清逐并未在意,甩甩脑袋,再次上前,一拳挥过去。 王三富的话他自然是不信的,他现在只是后悔答应了邀约,还因一己之私把阿烟带来了,又没能保护好她。 怒火烧心,早已没有了方才的顾忌。 “说不出她在哪儿,我就一直打下去。” “快来人!快来人呐!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明明刚才还在这里的!是她说醉了要来休息的!” 一拳一拳落在王三富的脸上身上,他抱着脑袋哀嚎,可惜这里离园门有些远,他方才又吩咐了不叫人进来,此时竟没有一个人进来察看里面的情况。 眩晕感越来越重。 沈清逐逐渐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拳头落歪,力气也小了许多。 王三富早就等着药效发作,他这一变化自然没有瞒过他的眼睛,他将他掀翻在地,贪婪的目光上下扫视着沈清逐。 “嘿,这么快就起作用,这回的药可真不错。罢了罢了,那小娘子跑就跑了,你这副风姿真是一个顶俩,老子也不算亏。” 沈清逐扶着桌子踉跄地站起来,双手死死捏着桌角,双目赤红。 “你......你给我喝了什么?” 王三富一边靠近他,一边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气,恶狠狠道:“奶奶的,下手可真重!喝了什么,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一会儿的功夫,那盏酒几乎已经使他失去了所有力气。 突然,突然抄起桌上的茶盏向他砸去,王三富没料到他还有力气,毫无防备,而且他砸得极为精准,那杯里不知何时注入的茶水全部扣在了他脸上,一时迷了眼睛,再睁眼时,眼前的人只剩下一个逃跑的背影。 王三富脸都没来得及擦,表情阴狠地追出去,“跑!在老子眼皮子底下还想跑到哪里去!” 脑后突然被什么硬物击中,王三富急着追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密密麻麻的小石子落在脚边,王三富猛地转身,“谁?谁在装神弄鬼!” 第15章 后面空无一人。 而就这一打岔,他正在追的人的也不见了。 ...... 殷海烟拉着沈清逐的胳膊,跳出了王宅的外墙。 集市上灯火辉煌,游人如织,殷海烟不知从哪牵了一匹马,二人避开人流多的街道,往家里疾驰赶去。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沈清逐的靠在的额头抵在她的后背上,殷海烟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温度,烫得吓人。 她顿了一下,在迎面而来的风中回头,道:“你自己都这样了,还好什么?” 回答她的是沈清逐越来越浓重的喘.息声。 回到小院子里,沈清逐已经失去走路的力气,殷海烟扶着他往屋里走,他摇摇头。 “把我......放水缸里......” 殷海烟看也没看一眼,说:“水缸没水。” 他的反应在药物的作用下显得迟钝不少,躺在那张小木床上后才迟迟地“啊”了一声,似乎有些懊恼。 “抱歉,今天晚上可能要占用你的床了......你能先离开一下吗?” 这一句话,分了三次才勉强说完。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月色斜斜地射进来。 很安静。 殷海烟端详着他。 他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她是否离开了,躺的笔直,领口不知何时扯开了一块,一滴又一滴的汗水滑入修长白皙的颈间,把身上的衣物打湿,月华之下,仿若一段带着雾气的竹子。 他紧闭着眼眸,眼尾蔓延出绯红的欲色。 他死死咬紧了下唇,咬得发白,咬出了血丝。 好像是生怕什么声音从唇齿间迸发出来。 忍得很辛苦。 殷海烟眸色暗了暗,指尖轻点在他的腹部,滑动了两寸,像是小猫调皮的尾巴。 隔着轻薄的衣料,那块皮肉很剧烈地缩了一下。 “你......” 那双紧闭的眼睛睁开了。 沈清逐望着她,原本清亮的眸子盛满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又被突然袭上来的迷离覆盖,裹挟着消失在深处。 殷海烟也望着他。 目光沉沉,是无尽的夜空,将一切都吸附其中。 “你确定,要我离开?” 第12章 教教我 就在殷海烟以为他真的已经失去思考能力的时候,他迷离的目光又变得清明了几分,一丝血丝沿着他的唇角渗出。 殷海烟挑了挑眉头。 有必要这般宁死不屈吗? 片刻的寂静之后,沈清逐微微睁大了眼睛,眸光颤动。 借着稀薄的月光,殷海烟看见两抹绯红颜色迅速从他的脖颈攀上了脸颊。 殷海烟缓缓俯身,凑近他的脸。 “......” 意识到她要做什么,怔住的沈清逐剧烈地挣扎起来,“不行......” 然而由于浑身的力气散尽,他躺在床榻上,连身子都支不起来,看着越发可怜,连声音也软绵绵的,像是在撒娇。 殷海烟停住了,抬眸兴味十足地打量着他,轻笑一声,“你说什么?” 他躲避着侧过脸去,白皙脆弱的脖颈暴露在她眼前。 “你、你先出去好不好,我不想......啊!” 冰凉的、柔软的触感毫无预兆地落在他的脖颈间的皮肤上,惹得沈清逐惊呼,可她只是轻轻蹭了一下,很快便分开。 沈清逐扭过头,不可置信地瞪着她,简直说不出半句话来。 心中却没由来地升起一股失落感。 好想......好想让再亲近一些......不!都是因为那杯酒!都是因为那杯酒...... 殷海烟含笑望着他。 她的一只胳膊撑在了他的身侧,压住了他倾泻在床榻上的发丝,光滑如绸缎。 “不喜欢吗?” 沈清逐喘.息着摇摇头。 “都是外物作用罢了,那杯酒有问题......” “你可不要骗我。” 殷海烟伸出指尖,点点他的左胸口,笑得天真无害,“这里跳动得很厉害呢......也是外物的作用吗?” 沈清逐一愣,脸颊倏地更加滚烫了一个程度。 药劲儿袭来,神思又开始迷离不受控,他神色一变,还未等有所动作,殷海烟先一步扣住他的下巴,强迫他张开了嘴,“别咬了,我可不想你死在我的榻上。” 沈清逐迷茫地望着她,呼吸浓重。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咫尺,沈清逐从未在这么近的距离内看过她的眼睛。 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倒映着被欲.色缠绕的他的脸庞,好陌生。 “我不会强迫你的。” 殷海烟道:“只不过,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有必要这般宁死不屈吗?还是说你一定要为你那白月光守身如玉?” 沈清逐有些心虚。 他自知最近自己对寻找那名潭山女子没有以前上心了,也不想拿人家当借口。 他目光晃了晃,抓在被子上的手攥紧了几分,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才声如蚊讷道:“......这本是最亲密的人之间才能做得事情,你跟我......又算什么?” 他偏开视线,心中却紧张无比。 殷海烟顿了顿,随后毫不在乎地一笑,“那我们就做最亲密的人。” 沈清逐眸光颤动,终于不再躲避她的目光。 两人对望着,目光相接,似烟,似火,也似水,在夜的河流里缓慢地缠.绵交融。 “你知道,什么是最亲密的人吗?” 沈清逐声音低哑地问。 他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殷海烟没有立即回答,他便闭了闭眼睛,“算了。” 随即微微仰头,嘴唇碰了碰殷海烟的。 绵软干燥,温度烫的吓人。 殷海烟讶异他的举动,于是起了点坏心思,想看他能做到哪步,仍不动如山,含笑看着他。 沈清逐低垂的眼睫扑簌颤动,等了片刻不见她有所动作,又颤巍巍地伸手,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几乎是恳求道: “阿烟,教教我……” ...... 满室都是玉兰花的香气。 暮色破晓,天色将明,已经能听到院落里草木间的鸟鸣和院落外行人的说话声。 “还要继续吗?” 指腹滑过脊背,如软缎般光滑的乌发从指缝间穿过。 她能感受到掌下的人的害怕,几乎是瞬间僵硬。 沈清逐浑身上下再挤不出半点力气,只能焦急地发出一些类似于低泣的气音,无声地抗拒着。 他听见耳边一声温柔的笑音,随即便躺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被人抱着轻拍着,就这样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刺眼的阳光透过窗棂,射进屋内。 沈清逐睁开眼睛,好一会儿眼珠子才动了动,意识回笼,昨夜的记忆也潮水一样涌上来。 他咬了咬唇,手往旁边探寻了一下,只在空位上摸到一丝余温。 她不在。 他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实在没想到是这样的。 失去身体的掌控权,整个人都被她支配,变成自己完全陌生的模样......可是,明明是他自己同意的。 沈清逐支撑胳膊着想要坐起身,身体却像是彻夜不眠练了七天七夜的剑法一般,酸软无比且不受控制,打翻了一只梨木匣子。 那带锁的梨木匣子昨夜已经被打开,此时落在地上,连带着里面的东西也摔了出来,沈清逐原本不想再回想,可余光只是瞥见,脸就不受控制地唰一下红了。 昨夜之前,他实在没想到那带锁的梨木匣子里放着的竟会是一些床笫之间会用到的物什。 外头传来脚步声,沈清逐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放好的一瞬间,殷海烟掀帘而入。 看他杵在地上站着,不解道:“你醒了,干嘛在这里愣着?” “我......刚醒。” 殷海烟瞥了一眼屋里的情形,已经不像她出去时那般杂乱,把手中的汤羹放在桌上,“先吃饭。” 沈清逐尝了一口,“你做的吗?” 殷海烟看着他,温声道:“嗯,怎么样?” 沈清逐点点头,耳尖红红的,“好吃,没想到你还会做饭。” 殷海烟噗嗤一声笑出来,“你没来之前,我不都是一个人么。” 沈清逐听了这话,心中很不是滋味,“除了我,也有别人和你在一起过吗?” “嗯?”殷海烟挑了下眉头。 她道:“没有。” 沈清逐低着头,勺子在碗里转动着,半天也没喝进嘴里。 殷海烟坐在他身侧,目光被他脖颈上的红痕吸引。 “那你昨晚说的......” 他的话戛然而止,一丝冰凉落在他侧颈上。 沈清逐打了个激灵,殷海烟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无辜地看着他,“什么?” 沈清逐结结巴巴道:“就是,做......最亲密的人,是认真的吗?” 殷海烟摸摸他红透的耳朵,笑道:“当然。” 第16章 —— 出人意料的是,沈清逐没有因此失去在酒楼的工作。 他告病五天,带着请辞的心回到酒楼时,诧异地发现酒楼里新招来了一名打杂的,就是当日王三富身边的小厮。 这几日生意不红火,店小二偷懒,凑在一块儿高谈阔论,沈清逐听了一耳朵,说的貌似是关于王家的事。 掌柜的驱散了他们,来到沈清逐身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掌柜的,有什么事?” 掌柜的唉声叹气道:“哎,咱们酒楼少了个大主顾,我这两天可是为这事愁死了。” 沈清逐:“是王家?” 掌柜的:“就是王家,你不知道?咱们这的县太爷前两天被查到贩卖私盐,下了大狱,新上任的县太爷素有威名,新官上任三把火,把王家也查了,查出来他们和山匪有勾结,打算一并收拾,还有王家那个不学无术的大少爷,欺男霸女,身上背了多少条人命,这几天去衙门口伸冤的百姓都快排出兰城了,以前跟着王大少的小厮都跑到我这来讨生活了,王家这回算是风光到头喽,唉,不过这么一来,不止王家,和王家走得近的那几个土豪乡绅都跟鹌鹑似的缩了脖子,少这么一大主顾,我得多招待多少客人才能补得回来呢。” “没了兰城一霸,对百姓来说是好事。”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沈清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静静地等他说出此番谈话的最终目的。 掌柜的咳了一声,道:“青竹啊,你放心,现下时局困难,不过你的薪水我不会降的,就是后厨走了几个人,这段时间人手不够,你每日巳时和未时便过去帮工吧。” 本来以为会受到王家刁难,打算辞去这份工作的,如今竟然情势转变,意外能留下来,沈清逐想了下,现下也没有更好的谋生路子,便接受了安排。 不过比起这个,他更为王家的没落感到欣喜。 因在后厨帮忙,他很晚才回到家中,可阿烟迟迟不回来,因着有上回的经历,沈清逐等得越发不安,沿着上回的路上山去。 —— 殷海烟一整天都待在后山修复迷障法阵。 从前布下的迷障自从那次被破坏之后,她就没再来看过,也正因如此,上回那几个无上境来的刺客才能躲过她的眼睛,悄无声息地进入人间界来暗杀她。 法阵被破坏了个七七八八,修复起来并不容易,何况法阵一半在上界,一半在人间界,她修复另一半位于上界的法阵,活干起来又难又慢,起来简直磨人心性。 当初的那个刺客,应该已经将她复活的消息传到了上界,可她并不想这么快回去,至少也要等到她自己的人。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细碎的动静,像是有人踩着落叶和枯枝正朝这边走来。 实在烦人。 殷海烟眸中闪过一丝烦躁,在那人看见她的前一秒,收回了手中的魔气。 “阿烟,发生什么了,你为何坐在地上?” 听见熟悉的声音,殷海烟怔了一瞬,然后拿出随身携带的布条覆在了眼睛上。 “眼睛,看不见了。” 第13章 银骰子 殷海烟听他说了王家的事,又听沈清逐讲起他那日去王家赴宴的初心,不由得在心中感叹一句“弄拙成巧”,当然,是他“弄拙”成了她的“巧”。 殷海烟身心愉悦,就很想拉着沈清逐亲近一番,但是沈清逐却说什么也不肯,理由是她现在病着,不能胡来。 旧疾复发,殷海烟实际上行动不受限,却不得不在人前装作行动艰难的模样,她时时感到不便,趁沈清逐不在时运气治疗,以求快些恢复,可沈清逐这回却坚持要找郎中医治。 殷海烟断然拒绝了他的提议。 沈清逐苦口婆心,“阿烟,不能这样讳疾忌医。” “不。” “我打听到这位郎中在治疗眼疾方面颇有成就,他手下复明的病人就有数十个,我们去试试,万一呢?” “说了不去就是不去。”殷海烟给怀里窝着的狐狸顺着毛,抚过嘴巴处,狐狸衔住她的手指轻咬,殷海烟皱眉,抽手轻轻打了它一巴掌,狐狸哼哼唧唧地跳到了沈清逐怀里。 “何况过几天就好了,何必浪费那些钱财精力?难不成,因为之前我给你喝那么苦的药,想报复我?” 殷海烟一副审视的模样看着他。 由于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她所朝着的方向并没有沈清逐。 沈清逐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托着她的双颊,掰正她的脸。 “那都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不远不远,还不到两个月嘛……话说你最近还在兰城中找人吗,等我眼睛好了,帮你一起找。” 沈清逐一噎,心中莫名闷得慌,像填了团棉花。 他知道她是想转移话题,也没再绕弯子,最后问一遍:“当真不去?” 殷海烟斩钉截铁:“不去。” 沈清逐沉默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小院。 殷海烟即使眼睛看不见,也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不太对,心中纳罕:“这是生气了?为什么呢?” —— 沈清逐哪里也没去,在人间,他最熟悉的地方除了那方小小院落就是他打工的酒楼。 来到酒楼,人很少,伙计们都在懒洋洋地干活,沈清逐到后厨帮工,后厨有个厨子,很热情地教过他做菜,是个好脾气的忠厚人。 这天,厨子居然在跟人吵架。 见有人来了,两人都噤了声,另一人冷哼一声便跑开了,路过沈清逐时,故意狠狠撞了一下他的胳膊。 是新来的那个王家小厮。 沈清逐无意搭理他这幼稚的行为,问厨子:“怎么回事?” 厨子正翻炒锅中菜,一边颠勺一边叹了一口气,“没多大事,家长里短的——这小子是我外甥。” 他不愿意多说,沈清逐也不会再问,厨子又道:“今天不忙,用不着你,替我背几捆柴来吧。” 沈清逐依言去了柴房,王家小厮正在柴房的地上抽着一杆烟枪。 “呵。” 小厮还在气头上,瞧见他和厨子关系近,不免牵连他,朝他摆脸色。 沈清逐不想理他,背了木柴准备离开,小厮却在身后叫住他,语气嚣张:“喂,告诉你个事。” 沈清逐:“我不爱听。” 小厮不怀好意道:“和你家娘子有关的事,你也不爱听?” 沈清逐脚步微顿,缓缓回头望去。 小厮一副神秘兮兮的笑容,凑近道:“我敢打赌,你不会想知道这件事的,这样,你给我十五两银子,我保证这事烂在肚子,不再跟任何人提起。” 要说的人是他,不说的人还是他,沈清逐面无表情地打量他半晌,心道:“这人也许脑子有问题。” 小厮见他看自己像看傻子的一样,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阴狠很道:“呵,你那天中的药,知道是哪里得来的吗?”小厮观察着他的脸色,见他愣了一下,马上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是你娘子给我的啊。” 沈清逐皱眉:“胡言乱语。” 小厮接着道:“中秋那天,少爷早做好了局等你来,要我去买催情的药,可是老爷早就和城里所有的人药铺打过了招呼,不准卖给我和我结交的那些兄弟们,我正犯难,你家娘子就出现了,我想办法从不同的药铺买来几味药材,她取了几样给我配好,敲诈了我一个月的工钱。” 说到此处,小厮恨得牙痒痒,言之凿凿:“我给她的银子里,有一块是刻成了骰子模样的,那是我闲来无事自己磨出来的,你不信,回去一看便知。” “别再胡说八道了!” 小厮说得那样信誓旦旦,可他只有无力的辩白。 小厮露出胜利者的笑容,继续添油加醋:“对,我是胡说的,我还有一些胡话要说,你娘子可早就知道那天你要赴宴,那药就是特意为你备的,她故意引少爷到金屑园去,因为那边人少,离后门也近,方便她逃跑,她就是想要你失身于我们少爷,好从少爷身上大捞一笔钱!可惜后来你也跑了,少爷为此大发脾气呢!” 沈清逐脑袋嗡了一声,指关节捏得有些发白。 厨子听到这边的争吵,过来拉架,小厮看他脸色变化,知道自己目的已经达成,哼着小曲离开了。 沈清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去的,只觉得一天浑浑噩噩,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很晚。 漆黑的夜里,只有小屋里透出一点温馨的烛光,环绕着安静的一隅,他的脚步不自觉慢下来。 院里的狐狸最先发现他,嗷嗷叫起来,不一会儿,殷海烟就摸着门框出来了,“你回来了?厨房里给你留了饭,是王婶送来的羊汤。” 沈清逐看着屋门前立着的人。 她只穿了一层薄薄的中衣,随着微凉的轻轻摇晃,暖黄色把她整个人照成毛茸茸的一圈。即便是黑夜,她脸上也依旧带着点明亮的笑意。 第17章 沈清逐眸光微闪。 这一幕如一池春水潋滟,有些过于触动他的心弦,让他不愿意搅动。 他敛眸,压了压心中积攒的情绪,拉住了她的手腕。 “怎么不早点休息?入秋了,夜里已凉,还穿这么少出来。” 殷海烟任由她扶着进屋,道:“你不生气啦?” 沈清逐:“我什么时候生气了?” “白天,你说走就走了,一点没和我道别。” “那不是生气,那是……” “是什么?” 沈清逐一噎:“……” “……还不是因为你不愿意看病。” 那不还是生气? 殷海烟在心中偷笑他,又问:“我不愿意看病,你为什么要置气?左右也不是你看不见。” “明知故问。”沉默一秒,他道:“我宁愿是我看不见。” 殷海烟脸上的笑滞了一下,难得正经起来,“这么喜欢我?就因为睡了一觉?” 耳边一道微弱的抽气声,殷海烟即便看不见,也能想象得道他现在欲言又止的表情。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做都做过了,你说,你的喜欢,是因为这个缘故吗?” 沈清逐红了脸:“不全是。” “噢,那还是有一部分是的,对吧?” 沈清逐默认。 殷海烟顺势抱住了他的腰,倒进他的怀里。 沈清逐还不太习惯这种亲密的触碰,但在僵了一秒之后也伸出胳膊,环抱住了她。 就这么安静地拥抱着,彼此的体温在传递,气息和心跳,都清清楚楚地传达了意图。不需要语言说明,沈清逐明白她想做什么,低头,和她交换了一个吻。 这个吻断断续续,青涩而绵长,即便如此,沈清逐这个完全的新手在这一吻之下也还是几近溺毙,脑袋飘飘然。殷海烟觉得手中这个人简直快要化掉。 但她并不满足于这一吻,面对这么乖的人,她想要更多,想看他彻底化成一滩水的模样。 沈清逐制止她扯他衣带的魔爪,喘息着,“阿烟,你有没有瞒过我什么事?” 殷海烟有些不满道:“怎么突然又说这个?” “我想最亲密的人之间,不应该有隐瞒。” “没有谁是没有秘密的,这和什么关系无关。”殷海烟道,“如果你是想问我的身份,这完全没有意义,你我的身份在这里根本没有人能够证明。” 沈清逐定定的看着她,目光执着,“那我回上界时,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殷海烟笑了笑,不置可否,只道:“回到上界,你可就看不到这样的我了。” 沈清逐眸光黯淡下去。 “我明白了。” 这晚,在沈清逐的抗拒之下,殷海烟这晚还是没能如愿,理由如故。 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殷海烟的眼睛渐渐复明,某天她对沈清逐说,有预感明天就可以彻底摘下遮目的布条。 第二天,瞳仁果然已经变回正常的黑色,殷海烟摘了布条,等着沈清逐回来,从早等到晚,方觉一天竟然如此漫长。 沈清逐晚上回来,这回比那天还要晚。 殷海烟笑盈盈道:“青竹,过来。” 他寒着一张脸进屋来,看见她眼睛已经可以视物,脸上也没有任何喜悦之意。 他在殷海烟面前站定,伸手,摊开手掌。 手心上,赫然放着一个明晃晃的银骰子。 第14章 矛盾生 殷海烟只看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抬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青竹,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真的吗?你不要装傻,”沈清逐道,“我在兰城时遇到一个人,是王家原来的仆从,他和我说了一些话。他说,那天去王家时之前,你见过他,你知道我会去,还给了他那种药,是真的吗?” 他定定地看着殷海烟,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表情,试图从她的眼睛里看看到一丝诧异或不解,哪怕时是被误解的愠怒也好,可是没有。 殷海烟就这样安静地看他说完一番话,眼神连一丝波动也无,说出的话更是让他如坠冰窖。 “真的。” 沈清逐站在原地,感觉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要这样?那些亲密的话都是假的吗?为什么要骗他?她甚至不愿意编个谎言来圆这个谎,就这样坦坦荡荡的承认了,她到底想要什么? “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很喜欢。” 殷海烟起身,靠近他。摇曳的烛光火影在他精致的脸上晃动,因怒气而在眼角积蓄一抹绯红,像破碎琉璃的折射光影,越看越觉得美丽。 殷海烟伸手触碰,沈清逐偏头躲开,她顿了顿,收回了手。 接着笑道:“不过呢,我不喜欢来硬的,没意思,只好让你也稍稍喜欢我一下,接下来的一切,不都顺理成章了么,只不过因为你这个人吧太死板,我推了你一把而已,没必要这么生气吧?” 要是等这个人主动,还不知道要等到哪年哪月呢。 可是她把自己所想的所做的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个人形象在沈清逐这里崩了个稀碎,沈清逐是万万接受不了的。 她竟从最开始就没安好心! 沈清逐气到浑身发抖,陡然上前抓住她的肩膀,死死盯着她的眼睛。 “你这是欺骗!你那晚说的那些话难道都是假的吗?原来从救我回来时别有用心,就为了和我……你竟然从一开始就抱着这样龌龊的心思!” 殷海烟被他突然的失态稍稍惊讶了一下,随即微微一笑,注视着这双近在咫尺的眼睛,“人之常情罢了,哪里龌龊,你敢说你不喜欢吗?嗯?” 她牵住他的衣带一扯,沈清逐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她推倒在床上。 独属于她的清雅淡远气息瞬间充斥了鼻腔,他慌忙挣扎,殷海烟却直接欺身压上去,左手按住他的肩膀,右腿曲起压在他大腿上,手指流连过他的胸膛,引得皮肤不由自主地轻微战栗。 一吻闭,她的眼神堪称柔情似水,“那些话——指什么话?要和我做最亲密的人?我没有骗你呀,我们现在不就是最亲密的人吗?你想听的话,我还有很多可以说。” 沈清逐偏头微喘着气,目光颤动。 殷海烟被他推开几步,看着他仍旧笑盈盈,只是那笑中多少带了点威胁的成分。 “什么爱啊喜欢啊,那是多么微不足道的感情,你所谓的喜欢,不过短短几天,不就从那位潭山女子转移到我身上了吗?青竹,干嘛非要画地为牢,及时行乐才是要紧事,你说呢?” 沈清逐望着她脸上淡漠的笑意,只觉得十盆冰水兜头泼下也不过如此,他胸膛起伏着,眼眶也渐渐红了,一阵寂静之后,他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外,消失在夜色中。 看着夜色中消失的背影,殷海烟微怔。 就这么走了吗? —— 一整个月,沈清逐都没有再回来过。 王婶子家的小胖丫最先发现了这件事,某天她来找殷海烟玩耍时殷海烟正在竹编躺椅上睡觉,脸上盖着一本书。 “咦这是什么书?风……什么……小姐……什么什么书生……” 唰——书被抽走了。 “阿烟姐姐,这是什么书,能念给我听吗?” 殷海烟把书扔一边,打了个哈欠:“小胖丫,这书你现在看不懂,等长大了才能看。” 小胖丫不再执着,四下打量了一圈,问:“青竹哥哥呢?” 殷海烟睨她一眼,“找他干嘛?” “我想让他教我做竹蜻蜓!青竹哥哥做的竹蜻蜓又漂亮又飞得远,别的小孩子可羡慕我了!” “他不在这,别等了,找别人教你吧。” “那阿烟姐姐你会做吗?” “不会。” 小胖丫蔫了,捧着一张肉嘟嘟的小脸在一旁坐下,愁眉苦脸道:“那怎么办,只有你们两个大人愿意陪我玩,别的大人都不理我们小孩子。” 她只烦恼了一会儿,因为朝她狐狸吱吱叫起来,小胖丫被吸引,又拿了吃的去喂狐狸。 喂完狐狸回来,小胖丫更心事重重了,问:“阿烟姐姐,哥哥是不是很久没回来了?狐狸都饿瘦了。“ 殷海烟瞧了烟眼那拴在院里的狐狸。 好像是瘦了点,因为经常忘记喂,狐狸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狐狸久违地吃饱喝足晒太阳,看见她的目光,就呲牙咧嘴不满地冲她叫唤。 蠢狐狸,这是求人的姿态吗? 殷海烟愤愤收回目光,道:“嗯。” “你们是吵架了吗?” 殷海烟一噎,片刻后,无所谓道:“是。” “那他在哪啊,我去找他,找回来让你们拉拉手和好。” 殷海烟摇摇头,“拉拉手就和好,那是小孩子才会做的是事,大人呢,就是该放手时就放手。” 第18章 没有他的这段日子里,她的生活不过是又回归到了之前无聊的平静中,没什么大不了。 殷海烟不乐意解决这件事,小胖丫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闹别扭的大人和好,只能去问自己的奶奶。 正好刘婶儿有事找王婶子,经刘婶儿一传播,这件事沸沸扬扬地在桃源村传开了,并且已经升级到成为二人闹到要对簿公堂的地步。 晚上,殷海烟送走了最后一批来做说客的热心村民。 “阿烟啊,小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忍忍,忍忍,日子都是这么过的。” 殷海烟扶额,礼貌微笑,关门。 第二天,在兰城中打工的沈清逐也遭遇了相似的情况。 “青竹啊,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能随随便便就离家出走呢,不就是吵架了吗?你家娘子可在家等你,熬得眼睛都红了!” 沈清逐手上的活不停,嘴硬道:“她不是我娘子。” “咦,神了,你刘婶子就说你肯定要说这话!你们俩走到今天多不容易啊,反正你不能再这样,扭扭捏捏的像个什么样子!让人笑话!来,跟叔回去,好好说说,小夫妻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沈清逐不想知道他们脑补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只觉得满心酸涩满腹委屈。 她为什么不来找他? 明明是她的错不是吗? 他都出来这么久了,她为什么不来找他? 是因为根本就不在意对不对? 所以要他的时候对他好,不要他的时候就像废物一样丢掉。 根本就不在意。 沈清逐想着想着眼睛就红了,语气更加生硬:“我不回去,就是她自己找来,我也不会回去的。” 这话说得更像是赌气,但见拗不过他,这位来劝和的热心大叔只好回家去了。还是让自家女人再去劝劝阿烟吧,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家小夫妻的事,还是自个儿解决的好。 刘婶儿听了这话,再度去往殷海烟家中劝和,无功而返,回来时看见一个长相水灵的女孩子喜气洋洋地经过,身边跟着一个古铜色皮肤的年轻男人,朝殷海烟家的方向走去。 “青竹哥。” 这天酒楼打烊,他留在最后关门,听到脆生生的声音喊住他,沈清逐转身望过去,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水儿。 水儿红光满面,道:“青竹哥,我们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从离开殷海烟起,水儿是这些天唯一一个带来“好消息”的人。 “什么好消息?” 水儿道:“我们这个月初三要成亲了,请你一定要来,你和阿烟姐姐是我们的贵客,没有你们,我们婚事也许不会这么顺利,谁不来都可以,但请你们一定要来。” 殷海烟和沈清逐当初救了她,两家人都感激不尽,这种人生大事,一定要请他们来作见证的。 望着水儿殷切的眼神,沈清逐有再多顾虑,也不得不答应下来。 他答应完,踌躇了一下,问:“那她……她会去吗?” 水儿一愣,“阿烟姐姐吗,她说一定来的啊,你们……吵架了?” 沈清逐踌躇着点点头,又摇摇头。 是吵架了,但不能算是单纯的吵架。 “哦哦。”水儿了然于胸,她还说呢,怎么今天见到这两人感觉都是不太开心的样子。 “哎,阿烟姐姐怎么也不和我说呢,吵架总有个由头,我能问问是为什么吗?” 沈清逐苦笑一声,不知从何处说起。 水儿见此情景,扭头和自己的未婚夫伍哥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燃起熊熊斗志:等到成亲那天,一定要撮合两位恩人和好! “青竹哥,你一定要来啊,到时候一定好好招待你。” 第15章 手拉手 转眼间来到了水儿成亲的这一天。 殷海烟难得起了个大早,还没收拾妥当,就有人叩响了门扉,原来是前些日子订做的那张豪华床榻送到了。 床架用的上好的梨木,雕花红漆,繁复绮丽,把这座灰扑扑的小院子衬托得更加简陋。 为首的中年男人问她:“放哪个屋?” 前些日子还时不时数日子期盼这新床榻的到来,想象和他一起在这张床上拥抱着彼此亲吻,哪怕大动作也不用害怕翻滚下来,以及以新床为借口来邀约,他肯定也没理由再拒绝。 而今天,殷海烟几乎都快忘了这回事。 她对床没有什么要求,当初是为了能把人一步一步套牢,才一时兴起去干的事,如今看,真是吃力不讨好。 什么循序渐进徐徐图之,真是狗屁,那些修者惯会这样,嘴上说得道貌岸然,做起事来倒是另一套,嘴上说对爱情有多忠贞,实则一旦遭遇一点风浪就要跑。 她叮嘱几个工人把床放在合适的位置,没管他们是怎么放进去的,直接离开家,去了隔壁梨花村的水儿家中。 水儿家中一片喜庆吉祥的颜色,见到她,特意请求说要她留到今晚闹洞房之后再走。 殷海烟不解:“什么意思,要我亲眼见证你们洞房不成?” 水儿只笑着说到时候就知道了。 不久后,水儿上了花轿,姓伍带着一堆敲锣打鼓的小伙子把她接走,很快到了晚上。 热闹散去,只剩一地破碎的狼藉。 沈清逐很晚才到,殷海烟老早就看见他,她不上前跟他搭话,他也如同没看见她一样,一碗一碗的闷酒喝着,默不作声都地等完了全程。 殷海烟已经明白这对新婚小夫妻的意图,不想再留下来。她嘱托了伍家的一个妇人代她传话给水儿,正欲离开时,余光里发现沈清逐望过来了一眼,他似乎想起身,却不知是太慌乱还是喝太多,身形晃动,连碗中酒水都洒了一桌。 殷海烟再望过去时,他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垂眸拿起来空酒碗品味,耳尖泛着可疑的红色。 殷海烟心中漫过一丝笑意,突然又改了主意,转身回来,不走了。 闹完洞房,这对新夫妻两人果然偷偷摸摸地把两人叫了去。 水儿拉着殷海烟的手,语重心长道:“阿烟姐姐,你和青竹哥这么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肯定是有什么误会了,没有什么误会是解不开的,说开了就好了,我和伍哥也吵架,每次吵完把事说开,他就知道自己错了,屁颠屁颠儿过来哄我,我知道,他们男人笨嘴拙舌的,肯定是青竹哥哪里惹你不快了,你就原谅他吧,就看在他当初再在山匪寨时那么紧张你的份上?” “……” 殷海烟扭头看了沈清逐一眼。 伍哥拍拍沈清逐的肩膀,捂着嘴巴偷偷摸摸道:“兄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不就是无理取闹小题大做吗?是个女人都有这样的时候,你不能因为这个就和她置气不回家啊,你想想她对你的好,想想以后老婆孩子热炕头,哪个人能这样无缘无故对你好呢,不还是想着你能爱她呵护她吗?要懂得感恩,说实话,有时候真是咱的错,不知道啊哪句话就惹人生气了,听我一句劝,服个软,好好道个歉,这事儿就过去了哈。” “……” 沈清逐扭头看了殷海烟一眼。 水儿和伍哥也对视一眼,交换眼神,各执起一人的手,将只手郑重地交叠在一起。 “和好吧,恩人!” —— 今夜月色撩人。 月光将两个村庄之间的小路照得亮堂堂,像天上的河在地上流淌。旁边小溪水哗啦啦,两人并排牵着手,慢慢地走了很久,很久都没说话。 这一路上,沈清逐多次想要抽回手去,都被殷海烟面不改色地死死拉住不松,最后他也只能作罢,任她牵着。 这条回家的路,沈清逐走了上百次,他甚至能计算出还有几步就能走到门口,打开门,会有一扇窗子亮着昏黄晃动的烛火灯光,灯下的人抄写着不知名书籍,等着他。 不知是谁先开始的,抑或又是一场心照不宣的约定,两人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直至完全停止。 瑟瑟秋风拂过,几片落叶飘零。 即将入冬,夜晚已经有些寒冷了,沈清逐感觉到从握着的那只手上,传来了冰凉的温度。 “不进去吗?”殷海烟注视着他,带着浅淡的笑意。 沈清逐回望她,胸腔中的那颗心猛烈跳动起来。 会被听到吗? 在这寂静的夜晚,沈清逐突然萌生出强烈的逃避念头,害怕被她听到自己的心跳。 他眼神闪了闪,看向别处,“我、我有地方住……” 殷海烟笑道:“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我说买了个东西,和你有关的。” 沈清逐愣了下,点点头。 “那进来看看吧。” 殷海烟拉着他的手进屋。 卧房里,原来放的小桌子不见了,这下只剩了一张巨大的床榻,几乎占满了整间屋子,没有给人落脚的地方。 殷海烟:“漂亮吗?” 第19章 沈清逐怎么也没想到她买的是一张床榻,“漂亮。” 真漂亮,一张和老旧的房屋格格不入的漂亮新床。 和他有关的…… 沈清逐吞了口唾沫,警惕地看向她,“你不会是想……” 殷海烟点点头,在如愿收获了沈清逐的惊恐恼怒的眼神之后,又笑道:“不过如果你不同意的话,我不会勉强你,所以,现在能回来了吗?以前是我错了,对不起。” 沈清逐没想到她就这样给自己道歉了,明明一个月前还说了那样让人伤心的话。 他愣愣地踌躇一会儿,道:“给我一些时间,好吗?” 殷海烟皱了皱眉。 没想到自己都放下身段道歉了,他还是不愿意回来。 她很是失望。 那要不要放弃前面的步骤,直接来硬的进行最后一步?虽然以前没来过,但是偶尔一次也算是图个新鲜……啧,要不是实在喜欢这个人里里外外的模样,她才不会这样耐心……所谓食髓知味,难道修仙者都是这样好的吗?那她以前吃的都是什么啊?! 殷海烟这边还在想以后回魔族里要抓几个修仙者回来玩玩,沈清逐那边仍在纠结,耳尖憋得通红,小声说:“等我准备好了再和你做……那种事。” “嗯?” 殷海烟一愣。 她没理解错吧? 原来给时间是为了想这个,所以现在是愿意回来住的意思? 因为对方的反应是毫不加掩饰的讶异,沈清逐更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脸上透着一层淡淡的粉红,目光也闪烁着不肯看过来。 唇角因为太过入神地纠结,咬破了还不自知,整个人像是一只熟透的水蜜桃,香甜多汁,诱人采撷,欲拒还迎。 殷海烟眸光沉下去,抿了一下干涩的唇,“那说好了,就当是盖印……先亲一下?” 沈清逐瞬间瞪大眼睛,殷海烟已经按着他的肩膀吻了上来。 僵了一瞬之后,紧绷的脊背在对方不停的抚摸安抚下逐渐放松下来。 头有些眩晕,一定是喝了太多酒的缘故,他下次一定要恪守门规,他要谨遵师父教诲,他要……他试着张开双唇,承受这个过于缠绵霸道的吻,喉咙间却不自觉溢出嘤咛。 这对殷海烟来讲完全是一种鼓励,比一切话语都来得直接和真实,她叩紧他的后颈,无极限地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烛火燃尽,屋子里彻底黑下来,断断续续的水声格外让人意乱神迷。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和她接吻,但这次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她像是在享用自己美味的猎物一样……她是个体贴的捕食者,明明能一口将猎物吞吃入腹,却但为了让猎物在美梦中死去,她用上了所有的手段,挑动、安抚、纠缠、掠夺,令他头脑眩晕失去控制…… 胸腔中最后一丝空气都要被抢走时,掠夺终于停止。 胸腔中灌入新的氧气,沈清逐渐渐恢复神志,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倒在了床榻上,双手还无力地环着殷海烟的脖颈。 “你……”沈清逐开口,想说点什么,发觉气息不稳,嗓音沙哑。 他默默闭嘴。 殷海烟伸手过来,指腹轻点,抹去他唇角一丝水渍。 沈清逐闭了眼:“……” 殷海烟和他一起躺倒在床上,侧头看着他,目光温柔而沉静,像是水里掺了蜜糖。 沈清逐憋了半天,突然凑过去,抬了抬下巴。 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轻轻落在殷海烟鲜红的唇上。 他亲了就想逃,殷海烟揽住他的腰,笑问:“这是什么意思?” 沈清逐敛眸,“别再这样看着我了……” “为什么?” “因为……”停顿一下,沈清逐阖上了眼帘,“反正,就是不要看了。” 因为……是真的会让我以为你喜欢我。 在殷海烟看不见的角落里,沈清逐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攥住了被角,掐得指尖发白。 —— 第二天,小胖丫看到重新出现在自己邻居家里的青竹哥哥,非常开心地叫上了自己全部的好伙伴一起来庆祝,顺便叫沈清逐给他们做了十几个竹蜻蜓。 除此之外,她还很关心大人和好的方式。 “阿烟姐姐,你们是怎么和好的?” 殷海烟躺在竹编摇椅上,看了眼一旁正在努力削竹片的沈清逐,笑道:“手拉手,好朋友啊!” 小胖丫笑了:“我就知道!阿烟姐姐,我是不是很聪明?” “当然了,我们小胖丫是桃源村最聪明的孩子!” 沈清逐在一旁晃了晃手中的竹蜻蜓,“桃源村最聪明的孩子小胖丫,你的竹蜻蜓要起飞了。” 小胖丫蹦蹦跳跳地飞奔过去。 殷海烟才发现,沈清逐在与不在,对于这个小院子而言似乎有很大的不同。他不在,殷海烟觉得一切平静都乏善可陈无聊得很,可是他在时,这个小院子似乎焕发了勃勃生机,虽然依旧平静,好像没什么大变化,但就是给人光鲜如新之感,神奇得很。 可能是在细节之处不同吧,比如狐狸胖了,比如竹子整齐了,比如廊檐下多了个小竹篮,是沈清逐利用空闲时间编的。殷海烟致力于每天在小院里找不同,倒也乐此不疲,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年的末尾。 殷海烟来人间整整一年了,这是她过的第一个春节。 隔壁邻居王婶子家里终于有了年轻人,他的儿子解甲归田,儿媳也从娘家回来了,一家人和殷海烟、沈清逐一起,过了一个团圆美满的年。 年后开春,殷海烟和沈清逐在小院外开辟了一块小菜园,种了黄瓜豆角,还特意绕着围墙外种了几株凌霄花;夏天下第一场急雨时,她和沈清逐正在河里摸鱼,被大雨淋得湿透,两人匆忙避雨,鱼篓滑下小河,一无所获;叶子黄时上山狩猎,猎到最多的就是肥美的兔子和山鸡,两人简直要吃腻了,白白便宜了家中已经胖到看不出狐狸样的狐狸;冬天,经过一年的努力,两人屯足了过冬的粮食,而隔壁王家的大哥大嫂,同样经过一年的努力,给家里添了一个小婴儿。 这天特别冷,两人看望了襁褓中的小婴儿,从王婶子家中出来时,下了一场冰刀一般的小雨。 “这么冷的天,还以为要下雪了。”雨落进后颈,殷海烟不由得瑟缩一下,打了个喷嚏。 沈清逐的胳膊就压了过来,替他她挡住了飘落的雨滴,两人疾步走回家中,沈清逐煮了姜汤,一起窝在温暖的室内。 “你喜欢孩子吗?” 沈清逐烤着火,突然问她。 姜汤太辣,殷海烟不爱喝,她捧着热滚滚的碗暖手,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道:“不喜欢。” “为什么?” “麻烦。”殷海烟道,“小孩麻烦,像我的小孩更麻烦,我小时候可浑了,也不知道我娘怎么受得了我的,没把我扔了,真是天底下第一等心善的好人。” 殷海烟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挂上了一副堪称幸福的表情,一会儿,发觉沈清逐正在盯着手里的姜汤出神。 她道:“从没有听你说起过你的母亲呢。” 沈清逐回过神,看向她。 殷海烟脸上还带着幸福的余韵,眼神纯净而温柔,看得他心脏漏了一拍。 手指忽的蜷缩了一下,他垂眸,慢吞吞地喝了一口姜汤,没尝出任何味道。 “我没有见过她。我从记事起就生长在师父身边,和师兄师弟们一起生活,师父说我是从雪地里捡来的。” 连绵无尽千里大雪,师父那样的仙人,当年也走了七天七夜才出来。 殷海烟:“你找过她吗?” 连五百年前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都要特意跑到人间来找,自己的母亲,如果还活着,应该不会不去找吧? 他顿了一下,摇摇头。 “为什么?” “因为长大了,小时候想去找,长大了,就不想了。” 殷海烟沉默了一会儿,安慰道:“也许是你娘故意把你放在你师父经过的路上呢?你小时候一定是个乖小孩,幸好是你师父捡走了你,要是被我娘捡到,我娘肯定天天夸你骂我,到时候你就得天天挨我的打。” 沈清逐低头笑了声。 “是啊,幸好。” 殷海烟看着他有几分落寞的侧脸,心念一动,道:“如果有个很像你的小孩子,我肯定喜欢。” 第16章 除夕夜 “七个辣椒、一颗蒜、两根葱、姜切碎……姜?还有姜吗?” “有,我找找。”沈清逐擦了擦沾着肉沫和油的手,从小灶房橱柜的一角摸出一块姜递给她,“只剩这一块了。” “够了,王婶儿说一块就够。”殷海烟把姜剁成沫,又去看沈清逐切腊肉。 这块腊肉是今年冬天他们自己的腌制的,向王婶子取了好久的经,结合沈清逐再酒楼大厨那里学来的技巧,成品看着很是诱人。 第20章 “做好了给王婶儿送去些,今年冬天王婶儿忙得很,我们就不去添麻烦了。” “嗯。”沈清逐埋头苦干,手上一刻也不停,殷海烟忍不住道:“这么着急干什么,慢点儿,又没人跟你抢。” 沈清逐笑了下,说:“你饿吗?橱柜第三个格子里还有些银丝糖,你拿来吃,我一会儿过去帮他们搭戏台。” “你嫌我话多啊?” “没有。” 殷海烟哼了声,去拿了糖出来,送到他唇边一块。 沈清逐张嘴,很自然地咬住那块糖。殷海烟指腹上留下一些糖渍。 殷海烟看了眼指腹上焦黄的糖渍,抬眼见他仍旧弯腰专注的模样,心痒痒。 “青竹,抬头。” “嗯?” 她过去拍了拍他,沈清逐茫然抬头,下巴被她抬起,先看到了对方黑亮清明的眼睛,然后嘴唇就接触到了一片柔软。 沈清逐手中的动作停下。 唇瓣相贴合,殷海烟细密地吻着他,撬开他的唇齿。舌尖尝到甜丝丝的味道,混合了独属于他的温暖干净的气息。 一吻结束,沈清逐不出所料地红透了脸。 殷海烟笑他:“又不是第一次,你怎么还是这么害羞?” 沈清逐弱弱地瞪她一眼,无奈道:“这是白天,下次不要突然这样了。” 殷海烟完全不听从:“白天又怎么样,想亲你,可不分白天黑夜。” “万一有人突然进来怎么办?” 殷海烟笑眯眯道:“那你和我传奇的爱情故事里就又要多一段艳闻了。” 人和人吵嘴,有时候完全是在比谁脸皮更厚,显然沈清逐比不过殷海烟,他偃旗息鼓,继续红着耳尖切肉。殷海烟却有点不太满足,也不太开心。 上次是多久之前来着,几个月,还是一年前?他说要给他点时间,结果一给就是一年,平日里亲也可以亲,睡也一起睡,可就是最后一个环节,他怎么都不肯让步。前几天被她弄得面红耳赤,身有异样,他居然跑到外面去冷静,在房顶上待了一夜。 是他能做出来的事,但殷海烟万分不理解,再这样下去,她觉得自己真成了整个魔族最清心寡欲的人了。 得找机会跟他谈一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可是魔主呢!什么样的男宠找不到?就是他这样的仙人,只要她想,也是一抓一大把。 中午时,戏台子搭好,唱了一下午戏,听沈清逐说晚上还继续,于是两人便出去凑热闹。 今夜是除夕夜,桃源村的人却都爱来外面凑热闹,到晚上还是有很多人,殷海烟站在远处看,咿咿呀呀的,听不懂唱得什么,看男女老少俱全、各个角色轮番上阵的模样,大约是阖家团圆的一出戏。 可是沈清逐看得挺入迷的,殷海烟便没扫他的兴,在一旁等着,直至散场,两人才随着人群回家去。 夜是越深越冷的,散场时已经接近子时,殷海烟冷得浑身都失去了温度,沈清逐握着她冰凉的手,很歉疚地向她道歉。 “对不起,早该让你先回来的。” 殷海烟道:“你喜欢听戏?这算什么好戏,等以后回了魔……回了我家里,带你听我家乡的戏,叫《女王归来之纵情风月》《女王归来之不夜之城》《女王归来之帝国崛起》《女王归来之璀璨人生》!” 沈清逐:“也不是喜欢,是以前没听过罢了,你家乡的戏……听名字倒是有意思。” “那当然,都是我娘起得名字。” “你娘对戏也有涉猎?可真是个奇人。”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走到家,在屋里烧了炭盆,可是还是不够暖和,于是沈清逐搬来一只红泥火炉,温一壶酒,甘醇飘香。 “没有姜了,喝点酒暖暖身吧。” 殷海烟裹着被子,抱着狐狸,笑道:“真稀奇,你也会主动提喝酒,酒色二物,不是一直被你视为洪水猛兽吗?” 沈清逐斟了一碗酒,面色平静地推向她:“你喝。” 就知道是这样! 殷海烟不惯着他,也给他斟酒,挑眉道:“我不管,今夜除夕,你也得喝,你喝一碗,我喝一碗,不然我不喝。” 两人目光相接,一阵无声的对峙,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星星点点的光芒,同时笑了一下,沈清逐拿起酒碗,一饮而尽。 殷海烟亦一饮而尽。 就这样几碗热酒下肚,殷海烟身子逐渐温暖起来。这是在一起度过的第二个除夕,气氛到了,都有些放纵,喝到后面都没有了节制,也不管数谁喝了几碗,醉醺醺的,地上的酒坛子滚了一地。 燥热感上来,屋里的炭盆散发的热度就显得多余,殷海烟摇摇晃晃地起身,将屋门大开。 天地间已是银装素裹。 “下雪了。” 殷海烟手中拎着酒壶,回头,望着他笑,“青竹,下雪了。” 沈清逐看着她,失了神。 恍惚间,仿佛回到初遇之时。 当初,他随她上山,她也是这样,回头,笑望着他。 那时正值夏日,天朗气清,但她站在那里,远比日光耀眼。 如今她站在雪中,远比雪色动人。 沈清逐的心在扑通扑通乱跳,似乎有什么话迫不及待地要从心脏里出发,顺着喉咙钻出来,他眼睫颤动,起身去握她的手。 “阿烟,我有话想对你说。” 这一年在人间,他们如同许许多多的寻常夫妻一样,一起度过春夏秋冬,一起做了很多很多事。起初,他说给他一些时间好好想想,他承认,他是想以这种可笑的方式报复她的,看她因得不到近在咫尺的东西而苦闷,看她何时沉不住气,何时暴露真面目,可是一年过去,最先沉不住气的,偏偏是他自己。 他抓了个空。 殷海烟跳到雪地里转圈圈,在地上踩出一连串脚印,狐狸兴奋地跟在她身边乱跳,踩出一朵朵梅花。 “好大的雪啊,青竹,你快过来,我们一起画画好不好?”她摇摇晃晃地跑到廊上,拉住他的手,脸颊两片酡红,眼中光彩奕奕。 她是有点醉了,平时根本不会这样跳脱,跟个小孩子一样。 沈清逐喉结滚动,由她牵着走,笑道:“好啊。” 她在地上画他,也画自己,画了一只狐狸,还画了这个小院子,院墙里面的翠竹,院落外墙攀援的凌霄花,统统都画了上去。 画完,她把树枝扔了,摸了摸冻得通红的鼻尖,说:“我喝醉了。” 沈清逐温柔地看着她,天地之大,竟只剩她一人。 “是啊,你喝醉了。” 殷海烟定了定神,忽然瞧着他,说:“世界上有两种人不会泄露秘密,一种是死人,还有一种是喝醉的殷海烟,因为我酒醒了就什么都忘了。” 沈清逐想,原来她叫殷海烟。 他仍温柔地问:“所以,你想知道我什么秘密?” “青竹,告诉我你来自哪个门派的,你要是不跟我走的话,到时候、到时候我去找你。” 醉意在脑海里翻滚,一番话说得含糊不清,内心却异常执着,看向沈清逐的目光也异常认真。 沈清逐笑了笑,蹲身捡起地上她扔掉的树枝,写下两个端正的字。 “玉、昆。” 殷海烟拧眉念了一遍,又念了一遍,又念了第三遍,郑重其事道:“我记住了,明天一定不会忘。” “你的名字怎么写,家住何方,”沈清逐醉得稍微轻一点,把树枝塞她手里,“玉昆宗只有一个,可世上同名同姓之人可太多。” 殷海烟只在雪上写下三个歪歪扭扭的字。 “殷、海、烟。” 问她家乡,她却摇摇头怎么都不肯说,沈清逐也不执着,工整地在雪地上抄写了一遍她的名字。 殷海烟嘲笑他:“笨,你写得不像。” 沈清逐:“你才笨,第一次见你时告诉你我的字,你却叫错了。” 他又在地上写下了两个字——清逐。 殷海烟同样拿起树枝,在地上歪歪扭扭地抄写了一遍。 鹅毛大雪,很快就掩盖了地上的痕迹。 两人回到廊下,殷海烟意犹未尽,沈清逐拖了两床被子铺到地上,赏雪景。 殷海烟盯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突然喃喃地念他的名字。 “清逐,清逐。” 她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沈清逐顺势卸了力气,背靠在屋子的墙壁上,环住她的腰,低头亲了她一下,低声道:“你想说什么?” 殷海烟天真地注视着他:“为什么你总要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真心不真心的,我们现在不是很好吗?人间一世不过百年,你就陪我一世,一世白头好不好?” 她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那里的心脏在蓬勃有力地跳动,“我能保证,至少这一瞬,我是真心的。” 一世白头。 一世白头。 沈清逐实实在在地说不出半句拒绝地话了。 第21章 如此厚重的承诺,压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他定定地看着眼前人,内心最深处有某种厚重感情在喷涌而出,来势汹汹。 好残忍的天真。 即便知道她是个薄情人,即便知道过去这一年里她根本没有爱上他,即便知道她对他的这份堪称兴趣的喜欢根本支撑不了一生一世,但是他无法抗拒,他不想逃避,他心甘情愿沉沦。 他喉结滚动,眼眶逐渐温热了,声音喑哑: “好。” 殷海烟笑起来,眼睛弯弯亮亮,像一个小孩子,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糖果,她抬了一下下巴,沈清逐心领神会,低头和她的唇瓣相合。 殷海烟开心极了,亲他一会儿就要停下来笑一笑,沈清逐安难得主动地追上来,几个回合后,彻底把她带入了这让人心神荡漾的氛围中。 雪花纷纷扬扬,廊下人影交叠。 不知何时变换了姿势,沈清逐背靠在门框上,下巴还垫在她的肩膀上喘息,身体却已经半躺,被卡在她和门框之间,半点动弹不得。 殷海烟掰过来他的脸,看他红艳艳的嘴唇晶亮,看他眼尾薄红如残瓣,看他眼中弥散着潮湿雾气,如同一只无力反抗的小兔子,突然起了欺负他的恶劣念头。 她低头,湿热的吻再次落下来,沈清逐抬头,忘情地回应她,耳边的啧啧水声让他无地自容,但他想要她更多、更多的气息…… “呃,”突然,他闷哼一声,修长的手指猛地叩住殷海烟的肩膀,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随着殷海烟的视线看下去。 殷海烟眨巴着眼睛装无辜:“怎么办?我是不小心的……” 沈清逐隐忍地喘着气,羞耻地闭了闭眼睛,“你……你想的话就快点……呃!” 他睁开眼睛,瞪着她,脸色红得要滴出血来。 殷海烟带着醉意的脸笑得十分纯真,再次吻了吻他的脸,音声如魅,“可是我想慢一点。” …… 窸窣声占据了全部的听觉,沈清逐不想让殷海烟看到他的脸,可是他逃无可逃,他闭上眼睛,但这只是掩耳盗铃,如野兽一样危险的视线根本让人无法忽视,他知道她不会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 雪夜沉寂,为数不多的声音就愈发明显,沈清逐红着耳朵,手指紧紧抓着殷海烟肩头的衣服,将原本平整的衣衫弄成了凌乱的褶皱。 …… 不知过了多久,咬到红肿的下唇终于得到了释放,松开的瞬间水光潋滟,他喘息着,还在失神。 殷海烟扯开他的衣带,凉风灌入,让他有了几分清醒。 “进屋去……”他发出最后的乞求,继而就被铺天盖地的深吻淹没。 大雪还在簌簌下落。 —— 翌日,直至中午,狐狸饿得吱吱叫,才把榻上沉眠的沈清逐吵醒。 沈清逐先清醒过来,眼睛酸痛,浑身上下疲软,只有手指还能动。 他睁着眼睛,盯着床架雕花顶的目光呆呆的,还处在不太清醒的状态里。 太疯了…… 从廊下到里屋,几乎一夜没有停歇,他昨夜才知道阿烟一个女子力气大到了何种恐怖的地步,每每他颤栗着想逃跑,总能被她按着身体抱住,好像被禁锢在铁牢笼之中。 怀里有东西在动,他伸手,摸到了殷海烟顺滑如丝缎般的秀发。 喉咙沙哑像是撕裂了一样,沈清逐撑着疲惫的身躯,轻手轻脚地从殷海烟怀中抽回酥麻的手臂,把她的脑袋挪回枕头上,在一旁缓了好一会儿才踉跄下床,倒了一杯冷水浸润了一下干涩的喉咙。 隔壁王婶子家的做饭声清晰丝地传过来,沈清逐呆呆地喝着水,突然又被呛得直咳嗽。 昨晚那样的动静,不会全传到隔壁去了吧? 这不能怪他,最开始他还能控制一下,但是后来……完全失控。 很少有对自己的身体失去掌控感的时候,沈清逐有点害怕,但是又无法忽视其中的愉悦,尤其是在正好想到在未来会和她有一个家,那一刻达到巅峰。 床上的殷海烟还没有醒来的迹象,他放下水,开门出去散热,廊下还有两床凌乱的被子,但是院子里已经积满了厚厚的雪。 一夜的大雪,掩盖了昨晚所有的痕迹。 他先给狐狸喂了东西,又进厨房做饭,可是浑身酸软疲乏,胳膊都不受控地发抖,弯腰时腰也酸疼得厉害,只能糊弄地弄了点吃的。 一转身,殷海烟穿过院子进来了。 “怎么不好好休息,还有力气吗?”她笑盈盈地接过他手中的水瓢。 “还好,”刚刚经过的那一夜的感受实在不太能让他忘却,沈清逐现在看见她身体就有点异样感,不知是发怵还是别的什么,他顿了顿,“我去扫雪。” 殷海烟拦住他,“别扫了,我们一会儿堆雪人。” 沈清逐哪还有力气堆雪人,这个工程最终由殷海烟一人完成,好在殷海烟心情很好,一个人也玩得不亦乐乎。 看清楚了她堆完的成品,沈清逐眸光闪了闪。 两人一狐,和昨晚画的一模一样。 沈清逐:“你还记得昨晚的事吗?” 殷海烟摇摇头:“记得是在喝酒,然后就是看见你衣衫不整……中间空白的,我做什么了?” 沈清逐敛眸,云淡风轻道:“也没什么,画了和三个雪人一样的雪地画罢了。” 殷海烟察觉到他情绪有些失落,问:“真没什么?那你说说,昨晚我们是怎么变成那样的?” “我……我也喝醉了……”沈清逐表情有些欲言又止。 虽然他的意思是他也不记得多少了,但这个反应明显不是那么回事,殷海烟心道:“不会吧?难道我真来硬的了?” 她咳了一声,试探地问:“你是真的想好了吗?以后也完完全全的想好了?” 沈清逐没有迟疑,点点头。 殷海烟松了一口气。 这就行了嘛,管自己是怎么达成目的的,不重要! 沈清逐完完全全地接受了自己,还是在自己醉酒时不费吹灰之力做到的,殷海烟觉得这是新一年的好兆头,心情好似春日的蝴蝶,轻快地流连在花丛中,简直是到人间之后最舒心的一件事了! 幸福的总是过得很快,很快又到了这一年的二月。 阳光明媚,万物复苏。 最近,沈清逐在给狐狸喂饭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第17章 不适感 狐狸窝里出现了不同颜色的狐狸毛,这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但是最近从窝里清理出来的一些毛发是灰色的。 沈清逐疑惑:“怎么会连续几天出现颜色不一样的毛呢?” 对于在沈清逐手中混为一团的狐狸毛,殷海烟在一旁左看右看,最后摇摇头放弃,“看不出来不一样。” “一个深一个浅,你仔细看。” 沈清逐把那团狐狸毛拆分成两簇,叫殷海仔细辨别了,果然一深一浅。 “小狐狸,你自己说,这是怎么回事?” 殷海烟点点狐狸脑袋,狐狸歪头,无辜的看着他们,大眼瞪小眼。 沈清逐和狐狸瞪了半晌的眼睛,皱眉道:“你觉不觉得这狐狸胖了一点?” 沈清逐在某些方面有着超乎寻常的细心和认真,殷海烟自愧不如,并且觉得他有点疑神疑鬼。 “它不是一直都这么胖吗?” “那是冬天,要屯肉屯毛过冬的,春天也该瘦下来了。” “是哦。” 殷海烟顺着狐狸的背,摸了一手的毛,忽然想起前些日子狐狸老是在半夜叫唤把她吵醒,灵光一现,道:“你说他会不会是揣崽了?” 沈清逐一愣,伸手把狐狸按在地上翻过来,露出它的肚子,鼓鼓囊囊的,似乎是比以往大了一圈,但是由于这狐狸一向被沈清逐喂得很胖,连脖子都没有,所以竟然这么久都没被发觉。 “好像……真的是,怎么会这样?” 他一脸惊愕,甚至有些痛惜,活像是自己养大的乖乖女儿被一个不学无术小混子勾搭了一样。 殷海烟安慰他:“春天嘛,本来就是狐狸发情的季节。” 沈清逐盯着手心分出来的那团光泽不太好的灰色狐狸毛,实在忧心忡忡:“我们的狐狸这么漂亮,你说那只公狐狸会好看吗?” “狐狸,不能拿人的眼光来看吧,小狐狸自己愿意就行了呗。” 沈清逐却听不进去,正色道:“不行,作为小狐狸的主人我们得把把关,今天晚上遵守,看那只公狐狸还会不会来。” 殷海烟:“……” 殷海烟不大乐意地撇撇嘴,夜晚的时间那么宝贵,怎么能拿来干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呢? 但看着沈清逐这么在意的面上,她勉强同意陪他一起。 见她没什么意见,沈清逐暗自松了一口气。 能躲一天是一天。 最近他实在有点受不住殷海烟,她仿佛不知疲累一样,每夜都要变着法子折腾他,第二天却依旧能蹦蹦跳跳。 第22章 沈清逐自认在修炼上也是有一定天赋的,体能与精力都很突出,在她面前,竟然也难得落了下风,虽然她平时不显山露水,但沈清逐却还没有忘记,她手上的力量是多么地骇人。 有这样逆天的体质,修炼时大概是事半功倍的吧?也难怪她这样随性,回不了上界无法精进修为也不忧心,若一切都是轻轻松松就能得到,自然不会对什么东西有执念。 他又联想到他自己,自己对于她而言,究竟是属于轻松到手那一类的,还是花费了功夫那一类的呢? 沈清逐很悲哀地想,或许他不该这么快就顺从了她,那么分别的那一天就会来得迟一些。 小狐狸睁着两只水灵灵的眼睛看两人,既不知道两人心中打什么小九九,也不知道今天晚上将要发生什么。 做好今晚蹲守的决定,两人从狐狸窝前起身。 沈清逐站起来,突然耳中嗡鸣,眼前一阵发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栽下去,幸好殷海烟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才避免了他栽倒在狐狸窝上破相。 殷海烟扶他到竹椅上休息,望着他瘦削的侧脸,担忧道:“你怎么了?最近老是病恹恹的样子。” 沈清逐躺靠在竹椅上,慢慢缓过来,眨眨眼,世界逐渐恢复清明。 他捏捏眉心,道;“我没事,可能是最近太累了。” 这一个小插曲还没完全过去,中午时,饭吃到一半,沈清逐突然脸色一变,迅速起身,跑到一旁的竹下干呕不止。 殷海烟走过来,一下一下轻抚着他的背,皱眉道:“我看你就是生病了,走,现在就去看大夫。” 沈清逐摇摇头,百般推脱。 他曾经劝殷海烟不要讳疾忌医,现在自己反而害怕去见大夫。 这一两个月来他总是很容易疲累乏困,刚开始以为是春困秋乏,季节所致,但后来他心中有了一个隐隐的猜测,那就是——纵欲过度。 回想这段日子,简直是不知节制,有时情之所至,即便是在白天,也无所顾忌。 他其实内心煎熬,早知她是个风月老手,可在这之前他也没料到会有那么多花样,每每都能让他在边缘处来回徘徊,他的理智告诉自己这样是不对的,太放纵了,但内心深处又极度渴望和她亲近。 他从来没有想和谁这样亲近过,这样的念头强烈到沈清逐一度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而她看懂了自己的煎熬,非但没有休止,反而变本加厉地来刺激他。 沈清逐很害怕自己的身体对这种事情拥有了依赖性,所以今日理智占了上风,才尽量找借口拒绝她。 他冲她安抚地笑了笑,“可能是今天的饭菜不合胃口,休息一下就好了,没事的,不用担心。” 他异常坚定,殷海烟也不好勉强一个大活人,皱眉道:“再有下次,我一定带你去看大夫。” 临近子夜,小院里一片漆黑,可是两人都还没睡,坐在桌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 正聊到一出戏里面勾引书生的狐狸精。 殷海烟替狐狸精打抱不平:“又没人见过真正的狐狸精,怎么专给狐狸精杜撰出喜欢勾引书生的癖好来,我看啊就是写这些的读书人们读书这条道走不通,就开始生出花花肠子,什么红袖添香夜读书,我看是草包脑袋白日梦,狐狸精可高贵得很呢,根本看不上一般人好吗……青竹,你笑什么,你见过真正的狐狸精吗?” 沈清逐笑了下:“狐妖吗?小时候在玉都游会上见过一次。狐妖素有美貌的名气,上街时都要坐百妖抬的琉璃轿,露面一次,那可真是万人空巷,甚为壮观。” 殷海烟叹道:“狐妖的美貌竟有如此排场,连玉都见惯了世面的仙人都被趋之若鹜,可他们明明比你都差远了。” 她自然又真诚的夸赞,使沈清逐脸一热。他自知在容貌上是比不上天生丽质的狐妖的,但内心也因殷海烟这偏心的赞美而甜蜜,仿佛有什么小触角,挠着他的心。 他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也不全是因为这个,妖族多年偏安一隅,不问世事,狐族又是妖族贵胄,出过多任妖皇,见他们一面比见一次天狗食月都难,大家都十分好奇心罢了。” 殷海烟不关心妖族不妖族的,它只关心一件事:“你们玉都的仙人,都像你一样好看吗?” “玉都自然是不缺好看的人。” “比你如何呢?” 沈清逐生硬道:“我不知道。” 他有些吃味,只能道:“等回了上界,我带你去。” 殷海烟果断摇了摇头,自己一进玉都,估计立刻就会触发玉都的警报系统。 殷海烟不答应跟他一起回家,沈清逐有些黯然,但他也一直知道殷海烟心中所想,她只是想找一个人在人间陪着她,不想回上界了还跟他纠缠,上次说的什么带他回家看家乡戏的那些话,也都是随口一说。 屋里静默了一阵,殷海烟不知道沈清逐正兀自神伤,她听到了外面院子里的一些动静,便立刻走到窗户边,向外张望。 