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辱清冷太子后》 第1章 [古装迷情] 《折辱清冷太子后》作者:安南以南【完结】 简介: 太子祁昀遭人陷害流落在外,被当地富户之女姜时雪所救。 她在一个泥泞的雪天捡到他,世人嫌他满身脏污不肯近,偏她掀开车帘,朝他伸出一只纤柔雪白的手。 救命之恩,本应涌泉相报。 若不是她将他困于一隅,挑开他的衣带,绛唇吐息暧昧,予他不堪的折辱。 又担心一夜荒唐走漏风声,假意放他离开,转头却授意竹马取他性命。 利箭穿心,昔日孤冷出尘的太子殿下红了一双眼,将她予他的一切镌刻于心。 他必要将她满门抄斩,挫骨扬灰。 可祁昀回皇宫后,改变了主意。 他召她入宫为侧妃,许是畏惧权势,她咬破红唇不堪承受时,连一声哭诉也不曾有。 他拢住她雪白的脖颈,羽睫低垂:“这都是你应得的。” 直到他撞见宫道之上,姜时雪扯着新科探花郎的衣袖,梨花带雨唤他:“行之哥哥。” 花木扶疏,那人蓦然抬眸,露出跟他有五分相似的眉眼。 *** 祁昀原以为姜时雪没有心。 一朝却知,她心底藏了一人。 在那人赴京那年,她不顾一切以身相许,只求他带自己走; 在以为那人意外身亡后,她长明佛灯日夜祈祷,只为全他身后名。 而他,只不过是一个替代品。 * 火光冲天,祁昀冷眼看她拦在心上人面前,声声泣血:“求殿下饶他一命。” 芙蓉帐内对他微笑的美人面,此时梨花带雨。 长剑薄而锋利,架在探花郎颈边。 苍白的指骨掰起她的脸,祁昀慢条斯理问:“姜时雪,你昨夜唤的,到底是我,还是他?” 素来清冷的太子微笑着,等一个满意的回答。 没心没肺富商之女x矜骄清冷太子 sc,he 【女主杀男主有误会,会解开】 每晚6点更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美强惨 高岭之花 主角:姜时雪 祁昀 一句话简介:错把太子当替身 立意:先爱己,后爱人 第1章 夜幕渐沉,天际忽又飘起白来,朔风清寒,卷动青瓦之上未消的残雪。 姜府尤笼罩在一片笙歌笑语中。 抄手游廊里,身披织锦狐裘的少女斜倚在美人靠上,灿若烟霞的浮光锦裙下,探出一双缀着南珠的羊皮小靴。 只见她云髻峨峨,粉面酡红,明眸含笑,正望着梧桐树下闹作一团的好友们。 今日乃是余州富户姜家独女姜时雪的十七岁生辰宴。 姜家夫妇成亲十载不曾有后,方圆百里的庙宇几乎都被二老踏破,菩萨金身塑遍,香火堆叠成山,终是盼来了这么一位千金。 姜时雪自小养得娇贵,外人道这姜家千金比之皇亲国戚恐怕也不遑多让。 姜时雪生在大雪时节,今年又是多年不遇的寒冬。 姜老爷唯恐她觉得草木凋敝,满目荒芜,特调遣船队从岭南运来万千花卉,饶是天寒地冻,姜府却掩映在一片争奇斗艳之中。 后花园这棵梧桐树与姜时雪同龄,为讨吉利,姜家夫妇特地请来开光佛铃悬挂于梧桐枝头,取的正是铃响福绵,岁岁平安的好兆头。 高大梧桐树上绑着万千红线,密缀金铃,虽是隆冬时节,却有如繁花盛开,万蝶飞舞。 今日筵席上用的乃是特地从琼州运来的琼花酿,姜家二老向来不允姜时雪多饮,今儿难得破例,姜时雪贪杯,这会儿已然有些醉了。 每年生辰宴姜府都会为姜时雪放上一场绚烂的烟花,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少年少女们等不及,此时先围在一起玩起了走线兔子。 憨态可掬的兔子尾部冒烟,伴随着“咻——”的一声,兔子满地乱窜,带起一连串的金黄火花。 少年少女们你推我搡,偶有一两个人被走线兔子追着跑,惊得喊声不断,众人笑作一团。 一个剑眉星目的少年扭过头来朝着姜时雪招手:“阿雪,歇够了没!快过来一起玩呀。” 此乃姜时雪的发小,余州刺史家的独子季琅。 其余人也纷纷停下来,“阿雪!快来呀!” “过来一起玩呐!” 姜时雪拗不过他们,只好拢着狐裘起身:“来啦。” 嗓音软糯清甜,尾调带着点小女儿家的娇。 季琅挑了一个好看的走线兔子,把火折子塞到她手里,指着尾巴说:“点这儿!” 一旁的时家二姑娘时荔紧张道:“阿雪小心些,别燎到手了。” 姜时雪娘亲身体不好,姜时雪若是哪里磕着绊着,免不得又要叫伯母伤神过度卧床修养。 她话音刚落,走线兔子已经自姜时雪手底下“呲溜”一声窜了出去,火光成串间,走线兔子噼里啪啦在一人袍角处炸开! 那袍子许是什么易燃的材质,风一刮过,忽然烧了起来。 也不知是谁惊呼:“着火了!” 场上瞬时大呼小叫,闹成一团! 一片混乱中,被燎了袍角的少年不见慌乱,迅速将外袍一脱,远远扔到地上。 火光大盛,又渐渐熄灭了,烟雾缭绕间,露出一张清寒胜雪的脸。 他眼尾生得狭长,眸色极黑极冷,叫人不敢直视。 此时他虽然未着外袍,衣摆上也被熏得一片焦黑,但却无半分狼狈,只是安静地立在原地,表情冷峻。 “薛……薛尽,没烧着吧?” 一片寂静中,有人开口问。 被唤作薛尽的少年忽地抬起头来。 姜时雪猝不及防对上那双凛若秋霜的眼,心跳霎时漏了两拍。 这少年乃是她一个月前捡的。 那日她原是去玲珑斋挑选新出的胭脂,哪知路上雪越下越大,怕被阻在外面,只好恹恹折返。 回程路上,银烛率先发现街边躺着一个浑身脏污的人。 大雪覆了他满身,露在外面的肌肤已然是青紫之色,看上去大抵是活不成了。 路人皆嫌晦气,纷纷绕道避开。 余州富庶,每年都会有逃过来的难民,姜府也常常布善施粥,能帮则帮。 姜时雪心善,命阿刚下去查看情况,若是人还活着,便送他去医馆,再留些银钱,之后看他造化。 若是已经死了……便将他埋到城郊去,也好有个安身之处。 没想到阿刚才触上他的脖颈,那人忽地睁开了眼。 街道上满是泥泞,他周身脏污不堪,偏偏那双眼,比雪色还要清冷三分。 叫她蓦地想起了故人。 饶是已经虚弱之至,这人的眼神却隐隐带着威压,叫阿刚心头一跳。 他放缓声音:“我们姑娘叫我送你去医馆。” “阿刚。” 阿刚回头。 车帘被人打起,一只纤柔雪白的手探出来,皓腕之上,松松悬着一只赤金红宝石镯子。 “把他带上车来。” 那声音带着娇,叫人想起春日里盛放的枝头海棠。 这是他们的初遇。 少年伤得太重,在姜府一呆便是数日,随着姜时雪生辰将近,少年的伤也渐渐好起来,前几日刚能落地走动。 姜时雪也没想到他今日会出现在这里。 原本是大好的日子,却出了插曲。 银烛唯恐夫人听闻此事,又要叫薛尽离开,偏偏自家姑娘对这身份不明的少年偏袒得紧,两边已经不是第一次为这少年吵嘴了。 于是银烛忙上前说:“你衣裳烧坏了,我带你去换吧。” 祁昀淡淡看了一眼脚下烧成一团焦黑的衣裳。 没有人知道,那件外袍中藏着一张薄薄的绢帕,一张……绘着雪中海棠的绢帕。 祁昀看了一眼被人群簇拥在中间的姜时雪,终是挪开目光,跟着银烛走了。 少年清瘦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季琅蹙眉不喜道:“好端端的来这里干嘛?凭白扫人兴致。” 阿雪顾及姜伯母的身体,平日里并不会轻易惹姜伯母生气,却偏偏为这身份不明的少年与家里人闹了许多次。 季琅真是看见这人就来气! 他扭头将装满走线兔子的匣子踢开,对姜时雪说:“阿雪不是一贯喜欢玩投壶吗?走,我们去投壶。” 姜时雪朝薛尽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笑道:“好啊。” 小插曲就此揭过。 季琅惯来主意多,既是阿雪生辰,投壶自然也要有特别的玩法。 季琅高高举起一把箭:“每人五支箭,没有投中的话就要多给阿雪送一件礼物!” 话音落,有人反驳:“哪还来得及准备新的礼物,一般东西阿雪也看不上啊。” 姜府独女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他们都是早早搜罗,备下些新奇或金贵的玩意儿拿来送她,此时临时要加一样礼物,实在是为难人了。 第2章 姜时雪玩了一圈,此时头晕得很,坐在旁边的圈椅上,托着腮笑眼弯弯:“阿琅故意为难你们呢。” 她随手指了指时荔发上的一枚蜻蜓簪:“若是投不中,从身上拿一件东西扣在我这里就成。” 这主意好! 余州富庶,在场的谁家不是家财万贯,随手押一块玉佩都是上好的东西。 有了惩罚,少年少女们霎时来了兴致,场上很快笑闹一片。 不多时,姜时雪面前便堆起一堆东西。 下场的是一个怯生生的姑娘,她局促地将身上的香囊解下来递给姜时雪:“姜姑娘,这是我娘亲手缝制的,还望你不要嫌弃。” 这是肖家二姑娘,庶女出身,她也没想到会被人推上去玩投壶,此时窘迫得都快哭出来了。 肖家大姑娘忙走过来,递来一只玉簪:“阿雪,拿这个吧。” 姜时雪身上已经系了一只胭脂粉罗琦香囊,但看了一眼那怯生生的姑娘,还是笑盈盈将香囊接过来,收到袖中:“香囊很好看,玉簪肖大姑娘留着一会儿输给我。” 众人都笑起来。 许是琼花酿后劲大,又吹了冷风,姜时雪头更晕了。 她实在有些坐不住了,又不想扫了众人的兴,借着更衣的借口一个人偷偷溜走。 后花园离她住的月华堂有点距离,姜时雪打算就近找个没人的屋子先小憩一会儿。 她沿着抄手游廊走了一段,忽然觉得身体越来越燥热。 姜时雪将狐裘解开,冷风拂面,总算是舒服了些。 可没过多久,姜时雪又开始手脚发软,眼前也一阵阵发黑。 险些栽倒之际,她连忙扶着墙壁,张口想唤人。 哪知一开口,嗓子已经彻底哑了,尾调还带着奇怪的颤音。 姜时雪心中一惊,冷汗霎时流了下来。 厢房之内,祁昀刚刚换完干净的衣袍,眉目微敛,静坐在榻上。 他穿的不过是一件普通的直裰,却胜过锦衣华服,周身气度矜贵。 屋里陈设雅致,不像为外来客人准备的客房,倒像是富贵人家公子的寝房。 姜家二老又怎会叫外人闲话自家千金尚未成婚便在府邸中藏人,给祁昀安排的身份乃是姜府新进的一批奴仆。 只是姜时雪不愿他受苛待,为他准备的起居饮食都是上好的。 思及此处,祁昀黢黑如墨的眸中划过一丝浅浅的讥讽。 姜家业大,却养出这么一个单纯到近乎愚笨的女儿。 他谎称自己家中生变,一路南下投奔亲戚,却遭遇寇匪沦落此地,姜时雪没有派人核实,便欣然接纳他住下。 只可惜,他根本不是什么落难公子。 他随同工部尚书前往淮州查探溧河贪墨案,却遭人暗害九死一生,一路逃亡至此。 若非姜时雪搭救,身受重伤的他恐怕真要如贵妃所愿,不明不白死在异乡。 祁昀清楚,一日找不到他的尸身,贵妃便一日不会罢休。 他与部下失散,如今恐怕只有母家徐家在四下搜寻他,暂时避在姜府静观其变,反倒是上策。 毕竟他那父皇……恐怕早就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 窗外忽然炸开朵朵烟花,惊呼声、赞美声、祝贺声不绝于耳。 绚烂的光透过窗棂映进屋内,却照不进祁昀冷寂的眼瞳。 祁昀唇角勾起冷笑。 这样热闹的日子,他又何必要凑上前送一份拿不出手的礼物。 他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 烈酒生燥,微微热意在四肢百骸流转开,祁昀终于没那么冷了。 就在这时,门扉忽然传来轻响。 祁昀霎时背脊紧绷,摸出藏在袖中的匕首疾步走到门边。 “谁?” 烟花接连不断炸开。 明明灭灭的光影之中,格门之上倒映出一道云鬓松散的剪影。 姜时雪似是没了力气,像猫儿一般一下又一下挠着门。 祁昀如玉雕琢的脸庞隐在一片暗色之中。 他自是知道她对他不一般,可也止步于此。 姜家家教严格,留他在府中已是最大的让步,平日里是断断不许他们二人这般私下见面的。 祁昀面无表情立在门前,等她自己离开。 烟花接连盛放,中间偶有一段安静,他忽然听到了女子娇声的啜泣。 似是被微风摇动的海棠花枝轻轻蹭到,祁昀指尖微微一蜷。 许久之后,他终是打开了门。 香风温软,姜时雪如同一朵开到荼靡的海棠花,轻飘飘扑进了他的怀中。 他嗅到了她身上的酒气。 祁昀瞳孔微缩之际,女子香软的藕臂已然攀上他的脖颈,她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芙蓉面…… 不管不顾吻上了他的唇。 第2章 天际烟花朵朵绽开,不远处是觥筹交错的热闹喧哗,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姜时雪却将祁昀压在门上,踮起脚尖,笨拙而青涩地索吻。 少女袖袍间芳香阵阵,唇软得像是带露的花,危险而诱人。 祁昀微敛的羽睫轻轻颤抖,整个人如同冰琢雪就,不为所动。 姜时雪勾着他的脖颈,蜜一样的舌尖在他唇上轻扫,可惜迟迟不得章法,急得轻声嘤咛。 她整个人如同被裹在火中,烧得厉害,而眼前就是能解她燃眉之急的甘霖。 泛着淡粉的指尖也不知何时缠上他的衣带,墨色的衣带圈住白皙的指骨,密不可分。 姜时雪将他缠得越来越紧,如同蔓草,想要急切地将他拖到水中,一同沉溺。 忽有一只手抓住她的腕,将人推开。 黑沉不见底的眼瞳透出冷意,祁昀薄唇轻启:“姜姑娘,请自重。” 他的声音极冷,似是寒冬腊月檐下冰棱乍裂。 姜时雪扬起头。 纤细白皙的颈微昂,似乎轻轻便能折断。 她应是难受极了,整个人都软在他怀中,如同一摊春水,两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一双眸子也水汽氤氲,似是春日多雾的湖。 她忽然很小声地唤他:“……知哥哥。” 嗓音委屈极了,带着竭力忍住的哭腔。 她声音太轻,祁昀只听到“哥哥”二字。 祁昀眼角一跳。 他伸手掐住她瓷白的下巴,微微用力,语气森然:“姜时雪,清醒点。” 似乎是弄疼了她,姜时雪柳眉轻蹙,眼角滚下一串晶莹的泪珠:“……坏人。” 祁昀冷笑:“既然知道我是坏人,便离我远点。” 然而下一刻,祁昀的表情僵在脸上。 少女解开了衣带。 灿若烟霞的衣袍从她肩上滑落。 浮光锦光华灿灿,她雪白的肤色却生生更胜一分。 女儿家鹅黄的小衣柔软贴合,勾勒出曼妙的曲线。 她眼神失焦:“好热……” 指尖也无意识地勾上小衣的细带…… 忽然有人将她一把揽入怀中! 门哐当一声在身后合上,檐下灯笼惊得四处摇晃。 祁昀神情阴冷,粗暴地将她脱下的外袍往她身上裹。 他暂避姜府,却不意味着他愿意染指姜家人。 女人一贯都是麻烦,尤其是她这样单纯愚笨之人,在宫中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不能叫人瞧见他们二人独处一处。 姜府要处理一个坏了自家千金的名声之人,实在是易如反掌。 虽贵为太子,祁昀却一向不喜宫人近身伺候。 宫中衣饰繁杂,他都是亲自穿戴不假于人,因此姜时雪身上的衣袍对他而言也不算难穿。 他很快帮她整理好了衣袍,又将她散乱的发髻稍稍抚平。 期间姜时雪一直在尝试往他身上贴,祁昀一边要提防她扯乱才穿好的衣裳,一边又要收着力气制止她靠近自己,一番折腾下来,背脊生了一层淡淡的汗。 应当是方才那壶酒的原因。 他想。 姜时雪的脸颊越发红了,就连耳尖都泛着霞色。 她小巧的鼻尖缀着几颗香汗,一双眼泪光盈盈,唇边调不成声。 祁昀扶住她的肩膀,脸色严肃了许多。 毕竟自幼在宫中长大,他此时此刻已然察觉出她的不对劲。 倒像是……中了下流的媚药。 祁昀对人性抱着最大的恶意。 宫中阴私手段层出不穷,只为攀龙附凤,换到这小小的余州,又何尝不是如此。 今日是她生辰宴,余州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来了,其中不乏适龄的公子。 姜时雪乃是姜府独女,觊觎她的人,不在少数。 祁昀不会多管闲事,只说:“姜时雪,出门左拐,沿着抄手游廊往前走。” 那里靠近茶房,会有侍女来来往往。 姜时雪只是盯着他开合的唇,不自觉地轻舔唇角。 姜时雪俨然没有听进去他的话,她展开手臂,像个讨抱的孩童,要往他怀里扑。 第3章 祁昀原是可以将她安全护送到月华堂的。 可他不愿。 姜时雪这般姿态,却被他一个来路不明的外男瞧见,姜家二老绝不会容忍。 适才帮她整理好的衣裳又变得凌乱。 祁昀的目光落在她纤细的后颈上。 或许是烈酒作祟,他此时燥意顿生,也没什么耐性再顾全她的感受。 他鞜樰證裡打算将她打晕,扔到茶房后面去。 醒来之后难免会痛上一阵,但也好过她这般难受。 祁昀最后帮她整理了一次衣袍,五指微合,飞快地朝她脖颈后方击去! 然而就在他出手的那一瞬,姜时雪像只灵巧的猫儿钻到了她怀中。 她牢牢抱住他的腰,在他胸膛处亲昵地蹭。 祁昀浑身僵硬,异样的酥麻感在他胸膛处炸开,五脏六腑都随之灼烧起来。 他喉结微滚,悬在半空中的手软绵绵滑落,擦过她的脖颈。 柔软细腻的触感叫他手指微颤,脑海中一片空白。 祁昀猛然推开她。 他连连往后退了几步,撞到坚硬的桌案上,旋即栽倒在地。 桌上那只天青色冰裂纹梅瓶摇晃不休。 姜时雪被他推开,有几分委屈地立在原地。 她歪了歪头,看着不远处跌在地上的少年,决定主动一些。 她提起裙摆,如同蹁跹的蝶,扑到了他怀中。 素来矜贵自持的太子殿下,这一刹眼尾煞红,起了杀念。 然而下一刻,他的衣带被姜时雪轻而易举解开。 祁昀瞳孔猛地一缩,想到折断面前之人的脖颈。 可他发现,他动不了了。 祁昀的身体清瘦却有力,肌肉走线如同画中最飘逸华丽的一笔。 少女眼神迷离,下意识用指尖顺着那些漂亮的走线勾勒描摹。 行至某一处,她的指尖微顿。 那里有一块小小的伤疤,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的,不细看看不出来。 祁昀墨色的瞳已被血红覆盖。 他浑身颤抖,却连抬手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不了。 姜时雪只觉得这块伤疤形状特别,像一只展翅的鹤。 鬼使神差,姜时雪俯身,轻轻探出一点儿舌尖舔了上去。 …… 旋转不休的梅瓶终是掉落在地,碎落成万千片。 小衣细带不知何时被崩断,春光潋滟,云鬓散乱,金钗折断。 窗外烟花散尽,落起了一场小雪。 姜时雪是在疼痛中醒来的。 后脑像是要炸开,浑身上下每一寸经脉都透着疼,双腿更是酸软不堪。 她动了动指尖,整个小臂都被扯着一阵钝痛。 姜时雪痛苦地嘤咛着,缓缓爬了起来了。 下一刻,她表情僵住,双眼瞪大。 她浑身不着寸缕,更重要的是……她的指尖、手臂、甚至于双腿之上都沾着殷红的血。 姜时雪脑子里嗡地一声,脸色煞白。 姜时雪平日里跟季琅那群人厮混惯了,并非不谙世事的闺阁千金,结合身体的异常,已经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扯着锦被,浑身颤抖,脑子却在飞速回忆。 昨日是她生辰宴,她多饮了些酒,被朋友们拉着去玩投壶,然后…… 然后她好像见到了行之哥哥。 记忆零碎模糊,但姜时雪还是记得,自己是如何吻上那双清冷若雪的眼,又是如何咬着他的唇,宣泄自己这些年的思念…… 姜时雪浑身僵硬,一阵阵发晕。 行之哥哥已经离去多年,如今又怎么可能出现在姜府。 可她明明记得,她放浪狂悖,一次又一次地抚上那双眼,叫他不要这样看她。 只因那双洁净胜过雪色的眼,已经变得一片赤红,充斥着恨不得将她拆骨啖肉的恨意。 姜时雪只觉呼吸都凝滞。 和行之哥哥相似的眼睛…… 她知道那人是谁了。 稀淡天光透过菱花窗照进来,已是白日了。 昨夜她一夜未回月华堂,府里找不到她人,恐怕已经大乱。 可是府里的人还没搜到这里来……说明暂时无人知道此事。 姜时雪咬唇,纤长眼睫扑簌如蝶。 她绝对不能叫娘亲得知此事。 她与薛尽虽然相处时日不算长,但却清楚他并非攀龙附凤之人。 否则今日醒来,他合该大肆宣扬才是。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她心中愧疚,但她好好与他说一说,竭尽所能给些补偿……或许尚有转圜余地。 可是问题来了。 他现下人又在哪里? 薛尽住的地方清净,外面便是一片假山荷池,许是不想和她共处一室,他去了外面? 毕竟昨夜…… 她对他实在太过分了。 姜时雪一边想着,一边弯腰去抓地上散落的衣服。 然而在指尖触上衣料的一刹,她看见了那张宽大的雕花楠木桌背后,躺着一个人。 大片苍白的肌肤裸露在外,星星点点的血痕如红梅绽放,冷艳又妖冶。 他双目紧闭,鸦羽长睫在精致惨白的脸颊上投下一圈淡淡阴影。 他一动不动,犹如庙宇中供奉的玉像,了无生气。 了无生气…… 姜时雪心中大骇,一头栽下榻来。 第3章 姜时雪心脏狂跳,胡乱抓起衣裳往自己身上一裹,跌跌撞撞走过去。 屋内光线浅淡,他静静躺在地上,像一捧将要融化的白雪。 姜时雪喉头发苦,眼眶干涩,终是咬牙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凑近他的鼻尖。 片刻之后,她如获新生,瘫软在地,大口喘息起来。 薛尽他……还有气。 此时姜时雪全然不知,姜府已乱作一团。 姜柏年轻的时候也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摸爬滚打多年,如今已经成了个体型丰腴的中年人。 众人皆道心宽体胖,此乃福像。 只是一夜之间,姜家老爷便好似瘦了一圈,哪还有平日里的雍容气度。 姜府的下人们围成一团,噤若寒蝉。 吴管事小心翼翼走到跟前,递给姜柏一盏燕窝玉露羹:“老爷,隆河里的不是姑娘,咱们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定不会有事,您先用点东西润润嗓。” 姜柏抬手便想将杯盏掀翻,又怕惊醒还在熟睡的夫人,只能生生忍住。 昨日是雪儿的生辰宴,众人热闹到很晚,才陆续离开。 临近子时,银烛和映月哭哭啼啼找上他,声称雪儿不见了! 姜柏当即惊得魂飞魄散。 他立刻命人搜府,又派人暗中跟随昨夜来赴宴的各家马车,一处处排查。 可是搜了一圈,也没有姜时雪的下落。 姜家是大户,平日里养了不少暗卫,姜府不说固若金汤,但一般的贼寇也是防得住的。 谁能悄无声息将自己女儿掳走?! 姜柏到底是做生意的人,心思缜密,立刻命人封锁消息,又亲自去找最后和姜时雪呆在一起的人套话。 大齐民风开放,但闺阁千金失踪难免会坏了名声,姜柏绝对不允许别人在背后嚼他宝贝的舌根! 他八风不动,终是问出了些线索。 快放烟花的时候,有人看到姜时雪往裕池方向走了过去。 然而众人刚刚要往裕池寻人,便听说隆河的城南段发现了一具身着粉裙的女尸。 昨夜城北放闸,水流湍急,那人落水之后恐怕是被河水卷着撞在了河底的礁石之上,脸部毁坏严重,看不出原本相貌了。 坐落在姜府的裕池,恰好连通城内的隆河。 当初落府的时候,堪舆先生说裕池与隆河相通,能为府中注入生气,乃大吉。 姜府平日里也会在裕池放上几尾小船,若有兴致,可以从自家后花园荡着小船通往隆河。 姜柏一听这消息,险些晕死过去! 万幸的是,折腾了一夜,姜家确定那具落河的女尸并非姜时雪,复又折回府中。 姜夫人身体不好,常年服药,姜柏唯恐她得知此事身体受不住,只能瞒着她。 可找了一夜,依然没有阿雪的下落,姜柏心急如焚,已经在考虑让官府出面寻人。 坏了名声又如何,他姜柏的女儿,谁敢说三道四! 一片凝重之际,忽然有吵嚷之声自垂花门外传来。 “义父!义父让我进去!” 原来是季琅。 往常他乃是姜府的熟客,下人自不会阻他,可今日情况特殊,下人万万不敢放他进去。 季琅急得红了眼。 昨夜阿雪早早溜走,他原以为她是醉了酒,身子不适,于是偷偷离开。 投壶玩到后面,自然有人注意到今日的寿星不见了踪影,难免调侃几句。 季琅觉得奇怪,阿雪骨子里虽然离经叛道,但明面上一直是个礼数周全的大家闺秀,这样的宴会,哪怕难受,她也只会尽快解了酒意,再来送朋友们离开。 第4章 季琅只好替她辩白:“阿雪家里一贯不许她碰酒,今日多饮了些,许是醉得厉害。” 季琅幼时认了姜时雪当义妹,姜府便也顺理成章认他做义子,代姜时雪招呼众人也算妥帖。 少年少女们玩性大,渐渐的也就忘了这事。 后来姜柏亲自来问他们玩得开不开心,众人还都受宠若惊。 姜家一贯与人为善,姜伯伯对小辈亦是和蔼可亲,大家都很喜欢他。 听义父说姜时雪果然是不胜酒力早早歇下,季琅终于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晕乎乎地坐上马车回去了。 直到他今早听说隆河里淹死了个粉裙姑娘。 那一刹,季琅才将所有的古怪串联了起来,他惊得连鞋袜都来不及穿好,蹬上快马便闯到了姜家! 姜柏怕季琅一直闹,把夫人吵醒,终是叫人放他进来了。 季琅此时见到满面憔悴的姜柏,心重重一沉,开口声音已经带上三分颤:“义父……阿雪她人在哪?” 姜柏正酝酿着说辞,忽有一个下人疾步走过来,满面喜色:“老爷,找着姑娘了!” 季琅和姜柏异口同声:“人在哪儿?!” 姜时雪已经回到了月华堂。 她不敢叫人看出端倪,回房后先沐浴收拾了一番,此时坐在烧着银炭的炭盆边绞干头发。 远远瞧见姜柏进来了,姜时雪忙起身,披散着一头未束的青丝,泪眼朦胧扑过去,跪到姜柏脚下,愧疚道:“爹爹!女儿不孝,昨夜饮多了酒,醉倒在碎露轩,叫爹爹一夜好找……” 碎露轩废弃已久,平日里显少有人会踏足。 恐怕是侍卫们急中生乱,没来得及仔细搜查,才会虚惊一场。 姜柏此时见自家宝贝全须全尾出现在面前,满心都是失而复得劫后余生的惊喜,哪还顾得上责备她,忙将人扶起来,心疼道:“是爹爹不好,爹爹合该叫他们搜仔细些的。” 他一想到那碎露轩残败不堪,雪儿竟在里面躺了一夜,霎时心如刀割:“雪儿,爹这就找大夫来替你把脉,天气这样冷,千万别受了寒。” 姜时雪唯恐被大夫看出什么,哪里肯,连忙按住姜柏的手,摇头:“爹爹,女儿身子一向康健,只是和衣躺了一夜而已,并无大碍。” “现在兴师动众叫大夫来的话,娘亲听闻消息会担心的。” “爹爹放心,女儿不是小孩子了,自己的身子自己心里有数,现在只是宿醉有些不适,想来多歇一歇就好了。” 姜柏一听,连忙道:“好,好,爹爹不打扰你了,你先好好歇息。” “银烛,给雪儿准备解酒汤。” 银烛脸色苍白,垂首候在一旁,闻言道:“是,老爷。” 姜柏没注意到她的异常,只是温声交代姜时雪好好歇息。 姜时雪拉着他的袖子撒娇:“爹爹,娘亲那边……” 姜柏了然一笑:“放心,爹爹就说你昨日饮酒身体不适,今日要好好歇息。” 姜时雪拽着他的袖子晃了晃:“谢谢爹爹!” 季琅虽是姜时雪义兄,但到底男女有别,候在外面等消息。 见姜柏出来了,连忙围上去问:“义父,阿雪她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姜柏笑道:“无妨,只是宿醉不适,今日好好睡上一觉就好。” 季琅这才放下心来,他走过去,敲了敲窗棂:“阿雪,你好好休息,休息够了我再来看你。” 屋里传来姜时雪有气无力的应答。 季琅摇了摇头,心想之后再也不能让她碰酒了。 待人都离开之后,银烛扑通一声跪到姜时雪面前,含着哭腔道:“姑娘……您真的没事吗?” 姑娘回来的时候,鬓发散乱,衣裙上有血。 她最先见到姑娘,险些惊呼出声。 姑娘只将她人拉到一旁,低声交代她不要声张,为她备水沐浴,然后再去通知老爷。 姑娘不让人伺候她沐浴,银烛担心她受伤,找来伤药,姑娘却说那血不是她的。 见银烛急得都要哭出来了,姜时雪揉了一把她的头发:“你家姑娘不是好端端的在这里吗。” 银烛眼眶通红:“可是姑娘……” 姜时雪笑了笑,岔开话题:“衣服都烧干净了吗?” 银烛点头:“都处理干净了,没有旁人看见。” 姜时雪:“那便好。” 浮光锦布料娇贵,沾上血便洗不掉了,实在是有些可惜,那条裙子昨日才是第一次穿呢。 她又问:“药煎好了没?” 银烛忙起身:“好了,放在灶上温着呢,方才老爷在这里,奴婢不敢端过来。” “奴婢这就去端药。” 夏荷守在灶旁,听见有人进来了,吓得立刻起身拦在门边。 看清楚是银烛后,她才松了一口气。 银烛:“我来取姑娘的药。” 夏荷不放心,说:“我随你一起去吧。” 银烛好奇地看了一眼黑漆漆的药汁。 姑娘一回来就把夏荷单独叫过去吩咐什么,夏荷通医理,她原以为姑娘是要她熬些解酒汤,但这看上去也不像解酒的汤药啊。 银烛为人谨慎,对姜时雪亦是忠心耿耿,并不多问,只说:“快些吧,一会儿凉了。” 夏荷亲自将药奉到姜时雪面前。 递药的时候,她手指轻轻一颤,几滴汤药撒在她手背上。 姜时雪吩咐银烛给她拿帕子,端过药碗,一口喝了下去。 苦涩的药味叫她秀眉轻蹙。 夏荷忙递过去一袋果脯。 姜时雪取了一颗金丝蜜枣压在舌下,眉头才稍稍舒展。 夏荷心脏咚隆跳动起来。 姑娘方才饮下的……是避子汤。 姜时雪靠在榻上缓了片刻,眉眼间虽有倦意,却还是说:“夏荷,你随我出去一趟。” 主仆两人避人耳目来到了栖鹤轩。 夏荷低垂着头,一路无言。 行至栖鹤轩跟前时,她忽然跪到了地上,声音发颤:“姑娘大恩大德,夏荷没齿难忘,今生不能回报姑娘,来世必定涌泉相报!” 眼看她忽然要扑向一旁的荷池,姜时雪一把将人拉住,怒呵:“你做什么!” 夏荷泪流满面,她摇头道:“姑娘放心,奴婢做鬼也不会将此事说出去的。” 自她被姑娘从青楼赎回来之后,她便发誓,这辈子都会效忠于眼前之人。 女子失贞,乃是绝对不能被外人知道的秘密。 她愿以一死,回报姑娘的信任。 姜时雪却表情严肃:“当年救你回来,起过什么誓,可还记得?” 夏荷一怔,哭得更凶了。 她答应过姑娘会好好活着。 分明从身体到精神都已经疲惫至极,但姜时雪还是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夏荷,此事并不如你所想。” 姜时雪平日里总是漾着笑意的明眸此时透出几分锐利:“交给你的香囊,拿去给芸娘了没?” 芸娘是夏荷在青楼时认识的,如今已经赎了身,经姜时雪介绍,现在主要和胡人做些香料生意来维持生计。 她识香乃是一把好手。 清醒之后,姜时雪自然意识到不对劲。 普通的醉酒何至于此,她思来想去,怀疑到了肖家二姑娘递来的那枚香囊上。 但她与肖家二姑娘一无旧怨,二无过节,她何至于要害自己? 未免错怪旁人,姜时雪把自己身上佩戴的香囊也一并送了出去。 到底是因为什么,要等芸娘那边验过才知。 夏荷颔首:“姑娘放心。” 姜时雪拍了拍她的肩:“此事是要瞒着旁人,但如今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你帮我去做。” 她沉默片刻,道:“这关系着……我的名声。” 夏荷霎时紧张起来,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姑娘要我做什么?” 姜时雪缓缓抬眸,纤长的睫毛笼着清晨鎏金般的日光。 她终是往前几步,抬手推开了门:“我要你帮我照顾一个人。” 天光倾斜,映亮昏暗的房间。 架子床之上,躺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 此时听见动静,那人忽然抬起一双清冷锐利的眼。 眼瞳极黑,似沉渊一般,深不见底。 在看清来人之后,他的眼眸中倏然爆发出一股杀意! 第4章 分明形如困兽,但少年的那一眼却透着遇佛杀佛的戾气。 夏荷心中大骇,被吓得往后连退几步。 姜时雪亦是心中一惊,她勉力稳住表情,对夏荷说:“进屋吧。” 祁昀醒来的时候,发现已经有人给自己换过衣衫,将自己绑在了架子床上。 手法粗糙,看得出来对方乃是一顿胡乱地绑。 昨夜种种渐渐浮现在眼前,祁昀咬牙切齿,恨不能将那狂悖之至的少女挫骨扬灰,满门抄斩! 只可惜他试着挣扎,却发现自己身子虚弱无比,身上更是有无数细小的划伤,痛痒不堪。 第5章 因为他的挣扎,那些原本被人简单包扎处理过的伤口又崩裂了。 祁昀一愣。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笨拙的死结上,神情莫测,叫人看不出在想什么。 出了这样的事,她原本可以轻易了结他的性命。 但她没有。 看得出来包扎用的布料都是从干净的衣裳上撕下来的,手法粗笨,但没有落下任何一个伤口。 祁昀又注意到,自己身上盖的被子也是从柜子里新翻出来。 她虽然将他牢牢绑住,却仔细地给他掖好了被角,屋里也点着炭盆,温暖如春。 换下的被褥以及脏污的衣物都堆在角落里。 祁昀的目光落在那些皱皱巴巴的衣物上,眼角像被烫到了一样,微微一跳。 他生在皇宫,什么脏污手段不曾见过,但像昨夜那样令男子彻底失去身体掌控,让女子占据主动的药……他是第一次见。 名节之于男女都一样,不过是世俗的束缚。 可在看到姜时雪的那一刹,怒气和屈辱还是遏止不住,喷薄而出。 只因昨夜种种……她怎么敢! 姜时雪注意到薛尽变化莫测的神情,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 而祁昀,也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独得父母宠爱的富户之女。 两人视线相交。 狂乱的一夜已经过去,昨夜多少鸳鸯低语,被翻红浪的荒唐都赤裸裸揭开在面前。 他们一人神情冰冷,一人面露愧色。 姜时雪终是开了口:“昨夜之事,是我不对在先。” 祁昀面无表情。 姜时雪继续说:“若我想从你这里买下这个秘密,你开价多少?” 她的话似是触怒了祁昀。 少年眸光转冷,薄唇开合:“滚。” 姜时雪却并无难堪之色,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昨夜之事,你也应当清楚,并非我所愿。” 她软了声音,似在哄他:“你放心,我已命人去查,到底是谁动了手脚,乃至于殃及你我。” “我定然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姜时雪的手轻抚自己的小腹,她垂下眼睫:“至于……你也不用担心,我今早已经服用过避子汤。” 姜时雪抬起眼眸,昔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此时只剩冷静:“我想你亦如我一般,不想要一个错误来到这世间。” 祁昀眉心微动。 “我原本也不想做个挟恩图报之人,但是薛尽。” 她停顿片刻:“我救过你一次,如今可否请求你答应我一个请求。” 他虽然被丑陋的绳结绑在床上动弹不得,但并无半分狼狈。 那双清寒胜雪的眼,亦如她初见之时,幽深难辨。 “我想求你,助我一同瞒住此事。” 她盯着那双乱了她心神的眼,“待你伤好,我会为你备下黄金万两,送你离开。” 祁昀终于抬起眼来,认真凝望着她。 姜时雪心中有痛楚,亦有释然。 这些时日……她其实在暗里设下了对他的监禁。 一来是他身份不明,寻常人家的公子,又怎会有这样的气度? 二来……她曾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再见到那个人,如今有一个如此相似之人出现在眼前,她的执念……叫她不舍得放手。 姜时雪留了个心眼,明面上虽对他百般礼待,百般纵容,实则却暗中派人注意他的行踪,不许他踏出姜府半步。 适才开口,她已是下定了决心。 再像又如何?到底也不是行之哥哥。 更何况昨夜,她还铸成大错。 姜时雪陷入沉思,没有察觉自己的鼻头已经泛起一团红,声音亦有些哑。 “你来府上的时候,身上本就有旧伤,昨夜又因为瓷瓶碎裂落下不少小伤,这是我身边的侍女夏荷,她通医理,我把她留在你身边,她会替你处理伤口,调养身体。” 她声音飘忽如风:“昨夜的事,请你当成一场梦吧。” “这样对我们都好。” 祁昀表情虽冷,但眼神中的杀意已然化作一团幽暗的墨色。 姜时雪松了一口气,道:“夏荷,帮薛尽松绑。” 夏荷称是,上前将捆住他的绳索挑断。 得了松绑,祁昀也没什么动作。 姜时雪想或许是因为昨夜那药对男子身子伤害大,他现在还有些虚弱,于是交代夏荷:“你仔细照料他。” 一桩事情接着一桩事情,她此时乏得紧,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有任何需求你都跟夏荷说,我晚些再来看你。” 她没有留恋,转身离开。 直至人走远,夏荷才上前,想要查探他的伤口。 怎料手指才碰上他的肩,祁昀忽然冷声说:“别碰我。” 夏荷脸色煞白,扑通一声便跪到了地上。 他方才收敛的杀意,此时又如缠绵的烟丝,缚上了她的四肢。 她在青楼那几年,见过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人。 其中不乏手里染了多条人命之人。 而眼前这个薛尽……比她见过的最狠辣的人更令人生畏。 姑娘被保护得太好了,分不清一个人是否真的是狠角色。 但她清楚。 夏荷背脊发寒,冷汗顺着鬓角无声滑落。 今日是一个阴天,唯有雪色倒映天光,在屋内投下清寒的光影。 祁昀屈膝坐在架子床上,如同一尊掌人生死的邪神。 他眼尾泛着猩红之色,冷声道:“备水,我要沐浴。” 一个时辰后。 夏荷埋头守在浴房外,不敢出声打扰。 祁昀迟迟不出来,这样的天气,不添热水的话,想必浴桶里的水已经彻底凉了。 但夏荷不敢出声。 又过了一刻钟,门扉终于发出响动。 少年沐浴之后,眉眼愈发黑沉,乌黑长睫上笼着水汽,皮肤透出一种玉质的苍白。 夏荷不敢多看,只说:“薛公子,我已经备好伤药,需要人帮你上药的话,请随时吩咐。” 他只是冷漠道:“不必。” 屋内已经被人打扫过,被褥也是新换过的。 缭绕的暧昧气息被风雪濯清,桌案上甚至还插着一枝新折的梅花。 祁昀冰冷的目光扫过那枝盛放的梅花,取走了伤药。 因为沐浴时间过长,伤口被泡得发白,皮肉翻卷。 锁骨之处,似是被人反复搓洗,已经破了皮,此时正在往外渗着殷红的血珠。 他垂眸,将伤药厚厚撒了一层,感受着药物侵入身体的刺痛。 姜时雪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许是屋内炭盆烧得旺了些,梦中她出了一身细汗。 那人眼眸冰凉如雪,身子却滚烫灼人。 她匍匐在他的胸膛上,鼻尖汗珠颗颗坠落,最后似是难以忍受,她一口咬住了那如玉雕琢的锁骨。 意识空白的那一刹,她舌尖尝到了腥甜之味。 姜时雪猛然惊醒。 脸烧得厉害,姜时雪翻下床,赤足走到桌前灌了一大杯凉水,才觉得体内的燥意慢慢被压下去。 屋外有人急切道:“姑娘醒了没?我找她有急事。” 是夏荷的声音。 姜时雪眸光一凝,匆匆走到门边,一把将门推开:“怎么了?” 夏荷嘴唇发白,凑到姜时雪耳边低声说:“薛尽烧起来了,现在人已经陷入了昏迷,姑娘,恐怕要给他请个大夫。” 姜时雪眉心微蹙,说:“立刻去请大夫,就说他不小心落了水。” “切记不要让大夫看到他的身子。” 他身上不仅有伤口……还有些无法解释的暧昧痕迹。 夏荷去请大夫的间隙,姜时雪再次独自去了一趟栖鹤轩。 已是傍晚,光线愈发昏暗了。 桌上点一盏叠玉千丝灯,随着她开门的动作,灯火摇动,满室影影绰绰。 祁昀躺在榻上,唇瓣发干,面颊通红,的确是病了的样子。 姜时雪的疑心被消除了大半。 她听到他在喃喃低语,缓步走过去。 “……孩儿知错。” 他的肤色越发苍白了,像是一张被泡烂的宣纸,整个人脆弱不堪。 姜时雪探出手,想试一试他额头的温度。 手背才碰上他的额头,忽有一阵凛冽的风掀来。 姜时雪被人牢牢抓住了手腕。 第5章 对方力气奇大无比,叫姜时雪没忍住痛呼出声。 祁昀睁开眼,眸色中一片冷沉。 见是姜时雪,他缓缓松开手,声音嘶哑:“你怎么来了。” 姜时雪揉着被他弄疼的手腕,委屈道:“听说你在发热,都昏迷了,我不放心,来看看你。” 祁昀面上现出讥讽,许是人不舒服,他的话也不算客气:“姜姑娘难道不希望我就此出事么。” “毕竟只有死人,才能严守秘密。” 第6章 姜时雪只是倒了一杯水递给他:“你不是那样的人。” 祁昀沉默。 只不过相处了一个月,却这般轻易就相信一个人。 他在心中暗自冷笑,“姜姑娘还真是信得过我。” 他不愿喝她递过来的水,而是撑起身子,自己下榻倒水喝。 他的确渴得厉害。 姜时雪的手在半空中僵持了片刻,装作没事一般将茶杯随手放下。 看着他微滚的喉结,姜时雪忽然想起一件事。 薛尽刚来栖息鹤轩的时候,是有一个小厮随行伺候他的。 小厮叫做叶子,是姜家的老人了。 姜时雪当初把他带回府,的确是藏了不能告人的心思 毕竟他自己都说了,如今他家破人亡,无依无靠。 大齐民风开放,权贵女子豢养男宠之事不在少数,如今那位长公主不就养了一整个公主府的男宠。 爹娘将来是要招赘的,只要与未来夫君好好说道说道,又在爹娘面前撒撒娇,她或许是能将他留在府中的。 因此她不愿叫他轻易与外界接触,暗中也命叶子注意他的行踪,不许他出府。 万万没想到,不过是短短几日,叶子便开始背着她偷偷出府替薛尽办事。 若不是季琅恰好撞见叶子在当铺前鬼鬼祟祟,此事也不会被捅到她面前。 当时姜时雪发了好大的火。 一来是气他白眼狼,自己好吃好喝的供着他,替他疗伤,他倒好,偷偷变卖自己给他准备的华服美裳,怕不是为了将来逃跑准备盘缠。 二来则是气自己用人不善,一个姜府的老人,三五天的时间竟然就为了他叛主。 人证物证俱在,她打算当着祁昀的面,狠狠惩治叶子。 不料在鞭子挥下去的那一刹,祁昀挡在了叶子面前,背上旧伤未好,又添了一道鲜血淋漓的新伤。 叶子哭着向她求饶:“姑娘!求您饶了薛尽,薛尽不是要跑,他要是要报荣平街豆腐娘子的恩啊!” 什么荣平街豆腐娘子?什么恩情? 姜时雪才知道,原来薛尽在被她救下之前,荣平街卖豆腐的寡妇曾给他端来一碗红糖鸡蛋。 那娘子胆小,放下碗就跑。 而薛尽那时又已经彻底没了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碗红糖鸡蛋被路人端走。 被救到姜府后,他不知从哪打听到了那娘子的身份,还听说她家里的孩子在自己被救回姜府那一日,摔断了腿。 那娘子虽有几分姿色,但骨子里是傲气的,不愿委身他人,每日起早贪黑做些豆腐当营生,又能有几个钱。 她看不起好大夫,只能用些廉价的草药给她的孩子治腿。 薛尽知道姜时雪不愿自己跟外界接触,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个颇有姿色的年轻女人。 便说动叶子,叫他当些东西拿去接济豆腐娘子,让她尽快去给孩子找大夫医腿。 叶子又哭着说:“而且薛尽并没有变卖姑娘给的东西,是我自作主张……” 原来这些时日,他一直在拖着病躯写些字画,托叶子拿去售卖。 可惜他的字画虽好,但到底是个名不见经传之人,字画卖得慢。 叶子是怕那孩子的腿伤拖下去越发不妙,才自己拿了主意,打算偷偷典当姜时雪给薛尽准备的东西。” 叶子生怕姜时雪不信,对天发誓:“薛尽还交代我,字画卖出去之后,给豆腐娘子一些钱,剩下的钱都要攒起来,将来要还给姑娘的。” “姑娘!薛尽连在府中白吃白喝都不愿,又怎么可能是会行偷盗之事的人!” 姜时雪听闻事情原委,又气又怒。 他当她也是那等强抢民女的恶霸流氓不成?! 分明是善事,却要背着她闹成这样! 当天她便请了余州最好的大夫去给豆腐娘子家的孩子治腿,还留了一大笔钱给他们。 如今那孩子已经恢复了七八分,剩下的便要靠慢慢休养了。 此事过后,姜时雪撤走了栖鹤轩所有的下人。 此人太擅长蛊惑人心,到底是有隐患。 但经此一事,她对他的人品倒是也放下心来。 一个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之人……想来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喝完水,他扶着床榻虚弱地坐下。 姜时雪见他双眼微阖,一副并不愿意多看她的模样,也不想自讨没趣,只说:“我来是要提醒你一句,别让大夫看见你的身子,也别被他发现什么端倪。” 她顿了顿:“昨夜的事若是被我爹爹知道,你总归是没好果子吃的。” “我言尽于此,你好好养伤吧。” 她转身离开。 门扉轻响,祁昀掀开眼帘。 少女今日穿得素净,屋外雪色映得她的织银撒花裙一片波光潋滟,如水波荡漾。 她提着裙摆跨过门槛,或许是身上余痛未消,步子有几分踉跄。 维持着有些别扭的姿势,姜时雪踏进了夜色中。 祁昀收回视线,注意到桌案上多了一枚小小的玉瓶。 玉瓶之下还压着一张的字条。 字迹潦草凌乱,简直不堪入眼。 祁昀费了几分心神,才看出来上面写的是什么。 他面色铁青,挥袖一扫!玉瓶骨碌碌滚落下地。 祁昀咬牙切齿,气得眼前阵阵发黑。 另一边,姜时雪已经离开了栖鹤轩。 昨夜荒唐了一整晚,今日醒来后,身子到底是不舒服的。 尤其是双腿之间,疼痛难忍。 夏荷心细,注意到她走路姿势不太对,偷偷递来一瓶药。 涂抹过后,果然清凉舒适了不少。 姜时雪想起他约莫也是初经人事,待到最后红肿不堪……恐怕也疼得厉害,于是也给他准备了一瓶药。 无论如何,昨夜到底是自己不对在先…… 他有几分脾气,也能理解。 往月华堂走了一段,天色便已经彻底沉下来。 今夜无雪,倒是月色皎洁如霜,满庭树荫如在水中,而她便是水中漫无目的的一尾游鱼。 姜时雪走着走着,慢慢停下来,池塘边发起呆来。 昨夜本不该变成那样的。 三分怨酒,三分怨那药,也有三分,该是怨她自己。 药性最猛烈时,她脑子里只剩下一双清冷的眼。 那双眼会温柔地冲她笑,笑时全无冷意,只如一轮明月坠入她怀中。 她鬼使神差寻到了栖鹤轩。 她原以为再也见不到的那双眼,又出现在了眼前。 她终是如同发狂的飞蛾,撞向那轮清冷的月。 时值深冬,池塘结了冰,满院凄清荒芜。 姜时雪随手捡起一块石子,闷闷朝着冰面上扔。 与薛尽相处时日虽短,但姜时雪却清清楚楚,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这里。 若不是她强迫,他定会在伤好之后便离开姜府。 他骨子里矜骄,冷傲,并不愿屈居于人,更不愿意欠她什么。 都病成那样了,还想着要卖些字画补偿于她。 如今亦然。 哪怕出了这样的事,他定然也是不愿意留在她身边的。 想必落难之前,他也是个读书人家的清贵公子,姜府的荣华富贵,才会入不了他的眼。 姜时雪长长叹了一口气。 当初行之哥哥要走,对她说:“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 她不明白,拥有挥霍不完的银钱,不该是天底下最畅快的事情吗? 为什么他们都不屑一顾。 正惆怅着,忽有一个蓬松的雪团砸到她的披风上,散落一地。 姜时雪愕然回头,却见高墙之上,季琅吊儿郎当坐着,眉眼间尽是笑意:“谁惹我们阿雪了?我都在这听你长吁短叹好久了。” 第6章 冷月高悬,少年双臂环抱坐在墙头,如同话本里的江湖侠客。 下一刻,一个雪团结结实实砸到他身上,姜时雪柳眉倒竖:“还不快下来!” 季琅哎哟一声,忙不迭说:“好好好!姑奶奶,我这就下来!” 只见他借着旁边的树枝,轻踩几下,如同一只雪燕,稳稳落地。 季琅家里请了师傅教他习武,他于此道上也算是有天分,练出几分功夫后,时常在她面前显摆,其中翻院墙便是他最喜欢的一种。 他是姜家收的义子,姜府就跟他半个家似的,姜府的人撞见他翻院墙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是季琅有恃无恐,放着好好的正门不走,常常飞檐走壁。 直到有一次,姜府西苑新翻了地,铺了一层光滑的石砖,他自诩对姜府足够熟悉,落地的时候没注意,结结实实摔了一跤,把腿骨摔断了。 自那以后,姜时雪便不让他轻易翻墙了。 季琅潇洒放浪惯了,唯独对姜时雪却是言听计从。 姜时雪不让,他就不翻墙,老老实实走起了正门。 第7章 今夜不过是心中有疑惑,又不好惊扰义父义母,故而他才偷偷翻墙进来。 季琅生怕姜时雪骂他,忙解释了一通:“我来是有事要问你,不好打搅义父义母。” 他绕到姜时雪面前,俯下身子,仔细观察她。 姜时雪心中一惊,面上倒是不显,只是立在原地佯装镇静看着他:“怎么了?” 季琅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摸了摸下巴:“不知道,总觉得你哪里不太一样了。” 姜时雪被他盯得背脊发寒,抬手挡住自己的脸:“还好你是我兄长,换作旁的男子这么盯着我,定要惹得我生气的。” 季琅咳嗽了一声,摸了摸鼻子。 自己的娘亲和义母在闺中的时候乃是手帕交,后来娘亲逝世,义母怜惜他小小年纪便没了娘,爹爹又公务繁忙,这些年多是姜家在照拂他。 他同阿雪打小一块长大,没大没小惯了,直到后来义母私下里委婉提醒他,阿雪到底是个姑娘家,季琅才开始多加注意。 他自小没了娘,爹爹没有纳妾,亦没有续弦,季府没个女主人,许多事情都是依仗义母提点。 季琅看着眼前雪团似的姑娘,心中纳闷,还是小时候好,小时候阿雪可是敢带人剥了他的衣裳,拿着柳条抽他的屁股蛋子呢。 见季琅出神,姜时雪道:“你要问什么,若不问我可要回去歇息了。” 季琅忙说:“你昨晚当真只是醉倒在碎露轩了?” 少年眸光敏锐。 人人皆道姜府千金金尊玉贵,又长得仙姿昳貌,乃是多少青年才俊都高攀不起的明珠。 但季琅却明白,她的身世、她的姿容,引人艳羡,却也招人垂涎。 阿雪她自己又何尝不知。 故而她从来不会叫自己陷入被动之中。 譬如与旁人游湖玩耍,她只会与他同船,又譬如她在外从不饮酒,只说爹娘不让。 昨夜虽在姜府,但季琅清楚,她不会真叫自己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 他回去越琢磨越不对,于是打道回府,打算问个清楚。 姜时雪果然下意识躲避他的目光。 季琅的心高高提起。 姜时雪叹了口气,“阿琅,别问了,我不想说。” 她到底是不愿意搪塞他。 季琅眼角一跳。 姜时雪眉眼间倦色浓重:“总归我没事,阿琅,我累了,想回去歇息。” 季琅不再询问,只是点头:“好,我送你回去。” 一路无言。 季琅看着月华堂的牌匾,道:“就送你到这,好好睡一觉。” “嗯,你也快回去歇息。” 季琅站在月华堂门口站了片刻,轻松翻上墙,打算离开。 哪知刚落地,便有一女子惊呼起来! 季琅吓了一跳,旋即反应极快一把擒住那女子:“何人在此鬼鬼祟祟!” 不料那女子极为泼辣,挣扎了几下,见无法脱身,反而威胁他:“你才鬼鬼祟祟!姜府的墙也敢翻!我要叫人了!” 季琅冷笑一声:“知道我是谁么?也敢威胁我?” 忽然起了风,掩映月亮的乌云被吹散。 借着月色,季琅这才看清眼前之人,对方很是面熟,但他一时间却想不起来她叫什么。 反而是那女子惊道:“怎么是季公子? “我是芸娘啊。” 季琅这才想起来眼前之人是谁。 此人正是经由姜时雪介绍,跟胡商做香料生意的那一位。 芸娘虽出身青楼,但也是有几分本事在的,姜时雪曾在他面前说:“寻常女子被卖到青楼,恐怕这辈子都被毁了,她不一样,在青楼十年,学得一手出神入化的调香手艺。” “她既托夏荷帮忙,那我也愿意给她牵桥搭线,最后能做到什么地步,全看她的本事。” 姜时雪果然没看错人,如今她一手香料生意坐得风生水起,旁人见她,也是要敬一声“芸掌柜”的。 芸娘笑道:“原来是一场误会。” 季琅也换了副笑脸,道:“方才是我没看清,出手冒犯,芸掌柜还望多多见谅。” “不过这个时候阿雪已经歇下了,芸老板可是有急事要找她?不若我代为通传?” 芸娘笑了笑,滴水不漏道:“听说姜姑娘昨日生辰,姜府为她请了一树佛铃悬挂于梧桐枝头,我恰巧路过此处,只是停下来瞧一瞧这梧桐树的盛景。” 从他们头顶看过去,果然能看到梧桐枝头红线千匝,佛铃摇晃。 芸娘:“今日也算大饱眼福,芸娘铺子里尚有琐事要处理,便先走一步了。” 季琅略一颔首,算是道别。 然而芸娘刚离开没多久,忽然脚步匆匆折返。 见季琅还在原地没有走,她心头一跳,手心已经生了热汗。 她带着笑:“季公子还不走么?” 季琅却忽然抬起眼睛:“芸老板为何去而复返?” 芸娘随意道:“丢了点东西,恐怕是方才不小心落这儿了。” 她一边说,一边弯腰往地上寻去。 季琅摊开一只手:“芸掌柜是在找这个么?” 是一只水蓝色的香囊,精致小巧,上面绣着一株并蒂莲。 芸娘心头大骇,伸手要来拿:“正是此物,多谢季公子。” 季琅却反手将香囊握住,冷着脸说:“这明明是肖家二姑娘昨日输掉的彩头,为何会在你手里?” 芸娘故作惊讶:“那么巧?想来这款香囊近来时兴……” 季琅却已经一把扣住了她的胳膊:“芸掌柜,我再问一句,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芸娘:“季公子误会了,我真的只是路……” “芸掌柜,你乃识香断香的高手,这香囊里有些什么?” 芸娘淡然道:“不过就是些茯苓百合一类的安神之物,季公子若是想要,改日我差人给你送一个过去。” “芸老板是以为,全余州只有你一个识香高手了么?” 芸娘心思一转:“若是季公子想要,这香囊您拿走便是。” 话音刚落,季琅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她的身上摸来! 片刻后,季琅手上托着另一枚胭脂粉的香囊。 他瞳孔一缩,这不是昨日阿雪系在身上的么? 季琅到底不是蠢人,与阿雪相关,他自然要百般谨慎。 他没有透露香囊是阿雪的,只是疾言厉色逼问她:“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第7章 姜时雪正打算沐浴,忽然听到门口传来吵嚷之声。 银烛忙拍门:“姑娘!是季公子,季公子说要见姑娘!” 姜时雪心头一跳,匆忙披衣起身:“你叫他等我片刻。” 姜时雪到书房的时候,季琅沉着脸色坐在太师椅上。 灯火跳跃,姜时雪一眼便看见了桌案上并排而放的两个香囊。 姜时雪扭头对银烛映月说:“你们下去,别让任何人靠近这间屋子。” 屋内一片静谧,绛纱莲花灯光影朦胧,叫姜时雪的神情也模糊不清。 季琅最终先开了口:“芸娘不肯说,所以我将香囊里的东西秘密送到了品香阁。” “揭粟,雀头,此两物若是遇酒,便与欢宜香同效,药效甚至烈百倍。” 姜时雪眼睫微颤。 原来如此……欢宜香,传闻乃是前朝那位知名的妖妃所制,能令男子欲念焚身,却无法支配身体。 据说当年那妖妃便是依靠此香独得圣宠。 欢好一事多由男子主导,而用了此香之后,男子却会失去掌控权,任凭女子摆弄。 为寻刺激,有不少达官贵人暗中觅得此药,欢宜香也风靡一时。 直到后来新朝开立,圣上认为此香颠倒阴阳,秽乱不堪,命人将此香列为禁香,欢宜香这才慢慢销声匿迹。 偏偏那么凑巧,自己的香囊里就有一味雀头。 雀头难得,香气甜暖宜人,姜时雪最喜冬日在香囊里加一些。 万万没想到,会阴差阳错导致这样的结果。 季琅既然已经知道,必定也猜到了什么,再瞒下去也没有必要了。 姜时雪开口:“阿琅,昨夜我与薛尽……有了夫妻之实。” 季琅猛然起身,桌上的莲花灯应声倒地,火舌忽地舔舐而上,屋内火光大作。 火焰熊熊燃烧,季琅和姜时雪却都没有动作。 眼见那火苗就要烧到姜时雪的裙角,季琅猛然把人推开,扬手解下大氅扔到地上,将火扑灭。 浓烟滚滚,守在外面的银烛和映月察觉到不对,慌乱喊:“姑娘!姑娘没事吧?” 姜时雪高声说:“无碍!你们候在外面便是。” 季琅双眼被熏得通红,他深深看了姜时雪一眼,大步往外走。 姜时雪忙拉住他的袖角:“阿琅!” 季琅停顿片刻,还是将衣袖挣开,咬牙切齿道:“我去替你杀了他。” 第8章 “阿琅!” 姜时雪疾步走到他面前,伸手拉住他:“阿琅,昨夜我和他都中了药,并不能怨谁,他也只是无辜的。” “无辜?” 季琅眸光发冷:“无辜又如何,只有死人,才能严守秘密。” 姜时雪指尖发冷,像是不认识眼前之人一般:“阿琅,你若是想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便大可去杀人。” 她微微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咬牙放出狠话:“薛尽是我的人,我不许你杀了他。” “除非……除非你不要我这个妹妹了!” 季琅神色难看。 他同姜时雪相识十几载,他们从来都是彼此最坚实的依靠,而如今,姜时雪居然为了一个外人与他反目? 季琅望着眼前的少女。 她是他最重要的人,她合该拥有这世间最美好的一切,无论是金银财宝,亦或如意夫郎。 那个身份不明的病秧子,连阿雪的一根手指都不配碰! 如今她这么护着他,都是因为那个人的缘故吧。 想起那双清冷又温柔的眼,季琅越发觉得怒火中烧。 一个已经离去五年的人,却阴魂不散,叫阿雪不能忘怀。 姜时雪见季琅不言不语,软了语气:“阿琅,你放心,我已经知会过他,他不敢外传的。” “此事知道的人不多,只要瞒下来,并无大碍。” 季琅忽地开口:“多少人知道?” “只有薛尽,你我,还有一个派去照顾他的侍女。” 姜时雪又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若是娘亲知道此事……后果不堪设想。” 季琅脸色依然很难看,但他总算是点了点头:“是要大事化小。” 姜时雪松了一口气:“芸娘在哪?” 季琅:“你放心,我只是以她鬼鬼祟祟在姜府周围晃荡为由,暂时将人扣押起来了。” 姜时雪不赞同道:“芸娘是我的朋友,你快将她放了。” “夏荷只说这两枚香囊乃是旁人送我的礼物,她闻起来味道不大对,便央她看一看。” “旁的她并不知道。” 季琅却是心头一惊。 他方才已经说漏了嘴,道这香囊乃是肖家二姑娘输掉的彩头…… 他心里盘算着,嘴里却道:“我知道了,我回去会尽快将人放了。” 他酝酿片刻,才难以启齿般道:“你……” “我听说过有避子汤……” 在异性面前谈论这些,到底是叫人尴尬。 姜时雪佯装镇定,实则面颊通红:“嗯。” 季琅欲言又止,最后他只是闷着声音说:“你好好休息。” 他大步离去。 屋内缭绕的烟雾终于散尽。 银烛映月推开门脚步匆匆进来的时候,她方觉脱力。 映月见屋里一片狼藉,掩唇惊呼。 姜时雪问:“阿琅走了么?” “走了姑娘,公子翻墙出去的。” 姜时雪疲惫不堪,只说:“你们差人收拾下,不要声张。” 她现在只想去好好泡一个澡。 浴汤里浸着她喜爱的芍药。 在花开最盛时,挑花型完美的极品芍药采下,以秘法烘干保存,遇水又如鲜花,香气沁人。 此时此刻,姜时雪总算是彻底放松下来,她在熟悉的香气中昏昏欲睡。 只是脑子里一直绷着一根弦。 似乎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呢…… 迷迷糊糊间,姜时雪忽然想起来,季琅并未答应自己会放过薛尽! 她惊得霎时起身,浴汤里的水哗啦溢出一地。 姜时雪匆匆扯了件衣裳裹住自己,湿着头发,赤着脚便往外面跑! “姑娘?” “姑娘!” 姜时雪心跳如雷,几乎是嘶吼着说:“叫刀寒他们赶去栖鹤轩!” 夜色浓重,青瓦之上薄雪微覆,周遭一片冷肃。 季琅伏在墙头,盯着屋顶的鹿衔灵芝图纹,眸色阴沉。 栖鹤轩亮了一宿的灯光终是熄灭了,只剩荷塘浅水倒影着天上一轮弯月。 他抚着袖中削铁如泥的匕首,耐心地等待着。 直到屋里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季琅轻飘飘滑下墙头,如同鬼魅般溜进了屋。 架子床上躺着一个侧睡的人,季琅眸光微动,蓄尽全身力气,一刀刺去! 匕首没入被衾的那一刹,他面色微变,刚刚拔刀转身,便被人迎面击来! 对方掌风凛冽,雪亮的烛台直直朝着他的面门而来,季琅心中大骇,腰身一转,耗尽全身力气堪堪躲开,却还是被那烛台划破了脸颊,霎时血流如注。 高手过招,不过就是几息之间,季琅哪敢耽搁,再度提起匕首朝他的脖颈刺去! 哪知对方身形如蛇,不知何时绕到了他的身后,季琅肘部发麻,匕首哐当落地! 烛台冰凉,抵上他的脖颈,祁昀声音发冷:“谁派你来的?” 生死一瞬,季琅没有注意到他这话的古怪。 他感受到对方气息不稳,想必是受了伤的缘故,于是猛然蓄力,曲肘朝对方的腹部猛然砸去! 祁昀闷哼一声,眼见的烛台就要脱手,他毫不犹豫顺势往季琅脖颈一刺! “阿琅!!!” 祁昀忽闻熟悉的声音,手指微颤,电光石火间,烛台刺歪了方向,轻飘飘划着他的脖颈而过。 烛台落地的那一刹,灯火大亮。 扭打在一起的两人霎时暴露在众人眼前。 刀寒率先夺步而上,将祁昀扣住! 方才的打斗已经耗费了祁昀全部的力气,他没有挣扎,狼狈地跪跌在地上,抬头看向姜时雪。 冬日凛冽,寒风卷动姜时雪的衣裳。 她披散在肩头的青丝还在滴水,层叠的裙摆下,露出一双雪白的裸足。 许是因为一路疾跑而来,脚背上多了几道伤口,脚趾也被冻得通红一片,几乎泛着乌青。 两人的目光直直撞到一起。 少女面色惨白,一双眼眸里尽是担忧……和歉意。 祁昀的心脏猛地一跳。 屋内一片狼藉,季琅提着匕首站在原地,面颊、脖颈上鲜血横流,眼神阴鸷。 银烛吓得当场哭出来:“季公子……” 姜时雪吩咐:“快去找夏荷!” 她疾步走上去,想用干净的帕子替季琅擦一擦,不料季琅抬手一挥! 帕子落在了地上。 姜时雪垂眸,声音微哑:“我方才好像说过,若你执意要杀了他,便是不想要我这个妹妹了。” 祁昀眼角一跳。 季琅忽然抓住她的肩膀,一字一句道:“阿雪,你清醒一点,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只有死人,才能严守秘密!” “我知道你一贯良善,你不愿脏了手,我帮你便是。” “季琅!”姜时雪忽然直呼他的名字。 “难道一条人命在你眼里就是这么轻贱吗?” “我说过,此事不会外传,你为何偏偏要断他的生路?!” “真的只是因为如此么?”季琅往前逼近一步,“若是换做旁人呢?换作刀寒呢?换作我呢!” 姜时雪神色微变,“你疯了!” 季琅笑了下,他伸手点了点自己的胸膛:“阿雪,你问问这里,不要自欺欺人。” “当年义母因为他气得卧床三月,今日你难道又想因为这个人,闹得家宅不宁?” 姜时雪脸色惨白,往后倒退一步。 季琅将匕首往身后一掷,匕首削过祁昀的袖角,插在了地上。 轻软的布料幽幽滑下。 季琅上前一步,盯住祁昀阴沉道:“阿雪既然要护你,今日我便留你一条命。” “但是你记住了,你若是胆敢将此事传出去,我季琅,随时随地来取你的命。” 他不顾满头满脸的血,大步跨出房间,跃上墙头,翩然离去。 屋内一片死寂,唯有映月还在小声的哽咽。 姜时雪只觉浑身无力,她扶住旁边的桌案,哑着声音说:“你们都先出去。” 刀寒面色犹豫:“姑娘……” “无妨,先出去吧。” 刀寒恶狠狠瞪了一眼祁昀,终是慢慢松开手。 很快只剩他们两个人。 屋内并未点灯,只有姜时雪来时拿的羊角提灯散发着幽幽的光。 姜时雪忽然动了。 光影模糊,如同薄纱轻覆在她的足上。 随着她步伐挪移,裙摆摇晃,祁昀看清了她脚背上的伤口。 伤口似是红线,缠绕在白玉般的足上,皮肤之下,细弱的青筋纵横交错,两相纠缠,透出一种诡异的美感。 姜时雪在他面前站定,又缓缓蹲下身子。 祁昀分不清是因为受了冻,还是因为难过,她小巧的鼻尖泛着微红,一双眸子水光潋滟,似是一场就要落下的山雨。 第9章 祁昀虽然坐在地上,鬓发散乱,衣衫不整,却依然表情淡漠,矜贵倨傲,犹如庙堂供奉的神佛,不染尘埃,高不可攀。 姜时雪盯着那双眼看了许久。 五年前,也是为了这么一双相似的眼,她偷偷翻过墙头,站在他的寝房外,哭得梨花带雨。 顾行之开门的时候,她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哽咽着说:“行之哥哥,你带我去上京好不好。” “我会听你的话,我会努力学四书五经,我会变成一个大家闺秀,不丢了你的面子,你带我走……好不好?” 顾行之脸上的错愕慢慢转为怜惜。 那时她刚满十二,身量不及他的胸口。 顾行之只是轻轻抚摸着她的额发,像哄一个拗脾气的孩子:“阿雪乖,将来行之哥哥会回余州看你。” 她却将涕泪都糊满了他的衣襟:“不,不要,行之哥哥,你带我走,我要当你的妻子!” 顾行之的神情终于变为震惊。 那一晚,她用尽了所有的勇气,将自己的爱意宣之于口,却换来他一句:“阿雪,你还小!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昔日温柔之至的人,那晚头一次对她这般疾言厉色,全然变了一个人一般。 若是他没有在去上京的途中遭遇山寇落崖而亡,若是他如今还活着…… 她会叫他明白,五年前的那个雪夜,从来不是一个天真懵懂的孩子在开玩笑。 姜时雪恍惚回神时,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眼前的薛尽,那双与故人相似的眼微微低垂,黢黑长睫投下一圈淡色的影。 她注意到薛尽的视线。 她顺势低头,看到自己脚背上的划伤。 又是那么狼狈。 姜时雪胡乱抹了一把眼泪,缩了缩脚趾,想用裙摆藏住双脚。 方才过来得急,连鞋袜都来不及穿,此时缓过神来,才发现双脚痛得厉害。 姜时雪心中委屈,又不想在薛尽面前表露出来,只得咬住下唇,装作一副不在乎的模样看向他。 都是她生了妄念,才导致如今这般局面。 既然是个错误……便该早早结束。 她睫毛轻颤,终是收敛了所有的情绪,对他说:“今夜之事错在我,你放心,之后我会为你配备人手,护你周全。” “在此期间,不会有任何人敢动你。” “余州开春早,一个月之后你的伤口也该彻底好了,我会为你准备盘缠,送你离开。” 祁昀回望她。 少女长睫濡湿,眸色认真。 他终是开口:“好。” 姜时雪起身:“你好好休息吧。” 她转身离去。 在她指尖搭上门扉的那一刹,身后之人说:“屋里有干净的鞋。” 姜时雪停顿片刻,推门而去:“不必了。” 第8章 天光稀薄,青鹤九转铜炉升起袅袅青烟。 一个剑眉星目的青年重重一拍桌案,怒而起身:“阿昀下落不明数月,宫中竟全无反应,甚至还要为二皇子大办生辰宴!” “他们把大齐的太子置于何地?!是不是就等着册立新储君!” “松庭!慎言!”一旁的中年男人冷喝道。 徐辰礼常年浸淫沙场,积威甚重,眉心一道深刻的纹路又为整个人平添三分忧国忧民的气质。 他看向自己的儿子:“阿昀此番离宫,原本就是为了稽查重案,圣上已经命人秘密查探阿昀的下落,宫中若是先乱了阵脚,轻易叫旁人察觉端倪,对阿昀来说反而不是好事。” 徐松庭一脸愤愤:“可我就是为阿昀不值!” “分明他才是正宫皇后所出,大齐堂堂正正的储君,可圣上这些年却因贵妃之由,偏宠二皇子!” “贵妃不过是歌姬出身,却仗着盛宠无法无天……” 徐松庭咬牙切齿:“当初若非我徐家领兵相助,圣上又如何坐得上——” “混账!” 太师椅上一直一言不发的荣国公终于开口呵斥。 徐松庭噤声不语,面上却依然忿忿不平。 荣国公两鬓风霜,但依然精神矍铄,一双鹰目不怒自威,他慢悠悠开口:“松庭,祖父自小教你祸从口出的道理,我看你是都忘了。” 徐辰礼立刻开口:“松庭,去祠堂跪两个时辰,祖父训诫要牢记于心。” 徐松庭不敢出言相驳,咬牙跪在地上,重重道:“是!” 父子俩看着徐松庭大步离去的背影。 荣国公这才叹了一口气,也是这么一叹,叫徐辰礼从这位昔日拥兵自重的大将军身上看出了老态。 他心头发酸,道:“爹,是松庭不好,惹您生气了。” 荣国公摇摇头:“松庭说的,又何尝不是句句属实。” 他扶着桌案起身,缓缓走到一旁的博古架前。 博古架上放着一柄历经风霜的宝剑。 荣国公轻轻抚上剑身,似是喟叹。 “我们老徐家这帮孩子,都不容易。” “清影虽贵为一国皇后,却早早撒手人寰,留下阿昀一人在宫中。” “皇宫,那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地方。” “若不是阿昀背后尚有母家相护,这些年他恐怕早就就尸骨无存了。” “只是如今……” 荣国公欲言又止。 徐辰礼明白了父亲未尽之言,眉心纹路更深。 他们徐家一门四将军,早已惹得圣上忌惮。 三弟早已战死沙场,如今他和父亲军权被革,现下唯余二弟戍守边关,掌兵十万。 但叫他看来,圣上动手,恐怕也是早晚的事。 这一次阿昀失踪,他们派出各方人手,却迟迟寻不到他的下落。 若非父亲暗中透露,他为阿昀秘密训练了一支死卫暗中护他周全,如今死卫已经根据阿昀留下的线索,寻到了余州附近,他恐怕会为了阿昀的安危私自调动神武营的人。 若真是如此,又岂不是亲自将刀柄递到旁人手上? 荣国公沉吟许久:“松庭这孩子,有勇有谋,唯独性子不够沉稳,此次阿昀陷入凶险,我们不敢透露他的下落,瞒着松庭,待他得知真相后,恐怕又要恼怒。” 徐辰礼摇头:“阿昀安危为上,这一次也好磨一磨松庭的性子。” 荣国公面上带了点笑:“都是好孩子,阿昀这小子,整日在宫中学些君君臣臣之道,我唯恐他只知阴私权谋,这次倒是将兵法化用得出神入化。” 徐辰礼也感叹:“故布疑阵,暗度陈仓,叫我们都好一番找。” 荣国公脸上的笑意淡去,“若非如此,恐怕我们找到的,便真的是一具尸体了。” 他眯了眯眼:“此次背后之人狠辣决绝,千方百计想置阿昀于死地,单凭贵妃一人,绝无可能。” 两人都有所猜测,却都没有挑明。 徐辰礼面色发冷:“爹还请放心,无论背后之人是谁,想动阿昀,便是与我徐家为敌。” *** 许是心力交瘁,生辰宴那一晚又着了凉,姜时雪大病一场。 姜时雪自小养得娇贵,隔三差五燕窝人参的养着,身子一贯很好,上次像这么大病一场,还是五年前。 姜夫人心疼坏了,每天寸步不离守在姜时雪身边,一口汤药一口蜜饯地哄着,还命人特地从琼州急运来一批瓜果,只为她病中吃个新鲜。 窗外下着大雪,姜时雪拥着雪白的狐裘窝在美人榻上,小几上放着香螺五珍脍,鲜虾雪蹄汤,并几个红艳艳的蟹酿橙。 姜夫人坐在一旁,亲手为姜时雪剥着莽吉柿,果肉雪白软糯,汁水清甜四溢。 姜时雪就着姜夫人的手吃下一整个果子,美得眯起了眼睛。 侍女递来银盆,给姜夫人净手。 姜夫人注意到女儿的眼睛还在往那碟莽吉柿上瞥,放下绢帕,笑着拍了下她的手:“大夫说这东西性寒,你尤在病中,不可多食。” 姜时雪恹恹点头:“嗯。” 姜夫人笑道:“乖雪儿,待你病好,再从琼州运一批过来便是。” 她取了一枚蟹酿橙递过去:“这批海货是从琼州一起运过来的,品质还不错,你尝尝。” 姜时雪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下。 她其实并不喜欢海物,但姜夫人觉得海物滋补身体,从小便爱哄着她吃,为着姜夫人开心,她只好接过来吃下。 旁人生病难免清减,姜时雪倒好,这几日足足胖了一圈。 母女俩又闲话了几句,姜时雪见姜夫人眉眼间浮现出困倦,忙道:“娘陪了我一天,快回去歇息吧。” 姜夫人身体不好,精力不比旁人,也不勉强,只交代了姜时雪几句,由下人搀着离开了。 姜时雪身子仍有些虚,但整日躺在榻上难免生腻,见姜夫人走远了,她穿好鞋袜,打算到庭院中溜达一圈。 哪知才到门口,便被银烛拦住。 第10章 银烛板着脸:“姑娘,外面还在下雪,夫人特地交代了您不能这个时候出门的。” 姜时雪还想求情,见银烛一脸大义凛然,霎时焉了。 那一日她赤足跑出去,受了寒气,银烛她们几个在她面前大哭一场,都说是自己没看顾好她。 姜时雪心中愧疚,这几日对她们可谓是言听计从。 于是她只好站在窗前赏了一会儿雪景。 从她的方向,正好能看见栖鹤轩。 阁楼里尚亮着灯。 自那日以后,她再未踏足过栖鹤轩。 这场来势汹汹的病也算叫她想清楚了,哪怕再像,那人也不是行之哥哥。 姜时雪只想等天气转暖,他的伤好干净之后,尽快将人送走。 栖鹤轩临水,比旁处是要冷上几分的。 许是身子亏空,听人说这些时日他常常咳嗽不止,衣裳也穿得比平日厚。 姜时雪犹豫片刻,终是吩咐银烛:“前几日不是运来了一批翡翠梨吗?挑一筐好的送到栖鹤轩去。” 想起他清瘦的身形,她停顿片刻,又交代道:“另外从今天开始,每晚都送些滋补身体的膳食点心过去。” 她点了点小几:“这几道,厨房应该都还有吧,今天就先送这些过去。” “是,姑娘。” 栖鹤轩阁楼,窗棂半掩,雪沫清寒,纷纷扬扬顺着缝隙落入屋中,堆叠在几案边角,半晌才融为水珠。 栖鹤轩中并不暖和,墙角的炭盆火光恹恹,祁昀微敛的眼睫似乎都凝了一层霜色。 下人最会见风使舵,自从姜时雪不再踏足栖鹤轩后,风向霎时便变了。 妒忌祁昀之人众多,既然主子都不护着他了,明里暗里给他添堵的人不在少数。 譬如饭食不热,又譬如炭火不足。 祁昀以往见得多了,这点伎俩实在是不足挂齿。 他身形端正,手中卷着一册书,时不时蜷起手握在唇边,轻咳两声。 一个商贾之家,能有多少藏书。 他手中这一本,是之前姜时雪特地为他寻来的。 只是昔日隔三差五便要送来一批新书,自那日之后,便再没有新书送来了。 祁昀微微出了神。 往日里她的小心讨好,他看在眼里,却不屑一顾。 如今她徒然离开,他反倒生出几分不自在。 难不成是因为与她有了夫妻之实? 祁昀指尖一凝,书页被揉皱。 她一个女子,尚能如此洒脱,他又在扭捏什么? 祁昀强迫自己凝神静气,继续看起这本烂熟于心的书。 也就是在此时,寂静的雪地中忽然传来絮絮人声:“姑娘交代……” 他眸光一怔,猛然抬起头来。 小厮阿发脸上赔着笑,小心应付着映月,实则心里叫苦不迭。 他负责栖鹤轩的日常杂物,自姑娘冷落栖鹤轩之后,明里暗里没少给薛尽添堵。 姑娘都说了,待到开春,便要将此人遣出府去,一个弃子,不值当他尽心对待。 哪知姑娘今儿不知怎的,又忽然派映月姑娘过来送东西。 若是一会儿薛尽在映月面前告上几句状,他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这么一想,阿发后背冷汗都滚了下来。 他忙示意人将东西放进屋子里,赔着笑说:“映月姐姐放心,我都会转交给薛公子的。” 映月手里提着沉甸甸的食盒,问:“薛公子现在在哪?姑娘遣我将东西亲自交到他手上。” 阿发忙过去接食盒:“不劳映月姐姐跑一趟了,薛公子现在在阁楼上看书呢,我去送便是。” 映月不让,她直直朝阁楼走去:“姑娘交代我亲自送过去,岂能由他人代劳。” 她步子快,很快将阿发甩到身后。 阿发心中暗道坏了,忙跟着她追上去。 祁昀依然拢着书册,只是迟迟不翻过一页。 门扉半掩,映月从缝隙中看见薛尽坐在桌案旁,修长的手指压在微黄的纸页上,指尖泛出一种玉质的光泽。 他墨发半束,眉眼清贵,窗外摇曳的树影落在他袖袍间,整个人就像是一副好看的画。 映月不自觉地收敛了脚步声,心想,难怪薛尽那么受姑娘喜爱。 他和她见过的所有郎君都不一样。 映月轻轻叩门,小声说:“薛公子,我们姑娘吩咐我来给您送些吃食。” 祁昀的指尖不自觉地用了几分力气。 纸页微颤。 她没来。 之前若是她得了什么新鲜玩意,都会亲自来一趟的。 哪怕他反应冷淡,她依然会在一旁笑盈盈地同他说话。 “薛公子?” 祁昀回过神来,终是说:“进来吧。” 映月前脚刚进屋,阿发后脚便跟了进来。 他环顾屋子一圈,似乎想起什么,连忙说:“瞧我这记性,薛公子最近在阁楼待得晚,我都忘多添些炭了,公子稍等,我这就去取炭。” 映月蹙起的眉头缓缓松开。 她说呢,这屋子怎的这么冷。 映月将食盒放下,扭头交代阿发:“多取些来,薛公子还在病中,怎么能出这种纰漏!” 阿发连连应是,眼神哀求看向祁昀:“我这就去,这就去。” 祁昀又怎会不明白他在哀求什么。 他将书册放下,淡淡道:“无妨,我身子已经大好了,并不觉得冷。” 阿发如获大赦,眼里浮现出感激,道:“天气还冷,都是我疏忽了,我这就去取炭。” 他扭头离开。 映月嘟囔:“一点儿也不心细,薛公子,若是他哪里短了你,你直接说他便是。” 她边说边将食盒打开,将吃的一碟碟取出来。 “薛公子趁热吃,这些都是从琼州运过来的海货,寻常人家可是吃不到的。” “咱们姑娘特地吩咐送些过来给您。” 祁昀目光落在那些虾蟹海物上。 他分明记得,姜时雪不喜海物,倒是姜夫人很喜欢吃。姜时雪或许是为了讨姜夫人开心,席间也会陪着她用一些。 他忽然问:“是月华堂那边做的?” 映月并不懂他的言下之意,实话实说:“是月华堂做的。” 祁昀眸中忽然浮现出淡淡的讥诮。 原来是她不要的东西。 映月又说:“姑娘还差人送了几筐翡翠梨来,清甜润肺,对薛公子的咳疾最好。” “哦,还有,姑娘还交代从今儿起,每天都会给公子这边送一次补品,生病最耗气血,得多补补……”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久,祁昀却全无反应,只是看着窗外纷扬的大雪。 映月也知他性子冷淡,不愿自讨没趣,只说:“这些公子记得吃,凉了会腥。” 祁昀依然没有反应。 映月看他一眼,兀自离开了。 栖鹤轩临水,荷池已经结了一层浅浅的冰,大雪覆白,一片凄清。 祁昀便坐在这一片冷清之中,直至桌案上的食物彻底冷却,凝结出一种难看的色泽。 第9章 阿发来添了一次炭,见桌案上的东西没人动,转头出门就去跟映月告嘴:“映月姐姐,莫怪我多嘴,这薛尽也太不知好歹了,方才姐姐送过去的东西,他是一口没动。” 阿发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他知不知道随便一道菜便是寻常人家一个月的嚼用,实在是,实在是……” 映月一听,也气得柳眉倒竖:“当真一点也没动?” “千真万确!否则我就把我这双招子挖去喂狗!” 映月哼了一声,喃喃道:“就是仗着自己生了一副好皮囊!” 阿发阴阳怪气:“可不是嘛,真把自己当什么贵公子了。” “映月姐姐有所不知,这薛尽实在是难伺候,平日里给他送的饭食,但凡有一点不合胃口,他宁愿饿着也不会用。” “饭菜样样都是好的,也不知是哪里入不了他的眼……” 两人虽然压低声音说话,却不知祁昀自幼习武,耳力过人,他们的对话实则清清楚楚传进了他耳中。 他往楼下瞥了一眼,看见映月打着伞怒气冲冲离开了。 祁昀面无表情翻过一页书。 映月憋着一口气回到月华堂,见姜时雪窝在榻上看话本,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到底还是没能说出来。 银烛见她一副憋屈的模样,问她:“怎么了?” 姜时雪也抬眸看来。 映月终是忍不住,告了祁昀一状。 银烛听罢,抬眼偷偷看姜时雪。 她知道当初薛尽其实不愿留在府中,是姑娘想方设法讨他欢心,才勉强将人留下的。 姑娘这才冷落栖鹤轩几日,他便敢甩脸色给姑娘看了? 姜时雪捏着话本,迟迟没有动作。 映月气愤道:“姑娘,这人太过嚣张,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第11章 姜时雪想起他看自己时总是带着厌恶的眼神,顿觉没趣,随手将话本一抛,说:“既然人家不领情,那便不要去叨扰他的清净。” 映月试探道:“那之前说要给他送些滋补的膳食……” 姜时雪随口说:“照样送,都说了,何必反悔,不缺这点东西。” 映月自小跟在姜时雪身边,比寻常人家的小姐养得还娇贵,自是没受过旁人气的。 她哪能叫姑娘受了委屈,转头便去厨房吩咐,给祁昀做的补品要加几味料。 隔日她亲自端着补品到栖鹤轩,对祁昀说:“姑娘说了,薛公子必须全部用完。” 祁昀仍然在看书。 映月气得一把将书夺过来,叉腰说:“薛公子,你既然寄人篱下,主人家的吩咐你就该好好听一听。” 祁昀沉默片刻,终是将补品接过来,一口一口用尽。 映月终于出了一口气,接下来几日,她也亲力亲为,务必将补品送到他面前,看着他用干净。 这么一折腾,距离姜时雪的生辰宴也过去大半月了。 祁昀那夜弄出来的外伤已经好了大半,夏荷便改为每两日来替他换一次伤药。 怎料这一日她才踏进栖鹤轩,便见一人栽倒在桌案旁,一身雪白的直裰上沾染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她吓得惊呼出声,愣在原地不敢往前半步。 碎瓷声响起。 夏荷回头,却见映月面色惨白立在门口:“我,我没害他!” 映月已经哭出声来了,夏荷心脏砰砰直跳,还是咬牙大着胆子往前,探上了祁昀的脉搏。 片刻后,她松了一口气,起身对映月说:“映月,过来搭把手。” 映月却浑身颤抖不敢过来,连连摆手:“我,我真的没害他……我只是,只是想捉弄他而已。” 夏荷知道映月性子跳脱,但没想到她竟能闯下这样的祸。 她也没问她究竟对薛尽做了什么,只说:“他没死,只是晕过去了。” 映月止住哭声,喃喃道:“……真的?” 夏荷无奈极了:“信与不信,你过来看一看便知道了。” 映月抹了把眼泪,哆哆嗦嗦靠近祁昀。 他瓷白的下巴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映月不敢细看,闭着眼睛将手凑到他鼻尖处。 片刻后,她脱力般跌坐在地。 栖鹤轩出了这样的事,夏荷也没办法瞒姜时雪。 映月自知犯错,跪在姜时雪旁边啼哭不已:“姑娘,奴婢只是往他的补品中加了鹿茸人参……我,我想着既然要补,不如使劲给他补补……” 夏荷垂头立在一旁。 姜时雪把玩着一只刚得来的穿花戏珠鎏金簪,长睫微敛,面上没什么表情。 映月见她不说话,哭得更凶了:“奴婢真没想害人,奴婢不知道那鹿茸人参和他现在正在服的药相冲……” 簪子被人扣在桌案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映月吓得霎时不敢言语。 姜时雪生着一双笑眼,但不笑的时候,整个人便如壁上神女,高贵疏离,不可接近。 “大夫说他肝气上逆,阳络受损,若继续服用下去,很可能阴虚阳亢,高热不退,乃至暴毙!” 姜时雪声音徒然严厉:“你这是在害人性命!” 侍女们吓得跪了一地。 映月面色发灰,不敢再为自己争辩,只匍匐在地流泪不止。 姜时雪道:“将映月关到柴房,今天不许送吃的给她,夏荷,银烛,随我去栖鹤轩。” 又开始落雪了。 姜时雪唇线紧抿,步子走得急,银烛在后面撑伞都遮不住她。 她鬓发上很快落了一层白。 栖鹤轩里药香缠绕。 姜时雪拨开帐幔,看到了躺在榻上苍白如雪的少年。 姜时雪心中涌起愧疚,不自觉将脚步放轻。 祁昀听到动静,眼睫微颤,但没有睁开。 片刻之后,一道极轻的声音响起:“薛尽,对不起。” 祁昀不为所动。 “是我看管不利,纵容侍女肆意妄为,误伤了你。” “我已严加惩罚她,她也知道错了。” “你若是有什么气,便冲我撒吧。” 许久之后,祁昀缓缓睁开眼:“姜姑娘说待我伤好,便让我离开,可还算数。” 姜时雪的目光落在那双凛若秋霜的眼睛上。 她眼角酸涩,但还是点头:“嗯,算数的。” 祁昀撑着床榻起身,淡淡道:“我想明日便离开。” 姜时雪眼眸微睁,下意识扭头去看窗外纷扬的大雪。 也因此,她错过了祁昀带着审度的眼神。 她回过头,喃喃:“可是这几日还在下雪,你又……” 她止住话。 她分明说过要护他周全,转眼便出了这样的事,姜时雪此时只觉得两颊燥红。 她思忖片刻,小心翼翼商量道:“眼下天气还不好,你贸然离开恐怕身子受不住,要不然这样,我在外面另寻一处宅院给你……你先住下?待天气好些再离开。” 出了这样的事,他不想继续待在姜府也是正常的。 只是如今种种,也算是因她而起,她实在是昧不下良心就这么不管他了。 好在这一次,祁昀微微微点了点,算是同意。 姜时雪松了一口气,道:“我在城东有一处雅宅,地点不大,但位置清幽,适合养伤,明儿我便差人送你过去。” “劳烦姜姑娘,待我寻到族人,定会好好酬谢姜府这些时日的照拂。” 姜时雪燥得慌。 还提什么照拂?这些时日他在姜府可是受了不少磋磨。 她胡乱说些场面话,想打消他的念头:“没有的事,你我萍水相逢,也算缘分,更何况——” 她急急止住话头,耳尖却一点点泛起红。 片刻后,祁昀道:“姜姑娘放心,当日之事,薛某必当守口如瓶。” 话音落,气氛忽然变得古怪起来。 桌案上已经换了新的一枚瓷瓶,被他们打翻的屏风也复位如初。 只这屋子里,似还残留着那一日暧昧的香气。 姜时雪再也待不下去,她扶了扶发鬓上的蜻蜓簪,道:“你先歇着吧,有什么事就找夏荷。” 她转身,打起厚重的帐幔。 袖袍堆叠,露出一截肤如凝脂的皓腕,靠近上臂的位置,生着一颗妖娆的红痣。 祁昀忽然想起,那一夜情到浓时,这只手是如何攀附上他的背脊,红痣是如何在他眼前颠簸不休。 “姜姑娘。” 他忽然唤住她。 姜时雪倚着帐幔回过头。 祁昀喉头发干,他开口,声音有些哑:“为人刀者不足为惧,该提防的,是满口谗言蛊惑他人之人。” 姜时雪秀眉微蹙,片刻后,她似是想到什么,“是阿发?” 祁昀眉梢微动,有些惊讶于她的反应速度,但只说:“姜府内宅之事,薛某不便干涉。”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如同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儿,一双杏眼露出几分凶:“我知道了,多谢薛公子提点。” 祁昀目送她离去,狭长的眼尾微垂,似是一柄弯钩的利刃,几乎割破满室昏黄光影。 宫中长大之人,对味道总是比旁人敏感几分,又怎会尝不出那些寻常的膳食里加了东西。 说来也只不过是顺势而为,博她放手。 祁昀不知她对自己的占有欲到底从何而来,但他看懂了她身上的重重矛盾。 看似乖顺娴静,实则离经叛道,寻常闺秀视之如命的贞洁名声,她却是全然不在乎的。 若继续留在姜府,他担心……姜时雪会做出什么不可预判的事。 更何况姜府的确守卫森严,总归是不方便他办事。 祁昀随手拿起放在榻上的书,闲闲翻阅。 若一切顺利,冷渊他们也该找到余州来了。 最迟十日,他们便能会面。 而那时……她的葵水也该来了。 他信她的确服用了避子汤,但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东宫时,尝试给他塞女子之人源源不断。 但他从未染指过任何一个。 因为他知道,那一张张或艳丽或清新的美人面,背后是对东宫虎视眈眈的各方势力。 他感到无尽的厌烦。 祁昀的指尖在书页上微微摩挲。 他绝不会让他不喜欢的人,诞下他的子嗣。 第10章 第二日,姜时雪安排的人早早便候在了栖鹤轩。 祁昀一眼扫过去,没有看见阿发。 为首的是个微胖的男子,祁昀记得此人乃是姜时雪身边得力之人,唤作王长。 对方脸上带着笑:“薛公子,姑娘吩咐我领人过来帮忙。” 祁昀略一颔首:“劳烦了。” 东西他早已收拾好,只需带走几件换洗衣物。 第12章 王长有些惊愕:“只有这些吗?” “只有这些。” 王长看见那些华贵的文房四宝,摆件器物,甚至于发冠发簪等物都排列整齐放在不远处,心中微动。 这些可都是姑娘默认赠予他的,随便拿一样出去,都是价值不菲。 他收回视线,注意到祁昀仅仅以一只最朴实无华的檀木簪束发,心中多了几分敬重,面上的笑也真心了几分:“那便请公子随我来。” 今日难得放晴,姜府笼罩在一片潋滟晴色之中,朱红漆柱、琉璃碧瓦金光熠熠,马车自下人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路面驶过,偶有鸟雀在枝头跳跃。 祁昀打起车帘,看见了后花园那一树灿漫生辉的佛铃。 佛铃轻响,红线飞舞间,他与一人直直对上视线。 姜时雪站在阁楼之上,一袭茜红裙衫随风招展,鎏金花簪跃动着细碎的光,像是春日枝头开得招摇的木芙蓉。 她的眼神有些空,似乎在看他,似乎又在瞧别人。 姜时雪愣了下,冲他一笑。 祁昀却神情冷淡,只是略一颔首,将车帘放下,隔绝了她的视线。 马车驶远。 姜时雪遥遥目送,只觉有些怅然。 银烛在一旁试探道:“眠云雅苑离姜府也不算远,可以随时叫他回来的。” 眠云雅苑,便是薛尽要搬去的宅院。 姜时雪笑起来:“我为何要叫他回来。” 银烛抿了抿唇,到底没说出口。 姑娘对这薛公子有多不一般,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姜时雪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说:“到底只是萍水相逢,各自有路。” “我并非喜欢勉强他人之人,既然他不喜拘束,便还他自由。” 姜时雪换了个话题:“映月那丫头现在怎么样了。” 姜时雪说是把她关在柴房,不让吃喝,其实暗地里是差人送了东西过去的。 此次并非是要真的惩罚她,而是要磨一磨她的性子,好叫她知道轻重。 银烛:“那丫头性子也倔,说姑娘罚她,她就不能言而无信,便真的一整日不用东西。” 姜时雪眉眼间浮现出笑意:“那便由着她,禁足过后交代厨房做些清淡养胃的给她送过去,她一日未用东西,怕身子受不住。” 银烛点头:“姑娘放心。” 姑娘待他们这些下人一贯亲厚,哪里真的舍得叫人出什么事。 姜时雪不再言语,遥遥看向远方。 银烛也随她看向马车的方向。 她不明白,姑娘这样好,姜府又是数一数二的人家,为何薛公子偏偏不愿? 她心中叹息,要是顾公子还在就好了。 顾公子……定然不会让姑娘这么伤心的。 一晃又是六七日过去。 刚开始王长每一日都来向姜时雪汇报祁昀的动向,譬如他的伤恢复几何,他今日是看书还是作画,用了些什么。 后来某一日,姜时雪忽然说:“从今日起,不必再看管他了,只需要派几个侍卫看家护院即可。” 王长拱手称是。 姜时雪心中有些烦躁,将手下的话本翻得哗啦作响。 王长看了姜时雪一眼,默不作声退下。 姜时雪看着满纸的情情爱爱,山盟海誓,忽地将书倒扣下来。 话本里的浓情蜜意,生死相随都是假的。 哪有不顾一切奔赴相爱的道理? 世间男女,无非是贪图彼此的皮肉相貌,亦或家世钱财。 简直是没意思透了。 眠云雅苑。 夜色已深,祁昀仍坐在窗边看书。 灯火跳动,门前栽种的墨竹摇晃不休,在窗棂上投下婆娑暗影。 看守雅园的侍卫早已呼呼大睡,不知为何,他们今夜睡得比以往都沉,鼾声贯穿天际。 祁昀翻过一页书,目光落在“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几个字上。 风动苇帘,竹海涛涛。 忽有一道颀长的暗影投影在桌案之上。 祁昀眼眸微抬,眼尾弧度锐利。 来人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声音发颤:“殿下,属下来迟,罪该万死!” 来人相貌平平,是放在路人中不会引起任何注意的长相。 偏他周身气质冷冽,一双眼如同鹰隼,藏着锋芒。 祁昀终于放下书,冲他微微一笑:“冷渊,许久不见。” 接连放晴几日,檐下冰消雪融,枝头梅花在冷晴的天色下越发耀目。 姜时雪却恹恹窝在月华堂不肯挪步。 也不知是不是那一夜的缘故,这一次葵水来势汹汹,痛得她夜里翻来覆去,冷汗如雨。 好不容易最难熬的几日过去了,她也不想出门,只懒洋洋地窝在屋里。 银烛早看出她眉眼间藏着郁色,想方设法翻着花样逗她开心。 只可惜效果不佳。 费心搜集的话本,她翻了几页便随手扔到一旁。 往日里姑娘最爱吃禾桂坊的糕点,她用几口便用不下了。 加之身子不舒服,姜时雪整个人就如同被霜打蔫的花。 这一日银烛刚拐进屋里,手中捧着一盒精致的胭脂,笑道:“姑娘,快来试试水云阁新进的吴枝香,听说上京正时兴呢!前儿个大雪封了路,一到货水云阁便差人给我们送……” 她声音一顿。 姜时雪坐在桌案前,青丝散乱,正小心翼翼用绢帕擦拭着一只褪色的吉祥轮。 桌案上还放着笔墨颜料等物。 时间长了,那吉祥轮许多地方都破败不堪,却被人小心翼翼修补过,照着原来的轮廓描了花样。 新旧不一,看着有几分滑稽。 银烛的心重重沉了下去。 这只吉祥轮,是姑娘十一岁生辰时,顾公子亲手做给她的。 顾公子逝世后,姑娘将和顾公子有关的一切都锁到了箱笼中。 怎的今日会忽然翻出旧物…… 她走过去,将胭脂放下:“姑娘,这些旧物灰尘大,还是奴婢来收拾吧。” 姜时雪却摇头:“不用,我来。” 银烛不再言语,只是在一旁默默看她摆弄那吉祥轮。 眼看着修补得差不多了,姜时雪举起来吉祥轮,鼓起腮帮子吹了一口。 可惜吉祥轮不会动了。 姜时雪眸中划过失望,她喃喃道:“就这么放着也没动,怎么就坏了。” 银烛凑过去看,片刻后,说:“好像是这儿的木轴被虫驻了。” “姑娘别担心,奴婢去找个匠人,这吉祥轮构造不复杂,肯定修得好。” 姜时雪却垂下眼眸:“不用了。” 她手指从那些新描的花样上划过,不知在想些什么。 姜时雪没有想到,当晚她久违地梦到了顾行之。 那是一个晚春。 她穿一袭鹅黄色团花长裙,一只手抱着杏枝,另一只手高高举着一枚刚结的青涩杏子,冲着下方的少年笑得眉眼弯弯:“行之哥哥!我采到了!” 地上尤有残败的杏花,身着浅青色襕衫的少年面带笑意,温柔道:“快下来吧,上面危险。” 他分明生着一双清冷若雪的眼,偏偏整个人气质温和,如同春花,又似暖阳,叫人不自觉亲近。 话音才落,花枝忽然折断! 少年面上闪过慌乱,忙伸手接人。 少女结结实实掉到少年怀中,惊起一地残花。 她嗅到他怀中清香,不是名贵的香料,而是一种干净的、淡淡的皂角味。 姜时雪猛然惊醒。 窗外枯树摇晃,姜时雪怔怔看向那棵早已枯死的杏树,眼泪无声掉落。 第11章 眠云雅苑。 夜已深,竹影交错,侍卫们睡得正沉。 冷渊将一枚箭镞放到桌案上,拧眉道:“殿下,这是您失踪当日发现的,属下已经查探过,这箭镞上的花纹,同端王亲卫所用的一致。” 他语气中多了几分凝重:“本以为此次暗杀只与贵妃有关,如今看来……恐怕事态比想象中复杂。” 祁昀捻起那枚沉甸甸的箭镞。 手感冰凉,森冷的光在上面流转。 少年眉眼微垂,鸦羽般的长睫投下一圈暗色阴影,叫人辨不清他眸中情绪。 冷渊又说:“您失踪之事,宫中按而不发,圣上一直在派人暗中搜寻您的下落,但毕竟您失踪已久,有心之人已经有所猜测。” 祁昀淡淡开口:“二皇子那边,情况如何。” 冷渊沉默片刻,终是如实开口:“圣上……圣上任命二皇子为知贡举,协办明年科举。” 祁昀指尖微顿,箭镞在他指腹留下一道深刻的折痕。 冷渊终是没忍住,道:“或许等殿下回宫,圣上又会改了主意,由您主掌科举。” 自古科举都是大事,知贡举主掌整场考试,既是权威名望的代表,亦是圣心所归。 自家殿下失踪,圣上却在这样的关口放权给二皇子…… 第13章 待殿下回宫,又该如何自处? 宣德皇后去得早,若非国公相护,殿下焉能平安长大? 可伴随着这些年贵妃越来越得宠,国公一家的势力一点点被削弱,殿下在宫中的日子也是越发艰难了。 贵妃不过是伶人出身,但早皇后一步诞下圣上长子。 皇后去世后,她凭借着盛宠执掌六宫,俨然已是六宫第一人。 有人诟病她的身份,圣上便让上京数一数二的勋贵世家秦家收她为义女…… 二皇子资质平平,而他们殿下自幼便被太傅赞文经武纬,超世绝伦,可是这些年二皇子子凭母贵,在圣上面前得脸,处处压着东宫一头。 再这样下去…… 冷渊不敢再想。 箭镞掉落在桌案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祁昀面上没什么表情:“改了主意?” 他唇边噙着一抹冷笑:“若非畏惧外祖和舅舅手中兵权,恐怕他早就废太子另立新储。” “冷渊,你一路寻来,和宫中之人交过手吧。” 冷渊瞳孔一缩,没料到他会猜到。 “若非父皇暗许,贵妃又怎敢如此嚣张?” “至于这枚箭镞。”祁昀轻叩桌案:“贵妃与端王妃乃是名义上的姑侄,端王会卷到此事之中,也并不奇怪。” 冷渊只觉得后背发冷:“殿下的意思是,端王也默许此事?” 祁昀摇头:“不见得。” 当年端王亦是皇位的有力竞争者,若非后来父皇娶了母后,祖父鼎力支持,他这皇位也不会来得这般轻易。 端王年长父皇十几岁,这些年缠绵病榻,恐怕没几年可活了,父皇没了威胁,才按捺不住,对祖父一家频频动手。 只是片刻,祁昀便已看透背后的弯弯绕绕。 他淡淡道:“有人在祸水东引,无论我此番是否能平安回宫,大可将端王也牵连进来,安他一个谋害太子的罪名。” 他眉头微蹙,显然是想到了什么违和的地方。 冷渊反应极快,跟上了他的思路:“可若是如此,贵妃难道不会被人猜忌吗?” “毕竟端王妃秦氏与贵妃乃是一家,端王一倒,秦家难免会受牵连,贵妃不是……自断臂膀吗?” 祁昀沉吟片刻:“迟迟找不到我的下落,幕后之人定然不愿坐以待毙,我们只需静观其变。” “有关端王的人证物证都要藏好,且看他们下一步想做什么。” 冷渊神色凝重:“殿下放心。” 话音刚落,外面忽然响起叩门声。 两人对视一眼,冷渊跃出窗,如同鬼魅般消失在竹林之中。 银烛拢着帽兜,手中提灯压得极暗,有些焦躁不安地四处张望。 门吱呀一声开了。 烛火跳动,映不进眼前之人幽暗的双眸,他眉眼清冷,如同青松枝头堆叠的细雪。 银烛万万没想到,来开门的会是薛尽。 她愕然了一刹,结结巴巴说:“门房,门房已经睡了吗?” 祁昀的声音亦如碎琼乱玉:“夜色已深,他们已经歇下。” 银烛一下子红了脸,只觉得自己贸然来找人的举动越发不妥,一时间反而忘了奇怪为何他这个点还不歇息。 祁昀静静立在风口,衣袖招展如鹤翅。 银烛知道他是在等自己开口,一时也顾不得许多,只说:“薛公子,我来是想求你帮个忙的。” 祁昀没有说话。 银烛一咬牙:“三日后东市会举办花灯会,薛公子能否于戌时到观仙桥上,到时候我们姑娘也会去,公子只需将此物交给姑娘便是。” 祁昀面无表情,反问她:“为何要如此?” 银烛知道他性子一贯如此,几乎有些不近人情,也并不惊讶,只说:“薛公子,我知道挟恩图报并非君子所为,姑娘若是知道,定然也不会允许我这样,但……” 她豁出去了:“但薛公子不日便要离开,姑娘救人乃出自善心,并非要公子日后回报些什么。” “公子这一次帮了我,也算还了姑娘的恩情。” 她面带祈求。 此处风大,灯火飘忽,祁昀的表情便也笼罩在一片明明暗暗中。 他忽然开口:“既然你也知道,你们家姑娘并不喜欢挟恩图报,又为何要违背她的意愿来这一遭。” 银烛脸色一白。 他继续道:“更何况你托我将此物交给你们姑娘……又何尝不算是私相授受?” “姜姑娘清誉为重,恕薛某不能答应。” 银烛脸色惨白,几乎要哭出来。 她还要开口,祁昀打断她:“夜已深,银烛姑娘该回去了。” 银烛咬着嘴唇,不肯叫眼泪掉下来。 祁昀淡漠地看她一眼,抬手,合上了门。 银烛手脚冰凉,终是抱着怀中匣子,咽下眼泪,扭头匆匆离去。 冷渊素来有千里耳之称,早已将事情听了个七七八八。 他知道公子落难之时,乃是余州富户姜家收留,这处雅园,也是姜府安排的。 这侍女约莫是为了自家主子,可惜殿下身份特殊,又是敏感的时候,自然只能碰壁而归。 但他没想到,殿下竟会交代他去姜府打听,最近可有什么异常。 祁昀犹如冷玉的侧脸笼在一片阴影中,神色淡漠:“除了异常之外,还需注意一件事。” “姜家独女,近日可有程姬之疾。” 冷渊眉头一跳,心中大骇。 但他面色不变,只是拱手道:“是。” 第12章 姜府不愧是余州富户,守卫森严,比之上京勋贵也不遑多让。 只是来人是冷渊。 他悄无声息潜入月华堂,看见了姜府那位独女。 庭院中残雪未消,月华堂中却摆放着姹紫嫣红的花卉,鎏金小火炉放在群花之中,烘烤得整个月华堂都比旁的地方暖和几分。 姜时雪便坐在一片姹紫嫣红之中亲手烹茶。 并非传统烹法,而是加了牛乳蜂蜜等物,气味香醇,一看便是女孩儿家爱喝的。 许是在家中,她打扮得随意,一头青丝松松绾起,莹白耳垂只带着一枚小小的珊瑚耳坠。 那珊瑚极艳,衬得她肤白胜雪,耳坠轻晃间,一张莹润生辉的美人面蛾眉宛转,明眸顾盼。 冷渊见过多少美人,也不得不承认,眼前之人不输分毫。 只是她似乎精神不济,眼下泛着淡淡黑青。 恍惚之间,她手中握着的银匙不慎滑入茶汤中,她竟下意识伸手去拿,手腕不小心擦在瓦炉边,被烫得惊呼一声! 银烛最先注意到动静,惊声高呼:“姑娘!” 冷渊的目光落到她身上。 银烛眼睛微肿,像是昨日哭过。 冷渊听出了她的声音,心想,原来昨日来找殿下的就是她。 众人忙围上去,只见姜时雪雪白的手腕上浮现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映月忙道:“得用凉水浸!我去取!” 她扭头飞奔去找水了。 银烛捧着姜时雪的手吹气,一边吩咐人:“快把夏荷叫过来,就说姑娘烫伤了!” 众人忙作一团,姜时雪面上有几分愧疚:“是我方才冒失了,千万别惊动娘和爹爹。” 银烛眼看着她被烫伤的地方有起泡的迹象,急得眼泪都快掉了下来,“烫得这么厉害,处理不好是要留疤的……” 冷渊收回目光,默默离开。 眠云雅苑。 祁昀正提笔练字。 旁边的炭盆中已经烧掉厚厚一叠字帖,祁昀悬笔,将才写好的字帖也随手抛入炭火中。 火光跃起,冷渊的声音有些模糊:“……许是因为程姬之疾,身子不大舒服,彻夜难眠,也不大用得下东西。” 冷渊犹豫了一刹。 祁昀察觉到他的迟疑,道:“还有何事?” 冷渊斟酌着说:“姜姑娘烹茶的时候受了伤。” 宣纸化为灰烬,飞舞在空气中。 祁昀沉默不语。 冷渊小心翼翼行了礼,悄无声息离开。 祁昀再度抽出一张雪白的宣纸,研墨提笔,只是迟迟不能落笔。 浓墨凝聚在笔尖,最终不堪重负般坠落。 祁昀盯着那道张牙舞爪的墨迹,心想,一切都该回归正轨。 那一夜,不过是一场荒诞的梦境。 今后她如何,与他无关。 *** 姜时雪原本是不信鬼神的性子,但自生辰宴以来,便一直磕磕绊绊出了许多小岔子。 在银烛的提议下,她决定去寺庙上香。 灵华寺乃是方圆百里最有名望的寺庙,香火极旺,往来香客绵延不绝。 姜时雪一如最普通的香客,祈福布施,最后还求了几个平安符。 临走之前,她绕到了一处清净的后院。 仍是深冬,青砖上苔藓覆盖,色泽枯黄,有凄凉凋敝之感。 第14章 鸟雀扑腾着翅膀啄食着枝头的柿子,小沙弥正在埋头洒扫。 冷不丁看见一个眉眼如花的姑娘,小沙弥冷了下,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问:“施主,施主可是有事?” 姜时雪冲他笑了笑:“我想看看这里供奉的长明灯。” 小沙弥啊了一声,旋即反应过来,有些惊讶道:“原来是施主!” 他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施主劳烦等等!我去知会主持一声。” 片刻之后,一个慈眉善目的僧人手捻佛珠走了过来。 姜时雪双手合十:“主持。” 僧人还礼,微笑道:“许久不见姑娘了。” 姜时雪微微一笑。 房门落了锁,小沙弥上前将锁打开。 屋内光线清幽,正中央燃着一盏孤零零的长明灯。 主持道:“不打扰施主了。” 他领着小沙弥退出屋子。 小沙弥好奇地看了一眼姜时雪,心想:也不知这位施主供奉的是什么人? 这盏长明灯已经在此处长燃了五年,他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施主。 听主持说,五年前请长明灯的时候,她曾露过一次面,那时对方是个还未及笄的少女。 请下一盏终生供奉的长明灯,可见这位施主之用心,只是她一年只来祭拜一次……真是有些奇怪。 姜时雪看着那道幽微的火苗,许久之后,轻声说:“行之哥哥,前几日,我梦见你了。” 姜时雪出来的时候,主持正站在柿子树下看鸟雀打闹。 姜时雪双目微红,声音有些哑:“主持,新捐善款我已命人送到寺中。” 主持道了声阿弥陀佛,又说:“老衲替孩子们谢过施主,这些年来施主所捐善款,惠泽千人,功德无量。” 姜时雪眼睫微动。 不过是仗着手里有些私房钱,替行之哥哥做些事情罢了,若他还在,定会亲力亲为。 “也辛苦主持了。” 姜时雪心绪低沉,不愿交谈,只道:“那便不打扰主持了。” 她转身要走,主持却忽然唤她:“施主。” 姜时雪回眸。 “世间万物皆因缘,缘起则聚,缘尽则散,施主年纪尚轻,当不为外境所困,不为执念所扰。” 姜时雪立在原地,默默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眉眼微弯:“嗯,主持的话,我记下了。” 一行人动身得早,在庙里用过斋饭后,还不到戌时便回到了余州城。 一整日折腾下来,姜时雪已经有几分倦意,枕着金丝软靠,披着小毯睡了一路。 临近东市的时候,她被银烛唤醒:“姑娘,今儿东市举办花灯会呢!要不要下去看看?” 银烛打着车帘,外面人潮如织,一片火树银花,天色都被映得斑斓。 姜时雪原本有几分懒散不想动弹,但拗不过银烛可怜巴巴看着她:“那边有个摊子的花灯可好看了!姑娘真的不去看看嘛?” 最终主仆几人一同下了马车。 东市依着清澜河而建,此时陷在一片灯火辉煌中,盏盏花灯高悬,如同星河垂挂。 河边有三五女郎聚在一起放灯祈愿,恋人并肩依偎,沿着长街缓缓踱步,孩童在爹爹的臂弯中闹着要买一盏兔子灯…… 眼前一副热闹景象,叫姜时雪不知不觉回忆起过去。 从前行之哥哥也常常带她来参加花灯会呢。 他猜灯谜乃是个中高手,只要跟着他,姜时雪总能赢得一堆花灯。 带不回去,她便沿途逮着人就送,胆大的小孩跟在她身后,甜甜喊着:“姐姐,我也想要一盏花灯!” “姐姐,我也想要!” 顾行之抱着一堆花灯站在一旁,时不时又递给她一只。 最后一只,姜时雪不肯送了,她将那只雪白的兔子灯提起来,光辉映亮她的脸庞:“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只花灯,不能送。” 不是做工最精美的一只,也不是压轴的那一只,只因为顾行之揭下这盏花灯的谜底时,上面写着“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故意问顾行之:“行之哥哥觉得这盏花灯怎么样?” 那时她还未及笄,顾行之只当她孩子心性,笑道:“玉兔雪白,可爱之至。” “姑娘,姑娘看看这一盏怎么样?”银烛举起一盏仙鹤展翅,打断她的回忆。 姜时雪的目光落在旁边的兔子灯上:“我喜欢这一盏。” 银烛便叫摊主给她们包下。 一行人提着花灯漫步在街头。 顾行之去世后,姜时雪再也没来过花灯会。 她并非伤春悲秋之人,只是她人生中两次尝到痛苦不堪的滋味,都是因为他。 第一次是因为他的离开,第二次,是因为他的死。 生活中都是甜蜜如意的人,最会回避痛苦。 因此在顾行之死后,她鲜少回忆他,也鲜少去触碰和他有关的人和事。 她将所有的哀思,都寄托在了灵华寺的长明灯上。 只要长明灯还在,便说明她从未忘记他。 只是,她也不愿再想起他。 长街灯火通明,年轻的郎君和姑娘们三五成群,言笑晏晏。 时下民风开放,女子在外无需以幂篱或面纱遮掩,姜时雪今日随意梳了个流苏髻,发上只簪一根白玉蜻蜓簪,面上不着脂粉。 但她生得一张好容颜,来往路人无不侧目,偶有年轻郎君想上前来搭讪,但又碍于她身后紧紧跟随的几个虬髯大汉。 这般阵仗,定是大户人家的姑娘。 于是只能多看几眼,悻悻离开。 银烛正要拉姜时雪去看前面老人家画的糖人,忽然有什么东西从半空中落下来,直直掉到姜时雪怀中! 姜时雪吓了一跳,险些将东西抛开,再一看,原来是一枝开得正盛的红梅。 她沿着红梅落下的方向看去。 天幕低垂,流云聚散,一个少年郎倚坐在阑干上,眸如星辰,吊儿郎当看着她。 第13章 人潮汹涌。 姜时雪立在原地,仰起头,笑着唤:“阿琅。” 季琅眼眸微动,足尖轻点,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直直往下跳,兔起鹘落般在她面前站定。 少年郎身形高大,眉眼清隽,与仙姿昳貌的少女站在一起,引得无数人侧目。 这条长街其实建在一个斜坡之上,尽头地势要高上几分。 祁昀面上覆着半张银制面具,遮去清冷的眉眼。 冷渊跟在他身后,忽然见自家殿下停住了脚步。 他顺势看去,一眼便瞧见了长街末尾的姜时雪,以及她身旁气度不凡的少年郎。 灯火错落,深深浅浅的光倾覆在姜时雪身上,映得她眉眼融融。 她举起一枝红梅,递给对方。 袖袍堆叠滑落,冷渊看见了她手腕上缠着的白纱。 冷渊心中举棋不定。 临近戌时,殿下忽然说想出来走走,他紧随其后,没想到他们竟一路来到了东市。 冷渊自是不敢猜测殿下的心思,只能静默随同。 但他万万想不到,姜姑娘竟会在此处约见旁人。 祁昀还在遥望姜时雪的方向。 冷渊犹豫片刻,终于说:“好像是姜姑娘。” 祁昀并不言语,只调转方向离开。 冷渊忙跟上,哪知走了几步,殿下忽然又拐进一条小巷,那巷子赫然是通往观仙桥的! 另一边,季琅也注意到了姜时雪手腕上的白纱,他眉头紧蹙:“你受伤了?何时受的伤?伤得重不重?” 姜时雪清楚他的性子,主动将纱布揭开,露出一片红肿的伤口:“是烹茶时不小心烫到了,所幸处理及时,并不严重。” 季琅扭头便要走:“我府上有上好的伤药,我去给你取。” “阿琅。”姜时雪忽然唤住他,“已经上过药了,更何况你今日来,就不想和我聊聊吗?” 季琅慢慢回过身。 他低声交代身旁的小厮回去取药,又对姜时雪说:“阿雪,随我上楼吧。” 临河雅间里已经备好了姜时雪爱吃的各式点心,季琅亲手将一碗蜜豆牛乳酪推到她面前:“知道你爱吃甜,多加了蜂蜜。” 姜时雪也不客气,笑盈盈接过来,捻起银匙吃起来。 清甜不腻的酪子滑入口中,唇齿生香。 季琅忽然开口:“听说你让他迁出姜府了。” 姜时雪手下动作一顿,没抬头:“嗯,暂且叫他在眠云雅苑中住着,待到开春,他便离开。” 季琅不大认同的模样,他欲言又止:“阿雪,此事不妥,你心善想要留他一命,焉知改日他又会不会借由此事威胁于你……” 姜时雪将银匙扔在碗里,清脆一声响。 她抬起一双清泠泠的眼:“阿琅,关于薛尽,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了。” “他不会借那日之事胁迫于我,我也只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她放了狠话:“你若是还想动他,便是不要我这个妹妹了。” 第15章 季琅慢慢垂了肩,他不大甘心,但只能说:“我知晓的。” 他们都太了解彼此,阿雪这般说,便会这般做。 “可是阿雪,你将来必是要成亲的,若是……” 姜时雪忽然笑起来,有种招摇如春花般的绚烂感。 她微微往前探了点身子,眉眼间有些轻狂之色:“那又如何?” “世人许男子在成婚前有通房、四处狎妓,就必须叫女子守身如玉?” “更何况,我将来是要招赘的,若是对方有所顾虑,我不成婚便是。” “偌大个姜家,还容不下我一个人?” 季琅想要说什么,姜时雪已经打断他:“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无非是日后没有自己的子嗣,被吃了绝户如何如何。” 她捻起银匙,在碗底轻轻搅拌:“若我真的不成婚,待到那一日,我从远房亲戚中过继一个孩子,悉心教养亦非不可。” “更何况……”她抬起眼睛,冲他一笑:“我不是还有你么?” “余州刺史家的公子,将来的季大将军。” “有你护着我,护着姜家,我又有什么好怕。” 季琅喉头翻滚着无数话,但看着她的眼睛,他只能尽数咽下。 他笑了下:“是啊,你还有我。” 姜时雪很快用完了一盏酪子,伸手去拿透花糍。 刚刚将那雪白软糯的糕点送入唇中,便听见银烛惊喜道:“姑娘!快看那边的观仙桥,有人在卖吉祥轮!” “我们要不要一起下去看看!” 季琅的目光落到观仙桥桥头的小摊处。 小摊支在几盏花灯之下,暖色的光落在五颜六色的吉祥轮上,吉祥轮呼啦啦转个不停,将光影揉碎。 季琅眉头皱了下。 他记得阿雪以前有一只吉祥轮,宝贵得不得了,这小摊上卖的吉祥轮倒有些像她那一只。 不过是个小玩意儿,自己跑一趟给她买一只回来便是…… 姜时雪不知是何时起身的。 她动作极快,快到季琅连她一片裙角都没来得及拉住,她人便已经冲下了楼。 季琅愣了下,连忙跟着跑了出去。 银烛欣喜地朝那小摊看去。 这小摊自是她安排的,那一日她瞧见姑娘小心修补那只吉祥轮,便上了心。 她记得那只吉祥轮是六七年前,姑娘从花灯会拿回来的。 一个旧物,姑娘这般爱护,想必是喜欢极了。 姑娘这些时日心情一只不好,她左思右想,偷偷找上薛尽,想托他在今日给姑娘送上一只新的吉祥轮。 姑娘昔日很喜欢来逛花灯会,可惜后来便不大来了。 今日她定会想方设法将姑娘诓出来,再让薛尽给她送上这份礼物,定能逗得姑娘开怀。 只可惜她没料到,薛尽会拒绝她。 于是她想了新办法,叫人把类似的吉祥轮拿去摊子上售卖。 那只吉祥轮款式已经有些旧了,市面上不大有人做, 她费了一番心思,复刻出一个几乎没有差别的,今日看来果真奏效! 银烛刚沾沾自喜着,表情忽然有些古怪。 因为她眼睁睁看着姑娘自那小摊旁边跑了过去,跑向了一个年轻公子。 再定睛一看,银烛面色微变……是他? 季琅头一次知道姜时雪也有这么能跑的时候。 她像是一尾游鱼,在人群中灵活摆尾,季琅人高马大,此时反而不如她灵巧,转眼便被她甩在了身后。 姜时雪脑中一片空白,死死盯着桥上那道白色的身影,心跳鼓动,四肢百骸都在发热。 观仙桥下花灯潋滟成片,犹如星河起伏,那人立在一片五光十色的热闹纷繁中,是天地间唯一一抹纯净的色泽。 她今日穿的织花百褶裙又长又重,姜时雪双手提住裙角,只想跑得再快些。 她怕一眨眼,那人便消失不见了。 时值深冬,路上仍有残雪堆叠。 姜时雪跑得太急,脚下一滑,撞到一个人的肩上。 两人都往后倒退了几步,好在对方及时出手扶住她:“小心!” 姜时雪顾不得看对方是谁,只匆匆道了声抱歉,便往前跑。 年青郎君看清她的脸,愣了下,旋即追随着她的方向一路看去。 有小厮围拢过来,急得脸色都变了:“二公子!可有事?” 秦鹤年手握成拳,咳嗽了一声:“无碍。” 他正想差人去问问那姑娘为何跑得这样急,忽然看到地上落下了一枚赤金白玉兰耳坠。 姜时雪一鼓作气跑到观仙桥,只觉喉头涌起腥甜,胸口也闷疼不堪。 她微微弯腰,一只手抓住扶栏,看向那人。 灯火缭乱,那人安静地立在桥上。 他带着一张银制面具,面具如同枝头细雪覆住他清冷的眉眼。 祁昀亦在看她。 她发鬓微散,耳坠也不知何时跑掉了一只,一双眼犹如落了星辰,却又笼着蒙蒙水汽。 两人僵持片刻。 姜时雪终是先一步走了上去。 朔风吹拂,叫他们的衣带相缠。 耳边是孩童的笑闹,情人的呢喃,他们静静对立,凝望着彼此。 起风了,乌云掩月,周遭暗下来的一瞬,姜时雪缓缓抬手,去揭他的面具。 只是指尖刚刚触上那冰凉的面具,忽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腕。 第14章 对方掌心滚烫,灼得姜时雪眼角一跳。 他低声开口:“姜姑娘。” 姜时雪像是被这道寒凉如冰的声音从混沌中扯了出来。 她猛然甩开他的手,往后倒退了两步:“是你。” 被朔风卷起的裙带在风中招展不休。 姜时雪亦如一只破碎的风筝,在风中摇晃。 祁昀看见她雾气蒙蒙的眼瞳中,终于落下一场雨。 少女鼻头微红,声调有几分哑:“你怎么会在这里?” 祁昀沉默片刻,如实说:“有人托我来此处送一件东西给你。” 姜时雪竟不合时宜地燃起希望,她问:“何人托你送东西给我?” 祁昀抬眸看她一眼,戳破她的幻想:“是你身边的银烛姑娘。” 接下来的话,已经不用祁昀去解释了。 银烛跟在季琅身后气喘吁吁追过来:“姑娘!” 季琅盯着祁昀脸上的面具……以及与那人轮廓相似的下半张脸,片刻后,他挡在姜时雪身前,表情变化莫测:“舍妹认错了人,还望公子海涵。” 银烛从一开始就认出了祁昀,毕竟是她央他前来的。 可是他分明已经拒绝了她,又为何出现在此处? 银烛不敢多语,只悄悄附到姜时雪耳边嘀咕了几句,又紧张不安地看向一旁的小摊。 吉祥轮依然在呼啦啦地转着,五光十色,像是一场旖旎的梦境。 姜时雪看向祁昀:“既然拒绝,又为何要来。” 祁昀眼睫微动:“最迟十日,我便会离开余州。” “我是来跟姜姑娘告别的。” 季琅听出了他的声音,脸色微变,嗓音冰冷:“离阿雪远点!” 祁昀的目光落在姜时雪缠着白纱的手腕上。 他静立片刻,终是转身离开了。 季琅咬牙切齿道:“留他一命,还敢到你面前招摇!” 他回头,却见姜时雪怔怔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泪如雨落。 季琅霎时慌了:“阿雪!阿雪你别哭……” 他手忙脚乱掏出绢帕递给她:“你若不想他走,叫他留下便是!” 哪知姜时雪越哭越凶,季琅笨手笨脚把绢帕往她脸上按:“你别哭,你别哭!” 他后脑勺都突突地跳起来:“我去把他逮回来!” 他才往前一步,被姜时雪扯住袖子,她哭得双眼通红,脸颊也泛着红,像是一朵被揉皱的桃花:“阿琅,不要管他。” “我再也不想看见他了。” 季琅又是心疼,又遏止不住地一喜:“真的?” 姜时雪攥着帕子,用力抹了一把眼角,似是赌气般:“他最好走远些,走得越远越好!” 她再也不要见到这张与行之哥哥相似的脸! 观仙桥下。 枯柳旁站着一个肩披鹤氅的公子,他脸色苍白,唇色也淡得几乎透明。 秦鹤年握拳咳嗽了几声,用力压制住胸膛深处翻涌而起的痒意。 桥上年轻公子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得那姑娘破涕为笑。 秦鹤年静静立在波澜四起的河道旁,看着他们并肩而立,慢慢走远。 掌心那枚赤金白玉兰耳坠被摩挲得微微生热。 秦鹤年又咳嗽了一声,交代小厮:“将耳坠交给那位姑娘,就说是她不慎遗落的。” 小厮恭恭敬敬接过去。 哪知小厮刚要追上去,二公子忽然唤住他:“等等。” 秦鹤年遥遥看着那道倩影,怅然道:“罢了,将耳坠给我吧。” 第16章 耳坠上的白玉兰被摔出了一道小小的裂痕,那姑娘看上去非富即贵,想必也不会要了。 小厮有几分疑惑,但还是垂头将耳坠递给他。 秦鹤年接过耳坠,原想将它抛入水中,却鬼使神差,将耳坠拢入袖中。 那姑娘和她身边的公子已然消失不见。 秦鹤年看着茫茫人海,收回视线,道:“走吧。” 季琅原本还想邀姜时雪去放河灯,但姜时雪没有兴致,季琅只好送她回府。 回程路上,银烛一直沉默不语。 待到回了月华堂,季琅也离开,银烛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含着哭腔说:“姑娘,是奴婢弄巧成拙,害得姑娘伤心,您罚我吧。” 姜时雪将人扶起来:“你知道你都是为了我考虑。” 那一日她在房中描补吉祥轮,只有银烛瞧见,她在看到小摊之上的吉祥轮时,便猜到了是银烛的安排。 银烛心绪低落:“总归是奴婢顾虑不周,才闹出今日种种……姑娘罚我吧。” 姜时雪叹了口气:“你是好心,我怎么能罚你呢?” 她只是没想到,银烛会去找薛尽帮忙。 想来是她对薛尽的特殊……叫所有人都看在眼中,所以银烛才会找上他。 好在这一切都该结束了。 姜时雪有些疲惫:“今日之事,就此揭过。” “帮我备水吧,我想沐浴。” 她伸手去摘耳饰,小小地咦了一声。 银烛忙问:“姑娘怎么了?” 姜时雪摸着空荡荡的耳垂:“许是方才跑得太快,耳坠掉了一只。” 银烛:“我差人回去找找。” 姜时雪打断她:“不必了,也不是什么紧要物什,更何况今日人来人往,想必已经被人拾走了。” 一桩小事,姜时雪很快忘在了脑后。 季琅好不容易盼走了薛尽,又同姜时雪和好如初,来姜府来得越发勤快了。 今儿给她带些新鲜玩意,明儿又非得拉她去看戏班,如此打打闹闹,倒是又像回到了过去。 