有个小东西借着夜色的掩护,飞快地从门缝里钻了进来,一眨眼就消失不见。 殷海烟紧盯着狐狸窝,压低了声音,“快看快看,它来了!青竹、青……” 一转头,她愣住了。 这个白天还义正言辞要为小狐狸的终身大事把关的人,俨然已经躺倒在桌子上睡着了,殷海烟甚至连他何时睡着的都未察觉,明明前一会儿还在说话呢。 殷海烟:“……” 殷海烟没有吵醒他,自己轻手轻脚的出了门,像只猫一样,贴着墙根,无声地走到了狐狸窝旁边。 看到窝中的大致情景时,她挑了挑眉。 小狐狸正在睡觉,但是窝口处交叠缠着两只狐狸尾巴。 还挺恩爱。 殷海烟把抓捕狐狸的笼子小心翼翼地放到窝口处,公狐狸警觉的竖起耳朵,察觉到不对劲,立刻向外逃去,情急之下,一头撞进笼子中。 抓捕成功。 一阵吱吱吱乱叫之后,新捉到的灰狐狸也被殷海烟拴了起来,等着明日沈清逐的发落。 殷海烟洗干净手回屋去,沈清逐还趴在桌子上睡得正熟,她叹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把他抱起来,挪到了床上。 沈清逐睡颜很安静,在睡梦中发出一些呓语,隐约听得出是在唤她的名字。 但是他并未醒来,殷海烟忍不住拿指尖描摹他高挺的鼻尖和唇形,眼中染上一些笑意。 真可爱。 不过他以前都没这么贪睡的,想来最近是真的累坏了。 在人间也就这点不好,全变为普通凡人,体力跟在上界时完全没得比,也许真该节制点?殷海烟在心中悄悄反省了一番自身,抱着他沉沉睡去。 —— 第二天一大早,沈清逐醒来,对于自己昨晚提前睡过去的行为感到非常羞赧,明明抓狐狸是自己提议的,结果自己非但没有帮上一点忙,还舒舒服服地睡了过去。 他来到狐狸窝旁边,一灰一白两只狐狸依偎在一起。 灰狐狸警惕地看着他,嘴里时不时发出咕噜咕噜的恐吓声,白狐狸则可怜巴巴的望着他,眼中似乎带着点心虚。 沈清逐百思不得其解,自家小狐狸这么漂亮,怎么就看上了这样一只平平无奇的灰狐狸了呢? 殷海烟拿着浇花壶从一旁经过,看见这一幕不禁乐了,对沈清逐道:“你觉不觉得,你现在就像话本子里棒打鸳鸯的恶公婆?” 沈清逐幽幽接道:“而它们就像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珠胎暗结的小姐书生。” “狐狸可没有人这么对多条条框框,把自己都闷死了,它们想在一起就在一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才不管别的狐狸的看法。” 沈清逐盯了一会儿,无奈妥协,“要不放它们走吧。” “随你。” 而沈清逐话锋一转,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可以是可以,但还是等狐狸崽子长大吧,小狐狸有孕,正是需要照顾的时候。” 殷海烟:“……” 她算是看出来了,他就是不想放这小狐狸走。 午饭时,沈清逐依旧有些食不下咽,精神也不佳,殷海烟注意到了这一点,可昨夜他明明睡得很好啊。 殷海烟这回没吭声,心中却打定了主意,借口第二天上兰城订做大氅,要沈清逐陪她同去,实则是想好了哪家裁缝铺子旁边是药堂,待他过去,不论如何也要把他按到郎中面前。 第18章 喜脉啊 “天都快暖和了,怎么又想起要去做厚衣服?” 殷海烟拉着他满街找铺子,沈清逐对她想一出是一出的行为颇有些无奈。 “以后又不是没有冬天了,我要做一个能容两个人的鹅毛大氅,今年冬天,再也不用裹着被子看雪了!” 提到“以后”,沈清逐的唇角肉眼可见地弯了弯,很快就眼尖地瞧见一家挂着招牌的裁缝铺子,示意殷海烟道:“那边。” 第23章 殷海烟往那边望了一眼,左右两编一个粮油店,一个字画坊。 她摇摇头,“不好,再找找。” 沈清逐不知道她判定好于与不好的标准是什么,又连着找到了好几家,都被殷海烟否决,直到来了药堂对面的那家。 这铺子名叫“天衣阁”,取“天衣无缝”之意,敢叫这么大的名字,想必也是有些真才实学的。果不其然,站在门外就看见里面人头攒动,进去之后,更是挤得没地方落脚。 没想到年都过完了,这家的生意还这么红火。 铺面不大,而且人太多,沈清逐一进去,就感觉胸口闷闷的,喘不上来气,他陪着殷海烟挤着排队,坚持了一会儿,就觉得头脑昏沉,胃里翻江倒海。 殷海烟扭头看见他脸色煞白,吓了一跳,“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走,上对面的药堂去。” 殷海烟拽着她的胳膊就外往走,沈清逐拦住了她,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冷静道:“我没事,不过是屋子里太闷了,我出去休息一会儿就好。你看,排了这么久的队,就快要轮到你了,还是先做衣服吧。” 殷海烟看着身后大排长龙的队伍,犹豫了一下,嘱咐道:“好吧,你千万不要走远,就在河边休息一会儿,我待会儿去找你。” 沈清逐点点头,独自出去了。 走出天一阁的门,他再也忍不住胃里的恶心,匆忙跑到河边,扶着一旁的大柳树,呕得天昏地暗。 不知过了多久,这折磨人的感觉才逐渐消退,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他背靠着树干缓缓坐了下来,调整混乱的呼吸,茫然地望着阳光下开始消解的河面。 怎么会这样? 这几天呕吐的频次愈发多,沈清逐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体是不是真出了什么问题。 可是他也没干什么太过分的事情吧? 胡思乱想之际,耳边忽然响起一道年迈的声音:“年轻人可是身体不舒服,让老朽给你把个脉看看如何?” 沈清逐扭头看过去,只见不远处走来了一个游医,手中摇着虎撑,杆上挂着医幡,“医者仁心”四个字,在早春料峭的寒风中徐徐浮动。 老人面容清癯,白发长须,一派仙风道骨。这让沈清逐想起自己的师傅,他稍稍犹豫了一下,看了眼不远处的天一阁门前没什么变化的队伍,走到老人面前,“劳烦您了。” 游医讲究地在河边撑起了小桌子小椅子,给他把脉。 刚一搭上沈清逐的手腕,他的眉头就皱起来,时间越久,皱的越深。 过了一会儿,他让沈清逐换另一只手。 他捋着胡子,抬起眼皮细细的打量着沈清逐的脸。 沈清逐不由得紧张起来。 难道是生了什么大病,可他并不是凡人啊,多年习剑,身体一直都不错,即便是来人间之后疏于锻炼,难道就要这么不幸地折损在这里吗? 游医问他:“你近日可有嗜睡之症,容易乏困、头晕?” 沈清逐点点头:“有。” 游医“嘶”了一声。 “可时常干呕,食不下咽?” 沈清逐:“是。” 这正是他近日的病症,一把脉便能诊出来,看来这位赤脚郎中医术是很不错的。 游医的眉头锁得更深了,顿了一下,“你可当真是个男人?” 沈清逐不明白问这个冒昧的问题是什么意思,愣愣道:“当然。” “奇了怪了这脉象……” 游医嘴里喃喃自语,这让沈清逐心焦,催促道:“不管是什么病症,还请您告诉我。” 游医收了手,摸着胡须,缓缓说:“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盘走珠,你这是喜脉啊,已经快两个月了。” “什、什么?” 喜脉?! 沈清逐表情有一瞬的空白,如平地起惊雷,毫无防备,劈得他浑身血液都干涸凝固了。 快两个月,那不就是除夕夜那次……不,不对! 他笑了笑,看向游医,声音镇静:“怎么可能呢,我是个男人,怎么可能诊出喜脉?” 游医叹了口气,道:“虽是奇事一桩,但这世上本就是无奇不有的,你若是不信,便当我是医术不佳,另寻高明吧。” 沈清逐脸色僵了僵,一时半会儿没法接受这个消息,只能告诉自己肯定是他医术不佳,诊错了。 就在这时,殷海烟从天衣阁的人群中挤出来,她远远地望见沈清逐魂不守舍地站在河边,便加紧步伐跑过去,担忧道:“你怎么样,好点了吗?” 沈清逐神思还有些恍惚,但是看见她担忧的目光,强打起精神,“好多了,你忙完了?我们回家吧。” 殷海烟却拉住他的手往药堂走去,这一次她势必要带着他去看郎中。 沈清逐内心生出一种没由来的恐惧,强颜欢笑道:“不用了,阿烟,这位郎中刚刚已经给我把过脉了,没什么事。” “真的吗?” 殷海烟狐疑地看向旁边的郎中,郎中也看向她,又看看沈清逐,沈清逐紧张地盯着他。 郎中会意,哈哈一笑,道:“是没什么事,也不用吃药,回去多休息多吃饭,别累着就行。” 沈清逐松了口气,转头安抚殷海烟:“你听到了吧,真的没有什么事。” 殷海烟也稍稍安了心,忍不住抬手摸摸他瘦削的脸颊,“好吧,没想到你以前都这么累,以后也别忙里忙外了,把身体养好了再说。” 沈清逐不自然地牵了牵嘴角,握住她那只手,朝桃源村走去。 桃源村,几个村妇在向阳处晒太阳,其中有隔壁王家的嫂子。两人走得近了一些,便能听见几人的交谈声。 一妇人道:“我怀我儿子的时候啊,可吃了不少苦头,刚开始什么都吃不下,吃什么吐什么,直到快四个月才好点,妹子,你家这个可好点?” “这小子可乖安静了,我到五个月了都没什么症状,肚子也不显,还以为是吃胖了。” 王家嫂子满脸笑,怀里抱着刚出生五个月的婴儿摇晃,婴儿开心地嘤咛着,沈清逐瞧见这场景却不由得眼皮一跳。 殷海烟上去逗了逗咿咿呀呀的小婴儿,奇怪地发现平时很喜欢小孩子的沈清逐却心事重重地站在一旁,脸色发白。 “青竹,你还不舒服吗?怎么这一路上,你都心不在焉的?” 殷海烟作关心之语,沈清逐却仿佛是被吓到了一样,眼神闪躲,道:“我……是有点累,我先回去了。” 说罢不等殷海烟说话,他就疾步离开了,身后传来嬉笑声,隐约听到有人问催促大曲殷海烟的话,问她怎么迟迟不见动静,要趁年轻赶紧和他多生几个孩子。 沈清逐脚步踉跄了一下。 是啊,孕育生命本是女人的能力,他一个男人,怎么会……怎么会诊出喜脉呢?一定是诊错了,诊错了。 虽然这样自我安慰着,可沈清逐却总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游医的话,自己最近的种种不适之症,和有孕之人的症状基本都能对上。 他躺回床上,踌躇半晌,终是解开了自己的衣衫,颤抖不止的手贴上了自己的小腹。 还是很平坦,但是触感貌似变得比以前更柔软,更温热了。 是真实的还是错觉? 这件事情,到底要不要告诉阿烟?若是假的,当个玩笑话也就过去了,可若是真的,她能接受和一个有孕的男人在一起吗?人间不比上界有奇事无穷,男人怀孕只在一些猎奇故事里存在,若是他真的怀孕了,会给她带来不小的麻烦吧,会被当成妖怪抓起来吗?但这毕竟也是她的孩子...... 沈清逐心乱如麻,眼皮逐渐沉重,不知何时又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睡梦中,他隐隐感觉到有一只手撩开了他的衣衫,身前没了遮挡,凉飕飕的。 “嗯……别闹了……” 沈清逐幽幽转醒,外面天色已经暗了,怀里还多了只不安分的手,放在他腰窝上轻轻抚弄着。 “你醒了?”殷海烟躺在他身侧看着他,一只胳膊搭在他的腰上,眼中闪动着暧昧的光。 沈清逐抓住那只乱动的手,殷海烟却变本加厉,非但顺着那只胳膊抚上了他的胸口,更是抬起一条腿搭在他的腰上。 体温传达到他敏感的腰上,沈清逐轻颤了一下,垂着眸子,眼睫扑簌,乞求道:“阿烟……” 殷海烟没有为难他,指尖点了点他柔软的小腹,笑道:“你今天睡觉怎么解了衣服,手还摸在肚皮上,是不是因为昨晚没有让你舒服……” 听她又要说出什么下流话,沈清逐连忙开口制止她:“我只是肚子有些疼。” 殷海烟一听,收回了不安分的手,“肚子疼?何时开始疼的?现在还疼吗?怎么不早说?” “没事,睡一觉已经不疼了,应该只是着凉。” 沈清逐见她这么紧张自己,甜蜜之中难免有些心虚,伸出胳膊紧紧拥住她,声音闷在她的肩头,听上去十分乖巧。 第24章 他拥得很紧很紧,好像是担心会随时失去她一样。 他平时很少会有这样类似于撒娇的举动,殷海烟着实愣了一愣,反应过来之后,也伸出胳膊拥着他,轻轻抚摸着他的脊背,温声道:“你说你一个仙人,身子骨怎么这么差劲,从我遇到你时起,不知生过多少场病了。” “嗯,你说得对,明日起我就重新练剑……”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殷海烟刚想调侃他一两句,埋在她肩上的脑袋却慢慢移开了,半昏半暗的傍晚天色里,沈清逐望着她,表情凝重。 沈清逐移开的这些距离,使他的神色能够被殷海烟清楚地看见。 她表情迷茫,不明所以,问:“怎么了?” 沈清逐拧着眉头,眼神晦暗不明,缓缓开口: “你身上,怎么会有魔的气息?” 第19章 回去了 殷海烟眉心一跳。 昏暗的室内,她的眼睛不再像墨那般黑沉,微弱的血色光芒从她的眼睛中一闪而过。 一炷香以前—— “噗!” 青衣人整个后背砸在竹子上,口中吐出汩汩鲜血。 大片竹叶扑簌扑簌地下落,遮盖了院中青衣人的视线。 视野开阔时,他的瞳孔倏地一缩。 只一瞬间,方才还站在数米之外的殷海烟已经近在咫尺,赤色的眼瞳盯着他,没有一丝温度。 “你……果然,赤瞳族果然是被你藏起来了……你骗了我们所有人……”他自顾自地盯着她的眼睛,眼中的失望绝望心碎嘲弄轮流滚动,复杂异常,他失神地喃喃着,还想伸手去抓手边脱手的魔刺,但都是徒劳。 殷海烟一脚将那魔刺踢开,本就带了裂痕的魔刺撞在墙上,七零八碎。 她冷笑着质问地上的人:“梧珩,我待你族不薄,你今日来杀我,可是你哥哥授意的?” 梧珩咬牙,恨恨道:“我哥哥对你一往情深,怎会知晓这些年来受你蒙骗!” “哦?你哥哥对我一往情深?” 殷海烟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抬起他的下巴,端详他的表情,眼中染了些笑意,奇道:“怎么来找我的人不是他而是你呢?” 梧珩脸色一白,慌乱的眼神还没来得及掩饰,就感觉到轻飘飘的沙尘包围了他,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随后认命般嘲弄地看向殷海烟。 “用不着用你的'弥散',我既然敢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殷海烟笑吟吟:“那不成,要是你哥哥看见了你的尸骨,跟我反目成仇了怎么办?当然要让你消失得干干净净,像是从没来过一样。” 梧珩气得要吐血,差点就从地上爬起来了,又被殷海烟一脚踹趴下。他愤恨地盯着她,“你!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把我的尸骨带回去给他!哥哥从小和我相依为命,若我死了,他不知该有多伤心!你不能这样对他!” “傻孩子,你真傻,怪不得会被人教唆来对付我。” 殷海烟看他的眼神简直有些可怜了,好歹也是白羽城的二当家,这么多年心性竟还是天真如孩童,怪他哥哥梧珏将他保护得太好了,梧珏那样一个心机深沉的笑面虎,竟养出这么个弟弟来。 唉,溺爱孩子到底不可取啊,看,都给孩子宠成傻子了。 “我问你,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梧珩瞪着她不言语。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三长老对吧。” 梧珩眼神颤动,一副被猜中了的心虚表情。 殷海烟实在懒得跟他废话了,挥了下手,血红的沙尘从她的衣袖中流转飞出,转眼间将地上的几具尸体包括梧珩一起消解地粉碎,散在了竹下的土壤中。 一切回归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如果忽略掉院落里四分五裂的水缸、流了一地的水和倒塌了的狐狸窝的话。 殷海烟心中还记挂着沈清逐的身体,没在意这些非常明显的异常,疾步来到屋内时,沈清逐已经在榻上睡着了。 殷海烟还在心中暗笑,远离那么大的动静竟然都没吵醒他。可是现在,他醒了,并且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身上的属于魔族的气息,殷海烟笑不出来了。 沈清逐脸色变了几变,他翻身下床,盯着她的脸往后退了几步,猛地转身推开内室的门跑出去,连衣带都顾不上系。 殷海烟思绪翻滚,追出去时,沈清逐正对着杂乱不堪的院子左右张望。 他讶异地看者周围这一切,破碎的水缸,流了一地的水,倒塌了的狐狸窝,狐狸夫妇正窝在墙角舔舐着伤口,还有被拦腰劈断的竹子……这些东西上面都带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魔族气息。 魔族为什么会来这里? 沈清逐的第一反应是他们是冲自己来的。 五百年前他斩杀了魔主,导致他们的魔主到现在都还困在不烬原上,魔族仇恨他,是如同吃饭喝水一样理所应当的事。 难道魔族已经知道他来到了人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玉昆宗应该离得到消息也不远了,届时就能回去了。 沉吟片刻后,殷海烟悄然来到他身边。 她道:“你察觉到了魔息?刚刚的确是有几个魔族的人过来,不过我已经解决了。” 沈清逐心中想着不日归家的事情,没有注意到殷海烟话语中的试探,他点点头,问:“他们为何而来?” 殷海烟挑了下眉:“是冲我来的。” “你?”沈清逐讶异,“你得罪过魔族?” 殷海烟思索片刻,笑道:“不如说是他们得罪过我。” 沈清逐更惊讶了,他一直以为殷海烟只是一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散修而已,现在看来,她的身份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阿烟,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不想说,更不想骗你。” 夜色浓稠,殷海烟借着邻家灯火的微光,注视着他的脸庞:“所以现在不能告诉你,青竹,我也不知你的身份,这很公平。” 沈清逐隐在衣袖下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垂了眼帘。 可是在那晚的雪里,我明明什么都告诉了你。 是你忘记了。 失神间,殷海烟又走近了他,将他的手指舒展开,手指一一插进他的指缝里,十指相扣。 “你又来了,”她温柔道,“相信我,现在这样,你是青竹,我是阿烟,对我们来说才是最好的,世上之事都是抛开一些才能得到另一些,纠结无法验证的事情对我们有什么好处?我们现在不是就很好吗?一直这样不好吗?” 她说着和那晚差不多的话,目光无比地真诚。 没错,她一直都从未骗过他,从未掩饰过她的遮掩和隐瞒,原本就是他故意沦陷的,原本就是他主动走向的她。 沈清逐心中酸意翻滚,勉为其难地张开干涩的喉咙。 “好。” 殷海烟笑逐颜开,倾身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带他进屋。 “那么大的动静,你都没听到?看来真是累坏了。” 她敢发誓,她只是速战速决一些,绝对没有施法蒙上沈清逐的耳朵。 撂倒那些人的时候也发出了不小的动静,可是他竟然毫无差距,回到房间里的时候他还在熟睡。 沈清逐耳根子红了又红,那游医的话又回荡在了脑海中。 “阿烟,你说……”沈清逐犹豫再三。 “什么?” “你说……那游医的话可信吗?” 殷海烟警觉道:“不是你让我听他的诊断,怎么反倒问起我信不信了?怎么,你有事瞒着我?” 沈清逐连忙否认:“不不,我只是想到这些游医游历四方,要都像今日这位一样靠谱的还好,若是不靠谱,给别人诊出错病来,用了错的药,岂不是害了别人?” “就算是坐堂的郎中,也有沽名钓誉之辈,就算是再高超的杏林圣手,也有医术不精的时候,游医行走四方,见多识广,未必就比那些声名远播的郎中差,若真遇上庸医,也只能自认倒霉。” 人倒霉了吃饭都会噎死呢,殷海烟无法理解他这莫名其妙的担忧,正道人士每天都想这些事吗?那一天天的还活不活了? 好在沈清逐很快“嗯”了声,看上去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但是很明显的,沈清逐有心事,切菜时心不在焉切到了手指,往炉灶里头加柴火,迟迟不见烟气,她进厨房一看,火已经在他眼皮子底下灭了。 殷海烟喊了他三遍,他空洞的眼神才有点反应,“嗯?” 然而还没等殷海烟说话,他就又捂着嘴巴跑了出去,对着墙根干呕了好一阵。 殷海烟皱着眉,看他呕得脸色煞白。 “你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沈清逐不敢看她的眼睛,有气无力道:“没有。” 殷海烟心中倏地起了一股无名火,重重放下手里的刀。 刀面菜板磕得震了一震,连正打盹的狐狸都警觉地站起来朝这边看。 第25章 沈清逐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殷海烟已经冷着脸,越过他回屋去了。 料峭春风卷起一片灰暗的竹叶,在地上滚动几周,吹落到他脚边。 沈清逐在院子里纠结了好半天,终究是没有去跟她解释。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沈清逐小幅度地动了动胳膊,身侧冷冰冰的一片。 他一夜没睡。这也是从除夕夜后的头一次,两人没有相拥而眠。 他转动脑袋朝里侧看去,微亮的天光之下,殷海烟背对着他,柔软的黑发洒在脑后,此时竟给人冷冰冰的气息。 两人各自占据了巨大床榻的两边,中间仿佛隔着一条银河。 沈清逐敛眸,蹑手蹑脚地下床穿衣,推门而去。 门扉打开又轻轻阖上,殷海烟睁开一双清明的眼睛,翻身下床。 她倒要看看他有什么瞒着她。 今日空气很闷,似乎有下雨的预兆,殷海烟回到廊下,伸手拿上一把伞。 细风骤起,吹起她半缕散落在耳边的碎发。 指尖碰到伞柄,她眉心一蹙,动作停住。 转身,院子里黑压压地站着一排人。 如同黑夜大雾弥漫一般到来,无声无息,肃穆恭谨。 她们齐齐单膝跪地,低头沉声道:“尊主!吾等恭迎您回宫!” 第20章 魔主归 陌上晨雾渐渐散去,却依旧不见阳光,沈清逐独自一人走在小路上,心中莫名其妙的不安感愈发强烈。 他今日出门是去找郎中。昨日因那游医的一番话带来的冲击太大,一夜思来想去,打算找个更靠谱的郎中诊脉,当然这件事绝对要避开殷海烟。 刚出桃源村的村口不久,身后有人遥遥地喊他的名字。 “青竹!青竹啊!你还在这里干啥哟?出大事了!” 沈清逐心里咯噔一跳,茫然又焦急道:“张伯,出什么事了?” 张伯比他还急,赶得驴子差点没刹住,“你家被一大群人围了!不知道是什么人,一个个穿得乌漆嘛黑凶神恶煞的,看着比山匪还不好惹,你赶快回去啊,怎么能把阿烟一个女孩留在家里呢?!” 沈清逐一听,心急如焚,当下就掉头往家中狂奔去。 莫非是那些他曾教训过的山匪来寻仇了?又或许是王三富派人报复?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王家毕竟曾是一方豪强,虽被新上任的官员整治了,但家底仍比一般人要殷实,就王三富那样的地痞流氓做派,雇几个人来报复也不是难事。 都怪他,竟从没有想到过这一层! 不长的一段路,沈清逐恨不得自己插上翅膀飞回去,头一次觉得当一个普通凡人是这样地不便! 他想立刻见到阿烟! 然而事与愿违,就在他来带昨日几个妇人晒太阳聊天的位置时,身后再次传来一道人声喊住了他。 这道熟悉的声音中是掩盖不住的惊诧,沈清逐脚步僵住,转身,定定看着对方。 “翁白?” 出声的人从树后钻出来,是个外表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看见沈清逐的脸,他脸上紧张之色褪去,喜上眉梢:“师父!你怎么在这儿?” 沈清逐看着自己眼前的小弟子,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来人正是他的小徒弟翁白。 他在这个位置,已经可以望见那座小院子,凌霄花还未到盛开的时节,藤叶攀在墙壁上,藤叶之下,六个黑衣人站了两排,看起来训练有素。 沈清逐眉心突突跳着。今天的一切联系在一起,使他心中异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仿佛有什么事情曾被他忽略了,而现在即将破土而出。 翁白也循着他的目光朝那小院子看了一眼,把他拉到树后,压低了声音,偷偷摸摸道:“师父,我是偷偷跟着魔族的人来的。” 沈清逐神色一僵,“魔族?” 翁白松了一口气,“是啊,幸好我先找到师父了,那边的几个黑衣人都是魔主的亲卫,最近一直在上界与人界的连接之地活动,我猜想他们有什么不好的计划,就偷偷跟来了,这不就见到了师父您,他们一定是冲您来的,话说您不是云游找师娘去了吗?怎么就来了人界?不过师父您法力高强,就算是没有人接应,肯定也能回得去......师父,您受伤了吗?脸色怎么这么差?” 沈清逐脸色煞白一片,垂在身侧的指尖都在不自觉轻颤,他不可置信道:“你说那边是魔主的亲卫?” 翁白:“千真万确,师父,我和大师兄跟踪了她们好几日,不会有错的。” 说完,他又补充道:“师父,近日还有一些不知从哪里来的传言,说是魔主已经重生了,你说魔主会不会就在那边啊?” 虽嘴上说着不确定,但在翁白心里,已经认定了她们如此恭敬守着的人就是魔主。 传说中魔主的青岚十二卫,一人可当万人用,能让魔主亲卫如此恭敬的,除了魔主还能有谁呢? 也正是因为如此,方才叫住师父时他才这么紧张。 开玩笑,对方是魔主加上她的亲卫十三人,而他这边只有师父和他两人,孰强孰弱,已然分明。 胸口仿佛被堵了一团棉花,沈清逐觉得连呼吸都困难。 翁白看得出来的东西,他自然也看得出来,院落外的那几个黑衣人对着这座小院,根本不是威胁之姿,而是臣服之态。 臣服于殷海烟。 什么人,能让魔主的亲卫臣服? 怪不得她无论如何都不肯透露自己的身份,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个只有他一个人记得的“一世白头”的约定在此刻轰然崩塌,碎成齑粉。 “师父,你不能去!” 翁白瞪大眼睛,眼见自己师父竟然径直朝黑衣人走去,赶紧一把抱住他的腰,死命拉他。 “我们打不过她们的,大师兄还在外面等我们,时间紧迫,师父我们还是回去从长计议吧!” 今日的事情已经给了翁白不小的震惊,魔主为了追杀师父竟不惜跑来人间,而一向稳重的师父在涉及魔主的事情时竟然也会这么冲动,看来两人都是恨极了对方。 沈清逐浑身发凉,本就没剩多少力气,在翁白的一番压制之下,终于猛地吐出一口浊血,颓然垂下了脑袋。 “师父!” 翁白愣愣地看着失魂落魄的沈清逐。 “师父……” 沈清逐屈指擦去唇角血迹,红艳艳的颜色,顺着他的指节颤巍巍地蜿蜒流淌。 他闭了闭眼睛,半晌后,哑声道:“走,回去。” —— 今年的一场春雨,断断续续、淅淅沥沥地下了两天,第三天时,终于有彻底停下的迹象。 一串玉白腕珠,被勾在修长苍白的手指上,轻轻摇晃着。 这串珠子一共二十四颗,形状圆滑,质地纯净,颜色皓白,冰冷的光华流转,像是月光吸附其上。 殷海烟摩挲着珠子,盯住廊檐下挂着的一串风铃晃动,神情莫测。 平日里常坐的那把普普通通的竹椅,此时在她的身下,竟如同王座一般霸气神圣。 两列青岚卫在她面前整齐地列队站好,等待她的命令。 已经是第三天,十二个人面容沉静如水,没有丝毫不耐,似乎就是殷海烟叫她们立刻去死,她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执行。 “你再说一遍。”殷海烟缓缓道。 其中一位青岚卫依言出列,将这几日的探查结果重述:“回禀尊主,属下查遍整个兰城,未发现有修者踪迹。” 殷海烟面不改色,眸光却是却是凝滞了几息。 原来是这样吗? 怪不得他这几日行为反常,是因为他早就计划好要离开了? 这么说,他应当是早已知晓她是魔族,不然若按她对他的了解,怕是临走还会劝自己跟他一起走。 殷海烟说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感受,只想到,如果以后让她逮到他,一定会打断他的腿,把他永远永远锁在自己身边。 片刻后,她唰一下收起腕珠,大步流星地穿过两列青岚卫。 机灵的狐狸却察觉到她要走,“吱吱吱吱”地叫起来,疯狂摆动身子,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殷海烟动了动手指,一道暗红沙刃从斜侧飞去,“乒——”一声,准确无误地切断了狐狸脖子上的铁链。 青岚卫旋即无声无息地跟上去。 自始至终,再没有人回头看这小院子一眼。 —— 从潭山离开人间,再到魔族领地有十万里的距离,这对于功力深厚的殷海烟来讲几息之间便可到达。 但有人比她更快,那就是魔族的几位长老。殷海烟人还没有回到魔宫,魔主将归的消息就已经惊动了几位长老。 看到魔宫外齐整整站着的四位心思各异的长老,殷海烟冷笑:“长老们来得巧,本尊这得知了一些事情拿不定主意,正打算与诸位商量。” 首先兴师问罪的是大长老,他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不悦道:“尊主果然英明神武,身在人间便知魔界事,只是你既然早已重生,为何躲着不回来,身为魔界之主,不知可还有把魔界放在心上?若是仗着年轻便肆意妄为,又怎能担当守护魔族的大任?” 第26章 大长老素日里惯会倚老卖老,殷海烟心里虽烦透了他,以往也还敬他几分,但今日她心情极差,也不想跟他打嘴仗,生硬道:“大长老与其逮着本尊回来的当口没事找事,不如先干好自己该干的,我倒是想问问大长老,我不在时,你们五位长老是怎么守护的魔骨,竟让魔骨失窃?” 此言一出,在场的长老皆是大惊失色,齐声道:“你说魔骨丢了?” 殷海烟将几人的脸色一一扫过去,将每个人的反应都记在心中,勾了勾唇角:“是啊,魔骨丢了,几位长老功法深不可测,日夜守护濯心阁,可魔骨竟能在长老们眼皮子底下失窃,着实蹊跷啊。” 三长老道:“尊主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怀疑到我们几个头上了吗?” 殷海烟一哂:“本尊可没这么说,几位长老若是不信,便随我来濯心阁查验。” 三长老呵呵一声,道:“你没这么说,可你字里行间不就是这个意思吗?且不说尊主你远在人间,得到的消息是真是假尚且不明便来质问我们几个,就说我们当初力排众议扶持你当这魔族之主,便不是叫你来胡闹的!尊主可知近些年来流言甚嚣尘上,说你当初并没有封印赤瞳一族!” 殷海烟当然知道,否则她重生之后怎会赌气不回魔族反而去往人间。 “我看三长老还真是太闲了,竟也关心起流言来了,既知是流言,说上万遍也不可能成真,三长老何至于耿耿于怀?”她冷笑,“本尊说了,濯心阁就在那里跑不了,魔骨是否尚在一查便知。至于这魔主之位,我倒想请问三长老,除却本尊,还有谁有资格登上?你们不拥护本尊,还想拥护谁?” 三长老眉头一皱,还欲再言,连衣长老出言打断道:“三长老,诸位长老,眼下还是先听尊主的,去濯心阁一探究竟为要紧事。” 连衣长老素来威严有加,谁的面子也不给,三长老也不敢多言,冷哼一声,再没吭声。 殷海烟带众人来到濯心阁。 濯心阁气派恢弘,魔气纯净充沛,是魔族要地之一。 阁内,数万条铁链吊着的一口巨大冰晶棺悬在空中,即便是魔族长老这般功力深厚的人,一旦靠近,也觉森冷刺骨,如身处数九寒天。 但殷海烟却浑然不觉,并且因为她的到来,冰晶棺材竟然发出共鸣一般小幅度颤动起来,牵扯得铁链哗啦作响,楼体抖动。 长老们登上最顶楼,殷海烟负手飞跃空中,将那铁链打落,右手抚上棺材,心中本能地涌上一层难以抑制的悲凉难过。 这里面本该装有她的尸骨。 轻轻一推,棺材板便轰然大开。 千年寒霜在一刹那间覆盖了濯心阁,长老们发动自身功力护身,才能保证自己不被冻僵。 寒气散去,棺材里空无一物。 五位长老看过那空空荡荡的冰晶棺之后全都神情震惊和凝重交织,异常复杂。 五长老白了一张脸,喃喃道:“怎会如此?怎么会这样?这地方不仅有重重禁制,更有我五人日夜看护,什么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盗走魔骨?” 哪怕是当世最强之人也做不到啊! 他今日在濯心阁留值,方才见尊主带和几位长老过来说要查验魔骨,他还觉得莫名其妙,怎么好好的要来查魔骨了?没想到是真的有情况啊! 魔骨对魔族而言何等重要,若无魔骨滋生魔气滋养这片大地,魔族怕是要一天比一天没落了! 殷海烟不意外。 濯心阁尸骨失窃的消息是青岚十二卫带来的,青岚十二卫是殷海烟全心全意培养、信任的亲卫,自然不会向她禀报假消息。 “魔骨被盗走也不是一天两天,烦请诸位长老抓紧时间商议对策,管什么鸡毛蒜皮的流言蜚语,孰轻孰重,大长老三长老,不必本尊多说吧?” 大长老三长老脸色黑如锅底:“是。” 殷海烟满意地点点头,像是真不打算管这事,轻飘飘地离开了濯心阁。 她前脚刚回到魔宫住处,又有两人步履匆匆,闻讯而至。 “尊主!我有要事相报!” “实在欺人太甚!尊主,你一声令下,我即刻带兵踏平了仙宗!” 第21章 失踪案 眼前二人,一个是急赤白脸,一个义愤填膺,看着都有一箩筐的话要倾吐,殷海烟靠坐在宝座上,无奈扶额。 “你们两个,谁先说?” 连微尘本欲开口,殷海烟又幽幽道:“谁的事简单谁先说。” 她噎了一下,看向身边的梧珏,道:“一言难尽,你先说。” 梧珏颔首,尽量使自己保持镇静,道:"尊主,我弟弟梧珩已失踪数日。" 殷海烟:“嗯。” 他映着头皮,咬牙道:“尊主,我明白这种事不该来找您,可是我想尽了各种办法都找不到他,我怀疑他可能已经……尊主,请您帮帮我,不管是死是活,我一定要见到他,白羽城愿永生永世为尊主您一人效力!” 对于她的反应,梧珏早有预料。 他明白这是自己的私事,不该呈到她面前,可是……那是他唯一的弟弟啊! 殷海烟淡淡道:“你弟弟的确已经死了。” 梧珏震惊地抬起头,“你怎么会知道?” 殷海烟:“是我杀的他。” “什、什么?!” 梧珏心脏骤停,错愕与愤怒交加,但转眼看见殷海烟波澜不惊的眼神,梧珏旋即便冷静下来。 他了解殷海烟,就如同他了解自己的弟弟一样。 苦笑道:“尊主,您还是把话说完吧,话说一半,我实在受不了这个刺激。” 殷海烟勾了勾唇角,冷道:“是我杀他没错,他被人迷惑,不辨是非,去人间与我作对,我用'弥散'消解了他,把他的尸尘埋葬在几颗翠竹下面,以示惩戒。梧珩,你不用担心,等过日后新笋长出来了,你便能为他引魂招魄,重塑肉身。” 世人皆知殷海烟有一招“弥散”是杀人之术,杀人不留痕,但很少人知道,只要她想,“弥散”也可以是重生之术。 梧珏听完,哑口无言,半晌后,重重叹了一口气。 “梧珩心思单纯,易被奸人迷惑,是我没有教好他。” 殷海烟不置可否,转问连微尘:“微尘,你方才说什么欺人太甚?” 连微尘早就等不及,瞪着眼睛,气冲冲道:“尊主,你回来之前,魔族边境频频被仙门骚扰的事,他们声称有三名修士在魔族的地盘上失踪,硬说是被我们抓了去,连日叫嚣,要我们还人,我上哪去找那三个人去?简直欺人太甚!” “可有起冲突?” “起了,我带人趁着夜黑风高去揍了他们一顿,不解气!” 殷海烟笑了。 这算什么? 连微尘还是和以前一样,看着挺虎的,实际上,没人比她更靠谱。 她是连衣长老的女儿,也是一城之主,和连衣长老威严沉稳的脾气不同,她性子活泼,脾气暴躁,这件莫须有的事就发生在她的地盘里面,怨不得她生气。 明白她不愿魔族与与仙门之间起大冲突,才忍了这口恶气罢了。 殷海烟沉吟片刻,问二人:“你们怎么看待此事?” 梧珏皱眉道:“这事不是我们干的,但仙门与魔族本就不共戴天,若真想挑起争端,根本没必要撒这个谎,可见他们是真有三人失踪了,且认定是我们魔族干的。” 连微尘愤愤道:“我看他们只是存心来恶心我们,来的都是小门小派,看不起谁呢?!” “小门小派……呵,那我就钓条大鱼上来玩玩。” 殷海烟脸上浮现冷笑,梧珏无意中瞥见,心中微惊。 她竟真的恼火了。 心情不好吗? 放在以往,这种小事她根本都不会上心,去人间一趟,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梧珩不知道的是,此时提及仙门,殷海烟脑海中总有一个人的脸庞浮现。 青竹啊青竹,你最好别让我逮到你。 —— 日暖风轻,晴空如洗。 玉昆宗白玉堂内,架子上、桌上和床上,只要是目之所及的地方,没有一处不堆放着卷帙书籍。 白衣墨发的仙人正翻看一本陈旧的古籍,纸张薄而脆,他翻看到某一页时,眉头轻锁,目光停顿了很久。 淡金色日光透过窗棂打在他的清瘦的背上,缓慢游走,直到敲门声响起,他才回神,发觉自己的手指不知何时竟捏烂了书页的一角。 他合上书,闭了闭布满血丝的双目。 声音疲惫:“进来。” 翁白抱着比自己还高的一摞书摇摇晃晃地进来,把书堆在地上,跑过去殷勤地为师父捏肩膀。 唉,他实在太心疼师父了。 自从那天从人间回来,师父就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想问又不敢问,猜测大概是与那位没找到的“师娘”有关。后来师父得知三名修士在魔族地盘失踪的事情,突然如梦初醒,去藏书阁将所有和魔族有关的记录和书籍全翻出来不知疲累地查看,弟子们心疼掌门为此事如此劳累,特意每日都将书籍搬来白玉堂,这一个月,把有关魔族的书倒腾了一遍。 第27章 谁知他的手刚一碰到师父的肩膀,师父便反手制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翁白:“?” “师父?”他以前不是经常给师父捏肩的吗? 师徒二人大眼瞪小眼,空气凝滞。 沈清逐静默了几息,道:“不用,你站到前面去。” 翁白默默从桌子后面走出来,低下头。 “师父,是不是弟子犯了什么错,请师父明示。” 沈清逐摇头,眸光黯淡:“不,你没有错,是为师......” “师父?”翁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沈清逐叹了口气,道:“翁白,派出去两位弟子可有消息?” 他前些日子派了两个机灵的玉昆宗弟子伪装成低阶修士,去往魔族边境一带探查情报,同时也是做饵,期望能引出劫走失踪修士的人,如今已经一月有余。 “没有,他们那边一切都正常。”翁白盯着他疲乏的脸,“师父,你最近越来越爱叹气了。” “……是吗?” 沈清逐心中苦笑,小弟子怎知他心中承受着何等的煎熬? “是啊,师父,你以前都不叹气的。不是弟子多嘴,师父真不该为了这事大费心神,一来失踪的不是我们玉昆宗的兄弟姐妹,二来他们自己跑到魔族的地盘上,就是真被魔族收拾了,那也没处说理去。” “玉昆宗为百宗之首,我作为掌门,岂能坐视不理,你……你下去吧。” 沈清逐捂着嘴咳了两下,脸色有些难看,翁白瞧见,以为自己失言惹师父动气,心中委屈,瘪着嘴退下了。 白玉堂的门一关上,沈清逐再也忍不住,扑向一侧,弓起背,扶着书案干呕不止。 翁白方才的神情他也明白,可他来不及解释自己并不是责备小弟子,只是因为方才实在难受,脸色才那么差。 书案上,他的一只手攥握成拳,捏皱了那本未放回的书。 等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平复,他才张开五指,颤巍巍地将书页的褶皱抚平,再度翻开了那一页,眼角泛红。 这些天,他给自己的神医好友去信多封,但都没有回音。翻遍藏书阁中有关魔族的记载,他才知道,原来魔族是可以让男人受孕的。 他试图从书中找到破解之法,任何记载的字里行间他都找得认真,今天以前,心中还抱着一丝不灭的希望,直到看到刚才的这张记录,才让他心如死灰。 上面写,魔族的孩子来之不易,于是血脉格外强大,哪怕母体死亡,他们也只会死在母体后面。 所以他想要活着,只能生下来。 沈清逐一拳重重砸在桌面上,手背上青筋暴现。 荒唐!可笑! 身为百宗之首,玉昆宗的掌门,竟然要为一个魔头生孩子!简直令师门蒙羞,仙门受辱! 回忆在人间的这两年,就像是做梦一样,醒来之前是美梦,醒来之后是噩梦。 他看着自己,像是梦中人一样,变成了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不会冷静,不会思索,被她牵着鼻子走,明明她数次遮遮掩掩不表明身份已经够可疑了,自己竟然全然忽视,一次次为她找借口,就为得到她一丝丝的真心,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自食恶果,是因果报应! 他低下头,目光苦涩看着自己异样的身体。 从这个角度看去,肚子的形状已经很明显。 从未设想过,他的腹中里竟然也能孕育出生命,他的孩子。 若他是个无人在意的散修也就罢了,可他偏偏是玉昆宗掌门,偏偏这孩子还有一半的魔族血脉。 三个月了,平日里他着衣宽松,所接触人不多,才没被人发觉,可以后月份大了,他要怎么面对玉昆宗一众人?天知道翁白刚才绕到他身后时他有多慌张,有多害怕被他看出异样。 现在他只能借口闭关,藏起来,孩子生下来之前,谁也不见。 “师父,师父,不好了,他们也出事了!”翁白去而复返,慌慌张张,甚至连门也忘了敲就推门而入。 沈清逐放在肚子上的手迅速收回。 他收敛自己伤神的心情,冷静的目光扫过小弟子,翁白接收到他的目光,犹如吃了一颗定心丸,镇定下来,道:“他们传来的最后消息里称,劫掠他们的是个魔族的女人,刚来到当地十多日,整日和当地豪强傅家的女儿在歌楼舞管里寻欢作乐。不过师父放心,如您所料,他们二人虽被摄取了灵识,但由于您提前封住了他们一部分灵识,此后回来仍能修补如初。” 沈清逐沉思片刻,道:“我亲自去一趟。” 第22章 亲作饵 翁白很惊讶,“有师父亲自去,定能抓出背后真凶。师父,我愿陪您一起。” 沈清逐道:“不必,我一人便足够。” 他不知翁白的惊讶,只想趁自己行动还便利时,早日将弟子们救出来,把那人揪出来。 这个孩子带给他的苦恼,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多。在人间时还好,回到玉昆宗,许是因为魔族血脉与仙门圣地天生相斥,他身体不适之症愈发严重,每日需消耗大量灵力供养安抚肚子,才能缓解些许,万不能叫翁白陪他同去。 几日后,魔族边境地带。 沈清逐了解到,这片区域虽在魔族境内,但修士与魔族均可往来出入,有一些在别处无法进行的灰色交易十分发达,只因这片实际管辖这片灰色地带的是当地的实力最为强盛的傅家, “傅二小姐,贵客啊!欢迎欢迎!今天怎么就您一个,那位不肯来?” 傅银霜瞪他一眼:“我来还不够招待,非得带上她” “怎敢怎敢,小的只是听说那位是个一掷千金的主,把方圆几百里的酒楼都光顾了个遍,就剩我这儿了,把我眼红的啊。” “哼,眼皮子浅的东西。”傅二小姐使了个眼色,身边的侍卫立即献上一匣子黄金,老板看得眼睛都直了,手已经摸上去,没有傅二小姐的命令却不敢收,“这……傅二小姐……” 傅银霜脸色不善,转身上了自己最常去的雅室。 傅二小姐是常客,老板当然很懂她的心思,叫了几个人上去,弹琴的吹笛的唱曲的跳舞的,都按傅二小姐平日里的喜好选。 片刻后,一群年轻貌美的男子鱼贯而入,丝竹声声,绮靡婉转。 “怎么倒的酒!笨手笨脚的!给我下去!还有你,吹得什么玩意儿,滚出去!” 傅二小姐突然大发雷霆,打断了这令人心旌摇荡的乐声,一旁最得她喜爱的水柳公子见状,忙执起她的手,拿一方绢帕将她每一根指头上的水渍都擦得干干净净。 轻柔笑道:“他们是什么值钱东西?二小姐千金之躯,何必跟他们动怒,当心气坏了自己的身子,不值当。” 傅银霜今日心情不大明快,他一早就发现了。傅银霜此人喜怒无常,心情好的时候每句话都沾了糖霜,什么甜言蜜语肉麻话都说得出来,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是天上的星星给她摘下也哄不回来。 他也不想触霉头,唤自己身边的侍僮道:“换月,给二小姐倒酒。” 换月依言上前,执起鎏金镶珠的酒壶缓缓倾斜,清冽酒水从细细的壶嘴中流出,注入杯子里。 他低着头,举手投足极为从容稳重。 傅银霜本还压着火气,见倒酒的那双手修长若竹,似是不凡之人,便眯了眯眼睛,倾身掐住他的下巴。 “新来的?” 这话是对水柳公子说的,水柳公子笑道:“是,二小姐好记性。” “换月换月,是哪两个字?” 她抬起他的下巴,那张脸露出来,是一张平平无奇、勉强称得上清秀的脸。 水柳道:“换是金不换,月是天上月。” 傅银霜粗看一眼,便哈哈大笑,“好一个天上月金不换,我看他担不起这样的名字!” 水柳道:“二小姐说的是,回去我便给他改了。” 换月垂着眸子,一张脸上毫无波动,十分顺从地退至水柳公子身后,傅银霜余光瞥见他,忽然心痒痒。 正想点他上来,手指微动,房门突然便轰然大开,众人吃了一惊,循声望去。 只有傅银霜脸色冷郁,歪头不看。 “好一场美人乐宴啊,傅二小姐,独享岂不无聊?”殷海烟从门外出现。 她一身鲛绡紫裙,华美风流,仿若回家一样,从善如流地坐到了傅银霜身侧的座位上。 “上酒啊。” 水柳公子先反应过来,给换月使眼色。 谁知这新来的侍僮丝毫没有眼力见儿,竟只顾呆看殷小姐,他压低声音道:“换月,快去倒酒!” 换月如梦初醒,执起酒杯,来到殷海烟面前。 透明的酒水哗啦啦落入杯中,酒杯眼看注满,换月仍保持着倒酒的姿势。 就在这时,殷海烟伸出一指,抵在他的腕上。 酒杯刚好注满,未洒出一滴。 她语气带着一些调笑戏弄的意味:“够了。” 第28章 没想到换月却反应剧烈突然抽手,酒杯碰倒,酒液洒了殷海烟满袖,神奇的是却不湿衣,酒液沿着她的衣袖滚落,落在地板上,滴滴答答作响。 “对不住......”换月忙拿出身上携带的绢帕,捧过殷海烟的手,学着刚才水柳公子的模样细细擦拭。 气氛凝滞片刻,水柳公子不知殷海烟的脾气,很担心她如傅银霜一样发火,可最终担心的事也没有发生,他心里松了一口气。 只有殷海烟看得清楚,这人方才脸上一瞬的挣扎和犹豫。 率先打破这凝滞气氛的是傅银霜:“哦?遇水不湿,这是鲛绡?” 殷海烟道:“你若喜欢,我明日差人送几十匹到你府上。” 傅银霜对她身上这件衣服很感兴趣,对她这个人更感兴趣。鲛绡不是凡物,是神秘的鲛人族的特产,最上等的衣料,产量稀少,有价无市的东西,她从出生到现在就有过两件鲛绡衣,还是隆重场合才拿出来穿的。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不仅让自己老爹对她毕恭毕敬,再三叮嘱自己好好带她玩,还口气大到一出手就是几十匹鲛绡? 不管怎么样,自己怄气撇下她不管是不是太任性了?要是让老爹知道,还不得让她在家中禁足一年半载? 想到这里,傅银霜一阵后怕,笑道:“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殷海烟道:“还要我身边那两个傀儡吗?” 手指忽地一痛,殷海烟垂眸。 傅银霜只当她兴师问罪,讪讪道:“哈哈,你若是想给,我自然笑纳,不过你不愿,我也不强求。咦,今日怎么不见他俩跟着你?” 换月的动作细心又轻柔,擦拭完手指,接着移动到了手腕。 殷海烟静静地望着眼前人,笑意不达眼底,“你想见,我就叫他们进来。” “诶我可没说……” 誻膤團對话音未落,两人已推门而入。 两名低阶修士并排走了进来,两人面容都是极佳,也是同样的双目无神,面无表情,一左一右站到了殷海烟身后,连动作都同步。 手擦拭干净,换月起身,低眉顺目,没多看不该看的一眼。 傅银霜再不敢提要两个傀儡伺候的事,此时瞅见换月那低眉顺目的模样,竟觉得此人虽羊毛平平,却有勾着她忍不住看的本事,扬声道:“换月,你过来。” 换月颔首,抬脚才走出去两步,忽然胳膊一紧,他失了平衡,紧要关头下意识地护住肚子。 下一刻,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熟悉的玉兰隐香钻入鼻腔,明明是沁人心脾的香气,却刺得他的鼻子又酸又涩。 他缓缓睁开眼,撞入一双沉如古井的眸子里。 殷海烟低头注视着他的脸,问:“换月?哪两个字?” 换月敛眸,眼睫颤动,艰涩道:“换是金不换,月是天上月。” “金不换,天上月……呵,好名字,不知这千金不换的天上月会剥葡萄吗?” 桌上放着一碟晶莹剔透的葡萄。 他明白她的意思,视线片刻凝滞后,忽地轻笑了一声,笑中带刺:“会是会,可剥得不好,怕是不能似前人一般令姑娘称心如意。” “称心如意的吃惯了无聊,偶尔也想换换口味。” 殷海烟盯着他的眼睛。 这人怎么莫名有几分熟悉感?若说像谁么,却也谁都不像。 傅二小姐还是有点脾气的,接二连三被她截胡,面子上也有些挂不住,阴阳怪气道:“殷小姐,怎的又看上这个了?我记得你这几日可是非倾城佳人不收的,难不成人也要换个口味?” 殷海烟不语,只是她身后的一个人动了,机械地走到傅银霜身旁。 傅银霜见状,又惊又喜又摸不着头脑,“殷小姐,可是将他送我?” 前些日子任她怎么磨她都不松口,怎么今日她说不要了她又送来了?管她呢,只当她良心发现,过意不去!反正自己心心念念了好几日的仙人终于到手了! 任凭傅银霜如何使唤这人,他都不听,傅银霜瞪着眼睛看殷海烟。 殷海烟理所当然地说:“他是我的傀儡,只听我的。” 傅银霜眼珠子滴溜一转,笑眯眯道:“殷姐姐,你叫他自己把衣服脱了好不好?” 她第一次见这修士时,他就是一副比和尚还禁欲的模样,她那时候就想装什么装,不过是男人而已,迟早露出本性!但没想到她耐着性子撩拨多日竟没能得手,她茶不思饭不想,成天就琢磨招数对付他,害得大哥以为她思春了,笑话! 若是他沦为和那些在她脚下匍匐的男人一个模样,她一定就不会再日思夜想了! 正在剥葡萄的换月一顿,抬头看向那双目无神的男修。 殷海烟淡淡道:“不合时宜的事回家做去,我不想看。” 换月又低下头去。 傅银霜听她这么说,更惊喜了:“你是说我能把他带回家!殷姐姐,你太好了!我真不该跟你怄气!” 殷海烟淡淡移了目光,伸手一揽,换月便再度躺在了她怀里。 她眼中闪过一丝冷笑,覆在他僵硬腰肢上的手徐徐往前,寻找他的衣带。 沈清逐心跳如鼓。 他知晓自己破绽重重早已暴露,有十足的把握她绝对认不出自己就是“青竹”,但他却担心被她察觉到肚子的异样,虽说没有谁会直接把一个腹部稍鼓的男人和怀孕联系在一起…… 他忽然听得头顶一声疑惑的鼻音,抚过他肚腹的手力道加重。 沈清逐的心猛地一沉。 第23章 负心人 谁知殷海烟轻笑一声,道:“第一次伺候人?” 她瞧着碟子里剥得坑坑洼洼、残缺不全的葡萄。 沈清逐垂眼,声如蚊讷:“是。” 傅银霜得了自己心心念念了好几天的人,正对殷海烟感激不尽,听闻此言,忙殷勤道:“殷姐姐可是嫌他伺候得不好?水柳,你去教教他。” 水柳公子应声,踱步道殷海烟身侧,挨坐在她身侧。 指尖拈了一颗水灵灵的紫葡萄,灵巧地剥落葡萄皮,把一颗圆滚滚的剥皮葡萄抵到她唇边,巧笑着看她,甜声道:“殷小姐。” 傅银霜这时又不满道:“换月,既是教你的,你为何不看?” 沈清逐不得不抬眼望过去。 晶莹的葡萄的衬托下,水柳这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嫩玉手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殷海烟红唇轻启,含住了这颗晶莹,也碰到了他的指尖。 沈清逐目光闪动一瞬,慢吞吞地撇开了视线。 “可学会了?” “嗯。” 因被殷海烟揽在了怀里,沈清逐只好探出半个身子去够那碟子里的葡萄。 殷海烟看那手的指尖碰到碟子,眸光微动,再度覆上去。 碟子打翻,葡萄满屋乱滚。 “殷小姐……” “学会了就好。”殷海烟抓起他的手,细细揉捏指尖的粗糙,目光冷冽。 “换月,你手上这是什么?” 她从背后抱住他,因太近,声音就喷洒在他耳边。 沈清逐蜷起手指,垂目:“茧。” “练剑的茧?” “练琴的茧。” “你还会弹琴?” “略懂些皮毛。” “谦虚,练出了这么厚的茧子,换月你的琴曲该是登峰造极了吧?琴师,你下去。”殷海烟道,“说起论琴,傅二小姐可是个中高手。” 水柳适时说道:“换月是家道中落才来此处的,从前也是个大户人家的贵公子,琴技比之我们想必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琴师腾出座位,沈清逐终于得以离开殷海烟的掌控,松了一口气。 他来到琴后落座。 “等等。”傅银霜忽然道。 殷海烟睨她一眼,“怎么?” “殷姐姐,咱俩立个约吧。”傅银霜笑眯眯道:“我若是能识出这曲子名,你便将这傀儡送我,再不许要回去。” 殷海烟挑眉:“若你没听出来呢?” “那我傅银霜便欠殷姐姐一个人情,姐姐有吩咐,我任姐姐差使。” 殷海烟笑了。 “主意打得不错,谁人不知你傅银霜的名声,怕是这天下曲子没有你不识得的。” “不不,若他弹得是从未公之于众的新曲,我岂不是就没听过了?不过若是新曲子,这一曲必须有方才那琴师的水准。殷姐姐,你应还是不应?” 殷海烟转头问:“你觉得呢?” 沈清逐抬起头,对上殷海烟似笑非笑的目光。 两人对视片刻,他垂眸淡道:“换月必不会让殷小姐失望。” 殷海烟快意道:“好,既然换月这么说,傅二小姐,我答应你。” 指尖勾拨琴弦,袅袅琴音便自他十指间流泻而出。 先是高雅灵动,溪流垂落山涧,而后春和景明,眷鸟飞越林间,傅银霜正陶醉不已,忽地琴音一转,溪流干涸,春景萧瑟,眷鸟失散,低泣不断,呜咽不绝,琴音如愁似怨。 第29章 一曲毕,雅室内静得落针可闻。 殷海烟朝其余人扫过去,除却弹奏者本人云淡风轻以外,其余人皆是沉醉其中不能自拔的表情,方才让座的那位琴师,甚至垫着衣袖抹了抹眼泪。 她最不懂琴曲,但这一曲的哀怨却叫她想听不出来都难,就好像是有人站在她面前自诉自己的凄惨经历一般。 再不济,光看他们的反应也知这约定已分出胜负了。 “傅二小姐,你可听出来是什么曲子?” 傅银霜锁着眉头,想她阅曲无数,竟也有被难住的一天。 “听不出来,虽听不出,但实在妙,殷姐姐,我愿赌服输,欠你一个人情,以后有用得到我傅银霜的地方尽管吩咐。”转而求知若渴地问道:“换月,这是哪位高人作的曲子?叫什么名?” 沈清逐道:“不是高人,是我作的,还没有取名。” 殷海烟盯着他的脸:“哦?曲子弹得这般幽怨,想必背后是有感人肺腑的故事了?” “没有感人肺腑的故事,”沈清逐淡淡道:“只有负心人的故事。” “是负心人的故事,还是伤心人的故事?” 殷海烟把玩着手中腕珠,漫不经心道:“我猜负心之人怕是没有这般哀怨的心情。” “殷小姐这样懂,可是因为常辜负别人的真心?” “什么?”殷海烟眉心一皱,觉得这质问简直来得莫名其妙。 沈清逐直视着她的眼睛,久了,眼圈开始不争气地发热,他忙垂目补救,声音略哑:“换月失言,殷小姐说得极是,负心人不会伤心,被负的人才会。殷小姐,可愿为这曲子起个名?” 殷海烟:“还是请傅二小姐来办吧,早说了傅二小姐是个中高手。” 傅二小姐迟迟没有回答。 眼前的换月也杵着没动。 情况不对。 殷海烟皱眉,她后知后觉,自己手上的腕珠竟然凭空消失了。 几乎是在一瞬间,红沙袭卷眼前静立的换月。 他纹丝不动,眼睛都没眨一下,那可夺人性命的红沙在他周身无助地旋转几圈,忽然悉数掉落地上,像是失去了生命。 换月抬起头,目光冷冷地射过来。 殷海烟冷笑一声,“竟然在琴曲里做了的手脚,你早知自己暴露了?” “我?”换月也凄冷地笑了笑,“殷小姐,你错了,我可没暴露。” 殷海烟眯了眯眼睛,她浑身的混沌魔气居然调动不了一点,腿脚也僵硬,仿佛被钉在了地上。 “你究竟是谁?” 能当着她的面神不知鬼不觉地搞小动作,这个人必定就是她要“钓”的大人物。 只是在这人面前吃了亏,这是殷海烟意料之外的。 沈清逐没有答她,移步到已经被定身的傅银霜身边,抬手朝傀儡身上点了几下,傀儡的眼睛逐渐清明。 沈清逐满意地点点头。 “这曲子原本没名字,现在有了,名叫《送君入梦》,殷小姐,你可喜欢?” 说罢,不等殷海烟反应,他脸色大变,捂着肚子剧烈地呕吐起来,这次和以往不同,口中吐出一大口鲜血。 “呕——咳咳咳咳——” 随着这一变故,殷海烟感觉自己的魔气已经恢复些许,但她没有声张,只暗中加强了对另一个傀儡的控制。 嘲笑道:“还以为是什么厉害角色,维持一个虚梦就把你干咳血了。” 看他咳了一会儿,发现他一直用力捂着肚子,殷海烟想起方才他躺在她怀里时,她摸到他腰腹时鼓鼓的感觉,故意恶劣地说道:“换月,干嘛一直捂着肚子,莫非你有身孕了?可知我们魔族可使男人怀孕?难不成你在为魔族孕育子嗣?” 沈清逐身子一僵。 殷海烟只当他的真容是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于修士而言,这话无疑是莫大的侮辱。只要能进一步激怒他,让他的虚梦不稳,她很乐意胡说八道。 可他的反应竟然如此平静。 不多时,他默默地直起身子,擦干了唇角的血迹。 鲜血将下唇染得鲜艳,衬得他的脸色更是苍白如纸。 而后,向殷海烟投过来复杂难言的一眼。 殷海烟:“?” 他来到她身后,对另一个傀儡重复了相同的动作,动作明显快了很多,但修士却不如上一个人恢复得快。 忽然一阵风起,沈清逐警觉地侧头,看到眼前的一幕时,瞳孔骤缩。 多于方才十倍的红沙再次朝他席卷过来! 现实与记忆在一瞬间交叠,沈清逐有一瞬间动弹不得,他分不清何时是过去,何时是现在,他身在何地,什么又是真,什么又是假。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身影猛地闪现到他身前! 红沙穿透了他的身体。 “齐宣!” “师父,快走……” 齐宣的身体软绵绵地在他面前倒下,沈清逐接住他,来不及多做思考,一手捞起另一个修士,瞬间消失在原地。 殷海烟从这场虚梦中醒来时,她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傅银霜靠在椅子上昏睡,房中七倒八歪睡了一片,已经不见那三人的身影。 殷海烟捏了捏腕珠,腕珠还挂在她手上。 一口浊气堵在心口。 “呵呵。”她冷笑。 还会再见的。 第24章 招灵术 殷海烟派人注意那边的动向,自己回到魔宫。 魔宫里有一个巨大的活水湖,养了许多千奇百怪的漂亮鱼儿,殷海烟头戴斗笠,坐在湖边,撑起一只鱼竿,静静等待着湖中鱼儿的咬钩。 “上回吩咐你们查的事,可有结果?” 青岚卫首领回道:“尊主,我们查到,魔族很多人都和无上境有过交易,其中大长老三长老连衣长老都和无上境交往密切,至于他们之间做过什么交易,浮岚卫还在调查。” 殷海烟面无表情地听完,往水中扔了一把饵料,鱼儿们争相抢食。 这样的结果,她也不意外。 无上境是个非常神秘的杀手组织,买凶杀人的事件里,雇主是什么人都有,杀手通常都来自于无上境。所以无论是仙宗魔族还是一些上界的闲散人士,谁和无上境有过联系都不奇怪。 但是不论是谁雇凶,无上境竟然连刺杀她的任务都敢接,她必须让他们涨涨教训。 “让浮岚卫想办法安插人手进无上境,越快越好。长老们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五位长老已动身去往各处,寻找魔骨下落。” 殷海烟一顿,挑眉道:“都去了?” “都去了。” 五位长老已多年不踏出魔族一步,这一次事关魔骨失窃,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必须装作很着急的模样。 魔族五位长老现身于魔域之外的消息,不久就会传到那些仙人的耳朵里。 她有预感,平静的日子过不了多久,又会迎来风暴。 “尊主,还有一事。”首领低声道。 “说。” “坊间已有好些传闻甚嚣尘上,说您五百年前私自将赤瞳族炼化占为己有,又强行吞噬混沌,无法承受过于强大的力量,反被赤瞳夺取了灵识,不烬原一战才会战败,甚至有说您成为魔主本就是为了替赤瞳族重掌魔族,扰乱魔界,您回来的消息一传出去,已经有一些闹事者带人前来,说要您亲自出面给个说法,属下已派人镇压了下去。” “我亲自出面,证明我还是我自己吗?可笑。”殷海烟冷笑,当初就是因为听到这些才负气去了人间。这件事情是无法证明的,她身负赤瞳血脉也是不争的事实,魔族对赤瞳族恨之入骨,捏造谣言的人就是看准了这几点,才肆无忌惮地煽动,其心可诛。 殷海烟眸光幽暗。 如若不是不忍看着母亲守护了一世的地方变成古书记载中混乱无序的炼狱,魔族哪怕是天翻地覆又干她何事? 忽地听闻院落中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殷海烟望过去,瞧见连微尘风风火火地从桥上下来了。 首领悄无声息地退下,连微尘来到她身边。殷海烟看清了,她今天的上衣是一件短短的白色轻烟纱,裸露的腰身间挂着一圈朴素的银铃铛。 她勾起一只铃铛扯了扯,挑眉:“这是?” “哎,”连微尘扭腰闪了一下,“别给我弄坏了。” “小气,”殷海烟白她一眼,“仙人的东西,哪来的?” “你眼睛真尖,”连微尘目瞪口呆,没想到一眼就被她看穿了,“我原还不打算这时候告诉你呢,既然被你看穿,那我就说了。” 连微尘坐在她身边的台阶上,赤足伸到水里搅弄池水,惊走了她的鱼儿。 “我半年前在外头遇见了一个医修,他开罪了我,我就把他困在荒禁之渊,这东西从他身上拿的。” “把人家困在荒禁之渊那种地方还不够,还要抢人家的东西?” “不过只是几个铃铛而已。” 第30章 殷海烟微笑道:“若真是几个无关紧要的铃铛,你根本就不会多看一眼吧。” 连微尘一噎,“还是你了解我,其实这是他的法器,我拿来当信物的。” “信物?” “是啊,我们在长野河畔有过一夜露水情缘,我说下次再见时我们再续前缘,他当时答应了,结果第二次见面,他翻脸不认账,我一急,就把他困在荒禁之渊里,拿了他的法器。下次再见面时这东西就是信物,看他还敢不敢不认我!诶,你说这仙人的法器也够奇怪的,我刚拿到手时还是亮晶晶的,怎么时间一长,变得灰扑扑呢?” 殷海烟嘴角抽了抽,“厉害,他要是根本走不出荒禁之渊呢?” 把一届弱不禁风的医修困在荒禁之渊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还抢走法器,很难说还有没有下次见的机会。法器都变成了这样灵力稀薄的样子,主人大概也只剩一口气了。 连微尘把腰上铃铛解下来在水中濯洗,义正言辞道:“若是走不出来,那只能怪他学艺不精,连自救都做不到,只有强者才有和我再续前缘的机会。” 鱼儿本想咬钩,又被她的铃铛吓跑,连微尘忽然想起来她这几日是干什么去了,“话说你钓的大鱼呢?” 殷海烟脸一黑,“跑了。” “跑了?”连微尘不可置信道,“什么鱼还能在你眼皮子底下逃跑?” “我一时轻敌,加之这个人的确实力深厚。”殷海烟想起来,她那天突然闯进傅银霜的房间里,就是因为得到了那条大鱼在场的消息,他是故意引诱她去的?就这么自信能在半个魔族的地盘上把人救走? “还会再见的,我摄取了两个傀儡的灵识……”话音未落,殷海烟忽然皱起眉毛,她放下鱼竿,一翻手掌,掌心上悬浮出现两个发着光的晶体,可这晶体竟然在肉眼可见地消散。 连微尘瞪大了眼睛,“这是在……招灵?隔这么远,也能招灵?” 殷海烟眸中闪过一丝狠厉之色,五指收紧,狠狠地把两个盛放灵识的晶体捏了个粉碎。 “那,灵识招齐,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找来了?” 殷海烟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道:“还有一人中了'弥散'……” 连微尘再次被震惊,眨巴眨巴眼睛,“那不就直接没命了?!” 殷海烟沉默了。 ‘弥散’原本不是对他用的,是他突然跳出来替那人挡了。 在她的‘弥散’之中活下来的人,也只有一个沈溯而已。 以那条大鱼的修为,还能多支撑一会儿,可以那傀儡的修为,中了这招若无外力帮助根本坚持不到回家,在路上就死翘翘了。 他要是死了,那条大鱼还有来的必要吗? 殷海烟犯了难。 只能寄希望于她的尸骨失窃,‘弥散’发挥不出过去的威力,让那小修士能多撑一会儿。 —— 玉昆宗弟子堂内,所有人都神色凝重。 两门弟子对坐在蒲团上,头上各悬挂着一只金铃铛,在他们二人的身后,沈清逐与其师兄赵占秋为他们招灵。 沈清逐唇色苍白,鬓边汗珠滚落,他再度将灵力渡去时,忽地胸口气血上涌,偏头吐出一大口鲜血。 “噗——” “师父!” “掌门!” 众弟子大惊失色,忙上前将他扶起来,赵占秋为身前的修士招灵恰好结束,扑过去接住他摇晃,焦急道:“掌门师弟!你怎么样?你的身体怎么这么凉?你也受伤了?” 说着他拿起沈清逐的手就要为他把脉,沈清逐忙抽回手,运气平复了一下周身灵力,虚弱道:“我没事,别晃了。” 沈清逐示意大家退开些,平静地擦去嘴角血迹。 “继续吧。” “可,可是……” 沈清逐看了开口的翁白一眼,小弟子下意识闭了嘴。 他继续为齐宣招灵,完毕后,他两指并拢,一股灵力从他指尖飞出,摇响了齐宣头上的金铃。 铃音清脆,在众人耳中回荡。 “奇怪,齐宣的灵识已经修复,”赵占秋扒开齐宣的眼皮看了眼,不禁皱眉,“为何还是醒不过来?” 他疑惑地看向沈师弟,本以为会在他眼中看到同样的不解,没想到沈师弟却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对众弟子道:“好好照顾他们。” “师兄,我有事同你商量。” 众弟子领了命,沈清逐带一头雾水的赵占秋回到白玉堂。 “掌门师弟,是有事吩咐?” 沈清逐叹了一口气,转身望着他,目光疲惫,道:“师兄,我想求你一件事。” “求我?师弟,你我之间何需如此生分?”赵占秋觉得他很不对劲,自他从潭山回来就不对劲了,他清风朗月的师弟何时这样消沉过?今日又放低姿态说这样的话,要知道他自小要强,从不肯开口求人。 “到底什么事?你们回来之前发生了什么?” 沈清逐接下来的话让赵占秋心惊肉跳—— “齐宣身中‘弥散’术,所以才醒不过来,如今还能保住性命,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 赵占秋脸色大变,嘴唇不自觉地翕动,颤抖道:“五百年前,你在不烬原那一战中所中的‘弥散’?