中途有人在姜府门前留下几瓶药。 没有署名,只说这些药对祛疤有益,是送给姜姑娘的。 门房原本不会让此等来源不明之物进府,但想到姑娘受伤一事原本就没多少人知道,此人送药过来,说不定是姑娘的朋友,于是便将药转交给了月华堂。 姜时雪只看了那字条一眼,便命人将东西拿去扔了。 银烛偷偷看了一眼字条。 笔迹藏锋,力透纸背,是薛尽的字。 也不知道为何,她心里稍稍好受了点。 姑娘帮扶薛尽一场,好歹对方不是个白眼狼。 眠云雅苑。 冷渊神色有些尴尬:“殿下,那些伤药……尽数被扔出来了。” 祁昀正在写信,笔尖不停,行云流水,眼都没抬半下:“她自然是不会收。” 冷渊嘴唇微动,本想问那为何殿下还要命人送药过去,但到底是没敢问出口。 于是他换了个话题:“那日桥上姜姑娘明显是把殿下认成了旁人,殿下要不要去查一查……” 祁昀忽然抬头,淡淡瞥他一眼。 冷渊噤声。 祁昀笔下字迹重了半分。 原是该斩草除根,不留下半分痕迹的,只是这些时日,他时常想起那一晚她裙摆下冻得青紫一片的脚。 ……兴许是从未有人不顾亲疏这么护过他。 也罢,只是一个再也不会见到的人。 她有什么秘密,与他何干。 第15章 与此同时,上京秦府。 一个体态丰腴的贵妇人倚在美人榻上,闭眼听着侍女断断续续禀报着。 “……公子藏在屋中端详的那物件,是枚耳饰。” 秦夫人睁开眼,脸上浮现出急切:“当真?当真是女子的东西?” 侍女点头:“的确是女子的东西。” 秦夫人坐不住了,她起身,在屋中踱步。 长子已成家立业,她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个自幼身体孱弱的次子。 鹤年这孩子,未满足月便出生,曾有僧人断言他活不过弱冠之年,哪怕这些年尽心养着,可也是个风吹便倒的。 原本秦家人的意思是在他弱冠之年为他娶一门亲,权当冲喜,可鹤年不愿。 上京有头有脸的人家也都知道秦鹤年身体不好,哪家愿意将自家姑娘嫁过来?说不准没过几年便要成了寡妇。 于是秦夫人便将注意打在了自家母家旁支的姑娘头上,出身不打紧,只要人模样周正,性子娴静便是。 秦家声名煊赫,她的公爹乃是当朝丞相,她的小姑子乃是端王妃,自家丈夫亦是上京府尹,满门人才济济。 哪怕将来真到了那个地步……嫁进秦家,日子也不会难过。 若再能为鹤年诞下一儿半女,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事。 偏偏秦鹤年是个固执的性子,说自己身子不好,不愿耽搁了人家姑娘。 一来二去,便到了这个时候。 眼看着明年入夏秦鹤年便要及冠,秦夫人急得嘴上都起了几个燎泡。 这下好了,从余州拜访同窗回来,自家这傻小子竟开窍了? 管她是哪家的姑娘,既然鹤年喜欢,凭她秦家的面子,总能去说项说项。 秦夫人招手将下人唤过来:“你们且去余州仔细打听,公子这些时日碰见过什么人,若是有年龄合适的姑娘,多多留心些。” 秦家人很快便将当日的来龙去脉摸了个清楚。 秦夫人细细听嬷嬷说完,接过姜时雪的画像一看。 “出身商贾之家,实在是低贱了些,不过这模样的确俊俏。” 她抬起凤眼问:“你方才说那日在桥上,那姑娘与一个男子纠缠不休,身旁还另有一个男子?” 嬷嬷如实禀报:“听说是认错了人,至于她身边陪着的那个男子,乃是余州刺史的公子,早年被姜家收为义子。” 秦夫人挑了下眉:“季应褚的儿子?” 她面上浮现出些许笑意。 这姜姑娘跟季家攀得上关系,倒是桩好事,鹤年娶她,也不算跌了身份。 她点了点檀木桌,“着人下去安排吧。” 嬷嬷犹豫道:“夫人不需要知会公子一声吗?” 秦夫人果决道:“不必,鹤年性子软,定然不会答应。” “我们先把事情定下来,那姑娘都愿意了,鹤年又岂会不同意?” 秦夫人拖着厚重的织金牡丹团花长裙站起来,随手碰了下花瓶里的绿梅:“姜家虽富甲一方,但到底是小门小户,待她嫁入我秦家,什么荣华富贵享不到?” 嬷嬷忙称是。 春阳院,清苦药味弥漫在空气之中。 秦鹤年正提笔作画,日光倾斜,映得玉面公子愈发苍白。 秦鹤年的贴身侍从福禄探头一看,见宣纸上赫然是一个眉眼灿烂的姑娘。 她提着裙摆,奔跑在灯火明灭的长街上,垂在肩头的青丝似乎要飘出宣纸。 福禄心中叹息。 自家公子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可惜身子拖累,只能蛰伏于家中,当个闲散之人。 如今公子分明是对那姑娘上了心,却也不能一表心意。 秦鹤年收笔,眼睫半敛,凝视着纸上之人。 福禄忍不住了,开口说:“以公子的身份学识,定能俘获那姑娘的芳心,公子何不……” 秦鹤年打断他:“福禄,将画拿去装裱。” 福禄丧气道:“是。” 秦鹤年见他小心翼翼捧着画走了,目光落在那枚赤金白玉兰耳坠上。 白玉兰摔裂的地方,已经被人做了细致的修补,不仔细看瞧不出裂痕。 秦鹤年起身,负手看着窗外一树枯枝,眉眼间有淡淡哀愁。 只恨今生无缘,若有来世,若来世他也是个身体康健之人…… 鸟雀惊枝,细雪扑簌簌落下。 余州,姜府。 姜时雪惊得摔了手中杯盏,猛然起身:“你说谁?谁来提亲?” 映月道:“说是秦相的嫡孙,秦家二公子秦鹤年。” 姜时雪只觉得一阵阵眩晕,秦家?秦家二公子?! 这跟她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物,又怎么可能前来提亲? 银烛忙扶住姜时雪,气愤道:“那秦家好大的气势!几个跑腿的下人而已,也是绫罗加身,簪金戴玉,往花厅一坐,俨然像主人家一样!” “秦家势大,老爷和夫人不敢怠慢,此时已经往花厅去了。” 姜时雪稳住心神:“秦家远在上京,又是一等一的簪璎世家,上京想要与他们结亲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他们为何会忽然来姜府提亲?” 她飞快思索着:“事出必有其因,我要去看看。” 银烛忙拦住她:“姑娘不可!旁人来提亲,万万没有您亲自露面的道理!” 姜时雪摇头:“花厅左右不是连贯耳房吗,我去耳房躲着听。” 第17章 她交代银烛:“速速去把阿琅叫过来。” 银烛还欲再拦,姜时雪已经脚步匆匆跨出月华堂了。 姜时雪到的时候,正听见那王婆陪着笑:“秦二公子来余州访友,于花灯会上与令爱邂逅相遇,实乃不可多得的缘分。” “人家画本子不都这么说嘛,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姜老爷,姜夫人,令爱与秦二公子,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姜时雪倚着屏风,飞快回想着。 花灯会?贵公子……她为何全然想不起来有这么一遭! 姜夫人脸色难看,姜柏倒是和和气气笑道:“贵府有所不知,我与夫人求医多年,老来得子,小女刚满十七,还想留她在家几年,更何况贵府乃是勋贵人家,姜府小门小户,又怎敢高攀?” 他主动起身道:“远来即是客,姜某已命人在花满楼备下雅席,诸位不如移步随我前……” “姜老爷。”为首的尤嬷嬷皮笑肉不笑打断他:“十七也不小了,更何况令爱与我们公子两情相悦,做长辈的哪有断了儿女姻缘的?” 姜柏面色一变,但到底是生意人,见惯了大风浪,只问:“不知夫人此话从何而来?” 尤嬷嬷使了个眼色,立马有侍女呈上来一个锦盒。 姜柏和姜夫人一看,是一枚赤金白玉兰耳坠。 尤嬷嬷道:“那日花灯会,令爱早同我们公子交换了信物。” “我何时同人交换了信物,我怎的不知?” 一道清脆婉转的声音响起。 尤嬷嬷听对方语气不善,板着脸闻声看去。 一个琼花玉貌,亭亭玉立的少女绕过屏风走了过来。 尤嬷嬷眼眸一亮。 这姑娘的确生得极美!更何况她身姿挺拔,步态轻盈,一看便是身子康健好生养的主! 于是她挤出一个笑脸:“想必这位便是姜姑娘了。” 姜夫人已经腾地站了起来:“雪儿,大人们说话,你先回屋去。” 姜时雪只是冲尤嬷嬷略一颔首,快步走到姜夫人身边,扶住她的手,冲她安抚一笑。 她自然看见了那枚赤金白玉耳坠。 耳坠是在花灯会丢的,看来这秦二公子当时恐怕还真的在场。 姜时雪脑子里一转,便将事情对上了。 那日她跑得仓促,撞上人也没注意对方长什么样,只隐隐觉察对方声线温柔,是个年轻公子,另外他身上有掺杂着药香的龙涎香气。 龙涎香乃是名香,一般人家用不起,如今想来,当时她撞上的人……恐怕就是这位秦二公子了。 她远在余州,对上京勋贵不了解,但秦家声名煊赫,她亦有所耳闻。 按道理那秦二公子不可能只因一面之缘就前来求娶,更何况看这聘礼,乃是正妻规制…… 姜时雪眼角微跳。 那秦二公子身上沾染着连龙涎香都压不下来的药味,今日前来提亲又这般仓促霸道,难不成是…… 他们想要娶亲冲喜?! 若真是如此,这秦二公子恐怕已是不大好……这才着急寻一门亲事。 她若是直接拒绝,难保对方不会狗急跳墙! 可对方权大势大,手眼通天,姜府无论如何是得罪不起的…… 尤嬷嬷见她看着那耳坠,一副乖顺娴静的模样,脸上笑意更甚。 她上前一步:“姜姑娘,你既然已经与我们公子交换信物,今日秦府上门提亲,哪有推拒的道理。” 她又对姜家二老说:“姑娘家面皮薄,想来是还没同二位言明吧?不过也不打紧,姻缘天定,老天爷都在帮着他们呢!” “这位夫人,想必您是误会了。”姜时雪忽然开口。 尤嬷嬷脸色一僵。 “您方才说我与秦二公子交换了信物,并无此事。” 她上前拿起那枚耳坠:“这枚耳坠的确是我花灯会上丢失的,今日多谢夫人物归原主。” 尤嬷嬷尖笑一声,话里已然带了三分威胁:“姜姑娘,能得我们公子赏识,是你的福分。” 她抚着掌下的紫漆描金香案:“姜家富甲一方,却也该知道,从商之人,便如海上行舟。” “气运若不济,遭些小小风浪,轻易便能落得个船毁人亡的下场。” 她笑道:“若是多个人保驾护航,那可又是全然不同的光景,姜老爷,您说是与不是?” 姜柏气得胡须微颤,几乎要破口大骂。 哪知就在这时,姜时雪先一步跪在他面前:“爹爹,女儿不孝,若非今日形势所迫,女儿还想再瞒下去!” 她泫然欲泣:“我与薛尽……已私定终身,还有了……肌肤之亲。”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 姜夫人却是眼前发黑,扑通一声栽在了地上! 第16章 “夫人!” 姜家众人霎时乱成一团。 尤嬷嬷于内宅之中混迹多年,不知见过多少阴私手腕,当即冷笑道:“姜姑娘莫要诓我,我秦家刚上门来提亲,你后脚便说跟人私定终身,怎的就这般凑巧?” 她咄咄逼人:“想来是姜家看不起我秦家,不愿意结这门亲了!” “义母怎么了?” 季琅刚到姜家,匆匆跨进花厅,便见一群人簇拥着不省人事的姜夫人。 好在姜夫人身边的侍女都略通医理,掐着人中,又拿出药包给姜夫人嗅闻,很快姜夫人便转醒了。 姜夫人面色煞白,显然是真的被气坏了。 姜时雪只得抓着她的手,偷偷给她使眼色。 姜夫人也不是蠢人,很快反应了过来,心中稍安,只捂着胸口装作不适。 季琅环顾周遭一圈,双眸锐利直直看向尤嬷嬷:“光天化日,秦府竟公然逼亲!” “我义母身子不好,若是害得义母有个三长两短,秦家就真不怕被人参上一本!” 尤嬷嬷早在来前边将姜家摸得清清楚楚,眼下已经猜到这位就是姜家收的义子,余州刺史的独子季琅。 她面皮抖动,笑道:“想必这位便是季大人的公子吧?” “季公子有所不知,令尊与我们家老爷乃是旧识,今日我是代表秦家来向季公子的义妹提亲的,姜姑娘同我们家公子两情相悦,哪能是逼亲呢?” 季琅却毫不留情面:“满口胡言!阿雪何时同你们公子两情相悦了?” 秦嬷嬷见他不领情,换了副嘴脸:“我秦家好意前来提亲,若是姜家不愿,那便作罢,可姜姑娘却要编出理由欺骗秦家,季家若真要袒护姜家,那便是一丘之貉!” “同朝为官,季大人想必也不愿和同僚闹得不愉快吧?” 她语调中已经带上了三分威胁。 眼见季琅要出言反驳,姜时雪忙开口:“这位夫人,我方才说得清清楚楚,我已经与人私定终身……” 季琅瞳孔一缩,浑身紧绷看向姜时雪。 姜时雪面上露出几分狠决:“今生我非薛尽不嫁,若是秦府执意要娶,且去问问你们公子愿不愿意娶一具尸首!” “你!” 尤嬷嬷指着姜时雪,浑身发抖。 季琅上前一步,拦住姜时雪,表情阴鸷:“听懂我妹妹的话了么?听懂了就带着这些东西滚!” 话音落,他带来的侍卫纷纷拔剑,霎时剑光雪亮,映照满堂。 尤嬷嬷脸都涨成了猪肝色,见季琅眼中杀意不假,她吓得忙叫人:“我们走!” 秦府的人来得快,离开得也快。 姜柏拍了拍季琅的肩:“好孩子,今日你前来相助,义父替阿雪谢过你。” 他眉头紧拧:“只是今日我们开罪了秦家,就怕他们为难你爹爹。” “这样,我改日亲自登门拜访,同季大人商议对策,若能从中打点一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是最好不过。” 季琅到底是官宦子弟出身,对朝廷局势也有所了解,道:“义父放心,秦家势大,圣上亦忌惮。此事说来是他们秦家不对在先,若真要鱼死网破闹上朝堂,恐怕秦家也讨不着什么好。” 他沉吟片刻:“只是义父的生意遍布大齐,总要提防秦家使暗绊……依我看来,与其讨好秦家,不如寻求对家的庇护。” 虽然远在余州,但姜柏也知道上京各大家族的恩怨,眉心一跳:“你是说……太子的母家徐家?” “可听闻那位老国公为人清廉,性子板正,怕是不容易搭上关系。” 季琅摇头:“义父,老国公不好接近,倒不如换一个人。太子的二舅舅忠义将军戍守边关多年,西北本就是苦寒之地,近年来又举国灾荒,国库吃紧,义父不若以义商之名捐赠一批粮食衣物过去。” 姜柏思来想去,此举稳妥,于是道:“好,我立刻着人去办。” 两人谈完,一扭头,见姜时雪缩在姜夫人旁边,一副乖顺的模样。 姜柏眉毛扬起的那一刹,姜夫人忙说:“老爷,方才雪儿不过是情急之下信口胡诌的,对吧雪儿?” 第18章 姜时雪点点头,一副无辜的模样:“是啊爹爹,秦家如此霸道,若不想一个万全的理由,又怎么堵他们的嘴?” 姜柏痛心疾首:“堂堂闺阁千金,怎能拿婚姻大事开玩笑!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姜夫人护姜时雪护得紧:“名声能当饭吃吗?阿雪若是不想嫁,在府中呆一辈子又如何?” 两双相似的眼睛眼巴巴看着他,姜柏脾气都被看没了。 他只叹道:“爹知道,只是秦家如此嚣张,想来极难缠,爹是怕你今日用这个理由回绝他们,改日若是被他们发现你是在撒谎……” 姜时雪面上表情严肃了些,她放开姜夫人,一字一句道:“那让此事变成真的便是。” “不可!” “阿雪不行!” 一前一后两道声音响起。 姜时雪咬咬牙,扑通一声跪道姜柏面前:“爹爹,女儿知道您只希望我开心自在一辈子,女儿今日就同您说句实话,女儿不想嫁人。” “秦家势大,此事因我而起,我不愿意因为秦家的缘故叫爹爹为难,叫季伯伯为难。” 她垂下眼睫:“既然今日我已经在秦家面前捅破此事,不若爹爹和娘亲就尽快择日帮我完婚。” 姜柏刚想开口,姜时雪便说:“新郎会在成婚当夜因为饮酒过多,失足落水溺亡。” 众人皆是一怔。 姜时雪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看着姜柏:“爹爹,那秦二公子必定是身子不好,他们如此急切求娶,说不定是要冲喜,秦家不可能叫一个新婚之夜便克死新郎的寡居女子嫁入秦府,此为万全之策!” 花厅死一般寂静。 姜夫人攥着手帕,两眼已经哭得通红。 姜柏不知何时也落下泪来,老态尽显。 姜时雪抬手,轻轻拽住姜柏的衣袖:“爹爹……” “义父,季琅有个不情之请!” 季琅忽然也跪在了姜柏面前。 季琅缓缓道:“季琅请求义父答应我与阿雪成婚!” 姜时雪愕然睁大眼:“阿琅?” 第17章 季琅偏头看姜时雪,眼眶猩红:“我不想你背负克夫的名声。” 姜时雪冷静下来:“阿琅,我不答应。” “你我乃是义兄义妹的关系,若是你娶了我,且不说秦家会不会为此诘难于季家,你将来又该如何?” 姜时雪见季琅沉默不语,又道:“阿琅,你不是已经说服季伯父安排你明年入营了吗?你是要当大将军的人,怎可为了帮我落下把柄。” “你我义兄义妹,若是成亲,落在世人眼中岂不是违背伦常?” “我不在乎。”季琅眉眼间浮现出某种决心:“阿雪,我我正担心待日后我从军,谁来护着你,若你嫁给我,我就能时刻看顾于你,如此义父义母也好放心。” “至于纲常人伦……你我本就没有血亲关系,又何惧外人议论?” 姜时雪见他神色认真,猛地起身:“不行!虽然自小我都不喜欢叫你兄长,但你就是我的兄长,我怎么可能跟自家兄长成婚,这太荒唐了!” 季琅随她起身,往前逼了一步:“阿雪!事已至此,这是最好的办法!” 姜时雪看着眼前高出她许多的少年,才惊觉对方不知何时已经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成熟男子了。 姜时雪心跳乱作一团,不知为何有几分慌乱。 季琅常用的香名为雪中春信,乃是姜时雪亲自为他挑的。 此时熟悉的香味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叫姜时雪喉头发干。 她不敢看季琅的眼睛,只道:“爹爹,请你为我尽快择定婚期,越快越好,至于薛尽那边我会去说服他帮忙的。” “阿雪!”季琅还欲说话,姜时雪撂下一句:“阿琅,你若是还认我这个妹妹,此事就依我说的办!” 季琅哑口无言之际,姜时雪扭头就跑。 季琅扭头对姜柏哀求:“义父……” 姜柏慢慢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阿琅,雪儿这孩子,看上去听话,其实是个执拗的性子,她若是不愿,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更何况雪儿说得对,绝不能因为此事耽误你的前程。” “可是义父……” “阿琅,此事不必再议。”姜柏难得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 季琅抿唇,蜷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几乎要攥出血来。 姜时雪只回月华堂待了一刻钟,便坐不住了。 “阿琅走了没?” 银烛说:“走了,季公子看上去情绪不大对。” 姜时雪沉默片刻。 阿琅性子向来说一不二,他既然起了心思,恐怕很难打消他的念头。 夜长梦多,她合该早早筹谋。 姜时雪吩咐:“去把那件带帽兜的披风取来,我要出府一趟。” 瑞安堂。 姜柏亲侍汤药,只是姜夫人略略喝了两口,便难以下咽。 姜夫人愁得眉心紧拢:“你说天底下怎会有这么巧的事?偏偏招惹上秦家。” 姜柏哄着夫人再用下一口药,“事情既已发生,只能想着如何止损。” 他放下药碗:“其实雪儿的法子也未尝不可。” 姜夫人心中难受:“做父母的自然希望女儿觅得良婿,可那薛尽身份不明,性子又这般不近人情……” “不都说了是做戏嘛。” “雪儿已经将人遣到眠云雅苑去了,据说开春那小子就要辞行。” “眼下雪儿不强留人,也是一桩好事,雪儿毕竟救了他的性命,说不定还真能说得动他帮忙。” “我派人查过,对方身份的确扑朔迷离,但我识人无数,也看得出来那薛尽绝非普通人家出身,薛尽这名字恐怕也是假名。” “他帮雪儿一场,假死脱身,此后世间再无薛尽此人,秦家也抓不到什么把柄。” 姜夫人仔细一想,的确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薛尽那边要不要我们……” 姜柏摇头:“有的心结,得雪儿自己去解开,薛尽一事上,你我切莫要插手。” 姜夫人想起那张和顾家那孩子相似的脸,叹道:“听你的便是。” 已至夤夜,天际忽又飘起薄薄小雪。 祁昀看完密信,抖开薄薄纸页递到灯上,火苗跃起,吞噬而上。 寂静雪夜中,忽然传来叩门声。 祁昀眼睫微动。 眠云雅苑中栽着大片竹丛,此时更深夜静,竹海涛声四起。 姜时雪提着一盏绛纱灯笼,低垂眉眼立在门口。 门吱呀一声开了。 姜时雪心脏猛然跳动,迟疑半晌,才缓缓抬起头来。 夜色浓黑如墨,祁昀白袍宽大,衣袖在寒风中招展不休。 他并未提灯,手中绛纱灯的光落到他的眉眼之上,一片朦胧,倒叫那双清寒的眼与他身后墨色别无二般,幽深得叫人不敢直视。 “姜姑娘何故深夜来访?”声线冷得如同拂过脸颊的雪粒。 姜时雪轻轻打了个颤,不自觉攥紧手中提灯,她开口,声音有几分晦涩:“原本是不想再来打扰薛公子的。” “只是我遇上了点儿麻烦。” 她将白日里发生的事情简略提过。 姜时雪没有注意到,祁昀在听到秦家二公子之时,半敛的长睫颤动了一下。 姜时雪三言两语将事情说完,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唇角。 风大了些,将两人的衣带缠绕在一起。 祁昀注意到她今日未佩耳饰,白玉般的耳垂上有一个圆圆的小洞。 他忽然开口:“薛某记得曾同姑娘说过,我不日便要离开余州。” 姜时雪指尖发白,攥住灯笼提手,“我知道的。” 祁昀又说:“既然如此,姜姑娘又为何觉得我会帮你。” 姜时雪似是早就料到了他的反应,摇摇头:“我并非真的要薛公子同我成亲。” “新郎会在成婚当夜醉酒溺亡,从此查无此人,而薛公子……” 她忽然抬眸看他:“离开余州之后,薛尽此人,恐怕也会彻底消失吧。” 祁昀指尖微动。 他淡淡道:“姜姑娘,有时太过聪明,并非一件好事。” 姜时雪忽地笑起来,在这样冷的雪夜,她却如同一朵明艳至极的春花,美得招摇:“果然如此。” “我曾派人去查过你,但查不出什么,你一开始用的就是假身份。” 祁昀:“那姜姑娘就不怕么?” 祁昀今夜似乎难得有几分交谈的兴致,他盯着她:“请求我这样的人帮忙,姜姑娘就不怕,我会开出一个姜府无法承受的条件?” 几乎是话音刚落,姜时雪便说:“你不会。” 祁昀眼角微动。 “更何况,薛公子还欠我一个人情。” 她忽然摊开掌心,“薛公子这条命,是我救下的。” 恰有雪花飘落,在她洁白的掌心很快融化成水珠。 第19章 祁昀想起初见时那一日,他身陷泥淖,而她便也是如同这般,从马车里探出一只洁白纤柔的手。 祁昀沉默片刻,开口道:“既然薛尽很快就会从这世上消失,以姜姑娘之能,又为何不找旁人帮忙?” “做戏而已,想必有的是人愿意假扮薛尽。” 他注意到眼前的少女眸光一黯,她垂眸不语,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祁昀并未开口打扰。 许久之后,姜时雪才轻声说:“若是旁人,我不愿。” 第18章 风声聒噪。 祁昀只觉胸膛深处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拨弄,痒意顺着指尖攀附而上。 “喏。” 姜时雪从袖中拿出一枚锦袋递给他。 “我就当薛公子愿意帮我这个忙了。” 祁昀立在原地,不为所动。 姜时雪抓起他的手,将东西塞到他掌心:“这是额外的谢礼。” “此事过后,薛公子自可离开,也不必再回报姜府什么,你我之间,一笔勾销。” “从此天涯路远,愿你我各自珍重。” 掌心沉甸甸。 许久之后,祁昀听到自己淡声说:“此事我还需考虑。” 姜时雪面色如常,点头说:“好,若是薛公子愿意帮忙,五日内都可以差人到姜府说一声。” 她冲他点点头:“夜色已深,我就不叨扰你了。” 她转身离开,停在转角处的马车很快驶离。 祁昀在门口站了一会,才打开锦袋。 里面赫然是一枚鹤形玉佩。 祁昀瞳孔微缩。 此物……不是已经碎了么?怎会完完整整出现在这里? 他再仔细看去,才发现鹤身仍有裂纹,只是整块玉被人细细修补了一番,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祁昀沉默不语。 他初入姜府,身无分文,唯独剩下这块碎玉,便托人拿去当铺换些银子。 玉佩虽然碎了,但这玉佩玉质极好,想来还是能换几个钱的。 只是他没想到,姜时雪会差人将此物赎回来,又将其修补如初。 祁昀的指尖顺着熟悉的纹理划过,忽然想起多年之前,他每日下学偷偷摸摸在殿中雕琢此玉,有孤灯一盏相伴,那灯的颜色,像极了今日檐下高悬的灯笼。 当年尚且天真,他把这块雕琢许久的玉佩呈到母后面前,道:“母后,鹤乃仙鸟,寓意长寿吉祥,孩儿想将此物献给母后,惟愿母后万病俱除,福寿康宁。” 病卧床榻许久的母后只是用她那双病得凹陷下去的眼睛看着他:“偷奸耍滑,玩物丧志,哪有你这样当太子的!” 她一挥手,将玉佩重重打在地上:“去找太傅罚抄!没抄完不许来见本宫。” 玉佩碎成两半。 彼时尚是孩童的他咬唇在地上跪了许久,直到唇齿之间都溢出血腥味,才颤抖着说:“孩儿领命。” 从此之后,他将此物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只为提醒自己,他从来不配当任何人的儿子,只能当好一个太子。 祁昀凝视那玉佩半晌。 修补过的玉,自然不似最初完好无损。 但檐角灯笼轻轻旋转着,鎏金般的光落到玉上,在那细小的裂纹中流转,让整块玉别添美感。 *** 姜家独女要成婚了。 消息长了腿一般,跑遍了整个余州。 一时街肆茶坊,各家各户都在议论纷纷。 “听说是要入赘,也不知这新郎是哪里的人?” “哪里的人都是有大福之人啊!姜家家大业大,就是入赘又如何?只要进了姜家,那便是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当真是羡煞旁人啊!” “你们有所不知,我有一个远方亲戚在姜家做工,听说新郎便是数月前姜姑娘救回府中的那位!” “姜姑娘何时救了个人?” “高门大户的事,怎么可能叫你知道!这不是重点,我听说啊,这新郎家中生变,父母俱亡,亲人都不在了……” “原来如此,这姜家是怕男方将来觊觎姜家家业吧? 这才挑了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入赘……” 与此同时,秦府。 秦夫人将下人刚刚插好的梅瓶一把打翻,怒气冲冲道:“好个姜家!不过是一介商贾,也敢这般张狂!” 尤嬷嬷在一旁煽风点火:“夫人所言极是,我看他们就是仗着收了季大人的儿子做义子,有恃无恐!” 秦夫人冷笑:“季应褚不过只是一州刺史,他儿子更无功名职衔在身。” 她咬咬牙,她定要给季家一点颜色看看! 秦夫人踩过绿梅,问:“可打听清楚了姜时雪同她那情郎的事情是真是假?” 尤嬷嬷耷拉着眼皮子:“……奴婢派人去查了,姜时雪的确在两月之前救下一个年轻郎君,对外说是新收进府的奴仆,实则姜时雪处处叫人锦衣玉食伺候着。” “如此说来,他们成亲一事倒是真的了?” 尤嬷嬷呸了一口:“这么着急办事,恐怕是奉子成婚!” “也就是这等商贾之家能养出这么不知廉耻的女儿来!夫人,此事也算因祸得福,若真叫这么一个不要脸的进了秦府,真是给秦家抹黑。” 秦夫人叹了口气:“鹤年这孩子,自小得我们呵护,不大会识人,遇到那等不检点的稍稍卖弄风情,便将他魂都勾去了。” 她派人偷偷将耳坠拿走,竟叫鹤年一番好找,发现找不到之后,还黯然神伤。 没出息! 尤嬷嬷试探道:“那依夫人所见……” “此事就此打住,不许在鹤年面前提一个字。” 秦夫人眯了眯眼:“若是个识趣的,他们就该把此事烂在肚子里,不敢招惹秦家。” 尤嬷嬷想起那日被人用剑指着,害她回来做了好几场噩梦,恨不能怂恿夫人铲平季家和姜家。 只是夫人都这般说了,她只好在一旁阴阳怪气:“听说那季大人政绩了得,将来说不准还要同老爷和老太爷在朝堂上相见。” 秦夫人轻蔑一笑:“不过是个四品官,还敢得罪秦家不成?” “区区蝼蚁,何足挂齿。” 尤嬷嬷忙道:“夫人所言极是。” 姜府。 姜时雪坐在交椅上,一边吃着金丝蜜枣糕,一边看银烛清点那一箱箱的金银珠宝、田产地契。 银烛数得眼睛都花了:“分明只是做戏,老爷和夫人却为姑娘备下这么多东西。” 她感叹:“咱们姑娘的命真好!得了个假夫君,之后还可以跟爹娘住一块儿,不用看婆母小姑的脸色。” 姜时雪将碟子往她面前一递,笑眼盈盈说:“还是你想得通,不像映月老念叨我。” 银烛拿了一块糕点往嘴里塞:“旁人重名声,但奴婢却觉得实实在在的好处才是真。” “孀居寡妇又如何,姑娘有老爷和夫人护着,自然能潇潇洒洒过一辈子!” 姜时雪揶揄她:“那你也不嫁人?要跟在我身边做一辈子的老姑娘?” “姑娘若是不嫌弃,奴婢自然乐意!” 姜时雪只笑着看她:“待到日后遇见如意郎君,恐怕你就不是这般说辞了。” 银烛恼得跺脚:“姑娘——” 姜时雪不再逗她,问:“眠云雅苑那边有人递消息吗?” 银烛摇摇头:“没有。” 话音刚落,她察觉到自家姑娘的心情骤然变得糟糕起来。 窗外已是日薄西山,这一天马上就要过去了。 第19章 眠云雅苑。 满园披红挂彩,看上去喜庆非凡。 炭火已经快要燃尽,灰烬围绕着黯淡的火光飞舞,零星几点落在祁昀的衣袍之上。 他手中卷着一册书,眉眼低垂,如同庙中供奉的观音像。 下人们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婚期不就在十日后吗?这薛公子怎么还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说不定咱们姑娘就喜欢这样的冷面公子……” “真是命好,偏偏就被姑娘看中……” “嘘——小声些,马上要唤一声姑爷的。” 祁昀手中的书册迟迟没有翻过一页。 他放下书,目光落在一旁的信纸之上。 十日之后,要与姜时雪成亲的人的确是“薛尽”,但若是今日之前他再不递消息给姜时雪,姜时雪便会采取第二个方案。 若他不愿,当日从眠云雅苑接出的,会是另一个“薛尽”,姜时雪会安排人秘密将他送走。 残阳如血,信纸之上的字句如同被火焰灼烧,扭曲变形。 祁昀随手将信纸抛入炭盆之中,已近熄灭的炭火又再度大亮。 这一天终究是过去了。 朔风吹拂,姜时雪将自己裹在绵密厚重的被衾中,哪怕四角都塞满了汤婆子,姜时雪依然觉得寒意彻骨。 已过子时,她同薛尽的约定已经不作数。 第20章 姜时雪盯着软帐上精细的花样纹路,心想:阿琅常说她行事狂悖,终有一日要吃苦头,可不就是吗? 薛尽分明厌她憎她,又有什么理由要答应帮她呢? 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像爹娘和阿琅那样纵着她的。 姜时雪想清楚了这点,倒也没那么难过了。 她宽慰自己,此生不可能再同那个人成婚,既然如此,同谁成婚又有什么区别? 今夜月色皎洁,如霜似雪,覆在备好的嫁衣之上。 云纹霞帔上大颗大颗的东珠在夜色中泛着幽幽冷光。 因是入赘,成婚当日流程不似普通婚嫁那般繁琐,姜时雪梳妆打扮之后,坐在月华堂中静候吉时。 桌案上铺满了她爱吃的糕饼点心,姜时雪一边看着话本,一边用着酪浆打发时间。 忽有一颗石子弹上窗棂。 姜时雪往外一看,吩咐银烛:“去把门窗都关好,叫婆子们到外间候着。” 银烛哪能不知真是季公子来了,忙道:“姑娘,不妥!虽是做个样子,但此时也不宜见外男……” “阿琅还能是外人不成?” “快去,一会儿新郎该来了。” 银烛没办法,只能照办。 她刚将闲杂人等遣出屋外,窗子被人推开,季琅一个翻身轻轻松松跃了进来。 他看着不远处青丝高挽,霞帔曳地的姜时雪,愣在原地。 她许是嫌凤冠太重,尚未戴上,发上只点缀了几枚素钗,如此便无出嫁的庄重华丽感。 偏她今日妆容细细描摹过,蛾眉如黛,唇如点绛,又是他从未见过的娇艳明媚。 姜时雪翻过一页话本,头都没抬。 季琅看她许久,才上前一步:“我来时看到迎亲的轿子已经到长杏街了。” 姜时雪哦了一声,浑不在乎般:“那约莫再过一刻钟就能到了。” 季琅看她满不在乎,心中好受了几分。 “听说你安排了个假薛尽,也不找我掌掌眼,好歹是要与你走一遍流程的人,总不能挑个歪瓜裂枣,碍眼。” 姜时雪把桌上的云片糕往他面前推了推:“对外都说薛尽这几日得了风疹,不便见人,新郎戴着面具,他长什么样并无关系。” 季琅眉眼微动,道:“也是,总归不是真成亲。” 季琅大马金刀一坐,毫不客气用起桌上糕点来。 两人闲话一番,待到外面敲锣打鼓,银烛有些焦急的声音响起:“姑娘,新郎快到了,您凤冠还没戴呢!” 一番收拾之后,姜时雪随手拿起掩面的团扇,被人搀着出了垂花门。 今日姜时雪大婚,街上满是前来看热闹的百姓,把姜府围得水泄不通。 姜时雪被人簇拥着站到门前,以团扇掩面,百无聊赖等待着。 “新郎来了!” “在哪里?我看看!” 一片吵扰声中,红轿缓缓停到姜府面前。 时下入赘也算是稀罕事,众人伸长脖子,人人都想看清那赘婿的模样。 一只如玉的手打起车帘。 那手生得极好,骨肉匀亭,看着像是握笔的文人。 随之下来一个身形清瘦的年轻郎君。 众人看清他的一刹,俱都发出嘘声。 新郎以鎏金覆面,什么也瞧不着! 姜时雪随众人的视线懒懒看去。 下一刹,她如遭雷击,愣愣僵在原地。 锣鼓喧天,周遭皆是一片绚烂夺目的红。 那人静立在轿前,分明着红衣,却清冷得像是一捧雪。 面具只遮住上半张脸,熟悉他的人单凭下半张脸亦能认出他。 不是祁昀又是谁。 姜时雪似在梦中,直到有人提醒:“新娘快把牵红递给新郎呀。” 姜时雪方如梦初醒,将手中牵红往前一递。 祁昀眼睫微动,伸手接过。 两人并肩跨过门槛,往垂花门走去。 围观众人议论纷纷:“可惜了看不见这新郎长什么样……” “能得姜姑娘青睐,自然是个翩翩公子……” 眼见一对新人都走远了,围观众人也纷纷散了。 姜府门口骤然冷清下来,季琅原地不动,脸色阴沉得可怕。 直到在姜家二老前站定,姜时雪依然如在梦中。 喜婆道:“新人行礼——” “一拜高堂!” 许是她僵持的时间有些久,牵红一侧传来轻微扯动。 姜时雪连忙随他弯腰。 “……夫妻对拜!” 身侧人缓缓转过身,与她面对面站定。 姜时雪盯着他肩上的披红,心脏骤然砰砰直跳起来。 鎏金面具只覆盖到他的鼻尖,面具之下,薄唇紧抿,唇线锐利。 他似乎在看她,又似乎谁也没看。 直至两人弯腰相碰,姜时雪才终于轻声开口:“谢谢。” 对方没有回应,起身之时,姜时雪嗅到了他满怀冷香。 热闹一直延续到入洞房。 在祁昀踏进房门的那一刹,季琅不知从何处忽然出现,一把抓住了祁昀的胳膊。 宾客们面面相觑。 姜时雪抓紧扇柄:“阿琅?” 季琅似乎要将面具盯穿,声音冰冷:“还望薛公子,好好待我妹妹。” 气氛霎时又松快起来。 “季公子当真是疼自家妹妹啊!” “到底是一起长大的情分……” 喧闹之中,薛尽声音清冷:“好。” 第20章 众人簇拥着新人进了新房。 细小的气流拂动帷帐,也将他们的衣带缠绕在一起。 早有喜娘端着合卺酒候在榻前,笑盈盈说:“新人请饮合卺酒。” 祁昀垂下眼眸,端起合卺杯。 “饮——” 姜时雪已经放下掩面的团扇,她单手执杯,一双精心勾勒的眼睛水光盈盈,忽闪忽闪看着他。 许是此时面具遮脸,旁人无法窥伺他的表情,祁昀第一次用肆无忌惮的眼神看她。 今日她将青丝尽数绾起,乌云堆雪,金丝凤冠缀着硕大的南珠,却不如她的眼眸盈盈生辉。 只是那双眼眸中,有不确定,亦有试探。 祁昀错开视线,往前微微倾身,先一步挽住她的手臂。 他感受到了她的紧张。 但她终究是跟随着他的牵引,举着合卺杯绕过了他的手臂。 分开之时,祁昀的面具不小心刮到她的发鬓之上。 她似乎小小地痛呼了一声,但又或许是他的错觉。 仰头饮尽合卺酒的时候,他看到她鬓边散下一缕柔软的青丝。 青丝贴在她染了霞色的脸颊边。 祁昀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一晚她鬓发尽散,贴在脸颊边的青丝都被汗水濡湿。 “愿新人珠帘绣幕蔼祥烟,合卺嘉盟缔百年!” 宾客将祁昀从婚床上拉起来,笑着闹着:“既然已经礼成,新郎先陪我们喝酒去!” 祁昀的衣带从姜时雪膝头滑过。 他忽然扭头,看了一眼姜时雪。 姜时雪知道他是向她告别。 一个时辰后,新郎便会因为饮酒过多失足溺亡。 薛尽就此消失,她和他,不会再见面。 隔着一张面具,姜时雪看不清他的表情,甚至看不到他的全貌。 姜时雪忽然想起,初见之时,他满身脏污,一张脸亦是裹满泥垢。 唯有那双眼,叫她再也挪不开视线。 姜时雪试图再看一眼面具下的眼睛,只是面具遮掩得太好,无论如何调整,她都看不到。 也罢。 她和他的相遇,原本就是一场错误,也到了该彻底了结的时候了。 “新郎不舍得新娘了?” “快先陪我们喝场酒,早些放你回来!” 眼看着祁昀就要被人簇拥着往外走,姜时雪微微抬起脸来,对他一笑:“薛尽,保重身子。” 祁昀似乎看了她一眼,很快被人拉扯着,消失在了一片热闹之中。 龙凤红烛静静燃着。 姜时雪坐在一片昏黄灯火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凄厉的喊声响起:“来人啊!有人溺在荷池中了!” 灯花久久无人去剪,火苗摇晃不堪。 姜时雪忽然抬眼,看着被人推开的门。 来人仓惶相报:“姑娘,新郎,新郎他……” “溺亡了!” 季琅一直忙到深夜,才堪堪帮着料理完姜府的事。 回到季府的时候,季琅见父亲的书房还点着灯,走过去轻轻扣响门扉:“爹。” 一道略显疲惫的声音传来:“进来吧。” 季应褚年逾四十,或许是为官操心,又早年丧妻,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 他一边料理着桌案上的文书,一边说:“琅儿回来了,饿不饿,叫谭娘给你热点吃食送过来?” 季琅摇了下头:“我不饿,爹爹方才筵席只到一半,就赶回来处理公务了,您才该用点东西。” 第21章 他把谭娘叫进来,吩咐去做几道清淡的吃食。 眼见自家儿子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季应褚终于放下文书,问:“琅儿可是有事要同为父说?” 季琅犹豫片刻,终是将姜府的事说了一遍。 季应褚眉头紧拧:“怎会发生这样的事?” 季琅自然不敢告诉他事情原委,只能说:“可能是那薛尽福薄,终是不堪为良配。” 季应褚深深看了季琅一眼:“姜姑娘乃将府独女,又有你为义兄,有季家帮衬,哪怕背个克夫的名声,也没什么。” “倒是你,明年入秋就要到严将军处历练,待你离家,为父也护不住你,需得修身慎行,多学本领。” 季琅应是,犹豫片刻,又说:“爹爹,都说安家立业,孩儿想立业之前,不若先安家……” “看上哪家姑娘了?” 季琅喉头发干,但还是一字一句说:“孩儿同阿雪青梅竹马,知根知底……” “糊涂!”季应褚猛一拍桌案,一双眼也锐利起来:“姜姑娘是你妹妹!你是昏了头不成!” 季琅跪在地上,言辞恳切:“可是爹,姜府到底只有她一个女儿,孩儿是怕将来我离开余州,姜家遭人窥伺……” 季应褚说:“姜老爷早有筹谋,又何用你来操心!” “且不论收你为义子一事,姜老爷这些年资助了多少家境贫寒的学子,如今学成在京为官者,已有数人,待到他日有人青云直上,又岂会不念姜府之恩。” 季应褚痛心疾首:“你若是想护着她,自己也得立起来,将来一说她是你的妹妹,谁敢怠慢?” “你们如今已是兄妹,切莫再提嫁娶之事,除非你不想要前程了!” 季琅咬牙称是。 其实他都知道,只是……他起了妄念。 见儿子没有忤逆自己,季应褚也松了一口气,他眉头纹路更深:“近来余州不太平,你少出门,好好在府中读书。” 季琅察觉出他语气的不寻常,问:“可是有何要紧之事?孩儿也可帮爹爹分忧。” 也不是什么密不告人的事,季应褚便说:“数月前太子和工部侍郎庄梁前往荆州查探澄河决堤一案,哪知庄梁与当地官吏勾结,意图混淆事情原委。” “后来东窗事发,庄梁一家人连夜潜逃,中途遭遇海寇,一家人四散开来,前段时间有人在余州看见了庄梁的儿子。” 季琅心惊肉跳:“证据可确凿?” 季应褚叹道:“恐怕出不了错,庄梁的儿子乃是闻名京中的俊朗,据说见过他的人都忘不掉那张脸。” “此事累及太子重伤,如今太子依然在东宫颐养,圣上震怒,势必要将那庄家株连九族,如今庄家子既然逃到了余州,若是抓捕不力,恐怕为父也要受牵连。” 季琅手心生汗,问:“庄家子是从上京逃过来的?” “庄梁早有逃脱之意,早早将家眷接到荆州,庄家子是随他父亲一起从荆州逃过来的。” 季琅脸色越来越白。 荆州逃来,遭遇海寇,面容俊俏…… 季应褚叹气:“你不懂朝堂的弯弯绕绕,庄家背后乃是秦家,若是庄家人寻到秦家的庇护,有了秦家相助,恐怕便更不好同圣上交差了……” 季应褚话音未落,忽然见季琅风一般离开了屋子。 “阿琅,那么晚了你去哪?阿琅!” 第21章 余州城远郊。 时值深冬,满山枯叶瑟瑟,残雪堆积。 一间不起眼的院子之中,祁昀将密信递到灯上燃尽。 冷渊站在一旁:“姜府的人只送到城门,并未跟来,今日殿下好生歇息,明日一早我们便出发,前往厉州与国公的人汇合。” 祁昀盯着跃动的灯火,道:“宫中称太子在澄河一案中身受重伤,如今正在东宫疗养。” “庄梁与荆州官吏勾结,如今已被下令逮捕……秦家倒是将自己摘得干净。” 冷渊:“殿下放心,奸佞如今不知殿下踪迹,他们在明,我们在暗,形势有利于东宫。” 祁昀冷笑:“冷渊,你说若是父皇借此机会叫太子病重而亡,形势又会如何?” 冷渊背后霎时生了冷汗:“殿下乃圣上与宣德皇后之子,国之正统,圣上又岂会轻易另立储君?” 祁昀摇头:“父皇此人,疑心病重,这些年若非我言听计从,徐家又自断权柄,节节后退,恐怕他早就对东宫动手了。” “他舍得我死,却不允皇位被人窥伺。” 祁昀眼眸幽暗:“谁做太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东宫之主,必须服从听话,不惹他心生忌惮。” 冷渊眼角微跳:“殿下的意思是,我们不若趁此机会挑拨二皇子与圣上的关系,隔岸观火?” 祁昀唇角勾了下:“二皇兄这些年素有贤名,若是朝中大臣在太子病重之际转而拥护二皇兄,恐怕我那好父皇就要坐不住了。” “帝王之心不可测,他可以施舍权力,却绝不允许旁人主动伸手。” 冷渊:“那殿下的意思是……” “父皇既命二皇兄协助科考一事,不如就顺水推舟。” 火光幽暗,祁昀的眼眸极冷:“科考事大,不正是私结党羽的大好时机么。” 话音落,冷渊忽然朝着窗外呵斥:“谁!” 他身形极快,翻身而出。 很快便有暗卫提溜着一个半大少年进了屋。 少年吓得抖如筛糠:“求求大人放过我!” 冷渊冷呵:“小子在外鬼鬼祟祟,说!有何意图!” 少年吓得瘫软在地:“我没有!!” “这里以前是我一个玩伴的家,他们去年搬家投奔亲戚去了,我只是好奇这儿为何又亮灯了,才过来看看……” 此话属实,冷渊心中警惕削减大半。 但他却反手拔出长剑架在少年脖颈上:“还不说实话!” 空气中弥漫出一股腥骚之味。 那少年又羞又窘,一下子哭了出来。 祁昀扬手:“陈枫,带他换身干净的衣服,送他出去吧。” 半刻钟后,陈枫将一锭银子放到少年手中,道:“今夜你从未到过此处,明白吗?” 少年眼眸一亮,忙道谢:“谢过大人,我知道的!” 陈枫颔首:“回去吧。” 少年鞠了个躬,忙不迭离开了。 陈枫回到屋中,禀报道:“殿下,那少年的确是后山村子的村民,属下暗中看着他回到家中的。” 祁昀却道:“那少年虽着单衣旧裳,脚上却是半新棉鞋,且鞋底干净,寻常穷苦人家往往靠着一双冬鞋越冬,入冬已有数月,他的鞋子却这般新,不合常理。” “况且深冬天寒,大部分人这个点都早早睡下了,这少年又为何在外转悠?” 陈枫心中一惊,抱拳道:“是属下失职,属下这就回去仔细查探。” “不必。” 祁昀道:“夜长梦多,与其花时间查探对方来意,不如现在就离开此地。” “是。” 另一边。 少年进了屋子之后,对早早藏在屋中的男人说:“勋哥,我看清了,就是季公子要找的那个人。” 男人噌地起身:“速去禀报季公子!” 今夜无月,天幕越发黑沉。 山间枯草连绵,偶有寒鸦啼叫。 暗卫将祁昀簇拥在中间,一行人无声穿梭在密林之中。 一个暗卫从远处探路折返:“翻过这座山头,便可走水路。” 祁昀却说:“不走水路,走陆路,另外分派一队人手乘渡船,混淆视听。” 此处前往厉州,走水路的确是最快的,但保不齐有人在渡口守株待兔。 祁昀一行人疾行的同时,季琅也正率人往青云山赶来。 马蹄声声,惊得林间鸟雀齐飞。 待到青云山附近,季琅命人弃马而行,马蹄声重,容易打草惊蛇。 季琅站在枯草萋萋间,眯眼看向不远处的青云山。 薛尽一行人果然是往上京的方向走的。 他的身份太过可疑,无论他到底是不是庄家子,季琅今夜都不会叫他活着离开! “季公子,对方乃是步行,按照脚程,若是不骑马,我们恐怕追不上。” 季琅笑了下:“我自小在这余州城长大,对余州城再熟悉不过。” 他往前一指:“前面有一股小路,可以从山脚绕到后面去。” 季琅握住手中长剑,眸光锐利:“所有人,随我走!” 天色越发暗沉,连河面都黢黑一团,不泛波澜。 祁昀一行人翻过青云山,分作两路人。 哪知刚分开没多久,水边忽然火光大作,喊杀之声一片! 冷渊粗粗看了一眼,对方架势极大,想必来人不少! 他面色微沉,对祁昀说:“殿下,往西边走二里左右,有一个客栈,客栈已备好快马,会有我们的人接应殿下。” 第22章 “韩渡吴齐听命!” “率暗卫六人,护送殿下前往客栈!” 冷渊对祁昀抱拳道:“殿下,属下带人断后,力保殿下安全!” 水边火光更盛,祁昀遥遥看了一眼,道:“不像是贵妃的人,若是贵妃派人前来,人数定然不止这些,对方身份不明,你不要恋战,速去速回。” 冷渊:“是!” 祁昀也不耽搁,与冷渊兵分两路,前往客栈。 谁知没走出去多久,忽有一队人马从侧方密林包抄而来! 韩渡面色大变:“保护殿下!” 暗卫们亮出雪白长剑,霎时剑影晃动,杀气四溢。 风声鹤唳之际,忽有一人冲这边喊:“可是薛尽?” 韩渡惊疑不定,看向祁昀。 祁昀默不作声。 那人旋即说:“若非阿雪不放心你,我才不愿跟在你后面暗中保护你!” 祁昀眼睫微动,握住剑柄的手微微收紧。 人群之中走出一个大摇大摆的公子,不是季琅又是何人? 第22章 季琅没什么好脸色:“你到底是什么身份,竟惹得这么多人追杀你。” “放心,我已经派人去帮忙了,你还不走?” 祁昀收起长剑,声音清冷:“今夜多谢季公子相助。” 季琅不耐:“快走吧!把你安全送走,我还要回去跟阿雪交差。” 祁昀:“大恩不言谢,今后薛某怕是再难有与姜姑娘相见之时了,还望季公子代为转达谢意。” 季琅随意哼了一声。 祁昀道:“前面有人皆接应我,还要劳烦季公子护送我一程。” 季琅已经大马金刀往前开路。 一行人旋即动身。 暗卫们跟在祁昀身后,渐渐觉出不对来。 分明客栈只有二里之遥,他们却走了不止这个距离,且看地势,是走到一座矮崖边来了。 天色已经蒙蒙亮了,余州城已被甩到身后。 崖上风大,吹得祁昀袖袍作鹤翅般鼓动。 季琅眉心微蹙:“走了这么久,接应你的人还没来?” 祁昀对他说:“我们约定在此处见面,多谢季公子护我一程。” 季琅沉默片刻,忽然抬眼对他说:“行,那我走了。” 他似乎不愿多看他一眼,对手下说:“走!” 他走了几步,忽然转身:“薛尽,你就没有话要带给阿雪么?” 朔风吹拂,身后的余州城已经亮起点点灯火,犹如斑斓的星辰。 祁昀似乎在酝酿什么,直到最后,却摇头。 季琅冷笑了一声,他朝着祁昀走过来:“可她却托我交给你一件东西。” 祁昀负手不动,眉眼清冷。 季琅缓步走到他面前,忽然抽出袖中软剑,直直朝他的胸膛刺去! 祁昀瞳孔一缩,往后急退,堪堪躲开长剑! 然而季琅乃是个中高手,已经出势的剑生生又往前送了三分! 祁昀白衣染血之际,又有铺天盖地的冷箭朝着祁昀落下! 祁昀如同一片落叶被射下矮崖之时,季琅冷着眉眼说:“我替阿雪,取你性命。” 朝阳终于从地平线跃出,金光刺目,崖下河流湍急,将日光揉成碎金点点。 霜寒露重,季琅手中软剑泛着森冷的光,鲜血似乎也凝结成冰。 下属探头看了一眼矮崖下的长河,问:“公子,要不要属下派人下去看看?” 季琅将软剑扔给他,眉眼轻松:“不必,箭上淬了毒,料他也活不了。” “吩咐韩颂他们带人撤吧,今日之事,都给我烂在肚子里。” “是,公子放心。” 季琅最后看了一眼水色发黑的长河,转身离去。 一夜未眠,精神又如此紧绷,季琅其实已经很是疲倦。 但他解决了一桩心头大事,整个人都透着轻松。 路过长平街,他甚至还有闲心拐进合桂斋挑几样点心。 月华堂,折腾了一整夜,姜时雪几乎在天明时分才堪堪睡下。 这一睡便睡到了日上三竿。 姜时雪醒来的时候,发觉屋子里的红绸已经被人换下,昨日的大婚,似乎只是一场短暂的梦。 她坐在榻上发呆,直到银烛打起帐幔,轻声说:“姑娘,您醒了。” “琅公子一早便来了,说是给姑娘带了您一贯爱吃的合桂斋。” 姜时雪嘴上说着:“今儿不好好在府里歇息,跑来我这里来干什么。” 但总算是下了榻,穿衣洗漱。 姜时雪到卧荷轩的时候,季琅蜷成一团,睡得正熟。 姜时雪扯过旁边的小毯,盖在他身上。 哪知季琅睡眠浅,那毯子才盖在他身上,季琅便醒了。 少年眼神中有警惕,待到看清来人是姜时雪,才眯着眼笑:“阿雪,你来了。” 姜时雪倒了一杯清茶递给他:“怎的不去榻上安睡。” 季琅接过茶盏一口饮尽:“不困,小憩一会儿。” “我给你带了合桂斋点心,栗子糕、藕糖糕都有,但想必现在已经凉了,叫人热热再吃。” 姜时雪笑:“好,难为你一大早就去买这些,一会我叫人热了送过来,我们一起吃。” 季琅将茶盏随手放到一旁的小几上,姜时雪忽然说:“阿琅,你袖子上有血!” 季琅瞳孔一缩,很快低头查看,见袖袍下方果然沾着零星血渍,不细看都看不出来。 姜时雪紧张道:“可是哪里受伤了?我先让夏荷来给你看看!” 她起身就要出门。 季琅抓住她的袖子,“阿雪!我没有受伤。” 他语气随意:“鼻衄而已,许是昨夜多饮了几杯酒,有些燥热上火。” 姜时雪将信将疑,拍了拍他的胳膊,见他神色如常,总算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卧荷轩常年备着季琅的衣裳,于是姜时雪说:“我先出去,你换身干净衣裳吧。” “换下来的衣裳放着便是,我叫人帮你洗了。” 季琅轻描淡写:“沾了血的衣裳不好浆洗,这衣裳也穿好几次了,烧了便是。” 姜时雪知道他一贯讲究,也没说什么。 姜府的人做事手脚麻利,昨日整个府中还处处披红挂彩,一夜过去,便已恢复如常。 薛尽毕竟只是赘婿,虽然昨夜溺亡,也不必替他挂白。 姜时雪站在荷池前,看鸟雀低飞,水面涟漪四泛。 有下人小心翼翼走过来:“姑娘,姑……姑爷的尸身已经收敛好了,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季琅正好推开门出来,闻言蹙眉道:“他昨夜跌下荷池的时候被石头划破了脸,又在水中泡了许久,并不雅观。” “阿雪,不看也罢。” 姜时雪却摇了下头:“不,带我去吧。” 季琅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沉默着跟在她身后。 薛尽乃是孤儿,新婚之际却出了这样的事,姜家怜悯他无处可去,灵堂便设在姜府。 有人注意到自家姑娘来了,忙起身行礼:“姑娘。” 姜时雪略一颔首,朝着前方漆黑的棺椁走去。 “薛尽”已经被人换上干净衣衫,仪容也作了休整。 只是他面上的划伤面积太大,实在不雅,于是此时依然以面具作掩。 “薛尽”身上还有未消的风疹,面具下的脸乍一看,和那人的确有几分相似。 以假乱真,几乎叫人看不出端倪。 季琅也随姜时雪注视着那具尸体。 此人乃是一早便准备好的,这少年不过十四五岁,在一个大户人家做工,因为得罪了管事被殴打致死。 姜府暗中补偿了对方家里一笔银钱,这少年的家人便欢欢喜喜将尸身发卖了。 姜时雪看了他许久,道:“好好将人安葬吧。” 姜时雪从灵堂出来之后,情绪便一直不大好。 季琅想方设法逗她,但姜时雪一直恹恹。 待到最后,姜时雪忽然问:“薛尽他……安全离开余州了吧?” 季琅脸上划过一丝阴沉,但嘴上却说:“嗯,你不用担心,姜府不是派人将他送到了城门处吗。” 姜时雪不说话了。 季琅最看不得她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拉住她的袖子说:“走,带你去逛万宝楼。” “不成!好歹我也是昨夜死了夫君,被人看见我在万宝楼,还不得被骂死。” 季琅敲了下她的脑袋:“死了夫君?你还真当真了?分明成婚也是假,死人也是假。” 他不想她闷在屋子里郁郁寡欢伤春悲秋,直接替她拿了主意:“以前你不是常常扮成公子的模样吗,今儿也这样,保准没人认得出你。” 姜时雪只犹豫了片刻,就欣然答应:“好。” 既然人都已经走了,就将此事彻底放下吧! 姜时雪说:“你等等我,我去换衣服。” 第23章 季琅微笑道:“外头冷,多穿些。” 第23章 与此同时,余州百里开外的河滩之上。 有人高呼:“找到殿下了!” 河滩之上散布着青石,河水冰凉刺骨,祁昀双目紧闭,脸色乌青躺在浅水之中。 冷渊不顾腿上刀伤,以最快的速度奔了过去。 当他看清祁昀的时候,目眦欲裂:“殿下!!” 祁昀肩上插着两根断箭,许是在河水中浸泡了许久,血渍晕得满身都是。 他双手颤抖,几乎是跪跌在祁昀面前,颤抖着触上他的脖颈。 祁昀的身体冷得像终年不化的积雪。 冷渊的手指停留了许久,才感受到了一点极其轻微的跳动。 他瘫软在地,冷呵:“来人!” 随行暗卫有通医理者,给祁昀做了一遍检查,发现他身上伤口不算严重,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又在水中浸泡许久,因此才陷入昏迷。 众人抬着祁昀往干燥的地方挪动,替他换下湿衣。 韩渡在一旁将事情经过禀报于冷渊:“……来者人数不多,但准备周全,殿下警觉,没按照原定计划前往客栈,否则恐怕国公的人也要暴露。” 冷渊恨道:“对方不可能与贵妃的人勾结,否则今日阵仗便不是这般了,可如此一来,更解释不通他们为何要对殿下下死手。” 韩渡沉默片刻,终是说:“属下在随殿下跳下矮崖的时候,听到对方说……” 冷渊呵道:“说!” “……对方是替姜姑娘,来取殿下性命的。” 冷渊表情一怔,旋即面皮抖动,咬牙切齿道:“好毒的女子!” 韩渡试探:“姜府如此大胆,敢谋害殿下,要不要我们……” 冷渊抬手制止。 方才帮殿下换干衣的时候,他瞧见殿下身上仍带着那枚鹤形玉佩。 冷渊知道这枚玉佩的来龙去脉,殿下既然将玉佩带在身边,又愿意以身犯险作为新郎前去姜府,便说明那心如蛇蝎的女子于殿下而言定然不同。 如今那女子虽然想取殿下的性命,但冷渊知道,他就是再恨,也不该越主谋划。 冷渊闭了闭眼,咬牙道:“一切等殿下醒来后再做安排,切不可轻举妄动。” “可是冷大人!” 韩渡神情悲怆:“对方手段狠辣,护送殿下的暗卫八人,唯余我一人得以苟活!” “兄弟们的仇……要报!但眼下殿下被多方势力追杀,再难过,也得忍着!” 韩渡重重抱拳:“是!” 朔风倒灌,烛火摇晃,似有魑魅魍魉在屋中飘荡。 冷渊守在祁昀身边,眉头拧得几乎成了一个川字。 韩渡进了屋:“冷大人,属下换您去歇息吧,一直这么熬着身子撑不住。” 冷渊却摇头,只问他:“另请的大夫来了没?殿下伤不深,为何一直昏迷不醒?” 韩渡道:“冷大人放心,阿叙他们已经去联系国公旧部求医了。” 冷渊给祁昀喂了些水,担忧道:“希望大夫快些来。” 祁昀眉心微蹙,眼睫颤抖,睡得并不安生。 祁昀已经许久没梦见过母后了。 梦中是在一个春日,未央宫春色满园,落英缤纷。 他下学之后,按照惯例前往未央宫向母后请安。 母后在进宫之前,乃是上京第一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未央宫也按照她的喜好布置得极为清雅。 祁昀绕过紫檀园林十景图屏风,踏进内室之中。 寻常妃嫔多喜用梅蕊、泽兰这样的香,香气清甜温婉,母后却喜焚檀香。 檀香气味幽静旷远,叫未央宫越发清冷。 青鹤九转瓷炉轻烟袅袅,透不过琉璃珠帘,倒是缠绕在祁昀的发尾之上。 也不知为何,今日的香闻起来有一丝古怪的气味掺杂于其中。 祁昀并未多想,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袍,拨开珠帘。 下一刻,他整个人僵在原地。 母后有爱琴一把,名为弄影,琴名取自“带月一枝低弄影,背风千片远随人。” 祁昀年幼的时候,母后常在未央宫盛放的海棠花下抚琴。 她曾告诉祁昀,昔年她与父皇初遇,便是穿一身落梅裙在树下抚琴。 正至激昂处,忽有笛声悠悠与之相和。 她惊而抬头,一眼便看见了泛舟湖上,风流儒雅的少年郎。 那时母后尚有温柔的一面,他也大着胆子缠着母后问:“母后,然后呢?” 那时恰逢海棠花落,徐清影摊开手掌,接过一朵海棠,眉眼间有怀念。 “你父皇说,带月一枝低弄影,背风千片远随人,你这琴名取得好,人亦如琴,高洁傲岸,德蕴兰香。” 他与有荣焉,开心道:“父皇是在夸赞母后品行高洁!” 徐清影面上的笑意一闪而过,她旋即换了一副严厉的神情,问他:“今日太傅教了什么,背与母后听。” 可惜后来许是因为帝后不睦,父皇越来越冷落未央宫,母后抚琴无人相和,她便将此琴束之高阁,祁昀再也没见过这把琴。 而此刻,弄影再见天日,却是牢牢缠在主人的脖颈之上。 春日的风暖意熏人,徐清影的尸身被琴弦吊在横梁上,微微摇晃。 琴弦几乎与白骨相缠,发乌的血弄脏了她特意换上的那身落梅裙。 曾名动上京的第一才女,潦草地死在了一个烂漫的春日。 并未给任何人留下只言片语。 第24章 因母后死得不体面,父皇只对外昭告皇后身染重病,不治而亡。 因为亲眼目睹母后的死亡,祁昀夜夜梦魇,自此再不能闻檀香。 偏偏后宫的女人心思何尝歹毒,贵妃命人在他起居之处焚檀香,就连近身侍候之人也佩戴檀香。 那时他尚且年幼,却清楚这后宫乃是贵妃掌权,且自己一贯为父皇所不喜,只能竭力忍耐。 他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短短月余时间,便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以至后来他晕倒在墙角,父皇恰好路过,夜色中竟以为他是哪个宫的宫人,行事鬼祟躲在墙角,就要命人将他乱杖打死。 后来看清楚是他之后,骂他:“举止鬼祟,獐头鼠目,何堪为太子!” 他命人将他禁足东宫,叫他养好身子之后再出来,以免恐吓旁人。 贵妃授意下,伺候他的宫人变本加厉,常常在大殿中燃起比平日浓烈数倍的檀香。 许是因为身子本来就弱,他偏偏在这个时候感染上了天花。 因着母后去世,父皇不喜,宫人越发怠慢,太医得了贵妃授意,也不敢全力医治。 他很快便被磋磨到食水不能进、浑身溃烂,直到后来,整个人起不来身,只能躺在榻上苟延残喘。 他昏昏沉沉之际,听到窗外的宫人嬉笑:“难怪能吓到圣上,可不就像只瘟猴嘛!” “我看他这样也怕是活不成了,也不知他死后贵妃娘娘还记不记得你我的功劳,将我们安排到一个好宫殿。” “我看伺候谁都不如伺候二皇子,他一死,太子之位定然能落在二皇子头上……” “也不知道还要在这鬼地方熬多久,每天都要看他这副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你就忍一忍吧,好歹也是一国太子。” “太子?没了皇后庇护,他什么也不是……” “不如从今天开始,我们就别给他送饭送药,也好助他一力,让他走得痛快些。” “……会不会太过残忍了些?他还不满七岁啊。” “这样小的孩子又能记得什么?放心吧,他就是做鬼,也该去怨圣上和贵妃娘娘,又何必抓着你我不放?” 没了饭食和药物,祁昀很快便高热不退,神思恍惚。 若不是二舅舅率兵闯入东宫,将他救出来,恐怕他这条命已经折在东宫。 徐家将此事闹到朝堂之上,父皇分明理亏,却只能装作勃然大怒,处斩了一个妃嫔和若干宫人,只道是那妃嫔唆使宫人暗害太子。 舅舅们还想替他讨回公道,却被外祖父阻止。 他因祸得福,外祖父以太子需强健体魄为由,他得以每月前往军营跟随舅舅们练武。 徐家庇护,终令他长成。 可在他刚满十五岁那一年,二舅舅和三舅舅率兵讨伐戎狄,三舅舅战死沙场。 因军报有误,怀孕八月有余的二舅母以为死的是二舅舅,气急攻心当场难产,一尸两命。 徐家屡屡出事,直至外祖父和大舅舅交出兵权,二舅舅奉旨镇压西北,戍守边关无召永不得回京,一切才暂时平息。 他曾听到宫人私下讨论,说他乃是孤煞命相,六亲缘薄,只会克死亲朋,一生永无宁日,众叛亲离。 祁昀从不信命,命?那不过是无能之人为自己所找的托辞。 直到父皇派他与庄梁前往荆州查案。 第24章 父皇一直冷落他,这是他第一次被父皇委以重任,他欣喜不已,出行前夜一宿未眠,发誓要将此事做到最好,叫父皇也赞不绝口。 可后来他遭人刺杀,九死一生垂危之际,他才明白,原来父皇不止不喜他……而是想让他死。 他以为父皇待他仍有一丝父子情分,却没料到,一切只是他一厢情愿,妄自菲薄。 冬日的水冰凉刺骨,他跌入河中之时,又想起了昔年宫人议论:“太子也是可怜,宣德皇后活着的时候只想凭他争宠,咱们圣上又一心只想改立太子,爹不疼娘不爱,也不怪旁人说他是孤煞命格。” 六亲缘薄,原来如此。 他顺着河飘了许久,直到被码头的人打捞上来。 那时他浑身是伤,那人怕惹了人命官司,将随手他扔在街道旁,一切只当看他造化。 冬日苦寒,路有饿殍,并无人多看他一眼。 祁昀贴着泥泞肮脏的路面,仰头看着天上源源不断落下的雪花,心想若就这么了结此生,倒也算是干净。 偏偏那辆华贵的马车停在了他面前。 那人打起车帘,朝他伸出了一只素白如雪的手。 北风凄寒,她一双眼眸温软明亮,拥着手炉问他:“我叫姜时雪,你呢?” 恰逢鹅毛大雪飘飘荡荡,染白她的长睫。 世人说他命犯孤煞,但他倒觉得老天待他不薄,九死一生之际也能峰回路转。 许是他沉默了许久,那少女微微睁大了眼。 他由人搀扶着,终是缓缓抬起头:“薛尽。” “薛尽!小厨房今天做了桂花糖藕,你快来尝尝!” “薛尽!你在看什么书?也让我瞧瞧好不好?” “薛尽,后院的腊梅开得正好,我们一起去看吧?” “薛尽……” “薛尽!” 他从未见过这样聒噪的人。 偏她双眸带笑,每一次唤他的名字,都掺杂着诸多情绪。 如此生动,像是真有薛尽这个人。 只可惜哪怕再真实,也只是一个假身份。 “薛尽,你就没有话要带给阿雪么?” 这是有人最后一次叫他薛尽。 他思索了许久,其实想托他转告那人:“祁昀。” “我的名字,唤作祁昀。” 昀,乃日光之意。 他曾经很喜欢这个名字。 可惜他这样的人,只能众叛亲离,终究不配用这么光辉灿烂的字。 “殿下……殿下醒了!” “快来人!快来人啊!” 祁昀慢慢睁开眼睛,看清了冷渊的脸。 昔日不苟言笑之人此时泪流满面:“殿下!您终于醒了!” 祁昀注视着他。 殿下。 对了,他如今乃是大齐太子祁昀。 薛尽已经死在了姜府荷池,死在了矮崖之下。 烛火将要燃尽,祁昀扭头,看进清冷无边的雪夜。 唇角微扬,露出了一个极尽讽刺的笑。 第25章 “死了?” 秦夫人捧着下人刚刚奉上的燕窝羹,惊愕问:“可打听到了是怎么死的?” 下人禀报:“回夫人,听说那赘婿乃是喜宴上喝多了酒,失足落入荷池中溺亡的,如今人都已经出殡了。” 秦夫人抚了抚胸口,有几分后怕:“如此看来,那丫头生来不祥,竟是个克夫命!还好没有贸然将她接到秦府来……” 下人忙说:“夫人英明,菩萨庇佑,这等灾星定然是进不了我们秦府大门的。” 秦夫人燕窝都吃不下了,将碗重重放下:“鹤年这孩子涉世未深,容易叫那些狐媚子迷了心窍,昨日可以因为去一趟余州就看上一个姑娘,明日就可以因为旁的事情看上又一个姑娘。” 她摇头:“不行,我这个做娘的总得要帮他把把关。” 秦夫人觉得心里不踏实,她吩咐下人:“眼看鹤年就要及冠,你们抓紧些给他寻人!最好是能提前拿到八字,把那些命带孤煞、克夫不详的都排除掉。” “是,夫人放心。” 秦夫人没有发现,窗棂上投下一道暗色的影子,迟迟未动。 秦鹤年手中还拎着食盒,脸色却已经铁青一片。 屋中传来下人告退的声音。 秦鹤年下意识往廊柱后一躲,待到下人出了屋,他才疾步跟上。 “阿刚。” 阿刚冷不丁被人叫住,吓得魂飞魄散,一回头:“二公子?” 秦鹤年表情严肃:“方才你在跟我娘说什么?” 夫人千交代万交代,阿刚哪敢捅破,只嘻嘻哈哈:“二公子,夫人叫小的帮您物色夫人呢。” 哪知秦鹤年一把抓住他的手,疾言厉色:“说!可是与那耳坠的主人有关!” 秦鹤年一贯温和待人,阿刚何尝见过他这样,吓得当即跪在地上:“二公子!跟小的无关!” 一炷香之后,秦鹤年神情恍惚回到了屋中。 他抽出藏在桌案下的锦盒,看着空空荡荡的盒子,心中钝痛。 原来她姓姜。 那日他发现耳坠不见,曾命人好生翻找,却一无所获。 他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弄丢,遗憾不已,哪曾想今日才知,那耳坠竟是害了姜姑娘! 若非他秦家相逼,好端端的姜姑娘怎的就要成婚了? 如今还害得她落得个孤寡克夫的名声! 秦鹤年只觉气血上涌,他扶着桌案,握拳剧烈咳嗽起来。 阿刚吓得忙给他端茶送水:“二公子!二公子您别动气,身子要紧!” 秦鹤年缓缓垂下手,唇边已然沾染了点点血迹。 阿刚吓得险些晕死过去:“二公子!” 秦鹤年抬手制止住他,眼神阴翳:“此事不许同夫人说,取我印信来。” 阿刚忙翻出印信递给他。 秦鹤年提笔疾书。 此事因他而起,他虽身子不好,但姜姑娘若是入了秦府,他必会好生呵护她。 待到将来天命难违……他也定会在撒手人寰之前替她安排好出路。 余州。 冷渊见大夫从祁昀房里出来,忙上去问:“殿下今日如何?” 大夫忧思不减:“殿下本就旧伤未愈,接连受伤,又中了毒,因此才会伤及根本,以至时时昏睡,精神不振。” 冷渊面色铁青:“何时能好彻底?” 大夫摇头:“以殿下的身子,需得静养,配合老夫针灸将余毒彻底清除,否则后患无穷……” “老先生。”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 冷渊一看,见祁昀只着单衣站在门口,忙迎上去:“殿下,你怎么起来了?风大小心着凉。” 祁昀不为所动,迎着冷风而立,问大夫:“可有办法叫余毒不被彻底清除,但又不影响我日常行动。” 冷渊瞳孔微缩。 大夫自然不肯:“殿下自己的身子自己不知道?若非殿下多年前曾经服用辟毒丹,这毒早已要了你的命!” 他不赞同道:“叫这余毒留在你身体内,必将残害五脏,老夫学的是治病救人,而非害人!” 他拂袖要走,忽听祁昀说:“老先生,我外祖于您有恩,既然如此,今日我也想当一回挟恩图报的小人,求先生……助我。” 大夫花白的胡须在风中颤抖,他凝望眼前的少年,许久之后,终是叹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是拿来随意糟蹋的。” 祁昀眉眼微垂,长睫之上似是笼着一层霜色。 “对有的人来说,远有比身体更重要的东西。” 大夫还想再劝:“你这毒若是清除得及时,不会对身体造成影响……若是反之,哪怕老夫用尽毕生所学,也不能保证殿下将来不会为此毒所痛所苦,殿下还要坚持?” 祁昀似乎笑了下:“旁人送我这么大的礼,我不好好利用,又怎么对得起她的一片苦心?” 祁昀只在余州留了十日。 十日后,一队不起眼马车悄无声息离开了余州。 积雪未消,两侧荒原草木凄哀。 祁昀端坐在马车之中,面色有些苍白。 余州城渐渐退到身后,冷渊打起车帘看了好几眼,欲言又止。 最终他还是没忍住说:“殿下,您……就打算这么离开?” 冷渊为殿下不值,殿下纡尊降贵帮那蛇蝎女子,她转头便来加害殿下! 此人心肠歹毒,难道就要这么放过她? 祁昀没有回答。 纤长的睫在眼底投下一圈暗色的影,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冷渊不敢再问。 他偷偷看了一眼闭眼假寐的殿下,将诸多猜测尽数掩下。 马车沿着荒草覆盖的道路远去,逐渐消失成小点。 第26章 春日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银烛途经栖鹤轩时,看见紧锁的门下探出一朵紫色的杂花。 满园荒芜,倒是这抹亮色来得叫人心喜。 第25章 银烛随手折下那朵小花,小跑着进了明华堂。 姜时雪正百无聊赖靠在榻上翻看话本。 她随手翻了两页,只觉都是些重复的套路,没趣极了,随手将话本丢到一旁。 银烛见了,将随手折下的小花递过去,急急忙忙道:“姑娘可是嫌这话本无趣?朝堂上发生了一件大事,姑娘想不想听?” 姜时雪躺在榻上没有动作,耳朵却悄悄竖起来。 银烛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 太子数月前奉命前往荆州查探澄河决堤一案,身受重伤,回宫颐养了许久。 也不知为何,太子这伤迟迟不好,常常陷入昏迷。 偏偏这时圣上任命二皇子协办科考一事,朝中议论纷纷,都猜测若是太子继续如此,恐怕储君位置要变。 姜时雪听得直打哈欠:“朝堂之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银烛急了:“姑娘听我说完。” 她长话短说:“奇就奇在殿试当日,有人提笔写下的文章,竟和太子昔年所作的一篇文章相差无几!” 太子昔年文章又怎会出现在春闱举子笔下,圣上大怒,当即怒骂太子:“虽在病中,却敢徇私舞弊,若非朕昔年偶然翻阅此文,今日岂不是要被尔等蒙蔽其中!” “偏偏那举子在牢中喊冤,说这文章被收录在一本诸多举子间流传的册子中,他只是苦读这册子,并不知文章出自何处。” “圣上怒不可遏,严查此事,竟发现那册子里许多文章都与今年科考的试题相关!” 姜时雪眉心跳了下:“圣上是怀疑太子舞弊?” 银烛点头:“正是呢,圣上命人将东宫掘地三尺,这一查,便查出古怪来。” “与人勾结的证据没查出来,倒是查出来太子日常所用的熏香、徽墨中都被人掺了毒!” 姜时雪一惊:“那么大胆?” “可不是!据说那毒轻易查不出来,假以时日用的话便会使人神智不清,行动迟缓,最后肺腑出血,暴毙而亡……” “据说搜宫的时候,太子昏迷不醒,直到太医施针,他才堪堪醒来。” 姜时雪缓缓直起身来:“太子中毒……也算救了他一命。” 若非这毒,他便是百口莫辩了! 正因为中毒,太子时常昏迷,有人偷盗他的文章散播到外面也解释得通。 姜时雪想到什么:“今年科考不是由二皇子协办吗?科举舞弊可是重罪,二皇子就没受牵连?” “都知道圣上偏爱二皇子,二皇子如今因为办事不力被禁足一个月,算是小打小闹。” 姜时雪不免为那素未谋面的太子心有戚戚。 又被人设计与科考舞弊相关,又被人下毒暗害,这太子当得可真不容易。 “太子险些被害,这些时日群臣的上书都要将皇宫淹了,许多大臣都在为太子抱不平。” 说起这个银烛也有几分纳闷:“咱们圣上可真是偏心,半句不提二皇子的过失,倒是说要好好补偿太子,只是这补偿方式嘛……” “怎么补偿?” “说是要给太子选妃,好作安抚之意。” 姜时雪没忍住嗤笑:“选妃?” 这也算补偿? 她旋即又想,太子背后虽有荣国公一脉,但到底比不得尤贵妃和二皇子深受圣上宠爱。 嫁给太子?说不准将来要么跟着他被砍了脑袋,要不就被流放边疆死在路上…… 她打了个寒战。 还好如今她是个寡妇。 *** “陛下偏心呢!” 女人的声音娇得要滴出水来一般。 虽还是冬日,尤贵妃却只着一件薄薄的凤蝶穿牡丹浣花锦裙,笼着雪狐披肩,胸前红艳的鸽子血衬得肤白胜雪。 她生得丰腴,一双丹凤眼含情脉脉,斜着眼瞧人的时候能叫人骨头都泛起酥来。 此时尤贵妃涂了鲜红蔻丹的指甲将桌案上的五色玛瑙插拨弄得清脆作响。 这里原本放着一尊兽首香炉,只是因为近来的东宫投毒案,嘉明帝觉得晦气,叫人将所有的熏香尽数撤去。 二皇子被禁足,嘉明帝也连带着冷落了尤贵妃好几日。 但尤贵妃哪里是等闲之辈,日日变着花样往勤政殿送吃食,天天在嘉明帝面前晃荡。 到底是陪伴了多年的女人,嘉明帝虽然依然冷着脸,心里的气却已经消了大半。 尤贵妃微微俯身,靠近嘉明帝,指尖点上他手里的花册,含嗔带怨说:“太尉家的程大姑娘,陛下说过是要留给羡儿做正妃的!” 嘉明帝咳嗽了一声,将花册翻到下一页。 尤贵妃只瞧了一眼,又不情愿了:“阳羡郡主出身成国公府,陛下不是说徐家势大吗?若是把她赐给太子做太子妃……” 尤贵妃软绵绵靠过去,轻轻揉着嘉明帝的肩膀:“恕臣妾直言,太子若得阳羡郡主,恐怕如虎添翼呢……” 嘉明帝揉着眉心将花册抛开:“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贵妃说说看该如何?” 嘉明帝提点道:“太子被人蓄意投毒,又被人陷害与春闱舞弊一事相关,朕这个做父皇的既然已经许诺要给他补偿,又怎么好以小门小户的女子搪塞他?” 尤贵妃话里带笑,只是一双眼睛里却藏着阴毒:“依臣妾看,与其选那高门贵女,不若陛下叫太子自己挑自己合心意的,陛下拳拳之心,太子定能领会。” 这话倒是说道嘉明帝心坎里去了。 他沉吟片刻,叫来吴公公:“将花册送到东宫去。” 他将吴公公招近,低声吩咐了几句。 吴公公垂首告退,听到尤贵妃娇声问圣上:“陛下,我们羡儿的婚事什么时候定下来呢?您可是说好了,要将程家大姑娘指给羡儿的……” “朕是有此意,但也要看程太尉愿不愿意……” 东宫。 祁昀刚刚用完药,脸色苍白靠在榻上,眼底一片浓重黑青。 吴公公将花册呈上,说明嘉明帝旨意。 祁昀挣扎着下了榻,接过花册谢恩。 吴公公忙抬手虚扶:“殿下快好生歇着。” 他心中不忍,但还是只能如实说:“圣上的意思是……太尉之女以及阳羡郡主性子娇蛮,恐怕不堪为殿下良配,特意叫小的提点殿下两句。” 祁昀苍白修长的手指在花册上停留了一瞬,片刻后,他不着痕迹翻过那两页,道:“父皇思虑周全,那孤便看看旁人。” 吴公公松了一口气,弓腰说:“殿下慢慢看着,小的先告退了。” 祁昀吩咐人将吴公公送出宫。 他目光落在那花册上,眼神冰冷。 是夜,皇宫已经陷入一片黑沉寂静中,冷渊无声无息出现在临渊阁。 祁昀手中卷着书册,仍未歇息。 冷渊禀报:“殿下,宋、杨两家动作太快,属下虽然收集到部分参与舞弊的证据,但更多证据都被他们销毁了。” “现下手中这些,恐怕不足以掰倒他们,只能叫圣上疑心再起。” 冷渊不敢直视祁昀。 此番他们布置周全,殿下还吃了那么多苦,没想到最后圣上竟是轻轻放下,包庇之意昭然若揭。 圣上偏宠至此……实在是叫人寒心。 ……其实自殿下失踪归来那一日,他便已经瞧出圣上的冷淡之意。 殿下在外,颠沛流离九死一生,圣上却只说了一句:“庄梁尚潜逃在外,你身为太子,不能分辨奸佞,实为失职,念在你身受重伤,朕便免了你的处罚,回东宫思过吧。” 父子做到这个程度,就是旁人也不免心有戚戚。 临渊阁前栽种着墨竹丛丛,仍是冬末,竹叶枯黄,萧瑟光影落在祁昀眉眼之上,愈添孤寒寥落之意。 许久之后,祁昀淡淡道:“证据压在手中。”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书页:“无论是春闱舞弊,还是二皇子借由科考私结党羽,父皇此番已作处罚,不会再掀起多大风浪。” 冷渊:“可是殿下……” 祁昀淡淡道:“私结党羽,说来也只是开头,并未落在实处。” “卧榻之侧哪容他人酣睡,待到父皇觉察到真正的威胁,再将此事一并捅出。” “殿下的意思是……” 祁昀将书册放下:“养虎为患,自取灭亡。” 冷渊眸光微动,也沉下心来:“属下明白了。” 祁昀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随口问:“还有其他事情么?” 冷渊犹豫片刻,到底还是说:“是秦家,秦家那二公子马上就要成婚了。” 祁昀微抬眼睫:“秦鹤年?为何没听到消息。” 冷渊解释:“近来因为春闱舞弊一事满朝风雨,秦家许是不好声张。” 那秦二公子身体不好,一直远离朝堂,不大与旁人来往,祁昀与他也只不过有几面之缘。 祁昀道:“从库房里挑件合适的礼物差人送去。” 第26章 冷渊应是,又说:“不过殿下,属下听闻秦二公子要娶的人,出身余州姜氏。” 话音落,冷渊注意到自家殿下神色冷了两分。 “据说这新嫁娘此前同秦家二公子并未见过,乃是生辰八字与秦家二公子极为吻合,秦家娶来权当冲喜。” 冷渊见祁昀没什么表情,知趣道:“属下去挑礼物了,先行告退。” “此等无关紧要之事,又为何要单独来说与我听?”祁昀忽然开口。 冷渊眉梢轻动,将头埋得低了些:“那新嫁娘一路从余州赶来,此时正歇在秦府不远处的和欢酒楼,属下曾偷偷去看,只是秦家人守卫森严,属下只得远远看见一眼那新娘……” 他压低声音:“新娘带着面纱……眉眼倒是和姜姑娘有几分相似。” 冷渊注意到祁昀握住书册的指尖忽然变得青白一片。 年轻的太子缓缓抬起眼眸,眼尾薄褶锋利如刀刃。 片刻之后,他哑声道:“取我手令来。” 第27章 秦府。 秦鹤年给秦夫人亲自奉上一碗她每日都要用的燕窝。 秦夫人睨他:“难为你待娘那么殷勤。” 秦鹤年又绕到她身后,帮她捶背:“娘,您这是哪里的话。” 秦夫人笑:“好了好了,你且歇着去,后日就要成婚的人,养足精神才是。” 母子俩又叙了几句话,秦鹤年才告退。 出了母亲的屋子,他又将藏于怀中的书信翻出来,反复摩挲,眉眼间带着柔情。 这是姜姑娘的亲笔信。 她在信上说“感君垂怜,愿为比翼鸟,连理枝。” 那日他派人送信,不料半途被母亲的人截下。 他以为母亲要大动肝火,不料母亲只是含泪跟他说:“娘自知酿成大错,已先一步去找姜家道歉了。” “娘早该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今日之事是娘不对,你若真是喜欢极了那姜姑娘,娘不插手便是,由你找她分说。” “若她还愿意嫁入我秦府,秦府必好好待她!” 母亲松了口,他派人快马加鞭将信送到余州,不出十日,便有了回信。 今夜月色舒朗,他遥望向和欢酒楼的方向,心中感慨。 一波三折,兜兜转转,总归是成就一桩良缘。 她马上……就能成为他的妻。 和欢酒楼。 周春杏……不,如今她叫做姜怜杏。 姜怜杏刚刚洗漱完,按照那嬷嬷的吩咐用青黛将眉描黑,脸颊也敷上一层细腻的珍珠粉,最后仔细地带上面纱。 她凝望着铜镜中的人。 一番修饰后,自是比她原本的样貌好看许多。 此后她将会日日这般装扮。 她不懂为何,但那一日有人找上家门,告诉她只要她按照那嬷嬷的交代,便可嫁入上京秦家,做秦家的二少夫人,周父的仕途也自然会有秦家相助。 周父不过是个小小的九品主簿,这等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岂会不答应? 哪怕对方说,从此以后,她不再是周春杏,而是姜氏的女儿。 烛火摇动,铜镜中的人面目模糊。 姜怜杏吹灭烛火,转身回到床榻上。 窗外月凉如水。 姜怜杏辗转反侧,将要入睡之时,忽然听到窗棂有一声轻微的响。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只见空气被寒芒搅动,有人执剑立在她床头。 月色清浅,对方鎏金覆面,只露出苍白的下颌。 姜怜杏睡意尽消,她颤抖道:“你……” 对方那只骨肉匀亭的手轻旋长剑,挑落了她的面纱。 面纱落地。 露出一张清秀的脸。 虽然看不见对方的全貌,但姜怜杏还是察觉到对方的眼神极冷,冷得叫她打起哆嗦来。 她尚未开口求饶,便有一阵香风拂过。 哀求化作喉头呜咽,姜怜杏昏睡了过去。 祁昀注视着那张和她有三分相似的脸,冰凉的剑尖微扬。 剑芒微寒,映在姜怜杏脸上。 她眼角迟迟未落的那滴眼泪,还是滚了下来。 祁昀凝视她片刻,长剑最终垂落在身侧。 冷渊候在客栈外,看着殿下越下墙头,终于松了一口气。 只是殿下心情似乎十分不好,他将长剑随手扔给他:“着人留意秦家,看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冷渊将长剑接过,垂首道:“是。” 祁昀已经翻身上马,如离弦之箭融入到墨黑夜色中。 冷渊仔细打量手中长剑。 剑上没有染血。 他抬头看了一眼客栈。 若今日之人的确是姜时雪……殿下只会杀了她。 姜怜杏是被嬷嬷唤醒的。 嬷嬷见她睡到日上三竿,十分不喜。 不过是个替嫁的,还敢这般拿乔。 但想到秦夫人之后的安排,她又不得不摆出一副客气模样。 这姑娘八字和二公子极为吻合,乃是个旺夫命,若是她再能为二公子诞下一男半女,延续香火,说不准自己还真要尊她为主子。 于是嬷嬷笑着将汤羹糕饼摆了一桌:“姑娘快洗漱一番,用些东西。” 姜怜杏只觉得自己身子发沉,后脑更是钝痛得厉害。 想必是昨夜做了噩梦,睡得不安生。 至于有人闯入她房中一事……姜怜杏已经全然不记得了。 她没作多想,起身道谢:“多谢嬷嬷照料。” 秦家这门亲事到底是低调着办了。 只是秦家二公子身子病弱,又不喜与旁人来往,与上京核心权贵圈极为疏远。 各家只是看在秦家的面子上差人送了厚礼,便就此揭过。 临渊阁,祁昀立在檐下,听冷渊禀报。 据暗探来报,秦鹤年成婚当日,欣喜异常,平日里一向不喜饮酒之人竟喝得烂醉。 当日与他那新娘自然是鸳鸯交颈,浓情蜜意。 哪知第二日,秦家闹翻了天。 秦鹤年衣冠不整冲出新房,径直冲进秦夫人的院子,大闹一场。 那新嫁娘则躲在新房中暗自垂泪。 暗探听到秦鹤年质问秦夫人:“孩儿信赖娘,娘竟狸猫换太子,欺瞒于我!” 他身子不好,一闹之下竟生生咳出血来,满襟狼藉。 秦夫人被吓得险些昏死过去,一边哄人一边哭诉:“天地良心!娘哪里骗你?” “你要娶的,不就是余州姜氏吗!” 秦鹤年悲从中来,哀恸道:“余州姜氏何其之多,娘分明知道我要娶的是那一个!” “娘苦心设计将我灌醉,又寻来一个与她眉眼相似的姑娘,真是煞费苦心!” 秦鹤年的兄长秦鹤安也在,当即骂他:“已经成拜过天地做过夫妻,你要如何!” “你要娶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娘不嫌对方身份卑微,替你千方百计求娶,如今人进了门,弟弟却想翻脸不认人,辜负娘的一番好意,也辜负那姑娘不成!” 就连暗探也瞧出,秦家人全然不提此姜氏非彼姜氏,就是要让秦鹤年吃了这个哑巴亏。 秦鹤年心如死灰,当堂叩首三次,道:“父兮生我,母兮鞠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父母深恩,鹤年不敢负,唯愿以此残身,佛前祈愿父母康健,长命百岁。” 冷渊道:“秦鹤年性子执拗,当天就搬到了京郊的明佛寺。” “另外那秦二公子还派人写了一封和离书给他的夫人,说想留在秦家亦可,想走亦可,俨然是不愿意再掺和此事的意思。” “外面已经议论开来,都说是秦二公子不喜家中安排的亲事,和家里闹翻了。” 有灰雀扑腾着翅膀在竹叶上跳来跳去,响声一片。 祁昀淡淡道:“为人掣肘,进退两难,也算他有风骨。” 他不知在思忖什么,交代冷渊:“秦家那边,继续叫人盯一盯。” 誻膤團對 那秦夫人最是娇惯秦鹤年,如今秦鹤年和家中闹得这般难看,保不齐她还会做出些什么。 话音落,有内侍靠近临渊阁:“殿下。” 冷渊退到一旁。 内侍笑道:“殿下,圣上差老奴来问一问,您这边花册看得怎么?可有中意的人选?” 祁昀眸光微动,道:“劳烦公公回禀父皇,孤还需斟酌。” 公公领命告退。 冷渊自然知道,这花册自送过来,殿下压根没翻开过。 他走过来:“殿下,圣上此番许您自己择妃,不失为一个好机会。” 他忙将花册递过来,翻了几页,说:“御史大夫家的二女儿品性端淑,乃是上京闻名的才貌双全。” 祁昀只冷冷睨了那画像一眼。 冷渊心领神会,又翻开另一页:“属下听闻刑部尚书的独女是个大方坦荡的姑娘,脾性定能跟殿下相合。” 祁昀却径直进了屋:“孤有些累了,稍后再看。” 冷渊立在原地,无奈地垂下花册。 第27章 因为宣德皇后和圣上不睦的缘故,殿下这些年其实一直很抗拒成婚一事。 但是此次乃是圣上的意思……恐怕实在是不好违抗。 他无声叹了一口气。 祁昀性子谨慎,宁愿那余毒蚕食身体,也不愿提前将毒解开。 大夫没有欺瞒他,这毒残留太久,的确是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譬如精神不济,偶尔四肢麻痹,肺腑如同被万蚁啃食。 这样的症状又常常在入夜时出现。 祁昀方才又经历了一遍,整身衣服都被冷汗浸湿。 他再度沐浴,带着满身寒气回了寝房,又吃了一丸药,终是沉沉睡去。 自中毒之后,祁昀时常因为疼痛彻夜难眠,哪怕睡着,也是噩梦缠身。 今夜祁昀终于不再做噩梦。 但他梦见了一个人。 一个……他原本此生再也不想看见的人。 第28章 梦中仍是大雪连绵时,祁昀伤得太重,尤不能动弹,只能偏头看向窗外飘落的鹅毛大雪。 屋外的人以为他还在昏迷,并不避讳他,交谈道:“姑娘不要冤老夫多嘴,这公子身上多是刀伤剑伤,恐怕并非得闲之辈,您就这般将人带到姜府来,实在是不妥啊……” 一道含着几分娇的声线响起:“多谢陈大夫提醒,您放心,我会着人好好守在屋子外的。” “只是现如今天寒地冻,他又伤得那么重,我若是不出手相助,难道还要看人活生生死在外面,我实在是于心不忍。” “姑娘善心,老夫自然晓得。” “陈大夫,您先去歇息吧,我去看看他。” 门扉轻响,她蹑手蹑脚进了屋。 她对上自己的眼睛,似乎有几分惊讶,旋即她冲他露出一个善意的笑:“你醒啦。” 她走到榻边,身上并没有上京那些女子喜欢的熏香和脂粉味,只有一种属于雪日的清寒冷冽。 或许也是有那么一点幽微香气的,只是极淡,不仔细嗅是闻不见的。 她大大方方拖了一个凳子,坐在他床榻前,问他:“你的伤痛不痛?” 他轻摇了下头。 她又问:“你肚子饿不饿?喜欢吃清淡的,还是……诶不行,大夫交代你现在只能用清淡滋补的东西。” 祁昀一言不发,看着她卷翘长睫上的雪花一点点消融为水珠。 她忽然眨了下眼,纤长的睫毛被弄得濡湿,一双眸子像是被水洗过一般,漾着水光。 祁昀一贯知道自己生得一副好皮囊。 加之那个尊贵的身份,谁人不是笑脸相迎。 可此遭落难,他一路逃亡,蓬头垢面,比街头乞儿还不如。 就连街边小贩也嫌弃至极,叫他滚远些,免得脏了他的摊子。 偏偏她却将他带回府中,命人尽心医治。 祁昀能察觉到有人简单帮他收拾过,只是衣裳虽然换了新的,但多日不曾沐浴,他自己都能闻见身上散发出的不雅气味。 “我要沐浴。”祁昀终于开口。 她愣了下,原本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点点头:“好,我差人下去安排。” 身上伤口原本要避水,但祁昀还是洗了很久。 一个时辰后,他身上带着淡淡清香出了浴室,听到大夫痛心疾首道:“姑娘怎能让他沐浴!他高烧才退,伤口又不能沾水……” 他听到她说:“可是他想。” 那一刻,他察觉到自己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后来相处时间多了,祁昀便也明白,她尊重旁人的意愿,大抵是因为她自小被娇纵惯了,做事一向是任凭心意的。 譬如她一时兴起,便可以从路上捡一个人回府照顾。 又譬如她若是想见他,断然不会管他在做什么。 他在用饭,她便坐在一旁,替他夹几筷子菜;他在看书,她便也在旁边舒舒服服躺在摇椅上,翻看话本。 这般任性恣意,是他从不曾在森严的宫闱中见过的。 初时他很是警惕。 大齐有不少贵妇人豢养男宠,他那个长公主姑母便是最为出名的一位。 他此时身无长物,唯独一副皮囊还算尚可。 他从来不觉得人会莫名待另一个人好,无亲无故却又以礼相待,必定有所图谋。 可是祁昀再一次料错了。 她总是笑眼盈盈望着他,却从不对他有所求。 好似他与她那些名贵的珠钗,精致的花草也并无不同。 他原是生性多疑之人,疑人亦疑己。 可惜……他第一次放下对一个人的怀疑,那人转头便给了他致命一击。 季琅对她言听计从。 若非她同意,他又如何敢布局周全,只为取他性命。 也是。 她原本就是但凭心意做事之人。 醉酒那一夜并非她所愿,放他离开也并非她所愿。 她之所愿,是叫“薛尽”彻底消失。 既然如此,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他? 祁昀徒然转醒,只觉心口惊悸,当日被箭羽贯穿身体的疼痛再度浮现,难以压制。 他垂下眼睫,任凭痛意在四肢弥漫。 月华如水,如同寒霜覆在他眉眼之上。 只有很仔细地看去,才能发现他鸦羽般的长睫染了一层湿。 *** 秦府。 屋中狼藉一片,下人边跪在地上收拾着碎瓷片,边劝道:“夫人!您切勿动怒伤了身子啊……” 秦夫人妆容不似平常精致,眼下浮动着浓浓黑青:“我这是生了个冤家!” 尤嬷嬷忙给她递茶:“夫人消消气,二公子只是一时闹脾气呢,过几日想通了自然就愿意回来了。” 秦夫人抚着心口,眉毛倒竖:“去把姜怜杏给我叫过来!” 姜怜杏是肿着一双眼来的。 她知道自己不过是旁人的替身,但她为了荣华富贵还是选择了与虎谋皮。 她来前曾想,哪怕夫君不喜,她也认了。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夫君在新婚第二日便这般决绝搬出府中,叫她颜面扫地。 婆母大怒,夫君冷待,她今后的日子又该如何。 秦夫人一看她那哭哭啼啼的样子就越发碍眼,人还没走到跟前,一盏茶已经泼了过去。 姜怜杏被烫得尖叫一声,不顾被烫红的半边脸颊,忙跪在地上:“娘,是我不好……” 秦夫人看见她就来气,劈头盖脸骂:“叫你嫁入秦府,那是你的福分!偏你自己把握不住,气得鹤年现在和家里闹得那么僵!” 姜怜杏头埋得极低,双肩颤抖,不敢说话。 眼看着她的脸颊有起泡的迹象,尤嬷嬷忙说:“夫人消消气,看少夫人脸都烫伤了,先让她下去收拾收拾吧。” 秦夫人看见她那张脸便觉得晦气,扬眉道:“以后不许扮她!到底是东施效颦,连个男人都笼络不住!” 尤嬷嬷忙使眼色,叫姜怜杏离开。 姜怜杏死死咬着唇,忍痛告退。 姜怜杏出了门,侍女们纷纷回过头,忙装作在干事,其实一个个的眼睛都含着嘲弄。 她脸上痛得厉害,走到一个看着面善的侍女前,低声下气问:“请问府中可有大夫?” 怎料那侍女脸一转,摆弄手中花锄:“不知道。” 姜怜杏又扭头想问旁人,侍女小厮们却如鸟兽散,竟是没一个愿意搭理她。 姜怜杏虽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身,却也没受过这样的折辱,当即捂着脸,眼泪成串掉下来,疾步跑开了。 屋里秦夫人还在痛骂:“早知道将她娶来乃是出了个昏招,当初我断断不会招惹这扫把星!” 尤嬷嬷劝她:“夫人,木已成舟,不如想想该怎么弥补。” 秦夫人头痛得厉害:“鹤年性子倔,如今人都去佛寺住着了,还能怎么弥补?只盼着他看在我和他爹爹年纪大了,过个几年会不会同我们消了气。” 尤嬷嬷却说:“夫人,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此事是因着那姜姑娘所起,依奴婢来看……” 她眼珠子一转:“姜家到底只是一介商贾,若是咱们使些手段,叫姜姑娘不得不心甘情愿……” 秦夫人摇头:“虽是商贾之家,但你忘了,余州刺史的儿子乃是他姜家义子,事情都成这样了,再对她姜家下手也无用,反倒是凭白惹得一身骚。” 尤嬷嬷:“夫人呐,到底是二公子要紧,还是她姜家要紧?” “姜家富贵,不像姜怜杏贪图荣华,所以答应嫁到秦府,但若是叫姜时雪失了富贵,恐怕她只会哭着求着要求咱们秦府帮忙呢。” 尤嬷嬷眼放精光:“姜家虽然有个刺史做靠山,但到底比不得秦家……一个刺史而已,夫人若是想出手,难道还怕不好对付?” 秦夫人显然已经被说动,但还是犹豫:“我是怕鹤年那边……” “夫人,二公子如今都已经避到佛寺中了,您不下一剂猛药,怎么叫他回心转意?” 第28章 秦夫人猛然起身:“你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 第29章 这一年的春来得迟。 分明已经入了四月,忽然又刮起北风,冻得满院桃花骨朵都蔫了。 姜府众人屏气凝神,走路都小心翼翼。 书房里,姜柏眉头紧拧,道:“我与季兄乃是多年知交好友,如今他受澄河决堤案牵连入狱,就算不看在你的份上,我也不可能不出手相助。” 他对面的太师椅上,季琅面容憔悴,下巴也生出不少胡茬,看上去再无意气风发少年郎的模样。 季琅摇头:“此事蹊跷,爹爹如今被押解在狱,圣意不明,若是伯父出手打点,恐怕反而会落人口实。” 十日前,有人弹劾爹爹与澄河决堤案落马官员勾结,还包庇庄梁一家。 随之提刑司在季府发现了黄金数百两,皆埋在花坛中,分散各地,藏得极为隐蔽。 圣上震怒,当即将爹爹下了狱。 季琅知道,爹爹为官清廉,又怎么可能与贪官勾结,收受贿赂,包庇逃犯? 更何况那庄家子还是自己亲手杀死的,此事实在是蹊跷。 姜柏闻言,叹了一口气:“你说得也在理……” 他沉思许久,忽又说:“前些日子我听你一言,给徐家那位镇压西北的忠义将军捐赠了一批银钱物资,如今我们别无他路,我看不如写信去求一求那位将军。” 季琅阻止他:“义父,且不论那忠义将军一贯铁面无私,向来不参与朝堂这些蝇营狗苟,现在爹爹贪污一案满朝皆知,人人避之不及,他同我们非亲非故,又怎么可能出手相助?” 他道:“我爹尚有几个好友在京任官,我已经递信过去,此时不如等回信,探一探圣上口风。” 他眼神坚决:“更何况我爹在任这些年,两袖清风,谁人不知,我相信圣上不会污蔑好人的。” 姜柏盘算着姜家昔年也资助过不少贫寒学子,如今有几人已经在外为官,虽然官衔都不大,但他也还是差人去问问,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正思索着,小厮忽然冒冒失失闯进来:“老爷!不好了!” “姜家西郊的庄子有人闹事死了人!官府已经被惊动了!” 姜柏猛然起身,眼前发黑:“你说什么?” 余府。 余家二姑娘余渟兰拉着姜时雪的手,悄悄耳语:“阿雪,你放心,你说的事情我会叫舅舅帮忙的。” 姜时雪眼含感谢:“阿兰,这一次欠你人情,实在是多谢了。” 余渟兰摇头:“季琅也是我朋友,他爹爹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定然也要出手相助。” 姜时雪回握她的手:“只是渟兰,你舅舅刚刚调任刑部,恐怕根基尤不稳,季伯父的事情如今人人避之不及,如果不好帮忙,一定不必勉强。” 余渟兰说:“我晓得分寸的,你放心就是。” 话音落,银烛脚步匆匆赶过来,面色煞白,但还是压低声音说:“姑娘,庄子上出事了,老爷已经赶过去了。” 余渟兰一惊,忙问道:“出了什么事?可要我去帮忙?” 姜时雪心脏砰砰跳起来,掌心生了一阵冷汗:“银烛,你慢慢说。” 姜家在西郊有庄子数十个,平常雇佃农帮着打理,工钱给得丰厚,能进姜家的庄子干活可是好事,谁不是争着抢着来。 可今儿一早,忽然来了几个村民,说是姜家拐了他们的孩子压在庄子上做童工。 他们都是一个村子来的,经人指点找到此处,定要庄子管事给个说法。 庄子管事自然不承认,按照大齐律法,不得雇佣十二岁以下的孩童做工,东家一律遵守律法,又怎么可能拐人来做童工呢? 怎知村民凶悍,几个男人当即抄着家伙进了庄子搜人。 这一搜还了得,他们竟在一处棚屋中搜出大大小小的孩童十几个! 孩子们浑身青紫,衣不蔽体,稍大一些的孩子说有同伴被带到船上了,村民们寻着一路找去,又在一艘货船里找到了几个模样好的孩子。 村民当即怒骂:“好一个姜家!原来是打着雇佣童工的幌子做拐子!” 管事一看也知道坏了。 拐卖人口乃是大罪!但他身为管事,自然知道姜家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他也是个脑子灵光的,联想到季大人被捕入狱的事,便明白是有人看姜家背后的大树倒了,要整姜家! 管事当即命人将村民控制起来,着人去报官:“你们休想将这脏水扣在姜家身上!身正不怕影子斜,等官府来查!” 哪知庄子里的护卫竟控制不住几个村民,有人夺了刀枪喊:“姜家要杀人灭口了!” “兄弟们!跟姜家拼了!” 当即一团乱麻。 银烛颤抖着声音说:“王管事被杀了,另外死了两个村民,一个孩子……” 姜时雪猛然起身:“我这就去庄子。” 余渟兰忙说:“阿雪!我随你一起去!” 众人匆匆驾着马车赶往庄子,怎知才到半路,庄子上的老陈从路边窜出来拦住马车,大喊:“姑娘!停车!” 姜时雪一把掀开车帘:“老陈?官府的人怎么说?” 老陈面色难看:“姑娘,老爷知道您听说消息一定会赶过来,特地交代我来此处堵你。” 姜时雪觉察到不对,道:“爹爹如何了?你上马车,我们边走边说。” 老陈忽然跪到地上:“姑娘!老爷已经被抓到狱中了!他临走前交代我务必赶来告诉姑娘,快些回府去,带着夫人去姑娘外祖家避一避!” 姜时雪眼前阵阵发黑,她猛然抓住马车:“明明是无稽之谈,官府怎能这般轻易就将人下狱!” “姜姑娘!”不远处有人策马前来,此人乃是季琅身边的小厮,姜时雪认得。 那小厮忙下了马,将手中一枚令牌递给姜时雪:“姜姑娘,我们公子吩咐我将此物给你,他说姜老爷那边你无需担心,他会去周转,叫你快带上姜夫人离开。” 令牌入手,冰冷沉重,姜时雪的心也跟着重重一沉。 季琅一直在秘密训练一支暗卫,他将这支暗卫取名为如风。 他告诉过她,持此令牌,便可号令如风。 爹爹和季琅双双叫她带娘离开,若不是事出蹊跷,又怎会如此? 老陈哀求道:“姑娘,我知道您现在着急,但老爷既然都这么交代了,您还是赶紧回府收拾收拾,带着夫人离开吧。” 姜时雪死死握住令牌,指节都捏得泛青,最后她交代车夫:“掉头回府。” 季琅连令牌都递出来了,只能说明恐怕庄子上现在都是官府的人。 她的确不能贸然前去。 回程路上,忽然下起一场雨。 雨水淅沥,原本还有几分料峭的春风变得极为刺骨。 银烛忙伸手将车帘按住,不叫冷风吹进来。 姜时雪脸色发白,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银烛注意到她整个人都在轻轻颤抖,忙取出车上备下的小毯,披拢在她身上。 姜时雪忽然开口:“银烛,你说季家一倒,这些人怎么这么快就找上姜家来了?” 银烛呸了一口:“姑娘,季家跟咱们姜家向来关系好,季家出了事,他们是以为我们背后的大树倒了!想扑到姜家身上啃一块肉!” 姜时雪却缓缓摇了摇头:“若只是图财,有一百种法子让姜家孝敬。” 如今情形……竟有要至整个姜家于死地的意思! 更何况从庄子事发,到爹爹被下狱,左右也就一个时辰前后的事情。 官府的人全然不听姜家解释,竟隐隐有坐实姜家此举的意思! 姜时雪忽然掀开车帘,对车夫喊:“李伯,换路去肖府!” 雨越发大了。 姜时雪坐在马车上,虽然心急如焚,但还是只能静静等待。 季伯伯如今入狱,乃是由许大人暂领刺史之职,而肖大人正是这位许刺史的副手。 她与肖家二女也算有来往,不知能不能问出点什么。 只是如今比不得从前,季伯伯的事尚且无定论,连带着姜家也备受冷眼,眼下又出了这样的事,恐怕旁人更是对姜家避之不及。 一盏茶之后,银烛摇着头出来了,她身上沾了不少雨,看上去有些狼狈。 姜时雪忙招呼她上马车,又递帕子给她擦雨水。 银烛失落道:“姑娘,我嘴皮子都快说破了,那门房答应帮我进去通传,可是他说他们姑娘身子不舒服,已经歇下了。” 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姜时雪只是垂下眼安慰她:“也不是非见她不可,没事,我们回府。” 姜时雪顾及如今姜家也出了事,怕有心之人留意,特地命人将马车停放在肖府后门不远处的一个偏巷里,并不惹人注目。 马车才要发动,忽然有人喊:“等等!等等!” 第30章 车夫勒绳,一个姑娘撑着把油纸伞,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第29章 姜时雪有些惊讶:“肖二姑娘?” 当时她生辰宴,肖二姑娘输了姜时雪一个香囊。 也正是因为这个香囊,姜时雪才会和薛尽犯下那些糊涂事。 刚开始姜时雪还疑心是不是肖二姑娘有害她的意思,找人确认过此事乃是巧合之后,姜时雪便也没想着计较。 雨下得更大,肖二姑娘裙摆都湿了。 姜时雪忙将人接上马车,递给她一条干净的帕子:“肖二姑娘,先擦一擦。” 肖二姑娘一边擦,一边快言快语说:“我是偷跑出来的,只能长话短说。” “前几日我娘去给我爹送参汤,刚好听到他在与幕僚说事情。” “他们提到一个什么秦家,言语之间十分畏惧,那幕僚说到什么一丘之貉,劝爹爹明哲保身,万万不能蜉蝣撼树。” “姜姑娘,我就知道这么多。” “方才我听人说你要求见长姐,但长姐没空,便自作主张跑出来将这些告诉你,希望能帮到你。” 她头发还湿着,却将帕子往她手里一塞:“姜姑娘,我要回去了,你好好保重。” 姜时雪尚来不及挽留,肖二姑娘已经跳出马车,她撑开伞,回头冲姜时雪一笑:“姜姑娘,那一日谢谢你为我解围!” 姜时雪只能说:“谢谢,你快回去吧!” 肖二姑娘朝她招招手,一路小跑,很快便消失在门后。 人已经离开,姜时雪却依然打着车帘,怔怔发着呆。 雨水嘲哳,湿透姜时雪半个肩膀,青丝黏在她瓷白的脸颊上,整个人有些失魂落魄。 “姑娘,姑娘?” 姜时雪转过身来,眼神空得吓了银烛一跳。 “姑娘,你怎么了?” 姜时雪忽地笑了下,只是那笑比哭还难看。 她语气冷得出奇:“银烛,我们回府。” 姜时雪一路沉默不语,但越是这样,银烛反而越揪心。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姑娘,像是寒冬里结了冰的湖,眼里全无笑意,眼神都是浸骨的冷。 姜时雪回到府中时,姜夫人正惴惴不安等候着。 见她回来,忙问:“雪儿!你爹爹方才急匆匆出去了,也不晓得是什么事。” 娘身体不好,爹爹定然交代过下人务必要瞒住娘将家出事的消息。 姜时雪面上并未露出任何端倪,甚至还带着笑安抚她:“没事的娘,就是庄子上有人打起来了,管事的沉不住气,便来把爹爹叫过去做主。” 姜夫人心中稍微安定些:“那便好,也不知这么回事,我这眼皮子跳个不停,心里也一阵阵的发慌。” “加上季家最近出了事,娘总觉得不安……” 姜时雪拉着姜夫人的手:“娘放心,爹爹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点小事定然很快就能处理好。” “至于季伯伯,您也知道他一贯清廉,此事必然是有误会,朝廷的人不是正在查探吗,肯定会还季伯伯一个清白的。” 她动了动鼻子,道:“好香呐,娘吩咐厨房做了什么好吃的?” 见女儿还有心思惦记着吃的,姜夫人心下稍松,笑道:“是清炖雪鸽,初春天气尚寒,喝些滋补温热的最好不过。” 姜时雪起身:“那我得去厨房看看火候,炖老了可就不好吃了。” 姜夫人还未来得及出声,已经见她一溜烟地跑了。 姜夫人无奈笑道:“还是个孩子脾性呢。” 姜时雪进厨房之后,吩咐人将夏荷叫过来,说是要再做两道药膳。 片刻后,夏荷进了厨房:“姑娘,奴婢听人说您想为夫人做药膳?” 姜时雪站在灶边,炉子里烧得正旺的火光将她的裙摆映得通红一片。 她忽然转身,问夏荷:“夏荷,我要你配一味药。” 夏荷见她神情不一般,心头一跳,问:“姑娘……要什么药?” 姜时雪走过来,低头耳语:“能叫人昏睡一日,但不能伤身。” 夏荷一惊,下意识看向姜时雪。 姜时雪的神情乃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我要你将药下在我娘的膳食中,随后我会命人带她赶回我外祖家,你一并前去,夏荷,我娘的身子……就要劳烦你多多照拂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雨却未歇,风一刮,倒又有了冬日的料峭之意。 街上行人脚步匆匆,车马也疾驰而过。 季琅身边的小厮衣裳都已经被雨水湿透,他将伞往季琅那边偏了偏,劝道:“公子,我们还是先回去吧,小心着凉。” 季琅身上亦沾了不少雨水,垂在眉眼前的发湿成一绺一绺,显得他的眉眼黑而冷峻。 严府大门之后,下人的闲言碎语不断漏过门缝,传到他耳中。 “还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刺史之子啊,他爹犯了这般滔天大罪,季家算是垮了!谁敢这个时候出手相助,不是找死吗……” “对啊,也不想想为什么季家一倒,姜家马上就出事,明摆着是这两家平日里狼狈为奸,季家也不知道收了姜家多少好处。” “好处?好处多着呢!说他是姜府义子,但我看他与那姜府独女也不见得清白……说不定有人明里是兄妹,背地是情哥哥情妹妹哈哈哈……” 小厮吓得直道:“公子,您别听他们胡言乱语。” 今时不同往日,若是公子还像往常一样,受不了这个气闹开来,恐怕还真要吃亏。 季琅垂在袖中的手握得噼啪作响,面上却没什么表情。 他深深看了一眼面前大门紧闭的严府,调头上马:“去项家。” 半个时辰之后,项家门房一脸为难出了门:“季公子,实在是抱歉,我们家老爷不在府上,夫人又身子不适,您还是先回去吧。” 季琅忽地笑了一声:“类似的理由,前面已经有五家人说过了。” 门房表情尴尬,只能装作没听见。 季琅耐着性子说:“这位伯伯,能劳烦您在通传一次吗,就说我不是为我爹的事情来的,而是为我的义父姜老爷。” 那门房左右为难,最终还是软了心肠,道:“成,我再去通传一声。” 哪知话音刚落,便有一道浑厚的声音响起:“季琅,伯父劝你一句,姜家的事情,你也不要管。” 季琅眼眸一亮,抬起头来。 看见项英跟在他爹身后,朝自己疯狂使眼色。 季琅一掀衣服,跪到地上:“项伯伯,求您帮帮我义父吧。” 项英露出惊愕的表情,忙冲上去扶他:“阿琅!你这是做什么!” 他和阿琅自幼一起长大,知道阿琅性子是再傲不过的。 季琅却不肯起。 他将腰弯的更低了:“项伯伯,我义父乃是知名的义商,且不论他资助了多少贫寒人家的孩子求学,又捐了多少善款,光看每年赈灾,他哪一年不是出力最多的?” 季琅言辞恳切,一字一句道:“我义父绝对不会碰拐卖人口这样的事!项伯伯,您能不能出面帮帮义父?” 项英慢慢收回手,也跟着跪在自家爹爹面前:“爹,姜伯伯对我们一直很好,阿琅他所言非虚,您就帮帮他吧。” 项大人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少年,良久之后,弯腰扶起他们:“孩子,不是我不想帮你,而是……” “而是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他拍了拍季琅的肩:“如今不会有任何人敢帮你,好孩子,强权之下,我们也只能图一个自保。你和我们家阿英一贯交好,项伯伯无能,只能同你说实话,也希望……你能谅解。” 季琅眼中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他郑重弯腰行了一礼:“多谢项伯伯。” 雨如泼墨。 季琅和项英大半衣衫都湿透了。 季琅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背,说:“我走了。” 季琅并未打伞,而是大步跨进雨中,翻身上马。 春雷滚滚,这场雨下得愈发凶了。 季琅站在瓢泼大雨中回头道:“今日多有打扰,还望项伯伯见谅。” 项大人到底是不忍,言辞含糊说:“想一想季家和姜家近来得罪过什么人。” “好孩子,圣上仁慈,不会牵连家人,伯父会尽量从中斡旋,叫你和你爹爹再见上几面。” 得罪过什么人? 季琅如遭雷击,他死死握紧手中僵绳,许久之后,才再度认真地朝着项大人鞠了一躬。 少年如同离弦之箭射了出去。 泪水滚滚夺目而出,又被冰凉的雨水化开。 季琅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谁敢和秦家抗衡? 想必只有当朝太子的母家徐家了。 义父曾给忠义将军捐过银钱物资,他若是亲自去求,说不定义父还能有有一线生机。 毕竟义父只是商贾,牵涉不到朝政。 可是余州离西北太远,他要先找上严将军!求他帮忙! 白雨如珠,少年不顾大雨,如风般策马狂奔,往城外跑去。 第30章 第31章 姜时雪坐在花厅中,面前的茶换了一盏又一盏。 整个姜府的下人们都如临大敌,前后门安排了青壮看守,还有暗卫冒雨潜伏在房顶,伺机而动。 银烛心里慌得厉害,她手碰了碰茶壶,见有些凉了,又打算重新去沏一壶新的。 姜时雪却说:“我娘她们应该已经到滕县了吧。” 银烛心中越发不安,只点头:“今天下雨,路上不好走,但算时辰肯定能到了。” 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姑娘,夜深了,你要不去后面歇一歇,有什么动静奴婢叫你。” 话音落,忽有一道悠长的叩门声贯穿雨夜。 银烛惊得指尖一颤,茶壶猛然滑落。 清脆响声中,姜时雪倏然抬眼,眸光锐利:“他们来了。” 雨势渐大,狂风呼号,竟有摧枯拉朽之势。 姜府众人皆紧绷到极点。 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老嬷嬷面带笑意说:“深夜叨扰,不知老身能否见你们姑娘一面?” 银烛手抖得厉害,但还是佯装镇静:“姑娘已等候多时,请随我来。” 钱嬷嬷只身跟着银烛绕过影壁,见屋顶四角影影绰绰,倒也不怕,脚下走得更稳了。 雨落如珠,珠帘之后,一个少女端坐在太师椅上。 分明是秾丽如芙蓉的长相,只是此时她那双眼沉静得有些渗人,倒叫整个人生出几分不可高攀的清冷。 钱嬷嬷仔细打量着她,心中满意。 如此妙人,也难怪二公子眼里容不下那仿货。 钱嬷嬷昔日是在太后跟前伺候的人,后来天家怜惜秦鹤年自一出身便身体孱弱,特将她赐给秦鹤年做乳母。 这些年钱嬷嬷乃是将秦鹤年当做自己的孩子来疼的,秦鹤年亦对她孝敬有加,尊为半母。 秦夫人思来想去,还是将她派了出来,也算是表个诚意。 她尚未开口,姜时雪却漫不经心道:“难为秦家苦心设计,如今见面,也可以说明来意了吧。” 钱嬷嬷眉梢微动,旋即脸上笑意深了几分:“姑娘真是聪颖。” 她往前一步,笑道:“既然是聪明人,老身便直言了。” 她行了一礼:“老身姓钱,乃是二公子的乳母,老身斗胆说一句,二公子孝顺,平日里尊我为半母。” “夫人派老身前来,姑娘也可见秦家的诚意。” 银烛在旁边敢怒不敢言,做了这么多昧良心的事,还敢夸自己好?! 姜时雪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问:“秦家要我做什么。” 钱嬷嬷笑道:“姑娘既是明白人,也当明白我们公子待你痴情一片。” “只是天意弄人,公子新娶姜氏,夫人的意思是如今明面上不好赶那位姜氏离开,只能委屈姑娘先以贵妾的名分入府,公子待姑娘之心天地可昭,待日后时机合适,再叫那姜氏离府,姑娘也可名正言顺成为少夫人。” 得知背后是秦家捣鬼之后,姜时雪便已经差人去打听秦家的事,自然知道这位二公子新娶了一个余州姜氏,却又和新妇闹得不睦离家出走的事。 爹娘将她视若珍宝,秦家却这般作践她。 她强压下恶心,忽地一笑,道:“可以,只是嬷嬷,秦家这般算计季家和姜家,也得给一个交代,不是么?” 钱嬷嬷:“那是自然,不过是一点小小的误会,只要这头姑娘答应,那头立马可以运作。” 姜时雪却道:“空口无凭,我爹和季伯父现在都在狱中,你叫我如何敢答应。” 钱嬷嬷从容道:“姑娘不必担心,三日内,此事必有结果。” 姜时雪心中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 季伯伯贪污那么大的事情,秦家都可以三五天内左右圣上的意思,看来秦家权倾朝野之说并非虚言。 季家和姜家之难都因她而起,也该由她而解。 如今她为蜉蝣,蜉蝣如何撼树? 此恨要报,但绝不是此时。 秦家如此嚣张,必定结怨众多。 若她潜伏在秦府,焉知不能搜罗罪证,将来有一日,看它秦家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姜时雪闭了闭眼,笼在袖中的手狠狠掐住掌心,直到痛到麻木,姜时雪才缓缓松开指甲。 她压下心中翻涌的恨意,再睁眼时,已是一副认命的模样:“三日之内,若我能听到姜家和季家平安的消息,我便愿听从安排。” 钱嬷嬷脸上浮现出深深的笑意:“定不会辜负姑娘所愿。” “只是姑娘,夫人交代,在你成功进到秦府之前,都不能再和家人见面。” “你们欺人太甚!”银烛最先开口怒斥。 钱嬷嬷冷硬道:“姑娘若是诚心,想必这几日的委屈还是受得了的。” “姜老爷和季大人被押解在狱,春寒料峭,定然不好过,端看姑娘愿不愿意早些叫他们出来了。” 钱嬷嬷在宫中见识过太多拿捏人的伎俩,眼前少女虽然有几分胆气,但到底还是太嫩…… 哪知姜时雪忽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抵在自己脖颈上。 她压得极狠,白皙纤细的脖颈很快便溢出一条血线。 “姑娘!” 钱嬷嬷也是脸色一白。 姜时雪冷冷看着她:“秦府既然托你带我回去,自然不想带回去一具尸体。” “入秦府之后,我可以永不同家人见面,但我要你们夫人写一封保证信给我,信上必须加盖秦夫人的私印。” 她一字一句说:“我要秦府答应我,我入秦府之后,绝不可动姜家和季家。” “你们公子要的不过是我这个人,而不是姜家或者季家,答应我,我就跟你走,不答应,我就死在你面前。” “嬷嬷,请选吧。” 钱嬷嬷面色寡白,最后到底说:“好,我递消息回府。” 她旋即又道:“但是姑娘,这几日你依然不能同外面联系,老身也就直说了,姜府已经被我们的人看管住了,只能得罪姑娘几日。” 姜时雪看着外面下个不停的雨,轻声说:“我爹爹和季伯伯都还在牢中,我知道轻重。” 三日之后,御史台查明余州刺史季应褚勾结荆州刺史,贪污包庇一案乃是受奸人所害,嘉明帝命人严查背后之人,将季应褚官复原职,特赐白银百两加以安抚。 五日后,姜柏亦被无罪释放,官府查明姜家拐卖人口一案乃是受季家牵连。 当日庄子被杀村民的家属都曾收受过大笔银钱,乃是有人暗害姜家,意图侵吞姜家财产。 事情轰轰烈烈起,却悄无声息落幕。 但余州百姓都感叹,季、姜两家也是倒霉,凭白遭人陷害,受了这场无妄之灾。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悄无声息离开了余州城,朝着上京的方向驶去。 第32章 今日是个蓝天,万里无云,春日微风和煦,拨动姜时雪的发丝。 她回望身后渐远的余州城,眼睛一眨不眨,有泪水被风吹落,无声散在风里。 她们身后的马车中,侍女放下车帘说:“看上去她可舍不得离开呢,嬷嬷也放心她给家里留信,万一说道了什么,恐怕又要生出不少事端。” 钱嬷嬷气定神闲倚着马车壁,道:“她是个聪明人,否则也不会在信上告诉她爹,报她病逝。” 侍女恭维:“原来嬷嬷早看过她的信了,可是夫人又不是不允她日后和父母相见,为何要报自己病逝?” 钱嬷嬷笑了下:“这便是她的聪明之处。” “虽说她那夫君成婚当夜便没了,但她明面上到底已经是二嫁之身,报她病死,她便有了一个新身份,以后在秦府才能走得更长远。” 侍女:“早知如此,当初何不答应府里的提亲,兜兜转转不还是要嫁给二公子吗。” 钱嬷嬷意味深长道:“人啊,总是要吃过亏才知道回头。” 姜府。 姜柏分明只是在牢里走了一遭,整个人却无端苍老了许多,两鬓白发骤生,眼角皱纹堆叠。 此时他独自一人坐在紧锁的书房内,握着一纸书信泪流满面。 阿雪留下了一封信和一个食盒,食盒里装着的是她亲手做的点心。 钱嬷嬷的人检查过,并没看出什么端倪,便将食盒交到了姜柏手中。 但姜柏却知道这食盒另有端倪。 食盒底部有一个暗格,只有用特定的钥匙才能打开。 这食盒乃是昔日季琅淘来送给姜时雪的,说没见过这般精巧的机关。 姜时雪笑他难不成是要背着爹娘给情郎传信,哪用得上这般隐秘的物件。 只是因为食盒做工精美,倒也舍不得扔,只是束之高阁。 而今日,姜柏却从食盒里抽出了两封密信。 一封信乃是姜时雪亲笔,信上说的是来龙去脉,还交代他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自己的去向,包括娘和季琅。 尤其是是季琅。 季琅性子冲动,若是知道她被秦家带走,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 第31章 等她在那边稳住根基,她自会想办法回来看他们。 另一封信,便是秦夫人加盖了私印的承诺信。 姜时雪要他好好保管这封信,若是情况有变,便将这封信寄给忠义将军,也算是给徐家递了秦家的一个把柄。 徐家和秦家向来不对付,或许看在姜府曾捐过物资的份上,徐家人会出手相助。 姜时雪在信的最后写到:“女儿知道爹爹此时恨不能将秦家人杀之而后快,但爹爹请听女儿一句劝。” “多行不义必自毙,秦家必定不能长久,如今我们不能以卵击石。” “女儿此番前去,定会珍重自己,爹娘亦是如此。” “爹爹,等我回来。” “另外女儿请求爹爹一事,灵华寺的香火不能断,爹爹空时,请帮女儿多去看看。” 姜柏死死捏着信纸,手背上青筋暴起,胸膛起伏,终是缓缓闭上了眼。 这场绵延多日的春雨终于停了。 一匹快马直直冲入余州城中,马上之人头上尚缠着绷带,却扬起鞭子,狠狠一抽:“驾!” 快马疾驰,一路赶到姜府。 姜府门头挂白,一副凄清寥落的景象。 季琅勒马,面色难看盯着那些白绫看。 旋即他跌跌撞撞下了马,几乎是跪跌在姜府门口的。 门房看清来人,一惊:“季公子!” 季琅双目赤红,嘶吼道:“阿雪在哪!我要见她!” 门房霎时露出一张哭脸:“季公子……姑娘,姑娘她……没了。” 饶是他在严将军那里已经听闻了这个消息,却依然眼前发黑,几乎昏死过去。 他一把抓住门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我去见她。” 姜府尤是昔日模样,后院梧桐树还缠着佛铃万千,只是此时佛铃都不再响动,满院死寂。 季琅看着前方漆黑的棺椁,双腿犹如被人斩断,再不能往前挪动半分。 他以日夜兼程,以最快速度赶去寻找严将军,怎知快到军营时,山道坍塌,他从坡上滚下去,昏迷不醒。 巡防的将士发现他,将他带回营帐,待他醒来之后,得到的便是季姜两家平安无事,但姜家独女突发急病去世的消息。 季琅不知道自己一路是怎么赶回来的。 怎么会呢? 分明前几日阿雪还站在他面前,眉眼笃定对他说:“阿琅,我知道季伯父出事你很着急,但是眼下定不能乱了手脚,你放心,我和姜家都会竭尽所能。” 可是才过了几日,就有人告诉他,阿雪没了。 