你们是遇见魔主了?!” 沈清逐无力地点了点头。 赵占秋汗如雨下。 当初沈清逐从不烬原上走出来,名声大噪,可只有师父与他知道他的师弟当初是怎样的一副惨状,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几乎成了一个血人,持续气若游丝,就连师父都断定他不行了,可是师弟硬是咬牙活了下来,昨天竟然又遇上了这个惨无人道的魔主!还好师弟去之前就已经易容,不然魔主若是知道眼前就是杀他的人…… 赵占秋不敢想,一阵后怕之后,立刻又联想起什么,咬牙切齿道:“我就知道,那三名失踪的修士果然是被魔主捉去的!” “不,不是的,她……”话没说完,戛然而止。 赵占秋:“谁?” 沈清逐苦笑了一声,捏紧桌角,在书案后坐下。 “没谁,师兄,我想请你代我去问魔主要一样能救齐宣的东西,你愿意吗?” 第25章 奢与俭 赵占秋答应了沈清逐的请求,代替他去找魔主,他不必再像沈清逐一样易容,以自己最原本的面目去见她。 去到魔族边境之地之后,他遵照掌门师弟所说的,任何多余的事情也不必做,只需耐心等待便可。师弟告诉他如果五天之内魔主没有现身,他就可以回来了。赵占秋知道,这话的意思是师弟最多能够保齐宣五天的性命。 赵占秋心急如焚地等到第三天,终于等来了传说中的魔主。 他等在约见的凉亭之中一整天,此处风景虽美不胜收,但他却无心欣赏。到日落时分,只见湖中飘来了一叶小舟,舟上站着一长身玉立的人,长发风舞,衣袂翩跹。赵占秋不禁想:“何人有此闲情逸致?如若不是魔族生事,我也该在玉昆宗乘舟会友。” 谁料那小舟上的女子几步踏波而来,转眼间已经到了他面前。 她不语,上下打量他一遍,才一甩衣袖在他面前落座,眉眼尽是狂狷之态。 “你来的比我想的慢很多,看来那小子还算命大。” 她竟然就是魔主! 赵占秋这时才反应过来,一下子变了脸色,心中更是惊惧与愤怒交加,警惕地瞪着她,强硬道:“把东西交出来。” 殷海烟漫不经心道:“什么东西?” “你别装傻,”赵占秋怒目,“当然是救我师侄的东西,你知道我来是为什么!” 殷海烟看着他但笑不语,看得赵占秋心中越来越毛的时候,她道:“换月?今日怎么不易容了?” “你少废话,我是否易容与你何干?魔主,我今日来一是为救我师侄姓性命,二是料你身为万魔之主必定一言九鼎,你若没有诚意,又何必约我前来?” “既然似的知道是求我救命,那就拿出求人的姿态来,我看仙君你是自小到大被追捧惯了,连求人救命都如此高高在上,若是指使你来的人看到今日之情境,怕是肠子都要悔青了。”殷海烟收敛笑容,冷道:“再者,我约的人是那日的‘换月’,你又是何人?顶替他前来,谁没有诚意在先!” 一番话下来,眼前的人果然再度变了脸色,殷海烟看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再开口时语气软了下来,只是神色仍旧是不忿,因此显得滑稽。 赵占秋想起来之前师弟的叮嘱,一是不要暴露‘换月’就是师弟这件事,二是无论如何一定要把救命之物拿到手。他深吸一口气,忍气吞声道:“我一时心急,多有得罪,还望魔主大人息怒。” “哈,我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生气呢?”殷海烟偏头笑了下,道:“本尊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答。” 赵占秋唰一下抬起头,“答了就给我想要的?” 第31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32章 “难道是!”翁白脑子里灵光一现,想到了某种可怕的可能性。 “师弟,你怎么不走了?”齐宣走着走着,发现翁白落后了他几步,站在原地傻了一样的表情。 他走回去,道:“师弟,你怎么了?” 翁白吞吞吐吐:“师兄,有件事师傅不让说,我就一直没有告诉你……” 齐宣一愣:“哦。” “师兄,我现在告诉你。” 齐宣又愣了一下:“不听。” 既然师父不让翁白告诉他,那么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听的。 翁白急了,他就知道他师兄这个死板的性子! “师兄!我非告诉你不可!在我一人心里放着要憋死我了!” 齐宣加快了脚步往前走,告诫他:“师弟,师父不让你说一定有他的道理,你不能说,我也不能听。” 翁白小跑几步追上他,在他耳边大声道:“师父在人间时遇见过魔主!我怀疑师父中了魔主的妖术!” 齐宣停下了,翁白喘着气,抬头看见自己的师兄还是一脸稳重沉静,两眼空空。 “师兄?你给点反应啊?” 齐宣木着一张脸。 可恶!他竟然封闭了自己的听觉! 翁白目瞪口呆。 他没注意到不远处有位修士,踩着水面上的青石着急忙慌地撞了上来,两人被他撞得一个趔趄,书卷噼里啪啦散了一地。 “哎哟,谁啊?我和师兄这么大俩大活人看不见吗?” 那修士面色焦急,“翁白师弟!我就是来找你的,有人要见掌门!” 翁白蹲在地上,边捡书边不耐烦道:“不见,谁也不见,师父闭关呢。” “不能不见!来的人是那魔头啊!” 哗啦啦—— 翁白刚拾起来的书也洒了一地。 第26章 静室内 殷海烟光临玉昆宗,没有大张旗鼓地昭告天下,她只带了连微尘和十二卫,还是连微尘得知她来玉昆宗非要跟来的。 倒是玉昆宗严阵以待,在宗门门口排兵布阵,遵循一个“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警惕地盯着她们。 连微尘这会儿等得已经有些烦躁,道:“沈溯可是怕了我们尊主,不敢来相见?” “你这妖女,胡说什么?!我们掌门的手下败将而已,叫我们掌门亲自出来相见,你们还不配!残害我仙门弟子不算,在我宗门地界上还敢如此放肆!赵师叔,依我看看直接把她们围了抓起来!” 赵占秋皱眉道:“不可冲动。” 他望着连微尘身后的殷海烟,眉眼疏冷,不怒自威,与那日相比,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若那日在湖中亭上来得时今日的她,他也不至于一开始将她错认为有闲情逸致游湖的雅客。 连微尘暴脾气上来,与那口出狂言的弟子对骂一阵,骂的口干舌燥,回来对殷海烟道:“我看我们直接闯进去。” 殷海烟看她一眼:“你疯了?” “我没疯,沈溯那老贼不敢出来,你又要见他,除了这样还有什么法子?” 殷海烟道:“那也不能现在闯。” “当然当然,”连微尘跃跃欲试,“早就想见识一下这天下第一宗的护山大阵了,今天终于有机会了!” 连微尘嘿嘿笑起来,在殷海烟冷不丁的注视下,又收敛笑容,忙道:“当然了,主要是掩护你,掩护你。” 夜晚,月黑风高。 “师父,她们已经离开了。” 静室内烛火熹微,翁白盯着模糊的屏风,向沈清逐汇报今天白天的情况。 “她说了什么?”沈清逐问。 “她”是谁?翁白停顿下来思索了一下,觉得师父说的大概是魔主,道:“魔主什么也没说,只是她身边的人说那三个失踪的小弟子与魔族无关。” 沈清逐:“她没有说,见我做什么?” “没有,她只说要见您。”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翁白从静室里出去,觉得今日发生的事情实在莫名其妙。魔主莫名其妙地来到玉昆宗,点名要见师父,没见到师父,又莫名其妙地离开了。魔主难道这么好打发吗? 忽然,弟子堂前,传来数万只铃铛的响声,翁白脸色一变。 已经就寝的小弟子们衣服都来不及穿好,齐齐聚集到大枫树底下,那上面所有的铃铛齐齐震颤,场面蔚为壮观。 “不好了,有魔族入侵!快去禀报掌门和赵师叔!” “一定是那魔头贼心不死!” 静室之内,沈清逐猛地站起来,几乎是出于本能地疾步朝门口走去。 “师父!”翁白再度闯了进来,站在屏风外面,“师父,你听到铃音了吗?有魔族入侵宗门了!” 听到翁白清亮的声音,沈清逐才恢复了些许理智,他停住脚步,深吸了一口气。 “我传音与你赵师叔,若魔族来犯,一切听从他的安排。” 翁白愣了下,说了声“是”。 师父竟然还不肯走出这间静室,肯定就是中了魔族邪术分身乏术! 他心中一时涌上来千头万绪,步履匆匆地扭头出门,沈清逐又叫住鞜樰證裡了他。 “师父,还有什么吩咐?” 沈清逐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艰涩,“若是……若是遇见魔主,不要与她起冲突,就叫她到这里来见我。” 翁白一惊:“师父?这是为何?纵然我们每个人都不是魔主的对手,但兄弟姐妹齐心协力,未必就不能敌她!” “你不必管,照做便是。这件事,也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她在这里!快来人!” 房顶上,几个修士挥舞着长剑朝一道黑影追去。等那道黑影远去,殷海烟从角落处现身。 一片叶子落下来,殷海烟伸手接住。 这是一片巨大的枫树叶子。 头顶上,有无数金铃在叮铃作响,杂乱无章,她越是试着靠近这棵树,金铃的响动就越发厉害。 “原来这就是玉昆宗的探魔铃,也不过如此。” 她随意地松开手,叶子从她的手指间飘落,下落途中,忽然起了一缕怪风,将叶子吹离了原来的轨迹。 殷海烟身形略微偏开,一柄短刃边擦着她的脖颈飞了过去,将院子里的一个木头人击得粉身碎骨。 殷海烟转头,看向来人,眉头都没皱一下。 “是你呀,我的小傀儡。” 来人正是齐宣。 他二话不说,提起手中剑再度朝她攻来,殷海烟手中红沙在一刹那间聚成魔刺的形状,挡住她这一剑。 两人僵持着,雪白的剑身后面,齐宣的脸色不变,额头却开始滚落汗珠。 明明是松散的沙土,但是在她的手中仿佛变成了坚不可摧的利器,殷海烟轻轻一推,齐宣便后退了数十步,后背砸在了墙上。 “噗——” 他口中吐出一大口鲜血,殷海烟提着魔刺慢慢走向她,忽然从一旁窜出来一个人,闭着眼睛大张着双臂,挡在了齐宣面前。 锋利的魔刺也停在了他的鼻尖。 “求你不要杀他!” “师弟?” 齐宣愣神。 旋即他冷声道:“师弟,你让开,你怎么能求她!我宁可死了,也不愿意在她的施舍下活着!” 殷海烟挑眉,手中魔刺化成软软的尖头,在翁白脸上戳了戳。 “这是演的哪出戏,兄弟情深吗?告诉我沈溯在哪,我可以饶他一命。” “师兄,你快闭嘴吧!”翁白急死了,很害怕殷海烟一怒之下送他下黄泉,他看着殷海烟,结结巴巴道:“我师父说、说你来了可以直接去找他。” “嗯?”殷海烟有些意外,“有意思,白天不见,三更半夜又肯见我了。他在哪?” 翁白捂着自家大师兄的嘴,给她说了个方向,殷海烟瞬间便消失在原地。 片刻后,她推开了静室的门。 静室内仙气缭绕,数道从房顶垂下来的洁白的纱幔映入眼帘,皎皎如月的光带,遮挡了她大部分的视线,殷海烟心道:“这沈溯搞什么名堂?” 除却月光,这屋内一点光亮也看不见。 “沈仙君。”她缓步进去,挑开第一道纱幔,沈溯并不在后面。 她绕过第二道纱幔,细微的脚步声在不远处响动,“好久不见,可还记得我是谁?” 映入眼帘的是两道屏风。 “你来干什么?”一道刻意压低的声音响起,沈溯功力深厚,殷海烟也分辨不出是在何方向。 “为我们两族之间的一些误会。” 那道压低了的声音再次传入耳,殷海烟莫名觉得有几分熟悉。 “难道不再比一场?” “没想到沈仙君也有此意,那就太好了。” 殷海烟此时无暇顾及其他,她绕过两道屏风,没想到屏风之后还有屏风。 殷海烟:? 她有些恼怒,连续将那六道屏风都查看了,后面哪里有沈溯的影子? 第33章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讽道:“既然叫我来了,又遮遮掩掩的做什么?沈仙君当真这样害怕我?” 殷海烟听到了拔剑的声音。 她猛然转身看去,纱幔后隐隐约约浮现一个人的轮廓。 他道:“若要比试就趁现在,过了今晚恕在下不便奉陪。” 话音刚落,一道迅疾如闪电的剑光便冲破纱幔朝她面门刺来,殷海烟回身闪避,腕珠上隐约有血光流动,手中红沙再次聚集成刺,她闪过这一击,飞身朝他刺过去。 沈溯顺利地躲开,两人在静室内打得有来有回,只是碍于纱幔遮眼,对方也有意闪躲,殷海烟始终没看清沈溯的脸。 这纱幔像是特殊材质制成的,两人尖利的武器竟然没能将它们撕成碎片,仍旧完好如初。 殷海烟收敛了气息,隐入纱幔之后,此时成了她在暗处,他在明处。对方小心地寻找她,殷海烟看准时机,抓住他的臂膀猛地一拉—— 就在对方差一点就要露出身形的时候,他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出了一剑。 铿—— 锵—— 武器相交的声音响起,再然后是血低落在地上的滴答声。 殷海烟把魔刺举到眼前看了眼,魔刺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吸收上面的血液。 她没能把他拉出来,但是能明显地感受到他方才那一剑出得鲁莽,他慌了。 “沈溯,如此可算分出胜负?” 对方的喘息声愈来愈粗重,听得殷海烟有些迷惑,她方才伤得他有这么重吗? “是,”他的声音依旧低哑,“我输了,你能走了吗?” 殷海烟轻嗤一声:“笑话,我赢了,为何要走?” 对面噎了一下,道:“你想怎样?” “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关于魔族和仙门的误会,还有你和我的恩怨。” 他道:“改日。” “不行,就今日。”殷海烟二话不说,撩开纱幔,不见沈溯,几番推拉之后,她终于明白过来,沈溯还在躲她。 殷海烟皱眉道:“沈溯,你到底怎么回事?” 他坚持道:“今天不行,你若想谈,就改日再来。” 殷海烟冷哼一声,脸色沉下来。 “你当我是好耍的吗?” 她抬手,红沙翻涌,冲开纱幔,直朝屏风后的人追击而去,沈清逐一时应对不周,一转身,殷海烟已经到了他身后。 他瞳孔骤缩,下意识朝她出手,可是现在的他哪里还是殷海烟的对手?殷海烟眸光闪过戾气,抬脚一踹。 沈清逐的后背顿时砸在了书案上,书案上的东西噼里啪啦散落满地。 沈清逐蜷缩着身子,疼得冷汗直流,半天都起不了身。 这一脚正好踹在他的腰腹上,虽然他一直都告诉自己他并不想要这个孩子,但是在那一瞬间,他心中竟然传来了清晰的恐惧。 他竟然在害怕失去这个孩子。 脚步声越来越近,沈清逐知道今晚是瞒不下去了。 但他心中还抱着一丝希冀,希望在昏暗的室内,殷海烟能粗心大意一些,不要发现他是谁,也不要发现他身体的异样。 他转脸朝向墙壁的那一面。 “你怎么了?” 殷海烟缓缓走近那个蜷缩在墙角的人,只剩一步的距离。 她看着他,熟悉的感觉愈发强烈,心脏忽然砰砰跳起来。 她低下身,伸手掐住他的下巴,抬起来。 一张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脸出现在她眼前,惊得殷海烟忘记了呼吸。 “怎么是你?!” 第27章 喜当娘 “原来是你,原来是你啊……青竹,怪不得你要躲着我……” 殷海烟独自呢喃两遍。 她明白了,她全明白了,那天在边境之地,易容的那条大鱼是他,所以后来换成了他的师兄以原本的面貌来见她,在人间陪着她的“青竹”也是他,他不告而别,是因为他是玉昆宗的掌门…… 想到这里,殷海烟使劲儿掐住了他的下巴,勾唇,冷冰冰地笑了起来,“这就是你不告而别的理由吗?嗯?要我的真心,我还以为你有多深情呢,青竹,你知道吗?我在心里发誓待找到你的那天要打断你的腿,把你永远困在我身边,你猜我做不做得到?” 沈清逐仰头看着她,眼眶又酸又热。 下巴被她捏得生疼,后背也传来密密麻麻的钝痛,如刀搅般的腹中更是令他疼得几乎要停止呼吸,可这一切都比不上心里的锥痛。殷海烟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清,可是她眼中陌生人一样的冷意与恨意却实实在在地刺痛了他的心。 凭什么?她凭什么恨他?有恨的人不应该是他才对吗? “回到上界之后,你可就见不到这样的我了。”——没由来得想起殷海烟曾经说过的这句话,那时她言笑晏晏在他身边,像是说着一句普通的玩笑话。可是现在,一切玩笑都成了真。 愤恨、不甘、委屈、后悔,伴随着殷海烟给他制造的一场刀风箭雨,一并充斥了他的心脏。 “殷海烟,”他红着眼睛注视着她,哑声道,“我真想杀了你。” 一滴泪从他眼眶中落了下来,砸在殷海烟的手指上。 冷冰冰的一滴泪,落在皮肤上却有一种灼烫感。 殷海烟眼睫颤动了几下,盯着他苍白的脸色和唇色,片刻后,松了手。 沈清逐脱力似的栽倒在地上。 “起来。”她道。 也许是他此时的模样太过楚楚可怜,也许还因为别的什么,激发了她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不忍之心。 沈清逐仍然蜷缩在地上,身体细细地颤抖着,他尝试着直起身体,稍微一动,便又颤抖着缩了起来。 殷海烟发觉不对劲,皱眉道:“你怎么了?” 她的目光落到他的手上,沈清逐双手死死地捂在肚子上,从刚才起就没有变过。 她蹲下身,他的脸埋得很低,被凌乱的头发遮挡了脸颊,殷海烟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听见他类似于哭腔的喘息中夹杂着些许微弱的字音:“疼……好疼……” 殷海烟脸色一变,伸手朝他腹上摸了摸,有些圆圆鼓鼓的。 也没伤啊。 “你到底怎么了?” 终是本能战胜了理智,沈清逐一把拉住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别走……”他气若游丝地说,“给我一些你的魔息……” “我的魔息?” 他一个仙人,要她的魔息做什么?谁都知道灵力与魔息混在一起只会产生相斥的效果。 殷海烟不解,她只是愣怔了片刻,沈清逐便一咬牙闭了眼睛,低声哀求道:“求你……” 殷海烟吃了一惊,即便是以前,她用尽法子,才偶尔能听到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说这两个字,并且那时候两人都心知肚明是在调情,与现在的情况是不一样的。看着沈清逐目前看着痛苦到都不能交流的模样,她不解,但也照做。 她把他抱起来。 沈清逐顿时浑身紧绷,唇缝中溢出来一丝抽泣声:“疼……” 殷海烟顿了顿,不知想到些什么,看向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嘟囔了一句,“还是这么怕疼。” 这种疼痛和打断他的腿相比,究竟哪个更胜一筹呢? 她轻手轻脚地把他放到到一旁的榻上,一手按在他的肚子上。沈清逐握住了她的手腕,捏得有些紧,指尖泛着青白色,殷海烟抬起头。 他的脸上早已被斑驳的泪水染湿,苍白如纸的脸上,只有眼尾是绯红色的,那双欲说还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因浸润过眼泪显得格外可怜。 接触到他的眼神,殷海烟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很明显得乱了一拍,脸上却不动声色,依旧冷漠地看着他。 她知道他是在紧张,但不知道他在紧张什么。 “要是我想趁机害你,不用等到现在。” 沈清逐眸光微动,松了松手劲,但没有完全松开,还是握着她的手腕,殷海烟没在管他,专心致志地向他输送着自己的混沌魔息。 混沌魔息缠绕着滚动着离开她的手掌,钻进沈清逐的身体里。 让殷海烟奇怪的是,沈清逐作为一个仙人,还是一个灵力十分纯粹深厚的仙人,竟然没有和她的混沌魔息产生相斥的反应,反而是从刚才的面无血色、冷汗涔涔恢复了些许生气,一直蜷缩紧绷着的身体也逐渐能够舒展开了。 他的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能吸收他的魔息。 两人都不言语,屋里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外面的动静也很清晰地传进来。 “别追了她跑了!” “真是虚惊一场!” “真的是那魔头吗?见到我们就跑,肯定是忌惮掌门的神威!” “我方才看见有个黑衣人到这边来了,说不定是那魔头藏在这里,各位师兄弟,我们一起去看看。” 众人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目的地显然就是静室。 第34章 殷海烟抬眼看了眼沈清逐。 他腰后面抵着两个软枕,半靠在榻上,双目闭着,却难掩眉宇间的疲惫。 殷海烟怀疑他是没心思注意外面的动静,刚想做些什么,外面响起一道严肃的人声: “你们做什么?这里是师父闭关的地方,没有允许,不得擅入。” 是刚才那个救下他师兄的小弟子。 来人道:“翁白师弟,我看见有个黑衣人朝这边来了,担心是那魔头藏在这里。” “我方才还听见这边有激烈的打斗声。” “对对,我也听见了,还以为是幻觉呢。” 众人纷纷附和。 翁白道:“我和师兄一直守在师父门外,没有看到什么黑衣人。” 齐宣:“嗯。” “那打斗声呢?我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翁白道:“你们许是听错了,那是弟子堂那边的动静,师兄在那边路遇一黑衣人,险些被他所伤,你们看,我师兄的衣服都被撕破了。” 齐宣:“嗯。” 灰头土脸的齐宣让翁白的话有了十足的可信度,众人看了眼他被撕得破破烂烂的衣服,齐呼一声:“禽兽啊啊!” 便立刻往弟子堂方向涌去。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翁白在后面松了一口气。 齐宣木着脸,慢吞吞问师弟:“有灵兽闯进来吗?” 翁白:“……” 翁白目光复杂地看了眼静室的方向,带着师兄走远了。 外头的动静散去,寂静重新回归到屋里两人的周遭,一丁点动静都格外引人注意。 殷海烟默默给他输送自己的魔息,盯着他的肚子。一方面她很好奇到底是什么能够源源不断地吸收她的魔息,另一方面,她感到有点尴尬,需要找点事情转移她的注意力。 如果今晚和他一直都是针锋相对,或者一直都是温情脉脉,她都能应对自如,偏偏先是大打出手了,她又出手缓解了沈清逐的痛苦,搞成现在这样一副奇怪的场景。 忽然,沈清逐握着她的手移开了。 “看到我这副模样,魔尊大人,你开心吗?”沈清逐哑声道。 殷海烟愣了愣,抬眸和沈清逐平静地如一摊死水的目光对上,一股无名怒火从心头烧起来,她皮笑肉不笑道:“开心啊,能看到沈仙君被折磨得低到尘埃里,我真是开心地睡觉都要笑醒了。” 沈清逐喉结滚动一下,盯着她,眼眶又有些泛红,“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帮我?” 殷海烟咧嘴笑了,语气一派天真:“因为你求我了啊,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欢看你放下身段求我的样子,若是还有下次,仙君再求我,我也一定帮你。” 沈清逐盯了她半晌,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越笑越止不住, 殷海烟皱眉瞧着他,忽然,他抄起手边的一卷竹简朝她扔过来,声嘶力竭地吼道:“殷海烟!你给我滚!” 那一扔毫无准头,殷海烟稍微一侧身便躲开了那本竹简,她的怒气也止不住,皱眉道:“你到底发什么疯……” 话音戛然而止。 沈清逐低着头,脸埋在手掌心,呜咽着哭了起来,泪水穿过他的指缝,顺着手背留下来。他肩膀哭得一颤一颤的,像个失去了最心爱糖果的孩子一样。 殷海烟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一下子呆住了。 她不知所措地呆了一会儿,移步上前,缓缓抱住了他。 玉兰的香气浮动,沈清逐全身心地伤心,都没有想过要推开她,他一开始只是轻靠在她肩上,而后便忘了一切,这段时间里,积压在心中的委屈如涨潮一样快速上涨,从他的心中溢了出来。 殷海烟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汹涌如决堤般的泪水很快打湿了她的肩膀。 呜咽的哭声转变为抽泣,最后连微小的抽泣声也不剩了。 殷海烟还抱着他。 沈清逐动了动,和她分开了一些距离。 殷海烟看着他。 沈清逐说:“我怀了你的孩子。” 第28章 跟我走 “殷海烟,我怀了你的孩子。”沈清逐视死如归般的重复了一遍。 “你说什么?!” 殷海烟倏地站了起来。 她的头脑一片空白。 今天晚上超出她预料的事情有很多,让她震惊的事情也有很多,在沈清逐说这句话之前,她以为发现她的死对头沈溯就是在人间陪她度过了两年甜蜜时光的“青竹”就已经够不可思议的了,万万没想到,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在这里等着她! “你……”她简直要语无伦次了,又坐了下来,抓住他的手,焦急道:“你确定吗?你怎么知道的?” 沈清逐看着她的脸白一阵红一阵的样子,心中升起一种说不上是什么的感觉,酸酸的、也甜甜的,同时还有一种隐秘的报复的快感。 她似乎不讨厌这个孩子的到来。 在今天以前,他不是没有设想过殷海烟得知这件事后会是什么反应,在她还是“阿烟”,他还是“青竹”的时候就设想过,他设想过她的任何反应,到现在他承受不了这些稀里糊涂说出来时,他才清晰的感受到,原来他内心深处是这么的期待她能接受这个孩子。但是她也措手不及,迷茫不安,就像当初的他一样,沈清逐很想要她品尝和他一模一样的纠结难过与痛苦,如果不能全部品尝,能让她感受到一丝一毫也好。 他像是一个老手看着初出茅庐的新手时那般沉稳,平静道:“在我的肚子里,我自然知道。”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难道在人间的时候就……那吸收我魔息的人就是这个孩子?那你为什么还要躲我,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殷海烟现在脑子里是一团乱麻,她开始回忆在人间时他的种种,回忆到离开前的几天,他那些遮遮掩掩的行为。 她灵光一现:“是那个赤脚郎中是对吗?你从那时候就知道了?” “对。” 沈清逐冷冷地盯着她。 局势开始逆转,在这场他和殷海烟的感情博弈里,他不在处于下风,因为这个孩子。 他在利用这个孩子。 眼睛因为刚才大哭一场,还有些红肿,“告诉你了,你要怎么做?” 殷海烟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带你回魔族啊。” 沈清逐冷笑一声。 “要是我不走,你是不是要打断我的腿把我绑走呢?我为什么要跟你走?你是魔尊没错,可我也是玉昆宗的掌门,殷海烟,你究竟什么时候能真正为我考虑一下?!” 没想到局面会演变成现在这样,被他这样阴阳怪气,殷海烟心里很憋屈,但她告诫自己有身怀有孕的人脾气都大,情绪都不稳定,沈清逐一定也是一样,否则怎么解释他刚刚的又哭又笑?况且,他是孩子爹,她迁就他应该的。 她耐着性子,解释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既然你怀的是魔族的孩子,那就不能待在玉昆宗这样灵力充沛的地方,否则会很折磨人的。这段时间,你没少受苦吧?” 沈清逐敛眸,殷海烟看他这个反应,就知道自己说对了,趁热打铁道:“跟我回魔族吧,这样对你对孩子都好。” 她犹豫一下,试探着唤道:“青竹。” 谁知沈清逐突然把手抽了回去,殷海烟手中空落落的,不解道:“你不愿意吗?为什么?如果你有顾虑,我可以不向外公布你的身份,等你生下孩子,我保证放你回来。” “以后不要再这样叫我,就当他死在了那个小院里。”沈清逐叹了一口气,疲惫地闭上眼睛,不愿再看她,“天快亮了,你走吧。” 殷海烟起身,站在榻边,沉默地盯了他片刻。 “今天我用魔息滋养了这个孩子,你待在这没有一点魔气的地方,下次再闹腾你时只会更厉害。” 沈清逐眼皮动了动。 殷海烟正色道:“我还会再来的。” 说罢,她的身影消失在静室之内。 沈清逐睁开眼睛,望着她先前站着的地方,眼中是说不出的落寞。 殷海烟以闪电般的速度赶回了魔宫,连微尘已经在魔宫里等了她一夜,她回去是,连微尘正躺在躺椅上呼呼大睡。 “微尘!微尘!别睡了!出大事了!”殷海烟在她耳边喊道。 连微尘睡眠极好,即使这样也没有被吓到,她揉着朦胧睡眼,慢腾腾道:“啊?出什么大事了?” “我记得连衣长老有一位至交好友,是一名医术高明的医师,你快去帮我把她请来。” 殷海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她面前转来转去,“哎,愣着干什么,快去啊!” “你别转了,转得我头都晕了,”连微尘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来,严肃道:“人就在我娘家中借住,跑不了,倒是你,告诉出什么大事了,什么事情这么急?难道你在玉昆宗受伤了?” 殷海烟道:“不是我,是沈溯!” 连微尘:“……” 第35章 连微尘一脸无语地白她一眼,“沈溯受伤了你着什么急,他死了才好!”她幽幽坐回躺椅上,拿一把扇子遮了脸,做睡前的准备。 “不是不是,”殷海烟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才把震惊自己直到现在的惊天消息讲出来,“沈溯怀了我的孩子!” “哦,沈溯怀了你的孩子,那也不至于……什么!”连微尘唰一下站起来,脑袋凑到她脸前瞅着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殷海烟心乱如麻:“你没听错,沈溯怀了我的孩子!” 连微尘震惊的表情慢慢变得扭曲,终于,她没忍住“噗”一声大笑出来:“噗哈哈哈哈哈哈——沈溯怀了你的孩子哈哈哈,是你在做梦还是我在做梦?难道是沈溯在做梦哈哈哈哈哈哈……” 殷海烟深吸一口气:“……” 片刻之后,连微尘连人带躺椅被丢出了魔宫。 殷海烟凉飕飕道:“一炷香之内不能把人带来,以后就不必再踏进我魔宫的门了。” 一炷香以后,魔宫内。 “尊主,若你说得属实,那是必须把他带回魔域的。”医师沉吟道,“若他是个女人也就罢了,可他偏偏是个男人,若是个普通男人也就罢了,可他偏偏又是玉昆宗掌门……这件事情,难办,除了带他回来没有第二种解法,再不济,也要让他先离开玉昆宗那等地方。” 殷海烟长叹一口气,发愁道:“我也是这么和他说的,可他不听。” “尊主,在下想先问您一个问题。” “问。” 医师是个年岁较长的女人,她的一双眼睛,明澈地似乎可以直接洞察人心。 她问:“这位仙君,在您心中分量如何?” 殷海烟眼眸微闪:“不如何。” 连微尘忍不住吐槽:“孩子都怀上了还说不如何……” 殷海烟瞪了她一眼,连微尘悻悻然闭嘴。 殷海烟咳了一声,补充道:“也许曾经有很大分量,但今时不同往日了。” 医师微笑点头:“若是这样的话,也好办。到孩子降世之时,直接剖开他的肚子将孩子取出来,只是那仙君估计也活不了了。” “什么?”殷海烟脸色微微变了变,“还有其他办法吗?” “尊主,若您不能将他带来魔域,也就只有这个办法了。您知道的,魔族的孩子一旦选择降临世间,没有人可以拒绝,他是仙君,怀上魔的孩子已经是凶险万分,到孩子降生时更是九死一生,这样做,还能减轻他的痛苦。” 殷海烟眉头紧锁,想了想,道:“若我每日为他输送魔气,供养他直至孩子出生,也不可以吗?” 医师摇摇头。 “不行,他在玉昆宗那等灵力充沛之地,你的魔息只能起一时的效果。尊主,若想他平安生产,只有这一条路。” 殷海烟愣愣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医师起身告退,临别前将一枝梅花树枝送给她:“这枝梅花的作用尊主想必也知道,待下次见他时便试一试吧。” 殷海烟接过光秃秃的梅花枝,仰躺在椅背上,长长地叹息一声,顿时觉得有一头大山压在心头。 “沈溯……” 她抬手将手中的梅花树枝举过头顶,映着蓝蓝的天幕。 “青竹……” 第二天晚上,玉昆宗。 “快起来快起来!有魔族入侵!” “怎么又有魔族入侵,他们是闲着没事干吗?!” “天杀的!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她在那边,我看到了,诸位师兄弟快随我来活捉魔族妖女!” 吱呀一声,静室的门开了。 殷海烟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手中提着一只食盒。 穿过重重纱幔和屏风,殷海烟在书案后面见到了沈清逐。他身边的烛台上垫着两盏灵力维持的烛灯,沈清逐坐在书案后面,像没看见她一样,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原本做好准备再打一架的殷海烟认为这是一个好的征兆,她毫不见外地在他身边坐下,把食盒放在桌上,一层层打开。 沈清逐终于有了些反应,皱了下眉头,道:“你又来做什么?” “我说了我还会再来的,我来当然是为你好。”殷海烟边说着,边把食盒里的吃食一一拿出来。 第一层,是那只光秃秃的梅花树枝。 沈清逐多看了一眼那只树枝,也无意多问,道:“把这些拿走,我不需要。” 殷海烟顾左右而言他,“今天孩子有没有折腾你?要不要我再棒棒你?”说着,她伸手去触摸他的肚子。 不出所料地被拦了下来。 沈清逐沉下脸,“殷海烟!我告诉你这件事,不是让你来消遣我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真的关心你,不是消遣你,我说了我来是为你好,也不是骗你的。青……咳,我知道怀上我的孩子不是你所希望的,把孩子留到现在也不是你的意愿,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这件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可是时间不能倒流。沈仙君,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我认为我也需要对这件事情负责。” 殷海烟一番话说得十分诚恳,沈清逐看了她几秒,别开了视线。 “如果你想劝我跟你回魔域,就不要白费口舌了,趁早离开。” “不,沈仙君,你还看不出来吗?我是来给你送饭的。” 沈清逐嘴唇动了动,殷海烟知道他想说什么,打断道:“别说什么你已经辟谷了这样的话,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不愿意让我碰你,所以送了这些饭菜过来,这些都是我们魔域生长出来的食材,自带魔气,你吃了这些东西,就不需要我再为你灌输魔息了。” 沈清逐仍别扭道:“我不需要。” 软的不吃吃硬的? “沈溯,”殷海烟眯了眯眼睛,不怀好意地呵呵笑了两声,忽地靠近了他的耳边,桎梏住他的肩膀,声音如魅,“如果你想的话,我不介意在这里亲你。” “你……”沈清逐大惊失色,愤怒地偏头朝她看去,嘴唇却不小心碰到了她的,一阵灼烫的感觉瞬间从脖颈席卷上脸颊。 “脸红了,”殷海烟笑吟吟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喷吐在他的心口,“从人间回来已经快两个月,你难道不想和我亲近一下?那时候我们可是夜夜纵情,有一次到了天明才睡下,你还说……‘不够’,你忘了吗?” 沈清逐涨红了脸,“你别说了!” 他当然记得,那是除夕夜那次。可是他记得是一回事,被殷海烟当面说出来又是一回事。 “好,我不说了。”殷海烟见好就收,半是威胁半是哄骗道:“你把这些吃了,我就再也不说了。” 沈清逐恼怒地看了她一眼,拿起筷箸,风卷残云般将那几碟精致的小菜吃了个精光。 偶尔偷眼看一看殷海烟,发现每次偷看她都在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好像是和昨天全然不同的一个人。沈清逐心中更加不平衡,凭什么她就能做到收放自如,好像被困在过去的只有他一个人一样。 等他吃完,殷海烟又故作抱怨,“唉,慢点吃嘛,这么吃能尝出味道吗?我可是准备了好久的。” 沈清逐:“……” 忍了一会儿,没忍住,“……你做的?” “当然,别人又不知道你的口味。” 沈清逐:“……” 殷海烟看他一眼:“所以下回记得吃慢点。” 沈清逐不答她,起身朝卧榻走去,“我休息了,你回去吧。” 殷海烟朝他望去,宽大的衣衫偶尔也会随着他的动作显露出他的肚子的形状,他不愿意离开这件屋子,大概是不愿意别人见到他这副模样。 那么,选择跟她一起回魔宫才是最优先啊,那里没有人认识玉昆宗掌门,他也不用这样遮遮掩掩,把自己困在一间小屋子里。 殷海烟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新的突破口。 她跟过去,沈清逐刚躺在榻上,侧身背对着她,感受到她走近了,不免有些紧张。 他想晾她一会儿,让她自觉没趣然后自行离开,但是不一会儿,他就感受到殷海烟俯身压了下来,沈清逐浑身汗毛竖起。 “你做什么?!” 他扭头,殷海烟的脸近在咫尺,连每一根睫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问:“几个月了?” 沈清逐愣了一愣,恍惚片刻之后才想起她似乎说了一句什么话。 “你说什么?” 殷海烟笑起来,笑得有些晃眼。 这回他听清了,她问的是:“几个月了?” 沈清逐黑了脸,又侧过了身子背对着她,道:“快四个月。” 又说:“不用靠这么近,我听得见。” “哦。”殷海烟盯着他红彤彤的耳朵,笑着说:“不是担心你听不见,是想送你一个东西。” 她握了握他放在里侧的手,沈清逐这才发觉自己手上多了一个东西,是刚才她从食盒里拿出来的那根树枝。 第36章 什么时候塞过来的?沈清逐有些迷茫。 “这是魔族的梅花枝,我们魔族用来……” “用来做什么?”殷海烟话说了半截子,沈清逐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发现她正盯着那只光秃秃的树枝看得出神,沈清逐也扭头看过去,忽然发觉花枝正在生长。 先是两颗小嫩芽,然后长成了花骨朵、花苞,最后,在他们的注视下,绽放出两朵热烈的红梅。 沈清逐以为这是殷海烟拿来哄他开心的。 他漠然道:“小孩子才玩的东西。” 说罢,将那开了两朵梅花的花枝塞进了殷海烟手里。 殷海烟却如获珍宝一样捧着那枝梅花树枝,神色先是喜悦,而后担忧。 沈清逐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这样喜忧参半的表情,皱眉道:“你怎么了?” 他确定了,这花枝不是拿来逗他开心的,而是另有玄机。 “这是我们魔族的梅花树枝,”殷海烟把刚刚没说完的话接着说完,“有身孕之人把花枝拿在手里,开出几朵花,就说明肚子里有几个孩子。” 沈清逐默默地消化了这句话的意思,缓慢坐起身子,盯着殷海烟,“你的意思是我怀了两个?” 殷海烟:“嗯。不会有错的。” 沈清逐脸色白了白,重新躺了下去,背对着她。 “我知道了,你走吧。” “诶?”殷海烟眨眨眼,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沈清逐忽地又做了起来。 他这一惊一乍的动作看得殷海烟心惊肉跳,忙提醒道:“你慢点。” 沈清逐冷冷地盯着她,“如果不是你,我不用在这里不敢见人。” 这是又生气了? 殷海烟讪讪道:“我知道。” 她不敢告诉沈清逐的是,魔族的孩子是需要受到极其强大的感召才会选择降临到人世的,受到强大感召的前提就是创造这个生命的两人要相爱。至少在那一个瞬间,两人是需要深深地爱着彼此。 多深才叫深呢? 殷海烟不知道,就像她不知道,在人间时,自己对于沈清逐的感情竟然就已经称得上是“爱”了。 沈清逐还是盯着她,盯了半天,盯得她发毛。然后说:“你怎么还不走?” 殷海烟:“我马上走,马上走。” 沈清逐已经有发怒的前兆,她不想再厚脸皮的待在这里惹他生气,只好慢腾腾地去拿起她的食盒,走出去几步,回头看,沈清逐还坐在榻上,盯着她的方向,又像是谁也没看,仅仅是在放空而已。 “那,我走了?” 沈清逐没有反应。 殷海烟抿抿唇,转身穿越几道屏风和外面的纱幔,当她的手已经放在了门上准备推门而出时,她突然又回身折返。 当她绕出最后一道屏风时,沈清逐还呆坐在榻上,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原来的方向。 昨晚没来得及仔细看他,今晚来时,她发现他清减了很多。 也许在她不知道的很多个夜晚里,他就这样孤零零的呆坐一整夜。 殷海烟心脏有些抽痛。 她慢慢走过去,沈清逐发现了她,眼珠子动了动,但没再赶她走。 他身上已经没有刚才强装出来的冲天怒气,只剩下一些灰败的疲乏的气息。 殷海烟在他面前坐下,看着他的眼睛,问:“仙君,你是不是在害怕?” 沈清逐的眼眸颤了颤,喉结滚动两下,他扯起嘴角想笑一笑,但由于太过苦涩,最后变成了一个苦笑。 “嗯。”他轻轻道。 他的身体不在紧绷着,微微弓起背,像是承认了这一点,让他整个人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我能抱抱你吗?”殷海烟温柔道:“就一会儿,别的什么都不做。” 沈清逐脸色再次变幻,似乎是做了不小的心理斗争,最后点了点头。 殷海烟张开双臂抱住他,就像昨晚那样。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玉兰花香。 沈清逐的下巴垫在她的肩膀上,他觉得今天的玉兰花香似乎比昨日要馥郁。 很好闻。 “好香。”他想着,也许是太过安心,在他意识到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他一怔,殷海烟在他耳边轻声说话,如从前一样温柔似水:“是你送我的香膏。” 沈清逐心中一哽,低声道:“我知道。” 两人各自沉默一会儿,沈清逐想要后退,殷海烟却抱得更紧。 她的声音闷在他的肩膀上,说话时产生的震颤都传达沈清逐的身体里。 “其实我也怕。”她说,“跟我走吧,青竹,只有有我在,就绝不会让你有事。” 第29章 跟你走 那晚沈清逐在她怀里睡了过去,毫无防备。 这传达给殷海烟一个信号,那就是沈清逐也在心中进行着一场拉锯战,这很激励她,才第一天而已就有这么大进展,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说动他了。 可是接下来的十几天里,殷海烟软磨硬泡,纵然她认为自己已经拿出了十足十的赤诚,其中的利害关系都跟他讲得明明白白,可是沈清逐就是不松口。 殷海烟觉得很累。 难道还要再来回硬的,把他的腿打断?或者就把他打晕了扛回去?思来想去,这两个办法也不是不可行,但要做就要做到一击即中,不然沈清逐以后肯定要防着她。 说干就干,她打算今晚就动手,和连微尘商量好在外接应她。 这天她照常在夜黑风高时来到玉昆宗,老树上的金铃照常发出扰人好眠的警报,清脆又急促的铃音传遍了整个宗门。 子弟们猛地惊醒,又慢腾腾地坐起身,面面相觑。烛灯亮起,一个个眼睛下面都挂着硕大的黑眼圈。 眼睛里的意思很明显:“去,还是不去?” 最终责任心战胜惰性,大家认命地叹了口气,披上衣服往外走,不悦地抱怨道:“搞什么?这都多少天了?天天夜闯宗门,也不干坏事,这魔头真是吃撑了来溜达呢?” “天天都这么闲,我看也未必是那魔头。” “就是,说不定只是哪个魔族小贼捉弄我们,让我们夜里休息不好,白天不能好好练功,真是歹毒!” “连齐宣和翁白都捉不住的人,怎么会是什么小喽啰,这肯定是魔族的阴谋诡计,等哪天我们放松警惕了,对面就会来真的。” 齐宣和翁白在人群里默默对视一眼,半句话也不敢说。 那天弟子们想了个法子,一起埋伏在夜色里等待那夜闯宗门的人到来,安排齐宣和翁白这两个掌门亲传弟子在她现身时打头阵冲上去捉人,结果人是不出所料地现身了,但他们闹腾了一晚上,却一无所获。 弟子们从此泄了气。 今天晚上亦如此,巡视一圈未发现可疑人员,子时三刻,金铃准时停止了震颤。 “比公鸡打鸣还准呢。”一小弟子吐槽,他望着高大的枫树上缠绕着的数千金铃,怀疑道:“会不会是这金铃阵出问题了?” 眼见大家都开始怀疑金铃的权威性了,翁白赶紧出来反驳:“怎么可能,这金铃比玉昆宗的年纪都大,从没出过一次问题,好了好了,今夜无事发生,是好事,大家都回去休息吧。” 他知道金铃不响的原因,那是那魔头又进到师父的静室里去了。师父的灵力完全可以掩盖她身上的魔息,老树感知不到魔息自然就认为入侵者已经远去。 到底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师父天天晚上约见魔主这个老仇人? 翁白想不明白,他憋在心里难受,唯一知晓这个秘密的大师兄完全不理解他的心情,于是他更难受了,像一千只蚂蚁在他的心里爬,烦得他睡不着觉,只好上屋顶上吹凉风。 谁知,瞧见一个人朝师父的静室内走去。 “师叔!” 翁白跳下屋顶追上他。 那人转过身来,正是前几日得到了失踪修士的消息,亲自出门探查的赵占秋。 赵占秋正往静室方向走去,见是他,没有多做理会,只道:“你师父还在闭关?” 他脚步很急,翁白赶紧跟上去,看着离静室越来越近,他大声道:“是,您何时回来的师叔?可有什么发现?找我师父,我帮您通传一声?” 赵占秋被他突然的大嗓门吓了一跳,皱眉道:“翁白?做什么呢,我有要事相商,已经走到门口了还通传什么?难不成还有什么事情是要瞒着我的?” 被赵占秋一语戳中心事,翁白顿时像是只淋了雨的鹌鹑,缩着脖子干笑:“师叔您多想了,玉昆宗怎么会有瞒着您的事情呢……” 翁白心道:“这事还真得瞒着赵师叔,不然他说不准要坏了师父的计划。” 赵师叔虽然平日里看着不像大师兄那样死板不知变通,但其内里事一个最为嫉恶如仇的人,要是知道现下那间屋子里,和师父待在一起的人是魔族,还是魔族的头子,他不用想就知道到时候的场面有多门难以控制。 第37章 翁白小小年纪就为了师父和玉昆宗的安宁操碎了心,全然不知自己的心情都写在脸上。 见翁白心虚的样子,赵占秋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道:“难道你师父出什么事了?” 说完不等翁白有所反应,几步走上台阶,马上就要推门进去。 翁白行动比脑子更快,下意识冲上前,挡住静室门口,支支吾吾道:“不不不……我师父好得很,只是这么晚了他老人家已经休息了,要不明天一大早您再来?” 赵占秋厉声道:“翁白,你到底在遮遮掩掩些什么?今日若不能亲眼见到掌门,我是不会回去的!” 还要见到师父!还要亲眼?!那天自己无意间看到师父身形的场景又浮现在脑海里,结合这些天师父不见人的种种奇怪行为,翁白觉得师父一定是在守着一个大秘密,要是见到师父本人,那么这个秘密一定就会被迫公之于众! 天啦,想到了这一点,翁白感觉自己额头的汗珠都快滚下来了! 就在他决定好无论如何都要坚守住这扇门时,静室内传来声音,气息平稳,“师兄,你回来了?翁白,你先回去吧。” 门外微妙的紧绷气氛顿时缓解下来,赵占秋越过翁白,推门进入静室。 他同样被这充斥着整个静室的洁白纱幔吓了一跳,“师弟,挂上这等饰物是为何?” 沈清逐淡淡道:“这是我近日的修炼方法,修炼心法时,总觉得心神不宁,挂上这些更觉幽静。” 赵占秋似懂非懂:“原来如此。” 沈清逐从指尖飞飞一股灵力,将一把椅子搁在赵占秋眼前,赵占秋疑惑了一下,望着前方的重重帘幕道:“师弟我不能见你吗?这又是为何?” 沈清逐脸不红心不跳,淡淡道:“亦是有助修炼。” 赵占秋拧着眉,似懂非懂:“哦,原来如此,等下回闭关时我也试试。” 虽然不理解,但是他尊重师弟的想法,在椅子上坐下来。 沈清逐提醒他:“师兄行色匆匆,可有要事相商?” 赵占秋开始正色,道:“不错,我在外探查几日,发现那几名失踪的修士,的确就是被魔族所俘。” 重重帘幕和数道屏风后面,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桌上一块玉环的殷海烟猛地支起了身子,看向赵占秋,须臾,又猛地回头看向沈清逐。 沈清逐抬起眼皮和她对视,目光静似平湖,却让殷海烟将手中的玉环都快紧张地捏碎了。 沈清逐看着她,问赵占秋道:“师兄是如何确定的?” 赵占秋脸上闪过一丝不好意思,道:“说来惭愧,是我从无上境买来的消息。” 殷海烟心道:“又是无上境……” 无上境什么生意都做,从无上境买来这些消息倒也不算奇怪,只是这消息倒底是真是假呢?她这段时间一直都派人在魔族排查可疑人员,没有发现任何异常,难不成是有人将人藏了起来,或是那三名修士已经死了? 沈清逐似乎是看透了她所想,问赵占秋:“他们还活着吗?” 赵占秋笃定道:“活着。” 沈清逐:“师兄为何这般笃定?” 赵占秋凝重道:“无上境的那人在我面前用他们的寻迹蚕找的人,师弟应当知道,这是他们无上境的独门秘术之一,蚕能在沙盘上指出所寻之人所在的地点,若蚕能化成蛾子,那么就说明寻找的这人还活着,我是亲眼看着那蚕在沙盘上变化成蛾子飞走的。我猜测这三位修士是被做成了傀儡,就跟齐宣他们那日回来时一样,魔族有能力抽取修士灵识,将修士做成傀儡的也没几个人,一定是那魔头所为!哎!” 赵占秋越说越激动,最后说到魔主时狠狠拍了一下椅子扶手,一时没控制住力道,屁股下的椅子在他身下四分五裂。 “噗——”殷海烟没忍住笑了一下,狼狈地坐在地上的赵占秋顿时警觉地竖起耳朵:“师弟,你这屋里还有别人?” 殷海烟捂住了嘴巴,瞪着眼睛无辜地看向沈清逐,摇摇头。 沈清逐看她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 赵占秋疑惑:“那方才那声是……” 沈清逐抿了抿嘴唇,敛眸道:“是我,抱歉。” 赵占秋的脸一下子烧起来,尴尬不已地站起来:“让师弟见笑了,我实在是心中愤懑。” 殷海烟笑弯了腰,眼泪都要出来了,死死滴捂着嘴趴在桌上。 沈清逐瞥了眼颤动不止的桌面,又瞥了眼捂着脸趴在桌上道那个乌黑的头顶,眸光停顿片刻,淡然道:“无妨,师兄为何笃定他们被做成了傀儡,许是被困在了什么地方回不来也说不定。” 赵占秋语气再次凝重,又道:“师兄可知如今的魔主是谁?” 沈清逐停顿片刻,道:“知道。” 赵占秋马上意识到自己这话问的不妥当,沈清逐是谁?他可是当初斩杀了魔主的人,魔族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人,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魔主是谁?谁不认识魔主,他都不可能不认识。 他笑道:“是我糊涂了,师弟才是众仙门中最了解魔主的人,毕竟当初那么近地看到过魔主。” 沈清逐捏了捏手中笔,偏过头看向身侧。 殷海烟听到赵占秋又开始说到自己,也直起身子,生怕他又说出什么加重沈清逐和她之间的嫌隙的话,下意识地与他对视。 这一看,心里又咯噔一下,开始突突跳起来。 沈清逐眼神中透着一点死寂,他看着她的眼睛,对外面的赵占秋淡道:“师兄这话说的不对,离一个人太远会看不清,可离得太近了,就容易被蒙蔽双眼,双眼被遮蔽许久,我想我才是最不了解她的人。” 殷海烟做不出多余的表情来了。 沈清逐这话是对她说的,她当然听得出,还听得出他很认真。 难办,今天晚上必须把他带走。 她的目光转向白瓷花瓶中插着的一支桃花枝,和先前的那支光秃秃的梅花不同,这支桃花枝开得很好,鲜艳热闹,惹人怜惜,是她今天才带过来的。 沈清逐自始至终没朝那桃花多看一眼。 赵占秋只当沈清逐是在同他谦虚客套,觉得两兄弟之间生疏,难免有些伤心,道:“师弟,恭维道话你听惯了,须知我这话并不是恭维你。” 沈清逐道:“自然,师兄还是先说正事。” 赵占秋道:“大约在一万年前,魔族和仙门的冲突最为激烈,师父同你我讲过,那时的魔域有赤瞳一族,别族都被赤瞳一族掌控,战力勇猛非凡,不知疼痛也不知畏惧,因为他们早已被赤瞳族做成了傀儡,我们的修士与他们缠斗,极为吃力。后来不知魔族出了什么乱子,赤瞳一族被其他部族联合镇压,从此在魔族销声匿迹。可是我此次出门得知,现任魔主继位时魔族曾遭到魔主多个部族的反对,只因现任魔主是赤瞳一族的后人。” “那个传说中的,和师祖活在同一时期的赤瞳一族?”沈清逐愣了愣,转头看向殷海烟,从她的反应中看得出来赵占秋得到的消息不是假的。 “不错。”赵占秋继续说:“后来她吞噬了混沌,得到了混沌之力,才使得魔族勉强承认她。师弟,你想啊,这赤瞳一族的力量是多么强大,他们好战好斗,野心勃勃,那魔头是赤瞳族的后人,天生就具备制作傀儡的能力,她这么做,一定是蓄意挑起争端,好助他们赤瞳族重回魔族。这样一来,我们宁静的日子岌岌可危啊。” 沈清逐道:“我知道了,这件事情,我会想办法的。” 赵占秋回去了,离开之前还不忘督促沈清逐早日作出决定。 殷海烟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对沈清逐道:“你这师兄还真是为你们操碎了心,不如把掌门之位丢给他坐,你同我回魔族享受荣华富贵?” 沈清逐看着她,目光复杂,半晌,道:“你真是?” “是什么?”殷海烟不甚在意,“是赤瞳后人,还是像你师兄说得那样,捉了你们三个修士,布下一个惊天大局只为重振赤瞳族?” 沈清逐道:“前面的。” 殷海烟点了点头,“嗯,我真是赤瞳后人,怕吗?” “为什么要怕?”沈清逐淡淡道:“当初败了的人不是我。” 殷海烟:“……” 殷海烟噎住,“我说当初我是被人算计了一把你信不信?” 沈清逐不说话,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他站起身,往榻上走去。 “桌上的那块玉拿上,你走吧。” 殷海烟连忙站起来,跟上去,顺手把那插着花枝的花瓶拿了过去。 沈清逐坐在榻上,看了那花一眼,抬眸冷道:“这是什么?” 殷海烟十分自然地将花放在他身侧,道:“桃花,我这几日用魔息培育出来,安神用的。” “是吗?” 沈清逐冷冷地勾了勾唇角,“啪”一声,花瓶掉落在地上,洁白无暇的瓷片崩碎,散了满地。 第38章 气氛在一瞬间降为冰点,殷海烟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沈清逐没回答她,一抬手,桌上的那块玉环也飞到了他手里。 “你怎么不问问这玉为何要送你?” “为何?” “它在我身边多年,带上它,可以避开玉昆宗的大阵。” 殷海烟一惊,道:“真的吗?”这么重要的东西就给她了?莫不是在唬她? 沈清逐轻轻笑了笑,她眼睁睁地看着沈清逐将那块玉收了回去。 “可是你却想把我强掳走。”沈清逐抬头看着她,道:“今天我没有中你的计,你是不是已经在盘算着将我敲晕了带走?。” 殷海烟心里又是一惊,他自始至终没看那桃花一眼,怎么就知道那是她打断把她弄晕了带走而准备的? 沈清逐冷道:“我想我现在有点了解你了。” 接着就听到沈清逐冷静的质问:“你这段时间夜夜都来找我,全是为了孩子,对吗?” 殷海烟顿了顿,她其实想像以往一样告诉他,孩子只是其次,她最不想让他死。 但想起以往将自己的肺腑之言翻来覆去听了千百遍还是无动于衷的沈清逐,想起方才含沙射影的沈清逐,又觉得,他一定是觉得他是被蒙蔽了双眼才和自己走到了一起,想起在人间的那段日子,应当是悔不当初吧? 沈清逐是个不喜欢听真话,而喜欢听假话的人。 她道:“对。” 果然,听到假话的沈清逐没有像以往一样赶她走。 沈清逐道:“好,我跟你回去。” 殷海烟喜不自胜:“真的?” 沈清逐平静道:“你要答应我几件事。” “好说好说。” “第一,你不能向外宣布我的身份。” 殷海烟一口答应:“当然。” 为了不惹不必要的麻烦,不论从哪个角度来想,她都不可能暴露他玉昆宗掌门的身份。 “第二,你应该明白我去魔族是为了什么。” 殷海烟冷静下来,也想明白了他转变这么快的最大原因是近今日赵占秋带来的消息。 “是为了那三个修士?” 沈清逐道:“没错,你说你没有找到那三人,我再信你一次,但是我要亲自去找,所以你不能限制我在魔域的行动。” 殷海烟目光闪了闪,没有立刻答应。 沈清逐察觉了这一细微的动作,嘲声道:“魔主大人这么为难,难道先前是想带我回去,然后软禁我?” “我承认,我的确是这样想的,”殷海烟坦言,“但不是为了软禁你,是为你的安危着想,魔族的情况很复杂,况且你刚才也听见了,因为我是赤瞳后人,魔族有一些人对我颇有微词,你呆在我身边,我才能保护好你。” 沈清逐盯着她。 殷海烟恍然大悟,补充道:“……还有保护好孩子。” 沈清逐垂眸,道:“我不需要你的保护,这两个孩子同样也不需要,你只说,你答不答应。” 殷海烟沉默了一下:“好吧。” 现在哪有她不答应的份儿? “第三点……”这句话中间停顿地有点久,沈清逐喉结滚动了几下,接着低声道:“等孩子生下来,我就会离开。” 殷海烟早猜到会有这个要求,点点头,“好,还有吗?” 沈清逐摇摇头。 殷海烟松了一口气,这段时日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下。 看着沈清逐有些冷寂的身影,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我有东西送给你。” 火焰一样的红光闪动一下,一只手掌般大小的羽毛就出现在她手心。 她在羽毛上穿了一根绳子,给沈清逐系在脖子上,一边系一边道:“这是炽鸟的羽毛,我那天抱你的时候,你身体很冰凉,我去问了医师,她说是因为怀孕的缘故,炽鸟属火,可治你的体寒之症。” 沈清逐低头,伸手触碰了一下垂在身前的羽毛,果然觉得有一股热流流经四肢百骸,他道:“多谢。” “嘿嘿,有用吧?”殷海烟转了下眼珠子,在他身边蹲下身,平视着他。 沈清逐往后仰了仰身子,殷海烟装没看见,委屈道:“那鸟脾气可大了,我从她身上偷偷拔下来,被她一路猛追,看,我脸上被抓出来的伤。” 殷海烟的脸凑近,沈清逐眼睫颤了颤,迅速朝她看了一眼,见她的脸颊上的确有两道抓痕,像是锐物所伤。 他迅速收回目光,垂眸道:“嗯。” 殷海烟还望着他,沈清逐脸上的所有慌乱都被她看在眼底。 她目光闪动一下,轻声道:“好疼啊,你亲我一下好不好?” “不行!” 沈清逐差点咬破自己的舌尖,脸红了一层又一层。 “殷海烟,你不要得寸进尺!” 话音刚落,他的手被殷海烟握住,沈清逐惊讶地看向她,殷海烟把他的手抬了起来,滑过她的唇。 沈清逐的脑袋一片空白,但是下一步,殷海烟没有做更亲密的动作,只是把着他的手,把他的指尖擦过她脸上的伤口。 殷海烟深潭一样的眼睛望着他,在这样近的距离内,脸上的每一寸表情在对方的眼里都是无可藏匿的。 沈清逐有些呼吸不上来,在这样近的距离之内,空气都被她挟持了。他指尖缓缓释出一些灵力,颤巍巍地抚平了那两道红色的划痕。 “可以了。” 他轻声说。 殷海烟终于放过了他,她一站起来,被她挟持的空气才再度涌入沈清逐的胸肺。 殷海烟笑了笑,道:“明天我在上次见面的地方等你,换月。” 第二日,沈清逐给玉昆宗下达掌门令,令赵占秋执掌宗门事务,自己亲自去调查此事。 自始至终沈清逐没有见任何人,也没有人知道他要去的是魔族。 魔族边境,魔主的车驾浩浩荡荡地到来,停驻在酒楼门口。 殷海烟进了酒楼,没过一会儿,带了一个人出来。 沈清逐跟在她身后,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头戴帷帽,任谁都看不清里面的人是谁。 “发生什么事了?这么大阵仗,是在干嘛呢?”混在人群之中的翁白装作看热闹的路人好奇问道。 路人说:“据说是魔尊来接她的新欢了。” 翁白脑瓜子嗡嗡的:“什么?!” 什么新欢?那可是他师父啊!怎么就成魔尊的新欢了?! “哎呀,小伙子,这么激动干什么,”路人大婶揉了揉耳朵,“耳朵都要被你喊聋了,你也被魔尊大人宠幸过?没接你回魔宫,你心里不服?” 翁白艰难道:“这个魔尊,她就随随便便宠幸人吗?” 大婶说:“魔族都是这样的。” 大婶目光犀利,看了眼魔尊新欢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形,她道:“小伙子,我跟你说,这换月公子啊八成是有了。” 翁白懵了,“有什么?” “啧,有身孕了啊。” 翁白倒吸一口凉气:“你、说、什、么?” “不信?”大婶白他一眼,道:“你以后听消息吧,我看得可准了,你道魔族为什么天生就体魄强壮万年前还是没有吞并仙门?就是因为魔族难以繁衍子嗣,就是魔尊大人一天宠幸十个八个,持续个一百来年,都不一定能怀上个子嗣,这么大阵仗接这换月公子回宫,肯定是前段时间魔尊来我们这里寻欢作乐让换月怀上了,这换月公子真是命好啊,本来就是个服侍人的,才来了不到个把月吧,连魔尊大人的种都有了,这可是魔尊大人第一个孩子,未来的魔族少主,以后可就飞黄腾达喽。年轻人,你要是不服,就多跟换月学习一下,要是勾搭不到魔尊大人,可以试试傅家二小姐,喏,就那个人,也是这儿的常客,诶,这傅二小姐怎么要走了,急匆匆地干什么去?” “不用了,不用了。” 翁白没心思管什么副小姐正小姐,他内心已经遭受巨大的冲击,整个人都石化了。 他强颜欢笑了一下,从人群中挤出来,叫身后的齐宣。 “师兄,我们走吧……师兄?师兄你在哪?” 翁白呆了一下,放眼整个人群,都没有他齐宣师兄的半个影子。 第30章 多蓝颜 殷海烟注意到沈清逐朝一个方向频频张望,便掀开车帘左右扫视了一圈,别的异样没发现,只发现刚刚还在不远处恭送她的傅银霜不见了。 “这个傅银霜……”殷海烟嘟囔了一句,问沈清逐,“怎么了?有看到你们宗门的人吗?” 沈清逐摇摇头,接着闭上眼睛,仰靠在软枕上不想多言。 方才那个人的确很像他的小弟子翁白,但是翁白今日已经被他支开了,还派了他一向稳重循规蹈矩的大弟子监督他,怎么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才对。世间相似之人千千万,大概是他眼花了。 浩浩荡荡的车驾缓缓向魔宫的方向行进,一路上都有魔族的子民恭敬行礼好奇围观。殷海烟平时并不喜欢这种大张旗鼓的出行方式,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过魔主的真容,对这位传说中的魔主大人之分好奇,更别说今日魔族大人突然破天荒地带了一个男宠回来,那就更好奇地转心挠肝了,据说魔宫里是住着几位男宠,可像这么大阵仗的还是头一个。 第39章 “难不成咱们尊主这回是认真的?真看上那个不知名的小白脸了?” “什么认真的,谁不知道尊主和咱们城主才是青梅竹马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说这样的话,当心被城主听到。” “哎城主今日不是一大早就离开了吗,也不知道形色匆匆地去了哪里,你不说我不说,怎么会被他听到。” “还能去哪,肯定是去魔宫里讨要说法了,等尊主带着小白脸一回到魔宫,城主就哗一下跳出来,拿出正宫的架子给他个下马威!你不知道城主昨晚上在庭院里干坐了一夜,就是因为今天这事。”那人看了看两侧,周围人都在专心致志地踮足了脚尖迎接魔主的车驾,殷海烟的车驾越来越近,他接着压低了声音对旁白的人道,“我觉着啊,尊主是认真的。” “为什么?” “尊主和咱不一样啊,尊主多么洁身自好啊。” “那倒是,我听说魔宫里的那些男宠也是十根指头数的过来的。” 车驾轰隆而过,沈清逐听着外面低声的议论,捏紧了手指。 殷海烟拉住了他的胳膊,“你快看,那边是驯兽表演!我们魔族的驭兽师!” 不远处的广场上,驭兽师站在一只巨大的剑尾狮面前,一边挥动手中的长长的皮鞭,一边灵巧地闪躲剑尾狮的攻击。 沈清逐掀开眼皮看了眼,淡淡地“嗯”了一声。 殷海烟坐在他身侧,看他郁闷不乐的模样,也没了兴致,本不愿意惹他不快,但歪头盯了他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很不愿意跟我回来啊?” 沈清逐没有睁眼,淡淡道:“没有。” 殷海烟撇了撇嘴,道:“我又不是不放你走,只要你……唔!” 沈清逐忽然倾身捂住了她的嘴,目光注视着她,四目相对,不过半寸的距离。 殷海烟惊讶又疑惑地看着他。 沈清逐也有一瞬间的愣怔,他惊讶于自己突然的行为,但是他更加急于打断她。 他目光动了动,眼底情绪莫名:“只要我生下你的孩子,你就放我走。我知道。” 殷海烟被他捂着嘴巴,十分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 沈清逐静静地盯了她几秒,而后松开手,撑着胳膊,慢慢移坐回了自己原来的位置上。 就在这时,车驾忽然一阵猛烈的颤动,殷海烟猛地警觉起来。 “小心!” 身边还没有坐稳的人身形晃了晃,倒向她这边,就在她打算出手接住他的时候,她眼睁睁地看着沈清逐用灵力撑了一下,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旋转了自己的身体,倒向了另一边的角落里。 他一边的臂膀重重地甩在地上,又立刻从地上爬起来。 “我没事。” 殷海烟不知为何,看到这一幕只觉得自己怒火中烧,那个在心中沉寂多时的想法又冒上来:打断他的腿,让他永远也不能离开她。 但是她现在顾不得这么多,车驾像是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撞击,一次又一次,谁敢在魔族境内对她动手? 殷海烟觉得这应该不是什么蓄谋已久的阴谋,可能只是一场意外。 她把沈清逐揽过来,沈清逐不愿意,她便强制性的按住他的胳膊,冷冷道:“别动。” “不用你保护我,我根本就不用你的保护!你别碰我!” 沈清逐挣扎着,殷海烟把他的胳膊按得更死,怒气更甚,她不明白沈清逐为何忽然这样,这种危急情况下连让她碰一下都不可以了。 她本可以用蛮力死死按住他,可是她没有,她掐住了沈清逐的脖子,压倒在软塌上。 “你做……咳咳什么?!” 五指越收越紧,沈清逐的脸也越来越红,呼吸越来越困难,他双脚在地上乱蹬,手也本能地抓着她的手腕,在白皙的皓腕上抠挖出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印子。 殷海烟冷静地欣赏着他越来越慌乱的眼神和求生意志之下本能的失态,在最后一刻,她附身,猛地吻住他的唇。 在同一时刻,她松开了手。 沈清逐忽然得以呼吸,本能地大口喘息着,可是殷海烟堵住了他的唇,粗暴地碾磨着他的唇齿,搅弄他的舌尖,混乱无序的状态之下,感官被放得无限大,他能闻到殷海烟身上的玉兰淡香,整个人似乎都被包围在她的世界里。 沈清逐连摇头推拒她的力气也没有,一双手到了殷海烟肩膀前,还没使上三分力气,就被殷海烟握进了手心里。 其实他的手比殷海烟的要打,殷海烟攥握不了全部,只好改作十指相扣的方式,手心贴合手心。 沈清逐片刻间有一些恍惚,仿佛一瞬间看到了当初在人间小院子里的光景。那时候殷海烟也爱这样严丝合地扣紧他的手,即便是晚上躺着什么也不做,她也乐此不疲地一根根手指扣紧,仿佛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舌尖忽地传来刺痛。 殷海烟咬破了他的舌尖。 沈清逐的回忆被打断,眼前是殷海烟放大的脸。 她以前对自己说,回到上界,他就再也看不到以前的她了。可是沈清逐现在却觉得,她一点没变。 只可是人如旧,事非昨。 车驾早已经恢复正常的平静之中,殷海烟喘息着,目光冰冷如霜,道:“以后再敢说这种话,就不是这样的惩罚了。” 她伸出手,凉凉的指尖从他脸颊划过去,一路滑道眼角,抹去了被逼出来的眼泪。 沈清逐胸口剧烈起伏着,偏头还想再躲,殷海烟掐住他的双颊,狠狠捏了捏,然后松开了手。 车驾外适时传来青岚卫首领稳的声音:“尊主放心,是那只剑尾狮突然发狂,问题已经解决。” “嗯。” 殷海烟揉了揉眉心,沉默地看向外面。 车驾载着他们回到魔宫,殷海烟先行下车,经过刚才的事,两人在余下的途中再没说过一句话。 她下来之后,往前走几步又回头看了眼,车中的人还是不动,完全没有要下来的意思。 殷海烟心中烦躁无比,甩一甩衣袖,大步流星地回了自己的寝宫。 有宫侍来报:“尊主,白羽城主来过了。” 梧珏?他来干什么? 殷海烟脚步顿了顿,“他人呢?” 宫侍手中托着一个托盘,毕恭毕敬道:“才刚离开,给您留下来一些安心神助修为的香料,城主说尊主您舟车劳顿,今日不便叨扰,改日再来拜访,望尊主能好好休息。” “嗯。” 梧珏不是急性子的人,不至于这么一会儿等不了,想来他也没什么急事。 宫侍又道:“尊主,那这个香料我拿下去帮您调了?还按您以前的喜好来。” 殷海烟看了眼托盘上的香料,用指腹蘸了一些闻了闻,吩咐说:“送我房里,什么都不用管。” “是。”宫侍把香料放回殷海烟寝宫的桌子上,回头看见殷海烟还在等她。 “尊主。”她道,“您还有什么吩咐?” “先前叫你们在我的寝宫后面收拾另一间宫室,一切都按最好的添置……” 宫侍嘴快,答道:“回尊主,已经收拾好了,一切都是按您的吩咐来的,换月公子来了即刻就能住进去,属下带您过去看看?” 殷海烟:“不用了,把那间宫室锁了。” 宫侍傻眼了,“啊?锁了?” 殷海烟:“是,以后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任何人进去。” “那要把换月公子安排到哪里?和其他公子一起吗?” 殷海烟皱了皱眉:“其他公子?哪里来的其他公子?” 宫侍站的笔直,微笑道:“是这样的尊主,您不在魔宫的这段时间里,有不少人上门来找过,都说自己是被您宠幸过的男宠,我只好将他们都安排在了琼叶林后面的一座小宫室内。” 殷海烟:“……” 那得有多少人?她回来这么一段时间怎么从没见过? 宫侍看出了她的想法,道:“尊主您放心,属下担心有不懂事的跑出来冲撞您,就暂且在门口设了禁制,没有您的允许,他们不敢出来的,而且找上门的有八十人,属下只留了八个人,都是能够证明自己真的被尊主宠幸过的,拿不出证据的都被属下杀了呢。” 宫侍眼睛亮晶晶的,一脸骄傲的看着她,殷海烟觉得有些不太好的预感,她从来没有给过任何人信物,这证据又是哪种证据? 殷海烟道:“他们是如何证明自己的?” 宫侍:“大都是拿出了留影镜和留声石,哦,其中有一个是拿出来尊主的贴身物件。” 殷海烟:“……”留影镜和留声机石,不会是她想的那种吧?可是贴身物件又是什么? 殷海烟咳了一声,道:“你看到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 宫侍看着她,脸慢慢红了。 殷海烟:“?”你脸红什么啊啊啊! 她捂着嘴笑了声,一边脸红一边诚恳地夸赞道:“尊主,您体力可真好,奇思妙想也多,我向您学习到了很多东西。” 第40章 殷海烟:“……” 算了,还是先专注眼前的事情吧。 “咳,”她掩唇轻咳一声,道,“把换月安排到我的寝宫里。” “是。”宫侍应了一声,又猛地抬起头,眼睛微微瞪大:“啊?尊主您说什么我没听懂……” “换月和我住一起,听懂了吗?” 宫侍心中震惊不已,道“是。” “知道了就去办。” “是。”宫侍正要退下,殷海烟叫住她。 “还有……以后有关本尊的留影镜和留声石,都不准再看再听。” 宫侍颇为遗憾:“是。” 宫侍退下去安排人员执行她的吩咐,殷海烟朝远处望了望,看见沈清逐正在从车驾上走下来,有宫侍上前想搀扶他,皆被他冷冰冰地拒绝。 他身子是有些不便,但远远不到弱不禁风的地步,而且自始至终都没有摘下他的那件将他遮得严严实实的黑色披风。 殷海烟看了一会儿,见他已经在宫侍的引导之下朝这边走来了,便拿上桌上的香料朝另魔宫另一个方向而去。 “公子,请您到这边来。”宫侍为沈清逐领路,带着他上了一座桥,桥下有各式各样的鱼,大大小小,五彩斑斓。 沈清逐觉得这些鱼一个个成了精似的,一个个跳出水面来,目光犹如在打量,只是这本应该放在人脸上的打量目光转移到这鱼的身上,显得异常诡异。 沈清逐根在宫侍的身后,正走到桥中央,一条金红相间的大鱼忽然扑腾出水面,跳到他脚边。 那鱼不住地条鱼扑腾着,腹鳍是鱼鳍的形状,但从某个角度看过去,也隐隐有了人的胳膊的形状。沈清逐目光一顿,还没有所动作,鱼就被一脚踹回了湖里。 原来是前头的宫侍察觉异动,又折了回来。 宫侍道:“公子不用理它,它跟在我们尊主身边久了,都快修成精了,平日见尊主特别喜欢哪只鱼都要嫉妒,如若这些鱼不是尊主悉心照料的,它怕是要把这池子里的鱼全都咬死,如今见公子独得尊主的恩宠,都嫉妒得快发疯了。” 沈清逐捏紧了衣袖,沉默片刻,道:“你们尊主还真能招蜂引蝶。” 宫侍:咦?这话里怎么有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想到尊主刚刚的吩咐,要这位新来的换月公子和她住一起,想必在尊主的心中这位公子的分量不轻,她忙找补道:“不不不,公子不知道,得我们尊主恩宠的人一共也不超过十个,能有公子这般令人艳羡的待遇的没有一个,他们都住在琼叶林后面的小宫室里不准私自出来,公子可是能和尊主住在一起的第一个人,我觉得吧,我们尊主还是很专情的。” 沈清逐凉飕飕道:“这也叫能专情?贵地的风俗,真是令我震惊。” 宫侍满不在意,领着他穿过游廊,“嗐,谁的一生中还没几个人蓝颜知己呢。” 话音刚落,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道清润的声音。 “晓雪,这位就是今日新来的换月公子吧?” 光是听着这道声音,沈清逐心中就警铃大作,冒出一种不舒适的感觉。他转身,看到来人是和他年纪相当的一个年轻男子。 这男子一身白衣,衣襟缀着不知名鸟类的羽毛,朴素大方之中不失飘逸精致。 沈清逐淡淡应了声,“嗯。” 那男子说:“换月公子,幸会。昨日才听说名字,今日便见到真人,真是缘分不浅。” 他相貌气质温润,看着沈清逐,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眼中虽有打量之色,却没有任何冒犯的意思。 又一个蓝颜。 沈清逐目光沉了沉。 不是说所有得到殷海烟恩宠的人都在小宫室里不准出来吗?这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名叫晓雪的宫侍见到来人,“咦”了一声,“梧珏城主,您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梧珏笑道:“我刚走出去没多远,才想起方才只把香料留下了,忘了留下我最近新得的方子,这几样东西珍贵,得来不易,若是按她以前的配方怕是发挥不出最好的效果,于功力增进无益,还烦请晓雪姑娘亲手转交给她。” 说着,他把手中的一张纸张递了出去,晓雪接过去,笑着说:“城主对我们尊主可真是上心,尊主上回不知为何非得试试亲手做饭,十万火急,那些食材在我们魔族不好找,还好有您给尊主找来,尊主可夸了您好一阵呢。” 沈清逐一下子攥紧了衣袖,猛地转眸看向她,片刻后,又看向梧珏,目光颤动。 “我与她一同长大,上千年的情分,这本都是我应该做的。”梧珏笑道,“只是晓雪姑娘喊我喊得可真是生疏,不如以后换个称呼?” “啊?换成什么啊?”晓雪不解,魔宫里的宫侍不是一直都这样喊他吗?有什么生疏的?她和他也不是很熟的样子。 梧珏笑看了一眼沈清逐,转眸对晓雪道:“就和换月公子一样吧,如何?” 晓雪为难道:“这不太好吧,换月公子他是……您毕竟是一城之主。” 梧珏笑道:“那我们各退一步,往后我若是不因公事前来,你就这样称呼我,如何?我不会怪罪你,阿殷也不会怪罪你的。” 晓雪:“那好吧……那梧珏公子,我就带换月公子先去认识一下环境,我们尊主现在在医师那里,您要是想见她的话,我派人替您通传一声?” “不必了,”梧珏笑道,“我和换月公子一见如故,想和换月公子认识一下,不知公子可肯赏脸,去我白羽城一坐?” 沈清逐盯着他那张无比春和日丽的脸,面无表情道:“赏脸不敢当,我今日一见城主,只觉得相见恨晚,城主有请,我自欣然接受。” 晓雪:“……” “换月公子,我还是先带您认识一下您的住处吧?” 她怎么闻到空气中有一股火药味呢? 沈清逐:“不必了,梧珏城主,请带路吧。” 两人对视着,彼此较着劲儿,梧珏笑道:“那我就先斩后奏了,雪姑娘请向城主通传一声,我带换月去我白羽城,天黑之前,一定完好无损地给她送回来。” 晓雪欲哭无泪,“……哦。”我能说不吗?安排好的事情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一种毫无关系的样子。 明明是三个人的现场,我却不配参与你们的战争。 第31章 沈掌门 沈清逐跟随梧珏回到他的白羽城,白羽城富丽堂皇,白鹤飞旋在天空上,不像魔族地界,像是人间仙境。 “城主,您回来了。” 走进白羽城城主府,梧珏的手下人出来迎接。 梧珏吩咐手下人道:“把我珍藏的那些好茶好酒拿来松兰园,我要招待贵客。” 手下人看了沈清逐一眼,觉得很是陌生,但他不敢多问,一路跑着去拿梧珏要的东西。 梧珏带他来到松兰园,亲手为他泡上了一壶清香四溢的绿茶。 “换月兄觉得我这园子如何?” 沈清逐道:“美不胜收。” 这话不作假,从进城主府那一刻起,沈清逐就能看到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比如一些雕镂的书法字画清新飘逸,完全不是魔族或粗狂或诡谲的风格,这满园子的芝兰青松也丝毫不落俗套。比之其他魔族子民,梧珏更像是乱入的仙门弟子,再不济也是个人间好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 梧珏继续笑道:“能让换月兄觉得不虚此行,我也就放心了。” 沈清逐端起那杯茶,在唇边轻轻掠了一下。 其实在刚走出魔宫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为什么要一时冲动答应他,这里可是他一无所知的魔域,这些人更是他一无所知的魔族,他来这里的目的不是为了逞能、逞一时口舌之快,更不是为了为谁争风吃醋,而是找到那三名修士的下落。 梧珏盯着他的手,笑道:“换月兄担心我在水中下毒不成?” 沈清逐的手一顿,放下茶杯,看向他:“城主说与我一见如故,不知有什么话想说。” 梧珏:“不如换月兄先说。“ 沈清逐抿唇不语,他便道:“换月兄说与我相见恨晚,难道是骗我的不成?” “皆是虚话,何必计较真假。” 梧珏:“不不不,换月兄误会了,我说的一见如故可不是虚话,我真有像你这样的一位故人。” 梧珏又倒了一杯酒下肚,沈清逐盯着他,梧珏看着他笑了笑:“不是我小气不给你喝这口酒,实在是有别的顾忌,换月兄的身子目前怕是喝不了酒的吧?” 沈清逐脸色一白,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多谢城主好意。” 梧珏笑了下,放下酒杯,道:“你不必这样,好像受到了什么天大的侮辱一样,为她孕育子嗣,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情,你应该庆幸,否则她不会待你和其他人不一样。” 沈清逐:“这其中也包括你吗?” 梧珏眨了眨眼:“当然。换月兄不会不知道我为何要请你来吧?” 第41章 沈清逐点点头,“我的确不知。” 接触到沈清逐清亮的目光,梧珏反而有些不知作何反应了。 难道他真是个迟钝的傻子?或者他跟不对阿殷没有多少感情,偏偏这么幸运得怀了她的孩子?不可能,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不会跟他回来白羽城了。 梧珏重新整理了思路,笑了笑,再次倒下一杯酒,道:“我喝的是酒,是因为心中有烦心事。” 他将酒一饮而尽,“我主动请你来,笑着跟你讲话,是因为这烦心事还不足以使我太烦心。你明白吗?我不妨将话说得再明白一些,你也许一时占据了阿殷所有的目光,可你不可能一直待在阿殷道身边,就像那些被关在琼叶林后面的男宠们一样,但是我可以,成百上千甚至上万年,我都可以,我可以一直等着她,直到她愿意为我驻足,如果她不愿意,我也丝毫用不着离开。” 沈清逐站了起来,俯身看着他,忽地也笑了,“你是想让我看清自己的位置。” 他放在桌上的手攥握成拳,“你放心,我的位置我比你清楚的多。如果你只是想找我说这个,那真是多此一举。你是不是还想说,等这两个孩子生下来了,你会待他们如同亲生一样呢?若是想说,那就把心里话一并说完吧,以后还不一定有没有这个机会。顺便再问你一句,这个下马威是给力所有受到殷海烟恩宠的人,还是只给我一个了?” 梧珏脸色僵了一下。 沈清逐掀唇一笑,“看来时只有我有。” 他又问:“她睡过你吗?” 梧珏脸色变幻莫测。 沈清逐笑出声,“看来是没有。” 说完,他转身朝松兰园外面走去,梧珏叫住了他,“换月兄,请留步。” 沈清逐停下脚步,转身冷道:“怎么,不准我离开?” 他抬脚要走,却发现松兰园已经被一层禁制所覆盖。 “换月兄。”梧珏笑道,“既然是约定了天黑之前送你回去,我们还是安心等天黑吧。” 沈清逐冷冷地看着他,“你以为我破不开这东西?” 梧珏道:“换月兄说什么大话,你从前不过是歌楼里的一个侍从,哪里破的了我的阵法?不过你大可以拿你怀着的孩子威胁我,魔族孩子难得,这个威胁我可抵抗不了一点。” 沈清逐握紧了拳头。 梧珏的话提醒了他,他在在这里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可是要他用孩子来威胁,那分明是在嗤笑他。 梧珏见他平静下来不打算硬闯离开了,道:“你不会不知道魔族的子嗣有多难得吧?沈溯,沈掌门。” 沈清逐呆了一下,他竟然知道他的身份! 他眉头深深皱起:“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不干什么,沈掌门不该问我是如何知道您的身份的?” 沈清逐:“……” 梧珏:“沈掌门这么聪明一定猜得到是谁告诉我的,在魔族除去她的青岚卫,知道这件事的人也不过五人。” 不过五人,他就是其中之一,他是殷海烟全心全意信任的人之一。 这个认识让沈清逐浑身越来越凉。 一个她全心全意信任的、还爱慕着她的人在她身边,一伴就是上千年。 为什么没有发生点什么呢? “你也想到了吧,为什么没有发生点什么?”梧珏道,“你方才问我,她有没有睡过我,呵,没有又有什么关系,你以为重要的人就一定会是情人吗?正是因为我是重要的人,所以才没有随便就发生什么。” 从人间到魔域,自己是重要的人吗? 沈清逐不知道。 没有肚子里这两个孩子,自己是重要的人吗? 沈清逐不想知道。 沈清逐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艰涩开口道:“和我有什么关系。” 就在这时,梧珏的手下跑过来,在梧珏耳边耳语了一番,沈清逐看到他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 梧珏听完这个消息,目光转向他,目光深深地良久,道:“你走吧。” 沈清逐愣神,梧珏已经从他身侧走过去,走到了他身后。 他转身,看到了向他走来的殷海烟。 第32章 大逃亡 殷海烟虽然向他这边走来,眼睛却没有看向他。梧珏迎上去,殷海烟便站住了,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和梧珏交谈甚欢。 沈清逐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能看见梧珏的神情从刚开始离开时的复杂难看转变为了笑颜,又是一副如沐春风的模样,这样的转变不过只在殷海烟几句话之间。 他看见梧珏忽然靠近了她,以一种很近的距离让她看什么东西,她也没有躲,好像是早已经习惯了这种亲近的距离。 沈清逐别开了眼睛,转向有太阳的那一面。 眼睛里泛起密密麻麻的酸痛,他忽然就觉得魔域的日光是如此的刺眼,一点也比不上玉昆宗。 过了一会儿,梧珏返回来,他心情似乎很不错,对他说:“你走吧。” 沈清逐看向他身后,梧珏又笑了下,道:“别看了,她在外面等你。” 沈清逐的视线转向他,“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还以为沈掌门会不给我机会,别这么紧张,我要说的只有一句,”梧珏面带微笑,低语道,“请掌门安心在魔宫住下,即便到那时她不愿意放你离开,我也会帮你的。” 沈清逐的心猛地一沉,“你觉得你们尊主会食言?” 梧珏:“我可没这么说,只不过万事都有变数。” 沈清逐最后看他一眼,默默记下了梧珏今天的话。 松兰园外,殷海烟站在池子边,手里拿着一把鱼食,逗弄水里的鱼儿。 沈清逐在她身后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才打算走近时,殷海烟似乎时感应到什么一样,转身看见了他。 她表情顿了一瞬,然后把手里的鱼食一把全撒进了身后池子里,来到他面前,直直地盯着他的脸,也不说话。 沈清逐有些尴尬,他没忘了就在今天,他和殷海烟在来的路上产生的不愉快。但在梧珏这里走了一遭,他想通了,他不过是迫不得已在魔域短暂地待一些日子,思考怎么才能顺利离开才是要紧事,犯不着和殷海烟较真儿。 他软了软语气,主动问道:“不回去吗?” “回!” 殷海烟话接得很快,挨着沈清逐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 她眨了眨眼睛。 说完这句话,殷海烟心中已经闪过一丝懊恼。 自己是不是接话太快了?她方才去了医师那里,让医师给她调几种于仙人无害的安神香。她去玉昆宗找沈清逐时,有几回离开之后又悄悄回去看过,发现他夜里睡得很不安稳,在他从小长大的玉昆宗尚且如此,到魔域更不可能睡得稳了。 医师听说她打算让沈清逐和她住在一起,还劝她别这么做,理由就是沈清逐身怀有孕,身子不舒服就容易心绪起伏大,住在一起久了必然会惹她不痛快。 殷海烟立刻就想起了今日的不痛快。 其实医师说得这些殷海烟早已经听过了,冷静下来之后也觉得自己完全没必要那样对他。殷海烟不是没在他面前服过软,可这一次不知为何她觉得尤其难以开口…… 但是沈清逐竟然先示好了,她一时太激动,就显得好像是自己迫不及待一样…… 而这一幕看在沈清逐眼里,就是殷海烟竟然罕见地脸红了。 沈清逐不知她脸红为何故,但是她对着他脸红,让他很有些不知所措。 他结结巴巴道:“哦,那,走吧。” “嗯,嗯。”殷海烟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两人离开梧珏的城主府,一路上没有说话。 殷海烟停住脚步,看着沈清逐一眼。 沈清逐:“?” 殷海烟道:“我带你回去。” 沈清逐莫名其妙地点点头:“好。” 然后殷海烟就揽过了他的腰。 沈清逐僵了一下,殷海烟却没有下一步动作,反而认真道:“别误会,我是带你回魔宫去,不是故意碰你。” 她一向都是先干什么就干了,这样认真的解释,反而沈清逐的脸火辣辣地烧起来。 他低声道:“我知道。” 殷海烟说:“抓紧我的胳膊。” 沈清逐照做,抓紧了殷海烟的胳膊。他感受到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再睁开眼睛时,人已经到了殷海烟的寝宫。 殷海烟一眼就瞧见了在外等候的医师。 医师看见了跟谁殷海烟回来的沈清逐,对殷海烟道:“在下左思右想还是放心不下,这一路上舟车劳顿,加上魔宫魔气充沛,仙人初来乍到,难免会有不适的地方,还请尊主容许属下为仙人瞧一瞧,心里也有个底。” 殷海烟挑眉,“荀医师,你对我的人很上心啊。”她就知道,医师劝她让她和沈清逐分开住,绝不仅仅是为了她的心情着想。 医师苦笑道:“尊主可别这样说,在下只不过是对魔族的子嗣上心。”他这话不掺半点假,他的的确确只是本着一个为魔族后嗣负责的心态留在魔宫的,真正对这位仙人上心的另有其人,只不过他们尊主不愿意承认。也许是当局者迷,他这个外人在旁边可是看得很清楚,他们尊主对这位沈掌门的关切之心可不是常人能比的。 第42章 殷海烟自然也明白医师是好意,就把身后的人让了出来,谁知沈清逐却很抗拒,道:“我很好,用不着劳烦医师。” 殷海烟觉得他是对魔族之人有戒备心,宽慰他说:“荀医师知道你和我的事情,我去玉昆宗找你时,带去的东西都是医师嘱咐的,他是好人,不会害你的。” 沈清逐望着她,睫毛抖动了几下,欲言又止之间,他垂下了眼睛。 垂眸,一眼就能看见身上挂着的那只炽鸟羽毛,殷海烟送给他时,海刻意留了脸上的抓痕给他看。 他攥了攥手指,低笑一声,道:“好。” 殷海烟觉得他的表情突然有些奇怪,但她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只好先看着医师为他诊治。 医师拿出一只梅花枝,和那晚她拿到静室中的一样。 “我的行医方式和仙门的不一样,还请仙人的手让一让,不要再挡着肚子。” 看到他手中拿着的那只梅花枝,沈清逐莫名的紧张,他缓缓移开了挡在肚子前的手,就在他不安之时,殷海烟站起来,安抚地按了按他的肩膀,轻声道:“别怕。” 沈清逐下意识地点点头。 医师拿着光秃秃的梅花在沈清逐的肚子上绕了一圈,然后拿开了,花枝开始开花,和那晚一样,但是医师却能从中看出不一样的东西,他笑道:“恭喜尊主,两位少主都长得很好,回到魔族,他们应该是安静了很多,仙人感受得到吧?” “嗯。” 沈清逐脸上有些发热,他还是没有习惯和别人面不改色地谈论自己肚子里这两个孩子。 殷海烟听了这个消息,心情忽然变得很好,问:“荀医师,你还能看到什么?像我还是像他?还是一个像我,一个像他?” 医师笑着摇摇头道:“尊主也太心急了,这在下哪里能知道,还是等孩子出世以后尊主亲自看吧。对了,尊主要在下调的香也已经配好了,已经交予了宫侍,若无其他事,在下便告退了。” 医师提着他的药箱走了。 殷海烟转到沈清逐面前,隔着一张桌子,支着脑袋看他,眼中荡漾着幸福的光。 沈清逐被她看得不自在,咳了一声,找话题道:“他说的安神香我不用。” 殷海烟愣了愣,不解道:“为什么?” “不喜欢。” “你都没用过,怎么能知道不喜欢。”殷海烟很纳闷,他干嘛忽然跟安神香过不去? 沈清逐皱了皱眉:“我就是知道。” 想起沈清逐夜里休息时紧锁的眉头,殷海烟觉得自己还是再争取一下,“这香的原料都得来不易,荀医师专门为你调的,既能安神又能安胎,就当是为了孩子,先试一下好不好?” 沈清逐猛地起身,“我不用,你要是那么喜欢,就自己用去!” 气氛忽然陷入沉默。 沈清逐页愣了,他心中也忽然漫上一些后悔之意,按照他今天刚想通的事,他事不应该再和殷海烟计较什么了,她想做什么,那便由着她来就好了,可是……为什么自己在她面前总是失控? 殷海烟静静地望了他一会儿,低头道:“不用就不用,你别生气……” 殷海烟说完,觉得差一个劝服他理由,她抿了抿唇,补充道:“生气……对孩子不好。” 沈清逐忽然萌生了一种逃离的念头。 他不该跟她回来的,他要离开,离开此处,至少不要在殷海烟看得到他的地方。 他转身冲了出去,殷海烟望着着他远去的背影,深吸一口气,默默跟了上去。 沈清逐离开殷海烟的寝宫,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去,魔域的一切他都不熟悉,他只好漫无目的地沿着一个方向走,脑子中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等注意力转移到身边真实的世界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走入了一片很茂密的丛林中。 树木参天,遮天蔽日,除了丛林深处传来不知名的虫鸣鸟叫,再也没有人活动的痕迹,看着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安静地方。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夜幕的降临为林中添加了许多危险的因素,黑夜中蛰伏着许多双不知名的眼睛,紧盯着他。 因为刚刚过于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沈清逐根本不记得自己来时走的路,他放出去一只寻路的灵蝶,结果飞出去不到五米,就一头撞在黑漆漆的树干上消散了。 此路不通,沈清逐并不心慌,相反,他觉得很安心,至少他现在可以掌控自己的路。 省力的方法行不通,沈清逐就回想着他年少时在宗门的秘境训练中的经验,在遍地纵横交错的树枝中渐渐摸索出了一条能走的小路。 渐渐地听到了一些人语声,他用剑劈开树上垂挂着几乎成网的藤蔓,一座点着明灯的小院子映入眼前。 有人? 谁会住在这种地方? 沈清逐打算过去看看,可刚一抬脚,就发现自己的腿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他低头一瞧,心脏直接跳到了嗓子眼,浑身都僵住了。 那是一条碗口粗的蛇! 夜已经深浓,他看不清蛇的颜色,也不敢多看,只觉得这条蛇正沿着他的小腿肚往上缠绕着攀爬! 沈清逐抬手,照着蛇身一剑劈下,那蛇惨叫了一声“哎哟!呜呜呜疼死我了!” 沈清逐眉心一跳。 还是条成精的蛇?有点麻烦。 谁知那“蛇”却逐渐在他眼前幻化出人的轮廓,黑夜中像是有无数条蛇密不透风地缠绕在这个人身上爬一样,沈清逐觉得这个场景无比骇人,想离开,脚下却仍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半点动弹不得。 “走什么,砍了我织了三年的网就想走?没这么好的事!” 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沈清逐硬着头皮望过去,只见刚刚的“蛇”已经完全化成了人形。 他侧了侧身子,小院里的灯光照在他的半边脸上,照出他一张十分美丽妖冶的脸。 他好奇地打量着沈清逐,抬了抬下巴,“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沈清逐道:“我在林中迷了路,见此地有座院子,就找来了。” “迷路?啊!”他的眼睛忽然亮了,道:“是不是尊主叫你来的?!” 沈清逐奇怪他提到殷海烟的这个反应,既有希冀,又有幸灾乐祸的成分。 “是我自己来的。” 那人有从头到尾打量了他一番,狐疑道:“你也是找上门要名分的吧?” 要名分? 沈清逐愣了一下,随后恍然大悟,这座院子就是那位宫侍晓雪说的住着“其他公子”的院子。 竟然阴差阳错地走到了这里。 他不说话,那人便以为他是默认了,不屑道:“尊主竟然看上你这样的?脸是长得不错,可身材这么臃肿……幸好你今天遇上的是我。算了,跟我过来吧,我帮你找个地方住,顺便算算你砍断我三年大网的帐。” 没想到这蛇魔虽然眼神不好,但竟然是意外的热心,可沈清逐面对他心中仍有些发怵,道:“不了,实不相瞒,我有些怕蛇。” “蛇?!”那人诧异,“你什么眼神?我本体可是紫晶藤,才不是什么蛇!” 沈清逐愣了愣,低头仔细看了看腿上逐渐退开的东西,的确不是蛇。 他松了一口气。 “还愣着干什么,快点跟上啊!” 藤魔在前头喊他,沈清逐犹豫了一下,抬脚跟了上去。 跟着藤魔进入深深的庭院,沈清逐发现,这座小院子实在不小,内里大有乾坤,小院子只是个障眼法一样,里头有一座又一座的大庭院,风格各异,但都无一例外都精致豪华。 难道这真实障眼法吗?那名宫侍告诉他这座院子里的人不得殷海烟的喜欢,也不能主动出去,可这实在不像是被忽视的模样。可是这一切难道殷海烟为了安他的心才有意为之的吗?可是又有什么必要…… “你发什么愣呢?喏,你以后就住在这里。” 藤魔伸了伸手,黑夜中不知何处伸出来的藤蔓把眼前的一扇破门掀翻,扑鼻的灰尘中,一见又小又破的屋子露出来,残破的墙上挂着又大又厚的蛛网。 沈清逐:“我来时看到有不少好院子,为何让我住这破屋子?” 藤魔无语道:“那些岂是你能住的?你要想住好的,就自己造一个,要不然就天为被地为席。” 沈清逐道:“那些院落都是他们自己建的?” “不然呢。” “可是,有这等功力,为何不出去,一个小小的禁制岂能困住这里的人?” 藤魔道:“说来话长,这里很多人的修为都是进来之后因无事可做,于是专心修炼,才取得今天的成就,可这禁制的强弱是跟着被困之人的强弱而变化的,永远高你一筹,想要出去也得花好些力气。” 所以,他来时感受到禁制的作用微弱,是因为这个藤魔本身没什么实力。 藤魔似乎洞察了他的想法,找补道:“哼,就是能出去又怎样,那条不安分的鱼,偷偷跑出去混在尊主的鱼池里,可是尊主照样不多看他一眼,说不定哪天就彻底触怒了尊主,劝你死了这条心,安分一点。” 第43章 鱼? 沈清逐想起了那一池子的鱼,和那条跳到他脚边的金红相间的大鱼。 这魔宫在他想象之外的事情还是太多了。 沈清逐木木地点点头。 藤魔又凑过来,神秘兮兮道:“你什么时候跟的尊主?也和他们一样,来时拿了留影镜还是留声石?” 沈清逐缓慢地转头,望着他:“那是什么?” “别装傻,不就是尊主宠幸你时的证据吗,拿给我看看,我就不追究你破坏我三年大网的事了。” 沈清逐艰涩道:“我没有那种东西。” “说谎,不然你怎么进来的魔宫?”藤魔以为他不想分享,变了脸色,低声求道:“好哥哥,给我看看吧,我好久没见过尊主了,看在你我患难与共的份上,就让我看看她吧,实在不行,只听听她的声音也行……那些人天天在我面前炫耀,可惜我只有信物……” 沈清逐实在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了,也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我真的没有,你找别人去吧。” 他转身想走,黑夜中忽然又冒出来一个人,在沈清逐毫无察觉地情况下靠近了他。 那人浑身散发着一股不散的寒气,像是万年不化的坚冰,一双碧蓝色的眼睛清明澄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沈清逐想后悔一步,但是已经晚了,那人已经率先出手,掌心中积蓄着一股可怖的寒气,毫无征兆地拍向他,千钧一发之际,沈清逐只能接下这一掌。 掌心相撞,寒气与灵力同时从碰撞处迸发出来,片刻后,两人各自被震开。 那人冷冰冰地看着他:“你是仙门的人。” 藤魔也吓傻了,“你是是是是是是……” 那人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的挂着的炽鸟羽毛上,道:“怪不得不怕我的十里寒掌,原来是这东西帮了你。你是怎么骗过的尊主?” 沈清逐警惕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即便是有炽鸟羽毛在身,他依旧能感受到自己的半边身子被冻到发麻,手中的灵力控制不住地溢出来。 “我可没有骗她。” 此时小院子中的其他人也察觉到了四溢的灵力,从四面八方聚集来,沈清逐见状不妙,扔下一道障眼法,数万只蝴蝶遮天蔽日,他趁机外逃,身后有人追上来,但在差一点就碰到沈清逐的衣服时,被小院的禁制挡住了。 沈清逐回头看了眼,身后好几双眼睛,或是愤怒或是震惊或是嫉恨地望着他。 方才和他大打出手的人站在最前面,眼中没有什么情绪,却冷得像冰。 沈清逐转身离开,半边身子仍旧发麻,但在炽鸟羽毛的疗愈下,那种刺骨的冰冷逐渐消退,他沿着大门的朝向直走。 记得宫侍晓雪说过,这座院子是在魔宫的后面,那么沿着眼前的这个方向走,一定可以走出去。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走后不久,殷海烟悄无声息地降临在众人面前。 一瞬间,众人都以为自己眼花了,还是藤魔最先反应过来,猛地扑了过来,眼泪汪汪,“尊主!您可算想起我们了!我就知道您不是无情无义的人!” 他们激动地喊了几声“尊主”,但都被禁制挡住。 殷海烟看着眼前这一幕,有些头疼,也有些意外。 头疼的是这许多人里她的确都还认识,把他们一直都困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意外的是原来他们变了这么多,要不是跟着沈清逐过来,殷海烟还真不知道曾经的漂亮花瓶已经有这么深厚的修为了。 有一道与众不同的声音,“尊主,我愿做您的随侍,为您效力。” 殷海烟看了他一眼,激动不已的众人中,只有他一人冷冰冰的,表现得很淡定。 殷海烟记得他的名字,“重随?” 重随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些小变化,他似乎是惊喜于她还记得他。 殷海烟想了想,道:“好啊,你先把这些人带回魔宫,宫侍们会把你们安顿好。” 话音刚落,林中突然传来一声不小的响动,伴随这一声怪异悠长的鸣声,惊得周围的野兽们四散逃去,殷海烟倏然变了脸色,心道不好,抬手解除了这里的禁制,便匆匆沿着沈清逐离开的方向追去。 沈清逐在林中走了一会儿,行动已经恢复自如,可那半边身子依旧冷得惊人。 林中的路难走,又要提防着暗中紧盯着他的野兽,又不能过度使用灵力,于是走得精疲力尽,却依旧行程缓慢。 他来到一颗参天的古木之下,古木的粗壮的树根暴露在地面上,有半人高,不知是否错觉,沈清逐觉得这棵树散发着很温暖的气息,他走过去,靠在树根上歇息。 没歇一会儿,忽然有个黑影从天而降,掉落在了他的脚边。 嘎嘣嘎嘣响,是一种碎裂的声音,似乎是个活物。 夜色浓重,他用灵力照亮了树下小小的一片土地,俯身看去,看到了一只正在破壳的鸟。 这蛋是粉红色的,足有一只寻常的雄鹰那么大,里面的不知名雏鸟闭着眼睛,用稚嫩的翅膀奋力推着阻碍自己出世的蛋壳。 可是没一会儿这只小雏鸟的力气就小了下来,蛋壳上的小小缺口完全不够他庞大的身躯挤出来。沈清逐想它应当是因为从树上摔了下来打断了他原本破壳的进程,他伸手把碎开的蛋壳掰下来几块,小雏鸟看见了希望,再次扭动身体挥舞翅膀,终于破壳而出。 沈清逐松了一口气,脱下自己的外袍,把小雏鸟包了起来。 他抬头看了眼,树冠浓密,也看不见什么有鸟巢,如果放任这只小雏鸟在这儿不管,和等死无异。 小鸟睁开圆溜溜的眼睛,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好奇地啄了啄他身上挂着的炽鸟羽毛。 沈清逐叹了口气,决定等天亮之后把鸟送回树上再走。 这边决定刚做完,树丛中忽然又什么巨大的东西东西朝他俯冲过来,极强的压迫感使得沈清逐很快便察觉,立刻飞身跃起,心惊肉跳地躲过了一次袭击。 他险些被它翅膀带起的气流掀翻,站稳后定睛一看,袭击他的是一只三米高的大鸟,浑身上下长着火红色的羽毛,羽毛上流动着一层金色光泽,在沉黑的夜色里高贵得如同凤凰降临。 最关键的是,它身上的羽毛和沈清逐身上挂着的那只一模一样。 这就是殷海烟所说的炽鸟! 炽鸟的眼睛锐利地看向他,沈清逐从它的的眼睛中看到了熊熊怒火。 炽鸟再次展翼朝他飞来,沈清逐抱着怀中的雏鸟逃跑,在茂密的树林中,身躯庞大的大鸟施展不开,气急败坏地尖锐鸣叫,奇特尖锐的叫声刺激着沈清逐的耳膜,强大的音波震得五脏六腑都在震颤。 偏偏就在这关键时刻,肚子开始作痛,沈清逐的脸立刻白了三分,安分了一日的两个孩子对他这一日的奔波表达不满,一阵阵尖锐的疼痛蔓延开,使他不得不停下来,靠着一颗树干顺气。 炽鸟在身后,收起了羽翼,靠着两只爪子在茂密的树丛中奔跑,横冲直撞,沈清逐不敢再耽误,可刚起身便疼得再度弯下身去,手指陷进土壤里去,额头冷汗直下。 小腹越来越疼,和以往的痛感完全不同,他慌了神。 炽鸟的脚步已经靠近,来到他身后,就在沈清逐打算放手一搏时,地上凭空旋起一股红沙涡旋,沈清逐愣了一下。 下一刻,红沙将他整个人完全包裹,红沙散去,鼻尖钻进一丝熟悉的玉兰香气。 沈清逐已经被殷海烟打横抱在了怀里,耳边又是呼啸的风声,他听见殷海烟边逃边问他:“干嘛抢人家的孩子,它不追你追谁?” “我、我不知道这是它的……” “原来是不知道,我还以为你想养呢。”殷海烟说着,把他怀里抱着的那只雏鸟连同裹着它的衣服一同朝炽鸟扔过去,炽鸟焦急地跃起,张开羽翼稳稳接住它的孩子,无比怜惜地轻抚,等它再愤怒地去寻找两个鸟贩子时,两人早已逃之夭夭了。 脱离了危险,也被殷海烟的魔息环绕着,可是肚子上的疼痛丝毫不减,沈清逐彻底慌了神,揪住了殷海烟的衣服,颤声道:“阿烟,阿烟,我肚子好疼,和以前不一样……” 殷海烟才注意到他煞白的脸色,她停下来,从身上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塞进沈清逐同样苍白如纸的唇缝中。 沈清逐含住那颗药丸,她伸手,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脸颊,柔声道:“别害怕,我带你去找荀医师,孩子不会有事,你也不会有事的。” 她的声音特别的沉稳,特别地温柔,沈清逐却反握住她抚在他脸颊上的手,注视着她,眼睛红红的,“你的手在抖。” 殷海烟愣了一愣,随即牵起嘴角笑了下,“因为死里逃生……” 下一刻,她怔住了。 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她的指尖,沈清逐哭了出来。 “对不起……” 第33章 独占她 桌子上放着一个不大的水缸,水缸里长着一株重瓣莲,花瓣是晶莹剔透纯洁无瑕的白色,荀医师拿着一只碗一只勺,拨弄着花盆里的莲花瓣。 第44章 沈清逐躺在软塌上,面色如纸。 疼痛使他蜷缩起身体,鬓边有冷汗流下,可他依然紧闭着双眼一声不吭,只是紧紧抓握着殷海烟的手不松开。 殷海烟感受到他手上的温度几乎消失,想看看荀医师在那边磨磨蹭蹭地干什么,刚一站起身,就感觉到沈清逐的手更加紧张地抓紧了她,她只好回身,伸出胳膊,虚搂了搂他,温声道:“再忍一忍,就快好了。” 沈清逐动了,他拉过她的手,覆在他的脸颊上。 在她的手心蹭了蹭。 殷海烟反应都慢了半拍。 即便是在从前,他最不设防的时候,也从未露出过这般乖巧的模样,殷海烟一边觉得心中某个柔软的部位被戳了一下,一边忍不住对他更加怜惜,转头就催促道:“荀医师,你快点。” 荀医师那边终于把药调好,他端着刚收集好的露水汁走过来。殷海烟恨不得劈手夺了喂沈清逐喝下,但是她忍住了,荀医师一直是个慢性子的人,保不齐还有什么没说。 她把沈清逐扶着坐起来,果然医师就说:“还需尊主一滴目中血。” 目中血? 沈清逐一愣,转头看向殷海烟,却见殷海烟毫不犹豫地结果医师手中的碗,背过身去,因为身体上的疼痛占据了他的注意力,等反应过来时,殷海烟已经将碗沿送到了他的唇边。 她的右眼瞳孔变成了红色。 “快喝,一点都不苦的,喝了就不疼了。”殷海烟见他呆着,还以为他是怕药苦。 沈清逐想起往事,眼皮轻颤了一下,就着她的手把那碗称不上药汁的药饮尽。 “怎么样?”殷海烟注视着他,目光里是毫不掩饰地关切和怜惜,“好点了吗?” 她没骗他,喝了这药腹中疼痛果然顿减,只是他关心的还有别的,他转头看向医师,忧心忡忡道:“医师,孩子有事吗?” “自然无事,我们魔族的孩子,哪有那么脆弱。”荀医师不紧不慢地收了碗,看了殷海烟一眼,道:“来时那般惊慌失措,仙人忘了,尊主也忘了不成?” 殷海烟噎了一下,快速地看了沈清逐一眼,瞪着眼睛小声反驳:“我又不是着急这个……” “哈哈哈,尊主心之所忧我自然知道,可是我知道有什么用,最该懂的人却不懂啊。”医师笑着出去了,屋里只留下殷海烟和沈清逐二人。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从在来时路上吵过的那一架到现在为止的一天一夜里,两人几乎没有好好说过话,好像有一道无形的网隔开了他们。 沈清逐总是一阵好一阵不好,一会儿看着是风和日丽的对什么都不在乎的,可是过一会儿说不上是因为什么就会让他生气,殷海烟说服自己去体谅他的不易,但是沈清逐什么都不说,总是这样也不行,要打开天窗说亮话才好。 她正打算和沈清逐好好谈谈,没想到是沈清逐率先打破了沉默。 “今天,多谢你。”沈清逐看着她,脸色还没完全恢复,唇上带着一层病恹恹的白。 殷海烟和他对视上,嘴快道:“啊,我也是担心你腹中的孩子有什么......”话音渐弱,殷海烟懊悔地住了口,垂下了头。 她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嘴里说出的话都和心里话背道而驰,明明以前也不是这样的。 她听见沈清逐轻轻叹了一口气,问:“就没有半点担心我?” 殷海烟猛地抬头。 沈清逐只是异常平静地望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 殷海烟嗓子紧了紧,道:“有。” 这种话此时此刻从沈清逐嘴里说出来,实在让她难以置信。她看着沈清逐无波无澜的眼神,心中忽然萌生出一些慌张的感觉,就好像被什么绳子吊在了半空中,在明确他的意思之前,不能落地。 沈清逐看了她紧张的模样,紧绷的唇线也慢慢放松。他不是傻子,方才医师的话里指的是谁他当然清楚。殷海烟真的在意他吗?经过刚刚那一出,他不能再否认,只是这点在意有多重,他不知道,也不想在乎了。不再期待,就不会再伤心。 她是这魔族的王,那么多人等她痴她恋她,往后她的身边也会站着一群各色各样的人,那群人里,或许会有那林深小院里的谁,也或许会有那位白羽城的城主,亦或是等在未来的某个人,但是绝不会有他。他和她,终究不是一路人。在魔族这样不拘礼教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人,要求她一心一意,无异于痴人说梦,可要让他一时之间不再喜欢她,不去在意任何分得她目光的人和事,那也不可能,与其取这两种极端,还不如在这不会再重来的几个月里,如以往一样,理所应当地独占她,也给自己学会放手的时间。 沈清逐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道:“我想去外面走走。” 这下终于落地,可也叫殷海烟愣住了,她反握住他的手,“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沈清逐蜷了蜷手指,道:“没事的。” 他要把自己去过那个林后院子的事情告诉她吗?她这么藏着掖着,想必是不想被他知道的。 他说没事,可也会有就跟没听到似的,自言自语道:“是不是因为重随的寒掌?没想到多年不见,他的寒掌都练到这种地步了,连炽鸟羽都无法完全化解……” 沈清逐愣了下,“重随是谁?” “就是伤到你的那个人。” “你怎么知道是谁伤得我?”沈清逐蹙眉,“你一直都跟着我?” 殷海烟:“……”完了,说漏嘴了。 她点点头,解释道:“我怕你出事才跟着你的。” 殷海烟紧张地观察着沈清逐的脸色。 谁知沈清逐非但没有生气,还展眉笑了一下,道:“这么紧张做什么,我是见过他们了。” “你不生气?” “生气做什么?”沈清逐看着她笑道,“我又不是你的谁,不过暂时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几个月后就走,你养多少男宠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有什么生气的理由。” 这下换殷海烟的眉头紧锁了,沈清逐这番话听得她极不舒服,可她也没办法挑出错误,因为他说得是事实。 正是因为事实,才让她不舒服。 她叹了口气,拉起他的手,“算了,我先带你去个地方,祛一下身上的寒毒。” —— “不脱衣服就下去吗?” 沈清逐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汤泉,进退两难。 殷海烟接着说:“这么见外,你身上我哪里没看过。” 沈清逐回头看了殷海烟一眼,脸色有些僵硬,“非得用这口汤泉来化解吗?” 殷海烟挑了下眉头,道:“重随练的寒掌是上古奇术,至少已经练到了第七层,若不用上古凤凰玛瑙来化解,就算有炽鸟羽也得消化个百八十年。这口热泉底下铺的是我魔宫全部的凤凰玛瑙,再多的我也找不出来了。” 沈清逐看着那口热泉,抿了抿唇,正犹豫间,殷海烟已经走到了他身前。 “你……” 殷海烟开始解他腰间的衣带。 沈清逐吃了一惊,按住她的手,“等等,我自己来!” “别慌,地上这么滑,别摔倒了。” 殷海烟不听,低头专心致志地解开前面,胳膊又绕过他的身后,把腰带取了下来。 这个近似于在正面拥抱的动作下,沈清逐噤了声。 一件件衣物除去,沈清逐的身形也在殷海烟眼前暴露出来。 平时他为了遮掩肚子,大多数时候都穿着宽松的衣服,虽然肚子不能完全遮住,但和现在看上去也是完全不一样的。 殷海烟抬头看了看沈清逐,不由得一愣。他双颊绯红色,明明是在害羞,但为了掩饰这份害羞,他故意装作没事人模样直视着她的脸,“好了。” “嗯,好了。”殷海烟顿了一下,试探着问,“我能摸摸他们吗?” 沈清逐的脸涨得更红了,没说能也没说不能,他绕过殷海烟,走进了热泉里面。 背对着殷海烟,他几乎全身都缩到了水面以下。 从殷海烟的角度看过去,可以看见正对着她的那两只红到滴血的耳朵尖,她在岸上站了一会儿,也除去衣物,走了下去。 水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沈清逐闭着眼睛也感受到了殷海烟靠近了他。 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殷海烟主动开口道:“你见到的那几个人的确是我曾经宠幸过的。” 沈清逐睁开了眼睛,殷海烟和他并排靠在岸边,盯着水面上的波纹,接着说:“他们来魔宫,住在那里,都是我身边的宫侍在我不在魔宫时安排的,我也是昨天才知道。” 沈清逐沉默了一下,闷声道:“说这些做什么,这和我没有关系。” 殷海烟无所谓地点点头,“只是想告诉你,我已经把他们的禁制解开了,有些人愿意留在我身边为我效力,也许你会在魔宫见到他们,不过不用担心,他们不敢跟你过不去。” “也包括,那个重随?” 第45章 “嗯。”沓樰團隊殷海烟垂下眸子,似乎陷入了回忆中,“重随是我的第一个男宠,我有三百年没有见过他了,若不是这次,我都快忘了这号人。” 手心传来密密麻麻的疼痛,沈清逐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三百年都不曾见过,不曾想过,可是一见面,就能认出他的人叫出他的名字,沈清逐真不知道是该羡慕他还是可怜他。 殷海烟正回想着往事,忽然听到沈清逐连名带姓地叫了她一声。 “殷海烟。” “嗯?” 沈清逐深深地望着她,“如果三百年以后我们再见,你还能……记得我吗?也记得我的名字,也记得我的样貌,也记得……”沈清逐说不下去了。 她还会记得这些吗,会记得我们曾经度过的那两年的日日夜夜吗? 也许在她的心里,只会有他一个身份,那就是她的第几位男宠。 良久,殷海烟说:“你和他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你孩子的父亲吗?”沈清逐自嘲地笑了笑,眼圈红了,“可是以后也会有别人为你生下别的孩子。” 到那时候,他唯一特殊的地方也没有了。 三百年,三百年。 沈清逐第一次感受到三百年时间的漫长,他忽然觉得,当一个凡人就很好,一生不过短短几十年,有什么遗憾什么不甘,再怎么忘不掉,熬一熬也就永远地尘封了。 “还说和你没关系,真的没关系的话,干嘛又作出这样一副要哭的模样。” 沈清逐:“那你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什么人?不过是几个月后就要离开的换月公子罢了,人人都知道你带回一个男宠叫换月,可惜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殷海烟扭头看他,认真道:“不走不行吗?” “若我说让你跟我回玉昆宗,抛开你在魔族的一切,隐姓埋名留在我身边,你愿意吗?” 殷海烟默了默。 这个要求确实流氓了,如果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修士倒也还好说,可偏偏他是沈溯。 “殷海烟,我有个要求。” “你说。” “在我离开之前,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你……”殷海烟诧异地抬起头,沈清逐的眼尾还红着,看上去可怜极了,可偏偏脸又冷着,瞧着像是被欺负狠了之后放狠话的样子。 可是谁欺负他?她吗? 沈清逐会说出这种话,带给殷海烟的震惊不比连微尘这样从不为前任停留的风流女子又去荒禁之渊找她老相好的震惊来得少。 殷海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看着她这样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一样的反应,沈清逐心中的弦越绷越紧。他就只有这一个要求,要是这点也做不到,那么他……他好像也不能做什么。 他不能一气之下就离开,因为他还要寻找那两名失踪修士的下落。 殷海烟在笑了半天之后,终于:“好,我答应你。” 沈清逐心中紧绷的弦终于松开。 忽然,身体上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他不由得轻声惊叫了一声。 “怎么了?”殷海烟听到他的声音,皱着眉头凑过来,“又疼了吗?还是寒毒发作了?” 可是沈清逐睁大了眼睛,微张着唇,一句话也不说,他默默地拉过了她的手。 殷海烟:“?” 她不明所以,下一刻,殷海烟眼神颤了颤。 沈清逐拉着她的手,放在了他隆起的肚子上。 “他们动了。” 第34章 银铃铛 殷海烟睁大了眼睛,第一次真切实在地感受到这两个小生命的存在。 他们就在沈清逐的身体里,那么远又那么近。 这种感觉很奇怪,殷海烟到这时才猛地察觉到她干下了一件多么荒唐的事:这是她和眼前这个人之间独有的联系,是不论以后发生什么事情,不论她重生多少次,也切不尽斩不断的联系。 抛开二人所处的位置不谈,孕育两个孩子即便是对于两个普通人而言也是一件需要深思熟虑的大事,更何况二人之间有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 这件事情,是否太过草率了? 可是已经发生了,还能怎么样? 她不想让沈清逐死,这是最开始得知这件事时脑海里唯一的真实想法,也是到现在为止从未摒弃过的想法。 可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从此会有数不尽的丝线会缠绕着他们。 是好事,还是坏事? 殷海烟只觉得自己心中一团乱麻。 就像在车驾上的那次摩擦,沈清逐并不是真心想跟她回来,而是不得已。 这一点从最开始就知道,但是…… 但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 “怎、怎么了?” 沈清逐看她呆愣的表情,眼中没有半点喜色,心都凉了半截。 天知道他是鼓了多大的勇气抛开了多少自尊才能在清醒的状态下以这种示弱讨好的姿态去面对她? 面对肚子里这两个孩子,沈清逐时常会感到不知所措。 刚开始得知自己有孕时,他震惊得脑子一片空白,可是紧接着,远超出他预料的事情再一次冲击了他,和自己朝夕相处两年的人居然是魔主,他居然怀了魔主的孩子!从小在仙门长大,仙门与魔族之间的恩怨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在民间有平凡的修士与魔修私相授受都会被人指指点点,更何况他是百宗之首玉昆宗的掌门,怎么能和魔族扯上关系,还是这样见不得人的关系?! 他不知道那天是怎样回到的玉昆宗,在那些闭门不见客的日子里,他浑浑噩噩地喝空了好多坛酒,不敢让自己清醒,一旦清醒,便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接下来的事情,直到有一天小弟子翁白带着课业来找他。 沈清逐神色恍惚,看着小弟子非要给他展示自己的剑术。 小弟子的剑术又有所长进,九绝剑法已经能发挥出七成的功力。 他虽不及齐宣刻苦踏实,但胜在天赋绝佳,练功一旦上心,便进步飞快…… 沈清逐在那天找回了属于肩上的责任。 翁白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废寝忘食练功数日,特意过来哄师父开心,得到的效果也很不错,那天之后,师父虽还是不见客,但他感觉得到师父和刚回来时不一样了。 那天之后,沈清逐翻遍古书,企图寻找落胎方法无果,神医木子谨也杳无音讯,而腹中的孩子又成心与他作对一样,恶魔一般日日折磨着他,沈清逐那时是恨的。 恨殷海烟,恨腹中的孩子,也恨自己。 什么时候这恨意消减了呢? 大概是从殷海烟第二次找上门的时候。 仅仅是在她第二次找上门的时候。 由恨意垒筑的城墙,竟在殷海烟重新回归他所认识的她时就轰然崩塌了,活了这么多年,沈清逐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自己一样。 原来自己竟是这样的……不名一文。 对着漫漫长夜,沈清逐嘲讽了自己很久,可是再久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他想有一天,殷海烟把他踩在脚下踹到墙根,他也许都会自己爬起来贴过去。 为了最后一点可笑的自尊,这件事情永远也不可能让殷海烟知道。 再后来跟她来到魔族,沈清逐一直都刻意不去在意他身体上的变化,刻意让自己遗忘这两个孩子的存在,可是昨日又不一样了。 被炽鸟攻击倒地时,腹中的疼痛令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害怕什么?害怕什么? 若是这两个孩子这么轻易就能出事,那么他当初何必苦苦寻找落胎的法子? 他竟然在害怕失去他们。 这恐慌太大一时间覆盖了他的整个理智,毫不加掩饰的情绪就在殷海烟面前暴露出来,殷海烟看着他,那样温柔地看着他,那样温柔地同他说话。 越是这样,沈清逐越害怕。 如果没有这两个孩子,殷海烟还会这样对他吗?他还没有忘记在玉昆宗,殷海烟第一次找上门时,那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气势,也没有忘记,五百年前,不烬原上,献祭肉身的疯子。 似乎不会吧,至少现在不会,现在他和她之间还有一条斩不断的线……所以刚才胎动的时候,沈清逐才下意识地想要与她分享这份喜悦,才鼓起勇气牵起她的手…… “没什么。”殷海烟目光略复杂,沉默片刻,她道:“我在外面守着,你恢复好了叫我。”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沈清逐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因为不喜欢吗?不喜欢这两个孩子?可她明明是因为这两个孩子才三番五次地去找他的。 那么,是因为不喜欢……他? 沈清逐水面下的手指蜷缩起来,指尖不自觉掐入掌心,仿佛这样能抵挡从心头翻滚上来的酸意。 水声哗啦,水面重新荡起涟漪,殷海烟已经转身打算离开。 “我在外面等你……” 第46章 “你等等……!” 两人同时出声,殷海烟的话被打断,回身,看见沈清逐的手握在她的手腕上。 “嗯?” 沈清逐不知道自己叫住她做什么,看着水面,支支吾吾半天,只好说:“你……你答应我的事……” 殷海烟顿了一下,她答应他的似乎不止一件事。 她点点头,含糊道:“嗯,我会做到的。” “不是……”沈清逐有点急了,在殷海烟疑惑的目光中,他败下阵来,缓缓松开了手,低声道:“那你帮我守好了,不准任何人进来。” 殷海烟披上衣服,走出去几步,又折回来。 沈清逐抬头看着她。 殷海烟垂着眸子,静静立了许久,似乎是在想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 一阵风儿滑过她沾着湿发的脸颊,她缓缓道:“也许现在,在你的心里,我所有的承诺都太轻......但有一件事情......在魔域的这段日子,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你大可以随心所欲,无论是沈掌门,还是换月,亦或是人间的那个青竹,想做谁,都可以,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相信我,好吗?” 视线交汇,沈清逐心中蓦地痛了一瞬,他不知因何而痛,是因她也许无法兑现的承诺吗?难道到那时,他真的要去求梧珏帮他离开才可以?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感觉,那种感觉一翻上心头,他便狠心地掐断了它......他更不知如何开口,直到殷海烟似乎是失望地转身了,他才猛然反应过来,脱口而出,像是在挽留, “好,”沈清逐听见自己的呼吸中夹杂着细碎的颤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深吸一口气,“......我信你。” 不知是不是殷海烟有意安排,接下来的几天里,沈清逐都没有在魔宫里看见过重随。那个林后小院里的任何一个人,沈清逐都没有再见过,甚至于那条金红相间的诡异大鱼,也从池子里消失不见了。 他每日所能见到的人,就只有殷海烟和那位名叫晓雪的宫侍,并不是殷海烟限制他的活动范围,而是殷海烟不喜欢身边的人太多,在这偌大的魔宫里,人员实在少的可怜。 寻找那几位失踪修士的事情也是毫无进展,在魔域这等魔气充沛的地方,他的灵力被压制着,虽然平时身体上感觉不到什么不适,可是一到需要使用灵力术法的时候,就会明显感受到灵力的微弱,十分的力气只能使出来三分,不能不叫他心情烦闷。 最近,殷海烟似乎在忙什么重要的事情,总是在外头,一天里只有很少的时光能在魔宫里见到她,她还总是匆匆地来,匆匆地去,像完成什么任务一样来见他一面。 沈清逐有些失落,但他不想显得自己太在意,可只要待在魔宫里,他就会无意识地等待着她,盼着她来。 直到这天,他放出去的寻踪觅迹蝶终于带回来一些关于失踪修士的好消息,他当即便动身前往,晓雪跟随在他身边。这是殷海烟吩咐的,一是担心谁不认识他出手伤了他,二是担心他像上回一样迷了路,晓雪给殷海烟传了个消息,便跟着沈清逐匆匆离开了魔宫。 所以当消失多日的连微尘来到魔宫时,魔宫里空无一人,除了重重阵法,就只剩下满池子的鱼。 连微尘纳闷:“人呢?跟我玩捉迷藏呢?怎么以前也没见这么清冷过?”四处找不到殷海烟,也不见她带来的沈溯,于是只好去找梧珏。 彼时梧珏正在松兰园中侍弄花草,远远瞧见连微尘步履匆匆地走来。 梧珏眉头一皱,“出了什么事?” “梧珏,幸好你还在,阿烟呢?还有她带回来的那个老相好?” 听到她说明来意,梧珏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修剪花枝,冷道:“我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连微尘根本没察觉到梧珏的脸上阴霾,自言自语道:“难道是带她相好的游山玩水去了?还带走了晓雪,也许是要在外常住?也是,魔宫虽好,但烦心事太多,我才听说她把那些常年养在魔宫里的男宠们都放出来了,出去躲个清静也好......嘶,奇怪那些个男宠刚才怎么没见到一个呢?啧,轻点,花都被你剪秃了。” 梧珏“啪”一下放下剪刀,脸色阴沉沉。 连微尘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梧珏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没什么,你这段时间去哪了?” “嗐,有点私事需要我处理一下……” 看连微尘目光躲闪的样子,梧珏感到有些奇怪,“什么私事?” 连微尘瞪眼:“都说是私事了还能告诉你吗?” 梧珏上下扫了她一眼,“和仙门有关的?” “……” 连微尘眯了眯眸子,压抑着几分火气,“你暗中调查我?” 梧珏无语至极,扫了一眼她腰间悬挂的东西:“铃铛。” “什……”连微尘愕然,低头看了看腰上那串一看就非凡品的银铃铛。 “你腰上的铃铛前几天黯淡无光,现在却光华流转,不是去见了它们的主人又是去干了什么?” 连微尘被他戳中,只好虚张声势:“喂,我就算是去见了这铃铛的主人,又跟仙门有什么关系?” 梧珏看了她一眼,像看傻子一样,叹了口气。 连微尘:“……” 连微尘慢慢涨红了脸。 怎么她身边的一个个都眼力这么好? 她的确去了一趟荒禁之渊,但却没有见到那人。 她在荒禁之渊沿着那人留下的踪迹找了很久,连一片衣角都没找到。 连微尘回来了,但她有些郁闷,也有些担忧。 这铃铛是他的法器,难道没了法器,这所谓的神医还真就变得不堪一击了? 在连微尘的认知里,这种四处游历的医者都是有能力自保的,就像他们魔族的荀医师,年轻时也曾四处云游,不仅医术高明,还是个隐藏的高手。不过他轻易不出手,见识过他功力的人,大都已经是他手下亡魂了。 连微尘小时候曾目睹过一次荀医师出手,风轻云淡地一抬手就让敌人倒地,强烈的对比带来的震撼,让她至今难忘。 仙门的神医,会连这点自保能力都没有? 虽说她是拿了他的法器吧,但是……仙门的神医,大约都是有真才实学的吧,不仰仗这点身外之物。 …… 要是他真没有呢? ...... 算了,不想也罢! 连微尘将脑子里烦人的思绪抛开,告别了梧珏,一出门就遇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急匆匆地从视野中闪过,那模样仿佛是遇见了十万火急的事情。 不是她正在找的殷海烟又是谁? 第35章 红黑鸟 脸前落下几片黑影。 沈清逐伸手接住一片羽毛,抬头望去,天空澄澈清明,日头当空,不见任何飞禽的影子。 从离开魔宫到现在,已经三个时辰有余,他按着寻踪觅迹蝶的指引不断地改变方向,最终来到了这片奇怪的树林里。 这片树林上所生长的树木沈清逐从未见过,树木长着焦黑的外皮,远看像是被大火焚烧过一样。 “公子,莫要往前走了。” 晓雪满眼焦急:“这片林子有猛兽出没,哪怕是我们魔族,也鲜少有人踏足过这里。” 羽毛从指间飘落,落在了两人之间的空地上。 沈清逐往前踏了几步,看着挡在眼前的人,道:“既然如此,你还要跟着我吗?” “公子,”晓雪依旧拦着他,“我也是奉命行事。” 沈清逐听了这话,只是轻笑一声,道:“若是不想违抗你主人的命令,现在更应该回头。” 听了这话,晓雪目中闪过一丝疑惑,紧接着她就惊讶地发现自己向前的脚步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伸手拍了拍,眼前多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不愧为玉昆宗掌门……” 沈清逐不知是何时设下的这道屏障,竟将她困在了一个无形的笼中。 而沈清逐已经在她的视线中走远。 晓雪在原地困了没多久,笼子已经自行消解了许多,看来沈掌门的原意并不是将她一直困在原地,而是让她去通风报信。 恰巧此时,殷海烟来到此地。 “晓雪,他人呢?”接到晓雪传来的密信,得知沈清逐竟然来了这片黑林中,殷海烟便连忙赶了过来,可来到之后见只剩下晓雪一人,她顿感不妙。 晓雪连忙请罪,说明事情原委之后,殷海烟心中郁闷道:“黑林外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困住晓雪,他最近那幅柔弱不能自理的样子,难道都是装的?看来还是不愿意信我。” 