这怎么可能呢? 季琅喉头发出悲伤至极的呜咽,仿佛野兽的嘶鸣。 姜府众人纷纷不忍地低下头,啜泣声此起彼伏。 这处花厅季琅曾来过许多次。 幼时他们在这里打闹,不小心弄碎过一整扇的琉璃屏风,被一同罚过站。 也曾在这里对弈至天明,待到最后她困倦不已,把棋盘扫乱,妄下定论:“反正是我赢了!” 可如今,一切鲜活的画面都飞快褪色、消失。 只剩一副漆黑的棺椁,吞噬一切。 季琅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到地上。 他站在棺椁面前,静立了许久,忽然往前一步,猛地按上棺椁! “阿琅!” 一道怒喝如同惊雷乍起。 季琅手上动作一顿。 姜柏急匆匆走来,声音颤抖:“你是想扰了雪儿的清静吗!” 季琅的手猛然用力,死死抓住棺椁边缘,像是要将手指都嵌进去一般,指关节青白一片。 他终是缓缓松手,回头对姜柏说:“义父,我想见她……最后一面。” 姜柏老泪纵横:“雪儿一贯爱美,她突发急病,去得并不体面,定然是不愿叫你看见这副模……” 他话还没说完,生生止住。 他看着眼前已经高过他许多的少年此时扶着棺椁,慢慢佝偻了背脊。 少年埋在棺椁之上,整个人哭到颤抖,待到最后,他脱力一般跪在棺椁面前,久久伏地不起。 他头上的绷带渐渐晕开血色,满院白绫飘动,唯独那点红刺得人眼疼。 也不知过了多久,姜柏伸手扶起少年:“你随我来。” “阿雪去前,有东西交给你。” 季琅猛然抬起头来。 片刻之后,季琅随姜柏来到了书房中。 几乎是下人才尽数退下,门被掩好的一刹,季琅便跪到了姜柏面前。 他方才哭过一场,此时眼白都成了猩红的颜色,仿佛溢满血色。 他死死盯着姜柏,一字一句问:“义父,阿雪没有死对不对。” 第33章 姜柏眼眸微动,长长叹了一口气。 季琅一贯聪颖,这点手脚瞒得住下人,又怎么瞒得住他。 姜柏从一开始便知道。 季琅急切道:“求义父告知我真相。” 姜柏沉默片刻,终是将姜时雪留下的信都尽数交给他。 季琅一目十行将信看完,待到最后,几乎要将信纸都捏碎。 他咬牙切齿:“……秦家,他们竟敢!他们竟敢!” 季琅再也忍不住,一拳打在旁边的桌案上。 桌案裂了一角,季琅手上鲜血淋漓,殷红血滴不住往下坠落。 “阿琅,雪儿不叫我告诉你真相,便是怕你冲动之下,寻秦家复仇。” 季琅下颌紧绷,整个人如同一柄粹了血的利剑,杀气不掩。 许久之后,他缓缓松开拳头,道:“义父,我明白,以如今季家和姜家之能,又如何寻仇。” “阿雪她……太小看我了。” 姜柏松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能这么想就最好,秦家只手遮天,现下单凭我们两家之能的确斗不过。” 像是在劝服自己,姜柏道:“雪儿这孩子,因着她娘自小身体不好,一直乖顺安分,但我这个当爹的却知道,她是个极有主意的。” “希望如她信中所言,那秦家二公子会待她好,而她也会好好珍重自己,与我们……早日相见。” 话虽如此,可季琅还是看出了姜柏深深的自责和痛苦。 季琅望向漆黑无边的长夜,眼瞳之中似有焰火熊熊在燃烧。 分明恨极痛极,偏偏季琅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 “我们……定会早日相见。” 东宫。 已至夤夜,祁昀却刚刚沐浴结束。 他披着湿发,眉眼间有几分倦怠。 方才又因为余毒痛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中,他再度与她抵死纠缠。 正是好眠的时候,祁昀却全无睡意。 他下意识来到桌案前,握住那把冰凉的刻刀,开始继续雕琢手中玉料。 碎屑如雪落下,祁昀眉眼专注,漆黑长睫上亦沾染了星星点点。 窗外墨竹摇晃,忽有一道人影闪过。 祁昀握住刻刀的手并没有停,只是淡淡道:“冷渊,进来吧。” 如无大事,冷渊并不会在深夜贸然来扰。 果然片刻之后,冷渊闪身进了屋子,立到桌案前。 祁昀静候片刻,冷渊却还是没有开口。 祁昀抬眸看他。 冷渊终于道:“属下有一事相禀,是……关于余州那位的。” 祁昀手中动作一顿。 刻刀锋利冰冷的边缘倒映着他的双眼。 片刻后,祁昀将刻刀扣在桌案上,道:“说吧。” 冷渊的头埋得低了些:“余州姜氏女,前几日突发急病,没了。” 桌案上的玉料被袖袍扫到,咕噜噜滚落在地,发出清脆一声响。 冷渊又连忙道:“但属下心中存疑,派人去查看过,姜家将棺椁看守得极为严密,更是以姜姑娘急病需早日下葬为由,早早办了丧事。” 祁昀眉眼低垂,绢纱宫灯笼罩下的侧脸一半明,一半暗。 冷渊看他没有不耐烦的意思,又接着说:“属下差人偷偷开棺看过,那棺材里……只有一副女儿家的衣物。” 祁昀不知何时又捡起桌案上的刻刀,只是玉料已经滚落在地,他并没有弯腰去捡,而是把玩着手中刻刀。 刻刀磕碰在紫檀木桌案上,发出“笃笃”的声响。 他沉吟片刻,开口道:“前些日子余州刺史季大人不是被捕入狱了么,现下如何了。” 这些时日他一直抱病不出,将朝堂上大大小小的事暂时搁置。 半是因为父皇正为二皇子科考监管不力一事动怒,父皇夺了二皇子的权,心中亦然对皇子们起了忌惮,他自然不能这个时候上赶着惹他猜疑。 半是因为他的确余毒未清,需要好好调理。 冷渊见他发问,将姜家受牵连遭人陷害一事也一并说了。 祁昀眸色清冷,似乎在凝望着那从墨竹,又似乎在凝望些别的什么。 冷渊见他不说话,便静静立在一旁等候。 直到灯花爆了一声,祁昀才说:“派人盯着秦家,尤其是秦鹤年那边。” 第32章 “有任何异动,都来禀报于我。” 冷渊低头:“是。” 三日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驶入了临安街的一处私宅。 私宅位置极其清幽,再往西行十里,便是秦鹤年修行的明佛寺。 银烛率先下了马车,搀着姜时雪从马车上下来。 在路上行了十日有余,姜时雪腿脚几乎都是软的。 她站定之后,无声打量着周围。 钱嬷嬷笑起来:“姜姑娘,我们二公子如今正在着不远处的明佛寺清修,因着和家里人闹别扭,二公子近些时日都不愿回府,所以我们夫人特地先将姑娘安置在此处,想着也好叫姑娘和我们二公子见上一面。” 话音落,银烛先行变了脸色:“你们当初可不是这样说的!说的是会迎我们姑娘入秦府!” 姜时雪轻轻拍了拍银烛的手,温和道:“我知道了,劳烦姑姑安排我们。” 银烛自小跟在姜时雪身边,看惯了姑娘被众星捧月的样子,又何曾见过她这样。 她气得眼泪在眼眶里转个不停。 秦家真是坏得没边了!还冠冕堂皇说什么贵妾? 眼下将姑娘安排在此处,不是把姑娘当个外室的意思吗?! 主仆俩被带到西厢房,钱嬷嬷刚退出屋子,银烛就忍不住哭起来:“姑娘!怎能任凭他们这般欺负你!” 姜时雪兀自扶着黄花梨木香案坐下来,没什么表情,只是说:“别哭,现在就忍不住的话,将来还有你哭的时候。” 银烛瞪圆眼睛,小声抽泣。 姜时雪抚着衣袖里那根尾端尖锐的金簪,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个人。 那样清贵的人,却如乞儿一般躺在泥泞中等死。 他当时的处境,可比她难多了。 也不知如今他在何处,有没有找到他的家人? 世事难料,恐怕和他……再无相见之日。 姜时雪垂下眼睫,任由金簪尾端扎痛掌心。 罢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如今她身陷囹圄,必须先好好活下来。 银烛渐渐止住哭声,红着眼睛起身收拾,只是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神气。 姜时雪心绪何尝不压抑,但她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要沉住气。 东宫。 祁昀手腕空悬,墨凝聚在笔端之上,终于啪嗒落下。 他注视着面前被弄花的字帖,声音有几分低哑:“钱嬷嬷?” 冷渊道:“正是,暗卫看到那钱嬷嬷深夜回府,隔日又前往临安街的一处私宅,再未出来过。” “那私宅布防严密,暗卫怕打草惊蛇,只远远观察,似乎里面住着一个姑娘,但那姑娘深居简出,平日里一贯躲在屋子里不出来,暗卫至今还没能看到脸。” 祁昀将狼毫放下,忽然问:“临安街?若我没记错,明佛寺是不是就在那不远处?” 冷渊霎时反应过来:“殿下的意思是……” 祁昀垂眸,长睫之上氤氲着一圈模糊的光,将他黢黑的瞳孔遮掩住,叫人窥不清他眼底情绪。 他淡淡道:“备马。” 冷渊心中一惊,只是垂首道:“是。” 第34章 上京要比余州冷上几分,虽已是春日,入夜却依然寒气入骨。 银烛将炭盆端进来,道:“姑娘快来暖暖身子。” 姜时雪见她下巴上都沾了一点灰,伸手替她擦去:“难为你了。” 往日在姜府的时候,哪用得到银烛做这些事。 只是如今她孤身陪她前往上京,却不得不事事亲力亲为。 银烛笑道:“不过就是烧个炭盆,又不是什么复杂的事。” 姜时雪握住她的手,沉默不语。 银烛和映月都是同她一起长大的,来之前她本不愿带她们任何一个人,但两人都哭着闹着要随她一起。 映月性子跳脱些,姜时雪总归是更担心她,便将她留在爹爹身边。 如今银烛随她困在此处,姜时雪心中只有无尽的愧疚。 银烛察觉到她的情绪,用力回握住她的手:“姑娘放心,姑娘在哪奴婢在哪,定不会叫姑娘一个人的。” 姜时雪一笑:“待身子暖和了,就早点歇息吧。” 银烛摇头:“倒是不困,一会我给姑娘继续做荷包。” 这几日她们被晾在此处,不能轻易出门。 姜时雪还能看些闲书打发时间,银烛却是闷得受不了,只能做些女红消磨精力。 姜时雪也不勉强:“夜里光线暗,别做太久,仔细伤了眼睛。” 银烛点头:“奴婢晓得的。” 姜时雪坐着看了一会儿书,待到最后直打哈欠,便先去睡了。 银烛手中荷包还有几针收尾,揉了揉眼睛,打算将这个荷包做完。 屋外风声乍起,吹得树枝呜呜作响。 银烛起身再次检查了一遍门窗有没有掩好,才在外间歇下了。 许是今日针线做得太久,有几分累了,银烛才一沾枕头,便陷入酣眠。 静夜无声,宅子里的看守和侍女婆子们也都陷入沉沉昏睡。 今晚有云,云影深重,掩住皎月清晖。 夜色弥漫,一道暗影无声无息,进到了姜时雪的屋中。 来人步伐压得轻,整个人犹如鬼魅,唯有宽大的衣袖在两侧招展。 层层叠叠的帐幔垂下,掩盖住那张架子床。 架子床上的人睡得并不安稳,发出一声嘤咛。 祁昀拨开幔帐的手忽然一顿。 他静静立在幔帐边,无尽的黑暗在他身后逶迤。 指尖布料柔软如水,却不及那些混乱梦境中他指掌之下的半分。 祁昀的目光越过那些层叠的纱幔,落在床榻之上。 她睡相并不安稳,大半个肩膀都露在被子外,白皙纤细的脖颈往一旁垂落,有种诱人咬食的美感。 祁昀目光冰冷,注视着眼前之人的睡颜。 他此生最后悔的事,便是轻易信了这样一个人。 说来可笑,他分明长在刀光剑影,杀人于无形的皇宫中,却因为她一个哀求的眼神,便轻易上了她的当。 深更露重,祁昀肺腑深处仍残留着余毒带来的痛。 痛感细密,激得他忍不住想要咳嗽。 但他忍住了。 祁昀的指尖因为疼痛生了一层汗意。 他用微湿的指尖捻开帐幔,终于看清了床榻之上的人。 她瘦了许多。 比当夜她提着一盏灯笼,摇摇欲坠站在风口上仰头求他时,更惹人垂怜。 许是此时心绪不平,身体深处的痛在一点点放大。 祁昀鼻尖都缀了一层细汗。 袖中放着他每一晚都要服用的药。 但是他没有拿出来。 他要自己清晰地记住,此刻的疼痛,都是因为一个心软的决定,都是因为眼前这张无害的脸。 从此以后,他再不会如同这般掉入陷阱之中,弄得满身狼藉。 情爱于他,乃是夺命的毒。 祁昀往前迈了一步。 袖袍之间有淡淡的冷香浮动。 他原本不爱熏香,尤其在“熏香投毒”一事过后。 但到底是在那样的地方待久了,连衣袍之上都难免沾上味道。 祁昀抬手,冰凉的袖袍划过她的脸颊,如同月色滑落。 他指尖捻着一丸深红色的药。 此药名为假死丹。 服用三个时辰之后,便会呈现出呼吸消失,身体僵硬的假死之状。 祁昀想不通,她这般娇纵跳脱之人,竟会宁愿为秦家所掣肘,变成一具傀儡。 她愿意,他却不愿。 她欠了他一条命。 他们之间的帐,合该好好来算。 又怎能叫她为讨一个男人的欢心,日渐忘记他,忘记这个……与她拜过堂、被她夺过命的人。 祁昀指尖冰凉,如同蛇信撬开她的唇。 在他要将药丸递进去的一刹那,少女忽然蹙眉,发出委屈至极的呜咽。 他手指一僵。 许是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她娟秀的眉头皱成一团,眼泪大颗大颗滚落。 她哭的越发厉害,红唇微动,喃喃不清说着什么。 下一刻,祁昀指尖的药丸滚落在地。 一片静谧中。 少女的呓语变得清晰:“……静哥哥不要走。” 祁昀僵在原地,一双清冷的眸子有不敢置信,亦有怀疑。 他见过她许多模样。 初遇时高高在上,目光却又那样柔和,像是悲悯世人的神女。 后来刁蛮任性,俨然是个被家里人惯坏的娇娇女。 甚至于那混乱的一夜,她或颦或笑,伏在他肩头低吟的模样……他都见过。 唯独没有见过她这样无措。 像是一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 分明是张扬外放的性子,可在哭得狠的时候,她却将自己慢慢蜷缩起来,躲在被衾之后,鼻头泛着红,脸颊也皱成一团。 第33章 祁昀手指微蜷。 指尖留下的一点湿,是方才碰到她的唇时沾染的,而此刻,却更像是她脸上的泪痕。 祁昀迅速转身,大步跨出了她的屋子。 冷渊早早候在外面,此时见他出来,忙道:“殿下,暗卫会在周围埋伏,待明日秦府的人发现她没了呼吸,再伺机将人带走。” 祁昀没有说话。 冷渊抬眸,见自家殿下眼尾泛着一丝奇异的红。 他转头,眼神冷寂:“现在就将人带走。” 冷渊一怔。 按照原定计划是待秦家发现姜氏女没了,他们再伺机将人带回来。 一个死人,秦家不会费心,若是还有几分良心,或许会将尸身发回余州,若是没良心些,说不准会找个乱葬岗将尸身一扔便是。 他们先将人带回来,再看殿下如何处置。 但现在……殿下这是要和秦家公然抢人? 祁昀又道:“连同她的侍女,一起带回马车上。” 祁昀说完,率先离开。 冷渊回过神来,连忙进了屋。 那枚假死丸掉落在地,姜时雪仍在啜泣。 若非冷渊知道迷魂香效力十足,他甚至会怀疑这姜姑娘是不是根本没晕。 他忙收拾好现场,将人连着被衾抱起来。 马车里多出两个人,行驶的速度慢了些。 快到皇宫的时候,祁昀忽然开口问:“今日勤政殿又有人来过问花册了?” 冷渊骑马护在马车旁,闻言道:“余裕已经按殿下意思,将人挡回去了。” 安静片刻,马车里忽然传来一道喜怒难辨的声音:“明日差人去回禀,就说我已有心仪的人选。” 冷渊狠狠勒了下缰绳,马儿受惊,前蹄高高扬起。 他心脏狂跳起来,试探道:“殿下所心仪之人……是哪家姑娘?属下也好着人回禀。” 祁昀淡淡道:“你只需差人回禀,其余我会去说。” 冷渊不敢多言,目光却下意识瞥向马车。 这姜氏女……不仅是二嫁之身,如今还和秦家有所沾染…… 他不敢再想。 祁昀看着不远处黢黑的皇宫。 父皇命他择妃,何尝不是将他架在火上烤? 家世高的父皇定然不让,家世低些的……又难免叫旁人揣测。 皇命难违,既然必须要他娶…… 他面无表情,瞥了一眼脚下。 祁昀轻叩了下车壁,道:“掉头,去江家。” 第35章 长春宫。 尤贵妃忽然抬头,替她画眉的宫女手中没稳住,螺子黛在她眉梢划出去一笔。 她吓得猛然跪地:“娘娘饶命!” 贵妃随意摆手,示意她起来,宫女哆哆嗦嗦取了干净的帕子,擦掉方才画毁的眉毛,重新替她描眉。 尤贵妃看向一旁的雪芝,道:“消息可当真?” 雪芝点头:“千真万确,太子刚从勤政殿出来。” 尤贵妃玩弄着鲜红的指甲:“虽说圣上无意让他指那两位为太子妃,但花册里还有不少家世高的贵女,他这是什么意思?选了一个区区从六品的御史台台院之女?” 雪芝斟酌道:“圣上的意思是这江家女出身低了些,不堪为太子正妃,指给太子做侧妃了。” 尤贵妃冷笑:“圣上就没叫他再择正妃?” 雪芝摇头:“太子自己给推拒了,说是……” “支支吾吾的,有什么话就快说!” 雪芝把头埋低了些:“太子说兄长在前,都尚未娶亲,他怎好越过兄长。” 尤贵妃气得重重一拍桌案,嵌象牙烤漆香盘里的南珠跳出来,咕噜噜滚落在地。 “他倒是巧言令色!圣上一贯忌惮外戚干政,从来就不愿将那些高门贵女指给皇子们,因而羡儿的婚事才一拖再拖!” “如今他倒好,好不容易圣上松了口叫他自己择妃,他却扭头选了一个六品官的女儿!这不是要拖累我们羡儿吗!” “太子都只敢选从六品官员的女儿,羡儿又怎好越过他去!” 尤贵妃越想越气,一把将替她梳妆的宫女推开,呵斥道:“毛手毛脚!连个眉都画不好!自个儿下去领罚!” 立刻有内侍拖着宫女下去了,一片哭喊声中,贵妃起身踱步:“都怨本宫,都怨本宫出身太低!若是羡儿不得妻族帮衬,今后他又该如何和太子斗!” 雪芝思索片刻,试探道:“娘娘,如今二殿下因为春闱的事正惹得圣上生气呢,择妃一事乃是圣上补偿太子,我们也不好与他相争。” “奴婢是想,既然太子只挑了一个侧妃,便说明日后还有再择正妃的时候,我们不若先等等,待日后圣上看到东宫浓情蜜意,定会对我们殿下生出愧疚,到时再央圣上指个身份高些的姑娘给殿下,想必圣上也会答应。” 尤贵妃却说:“你懂什么,太子鬼心眼多着呢!今日他满嘴仁义礼智,又摆出这番谦和的模样,定然是叫圣上龙心大悦!” 嘉明帝她还不知道?看似宠爱羡慕儿,其实最是多疑! 之前她屡屡试探要给羡儿指些高门贵女,嘉明帝明面上答应,却迟迟不提,分明就是要提防他得妻族助力! 今日她和羡儿……算是被太子狠狠摆了一道! 太子已经表态,羡儿若不想惹嘉明帝猜疑,便只能紧随其后! 尤贵妃越想越觉得齿寒,她颓然坐到美人榻上,摇头:“羡儿日后……怕是难娶贵女了。” 雪芝不敢再置喙,只默默垂头,眼观鼻鼻子观心。 尤贵妃指甲几乎都要陷进扶手中去,她脸上表情有几分扭曲,片刻之后,她忽然开口:“本宫是不是许久没见端王妃了?” 雪芝心中一动,道:“算算日子,也有两月之久没见面了。” 尤贵妃盯着自己被撅断的指甲,说:“替本宫递个帖子去端王府,就说本宫想念姐姐和清河郡主了,请他们来宫里坐坐。” 雪芝低头道:“是。” 尤贵妃又说:“本宫听闻清河郡主近日迷上了百花楼的一个戏子?” “是,娘娘,听说郡主日日前往百花楼,为那戏子日掷千金呢,圣上听说,只说她是孩子心性。” 尤贵妃皮笑肉不笑:“爱屋及乌,连端王妃与旁人所生的女儿,他也那样宠爱。” 雪芝哪敢插嘴,忙垂头,佯装没听见。 许是嘉明帝心中有愧,太子纳妃一事到底是办得隆重。 虽说纳的不过是一个侧妃,但礼部几乎也是比照着正妃的仪仗来办的。 东宫难得热闹,满殿披红挂彩,喜庆非凡。 偏偏在一片喜庆的氛围中,祁昀却置身事外一般,依然每日练字温书,仿佛马上要纳妃的人不是他。 徐松庭走到临渊阁门口,见祁昀还在捧着一卷书看,随手捻起花盆里的一块石子便往他身上抛去。 祁昀反应极快,反手抓住石子,抬眸看来。 徐松庭挑眉一笑:“后日便要成亲的人了,怎么还这般淡定。” 他走进临渊阁,压低声音,眼眶里已经有热意:“阿昀,我来看你了。” 祁昀早已扔下书册,他注视徐松庭许久,忽然抬手狠狠拍了一下他。 嘉明帝一贯不喜祁昀同徐家走得太近,这些年他们刻意避嫌,虽是至亲,一年却也没法见到几次面。 此番祁昀前往荆州遭难,徐家虽在背后鼎力相助,但直到如今,也没能见上他一面。 就连他毒发严重,缠绵病榻的时候,徐老国公也只是派了名医前来查看。 此时兄弟俩注视着彼此,都隐隐有泪意。 祁昀声音微哑:“外祖父和舅父舅母他们……还好吗?” 徐松庭郑重点头:“殿下放心,一切安好。” 他将手中小一些的木匣放下:“我娘亲自为殿下和侧妃做了一对比翼双飞荷包,算是一点心意。” 他声音稍稍小了些,又打开那个大一些的木匣:“二叔从西北送回来的,你看看。” 祁昀从善如流,打开木匣,见里面放着两块上好的玉料。 徐松庭笑着说:“他说送什么都俗,刚好碰到这两块玉料,不若由殿下自己拿主意,看看这两块玉料适合做些什么。” 祁昀的手掌抚上那两块温润的玉料,垂下眼眸:“……二舅父一贯知我所喜。” 徐松庭沉默片刻:“二叔又何尝不想回来亲自看殿下成婚,只是圣上有命,二叔无诏不得回京……” 祁昀的指尖从玉料上重重划过。 二舅如今戍守苦寒之地,也是因为他。 他收敛好情绪,道:“时机得当的时候,我会劝父皇多拨些军饷,听闻去岁冬寒,想必那边难熬。” 徐松庭叹道:“这些年殿下明里暗里帮衬了多少,若非如此,二舅父的身子骨必然越发不好了。” 他想起一事,道:“不过年初的时候余州有一个富商给二叔捐了不少物资银钱,听二叔说多亏这笔银钱,忠义军也算好过不少。” 第34章 祁昀眼睫微动:“余州?可听二舅说是哪家富商?” “说是姓姜……” 徐松庭注意到他表情有几分不对劲,问:“是有什么不妥吗?” 祁昀几乎是顷刻之间便想清楚了事情始末。 他的身份绝无在姜家面前暴露的可能,姜家给二舅父送东西,应该是因为秦家的缘故。 毕竟满朝皆知,太子母家徐家和秦家不对付。 可惜他们打错了算盘,二舅本就是铁面无私之人,又怎么可能因为姜家捐些钱财就会照拂于姜家? 祁昀绝不允有人把主意打到二舅身上。 他声音冷了几分,道:“姜家我曾接触过,狡诈诡谲,叫二舅父小心提防。” 徐松庭立刻收敛神色:“我知道了,定会告知二叔此事的。” 徐松庭莫名想到什么,说:“当时我们的人正是在余州接应的殿下,余州姜氏……” 他面色微变:“莫不是正是当时收留殿下的那家人?” 祁昀并未详细告知自己用化名藏身于姜家的事,徐松庭却根据蛛丝马迹猜到了些许端倪。 见祁昀不言不语,徐松庭也知趣不再问,只说:“我会让二叔小心。” “只是……”徐松庭还是没忍住心中疑惑,他以耳语发问:“江家二姑娘与她爹爹命格犯冲,自幼养在济影寺,殿下应当从未见过,怎么就偏偏选了她当侧妃?” 窗外竹影斑驳,落在祁昀清冷的眉眼之上。 刚回宫时祁昀偶然间得知,江家那二姑娘同寺中一个和尚私奔了。 因为此事太过惊世骇俗,江家并不敢捅破,原本想称江二姑娘病逝,但却被祁昀拦下。 江家一贯忠心耿耿,祁昀当时只是觉得此事或可利用。 如今想来…… 祁昀看着匣子中的比翼双飞荷包,眼角微跳。 难道那个时候他便起了念? 祁昀合上匣子,也隔绝了那些纷繁紊乱的思绪,淡淡道:“她自幼养在佛寺,性子定然恬淡安分。” 徐松庭展颜一笑:“原来如此,可是殿下性子本就安静,再纳一个同样安静的侧妃,恐怕东宫是热闹不起来了。” 祁昀指尖在匣子上轻轻摩挲:“未尝不可。” 第36章 江府。 一个须发皆白的中年男子坐在太师椅上,沉吟不语。 他身旁的发妻愁眉苦脸:“人是接到我们江府了,但殿下派人日日看管着桐梧院,闲人不得靠近,我们也没办法提前知会那姑娘一声……” “老爷啊,那姑娘毕竟是要顶着我们雪儿的身份嫁到东宫的,我实在是怕出什么岔子。” 江大人冷哼一声:“孽女闹出那样大的事情来,如今有弥补的机会,应当感谢殿下才是。” 江夫人:“可是老爷,毕竟日后那姑娘和我们江府可是荣辱与共了,老爷就真的不担心?” “我是想着趁着人还在江府,我们不若提前先同那姑娘见一见,说道说道……” “不许靠近桐梧院半步!”江大人猛地一拍桌案。 江夫人吓了一跳,委屈极了。 江大人把话挑明:“殿下费了一番心思将那姑娘安排入府,又将人看管得这般周全,只能说明那姑娘的真实身份怕是有些特殊,既然如此,你又何须急着去笼络那姑娘?” “如今那姑娘是以江家二姑娘的身份出嫁的,这份殊荣,乃是落在我们江府头上的,你知道这一点便够了。” 他叹了口气,抬头看屋外暗下来的天色:“殿下对我,对江家有大恩,若非当年殿下冒死相劝,我这颗脑袋,早已被圣上摘下来了!” 他再次交代:“后日嫁女,我们配合好了,不得露出半分端倪。” 江夫人软了语气,轻轻替他垂着肩膀:“你放心,我晓得了。” 桐梧院。 姜时雪坐在窗棂前翻看着一本闲书,只是心中不安,怎么也看不进去。 银烛端着一碗乳酪进来:“姑娘,用点东西吧。” 姜时雪只说:“放一边吧。” 银烛非得把酪子放到她面前:“姑娘晚上便没用什么东西,好歹得吃点,后日可有得忙的,要是把自己饿坏了奴婢怕您那一日撑不住。” 姜时雪终于放下书,扭头看向她:“银烛,外面有什么动静吗?” 那一日她醒来之后,便在这间院子里了。 看管的嬷嬷换了一个脸生的,只说主家安排,叫她在此处待嫁。 可姜时雪发现,对她们的看管看似放松了,她们每日都可以自由进出房间,也没有钱嬷嬷那张可憎的脸日日在面前阴阳怪气。 但实则这周围被重重侍卫把守,就连院子里的侍女看上去也是有功夫在身的武婢。 后来有人告诉她主家给她安排了一个假身份,她如今乃是御史台台院的次女江雪,因为身子孱弱,命格犯冲,自幼养在佛寺中。 那人告诉她,主家让她务必记住自己的身份,江雪鲜少在旁人面前露面,上京的人对她知之甚少,只要她谨慎些,必定不会暴露。 姜时雪便是在这时疑窦丛生的。 且不论那秦二公子已经明媒正娶了一位夫人,秦家又怎么可能这么大阵仗迎她入门? 光看那钱嬷嬷对自己的态度,便说明秦家对她只有轻慢,又怎么可能费心给她安排一个官家小姐的身份? 后来有人送来了嫁衣和凤冠,姜时雪一看,心中便凉了半截。 她虽出身商贾之家,但因为家境富裕,眼力自是旁人所不及的。 秦家虽说乃是勋贵,又怎么可能用得上这顶鸾凤冠? 这乃是皇室才能用的制式! 秦家再张狂,也断断不可能僭越至此,若是被人抓住把柄,说他有谋逆之心也未尝不可! 姜时雪自那时便已经确定,要娶她的绝对不是秦鹤年。 从前她听人说这些勋贵手段肮脏得很,连自己的发妻都可以献与高官。 说不准她也是如此,被秦家献给了哪位皇亲贵胄。 银烛见她看着那顶凤冠迟迟不挪眼,还笑着说:“看来秦家待姑娘也算用心,这凤冠上用的都是南珠呢,这么大的珠子,一颗便价值连城。” 姜时雪却觉得手脚冰凉。 她对当朝皇室不甚了解,根本不知道自己会被秦家送到谁手中。 对方乃是皇族,这比嫁入秦家更可怕。 她原想仗着那秦二公子对自己的一点情分,说不定将来还有脱身之机,可秦家反手便将她献给皇室,无异于断了她的生路! 那一夜姜时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她躺在榻上,想了许多。 待到最后,竟是迷迷糊糊想,若是她死了,是不是就不用面对这一切? 或许还能在地府见到行之哥哥。 可念头一起,她便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行之哥哥曾对她说,人死如灯灭,死后在地底还要被虫子啃食。 她怕疼,也怕丑,她还有许多华美的衣裳没穿过,还有许多新鲜的吃食没尝过…… 更何况,若是她死了,那皇族迁怒于姜家怎么办? 当初她是为了保护姜家选择上京,若她就这么死了,那她当初离开余州有何意义? 静夜无声,姜时雪躲在被子里,流尽了这辈子所有的眼泪。 待到天明时分,她摸出那支被打磨得极为尖锐的金簪子,告诉自己,她要活下去。 只有活着,才有可能再见到爹娘,也只有活着,才会有别的可能。 银烛听她发问,摇头道:“没有什么动静,依然看守得固若金汤呢。” 嫁衣挂在一旁的檀香架上,流光溢彩的宝石珍珠在昏暗的灯光下依然熠熠生辉。 银烛见她在看那身嫁衣,抿唇笑道:“这身嫁衣可比上一次姑娘所穿的要合身呢。” 那一次到底是仓促,总有不尽人意的地方,但这身嫁衣却如同量身定做一般,无一处不合身。 姜时雪起身,抚上嫁衣,似在喃喃自语:“也没什么不同。” 上一次成亲是形式所迫,这一次又何尝不是。 银烛还以为姜时雪嫁的乃是秦鹤年,不由有些憧憬:“原以为来上京之后会过苦日子,但奴婢觉得秦二公子待姑娘当真不错。” “就是不知这秦二公子长什么样?性子又如何?” 姜时雪眼睫颤抖,不自觉地攥紧华美的霞帔。 她告诉自己,哪怕对方脑满肠肥,丑陋不堪……她也必须忍下来。 饶是如此哄劝自己,姜时雪还是一点点红了眼眶。 她听说当今圣上有几个皇叔,已年过半百,却依然源源不断往府中纳人。 也不知她会入哪一个的府邸?要对着哪一位比她外祖父还苍老的男人唤夫君? 姜时雪想到这里,指甲嵌入掌心,留下一道极深的痕迹。 第37章 太子要娶的这位侧妃身子孱弱,风吹就倒,果然是名副其实。 第35章 据说成婚前两日,因着一场倒春寒,太子侧妃又病倒了。 但礼部择定的吉日不能变动,仪式还是按期举办了。 因着顾念太子侧妃尤在病中,礼部特删减了不少繁琐的流程,太子侧妃只是走了个过场,便被人扶着下去歇息了。 姜时雪是真的病了。 或许是因为这些日子惊惧交加,她这一病便如同山峦倾塌。 整个人晕晕乎乎,耳朵里一片嗡声,她眼前重影一片,也不大听得清旁人在说什么,如同一个傀儡任人摆弄。 这一路上曾有无数次她想就地躺下来,却始终有人牢牢搀扶住她的胳膊,一遍又一遍交代她要注意言行和身份。 姜时雪如在梦中。 一会儿觉得头上这鸾凤冠快要把她的脖颈都压断,一会儿又被那华美的霞帔绊住脚步,险些摔倒。 她难受极了,最后闹了脾气,想要伸手抓掉胸前的璎珞圈,小声哭道:“银烛,我想回家……” 身旁搀扶她的嬷嬷吓白了脸,忙道:“侧妃,还请慎言!” 姜时雪迷迷糊糊间又听到有人唤她侧妃,她眼泪流得更凶了。 银烛呢? 难道她被秦家送到了宫中? 嘉明帝不是四十多岁了吗?都说他偏宠贵妃,贵妃性子娇纵,脾气不好,她在这样的宠妃跟前,又能有什么活路? 姜时雪哭得双肩颤抖,整个人几乎都要站不住。 那嬷嬷忙扶住姜时雪的肩膀,唤身后的内侍:“快来帮忙!” 怎知话音刚落,一只骨肉匀停的手忽然扶住了姜时雪。 嬷嬷顺势看去,一个哆嗦道:“殿,殿下……” 祁昀一身红装,艳色衬得他眉眼越发清冷。 他淡淡道:“把她交给孤。” 嬷嬷忙松了手。 祁昀声线也冷:“着人在外看守,无令不得入内。” 嬷嬷从善如流,垂头道:“是。” 侧妃不需进行合卺仪式,她这也不算坏了规矩。 姜时雪身上热得厉害,甫一抓到一只冰凉的手,只觉得无比舒服,下意识整个人都往他身上靠去。 嬷嬷余光瞥见侧妃已经缠上了太子的脖颈,忙垂下眼。 怀中之人也不知用了些什么,香气熏人,甜腻的味道一股一股往肺腑中钻,叫祁昀方才下肚的那几杯酒都翻涌起来。 他冷了脸色,俯身将人一抱,一脚踹开房门,大步走了进去。 手腕粗的龙凤烛不知疲倦地燃烧着,满室光影摇晃。 姜时雪被祁昀扔在榻上,她不舒服极了,鞋袜都被蹬掉了一只,整个人斜斜抱着被衾,没个正形。 祁昀立在床前,眼神阴翳看着她。 说来可笑,这已经是他们第二次成婚,但每一次都如同儿戏。 上一次他与她行完仪式之后,匆匆离开了姜府。 而这一次,她又病成这样,病到几乎叫人以为她是在装疯卖傻。 他盯那块红盖头。 几乎是有些恶劣地想,若她看清他的脸,她还能不能继续这样演下去? 她的表情会不会露出一丝惊恐,她会不会以为……眼前之人乃是被她害死的亡魂归来? 祁昀缓缓抬起手来,捏上盖头一角。 似乎是察觉到他要做什么,姜时雪又恢复了几分清醒。 她霎时想起了远在余州的爹娘。 无论对方是谁,都不是她能轻易得罪的。 姜时雪死死咬着唇,撑着床榻坐起身来,声音有几分迷茫:“夫君?” 祁昀手指轻轻一缩,红盖头从他指尖滑下。 姜时雪眼前一片重影,又因着蒙了盖头,她并看不清来人的长相。 只是听他声音不算苍老,估摸着是个年轻郎君。 虽然人烧得迷迷糊糊,但姜时雪还是残存着几分理智,她摇了摇头,鼻音浓重:“夫君还请见谅,妾身近几日感染了风寒,今夜恐怕不能服侍您了。” 祁昀看着她这幅乖顺讨好的模样,不由怒火丛生。 他隔着盖头一把掐住她的下巴,几乎是咬牙切齿道:“就没有人教过你规矩,该唤孤什么?” 姜时雪下意识想说并没有人告诉她,但又忽然捕捉到什么。 她瞳孔一缩,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 他方才说……孤? 今日以来的种种交织在耳边,姜时雪只觉冷汗横流,心脏更是怦怦直跳起来。 姜时雪绷直了背脊,想要坐直一些,却发现自己的鞋袜不知何时被蹬掉了一只。 她又羞又窘,又惧又怕,却只能强咬着牙不露怯,缓缓起身道:“妾身参见殿下。 头顶的鸾凤冠重若千钧,叫姜时雪身子轻轻摇晃,整个人如同一片枯叶在风中颤抖。 太子像是存心要挑她的刺:“姜家便是这样教导女儿的么?” 姜时雪看不见他的表情,一时不知他是在说她弄掉了鞋袜,还是说她行礼的姿势不到位。 姜时雪强撑着酸软的身子,将头又埋低了些。 祁昀忽然觉得她这一身华服碍眼,连带着她身上那甜腻的香气也叫人不适。 他高声唤:“来人!” 有宫女急匆匆进了屋。 祁昀冷冷道:“帮侧妃梳洗,不许用香膏香脂。” 姜时雪晕乎乎地被人扶着出了门。 跨过门槛的时候,姜时雪回过头去,偷偷掀起一点盖头。 烛影摇红,一道清瘦的身影立在床榻边,他并未回头,姜时雪看不到他的脸,却觉得莫名熟悉。 卸去浓妆和凤冠,姜时雪只觉得整个人都松快不少。 中途有人给她端来药,姜时雪问:“是谁让人送来的?” 宫女只顾着摇头。 姜时雪将药一饮而尽,又问人要了花茶漱口。 她虽然不知自己为何成了太子的侧妃,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安安分分,静观其变。 也许是药起了作用,姜时雪后脑虽然仍然痛得厉害,却也没那么昏沉了。 方才太子说不要用香膏香脂,分明是不喜欢她身上有味道。 她自然而然想起之前太子被人在熏香中投毒一事。 今日宫女为她上妆时,为了压她身上的药味,多用了些香粉,这气味叫她自个儿都发晕,更别说旁人。 但他不喜欢香粉的味道,也并不代表他喜欢药味。 姜时雪多漱了几遍口,将药味压下,才随着宫女回了寝屋。 这药见效快,夜风一吹,姜时雪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 红烛已经被人熄灭,屋里黑沉一片。 宫女按照吩咐只将人送到门口,便退了出去。 姜时雪只身立在门口,看着满屋影影绰绰,喉头发干,眼前又开始一阵阵发晕。 方才她迷迷糊糊之间,似乎极为不雅地贴在他身上…… 思及此处,姜时雪又稍稍安定了几分。 传闻中太子殿下性情极冷,但今日来看,倒不见得如此。 否则方才她这般冒犯,恐怕现下她已经在领罚了。 姜时雪在门口立了片刻,终是借着清浅月色一步步走向床榻。 帐幔已经放下,床榻之内一片昏暗,他侧身而躺,只隐隐约约看得见一点轮廓。 不知为何,姜时雪忽然觉得这道轮廓有些眼熟。 不止如此,她猛然想起来……太子的声音也有几分耳熟。 姜时雪脑海中下意识划过一张清冷的面容。 她指尖发凉,旋即扯了下唇角。 怎么可能呢?她大抵是病得有些糊涂了。 祁昀听到了身后之人起伏不平的呼吸声。 许是刚刚梳洗过的原因,她身上那些浓重的脂粉气都消失了,只有一种淡得几乎叫人觉察不到的香气。 像是某个荒废宫殿中倚墙而开的寒梅。 那香味又渐渐远了。 他听到她声音沙哑道:“殿下,妾身尚在病中,怕染将病气过给您,今夜恐怕不能服侍您了。” 祁昀没有回答。 姜时雪咬咬牙,又唤了一句:“殿下?” 祁昀语气极淡:“今夜是你的新婚之夜。” “过来。” 第38章 姜时雪脸色微微发白。 她垂下眼睫,片刻后,终是伸手拨开了帐幔。 层叠的帐幔将最后一丝月光也隔绝,帐子里伸手不见五指。 姜时雪只能试探着一点点挪到他身边,最后伏下身子,贴在他一旁。 暗夜将一切都放大。 衣料摩挲声沙沙作响,她不平稳的呼吸或轻或重,拂过祁昀的鬓发,勾起一丝轻微的痒。 祁昀闭上眼,喉结轻轻滚动。 这一刻,那些荒诞不堪的梦境都成了触手可及的真实。 只可惜不似梦中艳鬼,她会一寸寸缠上来,吸人骨髓,引人沉沦,眼前的姜时雪只是安安分分贴在他一旁,就连呼吸也竭力放轻。 祁昀冷笑一声。 不知是在笑他自己,还是笑她。 第36章 姜时雪却像是误会了他的笑。 她缓缓伸出手来,摸索片刻,攀上了他的衣带。 哪怕隔着一层衣料,祁昀也觉察到她指尖冰凉,整个人都在轻轻颤抖。 昔日将他缚住手脚,肆意玩弄的人仿佛不是她。 在她再次尝试将那乱成一团的衣带解开时,祁昀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掐着她的腰一翻,将人结结实实压在了身下。 姜时雪想要惊呼,却又不敢出声,最后化为喉头一声暧昧不清的吟哦。 她呼吸急促,抬头看他。 可惜这帐子里太黑,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察觉到又凶又急的呼吸落在她面上。 两人贴得太近,紊乱的心跳掺杂在一起,姜时雪的耳边有如鼓鸣。 他似乎微微贴近了她,无尽的黑暗中,有属于男子的冷香萦绕在鼻尖,铺天盖地,叫她无法推拒。 在冷香越来越近的那一刻,姜时雪忽然别开脸。 温热柔软的触感划过她的面颊,又停顿住。 姜时雪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眼眸圆睁,手指不自觉地抓紧冰凉的被衾。 那人却继续往下,灼热的吐息喷洒在她的脖颈之上,却如毒舌冰凉的信子,叫她忍不住战栗。 太子似乎在笑,只是语气依旧冰凉:“你在害怕?” 姜时雪咬住下唇,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稳:“殿下,妾身没有——” 姜时雪的尾调徒然一变。 祁昀咬住她的脖颈,如同话本中以人血为生的妖鬼,齿尖用力研磨。 有血腥味在黑暗中弥漫开。 姜时雪痛得声音都变了调:“殿——” 许是她的痛呼起了作用,他松开了她。 然而下一刻,祁昀再度覆上来,转啃咬为细细的舔舐。 痛意和痒意交织在一起,叫姜时雪后脑一阵阵发麻,连脊椎骨也酥软一片。 她忍不住低泣出声。 身上之人动作一顿。 旋即那张染了血的唇轻轻凑上来,吮掉了她的眼泪。 姜时雪连哭都不敢,死咬着唇,浑身颤抖。 祁昀细细将她的眼泪舔去,终是气息不匀伏在她锁骨处,声音喑哑:“帮我。” 已至夤夜,窗外刮起了一场春风。 那些刚刚结出骨朵的花枝在风中颤抖,花瓣怯怯往外生长。 姜时雪鼻尖缀了一层细汗,手腕也酸软不堪。 她面颊滚烫,整个人如同要烧起来一般,姜时雪自己也分不清,是因为她在生病,还是因为眼下种种太叫人羞。 风越来越大,檐下宫灯乱舞,屋中帐幔也被鼓动。 院中花枝被春风折断的那一刻,祁昀忽然用力抓住了她的手,埋头咬住她肩膀。 姜时雪动作僵硬被他搂在怀中,不敢动弹半分。 许久之后,祁昀缓缓松开她,哑声说:“这都是你应得的。” 姜时雪头晕脑胀,一时不明白他在指什么。 但她掌心黏得难受,于是趁他不备悄悄往被衾上擦。 祁昀忽然冷声唤人:“来人,把侧妃接出去。” 姜时雪吓了一跳,以为他发现了自己的小动作,立刻不动了。 有人来将姜时雪接走。 姜时雪想借着宫灯的光看一看他长什么样,可太子朝里卧着,似乎十分疲倦。 姜时雪有几分遗憾,只好扭头跟着往外走。 片刻后,有嬷嬷托着一方染着血的锦帕随她出了屋。 姜时雪看着那方锦帕,瞳孔一缩,蜷在袖中的手指下意识去抚摸那只鎏金玉珠手镯。 她早就想到会有这一段,因此做好了准备。 这镯子别有天机,到时候可以以假乱真,瞒过她并非处子之身的事。 可她万万没想到,太子会提前备下这方血帕? 他为何会知道?还是说……他根本就是不想动她,只是想用这方血帕来应付交差? 姜时雪心脏怦怦直跳,不知作何感想,只回头往屋里看。 可惜屋内依然一片漆黑,她什么也瞧不见。 嬷嬷见姜时雪回头张望,以为她是不舍。 见这侧妃生得一副聪慧伶俐的模样,加之又是太子第一个枕边人,她主动开口宽慰:“侧妃,太子自小不习惯旁人与他同寝而眠,就连守夜的宫人也不要,您切勿多思。” 她会错了意,但也是一番好心,于是姜时雪笑了笑:“原来如此。” 宫人一路将她送回她居住的春和殿,姜时雪才踏进殿中,便见银烛匆匆忙忙迎上来:“姑……侧妃!” 嬷嬷笑道:“奴婢们先退下了,侧妃有什么吩咐随时叫我们。” 银烛和姜时雪对视一眼,姜时雪见她似乎有许多话想说,拉着人进了屋,问她:“今日是怎么回事?为何你不在?” 银烛摇头:“姑娘梳好妆之后,就有人把奴婢带走了,叫奴婢在此处等候姑娘……” 她忙道:“姑娘身子可有不适?药奴婢一直放在灶上温着呢,奴婢这就去端。” 姜时雪制止她:“我已经用过了。” 但姜时雪眉头还是蹙起来:“银烛,你帮我去找些消肿散淤的药来。” 她拨开衣领,银烛这才瞧见那触目惊心的咬痕! 银烛眼里蓄了泪意:“姑娘!太子他……” 姜时雪道:“不碍事,只是这么一点。” 银烛却不放心:“奴婢听闻有人在床笫之事上喜以虐待为乐……” 姜时雪打断她的胡思乱想:“没有的事。” 她主动拉开衣裳,示意她看:“你瞧。” 银烛这才放下心来。 姜时雪这才问她:“你就不奇怪为何我嫁的事是东宫?” 银烛脸色一白。 姑娘早些时候刚出门,便有一个侍卫用刀压住她的脖颈交代了些话。 那人走前告诉她:“若是不想轻易害了你家姑娘的性命,就牢牢记住,她是江家二姑娘江雪,自幼养在佛寺。” 刀刃冰凉,贴在脖颈上的触感依然清晰,银烛不敢多说,唯恐姑娘操心,只说:“有人交代过奴婢了。” 姜时雪看出她在害怕,拉住她的手:“银烛,我虽然不知道为何稀里糊涂成了这侧妃,但既然有人将此事安排得天衣无缝,我们便不能露了破绽。” 她回想今夜太子的种种,思索片刻,道:“安下心来住在这里,以后的事情还难说。”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一个商贾之家出身的女子,却摇身一变成了当朝太子的侧妃,指不定还有多少门道在其中。 此时她乃是当局者迷,没有线索没有思路,就不能轻举妄动。 至少太子待她……不算坏,光凭这一点,她就能先安稳栖身,静观其变。 银烛也是个稳得住的性子,她闻言点点头:“姑娘放心,奴婢晓得。” “只是……” 银烛欲言又止:“只是如今我们没办法递消息给姜府,也不知道老爷夫人会不会操心。” 姜时雪垂下眼睫。 她又何尝不知道? 此前还盼着凭借那秦二公子的几分情分给家里通风报信,如今局面,倒是真的没办法了。 不……也并非全无办法。 她稀里糊涂成了太子侧妃,并不全然是坏事。 秦家在当朝太子面前,又怎敢造次? 姜时雪静静盯着桌案上富丽堂皇的兽首香炉。 若是姜家有太子做靠山,又何必担心一个秦家? 只是如今她明面上是江家的二姑娘…… 心底压抑的古怪再度翻涌上来。 江雪。 姜时雪。 不仅姓名相似,偏偏在她被秦家人掳走之后,她替代江雪嫁到了东宫。 这一切实在是太巧了。 今日她和太子并未圆房,但太子却提前备下了血帕…… 当初那件事极为隐秘,应当不会有旁人得知。 除非…… 姜时雪心神大乱,猛然起身。 太子和薛尽…… 姜时雪转过头,抓住银烛的手:“银烛,你可见过太子的样貌?” 银烛摇头:“姑娘从江府出嫁后,奴婢便被人直接接到了此处,并未见过。” 姜时雪又坐回椅子上,是啊,是她忘了。 姜时雪看向窗外,天幕已经黑透了,她既然被她赶出来,自然不可能在回去了。 姜时雪只能压下心焦,对银烛说:“明儿天一亮,就帮我梳妆。” 她要亲自去确认。 第39章 长夜漫漫。 姜时雪辗转一夜不能入眠。 天色刚蒙蒙亮起来,姜时雪便起身梳妆。 因着一夜未眠,姜时雪眼底黑青一片,替她上妆的宫女压了一遍又一遍粉,才堪堪盖住。 姜时雪一路忐忑不安,待到临渊阁,却有人告诉她太子已经上朝去了。 姜时雪一阵失落,又问能不能在临渊阁等候太子下朝。 那宫人不卑不亢道:“殿下一贯喜欢清净,侧妃还是先回春和殿吧,待到殿下下朝,小的会帮侧妃通传。” 第37章 姜时雪看着固若金汤的临渊阁,只能颔首应是,又说:“劳烦公公帮忙通传一声,就说我在春和殿等殿下一起用午膳。” 姜时雪仰头看着头顶的牌匾,许久之后,才迈步离开。 就算太子是薛尽……恐怕他们之间也没什么情分可言。 当初她醉酒,做下那等荒唐的事,恐怕任何男子都不能接受,更毋论是当朝太子。 姜时雪心事重重离开临渊阁,还没走出去多远,便有一个趾高气扬的嬷嬷走过来:“奴婢见过侧妃,贵妃娘娘说想见见您。” 姜时雪和银烛对视一眼,柔声道:“劳烦嬷嬷带路。” 自宣德皇后去世后,便由尤贵妃执掌凤印,嘉明帝未立继后,六宫莫不以尤贵妃为尊。 长春宫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虽是白日,整座宫殿却灯火长明,硕大的夜明珠镶嵌在琉璃盏中,将金丝楠木软榻上的女子映照得肤如凝脂,姿容昳丽。 分明膝下皇子都已经及冠,但尤贵妃看上去依然光华耀目。 姜时雪收回视线,行礼道:“妾身参见贵妃娘娘。” 尤贵妃懒洋洋抬起眼睛,只睨她一眼,便噗呲笑出声来:“进宫前教习嬷嬷是没教过你么?行个礼跟唱大戏一样。” 姜时雪维持着姿势不动:“妾身愚笨,还请娘娘指点。” 在昨日之前,她从未知道自己会嫁到东宫,更何谈有教习嬷嬷指点? 她行礼的姿势不过是依葫芦画瓢,被挑刺也实在是正常。 尤贵妃被太子将了一军,自是不爽,如今寻不到机会找太子茬,因而故意把气撒到这侧妃头上。 太子此人性情冷淡,决计不会在意什么情情爱爱,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侧妃,她替他教育教育,又能如何? 于是贵妃直起身子:“皇后去得早,本宫乃是看着太子长大的,自然有帮他指点身边人的义务。” 她皮笑肉不笑:“既然太子侧妃请本宫赐教,那本宫便教教你。” “茯苓。” 一个相貌刻薄的宫女上前来:“奴婢在。” 尤贵妃玩弄着指甲:“去长春宫面前找个亮堂的地方,好好教一教太子侧妃该怎么行礼。” 茯苓走到姜时雪面前,睨她一眼:“请侧妃随奴婢来吧。” 银烛面色难看极了,嘴唇蠕动,似乎想说什么,姜时雪深深看她一眼,轻轻摇头。 如今不比在家中,没人护着她了。 银烛心思灵活,本想去找太子通风报信,哪知茯苓命人拦住她,笑眯眯说:“贵妃娘娘命奴婢教导侧妃礼仪,这位妹妹一起好好学学吧,以免改日又丢了你主子的脸。” 东宫。 祁昀今日心绪不佳,回宫之后便一个人往临渊阁走。 夏常记得姜时雪的交代,忙上前禀报:“殿下,早间侧妃来过,说是想请您一同用午膳。” 祁昀眸色清冷,淡淡说:“叫她自己用便是。” 他踏入临渊阁,紧闭房门。 夏常也知道祁昀的秉性,心绪不佳时,他常常喜欢将自己关在屋中,一呆便是几个时辰。 夏常只好扭头去春和殿,想着好歹通传一声。 哪知春和殿的宫人说侧妃早晨出去后就并没回来。 夏常略感不妙,侧妃说要邀请殿下一同用膳,为何会不回春和殿? 他是个做事仔细的,忙折身去问,一打听才知道,侧妃是被尤贵妃的人带走了。 尤贵妃一向同东宫不和,侧妃又是第一日进宫,指不定要被她怎么刁难! 夏常忙冲回临渊阁,一掀衣摆跪了下来,禀报道:“殿下,侧妃被贵妃的人带走了,至今未归。 祁昀近身伺候的内侍忙打断他:“夏常你疯了不成!殿下关上房门便是不想被任何人打扰的意思,你……” 然而话音未落,门骤然被人拉开,祁昀面色阴翳站在门口:“她几时被带走的?” 旁的内侍忙垂下头,夏常躬身道:“回禀殿下,约摸有一个多时辰了。” 祁昀竟是跨过门槛,大步往外走:“去长春宫。” 长春宫。 茯苓绕到姜时雪背后,抬脚在姜时雪腿上踢了一脚,面上带着笑意说:“侧妃,您这身子得再低一些。” 姜时雪忍痛稍稍往下蹲了点。 茯苓又伸手抓着她的头发往后一扯:“侧妃,背也得挺直了。” 银烛怒道:“你怎么敢对侧妃这般无礼!” 茯苓走到她面前,扬手便是一巴掌。 银烛被打得头偏了过去,她捂住脸,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茯苓不依不饶,还想伸手去抓她的头发:“我奉贵妃娘娘之命教导侧妃,岂容你插嘴?” 她手刚伸出去,便被人一把抓住。 姜时雪一双眸子清泠泠看着她:“贵妃娘娘命你教导我礼仪,却并未授意你打罚宫女。” 茯苓扯了扯手,怎知姜时雪有几分力气在,她没能扯动。 茯苓便笑了:“侧妃,您说句公道话,这宫女不服管教,主动顶撞奴婢,奴婢自然该管教,否则将来她还指不定要给您惹出多少祸端。” 姜时雪也笑:“我宫里的人自有我管教,莫不是贵妃娘娘好心,连东宫的事也想插手?” 茯苓面色微变,狠狠将手抽了出来:“侧妃,请继续随着奴婢练习吧。” 姜时雪摆好姿势,直视前方,不再理会她。 中途茯苓进了长春宫一趟,出来之后,脸上笑意变深:“我们娘娘说了,今日您必须把这规矩练好了,不到我们娘娘满意,侧妃您就不能回去。” 姜时雪尤在病中,此时整个人眼前一阵阵发黑,但她还是咬牙挺直背脊,忽视来往宫人小心翼翼的打量。 又过了半个时辰。 尤贵妃撑着额头不耐道:“谁在哭哭啼啼,去把她的嘴堵上!” 宫女芍药小心翼翼道:“娘娘,是太子侧妃的侍女在哭,她说她们家侧妃还在病中,怕是站不住了,想求娘娘放她离开。” 尤贵妃冷笑:“不过是叫她以正确姿势站上一会儿,这就哭爹喊娘了。” 她点了点桌案:“谁再哭把谁的嘴堵上!” 芍药应是。 尤贵妃又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禀娘娘,巳时刚过半。” 尤贵妃漫不经心道:“那就让她站到辰时吧,也该学会了。” 芍药领命,正要出去,忽然听得外面有人尖声喊:“侧妃娘娘!” 祁昀一行人远远便见一群人闹哄哄地围在长春宫前。 夏常大步上前,见早晨还好端端的侧妃此时脸色煞白倒在地上,鬓发都被汗水湿透,两颊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旁边的宫女正试图掐她的人中,将人弄醒。 夏常冷呵一声:“太子殿下驾到!” 茯苓慌了神,忙放开姜时雪,起身行礼。 哪知祁昀走过来,一脚踹在她的心口! 茯苓滚到一旁,忙伏地哭喊着求饶。 夏常忙跪在地上探了下姜时雪的额头,旋即起身禀报:“殿下,侧妃正在发热。” 茯苓见太子满身煞气立在那侧妃江氏的旁边,忙伏地磕头:“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奴婢只是在正常教侧妃规矩礼仪啊!” 尤贵妃被宫外的动静吵了出来,她有些意外祁昀竟会在此处,不由看了地上的姜时雪一眼,忙捂着心口说: “这孩子!身子竟真的这般娇弱!本宫不过是想教教她规矩礼仪,身子不舒服怎么还硬扛着!” “来人啊!都愣着干什么!快把太子侧妃扶起来!” 一群宫人涌上来,祁昀却先他们一步将姜时雪打横抱了起来。 他语气极冷:“姜氏身子弱,往后孤会叫她在东宫好好颐养,在她身子彻底恢复前,不必再来长春宫走动。” 他不等尤贵妃反应,扭头便抱着人离开了。 尤贵妃看着人走远,转头就给了茯苓一巴掌。 “不知轻重的东西!” 茯苓委屈极了,却又不敢说话,只能捂着脸埋下头瑟瑟发抖。 祁昀一路将人抱回东宫,又命太医来诊治,一番折腾后,贵妃责罚太子新纳的侧妃一事便跟长了翅膀似的飞遍六宫。 宫人们传得有鼻子有眼。 “听说太子大怒,一脚踹飞了责罚太子侧妃的宫人呢!” “我亲眼瞧见太子抱着侧妃一路回东宫的……” “不是都说太子性情冷,就连和咱们圣上都不甚亲近吗?怎的对这侧妃这般好。” “英雄难过美人关呐……” “真羡慕侧妃,东宫只有她一位,将来太子登基,还不知道有多少荣华富贵等着呢。” 勤政殿。 尤贵妃坐在嘉明帝旁边哭哭啼啼,道:“臣妾是真不知道太子侧妃身子那么弱,就学了一会儿便晕倒了……” “现下六宫都在传臣妾苛待太子侧妃,是要给太子脸色看呢,陛下,臣妾真的是冤枉呐!” 第38章 “侧妃毕竟是陛下指给太子的第一个枕边人,若是连行礼这样的规矩都学不好,岂不是叫人凭白笑话!” “陛下,臣妾真的是一番好心……” 嘉明帝摆摆手:“你也别哭了,朕都知道,送些礼物去给江氏压压惊,此事也就算过去了。” 尤贵妃观察着嘉明帝的脸色,又说:“太子发了好大的火呢,臣妾那宫人现在还躺在榻上下不来。” 嘉明帝阴沉了脸色:“堂堂侧妃,也是她能大不敬的?太子这算是手下留情了!” 尤贵妃连忙换了语气:“陛下说得是,臣妾回去就好好教训她!” 嘉明帝道:“太子自小性情冷淡,这一次中毒之事原本就是亏欠了他,侧妃是他自个挑的,自然会好好护着。” 他脸上多了几丝笑意:“他身旁若多个知心人,倒也算是朕这个做父亲的一番心意。” 尤贵妃闻言,心中暗自叫苦不迭。 这一遭是她看轻了这侧妃的作用,如今乃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原本还想趁热打铁,试探下羡儿的婚事,如今看来……却是不能再提了。 她咬牙平复了一番心绪,又试探道:“臣妾也许久没见过端王妃和清河郡主了,特地邀了她们后日来宫中小坐。” 嘉明帝眼角微动,淡声说:“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尤贵妃按下诸多心思,颔首称是。 第40章 东宫。 青莲八角烛台火光摇曳,在姜时雪的眉眼上落下一片飘忽光影。 她纤细的眉头微微拧起,脸颊透着不正常的潮红。 银烛急得团团转:“昨儿刚退热,今天又烧起来,可会对侧妃身子有碍?” 太医安慰她:“稍安勿躁,侧妃乃是邪气入体,阴阳失调,又未拔除病根,才会反复发热,微臣已经加重药量,侧妃按此方煎服五日,即可药到病除。” 宫中的太医都是百里挑一,银烛又如何会不信服,她忙道了谢,找人一起去抓药。 太医出了姜时雪的寝殿,转头又折进一旁的偏殿。 祁昀立在窗边,稀疏天光泼落在他的衣袍之上,整个人看上去冷峻无情。 太医佝偻了背脊,将姜时雪的病症如实禀报:“殿下,侧妃身子康健,此番热症乃是因为病灶不除,见风过劳,才会忽然晕倒,微臣已开了方子,只要调养得当,并无大碍。” “只是微臣号脉还发现侧妃近日有情志不畅,肝气郁结之相,还需疏肝解郁、理气畅中,否则假以时日必会损伤元气。” 祁昀盯着院中随风摇曳的白玉兰,并未答话。 太医恭敬地行了一礼,躬身告退。 待太医走后,冷渊才出声问:“殿下要不要去看一看侧妃?” 祁昀垂眸,注视着袖口上被她的珠钗刮花的的蟒纹,淡淡道:“不必。” 另一边,姜时雪烧的迷迷糊糊,竟梦见了许久没想起的旧事。 梦中已尽晚春,满园海棠开败。 未免她伤怀,侍女们更加勤快,每日要来海棠苑扫上许多回。 偏偏这一日,无人敢近海棠苑。 姜时雪只身一人前来,说想在海棠彻底开败前好好游一游院子,任何人都不能打扰。 姜府以姜时雪马首是瞻,谁又敢违背她的命令,负责洒扫的侍女乖巧地候在院外,只待她游赏玩再进去打扫。 可一刻钟之后,侍女撞见姜时雪满面泪痕冲出海棠苑,钗环都散了几根。 侍女要问,姜时雪只说自己贪玩从树上摔了下来。 此事惊动了姜父姜母,姜府上下鸡飞狗跳,大夫一茬一茬的来给她检查,生怕她摔到了哪里。 只是人没伤到哪,姜时雪却莫名其妙大病一场。 大夫说她积郁成疾,乃是心病。 姜家二老只觉得蹊跷,自小金尊玉贵养大的女儿,又尚未及笄,只是个孩子,怎么可能积郁成疾? 姜夫人里里外外问了个遍,最后是银烛猜测着说:“隔壁顾公子不日举家都要迁往上京,姑娘自幼与顾公子相好,莫不是因为这个?” 隔壁顾家早年间也是清贵人家,后来家族落魄,只剩一个鳏夫顾先生带着独子顾行之生活在此处。 顾行之长姜时雪三岁,因着有一个教书先生作父亲,小小年纪便通文达礼。 偏偏姜时雪自小最不喜欢诗书,早些时候最不喜欢隔壁这位牝鸡司晨的读书郎,暗地里还说他一派迂腐文人模样。 只是邻居做久了,难免有来往,姜时雪渐渐与这位顾公子相熟起来,但在姜夫人看来,女儿和这位顾公子也并无过多交集。 怎么的就为顾公子的离开心伤不已了? 姜夫人虽然知道不妥,但还是出面去请顾行之,就说他临别在即,姜府想设宴为他送别。 偏偏践行宴上,姜时雪死活不肯露面,最后顾行之说:“听闻姜妹妹尤在病中,怀静可否前去探望?” 姜夫人看着眼前进退得当,行事妥帖的少年,猜测出些什么,欣然允诺。 读书人家又如何,若是她的雪儿喜欢,她定当竭尽全力帮她成事。 这顾行之既然志在功名,将来定然有不少要花钱的地方,若是两个孩子能成,姜家也定会竭尽所能托举他。 可惜顾行之到了月华堂,吃了一记闭门羹。 姜时雪坐在梳妆镜前,听窗外少年语气温柔,言辞恳切道歉,撅断了手中的金簪。 三日前,她得知他要举家搬迁的消息,放下所有颜面,求他不要离开。 可却换来少年一句:“阿雪,你有你的路要我走,我也有我的路要走。” 她哭着求他:“行之哥哥,余州的学府也是一顶一的好,若你愿意,我还可以求爹爹帮你请当世大儒来做你的先生……” 少年生着一双凛若秋霜,清冷似雪的眼,偏偏他整个人总是含着笑,如同皎月昭昭。 这个人就连拒绝的话都说得如此温柔:“阿雪,我知你好意,将来待我在上京安定下来,你可以来找我游玩,可好?” 她气得转身就走,思索一夜,还是鼓足了这一生最大的勇气,悄悄翻进了他的院子。 那时顾行之正在收拾行李,她亲眼瞧见他将自己送他的紫玉狼毫珍重地收到包袱中,再也忍不住满心委屈,推开他的门冲了进去。 顾行之被她吓了一跳,旋即脸色微变:“阿雪,你怎么会在这……这于礼不合,我送你回府。” 姜时雪将庚贴摔在他面前:“顾行之,你去上京前,得先和我交换庚贴。” 十二岁的少女一派骄横霸道的模样:“待我及笄,你就来娶我。” 顾行之青隽的眉缓缓拧起。 他凝视姜时雪许久,弯腰拾起庚贴,将庚贴递给她:“阿雪,不要胡闹。” 姜时雪将头仰得极高,却还是止不住扑簌簌掉落的眼泪。 她不肯接过庚贴,一字一句对他说:“顾行之,你敢说你对我无意?” 顾行之看着面前睫毛濡湿,眼尾泛红的少女,心尖微颤。 但他还是拉起她的袖子,掰开她的手,将庚贴塞到她手中:“我视阿雪为亲妹,你恐怕是误会了什么。” 昨夜伤她一次还不够,这个人现在还要站在她窗前,说着什么不能继续照拂于她,望她今后好自珍重的破话! 姜时雪一把将金簪对着窗棂的方向抛了出去。 金簪刺破窗棂,划破顾行之的脸颊,带着殷红血珠坠落。 少女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顾行之在原地静静立了一会儿,终是弯腰拾起地上断掉的金簪,无声离去。 两人的告别到底是不体面的。 没有承诺,亦没有期许。 几日后,顾行之前往上京的路上遭遇劫匪,马车坠崖的消息传来。 姜时雪发了疯一般央爹爹派人前往搜查,直到那时,姜家二老和季琅才知,她心里将此人藏得有多深。 百丈高崖,她亲自前去,跟着搜查之人一点点探查。 直到最后划破了一身衣裙,弄得一身伤,终于在血肉模糊的残肢边,找到了一只被人折断的金钗。 她攥着金钗,彻底昏死过去。 爹娘和阿琅守了她足足四日,她才悠悠转醒。 醒来之后,她命人将于顾行之有关的一切都收起来,那只金簪也被深埋在海棠树下。 她告诉爹娘,顾行之的死并不是因为她,她劝过他别去上京,这是他的命,她只会难过很短很短时间。 一切都仿佛如她所说,她很快恢复了正常,每日和季琅瞎闹,欢快的笑声如同铃铛般成串飘到隔壁的顾府。 所有人都以为她早已忘了顾行之。 只有她自己知道,在看见祁昀的第一眼,那个会站在海棠树下对她微笑的少年,就这么挣脱了梦境,活灵活现地站在了她面前。 多年过去,她连他的名字都不再提起。 第39章 只是在那些连绵不绝的梦中,她会拉着他的衣袖,一声又一声,唤他:“怀静哥哥。” “……静哥哥。” 被衾冰凉,烛火摇晃。 不知何时投映在她身前的长影微微一动。 祁昀眼睫半敛,如同覆着一层万年不化寒霜的黢黑眼瞳再度起了波澜。 只是在姜时雪挣扎着要醒来的时刻,他还是选择了转身,大步离去。 姜时雪从梦中醒来,盯着软帐上倒映的烛光恍惚了许久,才出声唤人。 银烛闻言匆匆赶来:“姑娘。” 姜时雪挣扎着起身:“银烛,方才是不是有旁人来过?” 银烛摇头:“并没有人来过,奴婢一直守在外间呢。” 姜时雪眼睫微颤,心想或许是她的错觉。 她又说:“我是怎么回来的?” 银烛一听,立刻眉飞色舞地将事情说了一遍,又道:“现下宫中都说殿下待姑娘十分上心呢。” 姜时雪却垂眸不语。 银烛喃喃:“姑娘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姜时雪笑了下:“我且问你,太子送我回来之后,可有在近旁守候?” 银烛支支吾吾:“……许是太子殿下还有其他事情要忙。” 姜时雪摇了摇头:“若是真的关心一个人,见她昏迷,定会在一旁等待。” 银烛想要反驳,但一想到太子殿下进东宫之后便将姑娘交给了宫人,她连对方面都没见到,只好气鼓鼓不说话。 “银烛。”姜时雪忽然开口:“宫中人多口杂,以后人前人后都叫我侧妃。” “还有帮我去通传一声,就说我想见太子一面。” 银烛得令,匆匆离开。 姜时雪的心却高高提起。 她忽然又有些不确定,太子……会是她想的那个人吗? 临渊阁。 祁昀刚刚服下药,宫人埋头将药碗收走,瞥见冷渊进来。 宫人躬身略行一礼,听见冷渊对殿下说:“殿下,春和殿来人求见,说是侧妃想见您。” 祁昀不为所动。 冷渊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说殿下不在意这位侧妃吧……方才回临渊阁楼的路上,殿下又折道而返,亲自前去探望她。 可若是说在意吧…… 安静了片刻,祁昀将一枚玉令递给他:“吩咐元鹤来见我。” 冷渊心中一凛:“是。” 第41章 东宫秘密豢养了一个太子的替身,此人身份特殊,就连冷渊也没见过几次。 冷渊持祁昀的玉令来到通天书阁,远远便见一个内侍在书阁门前打扫。 那内侍生得平平无奇,正弯腰仔细洒扫。 冷渊上前一步,递出手中玉令:“元鹤,殿下要见你。” 那内侍手中扫帚一顿,抬起头来。 他再度抬手行礼,整个人忽然变得气宇轩昂,气质截然不同:“属下领命。” 天色已经渐渐黯淡下来,唯余残阳一抹缀在天际,将整个春和殿都映得通红。 姜时雪梳妆完毕,坐在八仙桌前,垂眸不语。 银烛候在门口,不断望向殿门处。 姑娘还病着,却非得要布置这场晚膳。 银烛只盼着太子快来,早早吃了饭,也好让自家姑娘好好歇息。 许是心中祷告起了作用,门外忽然出现一道清瘦的身影。 银烛眼眸一亮:“侧妃!太子殿下来了!” 姜时雪心口重重一跳,下意识扭过头去。 正是金乌西陈之际,那人立在满地余晖中,两侧袖袍迎风招展。 他逆光而立,看不清脸,但身形却同记忆中那个人渐渐重合。 姜时雪惊得倏然起身,就连银烛都被吓了一跳。 天幕吞没了最后一丝余晖,他在徒然黯淡的天色中一步步走来,檐角宫灯悠悠,映亮那张脸。 姜时雪紧握的手指一点点松开来。 他目光锐利,气质冷清,却全然不是那人,只是轮廓与祁昀有五分相似罢了。 姜时雪心中暗笑自己异想天开,堂堂太子,怎么会流落到余州? 她抿着唇,看太子一步步踏进来。 直到他开口道:“听闻侧妃想见孤一面?” 声音正与那一夜的相同。 电光石火间,姜时雪已经反应过来,她上前半步,行了一礼,面上表情挑不出丝毫破绽:“妾身听闻今日乃是殿下出手相助,想当面谢过殿下。” 太子自然是元鹤扮的。 他淡淡嗯了一声,问她:“你身子如何?” 姜时雪如实禀报:“已经退热了,只是身子还有些乏力。” 太子【踏雪独家】并未表示过多关切,一掀衣摆坐下:“遵医嘱,先用膳吧。” 姜时雪掩下心中诸多思绪,为他布菜。 太子并非多言之人,一顿饭毕,两人几乎没说上一句话。 姜时雪向来不是顾影自怜的性子,如今身在宫中,她只会想着要如何过得更舒服,最好是能尽快与爹娘书信相通,甚至见上一面。 既然太子并非她所想的那一位,那他应该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血帕之事……恐怕也是因为太子不想碰她。 可是前夜他留下的齿痕依然在隐隐作痛,姜时雪并非不谙世事的闺阁千金,猜测着……他应该也是喜欢的。 那到底是为何? 难道是因为太子此前未经人事? 今日太子能当着众人的面将她抱回东宫,至少说明明面上他是在意嘉明帝赐给他的这位侧妃的。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会从秦家来到东宫,又为什么稀里糊涂成了旁人的替身,眼下反而不重要了。 不管是谁安排的,眼下没有破绽,她便不能主动露出破绽。 时间久了,有的事情自然就能理清楚头绪。 不能着急,必须徐徐图之。 她见太子用完,吩咐人将饭菜撤走,又为太子上了一盏清茶。 清茶见底,太子起身道:“你记得按时用药,早日将身子养好。” “另外今后凡是长春宫的人来,你都不必理会,若有人质问,你就说是孤的命令。” 姜时雪及时颔首,摆出一副乖顺贤淑,感恩戴德的模样:“妾身谨听殿下教诲。” 太子并未多看她一眼,大步离开。 待人走远,银烛才小心翼翼道:“太子殿下果然如传闻所言,性情冷淡,方才侧妃和太子殿下用膳的时候,奴婢可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她旋即又道:“也不对,是外冷内热!看侧妃被欺负了,立刻给侧妃撑场子,今后侧妃都不用去长春宫见那蛇蝎……那位贵妃了。” 姜时雪把玩着那只花鸟纹白瓷盏,随口应和道:“是啊。” 只是在她看来,太子可不是在维护她,而是在维护“太子侧妃”这个身份。 太子此人,看上去性子冷淡,但却是个阴晴不定的主。 她又吩咐银烛:“记得找太医讨些散淤祛疤的药来。” 被他咬的那几口,都发紫了。 银烛应下,又听姜时雪问:“银烛,方才你在旁边看得更清楚,他喜欢哪几道菜,不喜欢哪几道?” 银烛回想了一番,道:“殿下用得不多,但方才奴婢注意到他偏向清淡些的菜式,那道辣爆乳鸽和胡椒肉片都没碰。” 姜时雪喃喃:“果然,我也没看错……” 祁昀口味重,当初哪怕在养伤,也要问厨房能不能在菜里添些胡椒和茱萸。 她说不清为何心中有几分失落,便也不想了,只交代银烛:“去看看药好了没,今儿我要早点歇息。” 先把身子养好才是要紧事。 银烛诶了一声,忙出门看药去了。 一顿饭的时间,转眼天色便一片黑沉。 今夜无月,唯有稀疏的星子寥落在天际。 姜时雪忽然想起曾有一夜她提着食盒去看祁昀,却见他披着衣裳立在阁楼半开的窗前。 夜风微凉,他倏然看过来,那双眼藏着比夜色浓重的黑沉,亦寒如旷远的星辰。 姜时雪立在窗前,仰头看天,直到银烛惊道:“侧妃,不能立在风口,担心着凉!” 姜时雪收回视线,微微一笑:“那你得再为我煮一碗姜茶了。” 银烛连忙将人拉进来,又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嘟囔道:“上京可不比余州,春末了还那么冷,也难怪侧妃这病反反复复。” 姜时雪捧着药一口口饮尽,心想:天下之大,那个人如今又在何处呢? 太后早早去世,宫中以贵妃为尊。 如今贵妃都被太子当众下了面子,更是无人敢招惹姜时雪,姜时雪倒是因此得了几日清净。 期间太子又来陪她用过几次膳,每次话都不多,两人相处起来也算是舒适自在。 转眼间春风刮了几场,春意渐浓,满殿姹紫嫣红,宫女们都换上了春衫。 司衣局着人来送今年的花样子,准备给各宫主子裁制新衣,姜时雪指尖一点,选了几款鲜艳灵动的。 第40章 司衣局的女官笑着道:“侧妃人比花娇,这几款花样与侧妃十分相衬。” 姜时雪授意之下,银烛送上一袋金豆子,笑着说:“劳烦姑姑了。” 女官笑着告退。 一旁的宫女画屏见姜时雪心情好,斗胆道:“侧妃容貌昳丽,合该穿些艳丽的颜色,往常那些衣裳色泽寡淡,断断衬托不出侧妃的美。” 银烛偷偷瞥姜时雪。 自家姑娘在余州的时候,最不喜欢那些寡淡的颜色,入宫之后却日日穿些素白鸭青一类的颜色,她看着都别扭。 姜时雪只是笑了笑:“既然穿艳色好看,那日后便多穿艳色。” 江雪自幼在佛寺长大,想必昔日打扮得素净,她这个“替身”入宫之后也只能延续她的习惯。 她惯来不是委屈自己的性子,如今她在东宫也算住习惯了,自然是要尽量让自己舒服。 入宫之后入乡随俗,“江雪”的习惯有些变化,也很正常。 如今谁人不知侧妃甚得太子心意,司衣局赶着工期把姜时雪的新衣制了出来,又差人快马加鞭送到东宫。 姜时雪看着那批新衣,也心生欢喜。 她挑了其中一件,对银烛说:“银烛,帮我梳妆,听说御花园的海棠开了,我想去看看。” 端王妃和清河郡主刚刚从长春宫里出来,听闻海棠开了,特地绕路来到御花园赏花。 上京比余州冷,海棠花这才迟迟开了满树,新绽的花怯怯在风中颤抖。 清河郡主祁听晚向来得嘉明帝喜爱,今日进宫更是得了不少赏赐。 她是个急性子,择了一只新得的宝蓝点翠蝴蝶钗簪在头上,提着裙摆穿梭在海棠花间,时不时回头问端王妃:“母妃,我好不好看?” 端王妃面上有些疲色,微微一笑:“晚儿乃是上京第一美人,自然是美的。” 祁听晚撅起红唇:“母妃在敷衍我。” 端王妃抬手择下头顶一朵开得正盛的花,想要戴在她头上:“晚儿色比花娇,我可没有在敷衍你。” 祁听晚却避开她的手:“既然要戴花,自然要戴最美的一朵,母妃,那边花开得更好,我们去看看?” 端王妃从善如流,跟着她走。 穿过一片假山,两人忽闻一道娇俏的笑声,声音清脆,如同珠落玉盘。 祁听晚先皱了眉,听声音像个年轻女子,圣上后宫如今还有这样年轻的妃嫔么? 她上前几步,打算瞧个明白。 端王妃随之上前,几步之后,看到了一个茜红色织金合欢花长裙的少女。 她正立在海棠花下,任由身旁宫女将一朵开得正盛的海棠花簪到她鬓边。 少女螓首蛾眉,袅袅娉娉,一双美目更是顾盼生辉,藏着与深宫全然不同的灵动鲜妍,就是端王妃也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一旁的祁听晚俨然已经变了脸色。 端王妃自是知道自家女儿的性子。 她自幼被捧为上京第一美人,极为看重姿容,如今看到一个容貌不在她之下的人,恐怕心中多少有些不舒服。 端王妃不是多生事端的性子,拉住祁听晚:“晚儿,既然有旁人,我们便换个地方。” 祁听晚却已经甩开她的手大步走了上去:“今儿倒是巧,不知这位姐姐是哪个宫的?” 第42章 颂歌台。 六皇子祁曦正在临摹一副古画,画着画着他忽然停住手中画笔,指着不远处的御花园奶声奶气说:“皇兄,清河郡主。” 祁昀今日路过颂歌台,正好遇见六皇子在此作画,故而来陪他一会。 他顺势看去,不想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六皇子又问:“那个漂亮姐姐是谁?曦儿没见过。” 祁昀眉眼微动,淡淡道:“那是你皇嫂。” 六皇子哇了一声,又问:“皇兄,能不能让皇嫂也过来玩一玩?” 祁昀正要开口,忽然见不远处祁听晚朝着姜时雪动了手。 御花园。 姜时雪刚刚戴好花,便听到一道骄横的声音。 她回过头,见到一个周身华贵的少女朝她走来。 对方生着一双丹凤眼,珠辉玉丽,极为貌美,只是表情不善。 姜时雪不欲多生事端,对她笑了笑,略一颔首,便想带着银烛离开。 怎知对方大步上前拦住她的去路,语调轻慢:“见到本郡主还不行礼?” 姜时雪闻言,眼眸微动,又注意到她身后的美妇人,对来人身份有了猜测。 她虽然是个散漫的性子,但也心细,这些时日早已将皇家亲族关系乃至上京各大家族都摸了个遍。 能时常出入宫闱,性子又这般张扬,想必只有一人。 她屈膝行礼:“见过清河郡主。” 祁听晚很满意,她微抬下巴:“看来还算知礼。” 姜时雪再次道:“不打扰郡主赏花,妾身先退下了。” 妾身? 祁听晚:“你是哪个宫的?本郡主怎么不记得圣上何时纳了这么年轻的妃嫔。” 端王妃走过来:“晚儿。” 她面上带了三分歉意:“抱歉,晚儿性子娇纵,还望见谅。” 她道:“晚儿,不得胡闹。” 祁听晚在家中被宠得无法无天,此时问不出姜时雪的身份,哪里肯离开,非得拦住她:“你告诉我你是哪个宫的,我就放你走。” 姜时雪不想同她纠缠,只说:“妾身乃东宫江氏,宫中还有些事,先走一步。” 祁听晚愣了下:“原来你就是太子侧妃。” 姜时雪注意到她的表情有几分古怪,似是妒恨,又似是不甘。 她心道不好,果然下一刻那清河郡主便一把抓了过来,将她发鬓间的花扯了下来。 清河郡主指尖留得长,将姜时雪梳好的头发都勾下来一缕。 她反倒没道歉的意思,而是咄咄逼人:“太子哥哥一向喜欢素净,你穿得这般艳丽,还簪花卖弄,简直是不知廉耻!” 银烛气不过,出声道:“郡主慎言!” 祁听晚扬手便给了她一巴掌:“本郡主劝诫侧妃,哪容得上你一个奴婢插嘴!” 银烛被打得往后退了两步。 姜时雪扶住她,火气上涌:“清河郡主好大的脾气,我主仆二人并未招惹郡主,郡主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祁听晚还想扬手打姜时雪,被端王妃一把拉住。 端王妃几乎是在哀求:“晚儿!够了!” 祁听晚碍于端王妃,冷哼一声:“你不过就是一个侧妃,一个妾而已!好好记着自己的身份!” “郡主慎言,这话要是传到父皇和皇兄耳中,还不知要惹得他们作何感想。”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一个身形高挑,眉目英朗的女子走了过来:“祈楚见过皇嫂。” 祁听晚一看,原来是那个丧门星。 嘉明帝子嗣不丰,膝下只有六个子女。 大皇子早年夭折,二皇子祁羡乃是贵妃所生,太子祁昀位列第三,五皇子也年幼夭折,最后便是如今尚未满五岁的六皇子祁曦。 四公主祁楚原本是双生胎,出生之时嘉明帝大喜,可惜五皇子出生未满十二时辰便夭折,反倒是四公主身体康健,强壮有力。 四公主生母淑妃产后郁郁寡欢,不久之后便撒手人寰。 也不知打哪来的风言风语,说是四公主命格强硬,五皇子之所以身体孱弱,年幼早夭,都是因为四公主在胎中霸道,抢夺了他的生机。 而淑妃之死也是因为四公主相克,嘉明帝由此不喜四公主,宫中众人亦是对她敬而远之。 四公主这些年独居朝晖宫,无人问津,打扮得也极为素净,头上只簪了一根白玉簪,比起她的公主身份实在是有些寒酸了。 祁听晚皮笑肉不笑,缓缓抚上自己发鬓间的赤金缠丝点翠蜻蜓簪,慢悠悠道:“清河见过四公主,四公主怎么有这等闲心来赏花。” 四公主见惯了阴阳怪气,面色淡然:“清河郡主,你虽然颇受宠爱,但这位到底是太子侧妃,不可出言不敬。” 端王妃忙道:“殿下说得是,妾身回府后定会好好训诫她。” 她扯了扯祁听晚,一副身子气力不支的模样:“晚儿,走吧,母妃身子有些不适。” 祁听晚僵持片刻,最终还是阴沉着脸随她一同离开了。 走前祁听晚还故意对着姜时雪哼了一声。 姜时雪垂眸退让,却注意到端王妃腰间的孔雀纹如意丝绦系错了一根。 两人走远,她不由得折身回望。 片刻后才收回视线。 端王妃后髻上的那枚牡丹簪也簪歪了。 进宫之前定会检查仪容,堂堂端王妃,怎么会犯这等错误…… 姜时雪掩下诸多猜测,回头对四公主道谢:“多谢公主今日出手相助。” 四公主面对她依然神色淡淡,只说:“看不惯她那性子罢了。” 她略一颔首就要离开,姜时雪及时唤住她:“四公主!” 第41章 四公主脚下一顿,问:“何事?” 姜时雪抬手折下枝头一朵娇艳的海棠递给她:“四公主自是铅华洗尽,珠玑不御,不与俗人相同,但今日这御花园中海棠开得正盛,岂可辜负,妾身斗胆,献上海棠一朵。” 四公主凝视着她指尖的海棠。 少女手指白皙,指尖泛着淡淡的粉色,倒是与这海棠相得益彰。 她久居宫中,不得宠爱,早已学会对一切人冷漠相待,以求自保。 但这一刻,她的胸腔深处却似被狼毫轻轻扫过,痒意弥漫。 四公主接过海棠,粲然一笑:“多谢。” “我叫祁楚,不知侧妃名讳?” 姜时雪看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笑道:“我姓姜,公主可以叫我一声阿雪。” 四公主从善如流,唤她一声:“阿雪。” 姜时雪弯了眉眼:“那我能不能唤殿下一句阿楚?” 四公主脸上有几分别扭,但还是点了点头。 “阿楚。” 少女声音清甜,尾调却含着一丝娇,记忆中从未有人这般唤过她,四公主不知不觉间耳尖都变得通红。 她咳嗽一声:“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 姜时雪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见她迈着阔步急匆匆走了。 银烛好奇:“侧妃,四公主怎么像是被人撵了一样?” 姜时雪唇边抿起一个小小的笑漩,摇头:“我也不知道。” 御花园种种尽数被颂歌台的两人收之于眼底,直到姜时雪也离开,六皇子才憋不住说:“坏八哥!欺负嫂嫂!” 祁昀:“曦儿。” 六皇子立刻萎靡下来:“皇兄,曦儿不该骂人……” 祁昀轻轻摸了下他的头发,倾下身子,眼睫敛住墨黑的瞳孔:“曦儿是不是一贯不喜欢清河郡主?” 六皇子闻言重重点了点头。 有一次宫宴上,他不小心听到清河郡主在背地里说他只知道吃,像个小猪仔一样。 他回宫后气得一直哭,母妃问他怎么了,他如实相告。 奈何嘉嫔出身不好,只是因为诞下六皇子才得以晋封为嫔位,哪里敢得罪如日中天的清河郡主,只能交代他以后遇见清河郡主离远些。 宫中长大的孩子,心思自是比旁人细腻敏感,六皇子虽然小小年纪,也能将不喜收敛得极好。 只是在自己亲近的人面前,才敢暴露一二。 祁昀俯下身,牵起他的手:“走,皇兄带你去一个地方。” 祁听晚离开御花园,一路还在骂骂咧咧:“一个破落户出身的侧妃,一个丧门星,也敢给我脸色看!” 端王妃头疼不已:“晚儿!这是在皇宫,不是在府里,你好歹忌讳着些。” 祁听晚:“这附近又没有旁人,况且我说的不是事实吗?” 她话音刚落,便听到高处有孩童的笑声:“皇兄,我学会了!” 祁听晚闻声看去,愣在原地。 金漆红柱的阁楼上,祁昀负手而立。 似乎注意到她的视线,对方朝她望来。 分明眼波清寒,犹如隆冬腊月里的雪,却叫祁听晚四肢发软,心脏更是怦怦跳动起来。 是……祁昀。 祁听晚知道自己不应如此。 但每一次宫宴上,她都忍不住追随那道身影。 热闹非凡中,他独坐高台,有着与满殿繁华格格不入的出尘落寞。 满朝文武,天下俊才,无人能及他一分。 偏偏造化弄人,她是端王之女,与当今天子为一辈,他需唤她一声“姑姑”。 同为宗室中人,祁听晚虽然娇纵,却也知道轻重,将心思藏得很好。 祁昀这个人,天生性情冷淡,决计不是女子的好归宿。 她和他之间,绝无可能。 可着还是妨碍不了她在得知他要纳妃的时候心中不快,摔碎了一匣美玉明珠。 更不妨碍她看他的侧妃不顺眼,她一想到那张狐媚的脸会亲近于他,便感到无比的恶心。 种种情绪,交织为一个复杂的表情。 祁听晚终是控制着扯出一个温柔的笑,又朝着他福了福身。 端王妃见是祁昀,心中不喜,匆匆一行礼,便要拉着祁听晚离开。 怎知就在这时,六皇子手中的弹弓射偏,直直打到了她们头顶榕树上的一个蜂巢。 伴随着一声惊呼,祁听晚看到那枚巨大的蜂巢从天而降,嗡声一片中,她尖叫着往后连连倒退! 第43章 “当场就肿成了一个猪头?”姜时雪忍俊不禁,当即弯腰大笑起来。 银烛也捂着嘴笑:“太子殿下虽然也下去救人了,但哪比得上蜂快,听说清河郡主当场被叮得四处乱窜,大喊大叫。” “而且清河郡主面子薄,脸上开始红肿之后,说什么也不要殿下去请太医,抓着端王妃便跑。” 姜时雪捡了一枚刚出炉的杏花酥塞到口中,颇有看戏的意味:“若论辈分,太子还要唤那清河郡主姑姑呢,清河郡主在小辈面前丢了面子,自然要落荒而逃了。” 她又问:“端王妃呢?” 银烛说:“听说伤得不重,也不知道为何,那些蜂专门围攻清河郡主。” 姜时雪回想那日在她身上闻见的浓重香味,心道也算是阴差阳错帮了端王妃。 姜时雪想了想:“听说清河郡主向来受圣上喜爱,六皇子闯下这般祸事,恐怕难免责罚。” 银烛有些忧心:“太子殿下陪同六皇子一同前去请罪,也不知道圣上会不会连带责罚……” 姜时雪思索片刻,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据说嘉明帝和太子父子情分浅淡,六皇子又年幼,作父亲的难免有回护之意思,这一次肯定会责罚太子…… 这不正是她献上殷勤的好机会吗? 姜时雪立刻起身道:“银烛,随我去门口侯着。” 太子被责骂之后定会心情不佳,她得早些在门口侯着,表现出焦灼担忧之意,届时再软言劝慰一番。 姜时雪预料得不错,祁昀的确被嘉明帝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祁昀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幕,只是垂眉敛目,静听斥责。 嘉明帝连骂了一刻钟,才一拍桌案:“曦儿稚子年幼,你身为兄长身为储君,非但不做好榜样,还整日耽于玩乐,戏弄他人,实在令朕寒心!” 自小到大,这样的话他不知听过多少次,祁昀早已麻木。 冷色光泽流动在他束发的玉冠上,他垂首道:“父皇教训得是,儿臣这就去太庙跪省。” 嘉明帝不想看他,只挥了挥袖子。 满殿宫人屏吸静立,看着地上颀长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门槛处,不合时宜想: 太子如今已近及冠之年,业已成婚,却依然如同从前,一桩小事便能叫圣上动气责罚…… 眼见天色都渐渐黯淡下来,却依然没有太子的影子,姜时雪腿也站麻了,腰也站酸了,最后叫人抬来一张椅子,打算坐着等。 可又等了小半个时辰,还是不见太子他人,姜时雪饿得肚子咕咕叫,又不想前功尽弃,于是叫人端来一盘糕点,边吃边等。 饿坏了自己也算给他添乱,姜时雪这么想着,吩咐人再上一盏蜜豆酪子来,糕点噎得慌,她得就着吃。 祁昀跪满两个时辰,在蒲团上揉了揉发麻的腿,才撑着身子一点点起来。 太子领罚的时候,内侍只敢候在殿外,见他出来,忙迎身而上:“殿下,小的已经安排了轿辇。” 祁昀摇头道:“走回去。” 才领罚结束,便乘轿辇回宫,被有心之人添油加醋一报,他今日就算是白受罚了。 内侍只得领命:“是。” 跪了许久,腿脚早已一片发麻,每走一步都如同有千针万针相扎。 但单看他走路的姿势,却全无异样,背脊如剑,春风绕过衣袖,亦不能拂动半分。 临到东宫,冷渊忽然从拐角处走了出来:“殿下。” 祁昀脚步一顿。 冷渊附到祁昀耳边,低声耳语:“侧妃听说殿下前去受罚,说要等殿下回来,几个时辰前就在门口候着了。” 走了一路,分明已经恢复正常的小腿忽然又涌起丝丝麻麻的痒意。 祁昀开口:“现在还在等?” 冷渊脸上便现出那么一丝古怪,他支吾着开口:“在等……不过或许是侧妃大病初愈,身子不济,她现下已经睡着了。” 祁昀眼角一跳。 睡着了? 冷渊哂笑:“正是,元鹤候在东宫外,随时待殿下调遣,殿下看……” 祁昀沉默片刻:“她身边那个宫女呢?” 冷渊一听忙道:“回禀殿下,银烛姑娘被咱们的人支开了。” 见过元鹤所扮的“太子”之人,只有姜时雪和银烛。 祁昀深深看了冷渊一眼,快步走去。 冷渊埋下头,亦步亦趋。 祁昀走近的时候,见殿门处赫然放着一把摇椅,旁边还有一张小几,小几上放满了被用过的糕点瓜果。 第42章 而姜时雪便躺在摇椅上,身上披着一张毛茸茸的小毯。 墙头的玉兰已经抽出了花苞,花枝纤细,颤悠悠托着一层薄月。 只是到底是不堪重负般,月色倾泻而下,花影便映了她满身。 她已经睡熟了,殷红的唇微微张着,鼻尖也浮现出一层薄薄的红晕。 偏她眉头轻蹙,似是梦里也在忧心什么,睡得并不安稳。 祁昀她面前,凝望了她许久。 祁昀又如何看不出,她不过是为表殷勤。 若是真的挂心于他,又如何会这般惬意? 可他还是注意到了她蜷在一起的手脚,以及露在毯子外,已然泛着浅青色的指尖。 春夜寒凉,要在这风中静候几个时辰,又何谈容易。 祁昀终是走近她,俯身将人抱起。 她身体很冷,出于本能,她下意识往祁昀怀里钻了钻。 祁昀垂眸,看到少女弯折的颈,脆弱而纤细,此时正倚靠在他臂弯处。 他眸色微深。 那一日中了药,他被她缚住手脚,动弹不得时,恨不能一口咬断她高高扬起的脖颈。 可后来她伏到他身上,那一口报复是如何变成含着情欲的啃噬舔咬,他也不知了。 似乎是觉得他怀中舒适,姜时雪变本加厉,双手环抱住他的腰肢,整个人又往他怀抱深处埋了埋。 祁昀身形有片刻僵硬。 但他到底是将人往上托了托,抱得更稳。 姜时雪睡得迷迷糊糊。 一会儿觉得身子冷极了,像是跌进了寒冬腊月的湖水,一会儿又觉得那湖水滚烫起来,而她变成了湖水之上的一叶扁舟,跟着摇摇晃晃。 扁舟在湖中荡了许久,终于停下,姜时雪踏上地面,只觉得奇怪。 地面何时变得这般柔软? 她抓了一把,摸到丝滑柔软的被面,惊得猛然睁眼。 她不是在门口等太子吗?怎么会在榻上? 姜时雪愣了片刻,反应过来扭过头去,恰好看见走到门边的祁昀。 “殿下!” 她还欲说什么,祁昀先开了口:“你且好好歇息,今日辛苦了。” 姜时雪刚刚下榻,尚未穿好鞋,只能眼睁睁看着祁昀推门离开了。 旋即她又反应过来,太子方才说什么? 他说她……今日辛苦了? 姜时雪立刻了得眉开眼笑,看来今日这冷风没白吹! 可是……她盯着那扇禁闭的门,既然都送她回来了,为何不留宿此处? 姜时雪低头看了一眼自己。 那天晚上……他分明是喜欢的呀。 今日朝堂没有什么大事,早朝散得快,天色刚蒙蒙亮起,祁昀便回了东宫。 元鹤早早候在临渊阁,见他进来,躬身行礼。 元鹤一旦出现,便意味着他又要扮作太子前往春和殿。 不知为何,祁昀莫名有几分不快。 直到冷渊提醒道:“侧妃打听到殿下昨日在太庙跪了两个时辰,今日特地为殿下布了几道药膳,说是可以活络经脉,祛湿暖体。” 话音落,祁昀并无回应。 静默片刻,祁昀才说:“元鹤前去。” 元鹤应是,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又听到祁昀说:“告诉她,孤不喜巧言令色,曲意逢迎之人,侧妃应自恃身份,做好表率。” 冷渊心中一惊,低头盯住通过窗棂透下来的光线。 光线投进了屋,便是这般朦胧不清,叫人捉摸不透。 元鹤回来的时候,面色如常,只说侧妃当场脸挂不住,一放筷子便跪到地上:“妾身谨听殿下教诲,自请面壁思过。” “侧妃现在正站在春和殿里面壁思过,属下特来禀报,不知殿下的意思是……” 祁昀手中卷着的书册迟迟翻不过去一页。 元鹤等了许久,听到祁昀声音淡淡道:“让她继续面壁思过。” 春和殿。 姜时雪其实是一时意气,冲出屋子挑了个清净的角落就开始站。 没想到太子一言不发,兀自用完膳,拍拍屁股走人了! 留她一个人在此处吹冷风,时不时还有宫人经过,见到她又匆匆埋下头,装作没看见一般经过。 姜时雪都快羞死了! 她自小到大哪受过这样的屈辱,若不是如今身陷囹圄,必须讨好这东宫的主人,她能当场把筷子摔他脸上! 姜时雪越想越悲从中来,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一般,噼里啪啦往下砸。 太子真是个狼心狗肺阴晴不定的玩意儿! 枉她起了个大早,亲力亲为给他弄上这么一桌菜! 她还不如把这些菜都拿去喂狗! 元鹤退下不久,祁昀说要上阁楼看琴,冷渊跟在他身后,上了临渊阁最高处。 此处登高望远,能将整个东宫都收之于眼底。 他刚刚站定,便瞧见春和殿西北角的廊庑处,侧妃正对着墙抹着眼泪。 隔得远,瞧不清神情,只看得到她双肩颤抖,哭得厉害。 冷渊心中不忍,对祁昀说:“殿下,您看那边。” 祁昀的手指正从那把流光琴上拂过,琴音铮铮,余音如水波般荡开。 祁昀早在上来的时候就看见她了。 他没有理会冷渊,而是自顾自坐到琴前,信手弹奏了一曲。 冷渊见他如此,也只能尴尬地退居一旁。 姜时雪站得腿脚发麻,忽然听到临渊阁的方向传来幽幽琴音。 这是在东宫,除了他自己,谁敢轻易动他的琴? 姜时雪怒目圆睁,气得咬牙切齿,狠狠瞪着临渊阁的方向,眼圈红得不像话。 她自个儿在这生闷气,对方却还有闲情逸致弹琴? 面壁思过什么!她不站了! 一曲毕,祁昀问:“侧妃如何。” “……侧妃,侧妃方才离开了。” 琴阁许久没有人来,打扫得再勤,也难免有积尘。 细小的灰尘在祁昀眼睫边凌乱飞舞,最后缓缓落下。 祁昀起身,宽大的袖袍扫过琴弦。 他淡声道:“琴弦松了。” 第44章 一夜之间,东宫上下都知道太子斥责了侧妃,侧妃被罚面壁思过,回屋后哭了许久。 太子此人一贯冷心冷情,众人丝毫不讶异,只是可怜这侧妃还未得宠几日,便失了宠。 然而所有人都没想到,姜时雪第二日一早便叫人送来热鸡蛋,滚过眼睛之后,仔细上妆,又候在了临渊阁门口。 祁昀曾有过吩咐,临渊阁非他允许,任何人都不得入内。 看守的宫人不敢放姜时雪进去,姜时雪也并未勉强,走到临渊阁前的八角亭中坐下,便开始等。 祁昀今日下朝,心情不大好,脸色比平常要阴郁上几分。 内侍跟在他身后,大气不敢出,脚步也压得极轻。 临到东宫,忽然有人急匆匆冲出来说:“殿下,侧妃现在正在临渊阁等候您呢……” 祁昀黢黑的眼瞳闪烁了一下,他重复道:“她在临渊阁等孤?” 内侍颔首:“一早就来了。” 祁昀心脏跳动的速度变快,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失控。 临渊阁闲杂人等都被屏退,只有姜时雪一个人坐在八角亭中,背影看上去孤零零的。 元鹤收敛步伐,站在八角亭前。 姜时雪听到声音,扭头一看。 她的脸上没什么笑意,眼睛依然有几分红肿,看上去平添几分委屈。 姜时雪起身,朝元鹤行了一礼:“妾身有些话想对殿下说。” 祁昀早已从后门进了临渊阁,此时正坐在太师椅上,闻言眼睫微动。 元鹤颔首,示意她说。 姜时雪深吸了一口气,神色认真对他说:“殿下或许不知,我这个人自小养得娇纵,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一贯都拎得极清。” 祁昀有些出神。 的确如此。 在余州时,她便是这般。 譬如他印象深刻的,她喜欢的吃食可以十天半个月接连享用,不喜欢的,哪怕是珍馐美馔,她也绝不碰一筷子。 姜时雪又说:“自古姻缘,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若是嫁与天家,又不尽相同。” “听闻妾身是殿下亲自择中的,妾身不知道殿下为何看中妾身,也不想追问缘由,但如今妾身既已嫁入东宫,那殿下……便是妾身的夫君,是妾身要共处一生的人。” 临渊阁内,稀疏天光自窗棂间漏下,如同一层薄雪覆在祁昀身上。 他一动不动,面无表情,似琉璃玉像,与这人世间相隔。 姜时雪尽量克制情绪,但他还是听出了她尾调里压抑的哭腔:“妾身别无所长,只想尽自己所能照顾好殿下,替殿下分忧。” “或许殿下不喜这种方式,但殿下昨日说妾身巧言令色,曲意逢迎……妾身不认。” 祁昀依然没有动作,却能想象出她微仰头,抬着下巴,一副不服气的模样。 第43章 那双眼睛必定是圆睁的,纤细的眉也会高高挑起,整个人像是枝头开得张牙舞爪的海棠花。 姜时雪:“妾身待殿下一片真心,若是某些方式殿下不喜,妾身可以改,但是妾身绝非虚与委蛇之人,望殿下明鉴。” “妾身昨日想了很久,与其就这么和殿下闹着别扭,倒不如和殿下说个清楚。” “若是殿下喜欢的是一个安静寡言的侧妃,妾身只能直言,妾身就是这样的性子,做不到改变性格,但可以尽量少打扰殿下。” 她脸颊微鼓:“但殿下若是想妾身避在春和殿,与殿下日日不相见,那决计不可能。” 姜时雪再度行了一礼:“妾身想说的就是这些,殿下刚刚下朝,想必正是疲乏的时候,妾身就不打扰殿下歇息了。” 她转身大步离去,只是那背影瞧着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元鹤目送她离开,才折身,静默无言候在临渊阁外。 光线渐亮。 暧昧不清的晨光终于便得明亮清透,屋中也跟着敞亮起来。 祁昀扶着太师椅,一动不动。 他告诉自己,姜时雪此人,一贯会说谎。 不仅会说谎,她还会以最诚恳的表情,一点点动摇蛊惑人心,叫人心甘情愿将刀柄递到她手中。 再自取灭亡。 任她在身边,那些夜夜困惑他的梦,何时能消? 他不想再同她演下去了。 元鹤在外等了许久。 久到他分不清太子殿下还在不在。 直到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孤独记得,后日如玉街坊会例行举办花灯会? 元鹤不知他为何问这个,并未多问,只如实相告:“正是。” 祁昀漫不经心说:“通知侧妃,后日随驾,一同前去。” 末了他又补充:“先不急,待后日再说。” “是。” 姜时雪一口气跑回春和殿,一把扶住朱红漆柱,气息不匀。 银烛听姜时雪的交代,没有跟着前去,见她回来,忙出来迎接,见她气息不匀,忙替她顺着背脊:“侧妃怎么跑得这般急?” 姜时雪心脏怦怦直跳,脸也烧得厉害,她摇摇头,脑子里晕乎乎的。 今日之举,并非冲动,而是她昨夜思索了许久。 从秦家人引她入局那一刻,她便不能再如同昔日般任性了。 爹娘如今尚不知她身在何方,前些日子她千方百计打听,秦家倒是暂无异动,也不知是不是幕后之人给过秦家警告。 但姜时雪心底到底是不踏实。 她如今只身在宫中,根本不知自己为何会顶替江雪成为侧妃,也不知道秦家会不会背弃承诺动姜家…… 身陷囹圄,便不可意气用事。 太子斥责她,她暂且受着就是。 要想弄清楚事情始末,最好是将姜家也纳入太子的羽翼中,无论哪一步,都需要倚仗他。 他既然说不喜巧言令色曲意逢迎之人,那她索性跑到他面前说个清楚。 只是与太子相处时间尚短,她实在是琢磨不透他的性格,也不知今日此举是对是错。 姜时雪转念一想,事情都已经做了,如今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她担忧又有何用? 不如放宽心,静候结果,若是此番不成,她再另想办法便是。 姜时雪长长舒了一口气:“银烛,我口渴,想喝雪梨汤。” 银烛一听,立刻说:“侧妃稍等,奴婢这就去吩咐小厨房。” 一天过去,姜时雪美美用了两顿膳,又早早泡了个花瓣浴,这一夜睡得倒是不错。 可是第二日,临渊阁依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姜时雪便有些坐不住了。 她在庭院里转来转去,间或打听太子今日去了什么地方?用膳了没有? 听罢之后,姜时雪越发心焦。 她昨日说得已经这般清楚了,太子是什么意思,也不表示一下? 难道他是彻底不想理会她? 姜时雪晚膳都用不下几口,盘算着要不要再去临渊阁堵他一回。 但一想这也怪烦人的,一次或许太子还新鲜,再三这般的话……难免不会惹他生厌。 况且那一日她表现得这般决绝,若是没隔两日又眼巴巴地跑回去,岂不是正好应了他口中那句“巧言令色,曲意逢迎”。 不成,她得沉住气。 或许太子正在琢磨怎么应付她…… 虽然这般安慰自己,但入夜之后,姜时雪还是失眠了。 她看着泼落一地的月色,辗转反侧。 姜时雪一会儿抓着被衾搓揉,心想皇宫的东西又如何,还不如从前她在家里盖的丝滑。 一会儿又踢床板一脚,嫌这褥子不如家中的柔软。 直到最后,姜时雪也不知为何,突然就抓着被衾啪嗒啪嗒掉起了眼泪。 银烛守在外间,她不想吵醒她,用被衾蒙着头,哭得很小声。 她哭得头昏脑涨,眼前发花,哭累了,睁着一双干涩的眼盯着绣纹精美的软帐。 她好想爹爹,好想娘,也想季琅。 第二日一早,银烛被姜时雪吓了一跳。 她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眼底更是泛着黑青,整个人看上去惨不忍睹。 银烛忙煮了热鸡蛋,打算拿给姜时雪滚眼睛,折回房的时候,便听说库房来人了。 那宫人将手中托盘一放,笑道:“今晚如玉街坊会举办花灯会,殿下吩咐奴婢将此物送给侧妃,酉时会有人来接侧妃一同出宫。” 姜时雪见到她,又惊又喜,但又避讳着自己这番模样不便见人,只说:“好,劳你回去复命,就说我知道了。” 宫人退下,姜时雪一跃而起,拿起托盘上放着的鎏金面具,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她赌对了! 银烛也十分欣喜,笑道:“侧妃,难得可以出去尽兴玩一番,奴婢定要帮侧妃好好打扮。” 姜时雪先是一惊,旋即又意识到自己手中拿着一枚面具,心下一松。 她昨夜没休息好,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现在有多憔悴。 好在有这枚面具,届时将面具一戴,也瞧不出憔悴不憔悴。 姜时雪用手指轻敲了下面具:“正合我意。” 宫人回到临渊阁复命:“殿下,奴婢已经将东西送过去了。” 见她迟迟不退下,祁昀微抬眼眸。 宫人将头埋得极低:“奴婢注意到侧妃双眼红肿,眼下黑青,想来是精神不济,不知殿下要不要替侧妃请位太医看一看。” 祁昀深深看她一眼,道:“孤知道了。” 宫人退下。 祁昀将冷渊叫进来,声音发冷:“此人是个生面孔,可清楚她的来历?” 这不凑了巧,冷渊还真知道,他点头:“宫女含翠,原本是厨房的粗使宫女,是侧妃提到库房去办事的。” 祁昀并不管这些小事,闻言只说:“她为何要提用此人?” 冷渊:“听说含翠在厨房的时候常常被掌厨……欺负,有一次侧妃正好撞见掌厨将她堵在墙角……便做主将人调到了库房。” 冷渊观察着他的脸色,试探道:“殿下若是觉得不妥……” 祁昀:“这样的掌厨,还留在东宫玷污耳目?” 冷渊埋头:“掌厨的表姐乃是恭妃娘娘。” 祁昀眉目越发冷:“打发了。” 冷渊松了一口气,道:“是。” 殿下性情冷,也不大管宫中庶务,这些人明面上不敢异动,私下里却生出不少龌龊事,如今殿下注意到,也算好事。 祁昀把玩着手中的玉质狼毫,却在想,她待旁人,倒是好心。 第45章 到底春日已来,天色晚得迟,马车停到春和殿门口的时候,尚有一丝余晖。 姜时雪略略上了一层妆,但总觉得压不住眼底黑青之色,于是早早将面具戴上了。 原本还思索着措辞,待她上了马车,才发现太子也已经戴上了面具。 太子今日穿着一席月白色的衣裳,戴的是一张银制面具,将暗未暗的天色穿过车帘,在他身上覆下一层晦暗不明的冷光。 整个马车似乎也跟着冷上几分。 姜时雪稍稍瑟缩了一下,才小心翼翼捡了个角落坐下。 只是或许是为出行考虑,这架马车空间本就逼仄,一时也没办法避到哪里去。 祁昀垂眸,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衣袖上。 月白冷清,茜红浓烈,两相对比,夺人眼目。 马车缓缓行驶起来。 姜时雪这才开口:“多谢殿下带妾身出宫。” 祁昀音色极淡:“出宫之后,不要唤孤殿下。” 姜时雪张了张唇,没出声。 不叫殿下,叫什么? 公子?老爷?不,他年纪轻轻,叫老爷也太奇怪了…… 姜时雪蓦然想到两个字,在齿尖辗转了一遍,到底是没说出口。 两人一路无言,姜时雪倒也乐得自在,悄悄将车帘打起一道缝,看得如痴如醉。 第44章 这还是她第一次好好打量上京的街景呢! 大齐并无宵禁,百姓入夜之后的生活只比白日精彩。 此时街巷上张灯结彩,车水马龙,上至耄耋老人,下至黄口小儿,都各有其乐,欢声笑语不断。 上京到底是大齐的都城,余州虽然也富甲一方,但这里许多东西都是姜时雪没有见过的,倒是看得新鲜。 祁昀注意到她一路目不转睛,沉默不语。 也难怪当日她能在余州城街上捡到他。 待到如玉街坊,便需下马车步行。 祁昀兀自下了马车,姜时雪紧随其后,跳的时候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好在她手脚快,往祁昀身上抓了一把,堪堪稳住身形。 待到站定,姜时雪才发现,自己抓的是他的蹀躞带,被她这么一拽,他的衣领都歪了。 姜时雪像是被烫到一般,忙将手甩开,结结巴巴:“抱,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祁昀静默片刻,指节抚上衣领,整理了一番,大步离开。 姜时雪一愣,忙跟着他跑了上去。 人潮如织,祁昀步伐迈得极快,姜时雪只好提起裙摆,大步追去。 好在她身形灵活,很快就追到了他身后。 正要赶上他,忽然有两个小孩玩闹着朝姜时雪冲撞过来,姜时雪急急避让,一眨眼,祁昀又与她相隔了好远。 姜时雪气得一跺脚,咬着腮帮子往前用力跑。 待到一座矮桥前,她终于气喘吁吁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 祁昀身形一顿。 姜时雪大抵是知道自己不喜熏香,入宫之后从未用过浓重的香。 只是少女身上还是有一股极淡的幽香,许是女儿家用的脂粉,却又比脂粉清新。 他于那个酒意浓重的夜嗅到过,于他狠狠咬住她肩膀的那一刻闻到过,此时,那缕香又如同一缕藤蔓,自他的腕骨攀附而上。 姜时雪忽然放开了他的袖子。 祁昀心中一空,他停顿片刻,回过头去。 姜时雪弯腰将双手撑在双膝上,胸膛起伏,见他转身,软着声音说:“殿……您能不能走慢些,我腿不如您长,您走一步,我要走三步。” 祁昀并未说话,但姜时雪却能察觉到,他那双幽沉的眼正透过面具端详着她。 不知为何,姜时雪总觉得今日太子看起来怪怪的。 只是她来不及多想,因为祁昀又开始往前走了。 她心中哀嚎,忙提起步子追过去。 好在她的话奏了效,这一次祁昀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 两人前后保持着距离,但人潮汹涌,姜时雪好几次都被身后的人挤到祁昀身上。 她短暂地挨他一下,又立刻离开,生怕他不喜。 直到一个焦急的父亲拨开人群,一路追着顽皮的孩子往前赶,姜时雪被他一推,猝不及防往一旁跌去! 忽有一只手将姜时雪牢牢扶住。 姜时雪错愕抬头,撞见一张冰冷的银质面具。 她看不见他的脸,就连那双眼睛也隐在包裹严密的面具之后。 可某一瞬,姜时雪的心脏还是冷不丁漏了一拍。 大抵是一种感觉。 眼前之人,和记忆中的人渐渐重叠在一起。 祁昀放开她,声音平淡:“再不好好看路,便回去。” 他率先往前走去。 姜时雪一怔,摇摇头把祁昀那张脸甩出去,大着胆子一把抓住了祁昀的衣袖。 祁昀身形一滞,并没有甩开她。 姜时雪眉眼都舒展开来,她攥紧那角衣袖,紧随其后。 如玉街坊多水,亦多桥,他们跨过几座矮桥,偶尔会停在桥头看河下的人放花灯。 河水黑沉如墨,但被一团一团的暖光映亮,便如天上星辰簇拥着掉落其中。 姜时雪不知他今夜为何会带自己来看花灯,但既然带她来了,她自然是不能辜负,定要好好玩上一番。 于是路过一个小摊时,姜时雪缠着祁昀:“您看这些花灯,做工多精巧,我们也买两只吧?” 祁昀随她所指瞥去,只觉得这些花灯粗鄙不堪,恐怕轻易便能弄坏。 摊主见他们有兴趣,忙吆喝道:“公子和姑娘,过来看看我的花灯吧,我这手艺可是方圆十里都出名的!来挑一挑,定能挑到喜欢的!” 小摊上千奇百怪的花灯交织成一片暖色的光,融融暖光映在姜时雪的鎏金面具上,就连掩在面具背后的那双眼都亮晶晶的。 祁昀微颔了下首。 姜时雪顿时雀跃起来,扯着他的袖子就往前探。 摊主也是个有眼力见的,早早便看出他们衣饰非凡,约摸是富贵人家出身,又注意到他们交叠的衣袖,笑着说:“公子姑娘真是一对璧人,不若看看我这对玉兔比翼,可真是巧夺天工,定能与两位相配。” 他从小摊下方掏出一个木匣,献宝似的说:“若非看这对玉兔比翼跟二位有缘,我也不会舍得拿出来。” 祁昀心中冷笑,不过是商贩惯用的伎俩。 姜时雪却露出好奇之色。 那摊主也是个会做戏的,先找出一块帕子擦了擦手,这才小心翼翼打开匣子,提出一对灯来。 只见那对玉兔各自抱着一半月亮,半月中央有一个小人,玉兔合抱在一起,则两个小人也并肩依偎在一起。 姜时雪眼眸一亮。 这对灯虽然不若摊主所言巧夺天工,但做工也算是精致,设计也别有巧思。 她提起来打量一番,爱不释手,正欲开口,祁昀忽然说:“这个不好,换一个。” 姜时雪一愣,下意识扭头看他。 祁昀喉结微滚,淡淡道:“满月能有几时。” 他话只说一半,姜时雪却明白了后半句。 这对灯非得合在一起成了满月状,才是两人相互依偎的模样,否则两个小人便是各自分离。 摊主哪想得到那么多,只愁着大主顾要跑了,连忙又端出一个匣子:“公子若是不喜那一对,我这还有一只珍藏的。” 他忙不迭打开匣子:“公子和姑娘看看这只鹊桥相会,这个好!” 这只灯上倒是一对有情人执手而立足踏雀桥,做工也堪称精美。 但鹊桥相会?不是牛郎和织女的故事么。 聚少离多,也是不好。 祁昀已然失了兴趣,正欲转身,见姜时雪依然在看那只灯。 他思绪一转,道:“就要这只吧。” 摊主大喜,又试探道:“好咧,公子要不要再看看这对玉兔比翼?三只灯一起,我给公子算二十八两银子。” 姜时雪咂舌,二十八两? 饶是她自幼生活优渥,也觉得这花灯卖得忒贵了。 祁昀只拿起那只鹊桥相会,塞到姜时雪手中,转身离开。 跟在身后的暗卫上来付钱,姜时雪僵了片刻,也只好追着祁昀离开。 这花灯少说也得要十两银子,加之也算是……太子送她的? 姜时雪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将花灯护在怀中。 如此她也腾不出手去扯他的袖角了,只能加快脚步。 前方人流越来越密集,姜时雪渐渐追不上他的身影,又拐了几个弯,竟是彻底看不见他了。 姜时雪正着急,突然有暗卫走到她身边道:“夫人,郎君命我带您走。” 他示意旁边一栋灯火辉煌的酒楼:“郎君说,一会儿会有人舞龙,从高处看视野更佳。” 姜时雪点点头,抱着花灯跟他上了酒楼。 也就几步路的时间,太子已经坐到了雅间内。 姜时雪进来的时候,他没有回头,而是举着一杯清茶独酌。 姜时雪见他已经摘了面具,上前将花灯放下,也将面具解下来。 也不知自己的脸色还会不会像早上一般难看,姜时雪偷偷瞥他,但太子并没有看她的意思,于是姜时雪松了一口气。 见她坐定,太子问:“饿么?” 晚膳是在宫里用的,只是她今日胃口不佳,原本就没用多少,此时走了一圈,已经有些饿了。 姜时雪小声说:“可以用一些。” 太子唤人进来:“你自己喜欢吃什么,看着点。” 姜时雪也就不客气了,还思索着他平日里的喜好,给他点了两道清淡的羹食。 菜上得很快,姜时雪夹起一块桂花糖藕,一边品尝着绵软细腻的糖藕,一边欣赏着外面热闹的景象。 春日的风仍有些清寒之意,但并不料峭,此时他们身处暖室之内,拂面而来,别添清新。 太子稍稍用了两口姜时雪贴心为他点的羹食,便继续沉默地注视着窗外。 姜时雪咬了一口汤汁丰沛的小馄饨,总觉得这个人看起来怪怪的。 方才他会允许她牵他的袖角,会阻止她拿那对玉兔比翼,现在却又沉默不语,仿佛这墙上挂着的一副古画。 果真是性情不定。 她暗自腹诽,又继续吸溜了一口小馄饨。 第45章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一片敲锣打鼓,喧声震天。 姜时雪忙冲到窗边,探头看去。 果然一条抖擞金龙从桥头慢慢沿着河道过来了!那金龙背脊上红绸飘飞,爪牙刚劲,昂扬跳跃间隐隐有腾云驾雾的气势。 众人齐聚一团,拍手称快。 沿河岸而站的百姓中,也不知哪个女郎头上簪了把闪闪发光的珠钗,在人群中极为耀目,姜时雪被吸引了注意,扭头看去。 哪知下一刻,她双眸微睁,心脏更是怦怦直跳起来。 密密匝匝的人潮中,一个身形清瘦的少年立在河岸边,白衣招展,眉目清冷。 那人……赫然是薛尽! 第46章 姜时雪几乎想探出窗去大喊他一声,但猛然又想起来,太子还在自己身边。 只这么一耽搁,薛尽又被旁人挡住,看不到脸了。 哪知太子忽然开口:“一会儿有花神游街,每年接到花神娘娘抛下的花枝之人,会世世漂亮。” “坊间女子最喜此游戏,你也去吧,玩罢之后直接上马车回宫。” 姜时雪手心一阵冷一阵热,心底天人交战。 太子已经兀自挪到旁边的棋桌前,吩咐了一个内侍来与他对弈。 姜时雪迟疑片刻,试探道:“殿下,我想一个人下去逛逛。” “不必劳烦暗卫跟着我了。” 太子并未抬头,只说:“街上人杂,伏英远远跟在侧妃身后保护。” 姜时雪一想,总比七八个暗卫跟在她身后好,再说她可以装作是偶遇故友,上前问候。 姜时雪一咬牙,起身道:“谢过殿下。” 她尽量克制着步伐,出了雅间。 待到离开酒楼,姜时雪跑得越来越快,衣带都飘飞起来。 原本不应该的。 她如今已经入了东宫,还顶替着他人身份,怎好与故人相认。 可是她真的很想问一问薛尽,他这些日子去了哪里,又为何会在上京? 可惜人群一直在随着舞龙队挪动,那抹白色衣角在人海中起起伏伏,一不留神又会追丢。 不知不觉中,姜时雪竟然挤到了河岸边。 待她定睛一看,薛尽竟然被人群推移着走到另一处去了。 眼见着快要把人跟丢了,姜时雪连忙踮起脚尖朝着前面招手:“薛尽!!” 一喊完,姜时雪又心虚地瞥了一眼方才的酒楼。 好在窗边无人,看来太子还在与人对弈。 也就是这么一分神的功夫,前方忽然传来尖叫吵嚷声。 姜时雪循着声音扭头,瞳孔一缩。 河岸边人太多,有人不慎跌下水,落水前慌乱往岸上一抓,众人推搡间,有人接二连三滚下水去! 而那袭白衣也被人挤搡着跌入水中! 姜时雪心跳如擂,忙推开人群往前,哪知道临到水边,忽然有人狠狠撞了一下她的肩膀。 姜时雪猝不及防,身子悬空,直直跌到水中! 姜时雪脑中空白了一瞬,直到冰凉刺骨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包裹住她的身躯,姜时雪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她反应极快,迅速拽掉又长又重的外衫,伸手朝上方游去。 昔日季琅曾拽着她学游水,没想到今日竟起了作用! 不管跟着她那暗卫也不知会不会水,此刻见她落水,定然会寻人来帮忙,她得先上去,才能叫他帮忙救薛尽! 姜时雪加快速度,只是落水的人不少,姜时雪被蹬了好几脚,期间有人出于求生欲望,还试图来抓她。 姜时雪心神大骇,忙往一旁避开,她这三脚猫水平,自救还行,救人这不是为难她吗! 姜时雪为避开落水的人群,不知不觉中顺着河流走势游了许久。 正要冒出水面,她余光忽然憋到一角白衣,如同幽魂,飘荡在水中。 姜时雪身子一僵,迅速朝着对方游过去。 是薛尽,这袭白衣她不会认错! 河水冰凉,人待久了动作都冻得变形,姜时雪费力蹬着腿,朝着薛尽游。 水底浑浊,一切都影影绰绰,姜时雪一把抓住薛尽的袖子,见他没有反应,似乎已经陷入昏迷。 姜时雪心神大骇,顾不得其他,忙抓住他的手臂往上游。 然而一番折腾下来,他们不知不觉中已经靠近堤坝,水流湍急,正要冒头,又被一个浪花打过来,淹入水中。 好不容易冒出水中,河岸湿滑,并无合适的攀着点,两人又很快沉下去。 姜时雪动作越来越僵硬,却死死抓着薛尽的手臂不肯放开。 她在水中呆了太久,体力已经快要耗尽,眼前更是一阵又一阵地发黑。 姜时雪心中绝望,死死咬着牙,抓着薛尽的袖子在自己手掌上缠了两三圈,继续寻找机会往岸边靠。 一片混乱的河岸边,祁昀一袭白衣,清隽孤冷,似河面泛起的薄雾。 陪在一旁的冷渊盯着河面,渐渐觉出不对来。 姜姑娘的落水点他们推算过,伏英此时应该带着人上来了才对,怎的迟迟不见人? 祁昀盯着河面,片刻之后,忽然疾言厉色开口:“增派人手下去寻人!” 他转身沿着河岸疾步而行,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落水的人已经陆陆续续被救起,有人脸色青白,有人哭天抢地。 一片混乱中,祁昀脚步凌乱,一遍遍寻找着那抹茜红色的身影。 没有。 还是没有。 那双淡漠疏离的眸,在这一刻如同暴雨将至前的天,阴郁不堪。 他们一路沿着河岸往下游寻找。 也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那有人!!” 祁昀凝眸看去,一只茜红色的袖子缠绕在河岸伸出的枯枝旁,袖子中露出半截苍白的手臂。 她钗环俱散,青丝散开,整个人半垂着头,没有丝毫生气。 祁昀肝胆俱颤,下一刻,他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直直跃如河中! 姜时雪累极倦极,但脑海中有一道声音不断重复:别松手。 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像是被扯断手脚的皮影小人,只靠残断的丝线相连。 丝线又能维持多久? 姜时雪迷迷糊糊想,薛尽啊薛尽,真是冤家,当初救你一命,本以为从今往后山水复不相逢,如今倒好,要把自己这条命也搭给你了…… 意识模糊之际,忽然有人从下方握住了姜时雪的脚踝。 姜时雪心中一凛,理智恢复了几分,疯狂蹬脚,那人却不见松,甚至变本加厉抱住姜时雪的腿。 她手边攀附的枯枝哪能撑得住三个人的重量,咔哒一声断了个彻底。 三人纠缠在一起,齐齐往下沉! 电光石火间,姜时雪急中生智拔出发上簪,朝着来人刺去! 然而水底不便动作,加之姜时雪气力耗尽,一击落空。 姜时雪咬牙,再度刺去! 这一次对方稍有松动,只是还不肯松开。 姜时雪一鼓作气,再度抬手刺去—— 那人忽然仰起脸。 河水幽深,晦暗不明的光里,薛尽眉眼清冷,眼瞳却炽烈灼人,仿佛要将她融化。 姜时雪思绪混乱,昏迷之前,独独有一个念头。 怎么又来了一个薛尽? 京郊的一处宅院中,祁昀刚刚换好衣服,垂在肩侧的头发依然有些湿。 冷渊道:“殿下,春日寒凉,您先进屋子烘烘头发吧。” 祁昀立在窗前,沉默不语。 冷渊只好又说:“殿下手臂受了伤,且先处理下吧。” 祁昀终于开口,说的却是不相干的话:“她还没醒?” 冷渊心中叹了一口气,道:“大夫说侧妃乃是因为力竭昏迷的,并无大碍,最迟今晚就会醒过来。” 祁昀眼睫低垂,冷渊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此番侧妃落水并非意外。 在酒楼中等待她的,是元鹤,而真正的殿下在河岸边。 他们是故意让姜时雪看到“薛尽”的。 待到姜时雪追着穿白衣的“薛尽”而去,殿下早已离开。 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姜时雪落入水中,再度醒来,便会被安排离开上京。 而太子侧妃江氏,会“溺亡”在这场事故中。 冷渊得知这场计划的时候,心中感叹,殿下对侧妃……已是手下留情。 或许有当时她的救命之恩,也或许是因为旁的什么,从此天高海阔,互不相见,也算是不错的结局。 可是他们没料到,姜时雪会将落水的旁人认成祁昀,甚至……还会冒着危险救他。 侧妃陷入昏迷之际,还死死拽着那人的衣袖,最后是冷渊将袖袍割断,才将人带上来的。 侧妃的手掌、手臂上尽是伤痕。 勒伤、擦伤、撞击伤…… 侧妃会水,若不是为了救那位被她错认的白衣公子,她怎会将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冷渊是最清楚他们之间恩怨的人。 第46章 如今也不免生了怀疑。 侧妃今日能冒死相救,当日又怎会派人取殿下性命? 祁昀盯着窗外摇曳的树枝,思绪一片混乱。 他向来不是什么手段磊落,光风霁月之人。 扰他心智的事,斩断便好。 坏他谋划的人……也不应放在身边。 只是哪怕要放她一马,让她离开东宫,他也要叫她余生疑神疑鬼,不得安宁。 今日祁昀的出现,不过是他私藏的报复欲。 可他现在发现,自己……弄错了一件事。 当初季琅口口声声说是姜时雪让他来取自己的性命。 可是他求证过这一切么? 他被背叛蒙骗了眼睛,将一切信以为真。 可若是当时要来杀他的,根本不是姜时雪,而是季琅呢? 祁昀忽然想起提着裙摆,在人群中急奔的少女。 那时他早已离开河岸,而是站在高处冷眼旁观。 他想在她脸上看到慌乱,看到疑惑,可是都没有。 只有焦急和……欣喜。 他从未想过会在她脸上看到那样的神情。 到底是她太胆大狂妄,还是他弄错了什么,一切都与原先预料的背道而驰。 直到他潜入河中,看到她死死抓着那个与“薛尽”有几分相似的白衣公子。 压抑在心底的某些情绪,轰然倒塌。 那一瞬他才明白,他错得有多离谱。 屋中闹了起来。 有内侍匆匆出来禀报:“殿下,侧妃醒了。” 祁昀拔步欲往屋中去,被冷渊伸手一拦:“殿下!不妥。” 冷渊指了指自己的脸。 出乎意料的是,祁昀只冷声说:“她见过的人,一律不要出现。” 祁昀错开内侍,大步跨入别院。 内侍见祁昀走远,为难道:“冷大人,之前备好的车马……” 那是按照原定计划要送姜时雪离开的车马。 但是眼下情形……冷渊拂袖:“都散了。” 内侍领命,冷渊又说:“先等等,原地候命。” 他头痛欲裂,在侧妃眼中,祁昀和殿下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现下殿下就这般贸然进了屋…… 他自己不方便露面,忙吩咐几个人守在门外,交代道:“若是听到屋中有剧烈响动,第一时间护驾,明白么?” 暗卫们面面相觑,点头称是。 第47章 姜时雪觉得身子沉得厉害,提不起劲来。 她刚睁开眼,便有人服侍着她起身,又端来一碗药。 那侍女看打扮不似宫里的,但也不似寻常人家,她心生警惕,试探着开口:“敢问这位姑娘,可是你们救了我?” 侍女态度恭敬,点点头:“姑娘喝药吧。” 姜时雪不清楚自己如今身处何方,又是谁救了自己,哪敢贸然喝她递过来的药,寻了个由头:“可有茅房?我想先入个厕。” 侍女放下药碗,道:“奴婢引姑娘前去。” 姜时雪刚刚掀开被子,忽然察觉到门口光线一暗。 她下意识抬头。 院内已是春色融融,新绿浅粉交织成画,祁昀立在一片生机蓬勃中,眉眼间似乎也沾染了春日的柔软。 姜时雪心脏狂跳,忙不迭下了榻,竟是连鞋都忘了穿:“薛尽!” 祁昀的目光落在她裹缠得鼓鼓囊囊的手上,他对侍女说:“下去吧。” 侍女侧身屏退。 姜时雪眼眸发亮:“薛尽,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又浮现出几分茫然:“昨日我分明抓着你在水里游了很久,但后来……” 祁昀忽然抬手,扶住她的胳膊:“坐下说。” 也不知是碰到了哪一处,姜时雪眉头轻蹙,祁昀立刻松手:“碰到你的伤了?” 姜时雪昨日忙于救人,也不知道自己磕碰到了哪里,本想揽起袖子查看,但又碍于祁昀在,只好说:“无碍,可能不小心撞了下。” 祁昀眸色发暗,盯着她的手臂看。 大夫说她身上有数处撞击伤,所幸见了血的只有手上这几处。 姜时雪被他看得怪不自在,咳嗽了一声:“真的没事,你看不是还生龙活虎吗。” 她转移话题:“你还没告诉我呢,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祁昀将人引到榻上坐下,才娓娓道来。 他说自那日告辞,便一路南下寻找族人,期间种种波折略过不提,最后一个族伯将他引荐到上京,故而如今他会在上京。 姜时雪这才得知昨日她在水下救的人不是薛尽,而是一个与他身形相仿的公子,人已经由薛尽送到家人手里了,对方还送来不少东西以表感谢。 两人阔别许久,姜时雪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一时间难免激动,过往恩怨暂且不提,也算聊得开心。 