殷海烟让她回魔宫等连微尘回来,自己孤身一人去朝着黑林走去。 这地方是魔族极不安稳的一片区域,连她也很少涉足,因此走得格外谨慎。 地面上完全看不出有人来过的痕迹,正是这片林子的诡异之处,不能留下踪迹,就很容易迷路。可殷海烟没想到,没走多远就发现了异常。 第47章 远处一颗黑漆漆的树上,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沿着树干缓缓向下攀爬,长条状的,很像是一条蛇。 殷海烟警惕着走近了,才松了一口气,这哪里是一条蛇,分明是一颗破碎的鸟蛋,碎蛋壳还挂在树杈上,缓缓向下攀爬的,是粘稠的蛋液。 碎掉的鸟蛋? 殷海烟不解,这蛋怎么会在树上碎掉? 忽然,头顶传来异动,殷海烟猛地抬头,只看到一道红色的残影,一眨眼,又是一道黑影在空中闪电般追逐掠过,落下两根黑羽。 “炽鸟......怎么会在这里?” 殷海烟当即便追上去,没多远,便看到一红一黑两只巨鸟在空中打的不可开交,羽毛蒲公英一样纷纷散落。 殷海烟隐在树后,不想掺和这两只鸟的爱恨情仇,正打算悄悄离开,在转身的一瞬,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动。 是从两只鸟打架的正下方传来的。 那是一片枯草堆,看起来像是什么动物的巢穴,神奇得是,在两只巨大打架扇动的巨大气流之下,枯草堆竟然纹丝未动。 “唧唧——” 忽地又是一声动静传入耳朵,殷海烟脸色一变,与此同时,空中的炽鸟也是身躯一震,把自己的要害暴露了。 黑鸟趁此机会进攻,炽鸟竟然顾不得防御,径直俯冲向那堆枯草堆。 殷海烟心中警铃大作,来不及多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走了枯草堆下躲着的东西。 沈清逐顶着一头枯树枝碎叶子,与她面面相觑。 殷海烟挑眉,伸手拨开他头上的一片碎发,“捉迷藏吗?现在是我赢了。” “......” 沈清逐神色略有些尴尬,但来不及多说什么,殷海烟就已经带着他躲开了炽鸟的一轮火攻。 大火烧着了树干,黑鸟又急忙扑腾着翅膀灭火,另一边受伤的炽鸟依然在对他们穷追不舍地喷火,黑林变火场,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殷海烟一变闪躲,一边愤愤道:“这死鸟疯了吧?” “唧唧——” 殷海烟:“?” 从沈清逐袖中探出一颗毛茸茸的粉红色小脑袋。 殷海烟:“???” “仙君,你怎么又抢人家孩子?” 沈清逐憋闷道:“是它非要跟着我!” 沈清逐十分憋屈,他进黑林之后妈妈一心一意找线索,结果没一会儿,这小鸟儿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跑了出来跟着他,怎么赶都赶不走,大炽鸟拍着翅膀寻了过来,上次的惊险时刻还历历在目,沈清逐病急乱投医,惊慌之下带着这个小鸟儿躲进了树叶堆里。 “唧唧——”小炽鸟转动 看到小炽鸟在沈清逐衣袖里乖巧的模样,殷海烟心中有了个大概,“它大约是把你当母亲了,毕竟它当初破壳,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你。” 沈清逐怎能猜不到,正是猜到了,才觉得被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阻拦了步伐的自己十分憋屈。 “好了,我带你过去,你把孩子还给它,我们立刻离开这里。” 沈清逐回头看了炽鸟几眼,道:“它受伤了,要是现在把孩子还给它,它更打不过另一只了。不如,把它带走吧。” “不行。炽鸟性子很烈,你别看这小雏鸟现在认错你,等长大了能把魔宫掀个底朝天。”殷海烟顿了一顿,接着道:“也能把你的们玉昆宗掀个底朝天。” 沈清逐感觉像是被人攥了一把喉咙,呼吸莫名一滞。他低声道:“你们魔族的东西,我怎么会带回玉昆宗。” 殷海烟不说话了,心里有些不舒服。 她想,难道你走的那天什么都不会带吗?即便什么都不带走,就能当这段时光不存在吗?你能做到吗?我能做到吗? 就在这会儿功夫里,受伤的炽鸟竟然再度占据了上风,爆发出强大的哀鸣。殷海烟暗道一句不好,顾不上其他的,带着沈清逐迅速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等到战况平息,二人才再度回来。 此时黑鸟不知所踪,炽鸟趴在地上奄奄一息,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片完整的羽毛,看上去再也没有什么攻击性了。 二人靠近,把小炽鸟放在地上,炽鸟看见自己的孩子,鼻息都急促了几分。 小炽鸟歪着头看看地上的炽鸟,又歪过头看看沈清逐。 沈清逐推了推它。 小炽鸟只好缓缓地、依依不舍地朝大炽鸟走去。 眼前这一幕,沈清逐看了一眼便不忍心再看,偏过目光,内心不能自抑地涌上一股悲凉之情,红了眼眶。 “这只小鸟,没有了大鸟庇佑,还能活下去吗?” 殷海烟看着他抚在自己腹上的手,道:“你担心别人的孩子,却不但心自己的吗?” “......我有不得不做的事情。” 殷海烟点点头,“我是答应你,可以随心所欲,但你不能罔顾自己和孩子性命。” “把你的羽毛给它。”殷海烟静静地看着他。 沈清逐愣了一下:“啊?” “把你的那只炽鸟羽给它,只要还有一根完好的羽毛,它就不会死的。”殷海烟淡定地说。 随后她上下扫了沈清逐一眼,没看见那只炽鸟羽。 然后就看见沈清逐从衣服里面拿出了那只羽毛。 殷海烟调笑道:“原来你一直贴身带着。” 沈清逐:“我只不过是不想太招摇。” 殷海烟可不管他能说出什么借口,笑眯眯地一把抢过来羽毛,“你躲远一点,我怕这只鸟会发狂。” 炽鸟得到了一只完整的羽毛显然有点惊喜,但它很快想起了这根羽毛是如何丢失的,怒瞪殷海烟。 殷海烟挑了下眉头,“不是吧,都这个时候了,你确定要跟我作对吗?我现在拿抢你的羽毛来救你一命,也算是扯平了吧?” 炽鸟也不是不识时务的鸟,它想了想,决定忍下这口气。它低头衔起羽毛,殷海烟往后退了几步。 在沈清逐惊讶的目光中,炽鸟破败不堪的身体竟然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在这层金光里,炽鸟宛若新生一般重新长出了华丽的羽毛。 长出新羽毛的炽鸟主动走近了他们。 殷海烟戒备地挡在沈清逐身前。 难道这炽鸟反悔了?要过河拆桥? 谁知炽鸟只是叼着羽毛还给了殷海烟,仿佛是在作谢礼。 殷海烟和沈清逐对视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忽然炽鸟又有了新的动作,它巨大的翅膀扇动,在二人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就将两人卷到了它的背上。 炽鸟飞行速度很快,两人只能死死地抓住它背上的羽毛。 “你要带我们去哪?” 可惜炽鸟虽然能听懂人语,但说不了人话,它尖锐而高亢地鸣叫了一嗓子,在空中几度盘旋之后,终于落在了一个地方。 殷海烟和沈清逐跳下来。 这仍旧是一片黑林,蹊跷在于耳朵里能听见潺潺流水声,而目之所及却不见任何河流小溪。 殷海烟转身,发现身后的沈清逐面色凝重,他的手心中飞出了两只灵力所化的蝴蝶。 那两只蝴蝶从他的手心飞出,直钻地底。 殷海烟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怎么会这样?”沈清逐喃喃道。 在……地下吗? 那他们是否还活着? 第36章 我是妖 在那片黑林的地下,他们发现了一个隐蔽的水牢,三名修士就被藏在下面。 三名修士神智不清,殷海烟也无法断定是谁下的手,只好先派人将三人秘密送回玉昆宗。 这天,连微尘回来了。 上次连微尘回来和殷海烟匆匆见过一面之后,便又被殷海烟派出去执行秘密任务,对外还是宣称连微尘在魔族静修。 这回,连微尘回来,不仅带回了任务完成的好消息,还带回来了一个人。 一个危在旦夕的人。 “将一个奄奄一息的修士带回魔族,你是嫌他死得不够快吗?”殷海烟试探了一下这人的灵力,发现十分混乱,一时半会儿难以醒过来。 “这就是你的露水情缘?做你连微尘的情缘还真是得命够硬。” 连微尘道:“你就别损我了,赶紧找荀医师来给他看看,我可真不想他死。” 殷海烟无奈地瞥她一眼,上回这个人可还说什么只有强者才配和她再续前缘之类的话。 “荀医师前段时间外出找你母亲去了。” “什么,那怎么办?”连微尘一下子慌了,焦急地在房间内踱来踱去,“哎呀,那我就不该把他带回来的,他在这里,不会更没救了吧?” “你才想到?”殷海烟狠狠戳了戳她的额头,“下回办事之前先动动脑子,我魔族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收的,今天他是真的起不来了,万一哪天来个人是装的呢。” 连微尘在这事上哪能输给殷海烟,扬了扬下巴,不服道:“你还不是一样,带来的可是正派之首呢!” 第48章 殷海烟理直气壮地辩驳:“那怎么能一样呢,沈清逐我知根知底,好了好了,我想到一个合适的人或许可以医他。” —— 沈清逐这日在桥上观鱼。 园子里的鱼似乎换了一批,不像他刚来时见到的那般古怪吓人,看着和普通鱼类无二,在水里漫无目的地游,见到有人站在岸边便聚过来,长着大嘴等待天上掉鱼食。 沈清逐洒下一把鱼食,鱼儿们纷纷争食,他觉得这些鱼儿为了抢夺一口吃的实在可怜,索性把布袋子里的鱼食全扔了下去。 “这有什么好看的。” 殷海烟居然喜欢看这些鱼,一看就是老半天。 他悟不到其中乐趣,抬眼超远处望去。突然发现不远处的岸边的长廊外,多了一排树,满树玉兰,清雅生香,以前竟然从没有注意过。 晓雪立刻道:“这是我们尊主刚种上不久的,说是公子喜欢。” 沈清逐不免想起从前,他淡淡“嗯”了一声,道:“过去看看。” “好!”晓雪很开心,公子每天都闷闷不乐的,今天真是破天荒地露了个笑脸,也不枉尊主花这么大力气寻来这些树。 晓雪引着他来到长廊,沈清逐才发现这长廊两边种满了玉兰树,走在里面,仿佛行走在玉兰花蕊里。 沈清逐走累了,正想找个地方坐一坐,迎面却走来两个人。 后面的那个人沈清逐见过,冷冰冰的,叫重随,是殷海烟的蓝颜之一。 “你们干什么去?”晓雪叫住了他们。 “雪姐姐,换月公子,”领路的宫侍说,“尊主传唤重随公子。” 既然是尊主的意思,晓雪自然不敢多问,道:“去吧。” 重随目不斜视地跟在宫侍的后面,越过了沈清逐,自始至终也没有一个眼神分给他。 沈清逐久久地望着重随远去的背影,是主殿的方向。 晓雪小心翼翼抬眼看他的脸色,道:“公子,我们去那边走走吧。” 沈清逐抿了抿唇:“去主殿。” —— “尊主。”重随低头拜见殷海烟。 “起来吧,进来里面,有事找你。” 重随抬起头,一向沉着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里面,是卧房。 “哎呀,磨蹭什么,快点进来!” 重随的目光再次闪烁了一下。 怎么,还有第三个人? 见到重随终于来到,连微尘比殷海烟还着急,却没想到来的人是殷海烟的一个男宠。 “可以啊你,我还以为你把后宫佳丽三千人全部遣散了呢,原来还留了一个。” “少胡说。”殷海烟白了她一眼,“重随,你来替这个人看看。” 重随见到了房间里的情况,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和他想象的相去甚远。 他颔首,冷冰冰地走过去。 将床上的人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道:“他是被恶兽所伤,这恶兽应该是能吸食修士灵气的一种,但被他用自己的法子给挡住了,但是这法子奇诡,又没能施展到底,才导致他的灵力被封锁在体内四处冲撞。” 连微尘蔫蔫地说:“他是为救我才这样的。重随,你可能救他?” 重随沉吟了许久,才道:“可以一试。” 连微尘眼睛都亮亮:“太好了!重随,只要你能救他,我一定尽全力完成你一个愿望,哪怕是让你当上魔主侧君!” 重随还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听到这话却抬头看了殷海烟一眼,之间殷海烟微微睁大了眼睛,看向他的身后。 “你怎么来了?” 沈清逐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外。 “我不能来吗?看来尊主是在处理重要的事,是我打搅各位了。” 沈清逐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重随身上。 殷海烟知晓他是误会了,连忙走到他身边:“的确是重要的事,不过不是故意瞒着你,只是这件事情与你没有什么干系,重随是来治病的。” “你病了?” “不是我,是他。” 殷海烟目光示意床上躺着的人。 这一下,让沈清逐看清了刚刚被殷海烟还床帘挡住脸的人。 沈清逐脸色大变,慌张地几步走到床边。 “疏空!” 他喊了几声没喊醒,又颤抖地去试探他的经脉,脸色白得像纸。 “清逐,你怎么了?”殷海烟见状立刻托住他,“你认识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变成这样?殷海烟,你伤害我一个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害他?” 听到他不由分说的质问,殷海烟的心也一点点凉下去:“你就这么不信任我?” “都是因为我,这一切我们尊主都不知情的!你们千万不要吵架啊!” 连微尘三言两语将事情复述了一遍。 原来她做完任务回来的路上,又不死心地去了荒禁之渊,这回运气很好,一下子便遇见了疏空,但是不巧的是疏空刚刚不小心招惹了一个恶兽,两人合力对付恶兽,但危急关头疏空选择替连微尘档了一击,所以昏迷不醒到现在。 可是沈清逐却不敢相信。 “这只是你们的一面之辞,若疏空能醒过来,我要听他亲自说,若他不能醒来,我便带着他回玉昆宗去。若没有别的事情,你们便离开吧,我在这里陪他。” 殷海烟拂袖离去。 连微尘去也不是留也不是,犹豫半天,道:“我晚点再来看他。”便也出去了。 只剩下重随。 重随本本分分地替他医治,沈清逐站在一边看了全程,重随收拾东西时,他说:“你的医术不像是从魔族学的。” 重随一边低头收拾东西,一边干脆地说:“我是妖。” 沈清逐惊讶地望了他一眼,是妖,但是自己却看不穿他的原型,看来道行很深。 重随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道:“我道行不深,只因是狐妖,所以你看不破。” 这下沈清逐更惊讶了,狐妖是妖族王室,得天命垂怜,他看不穿很正常,但是殷海烟竟然还收了一个妖族王室成员当男宠吗?就不担心和妖族扯上什么恩怨,她不是一向最不愿意魔族陷入纷争吗? “她不知道。”重随又说。 正当沈清逐怀疑他会读心时,他又道:“我也不会读心,只是因为你的想法都写在脸上。我很好奇,面对你的弟子们,你也是如此吗?这样藏不住自己的心思,如何当好第一仙宗的掌门呢?” “你知道我是谁。” “我幼时在仙都见过你。” 沈清逐沉默了片刻。 说实在的,他多年闭关,这个掌门之位是在有名无实,愧不敢当。 但要说心思心思写在脸上,从小到大,没人这样形容过他。 “那就是遇见她之后才变成这样的,呵呵。” 沈清逐的心猛然一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底叫嚣着,压制不住,呼之欲出。 他侧过身去,想结束这个话题。 可是重随却不想。 “看来不止我一个人这样,很有趣,不是吗?在她面前,竟然可以卸下伪装,肆无忌惮地做回自己,哪怕她是传闻中为祸世间的魔主。” 重随收拾好了自己带来的医药箱。 像是想不通似的,静静地站了须臾,又问:“你说这是因为她的缘故,还是因为我爱她的缘故?” 这句话如同一把锋利的剪刀,将沈清逐心上死死蒙住的那层布剪了个粉碎。 问题没有等来答案。 重随拎起药箱走了。 沈清逐再次望向那个冰冷离去的背影,已经是与刚才那次完全不同的心境。 前后不过一个时辰的时间,有什么东西却已经悄然改变了。 第37章 情心在 疏空在第九日的夜晚醒了过来。 当时沈清逐正在往桌上的瑞兽香炉里点安神香,疏空睁眼便看见了他,以为回到了玉昆宗,可是待了一会儿,又觉得处处不对劲儿。 沈清逐:“这儿不是玉昆宗,是魔宫。” “魔宫?!” 疏空惊叫了一声,急得咳嗽连连,沈清逐连忙过去拍他的背给他顺气,接着疏空便发现了更震惊的事情,他指着他的肚子,睁大了眼睛:“你……你这是?!” 沈清逐目光顿了顿,道:“对,就是你想的那样。” 疏空:“!!!” 他是名扬天下的神医,只需一眼便看出了沈清逐的孕症。可是这太难以置信了,他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子,一把捞过沈清逐的手腕,沈清逐也由着他,过了很久很久——疏空给沓樰團隊别人把脉从来没有这么久过——他才接受命运似的松开了他。 目光复杂:“谁的?” 沈清逐抿了抿唇:“我的。” “废话!我能不知道是你的,你跟谁的?” 沈清逐目光闪烁。 他不是想瞒着疏空,只是……只是不知如何开口。以疏空这么聪明的脑子,他刚才便也一定想到了,他只是想向他确定自己的答案。 第49章 沈清逐闭了闭眼睛:“疏空,这世间除开那个人,没有谁可以奈何得了我。” “真是魔主?” 沈清逐点了点头。 疏空倒吸一口凉气。 “你们……你们简直荒唐!”憋了半天,疏空才愤愤吐出这么一句话,除此以外,他可谓是哑口无言。 刚刚才虚弱苏醒的疏空简直要被气昏过去了! 他不过离开几天,不过被那个魔女绊住了一些时日,竟然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 魔主重生了,还让堂堂玉昆宗掌门怀了她的孩子,这要是传出去,怕是要天下大乱了! 沈清逐简单的和他讲述了一下从认识殷海烟到被她带到这魔宫里的经过。 “总之,就是这样,刚刚回到玉昆宗时,我向你传了很多书信,但是都没有回音,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你是被困在了荒禁之渊。” 疏空听后,总结道:“你是说,你在潭山寻找爱人的途中,爱上了另一个人?” 沈清逐怔然一瞬,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五百年前遇到的那个竹帘后煮酒的女子了。 “她不是我的爱人,我只不过是想再亲眼见她一面。” “那魔主呢?你都怀上她的孩子了,总不能说不爱吧,魔族的孩子是如何孕育,寻常人不清楚,我可是很清楚的。” 沈清逐沉默了半天,才道:“感情是过去的感情,自我知道她真正的身份起,我对她就只有……怨。你放心,等这两个孩子出生,无论如何我都会立刻离开这里。” “只怨不恨,我看你还是爱得很。” 疏空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这位朋友这次是真的栽进去了。 他何时在沈清逐脸上见到过如此纠结如此怅惘的表情?他从来都是意气风发的,仿佛那样就是他该有的样子。 了解沈清逐的人,这天底下疏空说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 沈清逐说自己跟她回魔宫是出于多方面的考量,但其实他这个人特别一根筋,若是他打定了主意,哪怕是死也不会更改。 “唉,这都叫什么事儿啊。”疏空把被子拉过头顶,像死了一样安静地躺着。 过了一会儿,在沈清逐略显无措的发呆中,他的声音从被子底下穿出来:“看起来你们之间有很大的误会,既然你打算在魔族待到孩子出生,那我劝你这段日子里把一切都放下,顺着自己的心来吧。作为你的朋友,无论如何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沈清逐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我们之间有误会?” 疏空一把拉开被子,露出一双眼睛:“刚刚她在门外站了半天,合着你不知道啊?” 沈清逐猛地起身朝门外看去,外面已经空空如也。 “她什么时候走的?” “唔我想想,好像是在你说你对她只有怨的时候……喂!沈溯!这就走了?不管我了?往东边走知道吗!” 刚才还在的人已经看不见半片衣影了。 就紧张成这样,就在乎成这样。 疏空啧啧摇头,“真是的,真不管我了?我可是才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啊。” 倏地一阵邪风刮进房间,袅袅升起的白烟晃悠了一下。 疏空脸色一变:“谁?!” 这魔宫到底不如自己家住得安心。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个声音,压着隐隐颤抖的哭腔的:“我。” —— 如果不是这一次,沈清逐还不知道原来殷海烟在魔宫里种了这么多花树。追寻着玉兰花香的痕迹,在花树的尽头,沈清逐找到了她。 她一个人斜靠在树下,环抱着胳膊像是在沉思,发丝和衣带都飞舞在轻风里,身侧朵朵白玉兰落了满地。 他已经整整九日没有见过她了。 沈清逐越向她走去,脚步就放得越轻越慢,生怕打扰了她。 能这样安安静静地看她一会儿就很好。 但是她还是发现了他。 看见他来,她先是一愣,然后拧眉收了目光,仍盯着地上的朵朵净白,冷淡道:“有事?” 沈清逐也是愣了一愣,随即明白了,她在生气。 在沈清逐过往的认知里,生气代表的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不满,有人对他不满,按理说他不应该开心的。 可是现在他真的有点控制不住内心的小雀跃,甚至笑了起来,因为觉得真的很可爱。 生气的殷海烟,生他的气的殷海烟。 他的阿烟,真的很可爱。 殷海烟生他的气,他竟然是开心的,真奇妙。 殷海烟的余光一直没有离开他。她看见他竟然难得的笑了,自打二人袒露身份以来,他就很少对她笑了。 这微笑放在此刻让殷海烟心里很不自在,脸有点发烫。于是她让眉头拧得更紧,语气越发冷硬:“你笑什么?” 沈清逐走过去,走到她面前,在殷海烟终于忍不住抬起眼睛和她对视的时候,他说:“对不起,阿烟。” 殷海烟的眼睛眨了又眨:“你叫我什么?”我没听错吧? “你说什么?”对不起,为什么对不起?是为刚才的话吗? 殷海烟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两句话的含义,可是沈清逐居然小小地使了个坏。 “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生气。” “我没有生气。” “那你刚才为什么一声不吭地就走,为什么整整九天都不来见我。” “因为……这边风景好,这些天我都在忙。” 沈清逐往前靠近了一步,清凌凌的眼睛盯着她,仿佛能看透人心:“说谎,因为你不想见到我,你很厌恶我吗,阿烟?” 殷海烟很惊讶,沈清逐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从没有这样步步紧逼过,这样的沈清逐让她很陌生。 她退无可退,只好妥协:“你知道不是这样的。” “我不知道。”沈清逐直直地盯着她,一字一顿道:“我不知道,因为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过。” 殷海烟张了张口,却哑口无言。 沈清逐继续道:“在人间时,我以为你是爱我的,你说要我许你人间一世,一世白头,我答应了,可是第二天醒来你便忘了,我不在乎,那时我以为,这个承诺,我记得,人间的雪记得就够了,可是没过多久你便要走了,那天,我离我们的家不过百步,这百步,却将你在我面前生生地隔开,我才知道你骗了我很多,最大的莫过于你明知我是仙门修士,明知我不清楚你的身份,却还是要和我在一起,那样的亲密无间,你那天等在家里,是想做什么?等我回来杀了我?还是带我走?无论哪一种,都会毁了我。阿烟,我不知道一个人在爱另一个人的时候,会忍心这样玩弄他。” 沈清逐说着说着,眼眶已经红了,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说服自己识人不清不能怪罪别人,可越说越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清逐……” “后来回到上界,你带我回魔宫,我以为你对我是有几分真情的,哪怕是为了我肚子这两个孩子,我以为我可以在魔宫里安生待着直到走的那一天,可是我错了,你为我做得越多,我就越怕,怕你当真就只是为了这两个孩子,阿烟,我明明离你这么近,可我却觉得已经离你越来越远了……” 说到动情处,沈清逐已然哽咽。 殷海烟将他揽入怀中,垂首,眼睛埋在他的颈窝间。 “我现在说,你要听吗?” 沈清逐抬手圈住她劲瘦的腰身,实实在在地将她搂在了自己怀里,哑声道:“嗯。” “我也怕啊,清逐。”殷海烟轻轻道。 沈清逐的心脏重重地跳着,听她缓缓道:“或许以前,我看自己的心没有那么清楚,但自从那次从炽鸟手中救下你,那一刻我才明白了,我担心的是你,只是你。我不敢和你明说,也不敢真正靠近你的心,我怕你心里没有我,我真的会把你锁起来,我也怕你心里有我,到时候就不能放你走了。” 殷海烟轻轻抚着他隆起的肚子,轻轻呢喃着,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他:“你有没有想过,今天不管不顾地和我袒露心迹,到了约定的那一天,你还能顺利回到玉昆宗吗?” 殷海中不知怎的,中邪一样,就把这些心里想着的话完完整整的说出来了。 她气沈清逐不肯信她,其实一直都是在气自己。自己被沈清逐看透了,是真的会不遵守约定的。 他会不会后悔来找她说这些? “我不愿意想。”他说。 殷海烟抬起头,望着他,目光错愕,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那双泛红未消的眼睛,此刻春水一般与她对望。 “多抱我一下好不好?” “阿烟。” 第38章 数珠子 魔宫往西八十里处,有一片看上去普普通通缺人迹罕至的地方,这地方野草茂盛,向来鲜少有人踏足,但是这几天却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嘿,魔族的好东西还真是不少,许多珍惜药草从前都只在医书上见过,这里竟随处可见。”疏空兴奋地刨地。 第50章 沈清逐放下胳膊上挎着的竹篮,斜靠在一块巨石上歇息。 两个月前,大病初愈的疏空刚能下地走路,就抱着“来都来了,不逛白不逛”心态游遍了半个魔域,为确保自身安全,殷海烟明确禁止他踏足的以及一些被称之为“后果自负”的地方他都坚守底线绝不踏足。 除了这里。 毕竟这里对于疏空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沈清逐轻轻捶着酸软的后腰,忍不住吐槽道:“当然多了,这是荀医师的药园。” “什么谁谁谁的药园,哪里写了,我可不知道。”疏空就这样闭着眼睛埋头苦干,抬头擦汗时,忽而看见沈清逐在捶腰,不由得紧张道:“累着了吗?我们今天没走多远,走的也不快啊。” 沈清逐抱怨道:“还不是你,教给她的那什么推拿手法,一天按着我按三次,今早刚按过一次,越按越疼。” “那可不是我教的问题,要么就是她按不到位,要么就是她手劲儿太大。来,我给你看看。” “算了,也不是很疼,下回别叫我来跟你一起偷药了。” 疏空有点回过味儿了:“你这是抱怨呢,还是炫耀呢?不管怎么说,下回不叫上你是不行的,你得多动动,平时她不叫你练功也就罢了,走个几步的路也得坐轿辇,就差把你绑在身上背着走了,谁不知道你现在可是魔主的宝贝疙瘩,要是不叫上你,我被那姓荀的逮住了可怎么办?” “怎么办?送到连少主手里。” “嗯,就是......啊!姓荀的!” 荀医师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疏空身后,鬼魅一样拍了拍他的肩。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连微尘探出脑袋,咧嘴笑道:“好久不见!” 疏空脸色大变:“啊!清逐救我!” 显然,比起荀医师,他更害怕的是连微尘。 沈清逐把他从背后捞出来,给予了他一个同情的目光,然后把他推了出去。 “疏空,拿了荀医师这么多药草,是该向人家好好道谢的。” 疏空抱紧他哀嚎,耳根子都喊红了:“向他道谢可以,你能不能把他后面的这个人赶走啊!” “不可以哦,因为这里是我魔族的地盘。”连微尘笑嘻嘻地将疏空提溜了回来,转头对沈清逐道:“多谢了。仙君,快点回去吧,我们阿烟正到处找你呢。” 沈清逐向三人道别,一路回到魔宫的脚步都比来时轻快了不少,仿佛感觉不到累一样。 虽然自那次剖白心迹之后,二人之间亲近了不少,但殷海烟平日里依旧非常忙碌,有时夜里他都撑不住睡下了,殷海烟才蹑手蹑脚地躺到他身侧。 今天,竟然这么早就回来了? “清逐,你去哪了,脸上怎么这么多汗,我到处都找不到你。” 殷海烟拿一方洁净的帕子给他擦去脸上的薄汗,眼中藏不住的疼惜。沈清逐看着她,觉得此刻他们与寻常夫妻也没有半分差别。 “我今早跟疏空出去了,听说你在找我,便赶紧赶了回来,你呢,今日无事吗?” 殷海烟笑着,眼睛亮亮的,也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嗯,最近的事情都处理完了,不会在像前些日子那样忙碌,今晚跟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什么地方?” 殷海烟卖了个关子,“到了你就知道了。” 到了夜间,殷海烟蒙上沈清逐的眼睛。 失去视觉,沈清逐整个人紧绷起来,他紧紧握住她的胳膊。 殷海烟引着他一步一步,走向了一片晃晃悠悠的地面。 “这是什么?在船上?” “嗯,在鱼池里。” 沈清逐笑道:“我们今晚要在这池子里过夜吗?” 殷海烟还是那句话:“到了你就知道了。” 沈清逐感觉得到轻轻的风从耳边绕过,是小船在行进的证明。 殷海烟在他耳边说话的声音也像这风一样轻柔一样缠绕。 “这个池子通往魔宫外,”殷海烟揽着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缓缓道:“魔族和外面一样,有很多奇妙的地方,你来这么久了,都没能带你看过。” 夜晚,格外寂静,寂静到能听到远处人群的笑闹声,那声音远远的,今夜身边的一切都将他们与其他一切分隔开。 不知名的虫子在河边的草丛里鸣叫。 “我不在意这些,何况今日又不晚。” 沈清逐轻轻笑着,他看不见,就拉过殷海烟的手,交握在一起。 “哪怕我每日都带你来一处,也是看不完的,除非......” 殷海烟没有再说下去。 明知这个除非是不可能的,挑明了也就徒增不快。 二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依偎在一起,随着缓缓流水而下。 彼此的体温,呼吸时身体的起伏,都在这一方天地里格外惹人喜欢。殷海烟的身体一直都是凉凉的,没什么温度,沈清逐握着她的手,很想给她捂暖一些。 “哎,到了。” 殷海烟低头轻轻吻了吻他的脸。 沈清逐脑子逐渐清晰,才搞清楚状况。 他竟然枕在她怀里睡了过去。 “你近日都没有好好休息,”殷海烟说,“我每日夜里回来时,都会弄醒你吧?” “你若不回来,我也要醒的,只不过是半夜惊醒,一夜醒好多次。”沈清逐的嗓音绵绵哑哑的,是醒时有独有的懒怠,像小猫儿的尾巴,在殷海烟的心上勾着打了个圈,“你回来,我才能睡个好觉。” 他醒了,但没有要起来的意思,殷海烟也任由他,圈他在怀里。 “猜猜一会儿能看到什么?” 沈清逐想了想,“星星?月亮?” 殷海烟笑了声,抽去了他眼睛上的布。 映入沈清逐眼帘的,是遮天蔽日的荷花。 这荷花露出水面的部分都足有五米高,一朵连着一朵,铺向遥远的天边。 月光就在荷与荷、叶与叶的缝隙里流淌,流淌进这蜿蜒的水道里。成群结队的萤火虫在荷花下飞舞穿梭,照亮了整片湖面。 沈清逐睁大了眼睛,方才的那点困倦全被这华美的景色赶跑了。 “喜欢吗?”殷海烟半揽着他,下巴搁在他的肩头。 “嗯。”沈清逐望着周围,舍不得移开视线。 “我每次心烦的时候都会来这里,觉得自己是一条小鱼,游啊游啊游,游到哪里就在哪里睡一觉。” 沈清逐哑然失笑,:“你想当一条小鱼。” 这个低矮的视角,视野里巨大的一切,的确是一条小鱼才会有的。 “想啊,无忧无虑的,烦恼一会儿就忘了。” “你当小鱼了,我怎么办呢?” 殷海烟想了想,“你就每天坐着船来投喂我吧。” 沈清逐想起魔宫鱼池里那些长大了嘴巴挤来挤去的鱼儿们,无法将殷海烟同它们联系到一起。 他的阿烟就算变成鱼,也是这世上最可爱的一条。 沈清逐扭头,两人的脸离得很近,近到一抬头就能吻上。 水面上荡起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我可不想,”他抬手托住殷海烟的脸颊,眼中光华流转,“那样就亲不到你了。” 他昂了昂下巴,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殷海烟僵住了。 “你脸红了呢。”沈清逐轻轻抚摸着她的脸,接着变闭上眼,加深了这个吻。 …… 柔软的莲瓣飘在水上,慢慢悠悠地漂泊着,沈清逐就胳膊支着脑袋,侧身躺在殷海烟身侧。 他拿指尖缓慢地描摹着她的五官轮廓,一遍又一遍,最后停在眼睛上。 殷海烟睁开眼睛,漆黑的瞳孔注视着他。 “我一直想问你,为何你的眼睛会变成红色?在人间你看不见的那次,也是因为这个,所以才装瞎,不想让我看见眼睛?” 殷海烟模棱两可道:“我身上有赤瞳族的血脉。” “可是赤瞳,不是久绝于世间了吗?” 殷海烟笑叹一口气,道:“赤瞳族伴随魔族先祖而生,哪那么容易就绝于世间,他们只是被我封印了。怎么突然问这个,你怕我?” 她拉过他的手。 沈清逐:“怎么会?只是想到赤瞳族曾经猖獗一时,给整个上界带来了无尽的灾难,要对付他们,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殷海烟得意地哼哼了几声,“现在知道我才是这上界第一强者了吧,五百年前输给你,不过是遭人算计。说到这个,我也有问题要问你,当初你上不烬原之前,到底是受到了什么的指点?” 沈清逐:“我只比平时多带了一个面具。” “面具?什么面具,谁给你的?” 殷海烟回想了一下,当初的他的确是带了一个纯白色的面具,连眼睛都没露出来,将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不知是如何视物的。 沈清逐抿了抿唇,殷海烟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犹豫,坐起来看着他。 第51章 沈清逐一抬眸,就对上殷海烟审视的目光,连忙解释道:“你别多想,只是一个故人,就是我去潭山找的那名女子……你别这么看着我,阿烟,真的没有骗你。” “哼。”殷海烟冷冷地哼了一声,又重新躺了回去。 其实殷海烟只是心虚。 她都快要忘了沈清逐这个“白月光”了,以后得小心着点,别哪天一不小心说漏嘴了,照这个念念不忘的“白月光”在沈清逐心中的地位,还不得再给她一剑吗? 面具既然是曾经的她亲手给沈清逐的,那便不会有蹊跷,她难不成还会陷害自己吗? “能让我看看吗,那张面具。” 沈清逐从乾坤袋里拿出来那张面具。 殷海烟拿在手里看了看,的确就是张普通面具,上面有风芒阵留下的残痕,还有被不烬原神火燎过的痕迹。 她还给他,看见沈清逐在那张面具上施了一个咒术,又珍惜地放进乾坤袋保存好,心中莫名有些不爽。 “她送你的东西,就这么好?值得你珍藏五百年?” 沈清逐看着她笑:“阿烟,你是在吃醋吗?” 殷海烟坦荡承认:“嗯,我是吃醋了,你得补偿我。” “怎么补偿?” “我想想……” “不如把你手上的那串珠子给我吧,我定当好好珍藏。” “这个?”殷海烟抬起手,看了看手腕上那串骨白的串珠,又看了看沈清逐,“你看上这个了,这可不能给你。” “哦,舍不得?” 沈清逐眼梢藏了些狡黠,故意激她。 他分明就知道,这串珠是她的法器。 殷海烟看着这样的沈清逐,眼珠子转了转,突然萌生了一个不好的想法。 “好吧,先借你玩两天,到时候可别急着还我。” 殷海烟把腕上缠了两圈的串珠摘下来,却没有交到沈清逐的手上。 她拉了他一把,让他靠自己更进,几乎是紧紧贴着抱在了一起。 令人紧张的气息扑在耳后,沈清逐有种不好的预感。 可是殷海烟已经紧紧桎梏住了他。 她在他耳边轻轻道:“我前些日子听你的那位神医朋友说,你如今要多动一动,是吧?” “你要干什么?嗯!” 殷海烟的手沿着他的脊椎,隔着薄薄的衣衫,一路向尾端滑去。 珠子沿着那条线滚动。 他全身都跟着这只手在颤栗,连推她都没了力气,“我不要了,你放开我……” 可殷海烟哪里会轻易停下来? “你怎么反应这么大,都还没有开始呢,”殷海烟抱着已经绵软下来的人,有些惊奇,“还是你早就想了,不好意思说?” “才不是……” 沈清逐涨红了脸,殷海烟继续专注着她的动作,一边轻声道:“好好好,不是,清逐,你帮我数数,这串珠子有多少颗……” 随着一声惊呼,沈清逐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经泛起点点泪花。 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揪住了殷海烟的肩膀,将那片衣衫揪得皱巴巴的。 “阿烟,你别这样,我真的不要了……”他哀求。 “说好了玩两天的是不是?”殷海烟伏在他耳边,浅淡的玉兰香气萦绕着他。 她问:“现在是几颗?” 沈清逐犹犹豫豫道:“三……” “错了。” “!” “现在呢?” “五……” “又错了。” “阿烟!” …… 沈清逐觉得这夜的时间格外漫长,不知过了多久,殷海烟恶魔一样的声音还在他耳边不断。 “数清楚了吗?”她贴心地替他拨开沾在脸上的湿发。 沈清逐浑身如被水打湿了一般,仰躺在殷海烟腿上,看着头顶遮天蔽日的莲花,好不容易才放开咬出血印的嘴唇,“二、二十四……” “终于对了!”殷海烟笑得灿烂,终于放过了他。 “现在知道了吧,这串骨珠是我的法器,受我操纵,与我共感,因为是用我的四根肋骨磨成的!” “嗯,知道了。” 沈仙君闭上了湿润的眼睛,眼尾的红还未褪去。 终身难忘。 第39章 混账话 这日,沈清逐在院外帮着疏空打理他晾晒的药草。疏空近日还是到处晃悠,收集来的东西就让沈清逐帮忙晾晒打理,分门别类,只是他再也不去荀医师的药草园里了——上回他被荀医师和连微尘带走,直至五六天后才回来,回来后脸色也不如常,一问他什么他便要么转移话题要么红着脸不说,叫沈清逐实在摸不着头脑。不过是知道他没受什么委屈就是了。沈清逐这段日子里和连微尘也略有过接触,知道她是个分得清轻重的人,一切以殷海烟为主,不会冲动坏大事,就算是想罚一下他,想必也不会过火。更何况疏空本就是个天真无邪的人,没接触过他的人决计想不到,这大名鼎鼎的神医,竟有孩子一般的心性,若是疏空真受了什么委屈,照他的性子,不咋咋唬唬地告诉他也早就写脸上了,绝不会不让沈清逐知道。 沈清逐刚把药草翻过来一遍,外面就传来疏空的大喊大叫。 “救命啊!啊嚏!嗷嗷嗷嗷!” 沈清逐转头望去,看见疏空一路大喊大叫地朝他的方向飞奔,那速度,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他。 “躲开!快躲开啊!啊嚏!啊嚏!” 疏空看见他,大喊着叫他躲开,沈清逐瞳孔一缩,刚准备后退,后腰就被人抵住了。 殷海烟揽着他轻轻往侧边一闪,就躲开了疏空身后那群东西的袭击。 沈清逐看见她,惊喜道:“你何时回来的?” 殷海烟佯装委屈,叹了口气,“好一会儿了,可惜某人光顾着照看这些花花草草,都没空抬头看我一眼。” 沈清逐有些脸热,他的确没注意到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你怎么不出声呀。” “我看某人入了迷,好久都没讲过仙君这般贤惠的模样了,也不知还能看到几时。” 殷海烟一边说着,一边把沈清逐身上穿着的围裙摘了下来。 “不过下回,只能让我一个人看。” “啊嚏!喂,你们俩!能不能管管我的死活!” 疏空已经咆哮着围着主殿不知跑了多少圈。 殷海烟看着他身后追着跑的那群东西,挑了挑眉头,“不是号称神医吗,几朵花都能把你吓成这样?以后怎么给病人处理疑难杂症?” 追在他身后满地跑的,正是一群五彩缤纷的小花。 沈清逐道:“阿烟,他不是怕花,是过敏了,你快帮帮他吧。” 殷海烟不爽地看了沈清逐一眼,又不爽地看了疏空一眼:“好吧,看在你这么心疼他的份上,我就帮他这一次。” 殷海烟勾了勾手指,那些小花便如同收到了什么指令一般齐刷刷地站立不动了。 殷海烟又勾了勾手指,摊开手掌,一朵离得最近的小花便又摇摇摆摆地朝她走来,跳上了她的掌心。 那小花的根部还带着潮湿的泥土,殷海烟伸出手指,轻柔地抚摸了几下小花娇嫩的花瓣。 “一定是你挖到了它们,才被它们追着打,这种小花,可记仇了。” “那它们还能活吗?” 沈清逐看着这些个小花,觉得有些不忍心它们像其他的的药草一样在日头底下被晒干,也许是因为它们会跑会跳,还会报仇。 “不一定,都离开土壤这么久了。” 殷海烟把手上的花给了沈清逐。 沈清逐摊开手,地上剩下的那些小花也一个个跳进了他的掌心。 “今晚和我一起去个地方?”殷海烟道。 沈清逐警觉道:“什么地方?” 上次的夜晚出门他还记忆犹新,以至于今早醒来看到殷海烟手上的串珠时,那晚一些让人羞于启齿的画面又在眼睛里浮现。 殷海烟笑眯眯道:“不要紧张,和上次不一样的……” “啊嚏!”疏空揉着鼻子走过来,“你俩别拿我不当外人啊,大白天的……” 沈清逐耳根子红了又红。 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只转身一味地种花去了。 殷海烟说他身子不便要帮他,挨在一块儿磨磨蹭蹭,耳鬓厮磨,没过一会儿,疏空就看见沈清逐推了她一把,花没种多少,脸倒是红得像猴屁股。 疏空直呼没眼看没眼看。 不过他也没能多看,因为连微尘来了。 她来得匆匆,只顾得上多瞄了他几眼,还没等疏空逃跑,她就急匆匆地拉着殷海烟到主殿议事去了。 没过多久,许久不见的梧珏也是行色匆匆地来殷海烟,三人谈论一番便一同离开了。 沈清逐种完了那几朵小花,已经是傍晚,晓雪来给两人上了两壶茶,二人一边对饮,一边下棋。 天色渐暗,沈清逐输了三局。 第52章 “算了不下了,没意思。”疏空叹了口气,身体往后一仰,坐姿吊儿郎当的,“别看了,她今天晚上怕是没有功夫陪你了。” 沈清逐收回往外张望的目光。 漫长的沉默后,沈清逐垂着眸子,道:“疏空,我是不是不应该这样……” “哪样?” “这样的担心她,想为她分忧,若不能分忧,便忧心更甚于她……可我连她所忧心之事都不知……” “她是魔族君主,你是仙门之首,自然不应该这样,但是现在不是特殊时期嘛,”疏空宽慰他,“况且,她所忧之事,就算你知道了也没办法替她解决啊。” 沈清逐抓住了他话语中透露出的一丝信息,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目光敏锐:“你知道她在忧心什么。” 疏空一口茶喝进嘴里,没咽下,反而被呛了出来。 “不不不不,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疏空。” “……” “好吧,我也是猜的……”疏空只好把自己这段时间在外面晃悠听到的一些传闻告诉他。 “魔族好像不太太平,外面都在传,魔主利用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手段才坐上了魔君的宝座,似乎是和赤瞳族有关的……” “什么?”沈清逐眉头深深蹙起,“可是赤瞳不是已经……” 沈清逐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想起那晚问殷海烟,殷海烟告诉他赤瞳族是被她封印了,如果她的话是真的,那么可以说是对自己毫无保留了,而仙门甚至大多数的魔族都认为赤瞳已经久绝于世,这件事,还是先不告诉疏空了…… “已经久绝于世了是吧,”疏空接话道,“可他们说魔主有赤瞳血脉。” 沈清逐摩挲着茶盏上的翠枝金纹:“上一任魔主,也就是殷海烟的母亲,便有赤瞳血脉,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可是据说赤瞳血脉传到上一任魔主时,能力已经相当微弱,不具有惑乱人心的能力,现在外面的意思是魔主曾利用赤瞳的惑乱之力夺位……” “荒唐!”茶盏被沈清逐重重地搁在桌子上,茶汤溅出,弄湿了棋盘。 以她的能力,何须用赤瞳的惑乱之力才能上位?这样的诋毁,怕是只有没有和殷海烟真正交过手的人才能说出的。 但世间真正与她交过手的,大多都已经死了。 疏空连忙道:“你别着急,你以修者之躯孕育魔族后嗣本就不易,如今可千万不能动气,我就说你就是知道这事也没有办法替她分忧,这毕竟是她们魔族的家事,若是胡乱插手,保不齐还要惹她猜忌,今夜过后,你就当没听过好了。反正还有三个月孩子就出生了,到时你离开魔族也就与她再无瓜葛了,不如开开心心地过完这段时光。” 沈清逐听后却并没有被劝慰到,反而苦笑一声:“疏空,你怎么会懂,我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 越是清楚,越是糊涂,越是心痛。自从决定要抛开一切度过这几个月,他仿佛给自己宣判了一个死刑,糊糊涂涂地过着日子,清清楚楚地眼看着行刑日越来越近,他内心便越来越不舍,越来越不安,和殷海烟相处的每一日他都无比珍惜,他贪恋着这段放纵的日子,恨不得把自己挂在她身上,生怕少看了她一眼。 这样的心境下,怎么可能不忧她所忧,愁她所愁呢? “唉……” 漫漫长夜,不知多了几多叹息。 从那天之后的第二天起,魔宫内的气氛变得不同寻常起来,平日里殷海烟管的松,宫侍们虽畏惧她但也有不少懒散的,可那天之后大家都为了同一件事情忙碌起来。 一开始,大家都瞒着沈清逐,只说是魔宫要为一场盛会做准本,有妖族的使臣前来,所以异常重视。 后来沈清逐无意间听了个墙角,才知道妖族使臣是前来商议和亲事宜的。 当天,疏空和荀医师便自偷药风波之后再度相逢了。 “我都说了,你如今不能动气,”疏空一边给他施针,一边喋喋不休,“真是的,谁这么碎嘴子非要在你路过的时候嚼舌根,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看魔君还不生吞了他们……” 床上的沈清逐脸色苍白,冷汗涔涔,虚弱道:“若不是我今日偶然得知,你们还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疏空,她们瞒着我,就连你也咳咳……” 他一时情绪激动想要直起身子,可是高高隆起的肚腹像一座小山一样压在身上,让现在没有半点儿力气的他动弹不得。 “别动别动过,留点力气,后面还有好几针呢,啧,这两个小崽子真是霸道,竟闹得你这样不好受。” 一旁荀医师手里拿着一朵湿漉漉的莲花,紧紧盯着他施针的手法,冷着脸哼哼道:“我们魔族的孩子,天生就是这样强悍,你这招见效太慢,该闪开让我来的,这是我领域。” 疏空不服:“谁知道你会不会只想着保孩子平安,他的安危,必须由我负责。” “只有你会这样想,老夫岂是那般没有医德的人!” 直至沈清逐稳定下来,疏空施针完毕,殷海烟才乘着夜色匆匆赶来。 沈清逐一见到她,眼眶立刻红了,原本已经自我安慰好的心只觉得像是吃了没熟的橘子一样,重新酸涩起来,酸得他想流泪。 疏空走到她身边,瞪了她一眼,悄声道:“他现在有孕在身,情绪起伏大,你顺着他点,千万别再气他!” 殷海烟讷讷道:“我知道了。” 疏空扭头看了沈清逐一眼,便出去了。 灯火摇曳,屋里只剩下两人,一个不知如何开口,一个转身背对着她,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狼狈的眼泪。 殷海烟默默地坐到床边。 轻轻抚了抚他的肩膀。 “还疼吗?” 沈清逐侧躺着,没回答她,殷海烟隐约看得见他眼角的湿漉。 “抱歉。”她道,“我本想告诉你的,可是回头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必要。” 沈清逐睁开眼睛,目光空洞地落在枕头上。 有一片颜色深的,是被浸透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亦或两者都有。 盖在被子下的手还放在肚腹上,习惯性地安抚肚子里的孩子,这是她的孩子。 可是她竟然对他说,没有必要告诉他。 沈清逐兀地笑了一下。 这一笑格外凄美,凄美到殷海烟没由来的觉得心中有些慌张。原本今晚见到他之前,她是认为自己做了一个绝对正确的决定的。 “你应了?” 殷海烟:“妖族与魔族已经有八百年未曾来往过,如今妖王要将他的一个儿子嫁与我,使魔族再度与妖族交好,我没有理由拒绝。” “好,好,好。” 这三个“好”,仿佛藏了沈清逐无尽的话语,又仿佛沈清逐所有的话语都在这三个字中说尽了。 “清逐?”殷海烟更慌了,“你转过来,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你走吧,我想自己安静一会儿。” 殷海烟知道自己这时候不能走,沈清逐现在的状态很平静,平静到让她担心,她担心她一离开,沈清逐就会做出疯狂的举动。 沈清逐并不理她。 殷海烟静默了一会儿,两手撑在沈清逐身体的两侧,俯身去吻他。 吻他的半边侧脸,吻他湿润的眼尾,吻他斑驳的泪痕。 可沈清逐依旧不为所动,似乎是铁了心的不理她。 她于是轻柔地抚上他的肚子,在他耳边柔声道:“你若是再不转过来,我就要继续那晚没做完的事情了,你知道的,即使你现在这般模样,我也做得出来。” 沈清逐气得一头浊气堵在胸口,终于还是拖着笨重的身子缓缓转过来,眼睛通红地瞪着她。 “你简直禽兽不如。” 殷海烟眼眸弯了弯,“这就禽兽不如了?”她又亲了亲他的眉心。 疏空说要顺着他,可是自己完全没办法顺着他嘛!来硬的,对他来说才是最有效的。 “你说,你在气什么?” “非要我说?”殷海烟依旧把胳膊撑在他的身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睛离他不过一尺,叫他完完全全看得见她眼中他自己的表情。 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我气你怎么不今日就成婚,让那妖王看看,你宫里还藏了我这么一个大着肚子为你生孩子的男人!” 殷海烟惊讶极了,他竟然抹开脸面说出这种话,可见真的是被气急了。 “不急,妖王的使臣到来也是一个月以后了,你想让他们看,我可以带你出席,”殷海烟眼中闪过一丝恶劣的笑意,“只要你别气到当场发作,在席间把孩子生了就好。” “你!你住口!” 沈清逐气得脸色涨红。 殷海烟!她竟然说得出这样的混账话! 沈清逐胸口起伏着,殷海烟正瞧着他气鼓鼓的模样想再趁机亲他一口,忽然就看见他脸色一变,手指绞紧了被褥,不住地冷抽气。 第53章 “呃啊……” “又疼了?”殷海烟这下真慌了,气过头了怎么办? “我去叫人!” “不,别去!一会儿就好……” 沈清逐扭动脖颈,把脸深深地埋进枕头里,殷海烟想起一开始在玉昆宗见到他时的场景,于是摸着他的肚子,将自己的魔气源源不断地输送过去。 这招果然很管用,不一会儿,沈清逐已经缓了过来。 经过这个小插曲,二人之间的氛围又变得有些许微妙。 事已至此,殷海烟索性把沈清逐拉了起来,坐到了他身后,让他枕靠在自己身上,强行把他按进怀里。 沈清逐不太情愿地挣扎了几回,都没能成功,导致他现在一侧脸下巴就能触碰到殷海烟的柔软,因而不敢轻举妄动,心跳不知快了多少。 殷海烟看他终于老实,才认真道:“好好说,你在气什么,我自认为没有处理得不够好的地方,你想知道我的想法,我都会告诉你。” 沈清逐支支吾吾道:“你方才说,没有必要告诉我。” 殷海烟没想到他因为这个生气,“使臣一个月之后来,就算成婚最快也是半年后的事情,到那时你已经离开我了,告诉你徒惹你郁闷,我以为你会懂的。” 沈清逐承认她的考量有道理,可是他的心在听到那句“你已经离开我了”的时候就已经揪起来了。 于是他找了另一个理由:“你给孩子们找个继父,我不同意,万一虐待他们怎么办?” “本尊的孩子,并且极大可能是本尊此生仅有的两个孩子,谁敢虐待?” 沈清逐消化了一下她这两句话,微微瞪大了眼睛。 第40章 晟王子 那天的事情,就在殷海烟的那句话中结束了。 沈清逐貌似只是微微地震惊了一下,旋即平静下来,任由殷海烟抱着他入眠。 黑夜中,殷海烟从身后抱着他,望着他落于肩后的三千发丝,不知为何,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这一夜,二人都清醒的度过。 翌日,又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都绝口不提此事。 迎接妖族使臣的宴席,沈清逐到底还是没去。 倒不是殷海烟三两句话又将他哄住了,而是他们之间本就不是可以深究的关系。再者,沈清逐年少时名震四海,游历过许多地方,认识他的人不在少数,就算他乔装打扮,也难保不会被人认出,顺藤摸瓜地查下去,摸到玉昆宗头上才是得不偿失。 在第三盏茶下肚时,沈清逐终于忍无可忍,抬眸看向对面的人。 “你在看什么?” 疏空摸着下巴,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我怎么觉着,你俩最近有点不太对劲儿呢。” 沈清逐面色如常:“哦?有什么不对?” “就是感觉……感觉吧好像和以前一样,又好像不一样了,啧,真奇怪……” “你要是闲的,就给自己治治眼睛。” “还不让说呢,”疏空长叹一声,蔫蔫的趴在桌子上,“别人的心思可真难猜。” “除了我,你还在猜别人的心思?” “……没有。” 沈清逐瞥他一眼:“不信。” “我不跟你说了!”疏空恼羞成怒地站起来,像是要走,但抬出去的脚没迈出去,又灰溜溜地落回来。 沈清逐看也没看一眼,凉凉道:“她要你监视我?放心,我今日哪也不去。” 疏空讪讪道:“什么监视不监视的,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全。” “还嘴硬?若是平时,这时候你还在外面野呢。一个小小的宴席,能奈我何?我还没脆弱到那种地步。” 疏空不吭声,盯着他因捏茶盏时过分用力而泛白的指尖,心道是是是您最强,上回不过听了个墙角就气得动了胎气,也不知道是谁在嘴硬。 妖王使臣来访,还带来了即将与魔尊成亲的妖族王子,阖宫上下都感受得到一派祥和欢乐的气氛。 哪怕是殷海烟精挑细选派来照顾沈清逐的宫侍,也个个翘首以待,恨不得长翅膀飞出去。 “你听萱萱她们说了吗,那个小王子,长得可好看了呢。”两个小宫侍端着托盘进来,压根儿没注意到他们在这边树荫遮蔽的凉亭里,压低着声音兴奋地叽叽喳喳,“听说,他在席上展示武艺,袖中暗箭打碎了尊上的一只绿松石耳坠,还说尊上不过如此,一只小小的暗箭都躲不开,岂知尊上非但没有怪罪,还大赞他胆量超群,比之妖王有过之而无不及,亲赐他一颗龙珠,谁不知道,那龙珠是有价无市的东西,在沧海楼都难得呢!” “岂止啊,那龙珠还是尊上年幼时亲手斩杀一条恶龙所获,宝贝着呢,居然就这么送出去了!真想亲眼见一见这小王子,也不知道和换月公子哪个更好看一点。不过听你这么一描述,似乎这小王子性子挺泼辣的,真嫁给了咱们尊上,咱们怕是没有这么好的日子过了。” “这可说不准,换月公子马上就要为尊上诞下子嗣了,到时候父凭子贵,未必不能压他几分。” “你说,他们到时候会不会争宠啊……要是争宠,尊上会更喜欢哪一个呢?一个清和的,一个泼辣的,一个像冰一个像火……” 小宫侍的声音渐渐远去了,徒留疏空感受着凉亭里越来越低的气压,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沈清逐倏地站了起来。 疏空警觉:“你干嘛去?” 沈清逐面无表情:“睡觉。” 沈清逐说去睡觉,还真就躺在榻上一整天,屋门没有走出去过。 但是该来的总会来,挡也挡不住,躲也躲不掉。 宴席早已结束,妖王使臣还要在魔族多住上几日,殷海烟尽可能低将他们安排在了离主殿远的宫里。 金乌西坠的时刻,天边忽低起了一阵不小的风,彩云漫卷,魔宫一角的上空升起来一只招摇的风筝。 殷海烟和连微尘在堂中议事,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但是连微尘知道她不太愉快。 她看了眼窗外的风筝飞落的方向,问:“是谁在陪着使臣?” 连微尘说了几个名字,看了眼那只风筝,又补充说:“离昇王子嫌使臣们聊的太过无趣,非要缠着梧珏陪他。” 殷海烟望着那只已然掉落的风筝,静默片刻。 连微尘:“我派人把他们叫回来?” 殷海烟眸光闪动,“不用,找本尊合作竟如此没有诚意,看来妖王这些年还是过得太清闲了,就让这个不谙世事的小王子给他找点事情做吧。” 也让某人出一口恶气,这么些天,怕是憋坏了吧? “哼,”一提到这个,连微尘的脸就拉下来了,愤愤道:“一个小小的使团竟敢如此挑衅尊上,妖王这个不要脸的老东西!” 殷海烟淡淡道:“且看他收到那枚龙珠,又要如何再与本尊商议合作一事。” 想到今日宴会上使团们难看的脸色,面面相觑的神情,连微尘心情又缓和了几分,“那龙珠乃是尊上年幼时斩杀一条妖龙所获,这孩子年纪太小一无所知,得了龙珠还以为得了尊上青眼,殊不知那妖龙是妖王背着妖后在外养着的姘头,仗着有靠山作威作福,妖龙死了,妖王也只敢偷偷来找老魔尊闹,却一点不敢让妖后知道,真是废物!” “当初的妖王仰仗妖后的势力才登上宝座,他自然不敢大闹,不过这事最后还是让妖后知道了,且闹得妖宫人尽皆知,说起来,还少不了你和梧珩的功劳。” 当年还是个孩子的连微尘带着梧珩,跋涉万里,悄悄潜入了妖宫,愣是将妖王的秘闻给传了出去,还全身而退,至今妖王都不知道自己的保密工作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还不是看你被罚,想替你出口恶气嘛。” 殷海烟笑了笑,道:“不说旧事了,你那边怎么样了?” 连微尘正了正脸色,道:“尊上让我联系的那个人还算可靠,他们没有察觉道异常,随时可以动身。” 殷海烟沉吟片刻,“先按兵不动,让他们再等等。” 连微尘不解:“时间越长,越容易暴露,何况魔骨在外流落一日,便对我们、对您越不利。”连微尘灵机一动,“您想等孩子降生之后去?” 殷海烟摇摇头,转身从身后堆叠着各类书籍的架子上取下一封信笺,递给连微尘。 连微尘低头看完,眉头深深皱起来,“沧海楼?” “这可是沧海楼都难得的宝物,看,我已命人将它打成戒指了!”离昇抬起手,对着梧珏炫耀自己的戒指。 晚霞落在那枚色泽莹润的珠子上,格外夺目。 梧珏温温笑道:“果然是宝物,我这些年只见尊上拿出来过一次,此后便一直珍藏着,没想到再见竟是在殿下手上。” 离昇得意得仰起脸,“那是,父王母后最疼我,什么好东西都给我,魔尊肯定也不例外嘛!” “不过……”他忽然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道:“方才我们见到的那个人,长得真的好像我父王的一个后妃啊,亲生的都长不成这么像的,听说她曾经有个孩子,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 第54章 “这世上相似之人千千万,遇到一两个相像的不足为奇,”梧珏笑道,“殿下快看,风筝是不是落在那边了?” 离昇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果然搜寻到了自己的风筝,在一颗玉兰花数上挂着,清风拂面,满面清香。 “哇,好大好漂亮的宫殿啊,这么多花!”离昇兴奋地跑过去,看到牌匾上的三个字,眼睛一亮,“真有趣,梧珏哥哥,你快看,这地方名叫‘纵风来’,我的风筝可不就飞到这里来了嘛!” 离昇抬脚就想往里走,结节中凭空冒出守卫,守卫无情地拦住他。 离昇吓了一跳。 哪个不长眼地敢拦他! “喂,有眼无珠的东西,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快让开!” 守卫面无表情,依旧横刀拦在他身前。 他刚想发火,就被梧珏拽住了胳膊,拉向一旁。 “真是不巧,昇王子,这是尊上的寝宫,闲杂人等不可入内。”梧珏低眉顺眼地劝道:“还是请示了尊上,再来拿风筝吧。” 离昇一听这话更来劲儿了,“魔尊的寝宫?那我非进去不可喽,反正我马上就要住进来了,魔尊喜欢我,肯定不会和我计较这些。” “喂,我告诉你们,我可是妖族的王子,将来魔宫的另一个主人,得罪了我,以后可有你们好果子吃!”离昇见他们纹丝不动,脸上有些挂不住,转头冲梧珏道:“梧珏哥哥,你认识他们吧,你给我作证,是他们怠慢了我,我回去就要向我父王告状!放心,你对我好,我绝不叫魔尊迁怒到你头上!” 这跋扈小孩看着没半点儿心眼子,没想到还懂威胁呢! 梧珏心中腹诽了一番,面上只装作很为难的样子,道:“让他进去吧,不过进去拿个风筝,尊上若问起来,由我担着就是。” 守卫这才让开。 离昇见这招奏效,别提多高兴了,提腿便跑进去,不过他这一进去,可不急着找风筝了。 他左看看右看看,蹦蹦跳跳地越过开满玉兰花的长廊,越过长长的木桥,肆意点评桥下的鱼桥上的花,嘴里说着什么以后留着哪里要改造哪里,俨然已经将自己当成了魔宫的主人。 梧珏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直到他来到主殿,听到了一声吱呀的响动。 “什么人?” 一道清寒的声音传来。 离昇愣住了。 一个瑶林琼树般的男子,似仙人一般,伫立在主殿的廊下,静静地注视着他,脸色寒得像是冰霜。 最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他身前高高隆起的肚腹,昇小王子见过他父王宫里的后妃怀孕时的模样,那俨然是即将足月的状态。 这是魔尊的寝宫!刚刚与他定下婚期的魔尊,送他龙珠的魔尊,喜欢他的魔尊,怎么会在寝宫里藏着这样一个男人?! 昇小王子一时无法消化这么大的信息量。 沈清逐大概也猜出了他的身份。 他望向他身后的梧珏,梧珏也目光淡淡地望向他。 二人不甘示弱地互瞪了一会儿,沈清逐忽地舒然一笑,道:“来都来了,干站着做什么,晓雪,请两位进来吧。” 在偏厅,晓雪屏息凝神地给这三尊大佛上了茶,默默退至沈清逐身后。 昇王子目瞪口呆、迷迷糊糊中便被带进了偏厅。 “阿烟不在,我身子不便,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使臣海涵。这是雪莲子茶,有强健体魄,稳固修为之效果,阿烟特地叫人从苍雪山麓带来的,整个魔宫仅此处有,二位尝尝?” 昇王子木木地喝了一口茶,艰难地咽下去,把茶盏往桌上一扔,“什么破茶,我们妖族都不爱喝这玩意儿,魔尊怎么会喜欢喝这种东西?” “使臣误会,只是我爱喝罢了。既然使臣不爱喝,晓雪,再拿一壶浆果酒来。” 晓雪:“是。” 梧珏品了一口:“不错,好茶。” 沈清逐:“梧珏城主亦不遑多让。” 晓雪抬头迅速看了一眼,沈清逐脸上挂着淡淡的、舒展的、仪态万方的微笑,看得晓雪是叹为观止,毛骨悚然。 呜呜呜,男人之间的战争好可怕! 浆果酒上来,都好一会儿了,这位昇小王子才将眼前发生的一幕消化完毕似的,仍不可置信地问:“你是什么人?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手上的茶盏里冒出缕缕热气,沈清逐垂眸笑道:“您居然不知道吗?我住在这里,使臣说我会是什么人呢,想是梧珏城主心中装了太多事情,忘了给您介绍。” 梧珏道:“是我疏忽了,昇王子,这位是换月公子,是魔尊的……” 他很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在离昇有点急不可待的眼神中,才挑了一个词,道:“是魔尊的人。” “那他的肚子是……”昇王子脸上的表情有些崩裂。 “自然是怀的魔尊的孩子。” “魔尊的孩子……魔尊都有孩子了,那我岂不是年纪轻轻要当爹……为何父王母后都没跟我说过……” 沈清逐听了简直想笑。 这个梧珏还真是会玩弄人心,不过他说的也没错,他沈溯住在这里,本就是一个无名无份的人罢了。 接着梧珏对沈清逐道:“这位是妖族使臣之一,昇王子,也是即将与魔尊和亲的妖族王子。” 沈清逐佯装惊讶,“哦?原来是昇王子,昇王子这般活泼可人,想必将来宫里会很热闹。” 离昇听他一口一个阿烟叫得亲热,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心道:“不过是个无名无份的人罢了,等我和魔尊成亲,第一个把你赶出去!” “你既是魔尊的人,又为何没个名分,也没有自己的寝宫?”他冷硬道。 莫非魔尊和他想的一样,等着随时赶他走? 这个昇王子还真是孩子心性,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沈清逐打算再添一把火。 他轻轻地抚摸着肚子,满眼幸福,道:“一家人当然要住一起啊,昇王子说的都是些身外之物,阿烟让我住在主殿,是想日日都能见到我,亦不想我太孤单,她说这两个孩子是她此生仅有的孩子了,担心这两个孩子将来随了我的性子,不能解闷,还说要找个性子活泼的人来带带孩子呢,不过我看昇王子,年纪不大,倒像是能和孩子们打成一片的。” 