说了许久,姜时雪有些渴,祁昀见她要起身,先一步倒了一杯水递给她。 姜时雪道谢,双手捧住茶盏,勉强将水喂到唇边。 祁昀的目光再度落在她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手上。 “为什么。” 姜时雪正小口小口喝着水,冷不丁听他发问,一口水呛在喉咙中,剧烈咳嗽起来。 祁昀将茶盏接过,放在桌案上,一双清冷的眼没什么情绪看着她。 姜时雪被他瞧得心虚,别开眼眸,道:“没有为什么,我瞧见你落水,自然是要救的。” 他就值得你以命相救么? 可祁昀看到她脸颊处一道细微的擦伤,喉结微滚,到底是将话咽下。 她分明已经用行动证明了,这样的发问,有何意义。 姜时雪忽然想起来,聊了这么久,他竟连一次也没问过,她又为什么会在上京。 姜时雪眼睫微颤,有了某种猜测。 她抬头问:“你们找我的时候……可还有旁人在找?” 祁昀沉默不语。 窗外的潋滟春光被风揉皱,变得动荡又危险。 姜时雪掌心冒了汗。 终于她听见他嗓音淡淡道:“有皇家侍卫沿河寻找什么人,但不知是在找谁。” 姜时雪的心猛然悬起。 祁昀:“我不知你如今住在何处,只好贸然将你带回别院中……” 姜时雪打断他:“薛尽,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她眼神中有哀求:“别告诉任何人我在此处。” 祁昀掩在长睫之后的眸起了波澜。 姜时雪又说:“另外,能否帮我递一封信出去?” 她仰头看着面前之人。 数月不见,他身上多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叫他那双眼更冷,也更沉静,似是雪林中独行的野兽。 被他盯着的时候,她竟会觉得有几分害怕。 大抵是昔日她曾狠狠欺负过他,心底里到底是怕他报复。 那时的自己有家人庇护,如今却形只影单,难免怯弱。 好在祁昀轻描淡写收回了目光,他说:“好。” 姜时雪松了一口气,方觉后背都被冷汗湿透。 她赌赢了。 太子性情不定,与其留在东宫虚与委蛇,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倒不如趁此机会脱身。 这场落水混乱不堪,太子又刚好带着“江雪”在附近,实在是“江雪”失踪的大好良机。 她如今得以脱身,当务之急便是通知父母,尽量掩人耳目离开余州。 她不是做生意的料,这些年爹爹也屡次说过有收手之意,只要他们一家人再度团聚,哪怕今后要放弃家业,改名换姓,又有何妨? 当日秦家逼上门来,她坦然应对,后来莫名其妙被送入东宫,她也不曾自怨自艾。 而如今眼见着就要同父母团聚,她竟忍不住泪眼模糊。 姜时雪看着祁昀,认真地说:“薛尽,谢谢。” 昨夜受了惊,她脸色苍白,整个人如同素色白瓷,仿佛轻易便能打碎,偏偏此时含着笑,泫然欲泣对他道谢。 祁昀只觉蜷在袖中的手指微微发痒。 他垂下眼眸,淡淡道:“不必言谢。” 姜时雪在这处别院中住了下来。 不必祁昀交代,她每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怕暴露自己的行踪。 祁昀好像很忙,时常不在别院中,往往两三日他们才会遇见一次。 他来时,总会给她带一些时令的吃食,譬如甘甜多汁的枇杷,又或者软糯生香的艾团。 姜时雪捧着艾团,意识到如今是在上京,而非余州,上京也时兴这样的吃食吗? 于是姜时雪道:“没想到上京人也吃这艾叶团子。” 祁昀伸手剥开艾叶,纤长的手指捻着一个颜色碧绿的团子递给她:“合不合口味?” 姜时雪看着他手中的艾团,生出几分古怪感。 虽说两人相识也有一年,但此前的祁昀是决计不会帮她做这样的事的。 莫不是从余州离开后,他很是吃了些苦头,才突然念起她的好来? 第47章 祁昀幽深难辨的瞳孔看着她。 姜时雪避开他的视线,接过艾团,送到嘴边咬了一口。 艾团里包裹着绵密的红豆,清甜绵软,口感极好。 姜时雪一边咀嚼一边点头:“很好吃。” 祁昀眼尾漾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他又给她递过一盏茶:“甜食吃多了不好克化。” 姜时雪心中再度浮现出古怪,但还是接过茶盏,喝了一口。 罢了,或许是因为重逢不易,自己又马上要离开,所以他才会如此耐心。 姜时雪放下茶盏,有几分期待:“薛尽,余州那边有消息了吗?” 祁昀表情不变:“已经快马加鞭遣人将信送去了。” 姜时雪意识到自己心急了。 从上京前往余州,哪怕快马加鞭也需十日,这才过去四五日功夫,哪能那么快收到回信呢。 姜时雪只好说:“看来我还得在这里叨扰你一段时间。” 祁昀笑容极淡:“何谈叨扰。” 到底他们之间发生过太多,如今身份置换,她成了需要他庇护的那一个,姜时雪总觉得两人相处起来有些尴尬。 祁昀似乎看出她的不自在,起身道:“我去忙了,若是无聊,可以叫下人送些话本过来。” 姜时雪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春日的树梢泛着温软新绿的光泽,祁昀回眸看了一眼,她倚在窗棂边,枝叶光影斑驳落了她满身。 见他看来,姜时雪眼角微弯,冲他一笑。 祁昀清晰地觉察到他的心脏像是被野猫轻轻挠了一爪。 他面色清冷,眼眸在她身上定了片刻,转身离开。 踏出院门的那一刻,他忽然不合时宜想,昔日她在栖鹤轩下仰头看他时,也是这样的感觉么? 冷渊候在外面,见他出来,躬身道:“殿下。” 祁昀淡淡问:“燕连那边情况如何?” 冷渊低下头:“已经带着姜家二老往上京赶来了。” 祁昀嗯了一声,看不出在想什么。 冷渊心中忐忑。 若以平日脚程来算,侧妃那封信合该十日左右才能到余州。 但殿下不惜动用了暗中培育的飞鸽,将消息提前一步传到驻守余州的燕连手中。 侧妃的确是要带着姜家二老离开余州,但她根本不会料到,他们离开余州,来的却是上京。 殿下这番谋划,显然从未跟侧妃透露过。 更毋论他的真实身份。 冷渊如今也算了解侧妃的性子,若是侧妃得知真相…… 他不敢再想下去。 祁昀已经上了马车,见冷渊迟迟不上来,撩起眼帘。 冷渊一咬牙,到底是开口:“殿下,您这样隔三差五出宫,难免会惹人注意,更何况现在侧妃称病居于宫中,若被有心人发现侧妃根本不在宫中……” “况且殿下,如今侧妃尚不清楚您的身份,若是有朝一日败露,您可否想过该如何收场?” 祁昀表情极淡,只那双黢黑幽深的眼,似乎在酝酿着一场风暴。 按照原定计划,姜时雪现如今已经应该已经离开上京了。 可现下他又在做什么? 祁昀很清楚,他在做一件不合时宜的事。 侧妃江氏,乃是父皇给他的“补偿”。 如今他却想要悄无声息让此人暴毙而亡。 而姜时雪……连他的身份都不清楚,他却想要将她强留在他身边。 无论是以哪种方式。 他的身份迟早会暴露。 届时她的反应又会如何? 祁昀眼眸微动,放在膝头的手也收紧。 冷渊斗胆注视着他,眼眸中有隐隐的担心,亦有期冀。 可是片刻后,他听见他嗓音清冷,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是她从雪地中将满身泥泞的他救起。 也是她浸在冰凉的河水中,哪怕伤痕累累也不肯松手。 是她先不放手。 第48章 上京下了一夜的雨。 宫门已经下钥,几道身影出现在角门处。 侍卫们正欲拦人,待到看清那几人衣角的特殊纹路,忙避让一旁,开门放行。 几人厚重的皂靴重重踩上湿地,溅起水花无数。 他们并未撑伞,冒着淅沥小雨阔步踏出宫门,融进墨黑夜色里。 侍卫们见人已走远,才小声嘀咕:“都这么晚了,牵机卫要去做什么?” 同伴想起方才嗅到的那缕似有若无的血腥味,瞪他一眼:“牵机卫直接受命于圣上,他们要做什么,岂是你我能窥探的。” 侍卫口中的几人一路冒雨前行,直到行至长安街,才各自分散开来。 雨渐渐大了,牵机卫厚重的衣摆浸透了雨水,显得愈发压抑沉重。 韩茂忽然停下脚步,侧目看向一旁的年轻人:“怕吗?” 黢黑的帽檐下露出一张青隽的脸。 只是昔日充斥着少年意气的一双眼,如今却多了几分阴郁。 此人正是季琅。 韩茂问罢,忽又叹了一口气。 方才在孙家,季琅提剑刺去的狠厉模样依然历历在目,他又何必问一句怕不怕呢? 他与季琅的爹爹少时乃是好友,后来他几番科考不中,投身牵机卫,一晃多年过去,手上已是染了数不尽的罪孽与鲜血。 而季琅的爹爹嫉恶如仇,两袖清风,最是看不惯他们这群专为皇帝做事的走狗,因而两人已是多年不联系。 季兄数月之前蒙冤入狱,此事他也有所耳闻,亦想过从中替他周旋一二。 只是可惜,他是牵机卫,牵机卫只听从于皇帝命令,剑下忠奸不辨。 加之他职衔不高,在嘉明帝前说不上话,故而只能作罢。 一个月前,季琅找上门来,说想在牵机卫谋个差事,韩茂十分惊诧。 要知道他与季兄年少时乃是两肋插刀的弟兄,如今时过境迁,世事难料,两人早已形同陌路。 从季琅口中,他得知季兄当日乃是为人暗害,季兄从狱中走了一遭,受尽折磨,一腔热血也被彻底磨灭。 虽然后来嘉明帝替他翻案,官复原职,但季兄自己心灰意冷,辞官告老,如今只愿做个不问世事的闲散之人。 韩茂听完,倒也渐渐理解了几分他的心思。 牵机卫是独立于各个机构之外,也的确是皇帝的走狗……但正因如此,皇帝才最放得下心来信赖。 譬如如今牵机卫统领李厌,便是嘉明帝身边的大红人。 皇亲贵胄,亦或秦家这样的世家大族,在他面前都需要给几分薄面。 季琅来找他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夜。 他看着那双野望暗藏的眼,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再度落榜的他一路北上时暗自许下的誓言。 可惜他这一辈子,到底是个庸才。 无论在哪,终究做不到人之上。 季琅听他发问,眉眼果然微微动了下。 然而下一刻,他却说:“怕的。” 怎能不怕? 听闻孙大人身为谏官,刚直不阿,只是当年一心拥护端王上位,后来嘉明帝登基之后,便被视为眼中钉。 哪知他性子倔强,这些年以来挑了嘉明帝不少错处,这一次竟不知为何,惹得嘉明帝要将他暗自处理。 剑柄没入孙大人腹部的触感依然历历在目,他死前瞪圆眼睛,唇中未来得及说出口的,定然是不堪入耳的谩骂。 血溅了季琅满身,但他们着急回宫复命,没有时间给他处理。 他只好穿着这一身血衣,在雨夜中暗行。 雨水并未冲淡这些血,反而让鲜血渗入他衣裳的每一个角落,叫他周身都散发着血腥味。 他曾想当一个驰骋沙场的将军,如今却成为一柄见不得光的刀。 甚至是一柄……滥杀好人,枉顾正义的刀。 怎能不怕? 可他没有退路了。 阿雪来上京数十日不到,他终究是放不下心,一路来到上京。 可他打听到的却是秦家那二公子依然住在寺庙里,秦家最近根本没有纳妾,只有一个从余州新娶的少夫人。 季琅最开始怀疑秦家是不是将阿雪藏在外面当成外室,可他蛰伏观察了许久,却并未查探到半分异常。 阿雪根本不在秦家。 那一刻他慌乱到极点,可他明白,阿雪不可能故意欺瞒他们,她在信上说的必然都是真的。 他不死心,继续顺着蛛丝马迹查探,终于发现了端倪。 秦家数月前确实从余州接过来一个女子,藏在明佛寺下的一处宅院中,可后来看管宅院的下人被莫名其妙遣散,那宅院又成了一处荒宅。 他费了一番功夫,最终找到一个在宅院中做过事的下人。 那下人告诉他,数月前,宅院中所有人都被下了迷药,再都醒来后,他们伺候的那位姑娘便消失不见了。 第48章 主家为此发了很大的火,后来又不知道为何,偃旗息鼓,遣散了他们这群下人,还警告他们千万不能将此事说出去。 在季琅又给了他一根金条之后,那下人才肯告诉他,那姑娘藏得严实,他也没见过脸,只是听嬷嬷唤她姜姑娘,身边有个叫银珠还是什么的侍女。 季琅就此确认,此人便是阿雪。 可是后来呢? 阿雪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季琅不死心,不肯放过每一丝线索,终于在庞杂的信息中发觉一丝古怪。 阿雪失踪后不久,太子纳侧妃入宫。 而那侧妃据说自幼长在庙宇中并无几人见过她的相貌。 更巧合的是,侧妃姓江,唤作江雪。 季琅在得知此事时,心尖一跳。 阿雪,江雪? 哪有那么巧的事。 可他无论如何进不了皇宫。 进不了皇宫,又如何查证那侧妃到底是不是阿雪? 季琅在皇城外徘徊了一夜,霜寒露重,日光渐亮时,他拖着一身湿衣,突然看见了匆匆入宫的牵机卫。 那一刹,季琅眼眸一亮。 牵机卫不仅是皇帝身边之人,更能游走于旁人所不能及的地方…… 不是更便于查探阿雪的下落么? 故而他百般辗转,寻上了韩茂的门。 韩茂听他说完,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声音低沉道:“好好回去睡一觉。” 雨水进了眼,涩意叫季琅眨了下眼,顺势掩去眸中别样的思绪。 他拱手行礼,道:“属下告退。” 今日朝堂上争执不休。 孙家昨夜走水,年过六旬的直臣孙为立葬身火海,找到时人已经烧成了焦炭。 孙家人哀恸大哭,京西的天色被这场大火映亮了一夜。 不少官员就住在京西,听着孙家人的哀嚎辗转了一夜。 第二日上朝,有人请嘉明帝严查孙家失火一事。 近来上京多雨,什么样的火能烧上一夜? 又有人道孙家老宅年久失修,杂物堆积,碰倒火烛便能轻易燃起来。 不过是一场意外。 吵嚷了一早,最后嘉明帝盖棺定论,大手一挥赐给孙家一座新宅,还命人厚葬孙为立,此事就此揭过。 下朝的时候,二皇子走在祁昀身后,冷不丁忽然开口道:“皇弟,孙大人遭难,怎么看着皇弟却无半分伤心?” 二皇子因为春闱舞弊一直被禁足,今日乃是他第一次上朝。 祁昀停下脚步。 二皇子与祁昀到底是两兄弟,轮廓生得有几分相似。 只是二皇子那双眼狭长上挑,叫整个人舒朗的气质中藏了一丝精明算计。 他这个皇兄深得父皇喜爱,哪怕祁昀是正宫皇后所出的太子,这么多年来却也只能避其锋芒。 他先唤了一句:“皇兄。” 才说:“人各有命数,孤虽为孙大人惋惜,却也无力回天。” 二皇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我记得孙大人在时,没少关照皇弟,此番皇弟定要好好前去吊唁一番,才对得起孙大人地下亡魂。” 祁昀目光落在他戴着的那枚祥龙纹扳指上。 二皇子眼角一跳,迅速挪开手,用袖掩住那枚扳指:“我还有事在身,先走一步。” 祁昀沉沉盯着他的背影。 龙纹扳指,按照宫规,乃是天子所佩。 父皇此人,极度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可他依然张扬地戴着它上朝了。 祁昀明白,二皇子根本不在意被他看见。 因为二皇子清楚,哪怕自己在父皇面前挑破此事,父皇也只会第一时间怀疑是不是他有意攻讦长兄,挑拨他们父子情分。 祁昀垂下眼眸,面无表情沿着白玉阶梯往下走。 前方二皇子双手负在身后,步伐雀跃,似乎心情极好的模样。 祁昀注视着他的背影,眉梢忽地一动。 二皇子为何这般开心? 是因为他终于解了禁足,得以上朝?还是因为……孙大人之死? 祁昀忽然想起,孙大人曾在父皇面前上书称二皇子身世有异。 那封折子被父皇默不作声压了下来,并未引起任何人注意。 祁昀得知此事,乃是因为在父皇身边安插的暗线禀报。 今日朝堂之上,父皇对孙宅失火一事态度实在反常,他早猜到其中缘由。 昨夜牵机卫夜半时分出现在宫里,定然与孙大人之死脱不了干系。 他知道孙大人得罪父皇已久,手起刀落乃是迟早的事,可为何眼下孙大人之死会如此仓促? 昔日被忽略的细枝末节在这一刻忽地浮现在眼前。 祁昀眸色变得一片幽深。 他要去孙宅一趟。 第49章 上京别院。 姜时雪百无聊赖站在树下数着花苞。 上京春日迟来,这个时候余州已经姹紫嫣红,芳菲一片了,这里的花才迟迟开放。 姜时雪数完了一遍又一遍,见门口还是没什么动静,叹了一口气,兀自往石凳上一坐。 距离花灯节落水已过去数日,余州那边还是没有消息,祁昀也好几日没来了。 她被困在这处别院中,不敢轻易出门,也收不到外界消息,心中实在是惶恐不安。 正胡思乱想,忽然听到外面有车马声靠近。 姜时雪顿时从石凳上跳起来,往外冲去。 临到门口,她又将脚步压下来。 这般着急,被祁昀看见岂不是会误以为她在盼着他来。 姜时雪故意在院落中磨蹭了片刻,忽然听到两道熟悉的声音唤:“雪儿!” 姜时雪僵了片刻,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冲了出去:“爹!娘!” 暗卫来禀报的时候,祁昀正垂着眉眼,看鎏银八宝灯上青烟缥缈。 孙大人死前,并未给家里人留下过只言片语。 他吊唁完之后,派遣暗卫偷偷去查验孙大人的尸身。 经查探,孙大人腹部有剑伤,左手扭曲,呈抓握状。 因为尸体烧得太厉害,无法确认那道剑伤是不是致死原因。 但他们在失火的书房内发现了一方砚台,对比了砚台大小,正是孙大人死前抓握在手中的物件。 那是一方上好的端砚。 不知是孙大人遭人袭击时,是不是想用这方端砚对抗来人。 但据暗卫禀报,桌案旁就放着一柄短剑,若是做防御之用,这柄短剑要比那方砚台更合适。 端砚。 祁昀莫名想起自己流落余州时,冷渊他们发现的端王府箭矢。 当年皇祖父垂危,端王蠢蠢欲动,后来幸得徐家相助,父皇才有惊无险登上帝位。 父皇早些年对端王甚是忌惮,这些年端王身子渐渐不利索,也放下了夺权之心,故而父皇才对他有所放松。 目前的线索都在指向端王。 但出于谨慎,祁昀还是开口:“端王妃秦氏,端王的两个子女,也仔细查。” 暗卫埋首称是。 祁昀抬了下眼帘,又道:“另外留意贵妃入宫之前,和端王可有交集。” 暗卫心中一惊,将头埋得更低:“是。” “退下吧。” 暗卫告退之后,冷渊进来了:“殿下,侧……姜姑娘想见您。” 祁昀问:“姜家二老到了?” “正是,姜姑娘已经知道事情始末,说是想当面感谢您。” 冷渊又说:“宫门已经快要落钥了,属下替您安排明日……” 祁昀已经起身:“不必,现在就过去。” 上京别院。 一家人阔别数日,有聊不完的话。 姜时雪知道秦家人无耻,却没料到秦家人连信义都不守!在她离开后竟会派人回去搜府。 好在姜柏也留了心眼,在姜时雪离开后便开始着手转移家产,秦家人折回来的时候,姜府已是一座空宅。 姜时雪对了对日子,大抵明白秦家人为何会回余州搜查。 那时她已经入了东宫,秦家乍一发现姜时雪失踪,自然要寻人,只是后来可能猜到了她的踪迹,又偃旗息鼓。 这也侧面印证了她入东宫一事,秦家的确没掺和。 姜时雪这就想不通了,既然不是秦家,她到底是怎么阴差阳错冒充江雪嫁入东宫的? 薛尽与姜家二老的说辞是姜时雪从秦家逃出来之后,便一直躲在此处,直到风声过去,才敢派人去余州接二老。 姜柏原先不信,哪有那么巧的事? 偏偏就叫薛尽遇见姜时雪,协助她逃了出来。 但如今见到自己的宝贝闺女好端端站在面前,也不想寻根问底了。 只要雪儿安好,一切都不重要。 祁昀到的时候,一家人还在聊。 他在外面候了一刻钟,直到姜时雪察觉到外面有人,一家人才止住话头。 姜柏和姜夫人自是一番道谢,姜夫人甚至红了眼圈,对祁昀说:“好孩子,你于姜家有大恩,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姜家定会倾其所有。” 第49章 祁昀将姜夫人扶起,客气道:“伯母哪里的话,若非当初姜姑娘救我一命,我又岂能有今日。” 一番寒暄,姜柏使了个眼色,拉着夫人先休息去了。 花厅倏然安静下来。 月色朦胧,竹影灯的光晕在姜时雪面上笼下一层柔和的光,也叫她眸子越发清亮。 她微微仰起头看着祁昀,眼睫绒绒,轻眨间,叫祁昀笼在袖中的手指莫名有些发痒。 姜时雪红唇微启,语气认真:“薛尽,谢谢。” 她声音轻柔,尾调带着一丝娇,祁昀只觉手指上的痒意如同行蚁,顺着手臂一路攀爬而上。 昔日心中怀恨,与她相处时总是思绪万千。 如今知道一切都是误会,又难免生出几分悔意。 院中的花已经含苞欲放,暗夜中有幽香浮动,缠绕在两人衣袖上。 祁昀忽然开口:“出去走走?” 姜时雪也怕在此谈话打扰爹娘休息,欣然应允。 别院往西不远,有一条浅溪,春日溪水清冽,汩汩流动,月色晃动成碎影。 两人一前一后,祁昀落后半步,看姜时雪发梢流苏簪轻摇。 姜时雪忽然回眸:“薛尽,你都知道,对不对。” 融融月色落在少女侧脸,她面颊上细小的绒毛如同春日新桃。 祁昀似乎嗅到了清甜的桃香。 他挪开视线,看向远处山峦,嗓音平淡:“知道什么?” 来到这里后,薛尽从未问过她为何会在上京。 姜时雪原先以为,此番相遇,也只是匆匆一会,将来再无交集,不必同他说得这么清楚。 可如今薛尽将爹娘都接到了上京,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知道她被秦家胁迫才来到上京,却跟爹娘说她逃出秦家后一直待在此处,中间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想他早已查探清楚。 姜时雪今夜打算将话挑明,于是说:“你知道这些日子,我在东宫。” 祁昀表情丝毫变化也无,只是说:“据我所知,东宫近来并无新进宫人。” 姜时雪不明白他为何要顾左右而言他,开口:“不是,你知道这些日子我顶替了侧妃江雪的身份。” 祁昀忽然回过头来,黢黑眼眸如同浸了冰,叫姜时雪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顶替侧妃身份?你可知此话若是被人听去,你会是何下场?” 他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从秦家逃出来后,你便一直在此处,无论任何人问起,都要这么说,明白么?” 姜时雪反问:“那你为何要将我爹娘接到上京?” 她意有所指:“上京许多人都见过我。” 祁昀眉梢微动,眸光中有几分莫名的意味:“世上并非没有相似之人,她是她,你是你。” 这话直直戳到姜时雪心上,她后背一紧,不敢看他那双眼睛。 可她心中还是不踏实:“我在这里,会给你添麻烦的,最好是我带着爹娘远离上京,也远离余州,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然后就这般躲躲藏藏,远离亲友,苟且一生?” 姜时雪愣住。 她试着想了想,霎时难过起来。 她自小在余州长大,余州的每一条街巷,每一家闻名的吃食她都烂熟于心。 要她再也不回去,不见季琅,不见其他故友? 姜时雪难受得心口像是堵了一块石头。 分明入东宫的时候,她就做过这样的打算。 可那时她尚且还有机会,若她入了太子的眼,徐徐图之…… 将来不说承认自己就是姜时雪,好歹也可以为爹娘编造一个亲友的名分,也好有回余州相见的机会。 但是现在,她既然逃出来了,便只能躲躲藏藏,不叫太子发现。 否则…… 她想起太子那阴晴不定的性子,手心都冒了汗。 祁昀看着面前的少女红了一圈眼,睫毛更是扑簌簌抖动着,晕着些泪意,生出想要替她擦干眼泪的想法。 但他什么也没做,看着流动的溪水,意味不明道:“在上京,我能护你周全。” “日后寻到机会,自能还你自由。” 他会将更好的给她,而秦家……总归要承担自己犯下的罪孽。 姜时雪只当他是在哄她,他一个家中遭难,还要投奔亲友的可怜人,怎么和太子或者秦家对抗? 但姜时雪转念一想这些日子她的吃穿用度俱是寻常人家无法企及的,又想说不定薛尽如今谋了个好差事,将来还说不定真有门路。 也罢,她这个人,凡事都能往好的一面想。 不管怎么说,如今有薛尽帮衬着她,日子倒也不会难过。 她想起什么,对祁昀说:“薛尽,你跟我来一下。” 祁昀见她泛红的眼渐渐恢复正常,此时反而漾着几分神秘,唇畔不由浮起一丝浅笑。 他从善如流,跟在她身后。 姜时雪带着他回了别院,打开自己的房门。 祁昀不为所动,立在门前淡淡看着她。 姜时雪转过身,表情疑惑:“进来呀。” 说罢她还招了招手。 见他依然不动,姜时雪往回走了几步,一把将人拽了进来。 她一边拽他袖子,一边掩上门。 月色霎时被关在外面,屋内一片漆黑,祁昀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姜时雪站定之后,才发现自己还攥着他的袖子。 夜色已深,空间狭小,他身上冷冽的气味铺面盖过来,姜时雪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不妥。 她急急甩开他的袖子,手背磕到一旁的柜子上,痛得眼泪霎时涌了出来。 偏偏她不想在他面前露怯,只摸着黑去寻折子点灯。 忽然有人扯住她的胳膊。 不似她扯他的衣袖,像猫儿一样,绵软无力,他的手掌牢牢圈住她的胳膊,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到他滚烫的体温。 夜色放大了一切。 姜时雪觉得手臂之上似有虫蚁攀爬而上,她脸燥得通红,后背更是生出了些微细汗。 祁昀音色低沉:“别动,火折子在哪,我去拿。” 姜时雪只好说:“靠窗的桌案上。” 在黑暗里待久了,眼睛也渐渐能视物。 祁昀借着几分月色走到桌案边。 擦的一声,那盏玉玲珑九转灯亮起幽微的光。 祁昀回过头来,面如白玉,瞳孔漆黑,摇曳的光勾勒得他的表情模糊不清,似灯里走出的精魂。 姜时雪喉头发干,方才撞到的地方更痛了。 祁昀凝望了她许久,忽然开口: “阿雪,过来。” 姜时雪曾听很多人唤过她“阿雪”。 有带着温柔的,也有藏着气急败坏的。 唯独这一声叫她愣了下。 是遗憾?还是小心翼翼? 她无法辨别他语气里的情绪,只觉得这一声似是跨越了万水千山,飘飘荡荡落在她心上。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阿雪。 姜时雪鬼使神差,朝他走了过去。 祁昀缓缓朝她摊开了掌心。 第50章 姜时雪不解,抬头看祁昀。 “手。”只有一个字。 姜时雪后知后觉,摇头道:“没事的,只是撞了一下……” 他却已经拉起她的手。 姜时雪一直觉得薛尽的手生得秀气。 骨肉匀亭,指节修长,似是舞文弄墨的手。 但当自己的手被他拖在掌心,她才惊觉,到底是男女有别,她的手在他掌心小小一只,似乎他合拢手掌,就可以将她完全握住。 姜时雪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惊得眼睫轻颤。 下意识想挣脱。 他不让。 不仅不让,还端起来,细细查看一番,最后从身上拿出一枚天青色的小盒子。 祁昀的指尖滚烫,将冰凉的药涂抹在撞伤处。 他涂得很细,一点点搓撵,按压,动作慢条斯理。 姜时雪的胳膊上起了一层细细的颤栗。 涂完之后,他又将她的手掌翻了过来。 那日她用衣袖在手掌上牢牢绑了死结,一番拖拽,伤痕极深,隔了这么久,还是有淡淡的泛紫痕迹。 祁昀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留在别处的红痕。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肩上,片刻后,又不动声色挪开。 见祁昀还要涂药,姜时雪一个激灵:“薛尽不要!我手心最怕痒,涂药都是自己来的!” 祁昀定定看她两眼,才将她的手放开,把药盒递给她:“坚持涂,别留了疤。” 也不知他这药是什么,方才撞到的地方此时清凉一片,肿胀感已消。 姜时雪接过来道了谢。 一番小插曲过后,屋子里安静得有些异常。 两人的呼吸声都有些沉,交错在一起。 原本宽阔的房间一时逼仄起来,处处是他身上的冷香,空气绷得像将断的琴弦。 第50章 祁昀却毫无波澜,静立窗边,一双沉黑的眼落在她身上,带着些似笑非笑的意味。 他看着姜时雪的耳尖一点点变红,最后似是被惊到的兔子,猛然往屏风后走去:“我叫你来是要给你东西的!” 这一回她没再叫他随她一同过去,而是抱着两只匣子走了出来。 姜时雪将匣子往他面前一放:“喏,给你的。” 祁昀并未动作。 姜时雪等不及,一把将匣子打开,露出里面厚厚一叠银票。 她顺势把另一只匣子打开,里面是满满一匣地契田产。 她指了指:“爹娘此番离开余州,把家里的东西都处理得差不多了,我们要在上京劳烦你一段时间,这些你收着,权当回报。” 祁昀扫过那些能买下上京最繁华路段一条街的银票地契,慢条斯理问:“你可知这些东西价值多少?” 爹娘只有她一个女儿,家里的情况从来不会瞒她,她自小也会跟着爹爹学着看账簿,自是知道。 姜时雪:“不用管这些价值多少,说给你,就给你。” 祁昀眼眸中带了丝极浅的笑意:“你就不怕我杀人谋财,把姜家所有的财产都侵吞?” 姜时雪回得很快:“你不会。” 若是贪图姜家家产,当初在余州,他就该顺水推舟留下来,挖空心思讨好她。 毕竟那个时候……他全然是占了上风的。 姜时雪把匣子往他面前推了推:“爹娘说了,你若是不要,我们也不好意思打扰你,立刻就离开。” 祁昀看着面前带着一脸认真的少女,心绪莫名被拨动。 他瞒了她许多事,可她待他,却从未有过怀疑。 姜时雪见他不说话,有些急了:“薛尽,你也知道姜家在余州略有几分薄产,这些东西你就拿着吧。” “你家里……如今你在上京做事,身边定然不能少钱财周转,你若不收下,我爹娘也不会安心的。” 祁昀垂眸看着她的眼睛,终于道:“好,我收下,只是如今我在外行走多有不便,这些东西,都放在你这里,交由你保管。” “财多傍身,难免也是累赘,如果我要取用,就来找你拿,可好?” 姜时雪第一次在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语气,带着哄劝和商量的意味。 不知为何,姜时雪莫名觉得像是丈夫在将财产交由妻子协理。 她有些不自然:“可这些都是要给你的,放在我这里不妥……” 祁昀:“如何不妥?” “你救我两次,你我如今乃是生死之交,若连你我都信不过,又能信谁?” 姜时雪被他说动,慢慢垂下睫毛:“……好吧。” “我给你写个凭据,将来也好……” “姜时雪。” 他唤她的全名。 几月不见,他身上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威压感。 姜时雪不由屏气凝神,像是幼时面对那个严厉的夫子一样。 祁昀眼眸黑沉,窥不清眼底情绪:“若要与我这般泾渭分明,当初又何必要舍命救我。” 姜时雪小声嘟囔:“救人是救人……当时若不是你,换作阿琅我也定然会舍命相救的。” 祁昀周身霎时变得一片冰冷,一双黑瞳更是波澜四起,似是雷鸣暴雨的前奏。 姜时雪被他吓了一跳,张了张唇,不知要说什么。 祁昀已然拂袖离去,侧身而过时,抛下一句冷冰冰的:“若是想被株连九族,尽可随意离开。” 姜时雪一懵,再回过神来,祁昀已经踏入沉沉夜色中。 背影看上去都有几分生气。 姜时雪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得罪他了,偏头思索了一会儿,索性放弃。 这人性子阴晴不定,总是不知何时就开罪于他。 又见那两个匣子还放在面前,无人问津,她只能唉声叹气将匣子合上,又翻出两根系带系在匣子上,以作区分。 总归是他的东西,自己先帮他保管也不是不行。 上京,宋府。 大理寺卿宋鄞今日下值得晚,马车驶进宋府的时候,已是子时。 他年过半百,背脊已然有些佝偻,一双鹰眼也蒙上一层浑浊。 宋鄞路过仰止斋,见依然亮着灯光,停顿片刻,折了进去。 窗棂半掩,青灯一盏下,有人持着书册读得认真。 昏黄的光倾覆在他身上,勾勒得他背脊挺拔如青松,眉眼唇鼻亦如大师笔下的山峦起伏,每一笔都青隽落拓。 因为春闱舞弊案,今年春闱推迟至春末重新举办。 如今离考试不到一月,宋观澜越发刻苦。 周遭的光渐渐昏暗,宋鄞仿佛瞧见那窗边坐着十四五岁的行波,也是这般埋头苦读,直至夤夜亦手不释卷。 垂蓉那时怀着身孕,却总是陪他熬到深夜,给他端来一碗亲自熬住的莲子羹。 他站了许久,直到桌案前那人似有所察,抬起头来。 那双眼,凛若秋霜,清冷似雪,仿佛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只是下一刻,他面上浮出笑意,那双眼便也化作明月昭昭,透着温和。 他疾步起身,走了过来:“爹,这个时辰了,你怎么会过来?” 这声爹,叫得宋鄞心尖一颤。 宋观澜走过来,见宋鄞眼角发红,猜测到了什么,声音有些低沉:“爹,您是不是想起了兄长和娘。” 宋鄞看着面前之人,眸光微动,片刻后,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是,想起了你兄长。” 宋鄞背着手,走了几步:“你和你兄长一样,爱看书,一看起来便没个分寸,那个时候啊,你哥常常背着我们整宿整宿地看。” 他眼角浮现出几丝笑纹:“明明是好事,非得这般躲躲藏藏,我和垂蓉后来知道此事,便叫人在仰止斋长期备着明目的茶点,灯烛炭火也管够,由得他去了。” 他看着仰止斋熟悉的一草一木,心如刀割:“可是这么好的孩子……这么好的孩子……” 却死在那样一个人的手中。 被他捅破了脏腑,如同一只残败的风筝倒在大雨如注的街巷上。 下人没拦住,垂蓉看到行波的尸身,当即动了胎气,一尸两命。 宋鄞眼前渐渐浸出血色,屋脊房梁,窗棂漆柱,全都蒙上一层潮湿血腥的色泽。 他浑身颤抖,摇摇晃晃,整个人直挺挺往后栽去。 宋观澜忙吩咐人:“天盛!天强!” 小厮忙过来扶住宋鄞。 宋观澜亲自服侍着宋鄞服了药,又下榻歇息,直至人睡熟,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仰止斋。 天盛给他端来药:“二公子,您忙了一夜,快歇息吧。” 宋观澜将每日都要喝的药仰头喝尽,忧心道:“爹爹这些时日发病的频率越来越高了。” 天盛宽慰他:“二公子,您身子弱,切勿思虑过重,先照顾好自己,杜大夫已经住在府里为老爷调理身体了,想来定然会好起来的。” 宋观澜叹了一气,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 他咳嗽了几声,道:“你也去歇息吧。” 天盛端着药碗告退。 夜凉如水。 宋观澜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分明身子已经十分疲惫,却迟迟无法入睡。 左胸处又开始隐隐作痛,憋闷不堪。 宋观澜起身翻出搁在床头的一枚小玉瓶,倒出一枚药丸吞咽下去。 缓解片刻,他身子稍稍舒适了些。 宋观澜看着面前那堆瓶瓶罐罐,生出几分奇怪的感觉。 爹爹说他自小身子弱,又因为命格犯冲,故而自小养在老家,接他回京的时候,雨天路滑,马车翻下矮崖,他因此丢失了部分记忆。 可他模模糊糊间总觉得……并不是这样的。 他记忆里自己身子并不虚弱,似乎还时常上山下河。 还有关于自己的兄长…… 他对这个兄长全无印象,倒是记得,似乎有一个邻家妹妹,与他关系甚好。 只是一旦尝试去细想,便会头痛。 大夫说不能勉强,否则只会加剧他的病症。 宋观澜怔忡片刻,又躺回榻上,强迫自己入睡。 春闱在即,明日还需苦读。 宋观澜做了一个梦。 梦中正是花开时节,他站在花树下,仰头看着树上的少女。 少女珠辉玉丽,笑眼盈盈,伸出如玉的藕臂,朝他抛出一枝海棠。 “行之哥哥,接着!” 那道声音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泛起层层涟漪。 宋观澜猛然惊醒。 第51章 姜时雪和姜家二老还没在别院住几日,便有人帮着他们搬了住处。 新宅子地处清幽,占地宽广,但驾着马车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能驶入繁华地带,听戏品茶,画舫游船应有尽有。 姜柏到底是商人出身,瞧出这宅子不普通,对赵管事说:“赵管事,我们一家人此行来上京,本就叨扰薛公子,如今怎好鸠占鹊巢,迁居此处,依照老夫看,不若我们就继续住在别院中……” 第51章 “姜老爷您这是哪里的话?” 赵管事笑着说:“您一家人乃是我们公子的救命恩人,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公子特地交代我们要好好招待,您千万别说这般见外的话。” 姜柏又推脱一番,实在推拒不了,只好应下。 东西布置妥当后,姜柏坐在花厅中,沉思不语。 姜时雪新鲜,刚将这宅子转了一圈,折回来看见爹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绕过来道:“爹爹,怎么了?” 姜柏看她一眼,将自家这天真烂漫的女儿叫过来:“雪儿,你过来。” 姜时雪见他面色凝重,也不由正了神情,乖巧坐下。 姜柏开门见山:“薛尽的身份,你知道多少?” 姜时雪眼眸微动,“他没告诉过我,我也没主动问过。” 姜柏叹了口气,细细想着有没有得罪过祁昀的地方,才道:“这宅院,乃是钱财买都买不来的,雪儿,你懂爹爹的意思吗?” 春光乍泄,姜时雪坐在一片姹紫嫣红中,眉目娴静,气质乖顺。 她蓦然抬眸,语气有几分漫不经心:“我知道,薛尽身份并不简单。” 姜柏一愣。 他从未在女儿身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洞悉一切又毫不在意,藏着几分张狂。 姜柏其实知道,自家女儿自幼乖顺省心,或许都是顾及着她娘的身体。 有时他能在她身上窥到全然不一般的一面,但往往转瞬即逝。 经历种种变故,姜柏也渐渐意识到,他和夫人费心呵护的女儿,从不是经不起风浪的娇花。 也是,能拿定主意只身赴京的孩子,又怎会是不谙世事,柔弱可欺之人呢? 姜时雪盯着爹爹喝的茶盏发呆。 里头是上好的君山银针,乃是爹爹最爱的茶。 薛尽身份不简单,她又如何不知? 她明面上是太子侧妃,能将她藏得严严实实,躲避东宫追查,还能悄无声息避开秦家耳目,将爹娘安全接到上京…… 有这般手腕,又怎会是普通人? 每个人都有秘密。 他既然不想提,她便不问。 扪心自问,当时在余州,除了那一晚……的荒唐,她待他并不算差。 如今他要回报她,她欣然受着便是。 人与人之间,若是要计较得那么彻底,岂不是没趣。 姜时雪起身为姜柏续了茶,换上一副轻巧的笑意:“爹爹,您和娘就安心住着吧,总归我们也送了他不少银子,就当是咱们花钱买了这处宅子。” 她又说:“我刚刚绕到后面,发现那边的湖接着墙外,可以荡舟而出,爹您不是喜欢游湖垂钓吗?可以带着娘一起去。” “还有后门往西走不远处,有一家茶楼,来时我看客人不少,想必也是个消遣取乐的好去处。” “此处总归是要比别院好住的,改日薛尽来了,女儿亲自向他道谢。” 姜柏见女儿熨帖乖巧的模样,眼圈微红。 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将情绪尽数掩下:“好,爹爹便听你的。” 末了放下茶盏,又道:“我姜家虽然只是一介商贾,但这些年爹爹在外也有些关系经营,刚好来了上京,爹爹便去将他们都一一走动起来。” 姜时雪知道他说的是那些曾经资助过的学子。 但眼下不知秦家还会不会留意姜家的举动,加之“侧妃”失踪不久,姜时雪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要妄动为好。 她说:“爹爹,不急,秦家那边不好相与,不若先避避风头。” 姜柏一想也是,点头:“爹爹知道分寸。” 他旋即想到什么:“说起来如今阿琅远在佩州,我们此行前往上京行程仓促,来时也来不及跟他说上一声……” 姜时雪明白他的意思,她来上京的时候阿琅就投入了严将军麾下,如今已过去许久。 爹爹他们乃是秘密离开余州的,还未告知阿琅此事。 她思索片刻,道:“爹爹,我写封秘信到严将军那儿去,也好叫阿琅放心。” 姜时雪干事利落,扭头便去找纸笔写信。 写好信之后,她将东西递给一个名唤燕云的暗卫。 此人乃是薛尽安排给她的,可以帮着递些书信。 她客气了一番,放心离开。 自然不知一个时辰后,这封信落到了祁昀手中。 暗卫道:“殿下交代我们不必干扰姜姑娘正常通信,但这信是寄给那位的,属下只能斗胆呈上来。” 祁昀刚刚同大臣商议完事情,此时还穿着朝服,身上积威甚重。 他睨了信纸一眼,表情冷淡:“她要送去何处。” “佩州,严将军那里。” 祁昀极快地勾了下唇角,起身离开:“按照她的意思,将信送去佩州吧。” 所谓青梅竹马,也不过如此。 季琅将她蒙在鼓里,将她骗得团团转,也不知她得知季琅并不在佩州时,会是什么反应。 姜时雪很快就收到了佩州的回信。 只是叫她错愕的是,严将军在信上说,季琅没有去佩州。 不仅如此,此前季琅还写信吩咐严将军,不要将此事告知他爹爹。 姜时雪捏着信纸,神情莫测:“阿琅他根本没去佩州。” 姜柏亦有些着急:“这孩子,当时不是信誓旦旦说要投入严将军麾下,好好干一番事业的吗?” 姜时雪的手指忽然微微颤抖起来:“爹爹,阿琅他可能……来了上京。” 姜柏有几分疑惑:“上京?” 姜时雪来上京已经数月,但阿琅却杳无音信…… 她猛然起身,险些将桌案上的花瓶撞倒。 她要见薛尽! 仿佛置气一般,祁昀自那日之后便再未见过姜时雪。 他接到姜时雪递来的消息时,心口略微空了一下。 冷渊观察着他的表情,提醒道:“殿下,贵妃今日生辰,在宫中设宴……” 祁昀沉吟片刻:“早些过去,将东西送完就离开。” 冷渊称是。 尤贵妃得宠,生辰宴自是非同寻常。 整个长春宫人声鼎沸,鼓乐齐鸣。 尤贵妃坐在首席,一身靡艳大红宫装将整个人衬得肤如美玉,媚眼生辉。 端王一家也在席间,祁昀路过他们的时候,祁听晚还带着似怨非怨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她今日带着面纱,将下半张脸都挡住,想来是被蜂蛰到的地方还有些痕迹,不便示人。 祁昀脚步都未变慢片刻,直直从她面前走了过去。 祁听晚气得猛然掐住自己的掌心。 好在她戴着面纱,没有人能瞧见她扭曲的表情。 这点小动作尽数落到一旁的四公主眼里。 她心中快意,借着饮酒的姿势掩住唇畔浅笑,看向祁昀那道孤傲挺拔的背影。 她自知容易惹得旁人不喜,因而同这位皇兄从无过多交集,万万没想到,兄妹二人却于清河郡主一事上达成了奇怪的默契。 二皇子今日打扮得也甚是隆重,立在尤贵妃旁边,母子俩活脱脱把身后宫灯都衬得黯淡了几分。 祁昀过去的时候,二皇子正意气风发与嘉明帝说着什么,惹得嘉明帝抚掌大笑。 注意到祁昀靠近,二皇子敛声,尤贵妃和嘉明帝也随之看过来。 祁昀静默片刻,上前一步:“儿臣参见父皇,母妃。” 嘉明帝不言不语,倒是尤贵妃随口道:“太子来了。” 祁昀将东西奉上:“儿臣献上这尊百宝如意釉玉摆件,祝母妃朱颜长似,宝婺腾辉。” 尤贵妃笑道:“太子有心了。” 嘉明帝不咸不淡看他一眼:“侧妃病还没好?” 祁昀躬身:“侧妃身子弱,接连生病,身子需好生调养。” 又道:“今日难得她多几分胃口,儿臣就早些回宫去陪她了。” 嘉明帝心中不悦这才消散几分,他摆摆手:“好生陪陪她。” 祁昀正要走,二皇子忽然说:“皇弟,我那倒是认识一个妙手回春的大夫,侧妃身子迟迟不好,不若我将此人派去给你?” 祁昀不动声色:“皇兄好意,那孤便替侧妃谢过皇兄。” 二皇子眼神微深,笑而不语。 祁昀那双冷黑的眼眸在他手指上定了片刻。 今日他没戴那枚龙纹扳指。 祁昀不动声色收回视线,先行告退。 只是路过端王一家时,他的目光在端王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端王此人向来狂放不羁,此时虽在宫宴上,却不顾旁人眼光,搂着端王妃的腰絮絮说着什么。 端王妃面上带笑,一副浓情蜜意的模样。 祁昀的袖袍擦过香几,正要离开时,他忽然瞧见端王妃的腿离端王隔得极远,只是上半身在迁就他。 祁昀余光瞥去,忽然察觉到一丝端倪。 都说端王夫妇感情甚笃,可此时端王妃被端王拢在怀中,背脊却绷得十分僵硬。 第52章 他眼角一跳,冷不丁想到了什么。 关于当年孙立为弹劾二皇子身世有异一事,他一直在往端王身上查。 可若是有问题的不是端王,而是端王妃呢? 祁昀眸色发沉,足下步伐亦快了几分。 笙歌鼎沸被抛之于脑后,祁昀刚刚离开长春宫,便有人来报:“殿下,立雪园那位托人传来急信,说是想见您。” 祁昀正欲开口,忽地眉梢微挑,默不作声。 内侍脸色一变,飞快折身,长剑拨开掩映的花丛,冷呵:“何人在此!” 第52章 一个女子慢吞吞走了出来。 祁昀面色不动,语调却有几分讶异:“皇妹为何会在此?” 四公主面色不虞,看了内侍一眼。 内侍知趣告退。 她往前一步,语气生硬:“皇嫂身子不适,卧床修养多日,皇兄却要半夜出宫私会旁人……皇兄,恕皇妹直言,都道天家薄情,可也不该如此!” 祁昀看着面前这个向来谨小慎微的妹妹。 这些时日侧妃“病重”,唯有她过来问候过几次。 据祁昀所知,两人也就只在御花园那一日有过交集,不知姜时雪私底下对她说过什么,竟叫她如此挂心,如今还能为姜时雪义愤填膺,打抱不平。 祁昀唇角浮起一丝浅笑:“皇妹想必是误会了。” 见四公主还欲说什么,他开口道:“你皇嫂身子弱,近段时日必须静养,宫中气氛森严,不利调养身体。” 四公主先是一愣,旋即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心中愕然。 皇兄竟把阿雪偷偷送出宫外去调养身子? 这……这压根不符合宫规啊。 但她立刻点头,露出几分神秘:“我知道了,皇兄放心。” 祁昀意有所指:“那便请皇妹替孤保守秘密了。” 四公主重重点头,眸光微亮:“好。” 祁昀到立雪园的时候,花厅里几盏孤灯飘摇,姜时雪坐在太师椅上发呆,听到动静,立刻回过头来。 她步伐仓促,整个人说不出的焦急:“薛尽,我想求你帮我一个忙。” 虽是春夜,但夜色寒凉,祁昀注意到她有些发白的脸颊,淡声对一旁伺候的侍女说:“生个炭盆来。” 分明并无诘问之意,但侍女还是双肩颤抖,立刻跪在地上:“公子恕罪,是奴婢疏忽。” 姜时雪拉住他的袖子,摇摇头:“没事,我不冷的。” 她大抵也知道自己面色难看。 但并非是因为寒气入体,而是因为心焦至极。 祁昀垂下眼睫,目光落在她牵住他袖角的手指上。 姜时雪也顾不得那么多,径直开口:“薛尽,我想求你帮我去查一个人的下落。” 祁昀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偏偏他撩起眼帘,问:“谁?” 那天晚上阿琅险些杀了薛尽,虽然最后被她阻止,但姜时雪也有几分开不了口,可如今不指望他,又能指望谁? “阿琅。” 清浅二字,却犹如重石砸在祁昀心上。 被箭矢射中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连带那些入夜时分毒发的痛苦,一点点浮现出来,缠住他的四肢。 姜时雪又急道:“当初我来上京,阿琅他是随着我一起来的,他骗家里人说他投入了佩州严将军麾下,其实根本没有!” “如今我们失了他的消息,我担心,担心……” “担心他寻到了秦家头上,如今落在了秦家手里?” 祁昀嗓音喑哑,慢条斯理接过话。 姜时雪注意到他眼尾不知何时染上了薄红。 在光影晦暗的夜色中,那抹红攀附在他白皙如玉的眼角,透着几分诡异的妖艳。 姜时雪愣了愣,旋即点点头:“是,他至今杳无音信,我担心他招惹了秦家。” 那抹红似乎浸染到他的眼瞳,黑瞳仿若覆上血色的暗夜,姜时雪不由得心尖一跳。 她避开他的视线,道:“当初阿琅糊涂,想伤你性命,他也知道自己错了。” 姜时雪面上带了几分哀求:“薛尽,也许我的请求很强人所难,但你能不能……帮我去打探一下秦家的消息?” “寻不到阿琅的踪迹也不勉强,他性子一向跳脱惯了,说不定此刻人在旁的地方,只要他不在秦家人手里就好……” 祁昀忽然打断她:“姜时雪。” 他语气太过正式,姜时雪不由抬头看他。 祁昀微微逼近,俯身:“我这个人,一贯恩怨分明,你于我有恩,而他于我,只有恨。” 姜时雪瞳孔微缩,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 分明只是数月不见,姜时雪却觉得身前的少年又长高了。 如今他身上多出一种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气息,叫人觉得危险。 似乎是觉得姜时雪的反应太过有趣,那双暗沉无边的眼睛微微往下一弯,却并无笑意。 他语调清冷:“不过既然是你开口相求,我可以考虑帮你。” 随之他话锋一转:“但我要报酬。” 姜时雪心下一松,正要开口,又听他说:“我要的不是钱财。” 她愣了下:“可是除了钱……我也没有什么能给你的。” 祁昀定定看着她,那眼神几乎要在她身上灼出一个洞来。 姜时雪略感不自在,下意识躲开他的视线。 祁昀轻飘飘的声音传来:“总归是你付得起的报酬。” 话毕,他拂袖离去。 起风了,他的衣袖招展如孤鹤,很快消失在无边夜色中。 姜时雪立在花厅中,直至银烛轻声唤:“姑娘,歇息去吧。” 姜时雪回过神来,问银烛:“他今晚是不是心情不好?” 银烛回想了一下,摇摇头:“薛尽这个人一直冷冰冰的,奴婢看不出来。” 姜时雪陷入沉默。 她应该没有看错,今夜从两人打照面的时候,他的心绪便一直不佳。 也算是她倒霉,非得这个时候找他帮忙。 姜时雪咬咬牙,目光又瞥见一旁侍女端来的炭盆,满腔憋屈霎时泄了气般,无影无踪。 回程马车上,祁昀闭目不语,周身气息冰冷。 冷渊自是知道祁昀和那位季公子之间的恩怨,心里为自家殿下生气,又不敢表现出来。 那季琅害得殿下险些丧命,如今倒好,还要殿下出手相助…… 但想起姜姑娘焦灼的模样,冷渊长叹一声。 姜姑娘被蒙在鼓里,季琅又是她义兄,殿下又怎能不出手相助。 他摇摇头,轻声吩咐车夫驾驶得平缓一些,好让殿下不被惊扰。 冷渊没想到,半夜时分,祁昀又发病了。 他守在外间,猛然听到一声重响。 冷渊冲进去,看见祁昀栽倒在地上,面色惨白,浑身颤抖,惊呼:“殿下!” 他反应极快,从床头秘格翻出药,忙喂到祁昀口中。 许久之后,祁昀才渐渐安静下来,只是浑身衣衫都已湿透,墨发亦乱如蓬草。 冷渊搀着祁昀起身,道:“属下去叫水。” 祁昀制止他:“不必。” 此时惊动旁人,的确会惹人怀疑。 他们的人不在,若是旁人前来,说不定会看出端倪,发现祁昀体内的毒与香炉中的根本不是一种。 冷渊知道轻重,沉默不语,却渐渐红了眼眶。 祁昀注意到,笑他:“怎么还哭了?” 冷渊自幼跟在祁昀身边,虽主仆有别,但二人关系自是旁人比不了的。 冷渊偶尔也敢同他讲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属下是在为殿下不值。” 太子中毒一事已然翻篇,虽是用计,但好歹殿下也受了那么多苦…… 圣上实在太过偏心,二皇子只是被轻飘飘地禁足,如今又全须全尾出现在众人眼前。 尤其今夜贵妃生辰宴,这般大张旗鼓,不就是圣上在变相为二皇子撑腰么? 冷渊作为一个外人都心寒,更无论殿下。 祁昀知道他在说什么。 因为刚刚毒发过一次,此时他面色苍白,一双眼愈发黑沉。 他淡淡道:“也并非全然无用。” 思索片刻,祁昀还是开口说:“孙大人……是故意给我留下线索的。” 孙立为此人,在满朝文武中乃是出了名的死板固执。 他当太子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对自己有过任何倾向。 偏偏临死前透出这么一道线索。 “孙家人告诉我,我中毒卧床那几日,孙立为本想写信给我,不知什么原因,最后将信尽数销毁。” 祁昀面上表情不清:“他中立惯了一辈子,若非因为我中毒,二皇子在他心里失了分量,他最终也不会给我留下这么一道关键线索。” 一道……说不定能彻底扳倒尤贵妃和四皇子的线索。 如今真相尚不明朗,但孙立为之死,定是与此事有关。 祁昀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密,能让父皇不惜百般压制,甚至叫牵机卫杀人灭口? 第53章 他缓缓抬头,看向窗外皎洁的孤月:“吩咐孙岩他们,往端王妃身上查。” 冷渊有些惊愕,端王妃? 说来也稀奇,尤贵妃不过是秦家后来收下的义女,而端王妃早早嫁人,两人本无过多交集。 可尤贵妃却与端王妃关系甚好,时常要召这位姑姑入宫。 他反应极快,有的东西在脑子里转了一圈,骇得后背都有些发寒。 幽暗的夜色里,两人对视一眼。 冷渊语气凝重:“殿下放心,属下会仔细交代下去。” 冷渊又问:“侧……姜姑娘那边的吩咐……” 祁昀沉吟片刻:“季琅此人,心思诡谲,自是不会轻易落入秦家手中。” “你们尽量查到他的去向,一有线索便来禀报。” “是。” 许是心中藏着许多事,姜时雪一夜惊醒无数次。 不过短短两日,整个人都憔悴了一圈。 好在第三日一早,便有人来报季琅的消息。 姜时雪连头发都来不及梳,随便挽了个髻,便忙着出去见人。 据那暗卫禀报,季琅的确来过上京。 上京有他的通关记录,记录停留在一个月之前,此后并无离京记录。 现在可以确定,季琅不在秦家人手中,但的确是在上京。 暗卫道:“姜姑娘放心,我们公子交代了会继续追查下去,一旦有季公子的下落,便会来知会您。” 姜时雪道了谢,心中总算安定不少。 阿琅向来聪明,只要他没落在秦家人手里,此时定然就是安全的。 如今她不便暴露身份,看来只能静候消息了。 姜时雪将早早准备好的东西递给暗卫:“劳你将此物捎给你们家公子。” 暗卫接过匣子,躬身退下。 不久之后,这只匣子出现在了祁昀桌案上。 匣子敞着盖,里面放着一个油纸包,上面搁了一张字条。 冷渊偷偷瞥去,只见字条上只有“酬劳”两个字。 他垂下眼不敢多看。 第53章 片刻后,祁昀伸手揭开了油纸包。 油纸包里裹着一条条色泽鲜亮,令人口齿生香的牛肉条。 扑鼻的呛辣味在清幽的书房弥漫开。 冷渊惊愕抬眼,心中直道侧妃怎么会送来这样吃食! 祁昀的目光落在那些肉干上,又拿起字条。 果不其然,背后写着四个字:“自己做的”。 他眸中划过一丝浅淡的笑意。 祁昀用绢帕净了手,拿起一条,送入口中。 辛辣之感霎时占据唇舌,叫人心生酣畅之意。 冷渊吃惊地看着祁昀吃完一条肉干,又拿起一条。 殿下口味清淡,不是已经许多年不吃辣了么? 只有祁昀自己知道,他在宫中不吃口味重的东西,乃是因为幼时的一次遭遇。 那时母后刚刚去世,他不愿被其他妃嫔抚养,一人独居东宫。 昔日母后在时,对他饮食起居都十分严格,母后认为食辛辣之物有损肠胃,饮食宜清淡,于是他的膳食也如此。 独居东宫之后,无人看管他,他那时难免有几分孩童心性,膳食上也由着自己的心意来,口味偏重,常常食辣。 直至一次他用完辣炙羊肉后,上吐下泻,险些丢了半条命。 到底是嫡出太子,嘉明帝命人严查,才发现那那道炙羊肉的酱料中被人加了碾碎的银杏果。 银杏果有微毒,才会致使他身子不适。 若论下毒,这世间不知有多少无色无味的毒,真要对他动手,怎会用这等拙劣的手段? 查探之后,才知那些银杏果乃是二皇子调皮掺进去的。 为的不过是“捉弄”他。 二皇子被罚跪了一夜,此事就此轻飘飘揭过。 祁昀从此之后却再不肯碰重味的食物。 味道重了,被人添了料也难以分辨。 后来他落难余州,初时满身是伤,饮食也不得不清淡。 直至一次他陪姜时雪吃饭,多看了那道胡椒鲜虾几眼。 姜时雪问过大夫后,知道他可以不用忌口了,于是将菜推到他面前:“这是爹爹从南边找人送来的海货,你尝尝吧。” 祁昀一直用得少,那一餐却没忍住多夹了几筷子。 从那之后,他的膳食中便常常出现口味重的菜,都是姜时雪特别交代的。 那些日子,他只是祁昀,不是大齐的太子,没有人会存心暗害他。 他可以随意按照自己的喜好饮食,如今想来,倒也算是为数不多的一段放肆时光。 辛辣之味仍停留在唇齿之间。 祁昀将油纸包掩起来,道:“收起来吧。” 冷渊问:“殿下既然喜欢吃,为何不多用些。” 祁昀淡淡道:“知道谁最喜欢吃这些东西吗?” 冷渊思索了片刻,又不敢开口,只是摇头。 “贪嘴的孩子。” 冷渊没忍住,唇角弯了下。 祁昀又说:“就放在书房吧。” 冷渊本想说这东西味道重,但话到嘴边,又尽数咽下:“是。” 祁昀没想到,立雪园的东西会源源不断送到东宫来。 今日是辣螃蟹,明日是辣卤蹄膀,直到冷渊打开食盒,看见里面几个红艳艳的拱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饶是祁昀也表情莫测道:“安排出宫。” 冷渊收起笑意,正了脸色:“是。” 立雪园名字取得雅致,但近几日厨房被笼罩在一片辛辣的气味中。 姜夫人这种吃不了辣的都要绕着走。 姜时雪带着块面巾,给鸡架抹着茱萸粉,眼睛都被呛得有些发红。 银烛在一旁帮忙:“姑娘,这些东西街上都买得到,您何苦自己亲力亲为呢?” 姜时雪打了个喷嚏,吸吸鼻子道:“既然是报酬,自是要用心。” 银烛也没辙了。 这些天姑娘天天念叨着报酬报酬,也不知道在打什么哑谜。 她看着姜时雪被辛辣刺激的有些发红的手,道:“一会儿可得好好净了手,再抹一层厚厚的手脂。” “没有问过报酬是什么,便自己拿主意,天底下有这样做买卖的么?”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两人循声望去,祁昀负手立在门口,表情极淡,与这烟熏火燎的厨房格格不入。 也不知是被呛的,还是旁的什么原因,姜时雪忽地生出几分委屈。 祁昀注意到她的眼睛一点点变红,身子已经先一步迈了出去。 祁昀抓住她的胳膊,不由分说将人往外带。 姜时雪便这么沾着满手的茱萸粉,被他牵出了厨房。 祁昀命人打来一盆水,挽起袖子,亲手帮她洗去那些调料。 周围的下人们俱都背过身去回避。 唯余水声哗啦。 许久之后,忽然响起一道细细的抽泣。 祁昀动作一顿。 姜时雪还带着面纱,此时一哭,面纱俱都粘在脸上,好不狼狈。 见祁昀看过来,她猛然起身:“别看我。” 两人都手掌泛红,淅淅沥沥的水顺着指尖往下滴,沾湿了衣摆。 祁昀一言不发望着她,冷黑的眸窥不清眼底情绪。 姜时雪哭了一会,总觉得就这么干哭不起作用,扭过头来控诉他:“我都送了多少东西给你了,你还在生我气。” 她哭得眼圈通红,脸颊也泛着一圈粉,比枝头初绽的海棠还要灼眼几分。 见他不说话,姜时雪更加委屈,把手往他面前一递:“手都被烧疼了!” 祁昀忽然伸手,动作极轻,托住了她的手背。 鸦羽般的长睫倾覆下来,阴影落在姜时雪手背上。 又轻又软的呼吸拂过手背,祁昀微顿,又吹了一口,旋即抬眸:“还疼么?” 姜时雪愣住。 火辣辣的感觉从手背烧到她的脸颊上,后背起了一层细密的颤栗,她整个人像被投到油锅中,浑身燥热。 姜时雪抽出手,脸色涨红,偏偏语气生硬:“疼的。” 祁昀的手仍然僵在空中,片刻后,他若无其事收回手:“那你想我怎么赔礼道歉。” 姜时雪觉得自己像在无理取闹。 分明求人的是她,最后却把自己搞得那么委屈。 她轻呼一口气,调整情绪道:“是我闹小脾气了。” 祁昀淡淡看着她,说完这句话,她眼睛里分明又泛起一圈朦胧水光。 心底里还不服气。 祁昀也明白,她自小被捧在心尖上,别人迁就她惯了,这般低声下气讨好一个人,恐怕还是第一次。 虽说她这样做……都是为了那个人。 祁昀莫名又起了几分郁气。 