离昇再也受不了了:“你什么意思?要我给你带孩子,做梦!” 沈清逐惊讶:“可是昇王子不是就要与阿烟成亲了吗,这……”他面露不解地看向梧珏。 “哼!我找魔尊去!”离昇气得脸红脖子粗地跑了出去。 沈清逐面色渐渐冷下来。 “戏可看够了?” 梧珏笑:“精彩。” “就这样将他带到我面前,你不怕她怪罪你?” “仙君,何必唬我呢,你也知道,她不会怪罪我的。告辞。” 沈清逐的脸色沉沉的,望着梧珏离开的背景,按了按微痛的眉心。那股隐秘的危机感又重新浮上心头。 看似是这位昇王子与他的较量,实则是梧珏想与他过一下招罢了。 正如梧珏第一次见到他时所表现出的敌意一般,他对梧珏的敌意也不小,这一切都有一个共同的源头——担心被取代。 梧珏对殷海烟爱而不得,实则在殷海烟心中的地位谁也取代不了。 从小一起长大的默契,一个眼神就心领神会的默契,任何人都难以取而代之。 是否在梧珏眼中,他也是一个在殷海烟心中无法被取代的存在呢? 不过也就是有两个孩子的联结而已。他会在某一天被取而代之吗?被妖族的王子,或是随便哪一个人。 沈清逐茫然地想。 没有答案,只希望时间走得慢一些。 第41章 渡魔丹 夜半,殷海烟才回来寝殿。 她回来时外头有些潮湿闷热,似乎即将迎来一场阴雨。 殷海烟想着沈清逐今夜也许不太能睡好,推门进去,寝殿内却乌漆嘛黑一片,平时会给她留一盏灯的沈清逐竟然先歇息了。 不过想到晓雪描述给自己的那个场景、那些话,殷海烟唇角不自觉勾起来。 沈清逐是个心思极其单纯的人,从没有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也不会说拐弯抹角的话故意勾人伤心气恼。他在自己面前,不太相熟时还冷言冷语说过几句话,相熟之后一向是无奈忍耐多过针锋相对,后来得知她的真实身份,哪怕拔剑相向时他也是绝无废话,回到魔族之后有时闹别扭,殷海烟也是稍哄一哄他便好了,殷海烟简直爱死他这副性子,对他好他便舍不得刺你伤你,反而什么都让着你,什么都由着你。 没想到这样纯良的一个人,竟然能笑着说出那样绵里藏针的话,激得那妖族的小王子去她面前撒泼打滚,当夜便要使臣团带他回妖族去。 一想到这些,殷海烟就有些心痒痒,遗憾自己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幕。 她脚步轻快而迅疾地朝床榻走去,却忽然被一双从身后伸出的胳膊抱住了。 第55章 殷海烟一惊,“你醒着?怎么不点灯?” 胳膊的主人不说话,隔着单薄的衣衫,身后逐渐传来温热的温度。 殷海烟只当他是觉得给自己添了麻烦便消气了,她笑道:“气可消了?你把人家妖族王子气得不轻呢,吵着闹着要回去……” 话音戛然而止,殷海烟双眸微微颤抖了一下。 殷海烟震惊地低下头。如果不是感受得到顶在她身后滚圆的弧度,她甚至要怀疑身后是别人。 “你做什么?”殷海烟抓住他的手,谁知沈清逐立刻乖巧地不动了,可头却凑得更近。 背后的气息声压过来,喷洒在她的后颈,温热潮湿的,急躁粗重的。 “不要动,不要点灯。”他哑声道。 殷海烟一瞬间心跳加速。 湿热印在耳后,又游到脸颊。 任何一点细微的声音都在这极近的距离中被无限放大,殷海烟想转头看他,却被他抱得更紧,亲得更密。 完了完了。 殷海烟闭了闭眼睛,她想他一定是中邪了。 “喜欢吗?”沈清逐忽地咬上她的耳垂,不松口。 殷海烟喉头一紧,咬紧了嘴唇才勉强使自己没有发出声。 趁沈清逐力道松了松,她立刻扯开他的手,转身面对着他,四目相对。 黑夜中,沈清逐的眼眸仿若两池潋滟春水,倒映着水边暗沉沉的火。 殷海烟微讶:“你……” 他抓住她的肩膀,不等她反应过来,又重重地揽过她,重新吻上。 他像野兽一样,重重地碾磨她的唇,探寻她的舌尖,力道之重仿佛要把她碾碎,殷海烟顾着他的肚子,不太敢推拒他,只好一边温柔地回应他,一边带着他靠近床榻,只是实在情动不已,状况愈演愈烈难舍难分,等到殷海烟把他推倒到床榻上时,二人都已经是衣衫不整发丝凌乱。 殷海烟用仅存一丝理智,压着他的双手举过头顶,盯着他水光潋滟的眼睛,气喘吁吁:“你疯了?” 谁知沈清逐伸出舌尖,在她的注视下缓缓地舔了舔湿漉漉的唇角,目光挑衅,“你想不想?” 殷海烟呼吸滞了滞,瞪他道:“别勾我,今夜这账我记下了,以后连本带利找你要。” 殷海烟全明白了,他不是气儿消了,他是彻底被气坏脑子了。 “哼。”沈清逐无言地和她对峙半晌,歪头到另一边去,不让殷海烟看清他发红的眼眶。 他声音冷飕飕的:“天都要亮了才回来,还不知是在哪处厮混饱了。” 殷海烟:“又吃醋,倒是说说,除了跟你我还能跟谁厮混?” “什么妖族王子啊什么青梅竹马啊,哪个不比我更得你心意。” “干嘛这样,”殷海烟忍不住蹭了蹭他的脸,“你明知不可能的。” “反正你都要和人家成亲了。” 殷海烟默然不语。 沈清逐在这沉默中几次揪紧心脏又松开,最后开口时已经是破罐子破摔一样:“荀医师说再有不到一月,孩子就出生了。” “嗯。” “让你欢愉的办法,好像也不止那一种吧?” “嗯?” “今晚就让我服侍你一次。” “?”殷海烟大脑空白了一瞬, “胡闹。” 沈清逐却不管不顾,非要这么做。他从榻上下来,在殷海烟震惊不解的目光中缓缓地撑腰跪坐在地上,手扶上她的膝盖。 但是距离不够。 沈清逐为难了一下,抬头看她:“你往前来一点。” 殷海烟什么没见过,但她知道自己此时一定脸红得不像话,因为这个人不是别人,是沈清逐。她的心扑通扑通狂跳着,“你做什么?别闹了快起来!” 沈清逐仿若聋了一样,他低头,在她的膝上虔诚地落下一吻。 “我开始了。” …… 第二天,殷海烟起床,衣服自动飞到身上。 她手动理了理前襟,回头看了眼躺在身侧的人。 沈清逐紧闭着双眼,呼吸匀称,规规矩矩地侧躺着,脸朝着她的一方,青丝如瀑布一般倾泻在脑后,有些微凌乱。 殷海烟看了他几眼,见那人眼睫颤抖,忽然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热意又沿着脖颈往上爬。 不过……她望着沈清逐眨了眨眼睛,某人现在才开始害羞装死是不是有点太迟了? 她俯身下去。 躺着的人感受到远去的气息又忽地靠近,默默揪紧了被褥,等待着审判。 直到一个冰凉的吻轻轻印在脸颊上。 殷海烟离开老了半天,沈清逐才敢慢吞吞地睁开眼睛,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时而懊恼时而痴笑时而落寞时而希冀,滚烫的温度却怎么也消不下去。 —— 在昇王子的大闹之下,妖族使臣队伍提前返回。 魔宫在紧张焦虑的气氛中度过了半个月,终于在一天的朝阳初升之时迎来了两声高昂的啼哭。 世子降世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魔域,大家无不喜气洋洋,反而是魔宫,有着一派截然不同的 连微尘斜倚在桌边,拿着拨浪鼓逗两朵莲花之中的婴儿,道:“可怜的孩子,都来到这世上七天了,没想到你们的娘和爹都不愿意看你们一眼,太狠心了,干脆认我当娘吧。” “我那是不愿意看吗?”殷海烟双目赤红,若光看她的眼睛,还以为她动了多大的怒气,实际上她神色自若,手中拿着一卷翻开的书简。 她双眼没有焦点,像是在看,偶尔又扭头看看紧闭的那扇门,像是心不在焉。 连微尘叹了一声,放下了拨浪鼓,盯着她的眼睛,难得正色道:“你这次做得太冒险了,竟然把魔丹渡给他,没有了魔丹,万一……后果是我们难以承受的。” 殷海烟此次没有反驳,她揉了揉屈指抵在太阳穴上按了按,把脑子中乱糟糟的声音甩出去,垂眸低声道:“我承认,这次是我考虑不周了。” 连微尘恨铁不成钢道:“若是再来一次,怕是你还要选择这么做。” 就在这时,那扇紧闭的房门开了,疏空从里面走出来,听到了她们刚才道话面色不虞,“哼,你们魔族的孩子是命,难道沈掌门的命在你们眼中不是命?还是在魔尊眼中不是命?这次若是沈溯有什么闪失,我一定带整个仙门跟你们拼命!” 他狠狠地瞪了二人一眼,着重瞪了瞪连微尘。 连微尘:“……” 殷海烟知他是担心沈清逐,任由他瞪了一番,道:“魔丹护体,他不会有性命之忧。” “如此说来,还要感谢魔尊了?”疏空冷道。 疏空觉得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是这几个人瞒着他和沈清逐的,明明第一个孩子的生得很顺利,可第二个突然变得凶险万分,疏空当时清楚地看到一向胸有成竹的荀医师脸都白了。 他和荀医师都已经充分地做过功课,并且他对沈清逐的身体状况也了如指掌,以他二人坐镇,根本就不该有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殷海烟握着沈清逐的手察觉不对劲,逼问荀医师,荀医师目光躲闪,哆哆嗦嗦地说要么放弃这个孩子,要么把魔丹渡给他。 疏空一听到“放弃”二字就炸了,当场就和荀医师呛了起来,幸而殷海烟二话不说就将自己的魔丹渡给了他,只不过事后观她脸色,也是一脸心有余悸。 自打疏空来了魔宫里,一向像是回了家一样自在,现在才体会到什么叫做人在屋檐下,他冷道:“他醒了,要见你。” 殷海烟马上放下手中的东西,进到屋里去,她虽然目不能视,但法力已高深到足以替代眼睛。 沈清逐脸色还很苍白憔悴,但他已经下床,穿戴得整整齐齐等着她。 殷海烟心里一咯噔,脸上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你身子还没好全,还是好生躺着为好,孩子们就在外面,我叫人把他们抱来?” 沈清逐几乎是立刻道:“不看。” 看了,就走不了了。 沈清逐静静地注视着她的脸。 如果她现在看得见,一定会惊讶于沈清逐眼中竟然也能装得下那么多的情绪,那痛苦的、不舍的、肆无忌惮的、近乎贪恋的目光。 半晌,他压了压自己的视线,道:“我要走了。” 殷海烟笑得干巴巴的:“再等等罢,至少等身体恢复。” 沈清逐走近,抬手触了触她的眼角,柔声道:“魔丹还你。” 殷海烟脸上的笑容淡下去,捏紧了拳头,有一瞬的挣扎。 他是铁了心要走的。 放他走,还是打断他的腿关起来? 殷海烟这边正天人交战,一个温热的吻落在唇间,殷海烟愣了一下,感觉体内一股充盈的力量回来了。 就像她给他渡魔丹一样,他以同样的方式将魔丹还给了她。 “自三年前与你相识,之后发生了许多事,虽是段孽缘,可时至今日,我才知自己心中并无悔意。”沈清逐喉结艰涩地滚动了几下,再开口是无比冷静的声音:“但你我终究是两路人,漫漫修道之路,三年时光于我们而言都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及时止步才是你我之正途。清逐就此别过,愿此生,都不要再相见了。” 第56章 沈清逐走了,殷海烟没有拦他。 她的魔丹虽然回来了,但被赤瞳之力所伤,眼睛不能立刻复明。 离开五百年重新回来,她的魔族还有一堆事务等着她去做,每日忙得不可开交,似乎并不为沈清逐的离开而过于难过,至于新得的一双儿女,基本上都交由连衣长老和荀医师照料。连衣长老可怜两个孩子,主动搬来魔宫照料,让这两个孩子也能够时常见一见自己的亲生母亲,安静了几百年的魔宫随着这两个活泼好动的小家伙的长大,倒逐渐热闹起来。 这令连微尘震惊万分,她还以为殷海烟要因沈清逐离开一事再度拉扯一阵子,还叫上了梧珏一起想主意,没想到二人断得如此干脆。 先前出去打听殷海烟尸骨下落得诸位长老已经悉数召回,对于魔骨的下落,殷海烟心中已经有数,但她并不着急去找。 魔族在她的治理之下逐渐回归到以前到秩序中,纵使仍有一些流言蜚语,也都掀不起什么风浪。她当初前往潭山,一方面是因继续之前的计划,一方面便是因那些广为流传的将她骂成魔族千古罪人的流言。她本不是责任心重的人,可自从接过母亲衣钵,守护魔族的重任她已经扛在肩上一千年,没想到仅仅因为几句无中生有似是而非的挑拨,魔族的子民便开始怀疑她,简直愚不可及。 而那股她刚回来时稍稍浮出水面的势力,似乎又潜入了水面之下,隐而不发。 时光如流水匆匆,一眨眼,又是三年过去。 这一年,有两件大事传遍了仙魔两族。 一是避世多年的沧海楼广邀天下英豪共聚浮生忧海,二是魔族与妖族联姻,魔主迎娶妖王三子。 “这沧海楼嘛想必在座的大家都听过,在我们修界可是大名鼎鼎啊,沧海楼宝物有百万之巨,且都不是凡品,随便拿一个出来都是小门派的镇宗之宝了,时隔一百二十三年再度出世,那一定是有足以撼动整个修界的宝物啊出现啊!各位,凡是想开开眼界的,这就回家准备钱财!本人有三张通往沧海楼的船票,价高者得!”仙都的一家茶馆内,说书人突然拿出来三张票,堂下众人一番哄抢。 在这家茶馆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人,此人身形颀长板正,虽帷帽遮脸,着一身低调朴素的灰衣,却依然难掩浑身清贵出尘的气质,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最奇怪的是,他明明只有一人,桌上却放着两只茶碗,自己用一只,而对面的茶碗里却泡着一颗肥肥胖胖的青笋。他时不时给对面的笋浇水,时不时又自言自语说几句话,身边的人只当他是修什么旁门左道的法术,不敢近身,连连换座位。 卖完船票,说书人又开始了。 “这第二件事情嘛,我保证你们是这仙都第一批知道的人!” “别卖关子了,快说!” 说书先生清了清嗓音:“话说这魔主复活之后啊,过得滋润自在,某日出游路遇妖王三子,二人一见,便天雷勾动地火,一见钟情难舍难分,妖王阻止无果,不日便要成婚啊!” 啪嗒—— 不起眼的角落里,传来两声清脆的碎裂声。 第42章 求放逐 角落里这个奇怪的人,正是沈清逐。 这两道碎裂声在这嘈杂的茶馆里面太过微小,没有人注意到,在说书老头说完魔族与妖族联姻之后,堂内就已经爆发出强烈的议论声。 沈清逐揉了揉太阳穴,他并不想听他们是怎么议论的。他弯腰捡起来地上碎裂的瓷片,不多不少,两只碗,一共四块。 他把灵币搁在桌上,捡起摔倒桌角的那只肥肥胖胖的笋,离开了茶馆。 走出茶馆之后,那颗胖笋才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呜哇哇哇啊啊啊啊啊——她怎么就要成亲了?!还不是跟我哥,哪里来的小妖迷了我们尊主的心智呜呜呜呜……不行不行,我要回尽快魔族去,恩人,你带我回魔族吧,我求求你了!” 沈清逐不语,只是抿紧了唇一味地向前走去,但是他的方向很明确,不是玉昆宗,而是离开仙都的方向。 胖笋也发觉了不对,前段时间恩人提出要回到玉昆宗看望朋友,吓得他连夜逃跑,被恩人逮了回来,问他为何要跑。他吓得把自己的身世全吐露了,他根本不是什么竹子精,而是魔族的人,被尊主惩罚,栽到地里当了一年的竹子,也不知道尊主何时来接他,他实在不甘寂寞,被突然出现在人间小院里的恩人发现之后,他诓骗他将自己带回了上界,意图到上界之后伺机逃跑,但没想到恩人法力高强,他逐渐断绝了这个心思,跟着恩人漫无目的地在修界行走,好几次都走到魔族边境了,他也不敢逃跑,直到那天临近仙都,恩人突然说要去玉昆宗看望旧友。 不论尊主何时来,他都不能去玉昆宗啊!跟着恩人来仙门已经是万不得已,要是去了玉昆宗,以玉昆宗掌门和他们尊主之间的深仇大恨,他这颗笋一定是生着进去熟着出来啊! 不!他根本没机会出来! 可是恩人向他承诺,玉昆宗掌门和他是很好的朋友,不会拿他怎么样的。 “不不不,你不知道那个沈溯,他和我们尊主之间有深仇大恨!我要是出现在玉昆宗,他们一定会认为我是魔族派过去的卧底,连带着恩人你也会被怀疑的!” 他说得煞有介事,但当时恩人笑了笑,轻飘飘地告诉他一个无比震撼的消息:“沈溯已卸任掌门一职,离开玉昆宗,玉昆宗的现任掌门,是他的师兄赵占秋。” 胖笋愣了,好久得出了一个结论:“他竟被逐出师门?!” 沈清逐没有反驳他的这个说法,毕竟他当初从魔族回到玉昆宗,第一件事情就是请出闭关多年的师父,请他将自己逐出师门。 只是师父不忍,知道他做的荒唐事之后仍旧不忍,终究也只是对外宣称他志不在玉昆宗,便放他走了。 这么大的事情在恩人嘴里也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胖笋很佩服,要是他,就算不清楚来龙去脉也一定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就此事说上三天三夜。 除了初见恩人时发觉过他的失魂落魄,后来的恩人,一直都是云淡风轻看破红尘世俗的模样,似乎没有什么能使他上心。 但是他告诉恩人他的真实姓名时,恩人却罕见地怔了怔。 “你叫梧珩?” “嗯,恩人,你是个好人,我不想连名字也欺骗你。” 恩人看着他欲言又止,但最终只是叹了一声,便没再言语。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在小溪的篝火旁枯坐了一夜。 那几天的恩人和他最初见到他时差不多,失魂落魄的,和他聊天时动不动就发呆,动不动眼眶发红,像受了情伤。 梧珩也问过他心事想为他排忧解难,可他不肯说。 但是在他的情绪感染之下,梧珩单方面感同身受,忍不住将自己对殷海烟这些年的感情一股脑儿倾吐,从幼时玩伴的单纯快乐,到青梅竹马长大后的情窦初开,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到深知自己的哥哥也喜欢她自己只好深深隐藏自己感情的痛苦,一股脑儿倾吐给他。 当然,他没说自己恋慕的人是魔尊。 可是恩人还是不肯说,并且可能是因为自己说得太多烦到了他,那段时间恩人对他的态度都十分冷淡,他只好作罢,再也不提。 不管怎样,梧珩见过失魂落魄的恩人,见过看淡红尘的恩人,见过为民除害的恩人,但他从没有见过像今天一样的恩人。 怎么说呢……就好像是一个颓废的人突然燃起了斗志,迈出去的每一步都如此坚定有力,也像是一个愣头青突然被冲昏了头脑,抱着必死的决心去撞南墙一般的冲劲儿十足。 “恩人,怎么走这条路,我们不去玉昆宗了吗?” 他忍不住发问。 “嗯。” 梧珩眼睛一亮,难道说…… “恩人,你是要带我回魔族?!” 沈清逐:“不。”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他。 “你现在就可以回魔族。”他停下脚步,把笋放在地上。 梧珩看他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惊喜之余有点犹豫,仔细考虑后,又觉得是恩人不满他三番两次提议回魔族,在警告他。 “这……恩人,我现在这个身体状态,根本就不能活着走到魔族,不管您儿去哪,您还是带上我吧。” 沈清逐忧愁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把他捡起来。 浮生忧海的入口三天后关闭,而和魔族恰恰是相反的方向,如果不是时间赶不及,他真的会把这胖笋送回魔族之后再走的。 等他回到魔族,殷海烟大概就已经在沧海楼了。 当年迟迟没有听到妖魔两族联姻的消息,他还当是那次的事情使得两族婚事告吹了,没想到只是推迟了。 去往浮生沧海飞舟上人满为患,沈清逐不想在船舱上人挤人,独坐在甲板偏僻的一角,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个面具,拿在手里轻柔地摩挲,目光微微出神。 第57章 上回殷海烟看到这面具时,上面有风芒阵留下的细小裂痕,还有被不烬原神火燎过的痕迹,沈清逐想了很多办法都没能修复好这张面具,可是现在它光洁如新。 三年前。 魔宫到魔族边境的距离并不近,生下孩子,沈清逐一身轻松,灵力恢复大半,在魔族亦可御剑飞行。 他飞得很慢,一路上殷海烟都没有拦他。 所有曾经设想的最坏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的身体知道自己要去到哪里,但心里却很乱很乱。 迎面的风夹杂了细小的尘埃吹进他的眼睛,很酸很痛。 他就这样一路回到玉昆宗,在山脚下,望着高大飘渺的宗门,他第一次产生怯意。 小弟子翁白正好从山下回来,看见他,又惊又喜拉着他的胳膊转圈圈,絮絮叨叨地说着他离开的这六个多月多宗门内发生的事情。 他听了很多,比如那曾经失踪的那三位弟子的弟子早已重新下山执行任务,比如他眼中只有修炼的大弟子齐宣如今更加痴迷剑法到异于常人,原因是他这半年天天往山下跑,受了严重的情伤,从此一蹶不振,如今这架势看上去更是要和他的剑共度余生了。 沈清逐觉得自己作为师父,理应去开导一下自己的大徒弟。 可他自己都为情所缚,难以脱身,更遑论去开导别人。 翁白试探着说:“师父,我听说魔族近日有大事发生。” 沈清逐目光微微闪烁,心脏狂跳。 “哦?” “就是……当今魔主有子嗣了,好像还是一个男人给她生的。” 沈清逐屈指敲了敲他的脑袋,板着脸,有些虚张声势的意味,“专心修炼,不要老是把心放在山下的流言蜚语上。” 翁白捂着脑袋,委屈又乖巧道:“哦。” 魔族的消息向来很少流通到仙门,若不是因为师父,他宁可关注山下老妇家的鸡下了几颗蛋,也不会关注这么一件无稽之谈。 他见到师父在这时回来,就不由得想起他和师兄一路跟踪师父到魔族边境的那日,那名人群中老婶子对他说过的话。 她说师父有孕,怀的还是魔主的孩子,要他等着以后听消息。 翁白本来不信的,可是这事情太离谱了,以至于一直停留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然后真的等到了这个消息,哪怕这只是关于众多魔族真真假假传闻中的一个。 师父这反应,到底是真还是假呢?实在太在意了。 翁白思来想去,连续三天晚上睡不着觉,脑子完全被这件事情占据,指甲都快被自己啃秃了。要是以这种状态修炼,自己迟早有一天走火入魔,于是一天夜里,他一骨碌从床上起来,打算鼓起勇气去找师父问个清楚。 如果是假的最好,解除误会,他也不必日日夜夜苦恼,影响修炼;如果是真的也好,让他又个心里准备,以后若有旁人听到什么风声,他好替师父遮掩。 但是那晚他看到师父和许久不见的师祖在庭院里说话,师父跪在师祖面前,两只手交叠在地面,额头深深地叩下。 翁白听见师父发颤的嗓音:“徒儿做了大逆不道之事,愧对师父,愧对玉昆宗,愧对仙门,求师父将徒儿逐出师门。” 翁白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完了。 第43章 旧因缘 魔族和仙门纠缠多年的恩怨不是一朝一夕能说清的,沈清逐觉得自己离开玉昆宗对所有人都好。 玄微真人听后,无声地长叹一口气,将地上惴惴不安的沈清逐扶起来。 “世间万事发生,皆有因缘定数,为师知晓这个道理,却做不到对自己的徒儿袖手旁观,我本以为将你留在玉昆宗可以避免尘世因缘,助你一心修炼,如今看来,这五百年的不染尘世也是命中注定的一环。” 望着负手望天的师父,沈清逐似懂非懂。 他觉得自己心上有某个紧绷的结被开解了一下,却没有完全解开。 “清儿,不必苛责自己,为师允你,下山去吧。” 玄微真人只同意他辞去掌门之位,放他离开玉昆宗,至于师徒情分,玄微真人有言,除非哪一天沈清逐铁了心要和他恩断义绝,否则他永远都是他的师父。 沈清逐如愿辞去了掌门之位,只身离开了玉昆宗,本以为自己心里会轻松很多,但一下子卸下来重担,太轻了,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离开那天,两个徒弟来送他。 一向伶牙俐齿的翁白这回却欲言又止,最后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只抱着他号啕大哭。 木头人一样的齐宣低着头,眼眶红着。 “师父,你要去哪儿,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再见?” “有缘即会再见。”沈清逐想到了玄微真人所说的因缘,摸摸两个少年的脑袋,勉强笑道:“师父走了,多多保重。” 沈清逐离开了玉昆宗,离开了仙都,他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回过神时已经处在仙魔两界交界的边缘小城里。 他没有再继续走下去,那段日子他过得浑浑噩噩,师门所有的亲人、朋友、殷海烟、潭山上煮酒的女子、甚至还有那两个他不敢多看一眼的孩子都会轮番光临他的梦境,几乎滴酒不沾的他开始喝酒度日,但是每每烂醉之时,人间除夕夜里的那场大雪又会浮现眼前。 若以往的一切都是缘分,若是缘分已尽,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了? 那天疏空踹开了他的门,把喝得烂醉如泥的他从地上捞了起来,一把扔进了水池里。 冰天雪地,水池上浮着的一层薄冰被他砸碎,寒意顺着骨头缝往身体里钻。 疏空气得浑身发抖:“沈溯!你看看自己现在还像个人吗!你要是再敢这么下去,我没你这个朋友!” 沈清逐抬起头,刺眼的天穹下,几片雪花飞扬下旋,落在他的眼皮上。 他眨了眨眼睛,嗓音干涩虚弱:“我从宗门离开有多久了?” 疏空红着眼不想理他,但他好不容易说句话,他僵声僵气道:“半年。” “半年……”沈清逐低声重复了一遍,仰躺在水缸边沿,望着满天飞舞的雪花,倏地开怀大笑了起来。 疯了。 疏空去摸他的手打算给他号脉,但是沈清逐抽回了手,从水缸里出来。 疏空惊奇地发现他目光清明坚定,突然变得像个正常人。 他突然又做出了一个非凡的决定:“我要去人间。” 疏空:“……” “我看你是真疯了。” 疏空知晓他和殷海烟在人间度过了一段时光,不想让他再勾起过去的回忆,不想让他再困在过去。 沈清逐去意已决,他也不是和谁商量,当天就独自离开了。 在潭山,沈清逐没想到会再次见到她。 那位在五百年前他去往不烬原的前夕时为他煮酒的女子。 那时本是人间的夏日,可是他落到潭山后忽然光影错乱,斗转星移,上界的雪仿佛飘到了这里,整个潭山银装素裹、白雪皑皑。 恍然间,沈清逐觉得眼前的场景曾经见过。 耳朵中传来一阵阵风铃声,他怔了怔,不由自主地跟随着这道声音,踏上了一条僻静的小路。 在看到那间酒舍的时候,记忆如同江河奔涌入海,往日的情景和眼前重叠。 他缓步走到那间酒舍外。 篾丝竹帘在风雪中摇晃,沈清逐看见一个青衫女子在帘子后忙碌,身前温着一壶酒。 “风雪送行客,美酒抚人心,客官这是打算去哪,要来一壶吗?”那女子的声音带着笑,像五百年前一样。 风雪声有点大,沈清逐觉得听得不真切。 “好。”他回过神,也许这就是师父所说的因缘。曾经他刻意来找时没有找到,如今为别的事情而来,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酒还未热,沈清逐和那青衫女子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桌、一竹帘。 酒热,女子为他斟酒。 “我观公子神色凝重,愁眉不展,可是有心事?” 和五百年前一样的问题。 沈清逐顿了顿,道:“嗯。” “何事,方便说给我听听吗?酒也许解不了心中愁绪,说不准我能解公子一时之忧呢。” 五百年前,沈清逐答她:“明日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心中沉重不堪。” 她答:“不愿做不做就好了。” 沈清逐摇头:“不是不愿做,只是……” “害怕?” “有一点。” “害怕的话……不如戴一张面具。” 青衫女子拿出一张面具,放在桌上推给他。 “这样别人就看不穿你的恐惧,面具虽然戴在脸上,但是勇气会从心里长出来。” 沈清逐指尖摸着那张白面具,冰凉纯白,仿若天地间翻飞的雪。 他突然便想明白了许多,勾了勾唇角,道:“多谢姑娘指点。” 沈清逐回神。 如今她又问了同样的问题,他不知道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还是只是五百年前的一幕入海市蜃楼一般折射在了他的眼前。 第58章 但他的确面临着不同的愁。 他眼眸微垂,道:“我爱上了一个人,但却不能和她在一起。” 青衫女子道:“这样啊……” 她似乎有点为难,不知这样的事情该如何处理。 沈清逐心中明了,这大概就只是过去的幻影重现罢了。他从乾坤袋中拿出自己那张伤痕累累的面具。 “你还记得这个吗?”他自言自语地微笑道:“五百年前我来到这里,你说要为我解一时之忧,给了我这个面具,受你指点,才成功完成一件很重要的事,后来也是为寻你而来潭山,才遇到了她。今日有缘再见,想当面对你道声谢谢。” “原来是这样……”青衫女子听了,若有所思,把面具还给他。 “既然如此,喝了我为你斟的酒,便去做你想做的事鞜樰證裡吧。我虽不懂情爱,但今日你既然再次遇见我,那便说明一件事情——五百年前给你的答案,如今依然适用。” 沈清逐怔了怔。 五百年前的答案,依然适用吗? 他握紧了她还回来的面具,已然是光洁如新。 “多谢姑娘,沈溯告辞。” 他一口饮尽那碗酒,起身朝外走去。 走了几步,忽然心念一动,又折返回去。 “师父教我世间万事皆有因缘定数,姑娘先后指点我两次,想是缘分不浅,还请告知在下姓名,若来日再见,沈溯定当竭力以报。” 说话间,竹帘被风雪吹动,透过两道竹帘翻飞的空隙,沈清逐看到了一张日思夜想的脸庞。 他的呼吸瞬间停滞,像一尊霎那间凝成的冰雕,浑身上下都透着寒。 虚幻的世界在眼前忽闪,光影再次变换,眼前的一切都即将消失,沈清逐本能地一把掀开竹帘,完完全全看清了,那张清丽绝尘、眉眼中带着两分倨傲的脸。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有点惊讶他的举动,不过也听清了他方才的话。 “殷海烟。”她笑着答。 “我们大概不会再见了。” 眼前的场景如尘埃般变化,眨眼间他已经身处人间小院,他和殷海烟曾经的家。 沈清逐脸色苍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下,脱力一样扶着门框缓缓滑坐下去。 他大口喘着气,像是一个久居水下刚刚露出水面的人。 沈清逐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两团毛茸茸的东西拱着,低头一瞧,是一只雪白的狐狸。 白狐狸身边站着一只灰狐狸,还跟着几只白中带灰的。 “是你,小狐狸。”似乎察觉到他的难过,狐狸摇着尾巴,瞪着两只透亮的眼睛瞧着他。沈清逐摸了摸它的脑袋,抬头环视这个记忆中的小院。 一如往常,还是记忆中的样子,院里的水缸与檐廊下的竹椅都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没有落灰的痕迹,大概是邻居家经常来收拾。 竹子的长势愈发吓人,那年种下的凌霄花也已经爬满了整个院墙,摇摆在夏日傍晚的热风中,和竹子分庭抗礼。 但一看就是久不住人,没有人气儿。 他听见隔壁王婶子家中的欢声笑语,有男有女,又老又少,衬得这个小院儿越发寂寥。 他进屋去,那张大床也还在,柜子里却多了一件他没有见过的衣服。 沈清逐目光微动,将那件衣服取了出来,抱在怀里抚摸了好久。 临走前,他听到一声异动,是从竹子下方传来的。 沈清逐疑惑地走过去,挖出了一只肥肥胖胖正往土里钻的笋。 —— 前往浮生忧海的飞舟上,载着形形色色的人,只因飞舟这种大型仙器并不是每个宗门都有,且每次驱使都需要消耗巨量的燃料,所以在人数少的情况下很少使用。这可以说是修界公共交通工具,甚至有宗门以向外出租飞舟为生。 浮生忧海太远,不论是修者、魔族还是妖族,三天以内若不乘坐飞舟几乎无人可以到达,所以飞舟上可以看到修者与各路妖魔鬼怪“其乐融融”的景象。 在沈清逐送走了第三波试图抢夺或哄骗走梧珩这颗胖笋的小妖孩之后,梧珩终于相信了即便是在人才济济的飞舟上恩人也能保护好他,他放心地从沈清逐袖袋中钻出来,不解道:“可是我们到达浮生忧海之后又该怎么办呢?我们没有通往沧海楼的船票——也就是请帖。” 沈清逐:“我自有办法。” “什么办法?” “沧海楼每次广邀天下英豪时发出去的请帖不多,可是回回去往沧海楼的人都是原定人数的三倍不止,那是因为有些没船票的人会找有船票的人组队。”不过愿意组队的人是少数,沧海楼所邀请之人要么有威望、要么有实力、要么性格高洁孤傲,有威望者大多自带随从,性格孤傲者很少会愿意跟人组队,剩下的一些有实力的散修倒是可以争取一下。 梧珩第一次听说这种操作,“啊?沧海楼不管吗?” 沈清逐反问:“谁敢在沧海楼造次?” 沧海楼敢让这么多不同立场的人共聚一堂,足以彰显其实力深不可测,至少在浮生忧海,没有人敢和沧海楼对着干。 “那恩公,我们快去找人组队吧!” “不急。”沈清逐拉了拉松垮了一点的脸罩,将自己的脸遮得更加严实。 他不能在这艘飞舟上找人组队,一眼望去,十个人里就有一个他叫的上名号的和三五个他面熟的,更别提那些他不认识对方但对方认识他的。 他可不想被人在这里认出来。 半日后,飞舟降落在浮生沧海海岸。 沿海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船,沧海楼的渡使已经在此等候,他们一律身穿白底蓝纹的弟子服,面带微笑,礼节十足地请每一位乘客上船。 沈清逐是最后下去的一个,等他下去后,这一艘飞舟上的人几乎都已经乘船走完了。 他目光在仅剩的一些人之间穿梭,那些人里有些跟他一样是无票者,同样在寻人组队。 梧珩眼尖地看见一群人在商讨什么,赶紧告诉了沈清逐,沈清逐望了望,道:“他们人数已经够了。” “啊?还有人数一说?” 沈清逐:“沧海楼的小船一次最多可载八人,减去一位撑船的渡使,组队的人不能超过七个。” 梧珩蔫了,悄声嘟囔道:“我以前来时可从未听过这种规矩啊……” 沈清逐眼皮跳了跳,权当没听见他的话。 当然,有些人是不用遵守这个规矩的,比如玉昆宗掌门、比如魔主、比如妖王,他们身边人才太多,沧海楼会为他们派遣专属大船,载多少人都是够的。 正在二人搜寻目标时,雾蒙蒙的海面深处突然冒出一只巨大的船影。 沈清逐眼前一亮,是来接玉昆宗修士的船!果然,地面上落下巨大的阴影,在他所乘坐飞舟的不远处,降下了一座仙气飘渺的飞舟,站在飞舟最前方的人,正是他的师兄赵占秋! 有赵占秋在,带他上船是轻而易举之事,帮他遮掩身份也不是难事。 但是紧接着,天上又降下一只三头巨鸟所驮着的飞舟,径直降落在玉昆宗飞舟的正前面。与此同时,海面深处的船影越来越清晰,原来并排而来的还有一艘大船,因为通体黑紫所以在远处时没有看见。 梧珩激动万分。 “是魔族的飞舟!是我们魔尊来了!恩人,我有办法上船去了,你快把我送到魔尊面……唔唔唔前唔唔唔……” 沈清逐的动作已经快过脑子,死死捂着袖里的笋躲藏到了他所乘坐的飞舟后面。 不远处,两方人马似乎因为什么事情而开始对峙,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师兄赵占秋气急败坏的声音:“成何体统!还不把这两人给我送走!” “啧啧啧,本尊亲自挑选出的两个可人儿,竟然入不了赵掌门的眼,真是根不解风情的木头!” 听到这个声音,沈清逐呼吸一滞,不由自主地咬着唇,脑袋向外探去。 “青天白日,你这魔头为抢先我玉昆宗一步竟做出这等不顾脸面的事情,简直伤风败俗!” 殷海烟毫不在意地大笑了几声,勾着身边人的下巴,吐气如兰:“赵掌门说我们伤风败俗呢,这可如何是好?” 那人勾着她的脖颈,乖顺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扬声对玉昆宗的船只道:“赵掌门是看不得我们夫妻和睦,不如早些成亲,我们尊主的这份大礼难道不是正和掌门心意,掌门为何不收?” 赵占秋恨不得自戳双目,这哪里是夫妻和睦?难道他们都看不见那魔头除了怀里抱着个狐狸精,腿边还跪着两个衣衫单薄的男子一会儿喂水一会儿捏腿?!整一个昏君做派! 赵占秋忍住没动手,差人把眼前两个搔首弄姿的一男一女押了回去。可这船,他今日必须先上! “你们魔族不懂礼法,但先来后到的规矩总知道,我们玉昆宗先你们一步而到,这船理应我们先上!如若尊主不同意,不如请沧海楼做决断!” 第59章 “哦,原来赵掌门与本尊争执许久,是为着先上船啊。”殷海烟装作恍然大悟,笑眯眯道:“早说呢,本尊与你们前任沈掌门私交颇深,感情甚笃,看在沈掌门的面子上,让与你们先行又如何?魔卫听令,移舟让道!” 赵占秋冷哼一声:“我师弟光风霁月,能与你有何干系!不过逞口舌之快罢了!” 他命令弟子们上沧海楼的渡船,却瞧见自己的两位师侄充耳不闻,攥拳红眼,怒视对面的魔尊,想到自己离去的师弟,不由得感慨万千。 “齐宣,翁白,快跟着兄弟姐妹们下去吧。” 直到那顶奢华的轿辇再也看不见,沈清逐的眼睛才从上面拽下来,他红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梧珩也目睹了刚才的那一幕,心情极其低落。 等这两船人走完,他们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我们还能上去吗?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尊主和那个狐狸精……”梧珩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沈清逐看了看天色,知道这应该是去往沧海楼的最后一批船只。 他朝着最近的渡使走过去。 有沈溯的名号,根本不需要请帖。 渡使微笑道:“公子,您几位?请帖请给我们看一下。” 沈清逐:“我没有请帖。” 渡使愣住,“那您……” “我是沈……” “大哥哥大哥哥!”突然有人撞了他的小腿一下,低头一看,是个生得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拿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他。 沈清逐不知为何,一见这小女孩就心生怜惜,彷佛拨动了心中的一根琴弦,他蹲下来和她平视,柔声细语道:“你有什么事?是找不到家人了吗?” 这孩子身上穿的鲛绡,手上带的金手钏,脖子上挂的璎珞锁,甚至头上的两根头绳都不是凡品,都蕴含护身法力,想必是谁家的掌上明珠。 小女孩从手钏中抖出一张请帖:“大哥哥,我听到你说没有请帖,可以和我们一起啊!” 沈清逐讶然。 小女孩不由分说地拉着他的手,走到另一条船边:“上来吧,这是我哥哥,这是我爹和我娘!” 两个大人看他一眼,淡淡地冲他点点头。 那个女人的怀里,搂着一个小男孩,简直就是这个小女孩的翻版。 第44章 熊孩子 渡使见无人再上船,划着船桨驶入茫茫深海中。 小船离岸边越来越远,沈清逐的注意力也从刚才的事情上收回到了眼前,越看越觉得这一家人非常奇怪。 这家的男人瘦长脸,皮肤偏黑,年纪看起来也稍大,下巴上留着一把山羊胡子,相貌平平,他的妻子是个圆脸女人,生得浓眉大眼,可面相并不慈悲,打量人时带着几分凶狠。两个孩子却是生的粉雕玉琢,眼睛清澈明亮,十分讨人喜欢。 而且先前他就发现了,两个孩子身上穿戴的全是护身的法宝,看样子大概出身非富即贵,但是搂着两个孩子的夫妻二人却是寻常穿着,若以宠爱孩子来解释也是解释不同的,夫妻二人不仅是看孩子的眼神中没有半点儿爱意,就连这两个夫妻彼此之间,也是很不熟的模样。 夫妻俩没有要同他搭话的迹象,但是梧珩早已因为刚才的事情而发牢骚已久。 梧珩:“为什么刚才不让我说话,恩人,你是不是不信任我?要是方才听我的,我们现在就不用和别人一起挤这条小船了。” 沈清逐:“……” 梧珩:“恩人,我很难过,我和我哥喜欢同一个人,可不仅我没能和她在一起,连我哥也没能和她在一起,呜呜呜呜呜,这么多年我因为让着我哥,只敢把自己的感情放心里,不争不抢,却换来这么一个结果,呜呜呜呜呜,我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呜呜呜。” 沈清逐:“……” 梧珩:“不!我还是有希望的!毕竟她那样的身份娶十个八个又有何妨!我要振作起来,不能只把希望寄托在我哥身上,从今以后我一定苦练身材、保养肌肤……” 沈清逐额头青筋跳了跳,“闭嘴。” “大哥哥,你衣袖里的东西是什么?”小女孩很好奇。” 梧珩瞬间噤声。 小女孩已经听到梧珩说话,强说什么都没有也不太合适,毕竟他们受这个小女孩的恩惠才上的船。思及此,沈清逐把袖袋里的竹笋拿了出来。 小女孩眼睛一下子亮了:“啊,好大的笋!给我看看好吗?” 梧珩又急又怕,小声道:“不要给她啊,我总觉得这个小孩不一般,给我很大的威压……” 沈清逐犹豫了一下,道:“大约是因她身上戴了许多法宝的缘故,你放心,她只是一个善良的小女孩,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梧珩:“……” 在梧珩的强烈抗议中,沈清逐把笋放在了小女孩手上,笑道:“这个是我的朋友,请小心一点对待他。” “嗯嗯嗯。”小女孩乖巧地点点头,这笋本来就长得又胖又大,放在小孩这小小的手掌中,更显得……青翠可口。 “可以吃吗?”小女孩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 梧珩:“!不可以!” 小女孩咯咯笑:“还会说哈,哥哥你看,真好玩!” 一直都面无表情的小男孩瞥了一眼,很少年老成道:“无聊。” “哼!哥哥你真无趣!一点也不无聊哦!不信你听!” 令沈清逐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小女孩奋力将手中的笋扔了出去,青翠欲滴的笋在海面上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伴随着梧珩长长的尖叫声,落入了茫茫海面。 “!” 沈清逐猛地站了起来,扒着小船的边缘,目光急切底寻找。 夜晚的海面是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看不见任何颜色。 他震惊不解底看了一脸无辜的小女孩一眼,对渡使喊:“快停一下!” 这下面不是普通海域,是可通三界的浮生忧海!掉进去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渡使仍然礼貌笑道:“来自远方的客人,请您坐好,以防坠海,渡船在到达沧海楼之前是不会停下的。” 就在沈清逐病急乱投医,打算跳进海里去寻时,却感到衣服被用力拉拽了一下。 回头,小女孩手里捧着那颗完好无损的笋。 她抬头望着他,大大的眼睛里满是不解:“大哥哥,你是要跳下去吗?这里可是浮生忧海。” 沈清逐惊魂未定地接过笋,确认的确是梧珩且他只是昏过去了之后,才放心下来。 现在他看这个小女孩的心情有些负责:“为什么这样做?” 小女孩瘪瘪嘴,眼中蓄泪,一副要哭的模样:“我只是想哄哥哥开心罢了。” 说罢,豆大的眼泪就从她稚嫩的脸颊上滑了下来。 小男孩见状也从那女人怀里跳了下来,皱着眉,把小女孩拉走了,走之前不忘狠狠瞪了沈清逐一眼。 沈清逐霎时手足无措,道:“别哭了,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想你以后别开这种玩笑……” 小女孩背对着他肩膀一抽一抽抖了很久,突然爆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哈哈哈哥哥,现在觉得有趣吗?” 小男孩:“无聊。” “哼!哥哥你笑了,我看见了!”小女孩开心了,转身一蹦一跳到沈清逐面前,认真道:“对不起大哥哥,我只是想哄我哥哥开心,因为我们偷跑出来玩,他一路上都特别害怕被我娘抓回去揍屁股!” 小男孩终于爆发出恼羞成怒的声音:“谁害怕了!” 沈清逐已经快速地适应了小女孩的行事作风,不想跟一个顽劣的孩子计较,无奈地点了点头。 小女孩:“那你抱着我好不好?大哥哥你长得特别好看!我特别喜欢你!” 沈清逐轻柔地把她抱在怀里,软软小小的一只,抱在怀里心都要化了。 对面的小男孩悄悄地投过来几眼,沈清逐发现了,对小女孩悄悄说:“叫你哥哥也过来吧。” 小女孩便大声叫她哥哥,说他身上好香好暖和,和娘亲抱着一样。 小男孩过来之后,趴在他的肩头闷了好一会儿,才说:“才不像,娘亲抱着凉一点,而且娘亲根本不怎么抱我们。” 听到这话,沈清逐难免心中一痛,难免想到自己没有看过一眼的亲生孩子。 那两个孩子,如今也该这般大了吧?他们会不会想起他这个亲生父亲会不会怨恨他从未抱过他们? 沈清逐便不由自主地把这两个孩子想象成自己亲生的,愈发温柔慈爱地拍着两个孩子的背,不一会儿,兄妹两个就趴在他的身上睡着了。 与此同时,魔族的渡船上。 殷海烟一把将密信拍在桌子上,无奈又气愤道:“两个熊孩子为了偷跑出去,竟然迷晕了全魔宫的人,连梧珏都着了道!微尘,传信回去,让他们加派人手来浮生忧海附近找!” 她就纳闷她的请帖怎么会突然找不到,幸亏她的名号好用,沧海楼的人无人敢拦她,才顺利登船。现在收到这个消息,一切都明了了。 第60章 这些年连衣长老和荀医师不知苍老了多少,就因为带了这两个熊孩子,三天两头向她诉苦。殷海烟想不通,当初那么可爱的两个小婴儿,怎么就变得这么顽劣? “你忘了,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的。”连微尘幽幽道,她在旁边边传信下令,“只希望他们在外不要暴露身份,尤其是小殿下,她身上可是藏着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殷海烟目光一顿,忽然亮起来,“你倒是提醒了我,只要在沧海楼的地界里,我不愁找不到她。” “也是。”连微尘向梧珩传完消息,细想了一下,“此行来沧海楼,要做的事还真不少,不过三年过去,我们已经万事俱备。” “鱼儿该上钩了,会钓上来什么呢?”殷海烟微笑道:“我很期待。” “趁此机会,我要先见一个人。” 第45章 沧海楼 渡船穿过海上迷雾,众人抵达沧海楼。 沧海楼地处浮生忧海的一座岛上,整个岛都是他们的地盘,殿堂楼阁成千上万座,星罗棋布,构成整个沧海楼的格局。 在渡使的指引下,殷海烟等人来到沧海楼为她们安排的住处,在一座回字型高楼的北侧,东侧住着玉昆宗众人,西侧则是妖族部众。 玉昆宗掌门赵占秋在房间内闭目休息,忽然一阵妖风来袭,屋内灯焰闪动,忽明忽灭。 他骤然睁眼:“什么人?!” 如龙卷风一般的红色沙尘从窗户钻进来,越聚越多,聚成能瞬间吞噬一人的程度,殷海烟从红沙中出来:“赵掌门,别紧张,是本尊。” 赵占秋一看是她,瞬间警惕起来:“你来干什么?我告诉你,这里是沧海楼的地盘,我劝你最好不要动歪心思!” 殷海烟自顾自地坐下,笑道:“好歹也是熟人见面,赵掌门不请本尊坐坐就罢了,还这样无端猜测本尊,这便是你们玉昆宗的规矩?” 赵占秋冷哼:“不过见过一面罢了,谁跟你是熟人?说吧,你来到底所为何事?” “彼此都记得对方,怎么算不得熟人呢?算了,赵掌门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只不过赵掌门可以否认,你的那位师弟沈掌门与本尊之间的情谊却是无可否认的。”殷海烟把玩着手上的白骨珠串,好整以暇道:“本尊今日来,是为沈掌门。” “你少血口喷人!我师弟怎会与你这魔头扯上关系!”赵占秋怒不可遏,“如果你来就是为了污蔑我师弟,那你请回吧,否则哪怕是在沧海楼的地盘上,我也不会放过你。” 殷海烟依旧淡淡笑着:“赵掌门为何如此暴躁?难为清逐从小和你一起长大,还能长成了那样沉静的性子。” 赵占秋听不得她叫自己的师弟叫得如此亲切,就彷佛师弟被她玷污了一样,可是她却频频提到师弟,今日上渡船之前也是,现在也是。 他压了压心头火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见他终于能好好说句话了,殷海烟才收起了珠串,正色道:“本尊只是想知道,他是怎样离开玉昆宗的。” 赵占秋不想回答,摆起了架子,“这是我玉昆宗内部的事情,魔尊似乎无权过问吧。” 殷海烟盯着赵占秋的脸许久,冷静道:“赵掌门,是你逼他离开的?” 赵占秋噌一下扭过头来看她,见她神色认真,不像是故意激他,顿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脸上的肌肉都有些扭曲:“我与师弟情同手足,怎会逼他离开?” “为了掌门之位。” 赵占秋深吸一口气,道:“你以为掌门人人都愿意当?依我师弟在玉昆宗的威望,这掌门之位只要他想,随时都能拿走,我为掌门之位赶走我师弟?这简直荒谬至极!” “那他为何要走?” “师弟自愿离开宗门,他只是志不在玉昆宗。” “这是你们玉昆宗对外的说辞,我不信。” 赵占秋气得不轻,眯起眼睛瞧着她,“听你这番话,你好像很了解我玉昆宗,很了解我师弟一样,到底你是玉昆宗掌门还是我是玉昆宗掌门?” 殷海烟道:“我不了解玉昆宗,但我了解他,他对仙门的责任心太重,怎会轻易抛下玉昆宗不管。”毕竟是为了回到宗门可以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可以不看一眼的人。 “这个我也不解,你若想知道,就得亲自问我师弟去了。” 殷海烟沉吟片刻,问:“他在哪?” 赵占秋瞬间又警觉起来,这魔头难道是想趁师弟独自一人在外势单力薄而设下埋伏以报五百年前的大仇?自己真是傻了才和她说那么多。 他道:“我不知道,师弟自从走后便了无踪迹,即便是玉昆宗独门法术寻踪觅迹蝶也找不到,相信魔尊也是用尽了办法都找不到,才出此下策问到本掌门面前的吧?” 赵占秋说完,发现殷海烟唇角微微勾起,在直勾勾地盯着他,那目光看得他发毛。 “你猜对了一半。”殷海烟薄唇轻启,红沙滚动,她瞬间来带了赵占秋的跟前,冰凉的手指挑起他的下巴,仔细端详他僵硬的神情,缓缓道:“本尊的确用尽了方法也找不到他,不过本尊来拜访掌门,可不是下策。” “你……什么意思?离远点说话。”被她这样近距离盯着,赵占秋浑身僵硬不自在,目光不知道该往哪放,脸上浮现一抹可疑的红色。 “我看赵掌门也是风韵犹存呢,”殷海烟弯着眼睛,轻挑地朝他脸上吹了一口气,“你猜他会不会来沧海楼呢?若是听到自己敬爱的师兄亦被魔尊收入囊中,他又会不会现身呢?” 赵占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你你……你无耻下流!” “哈哈哈,你师弟也经常这么说我呢。”殷海烟轻轻摸了一把他的脸,幽幽道:“赵掌门,你还是和你的弟子们一起祈祷本尊带来的男宠们够用吧。喏,你的弟子们来了。” 殷海烟的身体倏地化作了一缕红色烟尘,顺着窗户缝游走了。 赵占秋好一会儿才让自己脸上的余温降下去,整理整理衣衫,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魔尊刚才说的话,他想出去透透气,一开门,齐宣和翁白就站在门外。 赵占秋一愣,神色有些尴尬,“二位师侄找我何事?” 站在门外的两人不知在外听了多久,都有些面色不虞。尤其是翁白,眼中裹挟着愤愤不平的火气。 到底还是齐宣年纪大些,虽然攥着拳头,但依然冷静道:“掌门,我们是为明日的赏宝大会来的,在外面站好久了。” “哦哦,进来吧,”二人磨磨蹭蹭地跟进来,赵占秋犹豫来犹豫去,还是问:“你们都听到了什么?” 齐宣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睛,小声道:“从风韵犹存那儿……” 赵占秋两眼一黑,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一拳锤到桌子上,道:“这魔头着实可恶!竟然威胁到了本掌门头上!” “掌门。” 这时,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翁白突然开口了:“你不可以和魔尊做那些事。” 翁白抬起红通通的眼睛直视着他,似乎鼓起了很大的勇气。 赵占秋一脸懵:“什么?” “反正就是……你不可以对不起我师父。”虽然魔尊也没有对得起师父,看上去除了师父以外还有很多男宠,但是师父可是只有魔尊这么一个情人啊,还给她生了两个孩子!翁白不想让师父更伤心,要是掌门和魔尊有点什么,那对于师父来说简直是痛上加痛。 赵占秋仔细地、缓缓地理解思考了一会儿这句话,再结合那魔头方才的一番话,一个惊悚的想法冒上心头。 不!不可能!他的师弟怎么会…… 翁白的意思一定是他不可以和师弟的仇人纠缠不清,笑话,他怎么可能和那个魔头有什么呢,宁死不屈。 他摇摇头,道:“我怎么可能做对不起师弟的事情呢?不说这个了,谈谈正事。” —— 殷海烟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就在她去找赵占秋时,她千方百计要寻找的沈清逐就在她的房间内。 “我不会跟任何人说见过你,如果你没有出现在这里就更好了。” 屏退了下人,这位魔尊的新夫端正坐好,冷冰冰的望着来人,完全没有了在浮生忧海前侍奉殷海烟的那股劲儿。 沈清逐不过从这个房间门前经过,正巧房门打开,就被他一把拉了进来。 魔尊的新夫不是他曾见过的那位昇王子,而是重随。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沈清逐为了不让人认出来,把自己的脸乃至身体都遮的严严实实,他甚至迎面碰上过殷海烟,可是对方没有认出他,反而是重随竟然看了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 “我的鼻子很灵的,在上渡船之前,我就嗅到了你的气息。” 沈清逐了然。 静默在空气中发酵,重随以往在魔宫时,都是穿一身十分不显眼的灰黑色衣袍,如今身上穿着的是和殷海烟同一规制的衣服,华丽繁复,趁得他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沈清逐觉得有些刺眼。看了一眼,便匆匆移开目光。 第61章 他沉默片刻,道:“我今天不是来找她的。” 重随:“我知道,如果你想找,何必这样躲着。” “那你叫我来是?”沈清逐面露疑惑,他来找自己的师兄赵占秋,既然已经到了沧海楼,沈清逐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应该跟师兄打个招呼。 “尊上此刻正在赵掌门的房内。” “什么?”沈清逐眉心一跳,“她去找我师兄做什么?” 重随:“这我就不知道了。” 他看了沈清逐几眼,道:“你若不想见到她就赶快回去,她出去有一会儿,约莫快回来了。” 沈清逐思量片刻,回了自己的房间,他隐姓埋名来到这里,房间也和这些大人物们离得很远,他来得又很晚,几乎是被安排在了最边缘的位置。 回到房间里,两个孩子飞奔过来抱住他。 在渡船上时,两个孩子便在他耳边说那夫妻俩他们不认识,希望自己能带走他们兄妹,等从渡船上下来,夫妻俩便面露凶相想要抢夺孩子身上的宝物,沧海楼地界不允许打架闹事,沈清逐花了点时间跟他们周旋才脱身。带他们回来,得知小女孩叫遂遂,小男孩叫平儿,取平安顺遂之意。 “大哥哥你回来了,看!小鸟!”遂遂给他看自己的“小鸟”,平儿也拿自己的“小兔子”给他看。 沈清逐哑然失笑,这其实是两个小鸟和小兔子糖人。 “哪里来的?” “一个老奶奶给我们的!你尝尝甜不甜!” “真甜,”沈清逐咬了一口,摸摸他俩的脑袋,嘱咐道:“但是以后没有我在身边不要出去哦,这里人多,说不定会有人贩子拐小孩的,就像船上的那对夫妻一样!” 两个孩子惊讶地对视一眼:“大哥哥,你怎么知道那个老奶奶是坏人的?” 沈清逐愣了下:“什么?” “多亏有哥哥的大羽毛才把她赶跑!大羽毛放火把她吓跑了,不然她就要抢走哥哥了。” 沈清逐看了眼遂遂胸前挂着的炽鸟羽。 这只炽鸟羽,沈清逐是在离开魔宫之后才发现忘记还她了。 此前遂遂发现了他身上的这个东西,便缠着他送给她,沈清逐拿了很多好东西来换她都不答应,只看上了这只羽毛,沈清逐对孩子是在是束手无策,只好答应给她玩几天,等分别的时候再还给他,没想到竟然派上了这样的用场。 只不过两个孩子的穿戴太过显眼,能被一人盯上就说明已经被很多人盯上了,看来在沧海楼的这段时间里,他必须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们。 沈清逐有些头疼。 沧海楼有规矩,子时之后便不准外出,否则后果自负。 至于是什么后果,沧海楼从来没有明说过,没有人敢轻易挑战这个规则,因为每一年从沧海楼安全回去的人都会比来时的人少三分之一;但每一次都会有人挑战这个规则,只因有传说称沧海楼的无价之宝并不在楼里,而在规则之外。 但是这两个孩子不是什么老老实实守规矩的。 也许是因为两个孩子长途跋涉太累了,第一晚他们很听沈清逐的话,一人抱着一条他的胳膊安稳地睡了一觉,天亮了。 辰时,一阵巨大的钟声在沧海楼上空响起。 沈清逐给两个孩子穿了他的同款小版斗篷,把一身引人注目的宝物都遮了起来,带他们来到了主楼。 主楼有位置的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依沈清逐现在的身份只能自己找位置站着。 他抬头望了一眼,玉昆宗的席位上已经坐满了人,弟子们都在规规矩矩地站着,他一眼便看见了自己的弟子齐宣和翁白,三年不见,翁白还是一副小孩样子,齐宣看着倒是成熟了不少。突然,齐宣似有所感,往这边看了一眼,看到了一个抱俩孩子的男人。 这么小的孩子也带来沧海楼? 齐宣觉得有些稀奇,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别的事情掠夺——一阵躁动声中,魔族部众进来了。 齐宣的唇角微微勾了起来,木头一样的人眼中竟然染上了几分温情。 他的目光落在魔主身后的一个紫衣姑娘身上——傅银霜。 听到魔族到来,沈清逐身子紧绷,有意往人群中钻,而怀里抱着的两个聪明孩子也很有眼力见的把脸埋进他的斗篷之下,屏息凝神,一言不发。 沈清逐很欣慰。 魔族落座。 殷海烟扫了一眼楼下众人,又百无聊赖地收回视线。 “奇怪了,昨天我明明感受到了这孩子的就在附近,但去找完赵占秋之后就断了联结。” “难道是赵占秋做的手脚?” “不应该啊,赵占秋没有理由这么做。” 现在只能确定遂遂在沧海楼,平儿和她连体婴一样,大概都在一处。 这两个不省心的孩子。 殷海烟百思不得其解时,人群中又爆出一阵惊呼,沧海楼楼主从天而降。 第46章 鲛人泪 这是一个满头白发,面容却年轻的男子,看着很是苍白孱弱。即便现在是春光正好的天气,可他仍然披着一件黑色狐裘,将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伴随着他的出现,天空竟然飘起了雪花。 他一出场,沧海楼所有的弟子们都跪下齐声喊“楼主”。 妖、魔、仙三家的代表也起身示意。 沧海楼楼主淡淡点头,那双冷而寒的眼睛随意地四下扫了一圈。 “开始吧。”他对身侧的弟子道。 身侧一位管事的弟子出席:“请诸位落座,赏宝大会正式开始,凡所陈列宝物皆可出售,价高者得!” 弟子的声音通过法力传播到在场的每一个人耳朵中。 沧海楼正中央的大门轰然大开,手捧琉璃托盘的弟子们鱼贯而出,每一件宝物都由一开始的弟子一一报幕:“第一件,碧落丹。” 一名小弟子捧着托盘,托盘上是一颗黑不溜秋的药丸,看起来和普通药丸无异,小弟子在众人面前飞过一圈,又重新落回中央高台上。 “第二件,天机册。” 第二名弟子出列,重复了和上一名弟子一样的动作。 “第三件,黄金扇。” 第三名弟子出列……一名又一名的弟子出列,一件又一件的宝物被买走或是落下,不禁有人困惑道:“没见过这样赏宝的,也没见过这样做生意的,只给出一个名字不说宝物的妙处,这有几个冤大头会买啊?” “不知道了吧,”有人刚买走了一件宝物,斜了他一眼,道:“这碧落丹,是天地灵气所聚一灵蚌之中所产,吃下昏睡一千年可助长两千年的修为;这天机册是万年前太古真人所著,因泄露天机,太古真人就此陨落;黄金扇嘛,是一隐士高人花费三百年铸造的一件武器,其他的宝物也各有来历,虽然沧海楼无人介绍,但是我就是知道!这就是沧海楼的规矩,只给出宝物名字,让大家一睹宝物真容,若是你连这些宝物都没有听说过,说明孤陋寡闻,这些宝物原本也就不是准备卖给你的,饱饱眼福罢了。” 沈清逐抱着两个孩子安静地站着人群中,他的注意力不在这些宝物身上,而是殷海烟身上。 殷海烟在看台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下面的一切按部就班地发生,只有遇到合眼一些的宝物时就吩咐魔族使者买走,她一开始就买走了黄金扇,这武器她要来无用,和一件玩具差不多,想必是想送给谁。 那些个男宠们依旧围坐在她的腿边,靠在她的身后服侍她,而重随在她跟前时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脸色依旧冷冰冰的,只是目光却充满爱恋和温柔,喂她喝酒的动作体贴之至。 沈清逐一开始看得眼红,可是殷海烟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他的心,他慢慢地使忽略她身边那些碍眼的人,独独让自己只看到她,不觉自己的目光越来越痴迷。 殷海烟此行来沧海楼是什么目的呢?难道只是一场简单的应约?沈清逐想不透,他连自己来这儿的目的都没想明白。 或许一开始是冲动使然,听到她成婚的消息,马上就想跑到她的面前质问她为什么不是他而是别人?哪怕是知道殷海烟有一万个正当理由,他也要问。 可是在来时的飞舟上,他又退缩了。 他以什么身份去见她?他拿什么去质问她?见过之后呢?问过之后呢?又该如何? 在看台上,殷海烟察觉到了许多道过于炽烈的目光,她没有一一深究,好奇她这位魔尊的人实在太多了。 数百件稀世宝物就这样一一陈列出来,这还只是沧海楼珍藏的一小部分,因而沧海楼传说中的无价之宝就更不得不引人遐想。 这样的规规矩矩日子持续了三天,等到第三天的末尾,沧海楼拿出了最后一件宝物。 “鲛王珠。” 堂下众人不解,纷纷窃窃私语起来,“这有什么稀奇的?” “也还是稀奇的,但比起其他的宝物可不算什么,这鲛珠漂亮,但也就只有装饰的作用罢了。” 第62章 沈清逐望着托盘里那颗莹润晶亮的珠子,忽然想起过去的一件事情。 那是他还在魔宫里的时候,妖族使者来访,殷海烟赐给妖族的昇王子一颗龙珠,听宫侍们说,那是殷海烟幼时斩杀一条恶龙所得,龙珠不大,但殷海烟却十分宝贝。 后来他见到昇王子时,果然见他手上戴着一颗刺眼的龙珠。那夜缠绵时,殷海烟从身后抱着他,逗弄他,问他为何突然这样主动,可是想要什么东西,他闭着眼睛,想不想便道:“我想要你幼时斩杀恶龙所得的那颗龙珠,你肯给吗?” 说完才发觉自己嗓音还在未消散的余韵中低颤着,说出来的这话也是醋味十足,像是撒娇。 他有些脸热,但当时脸红得也不差这一点,于是豁出去了逼问她,“殷海烟,你肯吗?” 殷海烟在他身后闷声笑,笑得他的背都是一颤一颤的,然后她说:“那算什么,我日后定送一颗更好的给你。” 他当时被气昏了头,硬是说:“我就要这颗。” 殷海烟便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耳朵,道:“小时候因这颗珠子,被我母亲狠狠罚了一顿,要是重来一次,我就算把它扔海里喂鱼,也绝不带回来叫我母亲瞧见,你想听这个故事吗?” 沈清逐当然想,关于她的一切,他都想知道。 殷海烟说完,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说:“原来你那时候受罚就有梧珏陪着了,真是从小就会招蜂引蝶。” 他故意转移话题,殷海烟不上他的套,仍绕回了珠子上:“现在还想要那颗龙珠吗?” “……”他默了一下,“不要了。” 殷海烟便又笑了起来,笑得比刚才更加放肆。 他便摸摸拉过被子罩着脑袋,堵着耳朵不去听她的笑声。 往事在眼前匆匆闪过,此时回想起来,只剩下那句未兑现的承诺仍然扎得他心脏疼。或许她只是随口一说,她数不清的男宠,或许她和所有人都说过这样的话,轻飘飘随随便便的一句承诺,日后想起来便随手恩赐给他,想不起来便像一阵风一样刮过他,了无痕迹。 沧海楼小弟子小心地拿着托盘在众人面前一一展示过,沧海楼的管事弟子破例为这鲛王珠做了一番介绍。 “诸位,这不是普通的鲛珠,这是鲛王珠,众所周知,鲛珠是鲛人泪所凝成,鲛人并没有诸位这般丰富细腻的情感,极少落泪,因而难得,这颗鲛王珠便是鲛王之泪,更是难得,乃其爱人离世之时落下的一滴泪。” “它有什么用?可护身?还是攻击?”堂下有人喊。 小弟子道:“它并无任何用处,不可护身,亦不可当作法器。” “敢问这鲛王珠定价几何?” 小弟子说了一个数,堂下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这……”众人面面相觑。他们不是不懂的生活与审美的人,奇珍异宝很多人也会花大价钱购入,但是像这么大的一笔钱显然是不划算的。 沧海楼楼主站在最高处,冷漠地看着堂下窃窃私语的众人。 忽然,一道截然不同的声音传来:“这颗鲛王珠,本尊要了。” 沈清逐猛然抬眼。 众人惊道:“魔尊?” “她要这个干嘛?” “玩呗,还是人家魔尊财大气粗。” 沧海楼楼主也循声望去,苍白的脸上依旧面无表情。 “魔主,要这个,需回答我三个问题。”他道。 殷海烟挑了下眉头,目光带着三分倨傲望向他,“哦?若答案不合你心意呢?” “那便不卖。” “啧,沧海楼的规矩还真是麻烦。”一道红色沙尘从看台袭到沧海楼中央的高台上,裹住了那颗珠子,转眼间,鲛王珠已经到了殷海烟手里,漂亮莹润的珠子,半个掌心般大小,看起来很趁一个人。 沧海楼楼主仍旧面不改色,“第一问,此物送谁?” 殷海烟:“沈溯。” “第二问,为何送他?” “为一个承诺。” “第三问,若他去死,你可愿陪他?” “本尊不会让他死。” 三个问题问完,堂下静了一瞬,随后一片哗然。玉昆宗各弟子更是一脸震惊,纷纷看相掌门,只见掌门黑着一张脸,一看就是被气得不轻的样子。 沧海楼楼主的表情终于有了点反应,似乎是殷海烟的话终于勾起了他的兴趣,他深看了她一眼。 “魔主,此物送您。” 殷海烟看着他,意味深长道:“楼主,做生意还是用钱来交易的好,若想要其他的,本尊可不一定给的起。” “那要试过才知道。” 沧海楼楼主带随侍离开,众人仍未散去,纷纷拿着探究八卦的目光看向魔尊的席位。 “快看!赵掌门过去了!” 沈清逐心脏已经跳得快不是自己的了,现在看见赵占秋怒气冲冲地走向殷海烟,一颗心更是提上了嗓子眼。 殷海烟像个没事儿人一样,接受其他人的服侍,赵占秋看着这幅场景,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赵掌门,找本尊何事?” 他的手哆哆嗦嗦地指着她身边的男宠,“你这魔头,既有如此男色可享,又为何要败坏我师弟名声?!” “此言差矣,本尊说得句句实话,不然楼主怎会把这鲛王珠送我呢?赵掌门,你该感谢今日有这珠子出现,不然按照本尊那天知会你的策略,现在成为魔主裙下臣的人可就是你赵占秋了。” “你简直无耻!” 殷海烟站起来,走过他身侧,笑道:“赵掌门息怒,别反反复复说这句话,且看明天你会不会见到你师弟,再看看你师弟的身上会不会带着我送他的礼物。” 殷海烟这个主人公走了,剩下看戏的众人也就没什么意思,很快便也散去,偌大的广场上,最后只剩下一个沈清逐和两个小孩。 他背靠着一根柱子,想着殷海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所说的话,久久迈不动步子。 他抬手,用手背盖住眼睛,遮住了刺眼的天光。 阿烟。 你知道我在看着你。 你在找我。 可你身边为什么总有那么多刺眼的人? 两个孩子在一旁等他。 “哥哥,沈溯是谁?”遂遂用石头在地上画圈,一边问,她总觉得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 “你没听娘说吗,”平儿这个老成的小孩此时展现出了他的细心,道:“娘说,他是原来的玉昆宗掌门,也是我们的亲生父亲。” 轰隆一声炸响。 沈清逐浑身的血液仿佛一瞬间停止了流动,下一刻又像一只野兽一样狂吼着地沸腾起来。 他僵硬地放下了止不住颤抖的手,不可置信地望向两个孩子。 第47章 再相逢 “你们说什么?”沈清逐颤抖地问。 兄妹俩听见他的问话,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点眼中看到了肯定。 遂遂上前一步:“大哥哥,我们和你说实话,你不要怪我们好不好?” 平儿也仰起脸:“其实我们不是和家人走散了,我们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 “我们的娘亲就是刚刚最后买下宝物的人。” “她是魔族的王,是魔主,我们两个是魔主的孩子。” 两个孩子一人一句低说完,仰着脸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两只小手一人一边拽了拽他的衣角,“大哥哥,对不起,原谅我们好不好?” “不怪、不怪你们。”沈清逐哽咽着,他觉得眼睛实在酸涩得不像话,喉头哽得像是塞了一团棉花,指尖轻轻抹了一下眼角,他颤颤巍巍地蹲下身。 伸手轻轻摸了摸两个孩子稚嫩的脸庞,像是在抚摸什么易碎的珍宝。 “大哥哥,你怎么哭了?” “大哥哥不要哭,我把我的糖都给你。” “好孩子,”沈清逐笑中带泪,“不要再这样叫我了。” —— 沈清逐觉得自己是时候去见一见殷海烟了。 他是追随着殷海烟的脚步才来的沧海落,可是冥冥之中,老天让他和孩子们在这里重聚,这何尝不是一种因缘? 入夜,他打算带上两个孩子一起去。孩子们不见了她一定也很着急,但是一听到他要带他们去找娘亲,两个孩子说什么也不跟他走。 “我不去!我不去!娘亲肯定要狠狠罚我们一顿!”遂遂一听要去见殷海烟,害怕得大哭大闹,沈清逐还没和殷海烟重逢,就不禁对她有了点怨言,平日里到底是怎样严厉管教孩子的,竟然让孩子怕成这样。 平儿也冷静帮腔:“我也不去,我和妹妹是出来玩的,玩够了就会回去,赶在娘亲回去之前,这样她就会以为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魔域。即便罚我们,也不会太狠。” 平儿看着他。不让他和妹妹叫他大哥哥,平儿也不知道称呼他为什么,“要是知道你是这样告密的人,我们就不会告诉你。” 沈清逐哑口无言。他很心疼两个孩子,站在孩子们的角度来看,被大人发现偷偷跑到了这么远的地方玩,的确是一件天塌地陷的事。 第63章 他叹了口气,妥协道:“好吧,那你们乖乖待在房间里,我去去就回。” 遂遂泪眼婆娑,“那你会告诉娘亲我们在这吗?” 沈清逐摸了摸她的脑袋,温柔道:“不会的。” 两个孩子感激地目送着他离开了房间。 沈清逐关上房门,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会……就怪了。 孩子们的事他肯定会告诉殷海烟,只不过会和殷海烟商量好,让她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让孩子们如他们自己所畅想的那样,偷偷回到魔族,被小小地惩罚一顿。 殷海烟此时正在榻上打坐,试图用赤瞳之力寻找女儿的下落,不久,她的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但是仍旧是无果。不是她的气息太微弱,而是感知不到一丁点儿波动。这很不正常,哪怕遂遂不在沧海楼在别的地方,以她这几天调动赤瞳之力的强度,也不可能感知不到任何。 造成这种情况的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的的确确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上,屏蔽了她的气息。 虚空之中,四面八方的声音灌入她的耳朵: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在找什么?” “还没有找到吗?” “把我们都封印,到现在还不是要借助于我们的力量!” “承认吧!只有我们的力量才是世间最强大的力量!只有我们的力量才能制止这天穹之下所有的纷争!” 鬓发间的汗滴越来越多,一滴滴流水般落下,殷海烟皱了皱眉,试图忽视这些人山人海的声音。 “殷海烟!殷海烟!殷海烟!”那声音不肯罢休,犹如千万人一齐高呼她的名字。 “把我们放出来!把我们放出来!我们才是一家人!” “闭嘴!”殷海烟猛地睁开眼睛,却看到了令人窒息的一幕——这是一片由猩红的血肉浇铸的世界,地面有规律的跳动着,仿佛是活的生物在呼吸。这里到处都是从地面拔地而起的钟乳石形状的血肉柱,那些血肉柱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充血眼球,疯狂的、愤恨的、凶残的、阴狠的……这里的眼睛任何一双放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都会令旁人避而远之。 而殷海烟此时就是他们之中的两颗,只不过她红色的瞳孔中盛满格格不入的冷静。 天空是一片漆黑的没有任何杂质的天,黑得仿佛能吞噬江河湖海万物众生。 “你又来了。”她的眼球一出现,所有的眼球都齐刷刷地转动过来看向她,这画面要多诡异又多诡异,“你又来了!哈哈哈哈!你来看我们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你的混沌之力快要压不住了!” 殷海烟往上看了一眼,天空疑似出现了一道裂痕,汹涌的黑气从裂痕中跑出来,像一群野孩子一样不知所措地乱飞,她死死地盯着那道裂痕,源源不断黑气涌出来,却逐渐变得沉稳有序,黑气贴着猩红的地面上飞过去,每挨到一颗眼球就引发一声惨叫,一时间,这里变成了炼狱。等一切的声音都变小变弱,这些黑气又乖乖地回到了裂缝里,天空完好如初。 一双不甘的眼睛看着她,虚弱道:“你得意不了多久了,等到另一个出口打开的那天,等到那一天,你就再也无法囚禁我们。” 殷海烟:“若真有那样一天,我一定把你们一个个轮流踩成血水。” 殷海烟闭上了眼睛。 运转全身的魔气把刚才的画面排出记忆,只要忘记那一切,她就能看到真正的世界。 “殷海烟!殷海烟!” 殷海烟深深皱起眉。 看来赤瞳之力的确是越来越强了,到现在了还能听到声音。 那声音慌张地变了调:“阿烟!” 殷海烟如梦中惊醒一样,猛地睁开眼睛。 胸膛中的那股血气再也压制不住,冲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股腥甜的液体从喉咙里涌上来,接着是满嘴的铁锈味。 一个人抚着她的背,把她捞进了自己的怀里,靠在自己身上。 殷海烟闭了闭眼睛,哧哧一笑,任由他拿出帕子为自己擦去了嘴角的血,擦去脸颊的汗。 沈清逐沉默地干完活,盯着她闭目时的安静苍白的脸孔,忍不住低头,蜻蜓点水般吻了吻她额头。 殷海烟仍然无力睁开眼睛,道:“仙君来了,一言不发便对本尊动手动脚,意欲何为啊?” 她的声音还很虚弱,即便是这样了还不忘打趣他,着实可恨! 沈清逐再次低头,狠狠地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殷海烟这才睁开眼,撞入眼帘的就是那双泛红的眼睛,带着一层闪闪烁烁的水光,幽幽地看着她。 她心中一动,移了移自己的手,握住他的。 “怎么破的我的结界?” 他哑声道:“以前闲着没事时,都摸透了。” 顿了顿,他问:“你方才是在做什么,我用尽办法喊你都喊不醒。”不仅如此,殷海烟当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身体冷得像数九寒天的冰块儿,魔气也越来越弱,简直就像是随时都要飘散在世间一样。 “哦,在练功。”殷海烟轻飘飘道。 沈清逐才不会信她,掐一下她的手心,“别骗我。” 殷海烟装模作样地“嘶”了一下,“不骗你,真的在练功。” 沈清逐垂下目光。到底要到什么时候,她才肯与他坦诚相待呢? 殷海烟看见他失落的模样,抬手摸了摸他的脸,笑道:“你来得比我预想中的要快很多。” 沈清逐道:“魔尊心思缜密善玩弄人心,在下总是轻易落入你的圈套。” “不就是喜欢被我玩弄吗?愿者上钩罢了。”殷海烟在他耳边轻笑,沈清逐感觉她的手在腰间作弄什么,低头瞧见一串腰饰。 沈清逐脸色微红,低头看腰间,挂配上缀着那颗莹润光滑的鲛王珠,那颗鲛珠足有半个手掌大,他比划了一下,道:“未免太大了些。” 殷海烟却道:“不大,这样别人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能看到我送你的东西,就知晓你是我的人。” 沈清逐道:“魔主的人可多了去了,旁人怎么晓得我是哪一个?” 殷海烟闷声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咳起来,咳得沈清逐紧张得不行。殷海烟抓住他的手,道:“你看你,不必这样草木皆兵。” “你又笑什么?好生躺着吧。” 沈清逐皱着眉,让她躺下,她不依,非要拉沈清逐一起,沈清逐拗不过,只好躺在她身侧。其实这样躺着也不陌生,只不过沈清逐有点唾弃自己,才刚一见面就又滚到了她榻上。 殷海烟枕着他的一只胳膊,侧身看着他,“我笑你还是这么爱吃味。” 沈清逐这回坦然得很,他笑道:“我若是个心胸大度的人,你又怎么引我来到你面前呢。”他拉着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心口,那里温度滚烫,一颗心脏正砰砰跳动着。 一双眼睛柔情似水,“感受到了吗?这里,有你,只有你,因为你,它快要跳出我的身体了,它不想看到你身边有别的人,不想看到你和别人亲热,不想你的目光分给别人,会很痛,会流血,像刀扎一样。” 也许是久别重逢,殷海烟望着这张三年不见的脸,和记忆中重合,又和记忆中不太一样,她有点移不开视线。 良久,她道:“可是它还装着玉昆宗,还装着仙门荣耀,装着天下苍生,因为这些,它选择把我埋起来,埋得深不见底,叫我找了很久很久,都没有见到阳光。” “现在不会了,”沈清逐贴近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声音压着呜咽,“我的心上人早已变作一棵种子,她长成一棵参天巨树,比肩日月星河,叫我再也不能装作看不见,根扎得太深太深,任凭雨打风吹,再也无法撼动半分。” 殷海烟怔怔地看着他的泪涌出眼眶,斜着流到枕头上,她才发觉自己脸上也是湿润的。 “好。”她道。 三年不见,相思之情难以用言语表达,一旦点燃便如火山爆发一般不可收场,殷海烟压着他,桎梏着他的手,啃咬着他的唇,稍微一弄,沈清逐便红着脸喘息吟哦。 殷海烟不允许他讨饶,烈火燎原间,他想到了一件事,在亲吻的间隙断断续续道:“你猜我来沧海楼时见到了谁……我在船上遇到两个孩子,双生兄妹长的一模一样……嗯……哥哥叫平儿,妹妹叫遂遂……” 殷海烟眉心一跳,缓缓停了下来。 “你平日里是如何管教孩子们的,为何他们如此怕你?他们还跟我说,你都没怎么抱过他们……”想起两个孩子在他怀里时可怜的神情,他不由自主地抱怨起她,抬眼却发现殷海烟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 殷海烟低头望着沈清逐的眼睛,目光十分幽深复杂。 “他们现在在哪?” 沈清逐得以喘息,道:“在我的房间里,不想跟我来见你,你答应我,就装作不知道这件事,不知道他们来了沧海楼。” “亥时已过。” 第64章 沈清逐迷茫地眨眨眼:“嗯?已经这么晚了吗?” 殷海烟扶额:“不,你还不了解他们,我的意思是,这两个熊孩子现在一定已经逃走了!” 烈火燎原,烧到一半匆匆熄火,二人赶到沈清逐房间时,里面已经是空空如也,哪还有孩子的人影?! 殷海烟听完沈清逐讲述的这几天的经过,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原来是随身携带了炽鸟羽,我就说怎么会感知不到她……” “现在怎么办?”沈清逐焦急道,“都怪我没有早点告诉你,他们两个孩子,最容易被坏人盯上,我去找我师兄帮忙,帮我们一起找人!” “不必了,”殷海烟按了按他的肩膀,看了眼沧海楼外的天空,道:“快子时了。” 提到这个,沈清逐更是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沧海楼有规矩,子时一过,不得外出,否则后果自负,我马上去找师兄!” “冷静一点,”殷海烟捏捏他的手,投以安抚的目光,“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沧海楼的赏宝大会几百年就要有一次,而你之前却从未见过我。” 沈清逐愣了下,“因为从沧海楼回来后,关于这里的一切记忆都会被清除,这是沧海楼为了保护自身、防止有心之人觊觎的做法。” “如果清除记忆这件事不是沧海楼刻意为之,而是因为每一次,都会有人破坏规矩呢?” 沈清逐明白了她的意思,沉吟片刻,道:“的确,每一次都会有人破回规矩,每一次回到外界,都会比来时少一大批人。” 殷海烟道:“传说中沧海楼的无价之宝藏在规则之外,人的一切行为都因贪欲而起,贪图太平,所以励精图治,贪图功名,所以发奋读书,贪图享乐,所以纵情声色,贪图宝物,所以破坏规矩,今晚注定要有人会在子时出门,而且不止一人。” 与此同时,沧海楼的许多个房间里,一双双手推开了屋门,走入了黑夜中。 二人抬起头,望向天空一轮圆月。 子时到,古老的钟声在天边响起,刹那间斗转星移,天河变幻,圆月变成一轮白日,挂在万里无云的蔚蓝苍穹中。 除了刹那间改变的日夜,周遭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化。 二人比肩立在廊檐下目睹了这震撼人心的一幕,殷海烟回眸一笑,道:“天亮了,清逐,我们该去见识见识真正的沧海楼了。” 第48章 她和他 广场上已经聚集了很多的人,七嘴八舌,叽叽喳喳,乱糟糟的一片。 周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沧海楼还是那个沧海楼,变化的只有天,天在一瞬之间由黑夜变白天,不明情况的人们都不明白,为何突然之间天生异象。 殷海燕和沈青竹来到广场上时,仙门和魔族也都匆匆赶到,赵占秋一来就看到了殷海燕身边站着的沈清逐——他的师弟。 赵占秋眼睛一瞪,不由分说地将沈清逐拽到了身边,“师弟,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和这魔头站在一块儿?” 话还没说完,他就看到了沈清竹腰上配着的一个显眼瞩目的挂饰,那颗莹润玉泽似乎吸收了天地光华的鲛王珠,就那样安安静静的挂在他的腰间,和他如此相称。 他的表情如遭雷劈一般,指着那颗珠子,呆滞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殷海烟挑了下眉,道:“赵掌门,我昨天说什么来着?” “别说了。”沈清逐隐晦地给殷海烟使了个眼色,道:“我去和我师兄说。”师兄不比师父那般见多识广,对万事万物都有包容心,他的师兄善恶是非分明,他实在担心给自己的师兄气出个好歹来。 殷海烟哼了一声,不管他了,回头看自己魔族的人都到齐了没。 这样一看,还真差了一个人。 殷海烟转头问连微尘:“傅银霜呢?” 连微尘和傅银霜住隔壁,自然知道她夜里干了什么好事,欲言又止:“她……” “在这儿在这儿!来了来了!”傅银霜姗姗来迟,拢着还没压好的衣领就跑了过来。 殷海烟看了她须臾,忽而展眉一笑,“傅二小姐睡得可够熟的,夜里被蚊虫叮咬怕是不胜其烦吧。” 傅银霜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雪白的脖颈间点缀着红红的印子,像雪原上是覆盖着朵朵红梅。她笑了笑,道:“尊上,这就是您不够意思了,您带这么多宠儿也不说分我一个,尊上不给,我只好自己寻了。” 殷海烟:“他们若愿你跟你,尽管要了去,只是寻欢作乐可以,可别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傅银霜摸摸鼻子,心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但面上不敢违抗她,只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与此同时,玉昆宗的队伍里也有一人匆匆赶来。 “师兄,你怎么才来?我一直在找你。”翁白对着悄悄占到身边的人道。 齐宣不停地抻着自己并不平整的衣衫:“我……我有东西忘拿了,又折回去拿了一趟。” 翁白疑惑道:“可是我晚上去找你,你根本不在房间里啊!” 齐宣不敢看他的眼睛:“可能是我在外面练功……还没回来……” 翁白仍狐疑:“是吗?师兄你脸这么红,肯定是在骗我。” “我那是热的……热的……” “师兄,你的嘴怎么肿了,好像还破了……”翁白说着,就想上手碰一下,齐宣赶紧偏头躲开抹了一把嘴唇,正想借口糊弄自己的小师弟呢,就见小师弟忽然眼前一亮,激动地拽住了他的胳膊,道:“师兄你看!是师父!” 齐宣长舒一口气,猛地搓了搓自己的脸使自己显得正常一些,跟着翁白跑了过去。 师父正和掌门一起从谈话的临时结界里出来,他们像是谈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一样,只见掌门师伯的脸一会儿青一会儿黑,如逢巨变一般,震惊不小,师父却依旧云淡风轻,看向师伯的眼神中却透着几分担忧与愧疚之色。 翁白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师父这是向掌门摊牌了吗?他不由自主地看向魔主的方向,正巧魔主也朝这边望过来——看的是师父。 还有她身旁,那个一袭紫衣的轻佻女人,也朝这边看过来了,依旧一脸千娇百媚地笑着,发现了他的目光,朝他抛了个媚眼。 翁白脸一黑。 在他们入住沧海楼的第一日,就遇到了这个女人。这女人调戏他,幸而是师兄及时赶到救了他,她惧怕师兄的威仪,仅师兄一露面她便离开了,脸色摆得很难看,他第一次看到有人可以变脸变得那么快。 第二日,师兄带他去练剑,他说不想去,师兄以课业不可有一日荒废为由硬要架着他去,虽然不明白师兄为什么突然如此关心他的课业——明明在玉昆宗时都没有如此严格过,但是他作为一个乖巧懂事的小师弟还是选择听师兄话,非常不巧地又遇见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这次换了别派弟子调戏,别派弟子没有他这样守身如玉,眼看三言两语就要被她哄走,师兄再次挺身而出,长剑一横,那个弟子被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跑之前还央求他们不要将这事外传出去,而这紫衣女子压着怒火,要走,师兄行侠仗义之心爆发,拦着不让她走,可是沧海楼不允许打架斗殴啊!还是他自使劲儿抱着师兄的腰拖着他,她才得以脱身。但是谁成想她竟然对自己贼心不死色胆包天,走之前还特意给他抛个媚眼,抛了个媚眼不过瘾,还意图亲他一口,差一点点就成功了!幸而师兄再次救了他——利剑出鞘,白刃闪过,她被挡了一下,却没有像上回那样摆脸色,轻佻又嘲讽地看了眼师兄,便哼着小曲儿走了。她走后,师兄也不说练剑,沉默地盯着自己剑上的鲜红唇印不知该怎么办,他拿出一方手帕给他,师兄猛地收剑入鞘,也不收他的手帕,带着他回房间了。 第三日,也就是今天早上,翁白发现,她不是在调戏人,就是在调戏人的路上,而师兄呢,不是在偶遇她,就是在偶遇她的路上。这回是翁白听了几个行色匆匆的修士说竹亭旁有一绝色佳人抚琴,可他们都往相反的方向跑,他们红着脸告诉他那是因为那琴声似乎有古怪,一个高手在一旁戳破了她,把他们全赶跑了。翁白眼前浮现了两个人,来到竹亭,果然瞧见了她,她在弹一把柳琴,身旁只有师兄一人在看在听。她奏完一曲,像没看见师兄一样离开了从他身侧翩然离开了。奇怪,她为什么不调戏师兄呢? 第三日晚上,也就是不久前,他被魔主当众说得那些话骇得不轻,打算找师兄喝酒解愁——师兄也知道师父和魔主的事情,这是因他有次喝多了不小心说露了嘴。除了他、师兄和师祖,玉昆宗没有人知道师父的秘密。但是师兄不在房间里,翁白只好回自己的房间,但是师兄的房门对着一扇窗,他一转头,就看见那紫衣女子在窗里,影影绰绰之中,他看到她捧着一个男人的脸,跌跌撞撞地撞在墙上,缠斗着贴合在一起。 翁白脸一热,手掌遮着脸装没看见,匆匆回了自己房间。 第65章 这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情,她想必是刚刚结束了一场幽会……哦不,也许一场还没结束,就被这天生异象而中断。 “齐宣、翁白,你们近来可好?”沈清逐关心两个弟子。 听到久违的关心,翁白红着眼睛一头扎进他怀里,抽抽噎噎地说着“好想你啊师父”一类肉麻的话,他苦中作乐地想师父离开玉昆宗也挺好的,至少比以前温柔多了,让他敢在他面前撒撒娇。 齐宣则立在旁边,闷声向他报告了这三年里功法剑术上的进展和成就,沈清逐很欣慰,也有点眼酸,想像之前离开玉昆宗的时候一样摸摸两个弟子的头,可是却发觉他们已经长得很高了,遂转而拍了拍二人肩。 赵掌门看着这一幕,也不由得红了眼睛。 沧海楼忽然降下来一群人——沧海楼楼主和他的弟子们。 乱哄哄的广场上顿时鸦雀无声,他们都抬头看着这位楼主。 沧海楼楼主面无表情,声音传入每个人耳中:“你们之中有人破坏了沧海楼的规矩。” “破坏规矩的后果需要所有人一起承担。” 他的威压太大,胆小的无人敢提起抗议,胆大的更是想赌一把找到沧海楼真正的无价之宝。 有人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有什么后果?” 沧海楼楼主不语,扯动面部肌肉,嘴角缓缓上扬,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他身边的弟子们静默无言,在他身边依次排开围成一个阵。 刹那间地动山摇,所有人都蓦地瞪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一头巨大的如山一样的巨鲸从东边太阳升起的地方缓慢地游过来! 在场的所有人都能看到这座巨鲸,可见它的个头有多大,而之所以看上去游得缓慢,纯粹是因为它太大的缘故,实际上它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视野中扩大。 大家纷纷变了脸色,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想像沧海楼楼主一样飞到空中,但是所有人都崩溃地发现自己飞不起来了,连法器也失效。 只能干等着灾难降临,这滋味可真是难受,紧张焦灼的等待中,人们忽然听见一阵空灵悠扬的歌声从远方传来。 殷海烟眼神闪烁了一下,抬头看向沧海楼楼主,楼主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也正在望着她。 她心中有了一些猜测,如冰山一角,似懂非懂。 沈清逐来到她身边,拧眉望着这一幕,表情凝重地像是打算与她死在一起一样。 殷海烟安慰道:“不用担心,以前我们能逃脱,这次也可以。” 沈清逐忧心忡忡:“我担心遂遂和平儿。” 殷海烟握住了放在身侧的手,侧头微笑道:“那我们就一起去找。” 沈清逐心念一动,紧紧地回握住她的手,坚定道:“阿烟,这一次,我一定不会再放开。” 巨鲸掀起滔天巨浪,狠狠撞向沧海楼! 巨大的冲击力冲散了广场上的人群,咸腥的海水灌满了每一个人的口鼻,人们以为自己已经想到了巨鲸撞上来之后的情形,却远远低估了沧海楼楼主的手段——从天空中看去,沧海楼所在的岛屿被彻底撞了个底朝天,如同一艘船被海浪掀翻在苍茫大海上。 他不是要让海水淹没岛屿,而是要让所有人沉入浮生忧海! 第49章 真与假 空灵的歌声依旧在耳边旋转,冰凉的水像风一样流经相互握紧的手,张开眼睛时,却并不是身处海底。 脚下踩着的是坚实的土地,目之所及的也不是水的世界,而是一处寂静的峡谷。 两岸岩壁呈现土红色,其上寸草不生,峡谷里只有一条浅浅的河流在缓慢流淌。 殷海烟和沈清逐警惕地观察四周,并没有发现什么危险,而对面的河流边上又个什么东西突然动了一下。 “那边有人。” 殷海烟定睛一看,道:“是重随。” 她朝重随伸出左手,试图用手中的红沙将他卷上来。手腕上的二十四颗骨珠顿时分化为无数纷飞的红沙,从手腕上脱离,卷动着像一条绳子一样飞向重随,但是在距重随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绳子便用到了尽头,停了下来。 殷海烟收回骨珠,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无奈道:“看来我们只能爬下去了。” 回头一瞧,沈清逐却也盯着骨珠,看上去有些出神。 “怎么了?” 沈清逐偏开视线:“没什么,只是看到那东西,有点心有余悸。” 心有余悸? 殷海烟挑了挑眉,明知故问:“为什么?” 沈清逐却提起了另一件久远的事情:“从前在不烬原上,你就是用这个将我伤得体无完肤,五脏六腑都受损。” 殷海烟所操纵的红沙肉眼看上去是赤红的沙尘,可以凝结成各种武器的形状,实际上没入□□时才知道这是上千万根细小锋利的尖针芒刺,毫无死角地入侵被攻击者的皮肤,就是呼吸时也会吸入口中,进入五脏六腑,在被攻击者的体内来回穿梭,使人痛苦不堪。 殷海烟向前走几步,仰头靠近了他,不过咫尺距离,眯起眸子,“你是在埋怨我?” 沈清逐道:“有一点。” 殷海烟默默地看着他。 他又小声道:“很疼的。” 殷海烟瞥他一眼,将红沙绳绑缚在一边凸起的石块儿上,绑在自己腰上,“走吧。” 沈清逐哑然失笑,道:“我呢?” 殷海烟无言地朝他伸出手,意思很明显。 沈清逐无奈道:“你生气了?要是就这样把我扔下去,我可毫无生还的可能。” 殷海烟歪了歪头,道:“不敢?” 沈清逐无奈地笑笑,走到她身边,抱住了她的脖颈,任由她一手圈住了他的腰。 殷海烟一跃而下。 她像携带着一个巨大的麻袋一样抱着他逐渐下移,峡谷的风很大,吹得两人一直挂在半中间晃荡,移动到半中间,殷海烟站上一块小平台上,暂停下来歇息。 沈清逐望着她的侧颜,忽然道:“阿烟。” 殷海烟偏过脸来看着他,他的神色很认真。 “如果你知道会遇见我,会发生后面的事情,还会不会去潭山?” 殷海烟本想说“没有这样的如果”,但是话到嘴边,变成了:“那你呢,如果知道会遇见我,你还会去潭山吗?” “会啊。”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沈清逐说。 殷海烟静静地看了他半晌,道:“我不会。” 沈清逐愣了下,并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笑道:“这样啊。” 如果知道五百年前在潭山留下的一缕魔识会与路过的沈清逐结下不解之缘,那么殷海烟必然不会把魔识放在潭山,那样她就不会在复活后选择去潭山,不会忽然间想沿着潭山去人间,不会在人间遇见沈清逐。那样他就还是他不染凡尘的玉昆宗掌门,她也不会在这过去他杳无音信的三年里如此牵肠挂肚,而不是在过去他的三年里时时后悔当初让他长着两条健全的腿离开了魔域。 就在沈清逐伪装失落的时候,殷海烟忽然附到他耳边,如鬼魅一般道:“我会直接闯进玉昆宗,把你的腿敲断,扛回魔宫,日日夜夜醉酒笙歌,做遍你们仙门正道所不齿的事。” 沈清逐愣了好久,“你不担心我?”若是在那种情况下被她折辱,沈清逐都怀疑自己能否撑得住。 殷海烟粲然一笑,“反正你总会爱上我的不是吗?” 沈清逐哑口无言。 即使殷海烟没有打断他走路的腿,他也办法离开她了,哪怕他的人离开,但他的心也还是不由自主地走向她。 她当凡人女子时他爱他,她当魔头时他爱她,让他笑爱她,让他痛也爱她。 殷海烟不会告诉他的是,五百年前叫她几乎灰飞烟灭的那一剑有多痛,若是没有那一剑,她也无需在不烬原的火中待上五百年。 殷海烟又抓着绳子向下移动,沈清逐又道:“你说的没错,不过就算是这样,我还是要怨你。” 他要殷海烟记得他为她所痛的一切,要她心中永远不可超越的份量。 殷海烟可以笃定他一定会爱她,可是反过来,沈清逐却没有把握她一定会爱上她,她身边总是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她总是不吝啬于给予他们甘甜的恩赐。 殷海烟低头看他一眼,沈清逐已经埋首在她的颈窝间。 殷海烟这才笑道:“好啊,你做什么都可以。即便是怨我,我也接受。” 二人顺利来到峡谷下方,越过那道浅浅的溪流,找到了重伤昏迷的重随。 “重随,重随!”殷海烟试探了一下他的鼻息,“还有救。” 她从身上摸出一口小瓷瓶。 刚打算把重随扶起来时,沈清逐淡声道:“我来吧。” 他一把捞起了地上的人,殷海烟眼睁睁地瞧着他把重随毫无怜惜地、粗暴地拖到了石壁上靠着,接着朝她伸出手,叫殷海烟把手里的瓷瓶递给他。 第66章 接过瓷瓶,他打开发现里面时一种乌黑的液体,浓得像墨汁一样。 殷海烟:“小心点,只有这一瓶。” 沈清逐有些犹豫,抬头看向殷海烟,“他要是咽不下去怎么办?” “我还以为这样会正合你意。”殷海烟歪着脑袋在一边看着醋意升天的人,揶揄道。 沈清逐道:“他救过疏空。” 殷海烟点点头,道:“不用担心,我有办法让他咽下去。” “什么办法?”沈清逐有些警惕,不会是像那种爱情话本里写的那样嘴对嘴渡给他吧? 殷海烟不知他在想什么,只催促道:“再不灌下去,就真的救不活了。” “哦。”沈清逐也知道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一只手捏开重随的嘴,瓶口对准他的嘴巴将那瓶黑色的液体灌了下去,一边灌他,一边想,自己到底在计较什么,重随是她的君后,以前又是她的男宠,有过这种经历再正常不过了,自己以前又不是不知道。边想边觉得心中酸涩,没注意重随嘴角已经有黑色的液体流下来。 殷海烟眼疾手快地抬起来重随的下巴,使巧劲儿迫使他咽了下去。 转头看向沈清逐:“想什么呢?” “没。”沈清逐垂着头,拉过她的手,掏出一方巾帕帮她擦拭手上不小心沾到的液体。她的手指修长白皙,却不过分柔嫩,有一种骨感有力的美。 殷海烟任由他捏着自己的手,细细地擦拭每一根手指,道:“是没有还是不想告诉我?” 沈清逐不语。 其实他不是不想说,只是不知如何开口,现下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他什么时候能醒?” 殷海烟却不由得他这样岔开话题,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到。” 沈清逐放开了她的手,看着她:“既然猜到了,还要我说什么?” “这不一样……算了,迟早也要告诉你,免得你闷在心里憋坏了,”殷海烟拉着他在重随身边坐下,“你是不是在想,为何妖族没有送上次的昇王子来联姻,反而送来了一直都在魔域的不受宠的重随?” 沈清逐顿了下,犹疑道:“因为我?” 三年前妖族使臣来和亲的时候,殷海烟故意让他在妖族的昇王子面前露了个面,成功气走了这位王子,他离开玉昆宗之后,在边境地带待了半年多时间,原本可能出现在半年后的妖魔两族大婚也没有出现,那之后,他才安心离开了边境地带,再次去了潭山。没想到到头来,她还是与妖族王子成了婚。只不过在沧海楼见到重随的那一刻,沈清逐又想起了这段旧事,他以为是三年前的那件事情让昇王子不愿意再嫁入魔宫,现在听殷海烟这样问,又貌似不是他想的这样。 殷海烟笑笑,扭过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沈仙君,你觉得我如何?” 沈清逐被她这样看着,一时有些无措。 殷海烟问得更具体:“我好吗?” 沈清逐诚实道:“好,也不好。” 殷海烟并不意外他的回答,只道:“哈,沈仙君知道我的不好都能这样三番两次地与我和好,若是那小王子仅仅因为我在魔宫里藏着一个男人就放弃与我成婚,那你也太小瞧我、太小瞧魔尊这个名衔了。昇王子虽然和我大闹了一场,但联姻的事情,他并没有拒绝,尤其是在听说你已经离开之后。” “那为什么?” “重随的母亲在妖王的后宫里面常常受欺辱,她知晓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便将他送了出来。重随自幼就离开家来了魔族,后来机缘巧合才进了魔宫,我遣散他们离开的时候,重随找到了我,表明了他复仇的心。” 沈清逐讶然,“所以你从那时候就计划和妖族联合了?” 殷海烟理所当然道:“魔族与妖族许多年未曾有过往来,现任妖王又和我有仇,我助重随登上妖王宝座,换妖族与魔族交好,这是送上门的好事,我当然接受,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强。” 沈清逐:“可是你要怎么帮他?妖族不会容许你插手他们内部的事情的。” “我可没打算插手妖族内部事宜,他们自己的事情,当然要他们自己解决。”殷海烟看向地上躺着的人,道:“不过现在看来,他好像遇到点棘手的事。” 正说着,那边的重随幽幽转醒,迷茫地看着眼前二人,待看清眼前的人是谁后,他挣扎着起身,“尊上……” “重随,你怎么了?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殷海烟问。 她方才看得清楚,重随是在一道白光闪过之后突然出现在峡谷里的。 重随看着他整洁的面容,眼神复杂:“尊上,这七天里,你们什么危险都没有遇到吗?” 殷海烟和沈清逐对视一眼,意识到不对劲儿,道:“七天?可是我们距离开沧海楼,还不到半个时辰。” “什么……”重随喃喃道,忽然他眼神变得狠戾,身后幻化出巨大的狐狸尾巴朝殷海烟甩去,殷海烟神色一变,红沙翻卷,顷刻间将他挡了回去。 殷海烟收着劲儿,没有把这个本就重伤到奄奄一息的人摔在地上。 “尊上,请恕罪。”重随收回疼痛到哆嗦的尾巴,道:“这已经是这七天里,我见到的第七个您了。” 重随将他被卷入浮生忧海后的经历向二人叙述了一遍,原来这已经是他在这里待的第七天,第一天时,他很走运地和妖族大王子分到了同一处茂密森林里,他想要的东西就在大王子的身上,和大王子进行了一番酣斗之后,他不敌他败下阵来,眼看要被大王子所杀,这时候殷海烟忽然出现救了他。殷海烟带他藏起来,就在他庆幸之时,他发现那个殷海烟是假的,假的眼见自己被识破,化作了一株食人花想要吞噬他,幸而他对药学方面颇有研究,识得很多奇珍异草,凭借自己的经验,才九死一生逃了出来。他原本以为这是哪那个诡异的森林的缘故,可是后来的每一天里,他都能见到一个假的殷海烟,假的殷海烟被戳破时,都会化作一朵紫红色食人花,即便他那时早已离开了森林。第七天时,他奄奄一息地晕了过去,再睁开眼睛便到了这里。 殷海烟听了他的话,觉得有说不出的诡异,她问:“每次我出现的时候,可有什么契机?” “有,我能听到一阵歌声。” “歌声?” “对,和沧海楼翻覆时的歌声一样。” “那是鲛人的歌声……时间对不上,人也对不上,难道这一切都是幻觉?”可是,这又是谁的幻觉呢?既然如此,眼前的重随有可能是幻觉吗?沈清逐又有可能是幻觉吗?殷海烟顿时多疑起来。 “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可是食人花是幻觉的可能极小,因为它们造成的伤都是真的。”重随看着殷海烟,将自己的衣袖拽上去,露出一截惨不忍睹的胳膊,那上面是一圈圈锯齿形的伤口。 “浮生忧海可以通往任何地方,既然可以改变空间,那么改变时间也不足为奇。” 一直沉默不语的沈清逐看着重随,问:“那你每一次又是如何识破那些食人花的?” “我……”重随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 殷海烟皱了皱眉,“说。” “因为尊上和平时不一样。”重随冷冰冰的脸上罕见地飘上来一丝红晕,他不想说是不想说,但一旦说出来也是坦荡,道:“尊上你对我太好了,你那样深情地看着我,为我擦汗喂我喝水,我喝不下你就用鞭子抽我,还踩我的肩膀,踩我……” 殷海烟:“……” “可以停了,我知道了。” 看不出来重随这个冰山人,平时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重随:“……”呜。 沈清逐:“……”后悔问了。 殷海烟沉吟片刻,道:“照你的说法,我们在这里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时假的,就连我们三个人之间,也有可能就是一个人和两朵食人花在对话喽?” “是这样。”重随道,“因此我才会试探尊上。” 他的目光落在沈清逐身上,“只是沈仙君……” 殷海烟的目光夜顺着他滑过来,被这样的目光怀疑着,沈清逐心中很不舒服,对重随道:“你的鼻子不是很灵吗,怎么就认不出来我是真的还是假的?” 重随一脸淡定:“我的鼻子在这儿就像仙君的灵力一样没用。” 沈清逐:“……” 殷海烟:“他说的对。” 沈清逐不可置信道:“阿烟,我可是一直都和你在一起的。” 殷海烟笑了笑,伸手往沈清逐腰上一摸一扯,扯下来那串鲛王珠,拎在手里好好看了看,又给他挂了回去,“嗯,我知道,真的假的都无所谓。走吧,既然这条峡里是水,那便沿着水的方向走。” 她先走,沈清逐和重随在后面互相对视一眼,一个目光坦然,一个目光愤愤。 随后,二人同时抬脚,互不相让,紧紧跟在殷海烟身后。 第67章 沿着水流的方向走,峡谷越来越窄小,到最后峡谷上方的石壁合拢,不见天日。 再往前走,就是一处溶洞。 点了火把继续往前走,河流仍然在向前缓慢流淌,只是洞内的地面明显湿润很多,视野也越来越开阔,可是河流慢慢不见了,殷海烟停住脚步。 “前面没路了,是一口深潭。” 殷海烟把手中的火把扔进石壁上卡着,在火光的照耀下,才看得出这深潭有多大,挡得原本宽敞的一条路都没有下脚的地。 洞中除了火把没有其他的光源,因此衬得这漆黑的深潭黑深不见底。 沈清逐在潭边蹲下,将自己的本命剑扔了下去,剑在水中不断向下冲刺,良久之后,才重新跃出水面,湿漉漉地回到了沈清逐手中。 可是没有任何发现。 “除了水深,这里面看起来也没什么异样,要退回去吗?” 殷海烟道:“若是沧海楼楼主想让我们早点回去,那么方才在外头时我们就该发现点什么,若是他不想让我们这么快离开,那么退到哪里也是一样。” “可惜我等不了难么久,两个小家伙可还下落不明呢。” 她一步一步走向潭的边缘,沈清逐正在那边擦他的剑。察觉到她的靠近,他的剑不安地颤动了两下。 沈清逐低声安抚道:“没事,别怕。” 这剑已经好久没有对阿烟有过敌意了,因为她能感受到阿烟对他没有恶意,今日也许是自己的灵力被限制使它增加了危机感。 殷海烟瞥了他的剑一眼,对沈清逐道:“清逐,你还记得我在沧海楼众人面前说的话吗?” 沈清逐愣了下,不明白她为何忽然问这个,“记得。” “每一句都记得?” “每一句都记得。” “好,”她温柔地看着他,“屏住呼吸。” 还是不明白为何,但沈清逐照做。 屏住呼吸的那一刻,手上的本命剑颤动地更加厉害,沈清逐还来不及安抚它,也是那一刻,肩膀上袭来一道果决的重力,他的身体不可控制地往后倒下,殷海烟的脸庞在视野中远去,被潭水扭曲了五官,在闪烁的昏暗火光中,还带着温柔的笑意。 重随看着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的发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两人中有一个人是假的,是谁呢?是掉进水里的,还是推人进水的? “重随。” 殷海烟唤他。 听到这声召唤,重随立刻收敛心神,放平了心态。 尊上绝对是真的。 殷海烟还站在潭边,一动不动地盯着越沉越深的沈清逐,嘴里却是在和重随说话:“去干你自己该干的事情。” 重随一愣:“尊上……” 殷海烟打断他:“你隐瞒了一些事实,你究竟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重随抿了抿唇,说了实话:“是因为被食人花吞吃了,那些其实不是食人花,而是浮生忧海的一部分。” 沈清逐的身影在水中越来越模糊,已经快要看不见。 殷海烟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手心渗出了汗,对身后的重随下达命令:“你立刻去找一株花,找到你要找的人,做你自己的事情。” 重随站在原地没有动,他静静地伫立,看着根本不敢分神回头看他一眼的殷海烟,眼中是藏不住的贪恋。 “尊上。” 他顿了顿,想说他能不能不去,能不能就待在魔族陪着她,他也可以像沈溯那样抛开妖族的一切,甚至不需要像沈溯那样要她全部的爱,只一点点就好,可是张了张唇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良久,眼中迸出几分自嘲的笑意,抱着魔尊君后这个身份带给他的最后的一点点特权,不舍道:“侍身遵命。” 殷海烟久久没有回应,像是没听到一样。 重随失落地转了身,忽然却听到身后:“我知道,重随。” 重随心神俱震。 接着又听见她冷静的声音:“但愿下次见面,能以妖王相称。” 身后响起一声扑通入水声。 重随红着眼眶,缓缓地扭过头去,火光即将燃尽,眼前已经再无殷海烟的身影,只剩下水面上荡起的阵阵涟漪。 “尊上。” 重随兀自对着黑暗呢喃了一声,像是无声的心语,没有人能听到。 第50章 鲛王后 沈清逐抱着自己嗡嗡颤动的本命剑,像是抱着一块沉重的石头,迫使身体不断下沉,冰冷刺骨的水无孔不入地挤压着他的身体,将他的眼睛刺得生疼,他奋力睁着眼睛,企图抓住岸上的最后一点光亮,直到视野完全黑暗,再也看不见殷海烟的身影。 没有灵力护身,他现在就像一个普通修士一般,在水中憋不了太久的气,没过多久,水开始漫入的他的口鼻。 他这时候才开始本能地挣扎起来,然而依旧沉入水底太深太深,挣扎之中,被不知是哪里长出来的水草缠住双腿,拖拽着一路往下,越用力,那水草缠绕得便越紧。 意识涣散之前,他看到一条红色的绸带探了下来,那条宽大的绸带包裹住了他,沈清逐下意识地伸手,下一刻被另一只手抓紧了。 殷海烟拽住他的胳膊靠近,含住他的唇往里渡了一口气,又分外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脸颊。 那颗鲛王珠被水流冲开,在二人的眼前飘上来。 殷海烟伸手捏住了那颗莹润的珠子,稍微用力,珠子四分五裂,忽然大放异彩,刺眼的光亮过后,殷海烟睁开眼睛,发现周遭的一切都改变了,不是在深潭中,而是在深海中。 悠扬的吟唱充斥着这片海域,像是众人最虔诚的祷告从头顶传来。 无数人身鱼尾的鲛人在他们头顶,像鱼群围成一圈,吟唱不知名的曲子,那些曲子如梦似幻,即便是在水中也像是在外面那样听得清晰,让人听了便神志无法集中。 殷海烟定了定神,尽量不去注意外面的杂音,尝试着开口,“清逐?” 说完便愣了一下,自己竟然能在水中自如说话了。 “嗯。”沈清逐虚弱地回了一声,艰难地掀开眼皮看了她一眼。 由于在能溺水的深潭力泡得太久,他有点提不起劲儿来。 殷海烟轻轻道:“辛苦你了。” 沈清逐笑笑,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放心,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太累的话就睡一觉。”殷海烟捏了捏他的手。 沈清逐反握住她的手,执拗道:“不,我和你一起面对。阿烟,你别忘了,我和你从来都不是谁依附于谁的关系,从前我身后站着太多人,太多人的目光落在我身后,我不能退缩,而今,我也不会退缩,为了你,为了孩子们,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责任。”浮生忧海毕竟是沧海楼楼主的地盘,即便是殷海烟这个万魔之主,在这里也要敬他三分,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在,就不可能留下她一个人独自面对接下来未知的一切。 殷海烟看着他眼中的坚定,时光岁月重叠,有些恍然。 他说的对,她与他之间从来不是谁依附于谁的关系,而是势均力敌、可以并肩作战的关系。当初在不烬原上撑着最后一口气不肯退缩的少年沈溯,如今是为了所爱的人不肯退缩的普通修士沈溯,不管是从前的天才少年还是如今的流浪的修士,他一直都是他。 “好。”殷海烟微微一笑,牵着他的手,“清逐,我真庆幸遇见的人是你。” 没再管头顶吟唱的鲛人,二人拨开水流,跟随者一片鲛珠碎片的指引,朝海底深处游去。 越往深处游越是黑暗,越是寂静,越是没有生机,鲛人的歌声离他们越来越远。直到最后一点都听不见了,寂静得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 黑暗中,只有鲛珠的碎片还在淡淡地发着纯净的白光。 不知潜入了多深的海底,忽然,二人皆是一怔,对视一眼,加快速度游过去。 眼前居然又出现了一种明亮柔和的光,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鱼类,而是一个巨大的蚌壳。 蚌壳紧紧地合着。看上去有一个成人大小,静静地躺在一个石台上,周边渡着一层洁白的光晕,圣洁地如同天赐予这片海洋的珍宝。 更为震撼人心的是,它的周遭散落的全是大大小小的鲛珠,有的和平常鲛珠无二,有的比鲛王珠还要大上许多,全部都静静地躺在蚌壳的周围。 外面追捧的千金难求的鲛珠,在这儿竟然就得到了如同普通石头一样的待遇,怕是每个宗门口用于装点门面的石头,都比这待遇好多了。 而指引他们的鲛珠碎片也在这时候停下来了,温顺地躺在了鲛珠堆里。 殷海烟随手抓起一把鲛珠,在手上摊开,再覆手翻过去,让它们随着海水再次落入鲛珠堆中。它们有的很规整,有的却破碎,形状奇怪,有的是水滴状。 “鲛人的眼泪这么不值钱?看不出来,成天唱歌的一群人,竟然这么爱哭。” 第68章 沈清逐道:“也难怪他们唱得那么瘆人。” “这里面会是什么?难道是一颗巨大的鲛珠吗?什么鲛珠胆敢比鲛王珠长得还大?” 殷海烟道:“不,那颗不是真正的鲛王珠。” 沈清逐:“你怎么知道?” 殷海烟微微一笑:“猜的。哪有事情没办先付报酬的,我猜等事成之后,沧海楼楼主一定会把真正的鲛王珠送给我。” 沈清逐:“你知道他想让你办什么事?” 殷海烟:“打开这个,不就知道了,也许里面就是传闻中沧海楼的无价之宝呢。” 说着,她手上的红沙凝成一把匕首的形状,薄刃毫不犹豫地刺入了蚌壳的缝隙中。 这蚌壳却像是被焊死了一样,纹丝不动,殷海烟用力撬动它,却是连一丝一毫都挤不进去。 沈清逐看着殷海烟都已经卷边的红刃,不忍道:“我来吧。” 他拿出自己的本命剑,试图敲开这蚌壳的嘴,本命剑却哆哆嗦嗦,十分抗拒靠近,故意反方向用力,跟他作对。 今天这剑是怎么回事? 沈清逐面无表情地威胁:“若再不听话,回去就把你熔了重新铸一把新的。” 本命剑一哆嗦,认命了。 沈清逐严阵以待,拿着剑刺入蚌壳的紧紧关闭的缝隙中,没想到竟然轻轻松松,一下子就刺进去了,好像这蚌壳就等着他来一样。 二人面面相觑。甚至不需要沈清逐再次用力,蚌壳就颤颤巍巍地开了金口。 看到里面的东西,二人神色凝重。 “这是……” 蚌壳里躺着的俨然是一具沉睡着的骷髅,这具骷髅身上都笼罩着披风,脖子以下的部位被黑色披风遮挡得严严实实,双手交叠放置在腹部,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只是这造型总让殷海烟觉得眼熟。 沈清逐小心翼翼地掀开这具骷髅上半身的披风,看了眼完好无损的肋骨,又小心翼翼地盖了上去,悄悄舒了一口气。 殷海烟不解:“你在干什么?” 沈清逐道:“看看是不是你的尸骨。” 殷海烟:“……” “我还不至于认不出来我自己的尸骨。” 她掀开她黑披风的一角,这回却是掀开的下半身。 殷海烟一看,了然道:“一个鲛人。” 这具骷髅的下半身并不是寻常人类的骨骼结构,而是鱼类的尾巴,一根根骨头,排列得整整齐齐,说明这是一个死去的鲛人的骨头架子。 但殷海烟也不解:“所以我们是跟着指引来到了一个鲛人的墓中?鲛人死后难道都是这样风光大葬的吗?这满地的鲛珠,的确像是鲛人哭丧时流下的眼泪,还有这蚌壳,说是棺材也很合适。” “阿烟,我感觉……” 沈清逐在身后叫住她,殷海烟察觉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猛地回头,刚才还好好的沈清逐已然是软绵绵地倒了下来。 殷海烟连忙接住了他,“清逐!清逐!” 沈清逐已经纹丝不动,像是一瞬间失去了全部生气。 殷海烟的手试探了一下他的侧颈,内心猛地一沉。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忽然会这样?他们周遭依旧和来时一样,他身上也没有任何伤,没有任何生物攻击他。 全程变化的只有…… “你是在找我吗?” 身后一道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殷海烟悚然一惊,猛地抓住拍上自己肩膀的那只手,却只捏住了一把硌手的骨头。 殷海烟顾不得其他,用力一拧,随后转身。 蚌壳里的鲛人骷髅已经不知在何时醒来了。 准确的说,是复活了。 鲛人被她拧断了一只手,连带着小臂也掉了下来,各个部件慢悠悠地散落在满地的鲛珠上,分不清谁是谁。 “真是的……” 鲛人骷髅苦恼地看着地上的骨头部件,还没来得及抱怨,下一秒就被殷海烟攥住了脖子。 “本尊数三声,如果你不能把他救回来,本尊就把你搓成灰,混进魔族的池塘里喂鱼。” 鲛人骷髅慢条斯理地笑了笑,还想说点什么,“魔主……” 殷海烟却眯了眯眼,打断了他,“楼主,别告诉本尊你做不到。一。” 鲛人骷髅顿了顿,那张本没有表情的脸上反复有一瞬微妙的沉默。 “二。” “把他放进去。”鲛人骷髅指的是蚌壳,又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殷海烟将信将疑。 “这个时候了,我没必要骗你。” 殷海烟也知道时间不多了,沈清逐的状况很不容乐观。 她把沈清逐轻轻地放进了鲛人骷髅刚刚躺着的地方,蚌壳却有合上的征兆,殷海烟立刻将手中红沙化为一根长棍支在蚌壳里。 殷海烟冷道:“楼主这是何意?” 沧海楼楼主这才真正现身,如同鬼魅一般突然出现在殷海烟面前。他脱去了那一身从脖子长到脚底的黑袍,露出他原原本本的身体——一个鲛人的身体。 “魔主大可放心,你可以同他一起躺进去。” 殷海烟皱眉道:“你说什么?” 沧海楼楼主把那一具鲛人骷髅小心地放置在石台上,有弯下腰去,几乎地贴着地面地寻找和鲛珠混在一起的骨头。 殷海烟内心很焦灼,由不得他这样慢吞吞地动作,红沙化作一根缚绳,把他绑了起来,强迫他站立在自己面前,逼视着他的眼睛威胁道:“不要一再挑战我的耐心。若他有什么闪失,本尊会让你们整个沧海楼从此消失在整个浮生忧海上。” “恭喜魔主,找到了沧海楼的无价之宝。”沧海楼楼主还是那副处变不惊的表情:“魔主,我们来做个交易。” 殷海烟:“楼主弄这么一出戏,就是为了和本尊做交易?未免太大费周章。” “我为何弄这一出戏,你不是早猜到了吗?”沧海楼楼主看着她,又看了眼那具鲛人骷髅,道:“那是我的爱人。” 殷海烟吃了一惊,然后盯着沧海楼楼主,抑制着想掐死他的冲动,“她是谁,和本尊没有任何关系,别再废话。” 沧海楼楼主淡淡道:“可是沈溯和你有关系,你关心他爱他,你还说不会让他死在你的面前。你很聪明,猜到了我给你鲛珠的用意,你也很狠心,哪怕他是你爱的人,居然也毫不留情地将他置于濒死的境地。不过,你的确也做到了。我要和你做的交易,就是复活我的爱人。” 殷海烟望着沧海楼楼主波澜不惊的眼睛,硬是从其中看出一点癫狂来。 “你可以认为我疯了,魔主。”他道:“只要你能复活我的爱人。在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做这件事情。你每次死亡,只要隔一千年便能复活,甚至这次仅仅是五百年便重生。” 殷海烟:“你应该不止一次带我来过这个地方吧?” 沧海楼楼主盯着她:“没错,不过以前,你的身边可没有沈溯。” 殷海烟沉吟片刻,道:“既然是交易,你能给我什么?” “我现在还并不能告诉你。” “哦,楼主。”殷海烟目光冷冷地刺着他,略带讥讽地笑了笑,“你既然这么爱你的爱人,千年也等得,自己为何不敢进来?你沧海楼奇珍异宝无数,重生这种小事,对你来说并不难吧?” 沧海楼楼主目光顿了顿,并未回答,只是挣脱了绑缚着他的绳子,把散落的骨头一根根捡起来,然后摆成原本的鲛人形状一同放进了蚌壳中。 “请吧,魔主。” 蚌壳缓缓合上,视野渐渐变得逼仄,殷海烟心中微微叹气,有点儿憋屈自己被逼到这个地步。 眼前场景再次变换,白光闪过,她来到了一处繁华的水中宫殿外,发现自己的双腿居然变成了鱼尾。 那眼前的大概就是鲛人的宫殿。 空灵的歌声再次响起来,但是这回落在殷海烟耳朵里却不像是之前那样听了难受,反而在这歌声里感觉到一种庄重愉悦的心情。 “快让开快让开!公主回来啦!公主回来啦!”一只鲛人远远地冲她喊。殷海烟惊奇地发现他们口中所说的奇怪的音节她竟然也可以听懂,这是独属于鲛人的语言。在魔族也有魔族的文字和语言,只不过和修士们明争暗斗了数万年后,魔族如今大多时候也使用人类的语言。浮生忧海的鲛人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只用他们自己的语言也是再正常不过。 “快让开!你挡住了公主的车驾!”那个鲛人还在声嘶力竭地喊。 公主,哪儿呢? 殷海烟并看不见所谓的公主在哪里,也不看不到所谓的车驾在哪里,不过鲛人提醒她也是好心,她正打算闪一闪时,忽然一团黑压压的东西如同山一样撞向了她。 他们速度是难以想象地快,殷海烟顿时被撞翻了出去,撞到了礁石上。 等她缓过来,才看出来那是一支庞大的鲛人队伍,密密麻麻地让人心惊。 第69章 他们驻足在她的身前,鲛人自觉往两边散开,开出一条宽敞的道路。 一顶精致华美的轿子由四个鲛人抬着,沿着这条道路,来到了她的面前。 轿子里的一只带蹼的手掀开鲛绡帘子,露出来一张美艳绝伦的蓝发女人的脸。 她看在倒在地上的殷海烟,朝她伸出手,温柔道:“你还好吗?” 她有一双温柔的蓝色眼睛,说话像唱歌一样动听。 …… 沧海楼楼主在蚌壳边上的石头上坐下,伸手轻轻抚摸着蚌壳,眼中流露出几丝温柔。 我的王后,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这一次你愿意见我了吗?快来吧,快来吧,我真的很孤单啊…… 他的眼泪溢出眼眶,化成一颗颗鲛珠簌簌落下,滚落在那重重叠叠的无数鲛珠上。 仅仅过去三日,蚌壳就已经有了动静。那时沧海楼楼主正如同雕像一般在坐在石台上,忽然听到一阵细微的破裂声,那声音细到稍不留神就会错过,他猛地弹射起来,仔仔细细地围绕着蚌壳检查了一遍,发现了一道特别特别小的裂痕。 然而出现这个裂痕之后,蚌壳便再也没了动静,甚至连光芒都减弱了几分,他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焦灼地等待了几日,终于在第七日,蚌壳表面龟裂,伴随着清脆的声响,蚌壳碎了。 三个人站在破碎的蚌壳废墟上。 殷海烟、沈清逐、和一位垂垂老矣的鲛人。 沧海楼楼主盯着那个鲛人苍老的脸颊,瞳孔颤动不止,他伸出手,却久久不敢上前靠近,“你……” 老鲛人漂亮的蓝色鱼尾已经失去了光彩,她用一双饱经沧桑的蓝色眼睛盯着他,那双眼睛里也光芒不再,却依旧温柔如水,她用那把苍老的声音温和道:“好久不见。” 用的是鲛人的语言。 “你……你为何变成这样?你为何变成这样来见我?你是在惩罚我吗……”沧海楼楼主似乎是不能接受,脸上出现了几道癫狂的裂痕,他的鲛人语已经不再流利,说出口时有点结巴生涩。 殷海烟不想再插手他们的事情,冷漠地挡在老鲛人面前,对沧海楼楼主道:“你委托本尊的事情我已经顺利完成,现在本尊要拿取报酬。” 沧海楼楼主目眦欲裂,怒吼道:“这叫什么完成!你为什么给我带回来这样的一个她!” 殷海烟皱了皱眉,道:“本尊现在明白你为什么不敢亲自进去了。前后不过只过去了七天而已,这场交易的条件需要本尊重复一遍吗?”她凌厉的目光扫过他,道:“楼主是不打算信守承诺了?我魔族的手能不能伸到你这沧海楼,楼主莫非是想要亲自验一验?” “给她吧,阿乌。”老鲛人看着自己年轻时的恋人,轻轻劝道:“给她吧,不要学我的父亲。” 沧海楼楼主似乎被这几个字深深戳中了内心最隐秘的角落,他偏开了视线,心如死灰一般,问:“你要什么?” “几个问题,你只需回答我就好。”殷海烟问:“魔族三长老来你这里做过什么?” “一张秘法,控制魔骨的秘法。” 殷海烟皱眉:“你怎么会有控制魔骨的秘法。” “我沧海楼天下奇珍异宝应有尽有,区区一张废纸而已……” 殷海烟对这话来了点兴趣,道:“天下人人求而不得的东西,在楼主眼里竟然是废纸一张吗?” 他嗤笑一声,挑起尾巴,卷起地上的珠子,捏碎了它,“天下人人哄抢的鲛珠,在我这里亦是废物。” 殷海烟道:“还有呢?” “没有了。”沧海楼楼主顿了顿,道,“不过你们魔族除了他,还有别人来过,他买走了我的一个蚌壳。” “谁?” “五长老。” 三长老不意外,可五长老一向最为胆小,竟然也敢干出背叛她的事情。殷海烟有点儿意外。 “若是问完了,你们便走吧。”沧海楼楼主朝她扔过来一个东西,殷海烟接住了,发现还是一颗鲛珠。 殷海烟挑了挑眉,廉价的眼泪,她有点不太想要了。 沧海楼楼主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道:“这是真正的鲛王珠,鲛人族流传下来的宝物。” 殷海烟看向沈清逐,意思是问他的意见。 沈清逐笑笑,接过了那颗珠子,在她耳边道:“这颗要你救我才能得到的珠子,我可不能丢。” 沧海楼楼主看着如此亲密的二人,冷漠地打断他们。 “出口在那边。” 他随手一指,海水流动变成一道水门。 “本尊也不想打扰二位。”殷海烟道:“只不过还有两件事情,需楼主帮个忙。” “你有完没完?” “一是找到我们的两个孩子,二是离开沧海楼的那一天,我要你在浮生忧海开辟一条到无上境的通道。” 沧海楼楼主静默了一瞬,“第二件事,我不能答应。” 殷海烟笑道:“原来楼主如此怕那老妖怪?” “随你怎么说,这件事情免谈。” 殷海烟点点头,“告辞。” 沧海楼楼主不愿卷入纷争,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此路不通,另有他径。 二人郑重地向老鲛人告了别。 虽然只过去了七天,但在这七天里殷海烟却看到了这位鲛人公主一生的故事,最后离开时,若不是她相护,恐怕她和沈清逐都得老上十岁。 从水门中出来,就是他们先前所在的广场。 四面八方仍旧阵阵鲛人歌声不断。 伴随着歌声,水门出现在了沧海楼任意一个地方,有人走出来,有人掉出来。 沈清逐观察了一会儿,道:“看来所有的通道都已经开启了,如果没有在规定时间内出来,就会永远地留在里面。那孩子们……” 他担心玉昆宗的每一位弟子,担心他的师兄,担心他的两个亲传弟子,更担心两个孩子的安危,那么小的孩子,就是前面突然出现两道水门,他们都不一定知道要进去。 这世上,让他魂牵梦萦的人不多,但是让他牵肠挂肚的却是大有人在。 一道道水门打开,翁白和赵占秋搀扶着从里面走了出来,二人脸上挂了些彩,但看上去并无大碍,连微尘走了出来,伤痕累累的重随也走了出来。 “哎呀!怎么伤成这样!”连微尘惊叫道。 重随差点就躺地上了,幸亏连微尘扶着他,把他带到了座椅上。 对上殷海烟的目光,他点了点头。 殷海烟知晓他已经顺利拿到了想要的东西。 越来越多的人走了出来,可是始终没有两个孩子的身影。 沧海楼的管事弟子们宣布水门在午夜彻底关闭。 离子时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广场上几乎已经没人了,沈清逐页已经几次三番想进入水门亲自寻找他们,都被殷海烟拦住了,她不信沧海楼楼主敢在这件事情上彻底得罪她,可是看着天色越来越晚,殷海烟的心也越来越沉下去。 就在这时,又一道水门开在了二人面前,殷海烟站了起来。 两道修长的人影出现,一前一后从里面走了出来。 “齐宣!”沈清逐惊喜道,在前面出来的正是他的大弟子齐宣,而齐宣怀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 “平儿!” 齐宣把孩子交给了他,看着他担忧的目光,恋恋不舍地把怀里的孩子交给他,道:“师父,孩子没事,只是睡着了。” 沈清逐惊诧地看了他一眼,齐宣立刻把翁白出卖了,道:“我早就知道了,师父,是翁白告诉我的。” 沈清逐不由得有点脸红,自己在两个徒弟面前极力隐藏,没想到他们早已经知道他和殷海烟的事情,这个做师父的,脸上忽然有些挂不住。 齐宣往身后瞥了一眼,攥了攥拳头,下定决心,红着脸说:“师父,能不能借一步说话,徒儿有一事必须告诉您。” 跟在齐宣身后的,正是傅银霜,她怀里抱着小团子一样的遂遂,一看到殷海烟,迫不及待地把遂遂交接给她,忍不住抱怨道:“尊上,您家小少主也太折磨人了,我翻了十二座山头都没带她一天这么累的,我这次干活的报酬必须翻倍!” 殷海烟接过遂遂,把她脖子上系着的炽鸟羽解了下来。 对傅银霜道:“傅二小姐的钱财多到怕是都要从口袋里露出来了,不稀罕这个,回头本尊挑几个好看的男人送你。” 傅银霜一听这敢情好啊,笑嘻嘻道:“好好好,尊上亲自挑选的男人,那必然是最好的。” 殷海烟和她挑男人的眼光也相似,傅银霜很是信得过,就是这性子方面么,她喜欢乖巧磨人的,殷海烟似乎挺喜欢那个沈溯,光是听这个名字就有点吓人,怪不得教出来个更胜一筹的徒弟,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不过这性格方面都没关系,玩玩而已嘛。 正巧齐宣和沈清逐谈完了话,朝这边走来了,齐宣一走近,就听见了傅银霜后头这句,脸一下子黑了下来。 第70章 他走到傅银霜身后,幽幽怨怨委委屈屈地喊了一声:“傅姐姐。” 傅银霜吓了一跳,恨不得立刻离他十八丈远,但是他竟然偷偷摸摸拉住了她的手腕,在她的腕骨上暧昧地摩挲着。 齐宣:“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傅银霜:“咳咳,没什么。” “真的吗?”齐宣看向殷海烟。 殷海烟挑了挑眉,瞧见傅银霜拼命地冲她使眼色。 她道:“傅二小姐的报酬问题,就这么定下了。” 傅银霜巴不得她赶紧离开:“好好好,恭送尊上。” 转头对齐宣说:“你听到了吧,就是谈报酬而已。” 齐宣红了眼:“可是我明明听见姐姐在说什么男人的……” “怎么会呢?报酬怎么会是男人呢?我们尊上哪有这么不正经!” 殷海烟:“……” 在齐宣求助的眼神中,沈清逐也被动地十分感兴趣,道:“什么报酬?” 殷海烟转眸看向他,看见他温润眼睛里闪过的一丝无奈,不由得笑了:“真想知道?” “想。” “啊,无非就是十几个漂亮男人之类的……” 傅银霜:“……” 二人抱着孩子,一家四口慢慢悠悠地乘着月光踏上了回房的小路。 傅银霜看着他们一家子恶魔消失在黑夜里,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转身,对上了那双泫然欲泣的眼睛,像一只被主人遗弃的小狗。 傅银霜一下子没招了,好吧,她认栽。 可是谁能告诉他,齐宣——这样一个冰冷的三把刀插身上都不掉一滴泪的木头人到底为什么会突然变成一个动不动就哭哭啼啼梨花带雨的娇弱男人?! 傅银霜抬手擦去他眼角的泪,又揉揉他的脑袋,“走吧,我们也回去。” 齐宣规规矩矩地被她牵着走,说话时还带着浓重的鼻音,“那她说的……” “我们开玩笑的,真的,我保证你以后在我府上不会见到这些人。” “那你府上的其他男人……” “我们回去了再商议此事好吗?” “傅姐姐……” “……” 傅银霜忍痛:“他们也一样。” “傅姐姐……” 傅银霜停住脚步,额头青筋跳动,压着脾气:“还想怎样,说。” “想这样……” 齐宣低下头,在她的唇上轻轻蹭了一下。 傅银霜一怔。 她挑起眼皮,只见月光下,齐宣双眼湿漉漉的,乞求地看着她,问:“可以吗?” 傅银霜抿了抿唇,顿时没了脾气。 她的手压着他的脖颈往下,嘴唇贴着他的,柔声道:“把我之前教你的,再练习一遍。” 月光下,两人拥吻。 另一边,好不容易才聚齐的一家四口也乘着月光回到了庭院里。 沈清逐推开门,把睡梦中的平儿交给了殷海烟,等他铺好了床铺,殷海烟把两个孩子放了上去,盖好被子。 “今晚别走了吧?”沈清逐轻轻勾住她的衣带,轻声道。 殷海烟的腰被一条不宽不窄的腰带收束,脱了外袍就更显得窈窕,沈清逐看着,有点心猿意马。 殷海烟给两个孩子盖好被子,从榻上下来,看他一眼,幽幽叹一口气,道:“我无名无分,怎么能待在仙君的屋子里过夜呢。” 沈清逐笑了,握着她的肩膀走到外屋的贵妃榻上,“谁无名无分了?我们中间无名无分的另有其人。我们出来说,别吵到孩子。” 殷海烟按着他躺下,自己则趴着半压在他身上,顺手就勾住了他的下巴,拇指摩挲着他的唇,“怎么不是,我一个有夫之妇出来跟你偷情,你还想着我走呢。” 她加重了力道按了一下,沈清逐的喉间便不受控制地溢出一声短促的嘤咛。 殷海烟笑着道:“这点就受不住了,仙君,我有时候真的怀疑你是故意勾引。” 他的脸一下子爆红。 殷海烟瞧着他,眸光越发幽深,忍也忍不住。 殷海烟忽然想到魔宫的池水。一池明净的水,平日里中规中矩地潋滟着,柳条垂下水面,暖风拨弄枝条,就便变成一滩春水。 她索性一低头吻了上去,沈清逐毫无防备,你来我往间欲迎还拒,淡淡的血腥气蔓延,许是哪里被牙齿磕破了……他承受着这个有点粗鲁暴烈的吻,放在她腰后搂着的手忽然有点无处安放。 顾及着一墙之隔的两个小孩,沈清逐偏头躲开她的亲吻,“好了,这就够了,别吵醒孩子们。” “没关系。”殷海烟吻了吻他的喉结,沈清逐顿时不敢动了。殷海烟也不动了,抬起眼睛,玩味地看着他。无言的对视中,沈清逐抬起一只胳膊,默默遮住了红彤彤的脸。 她笑了,捏了捏他滚烫的耳朵,“你每次说够了的时候,都是才刚刚开始呢。” “阿烟……”沈清逐深知不能再继续下去,试图翻身从殷海烟的桎梏中逃走,却被殷海烟一把捞回来锁住了双手。 他只能好声好气地商量,“不行,下回……” 殷海烟又道:“你每次说不行的时候,都还能行很久。” 沈清逐:“……” 殷海烟把试图扭头向里侧的沈清逐的脑袋掰正,拿衣带把他的双手绑在头顶。 她想了想,又随手下了一道隔音禁制。 沈清逐:“……” 第51章 无上境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殷海烟是被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拱醒的。 昨夜她和沈清逐就挤在外间的这张贵妃榻上,好在睡前就已经打理干净了,里衣也穿的齐整,所以二人现在即便是相拥而眠,用的也是很正经的姿势。 “娘亲~”遂遂脑袋从被子下面钻出来,挤在她和沈清逐的中间,瞪着两只疑惑的大眼睛看着她,“娘亲,你们为什么睡在外面?” 殷海烟还没开口,另一个小脑袋也从被子下钻了出来,两颗小脑袋把被子撑起一个小小的帐篷。平儿看了看殷海烟,又看了看另一边皱着眉头将醒未醒的沈清逐,一脸严肃道:“妹妹,你应该问的是为什么娘亲和这个人一起睡觉?” 沈清逐不让他们喊他哥哥,因此平儿用“这个人”代替,听上去倒像是对沈清逐有诸多不满似的。 “哥哥,你真笨,”遂遂说,“因为娘亲和大哥哥成亲了,晓雪姐姐说了,成亲就是以后要一起睡觉的意思。” “可是和娘亲成亲的人是妖族王子,不是他,”平儿纠正道,“还有,不可以再叫他大哥哥。” 遂遂不服:“什么呀哥哥,娘亲可以和很多人成亲的,我长大后也要和很多人成亲!哼!我就要叫他大哥哥!不让我叫我非要这么叫!” 殷海烟听得头都大了,终于听到一句重点,她伸手轻轻揉了一下遂遂的脑袋,道:“你哥哥说的对,不能这么叫他。” 两个孩子立刻用求知若渴的眼神看着她,异口同声:“为什么呀娘亲?” 殷海烟:“因为,他是你们的亲爹。” “亲爹?!”这个消息像一道惊雷落在心田上,照得黑夜都变白昼,两个孩子面面相觑,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这个他们很喜欢的大哥哥,竟然是他们的爹爹!他们的亲爹爹! 殷海烟还是第一次瞧见这俩小捣蛋鬼这样的表情,不由得觉得好笑,偏头看一眼身侧的人,他睫毛颤动着,唇瓣翕动着在说些什么,是要醒来的前兆,殷海烟凑近了听,断断续续听出几个音节,是:“阿烟……阿烟、不要闹我了……” 殷海烟笑了笑,在他耳边轻声道:“清逐,醒醒,看看你身边的是谁。” “……不是你吗?”沈清逐这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这几日连日奔波根本没休息,昨夜又是过了三更天才睡下,此刻正是睡得熟的时候,方才耳边叽叽喳喳,还以为是在梦中。 一睁眼,却瞧见了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正满脸惊喜又激动地瞧着他。 沈清逐愣了下,随后对着两个孩子温柔道:“醒了?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许是这几天养成了习惯,马上就想到要去给他们找吃的,脑子还没完全清醒过来,身体已经开始先行动了,他坐起来,却被殷海烟拽住了胳膊。 沈清逐迷茫地看她一眼,殷海烟笑道,“不急。” 就在这时,两个孩子的情绪终于缓冲过来,异口同声道:“爹爹!你是我们的爹爹!” 听到这声陌生的称谓,沈清逐才算是完全清醒了。 酸意一下子从鼻腔翻上眼眶,泪水决堤一样冲出眼睛。 两个孩子互相对视一眼,朝他伸出手,一人一边为他擦去了眼泪。 “爹爹,你为什么要哭啊?” 沈清逐不住地抽噎着,“爹爹……是太高兴了。” 骨肉分离三载,此间终得相认。 沈清逐忽然觉得,此前种种往事,种种折磨,也许都是为了这一刻的重聚,漂泊无定的心曾使他蹉跎了太多的时光与岁月,但好在现在还不晚,他的心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处,他再也不想和他爱的人分离,再也不想和自己的孩子分开。 第71章 他将两个孩子抱在怀中,和爱人拥在一起:“阿烟,谢谢你愿意等我,谢谢你们愿意等我。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好。”殷海烟望着他的眼晴,道:“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件不得不完成的事情。” 她伸手揉揉孩子们的脑袋,道:“不出所料的话,今日就要启程离开沧海楼,你们两个,跟着爹爹回魔宫领罚。” “啊?”两个孩子脑袋耷拉下来,瞬间蔫了。 沈清逐神色一变,道:“我陪你一起。” 殷海烟看着他,正色道:“此事是我魔族之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是代魔族而去,你不必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沈清逐苦笑:“阿烟,都到这个地步了,我们还需要分出你我吗?我不管你为谁,去做什么事,我只为你。” 殷海烟还想说什么,沈清逐抢先道:“即便你不答应,我也是会跟去的。” 殷海烟看了一眼他倔强的脸,忽地笑了,道:“我原以为这两个孩子没学到你半点秉性,现在看来,这点倔脾气和你倒是一模一样。” 沈清逐知道她是松口了,笑了笑,道:“阿烟,我可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殷海烟当然知道,这一点没有谁比她跟更清楚,可是她私心却不希望他去涉险。 罢了,反正她有足够的信心可以拿到魔骨。 钟声在沧海楼的上空响起,众人再度汇聚到广场上。 沧海楼楼主和往常一样从天而降,他沉默不语,一袭黑袍裹身,睥睨着脚下的人们,身边的管事弟子代替他开口,宣布了此次沧海楼赏宝大会的结束。 沧海楼弟子们鱼贯而出,指引着众人走向码头。 沈清逐回头望了眼,觉得他虽神色如常,却与第一天见到他时不一样了。 沧海楼楼主感知到他的视线,也回看了过来,冷不丁来一句:“鲛王珠呢?” 沈清逐愣了下,他是传音过来的,其他人听不到。 沈清逐把鲛王珠从乾坤袋里取出来,挂在了腰带上。 沧海楼楼主淡淡地瞥了一眼,便错开了视线,望着远处众人一一登上渡船。 渡船在海上的大雾中缓缓行驶。 魔族的渡船上。 “咦,这是什么?”殷海烟忽然发现桌上放着沈清逐收起来的被子,就是昨晚盖在他们身上的那件,可是那根本不是被子,而是一件巨大的氅衣。她摸着氅衣细致的纹路,脑海里闪过一种可能。 “这是……” 沈清逐点点头,道:“没错,就是你那年去天衣阁订做的那件衣服。” 殷海烟哑然,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什么时候回去的?” 她还以为沈清逐一辈子都不愿意再回到那个地方。她会猜测沈清逐的想法,会猜测他大概不止一次地在夜深人静中后悔去到潭山,后悔被她哄着留在那个人间小院里,他会想什么呢?他会不会觉得如果没有从那里开始,那么他如今应该还在好好在玉昆宗做着他威风凛凛的掌门,而不是屈就于她的身边。 沈清逐垂着眸子,道:“离开玉昆宗半年后,我在魔族和仙门交界的一个小地方待了段时间……后来就去了潭山。” 殷海烟还记得,她在人间和沈清逐的第一面就相遇在潭山,而沈清逐上次去潭山的目的是什么,她也记得一清二楚。 她问:“就只是冲着去潭山吗?” 沈清逐抬头望着她。 “你想问什么?” 殷海烟抿了抿唇。她不想主动提起五百年前在潭山的一面之缘,不想让沈清逐知道那个卖酒的女子就是她的一缕魔识,那样会让沈清逐知道她还隐瞒着他一件事,而这件事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分明就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没有必要节外生枝。 但她的确很在意沈清逐这次去潭山的目的是什么,是找寻那名曾经住在他心里的白月光,还是为了去寻找她的痕迹。 那缕魔识所留下的记忆大多已经丧失,虽然魔识早已回归到她身上,但是殷海烟从来不觉得魔识可以替代她,那充其量只是她的一部分而已。 她想了想,道:“没什么,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想要回到那个小院子。” “为什么?”沈清逐拉住她的手,笑着注视她,“那是我们的家啊。” 殷海烟抬眸,愕然、诧异。 他竟然将那个地方称之为家吗?那个充斥着她很多戏弄、谎言和算计,但偏偏也不失真心的地方。 “阿烟,”沈清逐认真地说,“我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你说。” “其实……”沈清逐刚刚开了个头,就听见外面一阵喧闹,似乎是起了什么冲突。 她和沈清逐一齐来到外面,看见四个青岚卫压着两个白衣人走了过来。 “怎么了?” 那两人抬起两张不忿的脸,沈清逐惊讶道:“齐宣?!翁白?!” 殷海烟抬抬手,叫青岚卫放开他们。 两个徒弟一下子冲沈清逐扑过来,挡在他和殷海烟面前,愤愤不平地看着殷海烟,翁白大声道:“我和师兄是来带师父走的!” 殷海烟皱了皱眉。 “翁白?你在说什么?”沈清逐太摸不着头脑了,他的小徒弟总做出一些他看不懂的事,他只好看向齐宣这个大徒弟,希望这个稳重的并且昨晚还和他坦白了自己恋情的大徒弟能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谁知齐宣也面色沉沉,道:“师父,她对你不好,娶了别的男人,身边还带着那么多随时等着服侍她的人,上船之前你不在,可我们都看到了。” 沈清逐愣了一下,终于懂了,这个“上船之前”,指的是来沧海楼时所上的船。 看了眼一脸迷惑地朝这边走来的傅银霜,沈清逐又看了眼自己的徒弟,“齐宣,你还记得你昨晚和我说了什么吗?” 齐宣摇摇头,“师父,我知道在沧海楼时一定有人破坏了规矩,所以我们没有了那时的记忆。”他目光微动,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看戏的傅银霜,心中蓦地一痛。 傅银霜显然也看见了他,但是和以前一样装不认识他。 这就说得通了。 沈清逐看了眼两人的脸色,心中明了,对殷海烟道:“看来他们已经失忆了,我跟他们说明白。” 殷海烟点点头,对一边站着的人道:“傅银霜,你跟我来。” 傅银霜跟着殷海烟走向船的另一头,从齐宣身边擦肩而过。 他手中紧紧握着自己的剑,紫色纱衣飘带被海风吹起,轻轻掠过他的手背。 殷海烟和傅银霜来到船的另一头。 看着傅银霜现在的状态,也像是已经忘了在沧海楼发生的事情。 殷海烟道:“你喜欢他?” 傅银霜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不过腻了。” 殷海烟挑眉,“你看上去倒不像是腻了的样子。” 傅银霜弯起眼睛,笑道:“尊上,你叫我过来,不会就是为了关心我的感情吧?” “本尊没那么闲。”殷海烟一瞬间正色,淡淡道:“让我听听你的琴练得如何。” “现在?” “就现在。” 傅银霜丛虚空中唤出她的柳琴,看着殷海烟气定神闲的表情,不由得感叹道:“尊上,您可真是信任我。” 殷海烟:“傅二小姐敢接下这个活,如果在秘境中没有练成,你根本就不敢再和本尊坐上同一艘船了吧?” 傅银霜笑道:“虽然我已经不记得这四天发生的事情了,不过尊上说的是,我的确学了一首新曲子。” 说罢,她指尖在琴弦上飞动,动听的弦音从她的指尖流出,配合着波浪拍击的声音,袅袅飘散在浮生忧海的上空,也幽幽地传入深海。 海底,忽然有什么东西动了起来。 与此同时,沧海楼里,阴暗的房间里,守着一个老鲛人的沧海楼楼主忽地睁开了眼睛,顿了片刻,又仿佛预料之中一样将缓缓闭上。 玉昆宗的渡船上,赵占秋站在船头,也发现了不对劲,紧紧皱起了眉头,“不对,这魔音有古怪,这是在模仿鲛人唱歌的频率……” 小弟子惊呼:“掌门,魔族有一只小船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 从魔族的大船上分出一只小船来,上面站着几个人,船只偏离了航向,可是沧海楼的渡使像是没有任何觉察一样。 “跟上!跟上他们!”赵占秋命令道。 “可是船是沧海楼的渡使在开……” 赵占秋瞪了弟子一眼。 小弟子瑟缩了一下脖子,“是,我知道了掌门,我这就叫上师兄们把船抢了。” 茫茫大雾中,两艘小船已经悄然偏离航向,三艘大船还带着数千艘小船继续朝着正确的方向行进。 半天之后,大雾渐渐散去,视野逐渐开阔。 “呼,累死了。”傅银霜累得快瘫倒了,“到了吗?我的天……” 傅银霜瞪大了眼睛。 第72章 明明刚才还是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海上,一眨眼,眼前已经变成了陆地。 一个阴沉沉的灰暗的世界。 没有阳光,没有绿色,没有任何鲜活的不同的颜色,除了灰色就是灰色。 方才他们还在水中的船,此刻就这样干巴巴地出现在陆地的正中间,突兀得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嚯,这是白天还是晚上啊?” “无上境,不分昼夜。”连微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听到她的声音,殷海烟转身,问道:“送回去了?” 连微尘:“嗯,我娘亲自来接的,就这还哭闹着不肯走呢。” 殷海烟笑了笑,有连衣长老在,想必一路上可以看紧了他们两个。 连微尘这颗钉子已经在无上境安插了三年多,对无上境的路线轻车熟路,她给众人拿了早已备好的斗篷,带着众人朝着灰暗中走去。 无上境的街道规划得整整齐齐,房子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除了有一些细微的破损不一样,若是从上空看,整个无上境仿若一个迷宫。 在走过了几条一模一样的街道之后,连微尘扣了扣一个院子的紧闭的黑木门。 门开了,露出一张瘦长发白的脸,一双略显惊恐的眼睛急匆匆地瞥了他们一行人一眼,道:“快进来。” 众人进去,瘦男人锁好了门,回头紧张道:“大人。” 连微尘嗤道:“每次见了我都跟见了鬼一样,在你们那个老祖宗跟前也是这样的?怕不是早把你扔油锅里了。” 瘦男人打了个冷颤,低着头,脸色更白了。 “被你恐吓着办事,能做到这地步已经很不错了。”殷海烟却走到他跟前,笑道:“还记得我吗?” 瘦男人缓缓抬起了头,迅速瞥了她一眼,噌一下跪在地上。 “魔、魔主。” “当初叫你跟你们的老祖宗带句话,带到了吗?”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在人间时,从她手底下幸存下来的无上境杀手。 瘦男人哆嗦道:“带、带到了。” “他怎么说?” 瘦男人仿佛想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哆嗦了一下,缓缓撩起自己宽大的衣袍。 看到衣袍下的东西,众人皆是脸色一变。 他的一条胳膊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色虫子,那些虫子啃噬着他的血肉,而血肉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生长,不见白骨,没有尽头,可以想见,这个人是怎样日复一日地忍受着这种痛苦。 殷海烟微微皱了皱眉,替他把衣袍拉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替本尊办事,必不会亏待你。” 第52章 风芒阵 灰暗的室内,殷海烟闭目静坐,等了许久,窗边忽地传来一道凉风,殷海烟睁开眼睛。 一个瘦小的身影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降临在殷海烟身旁,在她眼前低头跪下。 “尊上,属下来迟。” 这便是三年前殷海烟吩咐潜入无上境打探消息的浮岚卫首领浮一。 殷海烟:“说吧。” “是。”浮一颔首。 她与连微尘不同,连微尘是伪装成无上境的普通杀手,三年里借执行任务之名时常外出,无上境的那位“老祖宗”眼里压根儿看不到这号人,所以她才能常常回魔族与殷海烟互通消息;而浮一则是带领浮岚卫各部众潜伏在无上境的核心地带——青松宇。 那里住着整个无上境的主人,没有人知道他活了多久,无上境里的杀手都是他的子子孙孙,人人都尊他一声“老祖宗”。 一个在刀尖上舔血的杀手组织,还搞出祖宗来了。 殷海烟幼时第一次听说无上境的时候,就对此嗤之以鼻,到如今,虽然对无上境的认识有所加深,但这个想法从来没有变过。 “三年前我们暗中查到无上境秘密接收了魔骨,一路追查到青松宇,但是老祖宗对此事讳莫如深,属下无能,时至今日,都没有找到魔骨被藏在哪里,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魔骨仍然在青松宇。其他的事情……当初秘密来访无上境的几位长老这几年也不曾再出现过。” “你们进入无上境的时间毕竟太短,出现的时间点也微妙,难以取得他的信任也是正常。”殷海烟沉吟片刻,道:“吩咐下去,严阵以待,速战速决。” 既然软的行不通,那就只能来硬的了。 她叫来连微尘和傅银霜,商量好潜入青松宇的路线,便与浮一约定好五个时辰之后在青松宇接应她们。 不料浮一离开后不久,意外陡生。 这方隐秘的院落之外似乎聚集了不少人,人声鼎沸,吵嚷声隔着高高的院墙传过来。 “外头什么动静?”殷海烟皱眉道。 杀手低头从外面进来,轻轻掩上木门,道:“是几个闯入者被捉了。” 傅银霜疑惑道:“巧了,难道今天我们之外,还有其他的闯入者吗?” 殷海烟立刻想到了某种可能,扭头瞧了沈清逐一眼。 连微尘有无上境的杀手令,虽然也是从傅银霜在浮生忧海上开出的道进入的无上境,但无上境的结界并不会判她为闯入者。 而她们几个是在傅银霜的掩护之下进入的无上境,因此也成功骗过了结界。 那么还能有谁和自己前后脚进入无上境呢? 答案很明显,只有从浮生忧海上回来的人。妖族那边有重随主持大局,能摆脱渡使追她到这里的,也就只有—— “放开我!我自己能走!” 一道愤怒的少年声音传入耳,沈清逐脸色一变:“翁白?!” 翁白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明明是看着他们师兄弟二人回到的玉昆宗船上的! “清逐!”殷海烟拦住沈清逐,正色道:“你现在不能出去。他是玉昆宗的弟子,无冤无仇,他们在无上境不敢把他怎么样。” “他们是我的徒弟,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带走?”沈清逐红着眼睛,“无上境对待私自闯入者若是真有那么仁慈,我们又何必躲藏在这里!” “清逐,你冷静一下!你现在出去除了被他们一起带走还用什么用处。”殷海烟抓住他的手,冷道:“他若是跟着我们来到,那不可能孤身一人!来的人中必然还有玉昆宗其他人,他们都没有动作,你何必慌乱至此?还有,现在必须按照我的计划行事,如果你硬要闯出去,我不介意把你打晕了放在这里,直到我们离开无上境。” “你……”沈清逐红着眼睛看向她。 殷海烟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沈清逐看得心惊,最终,他妥协地低下了头,“是我思虑不周。” 殷海烟轻轻捏捏他的胳膊,安抚道:“你放心,无上境在找到其他人之前不会对他怎么样的,我们一定能救出他。” 有闯入者的消息立刻传遍了无上境,众人哗然,无上境里所收纳的大多是亡命之徒,在外面没有活路才加入的无上境,因此也是一个比一个的心狠手辣,上一个闯入者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抓住了闯入者的人得到了老祖宗一批丰厚的奖赏。 这个消息很快传入了青松宇,青松宇很快也下达了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搜捕其他闯入者。 由于发生了这么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殷海烟的计划必须得提前,在其他杀手搜捕到这个小院子里的时候,已经只剩下接应的杀手一人。 他们进去搜寻了一圈,一无所获。 瞧见院子里立着的人,忍不住冷嘲热讽:“哟,是你呀。” 他曾经也是无上境名震一时的杀手,否则也不会接下刺杀魔主的任务。 “这些年都没见你接任务,怪不得屋里都只剩下这点破铜烂铁了。”搜寻小队的头子看了这院子一眼,道:“瞧瞧这院子,多偏僻,不知道的都还以为你混到老祖宗跟前了呢。” 那人眼观鼻鼻观心,畏畏缩缩地立在一旁,一言不发。 “啧,说话呀,哑巴了?” 小队头子刚抬腿踹了他一脚,忽然就觉得脖子一凉,温热的液体喷涌而出,溅到了他自己的眼睛里,一片血红的颜色。 他直挺挺地躺了下去。 剩下的人大惊失色,纷纷抽出自己的弯月刀,然而还没等看清动手的是谁就被抹了脖子。 “正好四个人,来吧。” 几人把还冒着热气的尸体拖进室内,把场地交给连微尘,半个时辰后,四个杀手光明正大地从偏僻角落里的木门中走了出来。 青松宇。 地牢。 “站住,这干什么的?怎么看着这么面生?” “总管,”浮一低眉顺眼道:“今日大家都出门找闯入者了,我身边人手不够,这几个都是我新招来临时帮忙的。” 总管上下打量他们几个一个,一个个都神色如常,被他拦住,也只是稍微有些紧张。 这种纷乱的时候,太紧张的太可疑,而不紧张的也不正常。 因此看着几人恰到好处的反应,总管也没有太过为难,对浮一道:“送完东西快点出来,老祖宗今晚传唤这个闯入者。” 第73章 “哎,是。” 几人在浮一的带领下走进地牢,从外到里,依次喂它们吃了一种药丸,在最里头的一间牢房里,沈清逐看见了翁白。 “小白!”沈清逐来到他面前,“可还安好?有没有受伤?” 看着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对他这么关切,翁白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师父!” “嘘,小点声。”沈清逐道,“没有受伤的话就快跟我走。” “师父,这是什么药,我来时他们就给我吃了一颗。” 殷海烟拿过浮一手里的药看了看,看不出什么名堂,又看向浮一,浮一也摇摇头。 “我也不知,这是老祖宗研制的药丸,只是不只是关在地牢里的人,无上境的所有人包括我也吃过这颗药丸,只不过只吃过一次,有的人却要接连吃下去。” “管不了那么多了,清逐,你先带他离开。” 沈清逐拿出给翁白准备衣服,翁白一边换一边道:“师父,师兄和师伯也来了,他们约定好了来青松宇救我,我就这么走了,会不会让他们陷入危险?” 沈清逐闻言一愣,“你是故意被抓的?” 翁白道:“也不全是,毕竟当时我如果不去引开他们,师兄和师伯都会被发现,要是都被抓了,可就难逃出去了。” “他们打算如何救你?” “师伯说要我来了之后尽量打听一下关于魔主的消息,看看她是不是打算和无上境勾结,”说到这里,翁白悄悄看了一眼殷海烟,自从在船上时师父和他们解释了他们是两情相悦之后,翁白就有点不那么厌恶这个总是左拥右抱的魔主了,甚至对她有点好奇,“师伯还沓樰團隊说,他和师兄会亲自会会无上境的老祖宗,要求他们把我放出来。” 殷海烟听了这一番说辞,道:“那你打探出什么了,本尊有没有和魔族勾结?” 翁白:“我不知道,只是魔族的几个长老都似乎与无上境关系匪浅,好像和魔主关系不错的样子,可是即便是这样,那老祖宗却还藏了魔主的东西不肯还……” 殷海烟眼眸微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 “他们藏在哪里你知道吗?” 翁白点点头。 殷海烟和沈清逐对视一眼,傅银霜也笑了,道:“哟,这真是歪打正着,天助我也。” 几人顺着翁白指的道路,来到了一处灰色高塔底下。 殷海烟能够感受到那股强烈的力量感,手腕上的串珠也忍不住颤抖,说明她的尸骨离得很近了。 顺利的有点匪夷所思了。 殷海烟脑子里刚冒上来这个念头,就听见身后一把苍老的声音,“魔主,恭候多时了。” 殷海烟转身,看见了一个鸡皮鹤发的老人。 她撕下脸上的假面,扬唇一笑:“久等啊,老东西。” 老人哈哈大笑,笑得目眦欲裂,道:“魔主!天地赐予你不老不死重生之神力,从今日起,都将归我所有!” “哦?原来你想要的是这个,既然如此,另外两位也别当缩头乌龟了,出来吧,两位魔族长老。” 话音落下,其他两位却迟迟不见现身。老人道:“他们能隐忍这么多年,这种小儿科的激将法又怎么能对他们有效?何况你身边还跟着沈溯——真是意想不到,别白费口舌了魔主!你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的处境吧,出来吧,孩子们。” 从青松宇的各个黑暗的角落里,一下子涌现了成百上千个杀手,他们人人手持弯月刀,虎视眈眈地将六人包围其中。 而隐藏在其中的浮岚卫像离弦之箭一样冲出来,将殷海烟团团围住,护在中间。 老祖宗一声令下,杀手们从四面八方杀上来,沈清逐祭出本命剑,以一当百,傅银霜的琴声如同魔音贯耳,扰乱心神,连微尘手中双刺沾染了一人又一人的鲜血,哪怕是年纪最小没见过这种场面的翁白也没有退缩。 就像没有人知道无上境由多大一样,也没人知道无上境到底有多少杀手,尸体层出不穷地堆叠在地上,很快渗入地缝之中,众人却努力为殷海烟扫荡出中间一片清净的场地。 骨珠从她的手腕上飞出,盘旋在天幕之下,散发着异样的光芒。 殷海烟缓缓起手,流着鲜血的地缝中慢慢升起来无数猩红细小的芒刺,像沙尘暴一样围着她旋转,一圈一圈扩散出去,蔓延过第一层的浮岚卫,蔓延过第二层的四个人,蔓延到无上境的杀手身上。 奋力厮杀的杀手们一旦接触到这恐怖的沙尘,就如同万箭穿心一般发出惨叫,他们的七窍中渗出新鲜的血液,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皮开肉绽一般翻出血肉,最终,他们在“砰”一声中分解为无数碎块,惨叫声也戛然而止。 无上境的杀手再多,很快便也畏惧这让人心惊肉跳的一幕不敢上前。 “上啊,孩子们。”老祖宗枯萎的脸上扯出一个慈祥的笑容,“孩子们,这就是魔主的弥散!多么强大的力量,足以瞬间让这么多人同时消失!可是我会让你们感受不到痛苦,孩子们,你们比魔主更强大,上啊!都起来!” 随着老祖宗一声怒喝,满地的碎尸块忽然颤颤巍巍地动了起来,它们随意地拼合在一起,拼合成一个人的形状,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提线木偶一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沈清逐皱了皱眉,再次刺穿了一个杀手的胸膛,他居然连眉毛都没皱一下。这并不奇怪,因为他已经死了。 可是当他的剑抽出来时,上面却爬满了密密麻麻扭动的血色小虫子。 沈清逐脸色一白,剑身一震将那些小虫子都抖了出去。 “咦惹——这什么东西好恶心啊!”傅银霜尖叫着踩死了朝她怕的几只虫子。 殷海烟皱眉看着这些如灾难一般的虫子,弥散之沙经过它们的身体,却无法将它们分解。她的额头渐渐渗出汗珠。 “我一生都在寻找可以承载我灵魂与力量的强大躯壳,好让我可以永远存活于世。从我手上经过了成千上万的人,可是它们都太弱了,我喂下他们一颗丹药就知道不合适,只有你,魔主,根本不必我来试,就知道你是最合适的。” “可惜了,老东西,后面的塔里封存着的是本尊的尸骨,本尊早已没有躯壳。” 老祖宗笑起来,“没有躯壳却依旧这么强大,我猜除了这具尸骨,你一定还有一部分的肉身是没有献祭掉的,对否?” 殷海烟脸上的笑容依旧,“哦?那你就亲自来试试,拿不拿得走它。” 红沙再次聚集在她手中,汇聚成一柄弯月刀的形状。 “你给你的徒子徒徒子徒孙们打造出这把刀,用这把刀杀了那么多人,我猜你一定没有亲自尝过这刀划过喉咙的滋味,今天就让你尝尝鲜,老祖宗意下如何?” 老祖宗哈哈大笑,胸有成竹:“魔主,别硬撑了!你为何突然改变招数,还不是因为你的魔骨被我的塔压制,弥散靠你的魔骨催动,凭你手上仅剩这几颗珠子,根本就发挥不出弥散的全部实力!” “是吗?”殷海烟唇角笑容愈深,眼中狠戾之色却愈来愈浓,顷刻间她来到了老人身前! 老祖宗飞躲到空中,殷海烟穷追不舍,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在灰暗的空中交锋,地上的战争也没有停止,不知在打了多少个回合之后,双方的人逐渐疲累不堪,还活着的杀手们有退却的意思,但没有老祖宗的意思不敢撤,而没有意识的尸块杀手依旧勇往直前。 沈清逐被尸块杀手团团围住,本命剑在手中发出剧烈的嗡鸣声,战意浓烈!沈清逐握紧了剑毫不犹豫地挥舞出去,然而还未触及到人,那些尸块就像是一瞬间断掉了将他们缝合在一起的线一样,瞬间碎裂,滚落满地。 沈清逐立即抬头望去。 世界在这一瞬间静止。 空中,一柄猩红的弯月刀蜿蜒地流下着血滴,鸡皮鹤发的老人不可置信地捂着自己的脖子,鲜血却依旧从缓慢地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 他太老了,身体近乎干涸,已经没有多少血液可流。 殷海烟讽刺地看向他:“老东西,不是从沧海楼拿到了可以控制魔骨的秘法了吗?现在就让你看看,本尊的尸骨是听你的话,还是听本尊的话。” “风芒,起阵!” 如同能号令千军万马的将军令,二人身前的塔剧烈震颤,忽然飞出漫天白沙,龙卷风一样盘旋在殷海烟身后。 “老东西,你太老了,你的血怕是不足以喂饱我的魔骨。” 老祖宗看着脸色如常殷海烟,忽然双目愤怒到癫狂,他大喊:“快出来啊!两个废物!” 殷海烟眼珠子动了动,瞧见在杀手堆的最末端,有两个她很熟悉的人。 二人往前走,众黑衣杀手们很自觉地为他们开道。 他们抬头看向她。 三长老,五长老。 可是五长老手中牵着的小女孩,却让殷海烟和沈清逐的脸色霎时骤变。 第74章 “遂遂!”沈清逐失声叫道。 “爹爹!娘亲!”遂遂在五长老手中大哭。 连微尘也脸色苍白,喃喃自语:“遂遂,怎么会……我明明将他们交给我娘……你们把我娘怎么了?!” “连城主,怎么能连你娘和我都分不清呢?”五长老平日儒气的脸上此刻暴露出最真实的阴狠,“还是说我与你娘长得太像,让你分辨不清。” 连微尘浑身颤抖,脑子已经无法思考。 不,遂遂怎么能在这里? 她不可以在这里。 是谁也不可以是她。 她会害了殷海烟的! “殷海烟!”三长老猖狂道:“收了你的风芒阵,我们还能还你一家一个团圆!” 半空中,殷海烟却似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发出剧烈的笑声。 “这就是你们的计谋?简直可笑!三长老,五百年前不烬原大战前夕,是你在魔骨上做了手脚,却没想到本尊还能重生吧!本尊没有立即清算你,没想到如今,你还是这么愚蠢!妄图用本尊的女儿来使我妥协,妄图以这种阴谋诡计得到魔尊宝座?!本尊今日若是退让一步,便不是这万魔共主!不是殷离舒的女儿!” 殷海烟身后的白色龙卷风如同海啸一般奔涌而下。 沈清逐脸上血色全无,嘶吼道:“阿烟!不要!” 二位长老脸色一变,慌忙躲进塔内,三长老一手掐住了遂遂的脖子,遂遂哭喊道嗓音几乎沙哑。 “殷海烟!你真是好硬的心肠,好我今日就让你尝尝这世间至痛是什么滋味!” 他无知掐在小女孩脆弱的脖颈上,一用力,小女孩咳咳几声,便很快止住了哭声。 “不要!遂遂!不要伤她!”沈清逐几乎是全凭本能地扑了过去,本命剑带着冲天的怒气斩向三长老,三长老被砍中胳膊,见状不妙,只好将遂遂扔了出去,沈清逐慌忙接住了她,挨了五长老重重的一掌。 “你干什么!扔了她我们还有什么筹码!”五长老怒吼。 三长老惊魂未定,马上反击:“你叫什么叫!反正她已经死了,殷海烟也不会管她,等着吧,弥散之沙不敢轻易靠近这塔,说明这塔不是没有用,殷海烟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沈清逐接住遂遂,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他手指颤抖着抚摸着孩子的面颊,却不敢去试探她的鼻息,喉咙间压抑不住的哽咽:“遂遂……遂遂……你醒醒,你不是很喜欢爹的吗?你睁开眼睛,看看爹爹……是爹得错了,爹爹不该扔下你不管,爹爹再也不离开你了好不好,你睁开眼睛啊遂遂……” 小小的身体渐渐变凉,变得僵硬。 那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再也不会甜甜地对着他笑,再也不会委屈地对着他哭,再也不会睁开了。 第53章 新魔主 沈清逐抱着她,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 “为什么……” “是我错了,全是我的错……” 为什么上天要这样对他,是他的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不该离开魔族,他不该去潭山,他不该遇到殷海烟……一切都是他的错,他什么都不应该做的。 他就该留在玉昆宗,他该永远留在玉昆宗,闭关修炼或是教导弟子,降妖除魔或是守护苍生,他不该有任何私心私欲,他不该想着得到什么,他不该生下这两个孩子,哪怕当初死的人是他自己。 该死的是他。 不是他的女儿。 “师父!” “师弟!你在这里做什么!” 赵占秋和齐宣看到这边的异动匆匆赶来,看到的却是沈清逐灰败地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安静的小女孩。 师兄弟相处千载,赵占秋从没见过沈清逐这样心如死灰的模样。 “掌门师伯!快看!” 赵占秋抬头一瞧,那巨大的白色龙卷风已经朝他们所处的塔下袭卷过来了,他忙把地上的沈清逐捞起来,三两步带着逃离到安全区域。 “师弟,你怎么了,这个孩子是谁?你怎么变成这样?” 齐宣是知道这个孩子的身世的,他也知晓师父这般重感情的人,此刻定是哀莫大于心死,那巨大的悲伤环抱着他,让他也红了眼眶。 连微尘在这时扑了过来,她急匆匆地想要看看这个孩子,沈清逐却如同突然活了过来一样将遂遂紧紧抱在怀里。 “别碰她。”他目光灰暗,抬起眼皮看了连微尘一眼,又看向漂浮在空中依旧全心全意专注于对战中的殷海烟,眼中痛心与讥讽同时闪过,“你们谁都不许碰她。” “你确定,她已经……”连微尘艰难道。 在得到沈清逐悲痛漠然的视线后,她彻底死了心。 “都怪我……都怪我,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连微尘担忧地望向浮于空中的殷海烟,白色龙卷风几次撞向塔身,却只能撼动一点点,她的脸色不是很好,明显也撑不了太久了。 而那个特殊的塔,现在却展现出来超强的防御能力,很明显刚才是故意在殷海烟面前示弱的。 三长老五长老和死里逃生的老祖宗都躲在塔下,但她也不敢贸然上前,殷海烟的风芒阵与弥散不同,是弥散的加强,攻击范围极大,她若是上去还没等碰到那三个人的身就会被分解成肉沫。若是在风芒阵在白阵的情况下就强行收回,会对殷海烟造成极大的反噬伤害,必须让它们沾上足够多的血变成血阵,可殷海烟此时明显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操纵风芒阵转变攻击方向。 她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就在这时,脚下“噗滋”一声,她踩碎了一只虫子。 有了! “沈仙君!我有办法救殷海烟了!我们现在就去把那些杀手抓过去扔进阵里,只要阵法吸收到了足够的血肉她就能停下来!沈仙君!沈溯!”连微尘语无伦次地向这边的三个人表达自己的想法,可是沈清逐根本不为所动,他眼神灰败地望着怀里的小姑娘,仿佛已经失去了生的希望。 赵占秋不必说,他忘记了沧海楼所发生的一切,自然也不记得沈清逐和殷海烟的关系,现在的场面看起来更像是狗咬狗,他当然不会出手帮哪一方。 齐宣见师父师伯都不动,也不知如何是好,但是一只纤柔的手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齐宣浑身一颤,扭头望去。 傅银霜看着他:“小宣儿,跟我过来。” 齐宣看她一眼,又看一眼赵占秋,师伯正全神贯注盯着战场变化,完全没注意他。 他垂了垂眼睛,没再犹豫,跟着傅银霜一起去抓那些观战的杀手。 杀手们并不是傻子,一看他们来者不善,纷纷四散逃跑,连微尘好不容易抓住了两人,一边扛着一个往阵里跑时,忽然发现一道白衣染血的身影先她一步进入了阵法。 沈溯! 连微尘暗道不好。 “沈仙君,快回来!你这样会害了她的!”她叫喊着,可是已经来不及。 空中的殷海烟一怔,看见一道单薄的身影就这样闯了进来,如同当年在不烬原一样。 他太瘦了。 千钧一发之际,在所有纷乱的思绪间,这是脱颖而出的第一个念头。 当年十七岁的少年,长成了今日可以独当一面的仙君,单薄的臂膀早已可以撑起仙门的一片天,可是他竟然还是这么清瘦。 殷海烟忽然想,她是不是真的没有好好对待过他,让他跟了自己这么几年,变得这样的憔悴心伤。 清逐,当日在不烬原上我可以毫无顾忌的弥散你的身体,就如同你可以毫不留情地刺穿我的心脏,可是如今,我做不到了。 遂遂死了,他现在一定很恨她吧?殷海烟悲哀地想。 他明明有那么多爱她的时候,可这荒唐的天意偏偏她在他的恨中消散。 她死后,他会后悔,会伤心,会流泪。 殷海烟只想了一想,仅剩的一颗心便如同刀绞一般蜷缩起来。 一滴泪滑落。 殷海烟陡然坠落。 沈清逐抹去嘴角的鲜血,提着自己的剑冲上去时,只有一个想法:他要手刃了这三个人。 什么风芒阵,什么弥散,什么皮开肉绽,什么尸骨难全,他统统都不在乎。 他只想他们死。 他只想当场报这血海深仇。 当然,他想,自己也许是可以在阵中活下来的,能活下来第一次,就能活下来第二次。 他死在她的手上,过去她会痛快,现在她也许只会痛。 他不想让她痛,恨她怨她,心中再怎么疼痛如刀扎,他都不想让她痛。 就这一次,不想让她痛。 只要这一次不痛,哪怕忘了他也没关系。 若是能活下来,他便找个避世的地方,守着遂遂,痛上千百年,连殷海烟的那份痛楚也一并让他承受。 而殷海烟,只要这一次不痛,忘了他也没关系。 凌厉饿的刀锋刺破三人的胸膛,如同当年成名之战一样快。 第75章 三人的身体重重倒地,砸在地上的声响仿佛能击穿他的耳膜。 他听见身后一声悲切凄厉的嘶吼—— “阿烟!!!” 他的手颤动着,感觉自己快要握不住那把剑。 为什么没有任何感觉? 浑身上下,五脏六腑,从里到外被千万根针刺,被千万只蚁虫啃噬的感觉,为何没有? 为何没有? 为何他还安然无恙。 不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收手的吗?哪怕自己的孩子被挟持,也一定要完成计划,也一定要做好那万魔之主。 沈清逐其实一直怨她,他能为了她放弃他的一切,可是她似乎什么都不愿意舍弃。 那现在为什么要收手? 殷海烟,为什么? 沈清逐僵硬地转身。 手中的剑“咣当”一声掉落在脚边的青石地板上。 这世界除了灰色就是血色。 殷海烟就那样倒在一片殷红的血泊之中,从四肢开始,身体缓缓消散成灰色的烟尘。 沈清逐想大喊,想要大叫,想要嘶吼,但是他喉咙发紧,胸口堵着石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踉踉跄跄地跑向她,没几步就摔在地上,“哇”一声吐出一口沉闷的黑血。 “不……不要……不要……” 沈清逐什么都顾不上,摔倒了就再站起来,反复几次,直到他腿软到站不起来,就手脚并用地爬,短短不到百米的距离,他爬到殷海烟身边时,她只剩下最后一缕灰色的烟尘。 他伸出手,手指什么都没有触碰到。 烟消云散,什么都没了。 “不……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沈清逐双目失去焦点,他似乎也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只剩下一句重复的话在嘴里呢喃,他甚至不能够像抱着遂遂的尸体一样抱着她,她什么都没有留下。 “不!”沈清逐终于哭了出来,硕大的泪珠从他的脸上砸落,砸进地上的血泊里,融为一体,分不清是血还是泪。 连微尘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泪流满面,她现在的状态和刚才心如死灰的沈清逐差不多,可是除了悲痛之外还另有一层更深的……恐惧。 傅银霜默默地走到连微尘身边,蹲下来抱住她的肩膀。 连微尘怔怔的,如同丢了魂儿,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轻得像道风:“会变成那样吗?我们魔族。” 傅银霜叹了口气。 连微尘:“都怪我……是我没有办好这件事……是我对不起阿烟,是我对不起魔族,对不起殷伯母……” “不是你的错。”傅银霜安抚她,眼中闪过泪花,“若是躲得过,便是天意眷顾,若是躲不掉,那还是天意如此,该有此一劫。” “可是阿烟她……”连微尘喉咙间发出痛苦的哽咽,再也说不下去,眼泪决堤一样簌簌流下。 就在这时,赵占秋却发出一阵惊呼。 “她醒了!这个孩子醒了!清逐,你快看,这个孩子醒了!” 沈清逐听到这话,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睁大眼睛抬头望过去,连瞳孔都在震颤。 遂遂,他的女儿,这个刚刚就在他的怀里失去生气变得冰凉僵硬的孩子,抬起自己的小手揉了揉眼睛,然后睁开那双大而水灵的眼睛望向了他。 那是一双血红色的眼睛,和她的母亲一样的血红的眼睛。 望着那样的一双眼睛,沈清逐愣住了,他忽然觉得后背发凉。 为什么? 三个字浮上他的脑海。 他隐约中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爹爹……”遂遂迷茫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似乎想起来了什么,委屈地从赵占秋怀里跳下来,跑到沈清逐怀里,抱着他“哇——”一声大哭起来。 赵占秋的表情如遭雷劈,“你叫他什么,爹……” 可是现在,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没有人能为他解惑。 “爹爹……我好害怕……”遂遂哭的一抽一抽地,把自己被抓来这里时所发生的前因后果一股脑儿说了出来,“我和哥哥被连衣长老带走,连衣长老骑着火云鹤带我们会魔宫,可是半路上火云鹤忽然从天上掉了下去……呜呜呜连衣长老为了保护我和哥哥,没能救得了火云鹤,火云鹤摔下了底下的大河里,连衣长老说它是被人射杀的,它是我的小鹤的娘亲,它好可怜,没有了娘亲,小鹤也好可怜,我和哥哥想去救它,可是连衣长老不让……没有了火云鹤,我们没办法一天之内回到家,连衣长老就带我们到一个地方,说是晚上住在那里,我生连衣长老的气,偷偷跑了出去,然后跑了一会儿,路上好黑,我就想回去了,我总是惹娘亲生气,这次跑了,娘亲肯定还要生我的气,没想到连衣长老一直都在身后跟着我,她说让我跟她回去,但是却带着我来到了这里……” 接着遂遂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颤抖着说:“连衣长老就变了,变成了五长老的样子,还带我去见了三长老,娘亲说过除了连衣长老,其他长老都不能一起玩……我想回家,三长老就凶我,还打我,从没有人打过我……” “别怕,爹在这儿。”沈清逐勉强扯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抹去了孩子的眼泪,仔仔细细从上到下地看了一遍遂遂。 有温度的,鲜活的,滚烫的。 遂遂,她真的活过来了。 那殷海烟呢? 遂遂停止了哭泣,敏感地察觉到此时的气氛不一般,她不安道:“爹爹,娘亲呢?” 无人应答。 遂遂又问了一遍,扯着沈清逐的袖口,“爹爹,娘亲呢?” “你的娘亲,再也回不来了。” 连微尘瘫坐在地上,认命一般。 “她死了。” 遂遂转身看向她。 她对上遂遂那双惊恐的红色眼睛,疯了一般突兀地笑了一下。 “新的魔主已经诞生,她再也回不来了。” 遂遂被吓到了一样,问:“爹爹,这是什么意思。” 沈清逐说不出话。 他浑身血色尽褪,如坠冰窖。 遂遂忽然脸色一变,“哇——”一声吐了出来。 咕嘟咕嘟—— 地面上响起诡异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脸色都为之一变,浑身汗毛竖起。 她吐出来的是三个猩红的眼球。 第54章 混沌身 三个眼球在地上滚落了一圈,看了一圈周围的人,忽然兴奋地高呼起来: “重见天日!” “重见天日!” “重见天日!” “新的出口打开了!赤瞳族终于要重见天日啦!” 这一幕相当之诡异,直到“赤瞳族”三个字钻入耳朵,众人才如梦初醒。 赵占秋脸色难看至极,“赤、赤瞳族?” 他看了眼倒在沈清逐怀里的小女孩,又看了眼同样愣怔的沈清逐,目光忽然凌厉,剑光从他的手中一闪而过,将地上的三只眼球劈了个粉碎。 连微尘看着碎裂的几瓣眼球,眼中依旧灰沉沉,她喃喃道:“太晚了……” 赵占秋一步步朝沈清逐走去,看着他怀中陷入沉睡的小女孩,目光复杂。 “师弟。” 沈清逐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胳膊把遂遂搂得更紧。 他不敢抬头看赵占秋,目光里赵占秋的衣摆和脚步越靠越近。 “师兄,”他开口,声音很轻,却透露出前所未有的坚定,“她是我的孩子,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 “师弟!”赵占秋悲痛地叫了一声,他抬手指着地上的眼球,手指颤抖,“你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是玉昆宗的弟子!是玉昆宗的前任掌门!是这天下修士的表率!难道你要站在整个修界的对立面?!为了一己私情眼睁睁看着整个修界大乱吗?!” “师兄……”沈清逐苦笑了一声,心中密密麻麻的痛着,“我早已为一己私情抛弃了所有,整个修界若与我为敌,相信我一人也难敌万人之力,我对不起长辈们的栽培,对不起师兄的信任和情谊,真有那天,师兄不必手下留情。” “你!”赵占秋气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赵占秋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只是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一瞬间变成了这样,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弟什么时候变成了他所不认识的模样? 就在这时,沈清逐怀里的遂遂忽低睁开了一双红彤彤的眼睛,那眼睛里没有了半点儿孩童的童真,各种不属于这张稚嫩小脸上的恐惧、兴奋、畏缩、阴狠等一系列情绪快速地变换着,她张狂地笑了起来,从沈清逐怀里冲了出去,力道之大让沈清逐根本抓不住。 沈清逐撑着本命剑,站了起来,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悲伤地看着遂遂,对身边的赵占秋道:“师兄,你放心,阿烟能将赤瞳族封印,我也可以,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封印赤瞳族,只求师兄你不要伤害我的孩子,她还不到四岁……” “清逐……” “师兄,请你答应我。” 第76章 赵占秋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艰难道:“好。” 这里已经是一片血流成河,每个人的脚下都踩着不知是谁混合在一起的血液。遂遂就站在血泊里,所站立之处,脚下踩着的血液变成光可鉴人的镜子,众人低头,望见了那镜子里的境况,都忍不住心惊。那是一副但凡是见过就不会忘的景象——那扇门里充斥着律动的红色血肉,每一个时刻都有无数的猩红色眼球欢呼大叫着从血肉做成的柱子上脱离下来,从地面上的镜子里冲出来。 “赤瞳族的封印地……”翁白惨白着一张脸,周身剑气涌动,不住地震开朝自己扑来的血色眼球,“可是从来没有见过,那是什么地方?” 沈清逐的目光锁定在那血肉地面上,感受着它跳动的频率,忽然,一个恐怖的猜测占据了他的大脑,他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喉咙仿佛被一双大手攥住一样喘不上来气。 “是……是……” 是心脏。 是她的心脏。 她的阿烟,献祭了自己的肉身,独独留下了心脏,把为祸世间的赤瞳族封印在她的心脏里,年年岁岁与之共生,日日夜夜与之相争。 怪不得,怪不得没有人能够找到赤瞳族的封印地。 沈清逐眼眶发酸。 他不敢想象她承受了多大的痛苦,每次赤瞳之力压制不住双瞳变红的时候,是不是都在和这群东西周旋?她心中可有一日安宁的时候? 赤瞳自门中跑出来之后就无上境的杀手们四散逃去,有的想看热闹的逃得晚了一点,再看到赤瞳朝他们飞来时也大惊失色,拔腿就跑,然而不管是跑得迟还是早,都跑不过赤瞳的速度。 它们速度快如闪电,从各个角落出现,袭击面门,中招之人倒地,再爬起来时,额头上已经多了只不停转动的红色眼睛。 赤瞳数量太多,于是抢不到宿主的人只好几只眼睛共同占了一个人的脸,在一张脸上争来挤去,看上去无比瘆人。 可是被赤瞳附体的杀手们并没有一股脑儿上来攻击他们,而是朝着一个方向冲过去。 连微尘最先飞身过去,喊道:“那边是无上境的出口!快拦住它们!不能让它们跑出去!” 傅银霜啧啧两声,嘟囔道:“早知道这样,我就该在家装病不来了。” 说罢她飞身跟上傅银霜。 余下的几人一一跟上去,赵占秋担忧地看了眼沈清逐。 “师兄,放心吧。”沈清逐向他投以坚定的目光。 赵占秋叹了一声,也御剑超无上境出口飞去。所有人散去,天地间静默无声,仿佛只剩下他和遂遂。 只不过这父女对峙的场面,实在算不上温馨。 “遂遂……”沈清逐看着自己的孩子,痴痴地唤了一声。 可惜遂遂的目光已经木然到没有任何反应。 沈清逐痛苦地哀叹一声,又拿出了那扇面具。 纯白的面具完好如初,仿佛当年他才拿到手里的一样。 殷海烟一袭青衫,淡淡的笑望着他,“面具虽然戴在脸上,但勇气会从心底长出来,” 她的话恍如昨日一般依旧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耳中。 沈清逐留恋地看了一眼,又把面具收了起来,握紧了手中的剑。 这一次,他不再需要这种形式的勇气。 他脚尖点地,以剑为笔,以血为墨,以遂遂为圆心,在空中如游龙般飞舞。 囚神锁邪阵。 没想到在这里排上了用场。真是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从人间回到玉昆宗的那两个月里,沈清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有出来,为了寻找打胎的方法看遍了所有和魔族有关的书,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却学到了很多之前不知道的东西,这个囚神锁邪阵就是他从一本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书中看到的。 不管是多少年的神灵还是邪祟,此阵法皆可囚困,只是因为太难实施,不论最后要困的东西困没困得住,只要阵成便没有回头之路,画阵者往往背上了自己的性命不止,还必然会灰飞烟灭不得转生,因此没有广泛流传下来,也就是玉昆宗藏书众多,才叫他找到。 不得转生…… 沈清逐已经全然不在乎了。 他与阿烟一同不得转生,也算是生生世世不分开。 就在他画到一半时,耳中忽然传来一声低弱的糯糯的呼唤:“爹爹。” 沈清逐手一抖,朝阵中心的遂遂看去,她动了动,抬头看向他,“爹爹……” 沈清逐差点儿就冲下去抱住她,他的眼睛烫得布满红血丝,最终也只是闭了闭眼睛,继续画阵。 已经意气用事过一次,他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 没一会儿,血液化成的阵发迸射出一道朝天的金光,将这灰暗到不曾见过太阳的无上境照得亮如白昼。 “那边是……”所有杀手齐齐转身,脸上的赤瞳都惊恐地望着那道光。 翁白被那亮光刺得睁不开眼睛,不由得停下来手中的剑,他从这光中,感受到了熟悉的灵力。他从未感受到过如此浩瀚的灵力,像是温暖的流水一样笼罩了他,笼罩了整个无上境。 一股难言的恐慌包裹住了他的心脏,“是师父……” 赵占秋望着金光铺散的天空,眼中盛满悲伤,“师弟,你……” 忽然,金光大盛的天空中飞过来许多乌云,它们飘着聚在一起,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好似要将这金光盖下去。 “师伯,这是怎么回事……”翁白忙问道。 他不会看不出来师父是打算牺牲自己封印赤瞳族,可是现在是什么情况?难道师父的努力要白费了吗?那他的师父,还能回来吗? 赵占秋骇然道:“这是……是混沌之力!” 连微尘脸色变化最大,她紧紧抿着嘴唇,脸上前所未有的严肃。 阿烟……她竟然还留了一手。 沈清逐不可置信地望着天上越聚越多的黑云。 不,那不是黑云,他见过的,那是混沌之力。 他曾经以为,殷海烟为了使自己更强,为获得混沌之力而献祭了自己的肉身,可是现在看来,她分明是为了对付赤瞳族才硬要求得混沌之力,才不得不献祭自己的肉身! “阿烟!是你吗?!你能听到我吗?!” 沈清逐眼睛干涩得如同针扎,他仰起脸嘶吼着朝着天空中的混沌。 可是那团混沌根本不理他,她已经忘记他了。 “没关系,阿烟,我来帮你,我这就来陪你。”沈清逐喃喃道。 最后一笔,以心头血绘成。 沈清逐抬起手臂,剑尖对准自己的心脏,毫不犹豫地刺下去。 “噗呲——”一声,血肉被尖锐的利器刺破,汩汩鲜血顺着剑身流淌,像一条蜿蜒的小溪,一路流到剑柄上,再沿着沈清逐雪白的手腕滴落到地上。 又是“噗呲”一声,剑尖拔出,沈清逐的魂魄在随着金光消散,但他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他挥舞着剑,落下最后一笔—— “清逐。” 恍若在梦中,沈清逐愣怔了片刻。 “清逐。” 殷海烟又叫了他一声。 他怔怔地扭过身来,看见殷海烟站在他身后。 “阿烟?” “清逐,”殷海烟望着他,柔声道:“别做傻事。” “我不在了,孩子们还需要你。” “不……”沈清逐的眼泪瞬间淌出了眼眶,“我已经托付我师兄,我不在了,我师兄也会照顾好孩子们,阿烟,我只想……我只想和你一起,我已经错过你太久了,让我陪你一起面对。” “清逐。” 殷海烟一步一步朝他走来,分外怜惜地瞧着他的眼睛。 混沌化成的身体让她没办法触碰他,但她仍旧抬起手,虚虚地拭去他脸上的泪珠。 “别做傻事。”她对他说。 沈清逐感觉到眼前一黑,再回过神时,他已经躺在了地上。 睁眼,眼中已经没有阵法的金光,只剩下黑色的混沌蔓延整片天空。 他急匆匆地站起来,地上那道差一笔就画成的阵法此时暗淡无光,他的血和数不清的人的血混在一起,再没有了任何分别。 “不!!” 他抬头望着天空,目眦欲裂。 “殷海烟!你别想丢开我!” 混沌之力蔓延了整个无上境,赤瞳们惊恐地看着这一切,争先恐后地想从无上境的出门出去,但是门前,守着几个精疲力尽却依旧战意汹涌的煞神。 赤瞳们被混沌压制这么些年,对于混沌的恐惧已经刻在了骨子里,眼看着附身的人慢慢恢复神智,它们急着在脸上打起了架,拼命把别的眼睛往外挤。 殷海烟望着这一切混乱。 她现在已经没有了身体,混沌所到之处,就是她的眼睛,她看见四散逃窜的赤瞳们一个个被混沌卷起,飞到了天上的黑云里,看到连微尘带着仙魔两道的人堵在无上境出口的地方奋战。 第77章 但是她也有点发愁,这回连心脏也没有了,她把赤瞳困到哪里去? 她望向倒在正底下的一个小团子。 这个天生就带有赤瞳之力的孩子,新任魔主,她的女儿,遂遂。 当初这个孩子出生时,赤瞳就隐隐有压制不住的迹象,它们发现了禁地的另一个出口正在诞生,如果不是魔丹压制,凭沈清逐那时虚弱的身体,恐怕会因此送命。 殷海烟又将整个无上境翻了一遍,唯独没有看到沈清逐在哪。 他去哪了? 殷海烟心中正疑惑着,忽然感觉到一阵异动。 “阿烟,我来找你了。” 殷海烟惊讶地看去,发现沈清逐就身处混沌之中。 混沌是一片光都划不破的黑暗,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不时踩到地上滚落的眼睛。 “带我走吧,阿烟,你去哪我去哪。”他对着四方的黑暗道。 殷海烟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她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沈清逐喜极而泣,“阿烟!” 他喘着粗气,冷静了片刻,接着道:“你别想丢开我,即便你不带我走,我还是会自行随你而去!” 殷海烟观他语气平静,眼中却涌动着仿若癫狂的光,她真想揉一揉发痛的眉心,如果她还有的话。 “真拿你没办法。” 她不想再管他,沈清逐却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她一开始以为他是在同自己说话,后来才听出来他是在自言自语,“这里很好,就这样一直在一起就很好,你不能忘了我,不可以忘了我,魂飞魄散了还怎么记得我,我要和你一起,和你一起……我们一起魂飞魄散,我们一起就想尘埃飞扬在天际,我们永不分开……” 殷海烟静静地看了他很久。 “你只是一时被悲伤冲昏了头脑,你以后会明白的。” 伴随着最后一个赤瞳被混沌卷上来,笼罩着整个无上境的黑云终于一点点收归到一处。那黑云中凝结出最黑的一点,由一团混沌托着,飞向了躺在地上的遂遂,没入了她的体内。 混沌在她脸颊上轻柔地抚摸了两下,“我的女儿,魔族的王,这是你该承担的责任。” 殷海烟转身,混沌像一道风一样拥抱了沈清逐。 沈清逐耳边最后留下的是殷海烟的轻柔的话语:“清逐,我还是觉得,这世上值得的东西更多,所以希望你好好活着,日月星辰,四季山水,芸芸众生,就当是为我看遍吧。” 金光与黑云尽散,天空重现灰暗。 …… “不!”意识陷入昏迷之前,沈清逐忽然大吼一声,他伸手死死地抓住那道混沌。 殷海烟愣住——最后未散的一团混沌,她竟然真的动不了了。 为什么? 混沌之体是虚体,岂是他能够徒手抓住的? “你怎么能这样,别丢下我……”沈清逐死死地抱着她,气喘吁吁道:“如果你现在要丢下我,五百年前就不该在潭山赠我那张面具,我和你的缘分纠葛全是因那张面具而起,我们的缘分那时就有了,五百年里我没有一天不想着出关后去寻你,你不能……你不可以再留我度过往后只有思念的千百年……阿烟,你等等我,你不能这样狠心……” 殷海烟惊讶道:“你都知道了?” “我都知道,我全知道了!我去了潭山,我见到了当年的你,你把面具修复成了当初的模样……”说话间,他把面具拿了出来。 见到那张面具的那一刻,殷海烟如遭受了一记重锤一般心神大震。 这个感觉……怎么回事? 那明明是一张及其普通的面具,是她曾经也见过,并且拿在手里看过的面具,当时看时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可是现在,这个感觉……好像那时在不烬原上,最终叫她分神的那种空洞的感觉。 那一天,空洞的感觉离去时,殷海烟发现自己已经被沈清逐捅了一剑,她那时的计划就坏在这一环节上,否则她完全可以不必等待重生。也正是因为如此,殷海烟一直都认为沈清逐身上带了什么能压制他的东西,原来真是这个面具。 这个面具与之前有何不同呢……那时沈清逐拿给她时,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伤痕,如今却是光洁如新。 是因为他重新见了一面自己五百年前留在潭山的那缕魔识? 殷海烟陷入沉思,却没发现沈清逐已经趁机拿起剑打算自戕。 “住手!”殷海烟大惊失色,下意识便扑倒了他,沈清逐身受重伤早已没有多少力气,被她一扑,剑“咣当”落地。 殷海烟看着自己的手,看着自己的混沌身。 怎么会这样? 虚体在变成实体…… 她也不再能看到混沌所在的任何地方,只能看到面前,只能看到沈清逐。 她声音颤颤地问道:“清逐,你能摸到我吗?” 沈清逐被她撞的眼冒金星,听到她问话,道:“当、当然……”他瞪大眼睛,看像她身后,一副见鬼了的模样。 殷海烟还未来得及转身,忽地就有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你忘了我?” 那声音带着笑,是她自己的声音。 紧接着,她感觉到一股熟悉的力量从后背撞上来,进入了她的身体——是她的魔气。 “原来是这样……”她望着自己慢慢恢复的手、胳膊和身体,逐渐显露出人的颜色。 沈清逐愣愣地看着她慢慢现出人形的身体,忍不住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眉眼。 “阿烟,我是在做梦吗?” 殷海烟半笑着哑声道:“清逐,我再也不走了。” 沈清逐愣愣的,泪水却已经盈在了眼眶里,殷海烟的脸也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他不敢相信似的盯着她的眼睛,“日月星辰,四季山水,芸芸众生……” “我陪你看。”殷海烟低头,轻吻他的唇角,“我全都陪你一起看。” 是那份在潭山结下的旧因缘。 是她与沈清逐的旧因缘,更是她与她自己的。 是五百年前令她死,五百年后令她活的旧因缘。 一切的缘起,也是一切的收尾。 殷海烟从他的身上翻身下来,力竭地躺在他身侧,躺在血泊里,望着朝阳初升,缓缓照亮这片亘古不明的天空。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