他瞳孔黢黑,汹涌情绪被牢牢压制在眼底。 “我说的酬劳,不过是玩笑话,你不必当真,日后也无需再做那些东西送给我。” 第54章 姜时雪原本应该开心,但听他这么说,莫名又有几分不乐意了。 她挖空心思给他做这些东西,人家还不情愿!说不定还都被他扔了…… 她脸绷得死死的,阴阳怪气:“既然看不上这些粗鄙吃食,那日后我不做就是。” “天色已晚,薛公子自便。”她转身,步伐迈得极重。 衣袖忽然被人勾住。 姜时雪扯了扯胳膊,没能扯开。 她绷着脸回过头,正想开口刺他几句,便听他声音轻柔:“没有看不上,我很喜欢。” “喜欢到甚至不舍得多吃。” 姜时雪愣了下,仿佛有一把小钩子轻轻钩了心脏一把。 她忽然不敢看他那双眼睛。 分明清冷如雪,却又藏着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仿佛拨开层层白雪,下面掩盖的是沉寂的岩浆。 姜时雪觉得自己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她呼吸不畅,肺腑似乎都要爆炸。 姜时雪小声说:“喜欢也不会给你做了,手疼。” 她用力扯出自己的袖子:“我真的要休息了。” 她今日穿的是绢纱,袖角冰凉,如同流水一般从手掌中滑落。 祁昀心中猛地一空,在她跨步离开前开口:“上京的夜市热闹非凡,你还没去逛过吧。” 姜时雪身形微僵,旋即压抑不住的雀跃慢慢攀爬而上。 这些日子她一直躲在立雪园,可不是已经憋坏了。 但她还是有些顾虑,扭头看他:“可是如今我的踪迹不便暴露……” 祁昀神色淡淡:“无妨,你现在不是带着面纱么。” 姜时雪眼眸一亮,对呀,她现在带着面纱,谁看得到她的脸? 姜时雪转过身来,委屈也不见了,恼怒也不见了,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祁昀喉头微痒,语调平淡:“去换双好走的鞋。” 姜时雪换好鞋子回来的时候,祁昀已经坐在马车上等她了。 她心中雀跃,打起车帘,冷不丁撞见一张面具,愣在原地。 祁昀戴着一张黑沉发亮的铁质面具,猛一看,竟跟太子有几分相似。 祁昀抬起头来:“怎么了?” 是和太子截然不同的声线。 姜时雪埋头进了马车,忽略胸口怦怦直跳的异样,坐了下来。 鬼使神差,她忽然开口问:“薛尽,你和皇室不会有什么关系吧?” 话音落,她也觉得不妥,于是又说:“我开玩笑呢。” 祁昀脸上的面具做工繁杂,华美纹路如同栩栩如生的藤蔓。 他的眼睛便掩映在这从藤蔓中,幽深难见底。 “为什么这么问?” 关于姜时雪来上京之后的种种,两人从未当面捅破,她不可能直接说是因为觉得他和太子长得像。 于是她语焉不详:“就是这么觉得。” 祁昀没有立刻回答。 马车驶出去很长一段路,祁昀忽然开口:“世间相似之人,不知有多少。” 分明他另有所指,但姜时雪还是莫名心尖一跳。 她匆匆岔开话题:“我们去哪里玩?” 又补充:“不去如玉街坊,那里不方便。” 祁昀似乎看了她一眼,“去承平街。” 姜时雪自然不知道承平街是什么地方。 马车临近,姜时雪隐隐嗅到空气中浮动的幽香,她打起车帘来一看,顿时瞠目结舌。 第54章 两侧酒楼灯火辉煌,身形曼妙,穿着裸露的女子凭栏而倚,冲着街上游人马车挥舞着香帕。 好一个满楼红袖招的香艳场景。 姜时雪不慎与其中一个美艳的女子对视,对方不但没错开视线,反倒媚眼如丝,红唇抿起暧昧的笑意,仿佛在勾她上去。 姜时雪猛然将车帘放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旋即扭头看祁昀:“薛尽,我们真的要去这里逛?” 爹娘若是知道,会打断薛尽的腿吧! 祁昀靠着车壁假寐,并未答话。 好在马车并未停下,而是顺着街拐了个弯,又往前走了一截,才缓缓停下。 祁昀这才开口:“到了。” 外头热闹非凡,喧闹如潮。 姜时雪这回谨慎得多,小心翼翼打起一点车帘,悄悄往外瞥。 待她看清街上景象,蓦地瞪大了眼。 上身赤裸,红发碧眼的高壮男子从口中吐出幽蓝火焰,周遭人一片惊呼,拍手叫好。 长发卷曲的胡族女子正在波斯地毯上飞旋着身体,浑圆肩膀上挂着轻薄的石榴红纱,金黄臂钏叮当作响。 雪白狼皮上铺着一把把做工精美,镶嵌着宝石的弯刀或匕首,摊主正拿着其中一把,在手中耍得飞快。 在那匕首旋转得几乎成了一道弧光时,他猛然将其一掷!咚的一声,面前那块厚厚的铁板被捅了个对穿。 她逛过许多次夜市,却从未见过这样有意思的夜市! 祁昀见她看得目不转睛,唇角微微扬起。 “下去逛?” 姜时雪忙不迭道:“去!” 小半个时辰后,姜时雪左手抱着一张胡饼,右手拎着一只骆驼皮做的水囊,腕上戴了好几个形状各异的手镯。 跟在他们身后的暗卫怀里也抱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袱。 姜时雪看见前方有卖酒的,猩红的液体装在琉璃瓶里,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姜时雪脚下加速,便想凑到摊子前。 面前忽地伸出一只手,将她拦下,祁昀道:“换个摊子看。” 姜时雪见那摊子上放着许多色泽鲜亮,香气浓郁的酒,好奇得紧,哪肯作罢,带着几丝央求道:“去看看嘛。” 祁昀眸光微暗,到底是收回手来。 姜时雪嘻嘻一笑,飞快跑到摊子前。 摊主是个美艳的中年女子,岁月不掩风情,锁骨处纹着一只青色的蝎子。 她打量姜时雪一眼,原本没什么兴趣搭理她,直到看到缓步跟来的祁昀,才眼眸一亮,笑着将那瓶猩红色的酒举起来:“小娘子尝尝?” 话音落,祁昀已经伸手将姜时雪扯过来,语调冰冷:“走吧。” 姜时雪正想去接,被他这么一打断十分不开心,嘟囔:“我看看嘛。” 她手脚极快,接过来闻了闻:“好香!” 摊主笑意便深:“小娘子识货,这酒名为雨露香,喝下去发的汗都是香的。” 她的眼睛在祁昀身上巡视一圈,声音妖冶:“这小郎君清瘦,你们二人事前合饮一杯即可。” 姜时雪只觉得她这话有几分古怪,下意识问:“为何要合饮一杯?” 摊主咯吱咯吱笑起来,眼神都快要滴出水来:“那不是怕小娘子你这小身子受不住,回来找我麻烦嘛。” 姜时雪琢磨片刻,顿时反应过来,整个人便如同上了蒸锅的活鱼,扯着祁昀扭头便跑! 摊主还在后面笑:“怕什么,年轻人不知道我这东西的好,回来买上一瓶,保你今夜快活似神仙!” 临街的一间酒肆中,一群青年人正四散在雅间中划拳赌酒,有人怀中还搂了香肩半露的舞姬,时不时一亲芳泽。 荼靡香艳的气氛中,唯独一人绷直了背脊坐在窗边,条案上的酒原封不动。 有人掀起醉眼:“怀瑾,坐那干嘛,过来一起喝啊……” 怀瑾正是宋观澜的表字。 宋观澜抬起眼。 他那双清冷的眼遍布血丝,眼底更是浮着一圈黑青之色。 那人见喊不动宋观澜,觉得无趣,自顾自又举起杯:“来,喝!” 宋观澜又看向窗外活色生香的长街。 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来这种地方厮混。 可这些时日,他一闭上眼,便会陷入混乱的梦境中。 梦中他不是宋家的二公子,他爹也不是大理寺卿,只是一个教书先生的孩子。 梦中他并非如爹爹所说,在淮威老家长大,而是生活在一个气候湿润,繁花似锦的地方。 最重要的是,他在梦中不叫宋观澜。 而是叫……顾行之。 他试图回想更多,却只能陷入混沌的痛感中。 脑子里像是被人生生挖走了一块,记忆断断续续,模糊不堪。 他已经接连多日没睡过一个整觉。 同窗拉他前来放松,宋观澜鬼使神差,竟答应了。 可当他踏足此处,却又觉得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 同窗们饮酒作乐,舞伎在怀,飘然欲仙。 他只觉得伤风败俗,非君子所为。 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自己。 宋观澜略微安心,心想哪怕不是大理寺卿之子,昔日的他也该是个恪守礼仪的君子。 宋观澜太累了。 原本是想来麻痹自己,但事与愿违。 如今他腰背挺直坐在此处,反倒要花费精力刻意维持。 他生出几分后悔。 或许应该直接去问问爹爹的…… 第55章 可是他害怕。 若他真的不是宋观澜,又该如何? 宋观澜迷茫地盯着街上来往的行人,心乱如麻。 人群之中,一个身形轻盈的少女拽着一个戴面具的男子快速跑了过去。 宋观澜被吸引住视线,下意识盯着他们。 少女穿一袭茜红色的裙,面纱掩住下半张脸,裙摆柔软飘逸,青丝如云。 似乎担心身后之人跟不上,她忽然回头看来。 春夜的风短暂地刮开了她的面纱。 有几缕俏皮的发贴着她瓷白的脸颊。 少女眼眸带笑,唇色嫣红,如同一朵灼灼绽在枝头的海棠花。 桌案上的酒水猛然被打翻。 一行人听到动静,纷纷回过头来。 却见宋观澜跌跌撞撞起身,顾不得被酒水沾湿的衣裳,飞快跑了出去。 “怎么了?” “奇奇怪怪……莫要管他。” 姜时雪拽着祁昀一路跑了许久。 直到再也瞧不见那个摊子,她才停下来,屈膝大口大口地喘气。 祁昀随她跑了那么久,却依然气息平稳,不见丝毫狼狈。 姜时雪平复了许久,才带着几分恼怒抬头:“你是故意的!” 祁昀盯着她发上缠成一团的流苏,声线清冷:“我拦过你。” 姜时雪也想不出什么辩驳的话,哼了一声。 他们的马车就停在前方,下马车时看到的那几个摊子也在不远处。 祁昀的目光落在那些镶满宝石的弯刀和匕首上,道:“赔你一件礼物。” 他走过去,和摊主说了几句话,片刻之后,他拿着一把不过巴掌大小的匕首走了过来。 “低头。” 姜时雪盯着他手中的匕首,不明所以:“怎么了?” 但还是乖乖低下了头。 祁昀注意到她姿态自然,全无戒备,心中柔软。 他轻轻捻起她被流苏缠成一团的发,偏着匕首,挑起青丝。 果然摊主没骗人,这匕首削铁如泥,祁昀毫无障碍便将流苏簪取了下来。 姜时雪后知后觉,啊了一声:“这只簪子惯来会缠头发,早知道今天不戴它了。” 流苏簪上还缠着几缕断发。 她想伸手拿过,祁昀却往后一避。 他摊开手,将那把匕首递给她:“一物换一物。” 姜时雪本觉得不妥,哪有人随便送自己的簪子的。 但见他已经将簪子笼入袖中,倒是不好再讨回来了。 于是她只能接过匕首,有几分别扭道:“今日出来够久了,我们回去吧。” 祁昀嗯了一声。 两人往前走了一截,马车一直候在原地。 酒肆与他们隔了一条小街,宋观澜用尽此生最快的速度追过去,只看到遥遥离开的马车。 他不甘心,又往前追着跑了一段路,忽觉喉头腥甜,踉跄着停在原地,旋即哇地一声吐出血来。 路人纷纷停住脚步。 “有人吐血了!” “来人!快来人!” 宋观澜天旋地转,试图从围拢的人群里再看那马车一眼。 马车拐了个弯,消失不见。 宋观澜重重跌倒在地,不省人事。 宋观澜再度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头顶华美的帐子。 他盯着帐子沉默了许久。 门扉轻响,有人推门而入。 宋观澜忙合上眼睛。 宋鄞的声音响起:“怀瑾情况怎么样了?” 张大夫道:“二公子当时肺腑、头部都受了重伤,还需好好调养才是,我观脉象,二公子这几日神思不宁,乃至心肾不交,肝气郁结,又受了刺激,故而才会昏倒。” 宋鄞声音苍老:“送他回来那几个同窗只说他忽然往外狂奔,似在追逐什么……而后却是不得而知了。” 他喃喃:“怀瑾在上京并无认识之人,难道是看到了故人?” 张大夫点头:“或许是,否则何至于收到那么大的刺激……” 宋鄞:“可是我看他……不像想起来的样子。” 张大夫摇头:“二公子的马车坠崖,本属我们策划,谁知竟弄巧成拙,累得公子身受重伤,如今二公子失忆,但头部上的伤说不定哪一日就会好转,我观察今日,恐怕二公子多多少少已经想起来什么了……” “老爷不若试探着慢慢同二公子提一提以前的事,也好叫二公子不至于全无准备,最后对您心生怨怼。” 宋鄞沉默了许久,颤声说:“若他只是怀瑾,该多好。” 人心非草木。 宋观澜被接入宋府已有六载,朝夕相处间,又岂能没有情分。 张大夫知道,老爷是把他当成了自己死去的儿子。 他叹了一口气,声音冷硬:“老爷,莫要糊涂啊。” 他意有所指:“他毕竟是……那个人的儿子。” “当初若非您的善念,二公子根本活不下来,如今为您所用,也不过是报恩而已。” “您别忘了咱们公子当初……” 他不忍再说下去。 烛火摇晃,宋鄞的影子投映在地上,几乎与暗色融为一体。 他声音里尽是恨意:“血海深仇,又怎么会忘。” 宋鄞似乎在床榻边凝望了宋观澜很久。 直至人离开,屋内再度恢复安静,宋观澜才缓缓睁开眼睛。 那双生形清冷的眼全无笑意,此时就如同覆了一层皑皑白雪。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盯着掌心,一字一句道:“……顾行之。” 话音落,似是有什么东西冲破桎梏,叫他整个人都轻轻颤抖起来。 宋观澜的眼角霎时变得一片血红:“我是……顾行之。” 第55章 立雪园。 姜时雪趴在床榻上,把玩着手里小巧的匕首。 这路边摊子,居然也能做出这般做工精致的匕首。 姜时雪一边把玩着匕首,一边琢磨着今日种种。 总觉得……这回再见到祁昀,他有些怪怪的。 在余州的时候,她总觉得他像个冰疙瘩,捂不热的那种。 可这一次再见,却觉得……他对自己好的有些不真实。 从前的薛尽会给自己安排那么好的宅院吗? 会亲自替她净手,哄她吗? 会给她送礼物吗? 姜时雪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待到最后把自己一整人埋到柔软的被衾中。 旋即她又想起来,这被衾也是上好的绸被,一般人家自是用不起。 当然,这些家当不是爹娘从余州千里迢迢带过来的,他们过来得仓促,只捡着重要的东西收拾了。 这里里外外的东西,都是薛尽替他们置办的。 大到这张宽敞气派的架子床,小到她梳头用的桂花油,无一不合她的心意。 姜时雪将头闷在被子里许久,突然抬起头来。 薛尽……他该不会是恋慕自己吧? 掌中匕首忽然变得滚烫起来。 姜时雪一把将它抛开,可是却控制不住自己脑海中翻涌的思绪。 他喜欢她,这不是很合理的吗? 且不论她也算生得一副好相貌,光凭她救他两次,又同他朝夕相处了那么久…… 姜时雪想起今日他垂下眼睫,帮她轻轻吹着气的模样,心脏再次不受控制的怦怦直跳起来。 她伸手按住胸口,暗暗骂自己没出息,可眼角眉梢还是漾开笑意。 姜时雪脸颊发烫,将匕首贴到自己的脸颊上,企图驱散热意。 临渊阁。 月华如水,覆在祁昀清冷的眉眼之上。 他举着手中流苏簪,细细端详。 流苏如雪,于簪子尾端倾泻而下,上面还缠绕着几缕断落的青丝。 祁昀的指尖轻轻抚过那几缕断发。 似是鸟雀尾羽,轻挠掌心,带来丝丝痒意。 簪子主人的一颦一笑跃然于眼前。 祁昀微微分神,想起了她那双哭红的眼,无声翘起唇。 若非在意,依她的性子,又如何会这般委屈。 祁昀眼睫微动。 是很奇妙的体验。 太子身份决定了他会遇见无数人的刻意讨好,有人擅长做戏,一分真心能演出十分,真真假假,有时他也分不清。 但他明白,那些真心,无外乎都是为着他的身份。 可唯独一人,见过他所有狼狈不堪,对他的身份亦浑然不知,却偏偏……对他捧出一片真心。 祁昀缓缓握紧那枚流苏簪,眼神幽深。 天下富贵繁华之物,她定然都喜欢。 既然喜欢……便尽数捧给她。 祁昀来立雪园的时间变得多了起来。 有时只是过来跟她一起用顿饭,又匆匆离去。 有时整个下午的时间都陪她消磨在园子里,两人也不做什么雅事,斗蛐蛐,亦或投壶射箭。 祁昀并不拘着姜时雪出门,但姜时雪总担心节外生枝,故而鲜少出门。 第56章 如此一来,竟让姜时雪开始隐隐期待起祁昀的到来。 实在是她太无聊了。 昔日在余州,就没有她不能去的地方。 季琅又是个爱玩会玩的,总能翻着花样带她玩。 跟以前一对比,现在的日子简直是死水一滩。 但姜时雪也不是不知数的人,薛尽已经为她尽力安排,有空的时候也总是来此处陪她。 姜时雪只能安慰自己,等风头过了,她便可以带着爹娘换个地方,恢复到以前的日子。 可薛尽呢? 她搬了地方,还能见到薛尽吗? 今日有事耽搁,祁昀出宫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变暗。 待到立雪园,侍女们正在门前点灯。 见他来,众人皆停下手中活计,朝着祁昀行礼。 祁昀淡淡颔首,踏入院内。 侍女们目送他走远,纷纷松了一口气。 也不知为何,每次见到薛公子,她们都会不由自主紧张。 有侍女看到祁昀,道:“公子,姑娘在湖心亭。” 祁昀目光一凝,越过假山看向湖面。 湖心亭并未点灯,黢黑一团影倒映在水面上。 此时天色还未黯到底,周遭一切被晕染上一层墨蓝的色泽。 祁昀远远便看到姜时雪一个人倚在湖心亭的漆红大柱上,手里握着一根柳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湖面。 幽暗的夜色中,她的侧脸却如明月莹润生辉。 祁昀立在原地看了她许久,才走向湖心亭。 祁昀脚步轻,直到人到了姜时雪背后,她才似有所觉,忽地回头。 冷不丁见有人站在她身后,姜时雪吓了一跳,惊呼一声,整个人的身子都往后仰,竟是直直朝着湖面栽下去! 祁昀眼疾手快,长臂一展,猛地将人往怀里带。 两人牢牢撞在一起,姜时雪嘤咛一声,吃痛地捂着鼻子抬头。 这一下将她眼泪都撞出来了,姜时雪泪眼汪汪看着他:“薛尽,你走路怎么没声!” 祁昀放开她,黑黢黢的眼望着她:“一人不凭栏,若有人从背后推你该如何。” 姜时雪往后退了两步站定,嘴硬道:“这是在自己的地盘,谁没事会暗害我。” 祁昀眸光微动,语气阴森森:“听说怨鬼最喜欢藏在湖底,夜深人静时,便伸手拽人下水。” 姜时雪声音高了些:“天子脚下,哪有怨鬼敢害人!你说是不是?” 祁昀笑她天真:“深宫之中,怨鬼最多,且不论那些被各宫主子打杀的宫人,光是嫔妃之间互相暗害,中毒的,溺亡的都不计其数,更毋论那些死得冤屈的。” “前朝宠妃孙氏身怀六甲,却因皇后妒恨,军队攻破皇城时,被遗弃在朝晖殿,皇后甚至下令将她封死在壁橱中。” “改朝换代后,宫人路过朝晖殿,时常能听到婴孩凄厉的哭声,一时宫中传闻四起,新皇后不得不下令严查,最终宫人从朝晖殿中发现了她和前朝皇子。” 姜时雪听得入迷,下意识问:“他们还活着?” 祁昀看她一眼:“死了。” “壁橱被人以铁水浇筑,牢不可破,孙氏母子被发现时,仅余一副半的白骨。” 姜时雪觉得他这话说得古怪:“一副半?” “婴孩的骨头软,若是咀嚼细致些,留不下什么。” 姜时雪先是一愣,旋即脸色大变,止不住地恶心起来。 祁昀看向那幽深的湖水:“亲生母子又如何,人有时甚至不如兽。” “可是我却觉得,这样的母亲只是极少数,况且事实也不一定如后人所料。” 祁昀眼睫微动,扭头看她。 姜时雪信誓旦旦:“幼时我见过母猫将自己生的猫崽吃掉,阿琅跟我说这是因为母猫觉得猫崽活不下去,所以只能将它吃掉,以保存体力,养活其他猫崽。” “你方才也说了,孙氏被发现的时候已是一具白骨,后人根本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万一不是孙氏心狠,将自己的孩子当做口粮,而是那孩子才出生便是死胎,又或者没活过几日便夭折了呢?” “那样极端的情形下,孙氏首先要保全自己,才有活下去的希望,不是么?” “或许是有那等不配为父母之人,但我想大部分当娘的都会悉心爱护自己的孩子。” “盼着他健康长大,盼着他封侯拜相,儿孙满堂……” 姜时雪还在絮絮说着什么,祁昀却有些恍惚。 奶嬷去世前,曾对他说:“殿下,娘娘或许是做了许多错事,但娘娘她最后没有对不起您啊。” “娘娘以死,保全了您的太子之位,您别对她生怨……” 姜时雪伸手在眼前晃了晃:“薛尽?你怎么了?” 祁昀回过神来。 他眼神深得有些渗人,姜时雪愣了愣,心里发毛:“薛尽?” 祁昀淡淡嗯了一声。 姜时雪有这般偏宠她的爹娘,又如何会想象得到,这世间,就是有人父憎母厌,哪怕是死,也要谋算自己的孩子到最后一刻呢。 他犹然记得奶嬷死前畏惧而异样的眼神。 只因他说:“嬷嬷,您错了,她不是以死换我太子之位稳固长久,而是保她自己在父皇心中能留下一席之地,保她得入皇陵……以皇后的名义。” 幼小的孩童用黢黑空洞的眼看着奶嬷:“若非如此,迟早会有废后的一日,不是吗嬷嬷。” 姜时雪见他回过神来,弯着眼睛笑:“好啦,此处风大,我们进屋子去,晚膳的时候我让人煨了芋头,现在想必能吃了。” 她率先跑上前,站在廊庑下对他招手:“薛尽!快来啊!” 祁昀停顿片刻,终是从沉沉暗色中迈步而出,走向灯火融融中。 他和她,都一同立在了光下。 祁昀心想,只要他掩饰得足够好,阿雪又如何会知道……他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芋头煨得软糯香甜,祁昀只用了一个,便起身告辞。 少女指尖还握着半截芋头,瓷白如玉的脸颊微微发鼓,看上去不大开心。 他鲜少在外留很晚,姜时雪虽然知道,但心底难免失落。 她没了胃口,将芋头随手搁下:“我送送你。” 夜色黑沉,晚风清凉。 两人的衣袖交织缠绕在一起,又很快分开。 姜时雪低头看着地上两道交叠的影子,一言不发。 待到门口,墙侧栽种的墨竹投下斑斓光影,风拂竹叶,婆娑作响。 祁昀忽然停住脚步,回眸看向姜时雪。 “姜时雪。” 姜时雪仰起头来。 门梁悬挂的绢灯摇摇晃晃,她的眉眼笼在光影中,轮廓朦胧,眼睫上晕着一层细碎的光。 姜时雪眼睛生得圆,眼尾又微微翘起,认真看人的时候藏着几分娇憨。 祁昀指尖微动,忍不住想伸手触碰她的眉眼,但手臂微抬,还是放了下来。 他压抑住心中翻涌的思绪,对她说:“还记得上回我们路过的明澄湖么?” 姜时雪点头,自然是记得! 那一次他们路过的明澄湖,薄雾朦胧,画舫成串,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姜时雪扒在马车上多看了几眼,没想到他竟注意到了。 祁昀眼神柔和下来,唇角亦带着浅笑:“后日,我们去那里玩。” 姜时雪立刻雀跃起来:“真的吗?!” 她旋即又说:“你放心,我会戴好面纱的!” 祁昀嗯了一声,忽然抬手轻轻摸了下她的发:“回去吧。” 他大步踏上马车,打起车帘时,还是没忍住回头看去。 姜时雪站在门口,雪白的脸颊上晕上一层浅红。 犹如枝头初初长成的桃。 祁昀笑了下,正要上马车,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姜时雪提着裙摆跑过来:“薛尽!” 他回头。 少女眼神晶亮,唇角带笑:“低头。” 祁昀并未迟疑,乖顺低下头来。 姜时雪伸手飞快摸了下他的发,飞快退后:“扯平了!” 她没再回头,笑着跑进院子里,衣袖如流云,很快消散在沉沉夜色里。 被她碰过的地方泛着些微痒意。 祁昀垂下眼睫,细细感受着胸膛深处的异样。 ……是难以自抑的心悸。 第56章 四公主没想到,朝晖宫会迎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宫人们诚惶诚恐,将宫里最好的雨前龙井奉上,又小心翼翼呈上几碟糕点。 四公主说:“这茶是去年的了,朝晖宫比不得旁的地方,皇兄莫怪。” 祁昀端起茶盏浅酌一口,面色如常:“好茶便是好茶。” 四公主心中讶异,皇兄一贯冷心冷情,怎的今日还说起场面话来了。 她思忖片刻,屏退众人,问:“皇兄可是有什么事要皇妹相助?” 祁昀看了她一眼。 第57章 自己这个皇妹,一贯是聪颖的。 祁昀将茶盏放下,开门见山:“今日前来,的确是有事相托。” 四公主眼眸微动:“皇妹愿闻其详。” 祁昀就着一盏茶,隐去他落难余州时的细节,将他与姜时雪的故事说了个七七八八。 听到最后,四公主惊得目瞪口呆。 所以说,阿雪根本不是江氏的女儿,而是顶替江雪嫁入东宫的?! 茶盏已经空了,四公主却忘了给他续。 祁昀面色淡然望着她。 四公主背脊已经被冷汗湿透,她面色苍白看着他:“皇兄可知,今日这些若是被旁人所知……” 祁昀漫不经心:“不会有旁人知道。” 四公主头皮发麻,猛然跪在他面前:“皇妹定会保守秘密。” 她盯着太子靴子上精致的蟒纹,呼吸都尽数收敛。 祁昀淡声说:“孤自然知道。” 四公主手指微颤。 他明白的,她的确是个守口如瓶的人。 毕竟……她曾亲眼见过他射杀了贵妃安插在东宫的宫人。 那宫人待她极好,总会在她徘徊在东宫外不敢进来时,偷偷将她领到偏殿,拿些吃食给她。 不足十岁的孩童,当着她的面拔下那支箭羽递给她,鲜血染红了白皙的手掌。 “在这深宫中,谁会无缘无故对你好。” “祁楚,你每一次来东宫,都被她禀报给了贵妃,又传到了父皇耳中。” “丧母的公主不依附父皇,反而依附我这个太子。” 孩童眼神淡漠,仿佛在说一句跟自己无关的话:“你会把我和你自己都害死。” 从此之后,四公主再也不曾踏入东宫。 祁昀也再不会吩咐人偷偷往她宫中送吃食用物。 却也是那一次学到的谨慎,叫她平安活到至今。 祁昀看着脚下这个过分谨慎的妹妹,道:“起来吧。” 他语气稍稍柔和了些:“你是父皇唯一的女儿,日后无人会亏待你。” 四公主反而弯下头:“皇兄所托,皇妹定会鼎力相助。” 她听到头顶有人淡淡说:“昔年你我弱小,保护不了自己,又何谈保护他人。” “但如今,我们都长大了。” “她那样的性子,若无人相护,在这深宫中会如何,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四公主恍惚了下,那日她递来的海棠似乎尤在眼前。 她微微一笑,终是做了决定:“皇兄,我答应你。” 姜柏垂钓了一下午,钓上来两条肥美的鲫鱼,当晚便吩咐厨房拿去做了。 鲫鱼鲜美但多刺,一条拿来炖鲫鱼豆腐汤,一条拿来煎烤至鱼骨都酥脆最好不过。 姜时雪爱吃鱼,往日必定要就这两道菜细细吃上一顿,今儿去一改往常,急急忙忙放下筷子便往外钻。 姜夫人放下银著:“雪儿,再用碗鱼汤!” 姜时雪摆摆手:“爹娘你们用,我饱啦!” 姜夫人看着匆匆离开的女儿,嘀咕:“今儿这是怎么了。” 姜柏慢悠悠吃着烤鱼,了然道:“薛尽一会要接她去游湖。” 姜夫人愣了下,思索着说:“薛公子近日来得勤,两人在余州的时候不是还不对付吗,怎么突然这般要好。” 姜柏只是自顾自吃着饭。 姜夫人后知后觉,眼眸一亮,唤他:“诶,到底是拜过堂成过亲的,你说这俩孩子能不能成?” 姜柏将碗重重一放,哼了一声:“身份都不清不楚,还想让我把女儿嫁给他?” 姜夫人倒是觉得薛尽这孩子性子沉稳,不卑不亢,瞧着也是个有本事的。 最重要的是……薛尽脸长得好看! 生得芝兰玉树的小郎君,自然是讨人喜欢的。 比起嫁给那个她见都没见过的病秧子,一对比下来,姜夫人倒觉得这薛公子也未尝不可。 姜夫人见姜柏一副不开心的模样,忙过去给他添了一碗汤:“咱们雪儿受了不少苦,你我这当爹娘的就别过多干涉她了。” 姜柏重重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衣裳是昨日就挑好的,姜时雪试了一夜,选出一件妃红色的杭绸月华裙,行走之间光华凌凌,犹如披星戴月。 又叫银烛给她梳了一个随云髻,配上她最喜欢的一枚嵌玉飞鸾衔珠簪。 眉眼樱唇都细细勾勒描摹过,整个人收拾好的时候艳如春华,又不失少女的轻灵。 银烛围着她转了好几圈,嘀咕:“在宫里的时候姑娘打扮得也极为隆重,怎么还不如现在好看呢?” 姜时雪看着铜镜中眼角眉梢俱是笑意的自己,带上面纱,笑道:“你家姑娘自然是一日美过一日。” 银烛跟在她身后,心想一定是因为神情姿态不同了。 姑娘现在就像一只轻盈蹁跹的蝶,怎能不美呢。 祁昀一早派了人候在立雪园外。 银烛跟着姜时雪上了马车,问:“姑娘,薛公子不同我们一起吗?” 姜时雪小心整理着裙摆,随口道:“他说他在画舫上等我。” 银烛露出神秘兮兮的笑:“待会我就不跟着姑娘上去了。” 姜时雪莫名脸颊发烫,她瞪她一眼,佯装生气:“我们是去听曲儿的!” “听曲儿好呀。”银烛捂嘴笑。 姜时雪紧张了一路,待到明澄湖,手指都忍不住蜷缩起来。 湖面起了一层薄雾,有女子咿咿呀呀的吟唱传来。 侍女在下方早早侯着:“姑娘,我们公子吩咐奴婢来引您登船。” 银烛笑嘻嘻帮姜时雪打起车帘:“奴婢就在车上等姑娘。” 姜时雪看着如同寥落星辰散步在湖面上的画舫游船,心口像是揣了一只兔子,蹦个不停。 她觉得自己很是奇怪。 分明同薛尽已经……可为何还会这般紧张? 她莫名想起对方眼眸清冷,伸手摸她头发的模样。 心跳得更快了。 沿岸有人卖酒。 用竹筒装着,是时令的桃花或者梨花酿的,酒香清淡,花香更甚。 姜时雪上前买了一只,仰头饮尽。 四肢开始微微发热,鼻尖也生了一层细汗。 姜时雪眼眸亮晶晶,终于提起裙摆,随着侍女踏上了画舫。 姜时雪原以为画舫上会有旁人。 但她上了画舫之后,发现这只画舫上十分安静,应当是被人包了下来。 画舫中并未点灯,只飞檐下悬着朦胧纱灯。 隐隐透进来的光如同月光倾泻,四角挂着的月色秋罗帐被夜风鼓动,影影绰绰间,有浅淡的篱落香袅袅盘旋。 香气清冷幽微,朴拙自然,倒是叫姜时雪稍稍放松下来。 她开口轻唤:“薛尽?” 无人回应,只有飘入船舫的岸边柳絮无声飞舞。 姜时雪拨开垂珠帘,往里寻人:“薛尽你在不在?” 她又往里走了几步,周遭忽然一黯,竟是烛火一齐都熄灭了! 姜时雪先是一惊,旋即很快稳住心神,扶住一旁的月洞门。 乌云掩月,夜色蔓延,一片静谧的黑中,忽然有一点光如同萤火亮起。 她凝眸看去。 那人宽袍广袖,提着一盏灯,从薄雾弥漫中走来。 晚风鼓动他的袖袍,衣袂化为鹤翅,整个人犹如九天神祇,不沾人间半分尘埃。 姜时雪的心却猛地沉下去。 她看到了那人脸上戴着的面具,和手里那只玉兔比翼灯。 灯火明暗,在覆面的半张鎏银面具下落下暧昧的影。 她几乎想要拔步就逃。 可是又能逃到哪里? 他是太子,这天下未来的共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如何躲藏? 可是随着他的靠近,姜时雪面上的戒备忽然化为了犹疑。 他的下半张脸被光影照亮。 那半张脸,线条清隽落拓,一起一落都是造物者精心描摹。 姜时雪的指尖却轻轻颤抖起来。 这个人,为什么会那么像薛尽? 她的步子已经快过思考,顷刻之间,姜时雪便来到了他面前。 面具掩住他的眉眼,姜时雪仰头,陷进一双幽深难辨的瞳中。 她忽然想起那一日自己笑着问薛尽是不是和皇室有血缘关系。 如今想来,他没有回答。 也许他当真是某个皇亲国戚,也许他们的相似只是巧合…… 可他又为什么会提着这只玉兔比翼灯呢? 他到底是谁。 姜时雪伸手,指尖触上他的面具。 可当冰凉的金属质感从指尖传来时,她又迟疑了。 那人忽然动了。 他伸出手,笼住姜时雪的手。 周遭越发黯淡。 那盏玉兔比翼灯如同一轮冷月,又如骄阳炽热,横隔在两人之间。 他拉着姜时雪的手,一点点摘下面具。 第58章 一双清冷似雪的眼露了出来。 姜时雪心中猛然一空,又生出某些东西尘埃落地的感觉。 祁昀垂眸看着她,黢黑的眼眸叫人窥不清情绪。 有止不住的热意汹涌袭来。 姜时雪眼睫已然被晕湿,偏偏她抬起下巴问:“这盏玉兔比翼灯,你是在哪里买的?” 祁昀眼睫微动。 那些刻意的伪装此时碎裂一地。 他看着她,声音极轻:“对不起。” 姜时雪眼圈霎时红了。 她咬牙道:“为什么要给我道歉?” 那双眸中漾着一轮碎月。 祁昀沉默。 昔日喜怒不形于色之人,竟在这一刻不敢开口。 漫长的安静过后。 他终于艰涩道:“薛尽……就是祁昀。” 第57章 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的眼泪唰地掉了下来。 姜时雪声音发抖:“你说什么?” “薛尽,就是祁昀。” 祁昀的声音绷得很紧,似是轻轻一挑就要断裂的琴弦。 姜时雪的唇也绷得死死的,她咬着嘴唇,不叫自己哭出来。 昔日疑惑的种种此时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她会突然被从秦家带到东宫,为什么她第一次见太子,会把他错认成旁人。 姜时雪忽地想到一件事。 她松开唇,在满口血腥味中发问:“东宫里那个太子,我见过的。” 踏月而来的谪仙此时如同沦落红尘的凡人,不复清冷疏离的模样。 那双凛若秋霜的眼里有悔。 “那个人……是我的替身。” 姜时雪没有说话。 她盯着那盏玉兔比翼灯,许久之后,才喃喃道:“那一日,是你。” “还有那一晚……也是你。” 一旦得知真相,某些被忽视的细节都如湖下暗礁,慢慢浮现出来。 祁昀明白她在说什么。 只是他无力辩驳。 彼时的他,已被恨意蒙蔽了眼睛,不顾眼前的真相。 祁昀沉默片刻,还是开口:“阿雪,我不想再瞒你。” 他坦荡道:“无论是薛尽,还是祁昀,此后都只会以真心待你。” 可他低估了少女的骄傲和敏感。 姜时雪仰起头,红着眼一笑:“太子殿下,这样玩弄人,很有趣吗?” 她转身得干脆利落,撞掉了祁昀提在手里的那只玉兔比翼灯。 珠帘晃动间,人已远去。 祁昀盯着那摇晃不休的珠帘,直至船舱内一片死寂,才缓缓蹲下身子,捡起那只玉兔比翼灯。 其中一只玉兔断了耳朵,看上去有几分滑稽。 祁昀的指尖擦过断处,眼眸空洞黯淡。 片刻后,他拎着灯起身,坐到琴案边,唤冷渊:“替我寻些工具来。” 殿下屈膝坐在琴案边,面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低头摆弄着那只灯笼。 但冷渊却觉得,这样的殿下看起来……叫人心疼。 上一次见到这样的殿下,还是宣德皇后故去的时候。 那时他便也是如此,坐在一个安静的角落,没日没夜雕着那些许久不碰的玉料。 直至手指都被磨出血也不肯停。 他嘴唇微动,到底没说什么,低头退了出去。 殿下性子冷,又岂是旁人能劝得动的? 姜时雪胸口处像堵了一团棉花,整个人无法呼吸。 她张着唇大口呼吸,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将面纱晕湿。 画舫靠在岸边,她提着裙摆,从甲板上往下一纵,却因神思恍惚,险些跌倒。 在她身子倾斜之际,忽然有人扶住了她。 她抬头,对上一张英气的脸。 姜时雪连哭都忘了,表情尽数化作愕然。 四公主弯眉对她笑了下:“阿雪,能否跟我聊聊?” 四公主将姜时雪带上了马车,什么也没问,只是给她递来干净的绢帕。 再汹涌的情绪,中途被人打断,便也澎湃不起来了。 姜时雪现在脑子里很空,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去思索。 四公主递来热茶,她便喝了。 四公主塞来一块甜甜的点心,她也吃了。 许是甜食能叫人心情变好,待到马车停下的时候,她已经没那么难过了。 四公主没有叫她下车,而是打起车帘,柔声说:“阿雪,你看。” 姜时雪睁着红肿的眼,顺势看去。 马车停在一条偏巷中。 从车窗里正好能看到一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 玉兰花色洁白,花瓣大如碗口,香气浮动,残花几许堆在青墙之外。 看得出来被这家人照料得很好。 不一会儿,忽然有两个仆童从小门出来,弯腰开始拾捡那些残花。 他们动作小心,一人将花瓣轻轻拾起,手执细毛刷拂去花瓣表面的灰尘。 另一人专门端着托盘,托盘里垫了一层绢帕,玉兰花瓣被轻轻搁置在上面。 姜时雪很是奇怪,但也没出声问,而是看他们默默动作,直到两个仆童将落花拾起捡起干净,回了府。 四公主面上带着几缕怅然,片刻后才开口:“这里便是太子的母家,荣国公府。” 姜时雪眼睫微动。 心口又泛起细密的痛意。 四公主也不卖关子,娓娓道来。 太子之母宣德皇后闺名徐清影,出身于声名煊赫的荣国公府。 徐清影的祖父荣国公,当年可是伴驾亲征,和皇帝一同打过江山的人物。 因着满门武将,徐清影也不同于寻常贵女,既学诗书,也学刀枪。 如此文武兼备,莫说女子,就是连寻常男子也比不得。 加之徐清影生得貌美,出身又好,待到适嫁年龄,荣国公府的门槛都快要被媒人踏破了。 徐家满门才俊,长子徐辰礼和老二徐辰毅一个是声名远扬健威将军,一个是骁勇善战,以一敌百的副将军,封号指日可待。 就连尚未及冠的老三徐辰济也跟着两位兄长征战沙场,锋芒初露。 其中尤以老三,面如冠玉,貌比潘安,领军凯旋时,时常出现万人空巷的奇景,只为一睹这位小将军的风采。 有这样的三个兄长,徐清影的眼光又怎么可能低。 要不就是嫌寻常世家公子只好舞文弄墨,靡靡之音,要不又嫌弃军营里的武夫大字不识,不似兄长们文韬武略,才识不输文人。 满城才俊,竟无一人得入徐清影的眼。 直至那年春日,徐清影在府中玩乐,不小心将毽子踢上院墙,她身手灵活,不要婢女帮忙,自个儿攀着玉兰树上了院墙。 彼时尚是皇子的嘉明帝打马过街,恰恰路过荣国公府。 嘉明帝乃是皇子中生得最俊俏的一个,那日春和景明,群莺飞舞,少年红袍白马,飒沓如流星,衬得周遭都黯淡。 他自然认得徐清影,好奇地勒马盘旋:“徐姑娘在做什么?” 春风拂过,满树花枝颤颤巍巍,摇落一地洁白。 玉兰花落了少年满身。 徐清影一眼便认出他乃是那日与她和琴的少年郎。 那一日她树下抚琴乃是雅事,这一次却被他撞见爬到树上…… 徐清影露出小女儿的姿态,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在捡毽子,她环顾左右,结结巴巴说:“我,我在挑玉兰花回去做香囊。” 少年笑意温雅:“这些玉兰花既跌入我怀,不若徐姑娘就拿去做香囊吧。” 后来的发展,便显而易见了。 少年帝后因一株玉兰结缘,徐清影开始茶饭不思,满心满眼都是那个将白玉兰交给她的少年。 荣国公为了自家宝贝女儿,央求皇帝赐婚。 原以为是郎才女貌的天作之合,却没人料得到,佳侣难成,反倒造就了一对怨偶。 期间种种曲折不足以为外人道。 众人只知六皇子待王妃冷淡,王妃却是一心一意帮衬夫家,甚至将整个徐家都变成他的助力,叫六皇子一跃登上帝王。 所有人都在猜,后位会是谁的? 会是嘉明帝最宠爱的侧妃陈氏?还是为他诞下长子的邹氏? 或许是畏惧徐家权势,徐清影还是成了皇后。 可自那以后,新人一茬一茬进了宫,嘉明帝流连各宫,却鲜少踏足皇后所居的未央宫。 在皇后诞下太子之后,更是再没去过未央宫。 外界有人传言,嘉明帝最开始属意的储君人选乃是长子,可长子无福,在太子出生那年夭折。 听闻那一夜,未央宫传来帝后激烈的争吵声,嘉明帝怒气冲冲拂袖离宫时,手上带了血。 之后皇后以失足跌倒,撞伤额头,需静养为由,足足半年没在众人面前露过面。 徐家势大,帝后不合,定然是会出乱子的。 这些话四公主不能说,也不敢说,只能含糊道:“皇兄五岁那年,他二舅父和三舅父领兵出征,斥候误传军情,导致徐小将军被敌军围困……战死沙场。” 第59章 “传回徐家的消息亦有误,说是两位将军都没了……” “徐家二将军的夫人那时身怀六甲,当即受到刺激,一尸两命。” “徐家二将军虽活着回来,可家破人亡,此后他自请镇守西北,无诏再不回京,父皇封了他为忠义将军。” “两年后,也就是皇兄才七岁的时候,皇后自缢于未央宫。” “第一个发现皇后出事的人,正是皇兄。” 姜时雪眼皮一跳。 四公主声音低沉:“那时我还小,只记得皇后葬礼办得仓促,皇兄守灵时一滴眼泪都没掉,还被父皇骂他……狼心狗肺,不堪为人。” 姜时雪一惊,莫说是在帝王家,就是寻常人家这样责骂自家孩子……也太过了些。 第58章 四公主摇头:“你不知道他在宫中的处境。” “虽然贵为太子,但母后早早去世,父皇又惯来不喜……加之尤贵妃得宠,二皇兄处处压制她一头。” “皇兄他这些年,其实很不容易。” “他们都说皇后娘娘昔日是耀如春华的一个人,我压根不敢信。” 她想起未央宫压抑而沉重的气氛,还有皇后那张容色枯槁,总是眉心紧蹙的脸,垂下眼: “皇后待皇兄十分严厉,动辄打骂,别的皇子三五岁时才开蒙,皇后娘娘却要求皇兄能将四书倒背如流。” “幼时路过未央宫,常能听见皇后的打骂声。” “有一年酷夏难熬,人人都穿纱图个清凉,唯独他依然一身厚重长袍,后来他热晕在上书房,夫子将他的衣袍解开,才发现皇兄一身是伤,从鞭打到掐伤都有,他死死捂着,是不想叫旁人看见。” 姜时雪听得眼皮直跳,她全然没办法将这些事和薛……和祁昀联系在一起。 还有那徐皇后,一个会在春日同婢女踢毽子取乐的鲜活小娘子,怎会变成那样可怕的模样? 四公主似乎瞧出她心中所想,道:“阿雪在宫中待的时间不长,自是不知道深宫会将一个人摧残到什么程度。” “更何况……”她抬头看了一眼那株白玉兰。 正因痴情,才更生不如死。 徐清影死时,并未留下只言片语。 老国公悲恸不已,皇后下葬后,他延续了徐清影在时的习惯。 每年春来玉兰花开,徐清影都会叫人小心翼翼收集这株玉兰掉下的花瓣送入宫中,制成香囊。 可惜四公主记忆里从未在父皇身上见到过玉兰花香囊。 姜时雪听完,再抬头看那那株玉兰,心口憋闷得厉害。 四公主叹道:“若非荣国公相护,父皇不敢动作,否则皇兄这太子之位,恐怕……” 姜时雪现在才知道,恐怕当时他流落余州,便是有人蓄意谋害。 所以才不敢告诉自己他的真实身份么? 四公主今日是来当说客的,眼下将皇兄交代她的说了个七七八八,暗自观察着姜时雪的神色。 “阿雪,皇兄瞒你是不该,但很多事情都事出有因,并非他想刻意捉弄你。” 这话竟死死踩在姜时雪的痛处。 她明白祁昀洞悉人心,此刻怎可能不知道自己是落了他的套。 他既然敢捅破自己的身份,便想好了后路。 可就是这样的步步为营,叫姜时雪更生气了。 她算什么,值得他如此尽心筹谋? 四公主见姜时雪时而悲愤,时而委屈,便放了大半的心。 她在宫中察言观色多年,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她不知道两人之间具体的细节,只能捡着话说:“皇兄知道你今日定会生气,所以早早央我来当个说客。” 她有些羡慕道:“阿雪,真心在皇宫里是最不常有东西,可依我看,皇兄是把他的真心都尽数捧给了你的。” 可她不是姜时雪,不知此时一切摊开,反倒叫祁昀的许多行为变得古怪。 譬如替嫁一事。 若他真心相待,将她接到东宫的时候,便大可同她说明真相。 可他却找来一个替身,将她戏耍得团团转。 姜时雪向来聪明,也猜恐怕还有什么原是她不知道的。 但此刻面对的是四公主,姜时雪也不好问,只能抿着唇说:“殿下,多谢今日你来同我说这这些。” 她眸子里有些倔意:“但是这是我和他的事。” “劳烦殿下回去帮我告诉他,有什么要解释的,当面来找我说。” 她朝她略一颔首,径直下了车。 四公主愣了下,正想开口唤她上车,她送她回去,便看见少女走到荣国府偏门处,与那门房说了几句话, 片刻后,她竟坐上了停在偏门处的那辆拉货马车,扬长而去。 四公主目瞪口呆,旋即失笑。 她实在没按捺住好奇,换候在马车外的宫女去问那门房,方才那姑娘同他说了什么? 宫女很快前来回禀:“殿下,那门房说,方才的姑娘叫他去问问管事,一处叫立雪园的宅子是不是府上所有,若是的话,便送她回去,主家若过问起来,便只管去问立雪园的主人。” 她话音刚落,偏门处忽地探出个脑袋,旋即有一个剑眉星目的年轻公子一把拨开他,跨步而出:“哪里来的姑娘?王叔你莫要诓我!” 王管事一拍掌,道:“公子啊,千真万确!方才正是疾风来通禀老奴的。” 被点名的疾风连忙点头。 王管事压低声音:“立雪园不是公子名下的宅子吗,又是个漂亮姑娘气势汹汹找上来,老奴这不是怕事情捅到老爷和太老爷那去……” 年轻公子气得跳脚:“休得败坏我名声!” 他指着空荡荡的门口说:“哪有什么漂亮姑娘?我看疾风是眼花了!” 四公主掩下笑意,把宫女叫过来吩咐了几句。 她含笑看着不远处。 此人正是祁昀的表兄,徐家二房的独子,徐松庭。 徐松庭听完话,挑眉朝着马车看过来。 四公主对他微微一笑,放下车帘,驱使马车离开了。 马车起步,徐松庭忽然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拦车:“公主!” 四公主没有打起车帘,道:“皇兄在明澄湖,船头绘牡丹那艘画舫。” 话音落,马车再度动起来。 徐松庭看着马车离去,暂且压下心头好奇,急急道:“牵马来!” 阿昀这小子,竟能有惹上桃花债的时候?!他定得去问问! 徐松庭赶到明澄湖的时候,正值热闹之际。 美艳歌姬船头招袖,风流文人以笛相合,湖上光华点点,水波温柔。 徐松庭登上画舫,咳嗽了一声。 出来迎他的是冷渊。 冷渊有些惊讶,只是面上不显:“徐公子,你怎么来了?” 徐松庭伸头看了一眼里面,问:“阿昀在不在?” 冷渊错开身子,让他进去。 祁昀屈膝坐在角落,一盏朦胧青灯相伴。 他正埋头摆弄一盏兔子灯。 徐松庭看惯了平时双他板着脸,疏离淡漠的模样,冷不丁见他在鼓捣这有些幼稚的玩意,心中好笑,走过去问:“阿昀在做什么?” 祁昀手下动作不停,并未抬头:“兄长怎么来了。” 徐松庭哪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一掀衣摆,大马金刀坐在对面,带着几分揶揄道:“方才有个姑娘来荣国公府借了马车回立雪园。” 祁昀动作一顿。 他话里带笑:“听王叔说那姑娘又气又怒,这不我立刻就过来了。” 他伸出手,敲了敲琴案:“你这样冷的性子,还能把人家姑娘招惹得这般生气?实在是怪哉。” 祁昀终于抬起头来,一双黢黑的眸有些空,仿佛大雪过境的荒野。 “她找荣国公府借了马车?” 徐松庭点头:“四公主就在外面呢,我看样子两人恐怕还是认识的,也不知那姑娘是在生你的气,还是在生四公主的气,放着现成的马车不坐,跳上了拉货的马车扬长而去。” 他痛心疾首:“你既然都舍得将立雪园给她住,却叫佳人乘了拉货的马车……” 祁昀眼睫轻动,眸中忽然就有了情绪。 冷渊咳嗽一声,进来递了一张纸条给祁昀,低声说:“四公主递来的。” 祁昀展开纸条读了一遍,面无表情颔首:“跟她说我知道了。” 徐松庭看着他们打哑谜似的,像是被猫儿挠了一抓,好奇得心痒痒。 但他又不能开口问,当真是抓心挠肝,难受得紧。 “她便是侧妃。” 祁昀声音清冷,忽然开口。 徐松庭愣了下,惊得眼睛都瞪圆了。 侧妃江氏?侧妃近来不是病了吗?怎么会出现在宫外? 徐松庭一片凌乱之际,祁昀又开口了:“兄长红颜知己无数,想必在哄女子一道上颇有心得。” 他忽视脸色通红,剧烈咳嗽起来的徐松庭,用认真的语气发问:“兄长教教我,若是女子生了气,该如何叫她消气?” 第60章 徐松庭望着面前容色清冷,却含着诚恳的祁昀,心底某个角落狠狠摇晃,旋即坍塌一地。 这……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太子吗? 姜时雪回立雪园后,将自己关起来闭门不出。 第二天日落时分,姜时雪依然没有露面。 日光融融,将祁昀的衣袖染成金黄的色泽,他整个人如同一捧在夕阳下即将融化的雪。 姜柏和姜夫人看着满花厅的金银首饰,绫罗绸缎,面面相觑。 祁昀来时好大的动静,马车停下,一车又一车的东西往里搬,看阵仗姜家二老还以为是薛尽上门提亲来了。 没想到祁昀朝着他们鞠了一躬,说这些都是赔礼。 他开罪了姜时雪,还需二老出面帮忙通传。 没想到人都已经留在这里跟他们用了一顿饭,姜时雪还是没露面。 祁昀也不急,静静坐在花厅等。 姜家二老知道他性子冷,却不知跟这样的人同处一室也是种折磨。 此处还是他安排的住处,他们似客非客,想好生招待吧也不合适,就这么把他冷落在一旁更不合适。 饶是姜柏商贾出身,长袖善舞,此时闲聊几句之后都坐不住了。 这薛尽……他压根就是座冰山呐! 你同他说话,他有问有答,礼貌有加,但能说一个字,绝不多说第二个字,几句之间便冷场。 偏偏此人气场强大,就是静坐不语,也很难忽视他的存在。 姜柏茶都喝了七八盏,实在是难受,于是吩咐人又去通传了姜时雪一声,侍女回禀说姜时雪根本不理人。 姜柏面子挂不住了,打算亲自去请人。 才起身,祁昀忽然说:“伯父伯母,可否允我去她院子外说几句话。” 第59章 姜家不似上京这些官宦家庭规矩多,姜柏点头:“去吧,这孩子被我们惯坏了,薛公子还请多多包涵。” 祁昀起身告退,示意靠前的两只匣子:“这些老枞红袍和会安洞燕乃是晚辈特地孝敬伯父伯母的。” 他微微一拱手,转身离开。 饶是姜家富庶,姜柏在看到那些燕窝时,还是有些惊讶。 这样的极品燕窝,又何止是千金难求? 更何况…… 见夫人也在看那几罐绿褐鲜润,香气馥郁的老枞红袍,他与夫人对视一眼。 老枞红袍乃是贡茶,市面上流通得极少。 更何况这样的品相? 姜时雪直愣愣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盯着帐子看。 再乱的思绪,沉淀一夜,也就变得分明起来了。 昨日的气已经消散得差不多。 现在姜时雪心中剩下的,竟是惧。 她向来是个会找舒服的人,自然很快弄清楚这点莫名其妙的惧来源于什么。 祁昀这样的身份,当时要瞒她实在是太正常不过。 至于后来那些奇怪的举动……她想不明白,便暂且不想,毕竟也不算要紧。 现在最重要的是,祁昀对她的态度。 他是太子,是未来的一国之君。 他会生活在皇宫,承担为国为民的责任,他将来会有三宫六院,也会经历一代代帝王所经历的,各宫女人都会为了那个位置使出浑身解数。 而她已经不单纯是余州富商家的女儿了。 她当过数日的太子侧妃,已经隐隐约约窥探到了皇宫的一角。 是媚上欺下,是勾心斗角,是尔虞我诈,是步步惊心。 这样的皇宫,又哪里比得上宫外潇洒自在。 因此她生了惧意。 她虽不知缘由,可祁昀放她出了宫,将她藏匿于此。 若是他想,完全可以以薛尽的身份同她周旋。 可他竟戳破了自己的身份。 还托四公主告诉她许多关于他的隐秘。 姜时雪生来早慧,早早便懂得男女之间,一时浓情蜜意容易,可若要长长久久才是最难。 想要长久,必得相互信任,交付真心。 他认真了。 所以才会如此行事。 可是反倒因为如此,她生了惧意。 她……不愿再回到皇宫。 她不愿同那些女人一般,被囚于三寸之地。 这样的想法越来越清晰,清晰得姜时雪甚至想带着爹娘远远逃离上京。 可她明白,无论天涯海角,他若是想知道她的下落,便可以知道。 更何况…… 姜时雪时而想起细雪清寒时,她打起车帘,对上泥泞中那双眼。 时而脑海中又是灯火葳蕤处,他递来的那盏玉兔比翼灯。 最后一幕,是他低垂眼睫,捧着她的手轻轻吹。 姜时雪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是被撕裂成了两半。 一半在催促她快刀斩乱麻,一半在不舍。 她长叹一声,狠狠拉过被子蒙在头顶。 没过多久,姜时雪忽然听到窗外有声音。 似乎是侍女想和什么人说话,却又被打断。 须臾之间,又安静下来。 被衾之中的姜时雪睁开了眼。 夕阳退却,周遭一片苍蓝,人像是浮沉在悠悠的深海中。 祁昀立在一棵海棠花树下,望着那间门扉紧掩的屋子。 徐松庭教了他许多哄姑娘的话。 可是临到此处,他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祁昀垂下眼睫,手指在鹤型玉佩上轻轻摩挲。 这玉佩不是旁的,正是昔日他雕给母后,被母后摔碎之后又被姜时雪差人修补好的那块。 碎玉难圆,哪怕看得出来姜时雪请了手艺极好的匠人来做修补,可是这玉佩中间依然有一道凹凸不平的缝隙。 他的手指在此处反复摩挲,黢黑眼瞳里瞧不出在想些什么。 晚风轻拂,落英缤纷。 天光终究是彻底暗淡下来。 祁昀这些日子出宫太频繁,哪怕有心遮掩,也已经被人瞧出了端倪。 他今日必须在落钥之前赶回去。 祁昀上前将这枚鹤形玉佩轻轻搁置在窗台之上,转身离开。 身后忽然传来吱呀一声响。 他背脊紧绷,回过头去。 姜时雪头发睡得有些乱,未着珠钗,素衣素裙,眼下泛着淡淡的青。 她立在门旁边,一双眼睛无声的看着他。 祁昀心底忽然生出一丝卑劣的欢喜。 她是在意他的。 若非如此,她又怎会是这般萎靡的模样。 两人隔空对视。 片刻后,姜时雪看到了窗台上的那枚玉佩。 她看了那枚玉佩很久,才一把拿过玉佩,走到他面前:“没有什么想同我说的吗?” 她的眼神极静,静得像是一汪寒潭。 可他想对她说的,都已经托付给四公主了。 他向她揭开自己最软弱的部分,以求她的怜惜。 可算无遗策的太子殿下从未落料想一种可能。 那便是那个人足够清醒,也足够理智。 姜时雪的眼眸忽然起了一层雾气。 她红唇微启,像是一把利剑亮出锋芒:“太子殿下,你想让我回宫吧?” 祁昀的心脏被人狠狠一踩。 也许他正是仗着她的聪明,才做出这些似是而非的举动,让她去猜,让她去会意。 一切如他所愿。 偏偏正是因为如此,叫他清晰地窥见了自己的卑劣。 姜时雪面上忽然浮现出一点笑意,只是那笑意是冷的,似是挟裹着细密的刺,直直朝着人心里扎过来。 “太子殿下想让我以什么方式回宫?又要给我什么身份呢?” “一个被太子殿下偶然看中的民女?将来太子登基,再给她指派一个看得过去的身份,赐给她一座尚可观的宫殿,予她帝王难得的宠爱,叫她与你后宫中的莺莺燕燕和睦共处,叫她为你生儿育女,开枝散叶?” 祁昀的眼神忽然起了变化。 幽深的瞳藏着汹涌的波澜。 似是因为激动,姜时雪的面颊上泛起一层薄红。 她一字一句对他说:“可是殿下,你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 “我这人自幼被父母娇纵惯了,家中也略有几分薄产,虽不比皇家花团锦簇,却也富贵殷实。” “我知道殿下是未来天下共主,想做什么都是轻而易举,要我入宫也好,要夺我家产也好,对殿下而言,都只不过是一桩小事。” 她飞快地垂了下眼,再抬眸时,眼圈已然泛红:“薛尽,我不愿意。” “我不要入宫。” 祁昀的心脏像是在沸水中翻滚,酸涩疼痛,几欲炸裂。 他开口,声音喑哑:“阿雪,我没有想过强迫你。” “我只是不愿……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要瞒着你。” 姜时雪静静看着他,俨然不相信。 祁昀却用一双偏执的眼望着她,一字一句道:“我暂时没办法给你正宫之位,只能委屈你继续顶替他人身份。” 第61章 “待到将来时机成熟,我会宣布你的真实身份乃是余州姜家流落在外的女儿,只是机缘巧合之下被江家错认为离家多年的女儿。” “中宫皇后形只影单必定独木难支,伯父伯母自可闲散富贵,届时上京江氏便是你最好的靠山。” “江氏忠心耿耿,为我所用,假以时日定会成为新的肱骨。” 他像一个冷静的政客,为她抽丝剥茧描述自己的谋划,一点点说动她。 “前朝陈昭帝为涂皇后遣散后宫,独宠一人,我亦未尝不可。” “皇帝充实后宫,无外乎为利益,或为美色……” “可我都不用。” “徐家就是我的倚仗,而你……” 他停顿片刻,用轻柔的语气说:“便是我毕生所愿。” 不知何时,清月跃出天幕。 如霜月色尽数倾洒,他眉眼虔诚,如同沐月祈祷的信徒。 姜时雪按捺住狂跳的心,别开眼:“殿下描绘得很好,但就连我这种市井小民都知道朝堂之事哪是那么简单的。” 若是权势、宠爱能左右一切,为何徐皇后死得这般惨烈,又为何尤贵妃谋算多年,还只能是一个贵妃? 更何况…… 她看着眼前如青松翠柏的少年,四公主故事里的那个孩童,忽然活灵活现浮现在了眼前。 她似乎看见涕泗滂沱,满室悲恸的灵堂,尚且年幼的祁昀跪在漆黑的棺椁前,滴泪未掉的模样。 知道眼泪无用的人,最少哭。 姜时雪笑了下,上前一步,用指尖轻轻触上他的眉眼。 指尖微凉,他的眉眼也染了霜色。 可两个人都忍不住轻轻颤栗。 姜时雪放开手的时候,眼泪倏然坠落。 “可是殿下,我不愿让你为难。” 她忍着嗓音里的颤意,将那枚鹤形玉佩递到他手中:“去挑选一个世家贵女当太子妃吧,这样……你能走得轻松些。” 第60章 春日的雨总是倏忽不定。 入夜微寒,雨丝冰凉,在甲胄上聚成水珠,似凝结了一层霜气。 值守的内侍静静看着雨水嘲哳的宫道,心中盘算着下值后该去好好泡个热水澡,祛祛寒。 神游天外之际,宫道尽头忽然出现一道模糊不清的影子。 宽袍广袖浸透了雨,沉甸甸的坠在他身上,越发显得身形清瘦。 内侍霎时警觉起来。 他握紧手中长矛,目光犀利盯着来人。 这个点了,谁会在东宫外徘徊? 那人幽魂般,待到近了,檐下宫灯潮湿的光落在他眉眼之上。 双瞳黢黑幽寂,像是无底的深渊,连半分光也透不进。 内侍心中一凛,忙垂头恭迎。 祁昀抬腿,跨过宫门。 衣摆流下几道水痕,与细细密密的雨混杂在一起,落地无声。 冷渊落后几步,擦身而过时,他低声吩咐:“今夜你们没见过殿下。” 内侍正色道:“属下明白。” 冷渊一路跟着祁昀到了临渊阁。 祁昀经过墨竹的时候,忽然回头,看向某个方向。 墨竹缀了雨,枝叶沉沉,比黯淡的天幕还要浓重几分。 祁昀脸色苍白如雪,就连唇色也淡得几乎透明,两相对比下,颇有几分触目惊心。 冷渊跟着抬了下眼。 春和殿的飞檐掩映在愈发茂盛的植被中,十分不起眼。 祁昀忽然开口,声音喑哑:“去春和殿。” “殿下!先把湿衣换了吧。” 祁昀沉默片刻,径直往春和殿走去。 自从侧妃卧榻养病开始,春和殿便陷入了一片哀戚的氛围中。 太子命几个宫女严守寝屋,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近。 外面洒扫的宫人时常能听见侧妃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药一碗一碗地端进去,却不见好。 侧妃用的膳食也越发少了,时常原模原样地端出来。 宫人们私下里聚在一起,常说这侧妃命不好。 太子的第一个妃子呢,却这般无福消受。 明眼人都知道,侧妃若是熬不过去,这春和殿很快就要易主。 面对一个将死之人,众人自然心生懈怠。 祁昀来时,寝屋留了一条缝,守夜的宫女靠在门扉处睡得正酣。 宫女只觉冷风拂面,似有冰冷的水渍溅到脸上。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抱怨咕哝着。 待到看清来人衣摆的金丝蟒纹,她吓得魂飞魄散,连头也不敢抬,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殿下饶命!” 祁昀跨过她进了里屋。 冷渊睨她一眼,冷声说:“下去领罚。” 屋内众人都被屏退。 包括床榻上那个穿着侧妃服饰的宫女,也悄无声息换了一套衣服,安静告退。 屋内燃着炭盆,暖意升腾,让人有些犯困。 祁昀沉默地打量着周围。 他鲜少踏足春和殿,必要的时候都是由元鹤来替代。 那一夜……不提也罢。 因而他第一次发现,这屋子里处处是她生活过的痕迹。 罗汉榻上放着狐狸毛软靠,书案上头也放着几枚精致的书签,角落里还多添了一盏青玉灯。 想必她平日喜欢靠在此处看书,因而一切布置都是为了舒适自在。 最奇怪的还是放在榻边的一只小漆柜。 此处放柜,并不符合审美布局,但偏偏就有这么一只柜子。 他伸手拉开。 柜子里塞满了解馋的零嘴,干净柔软的绢布做成囊袋,每只袋子分门别类,上面绣着娟秀小字。 “青话梅”“盐渍话梅”“辣烘猪肉脯”“香芝麻猪肉脯”…… 细致到每一种口味。 再往下,漆柜里放了颜色不同,形状各异的杯盏。 每一只都擦拭得干净整洁,看得出是经常用的。 冷渊立在不远处,好奇地看着这一柜子的东西。 自家殿下捏着一只色如白玉,杯薄如纸的透影白瓷杯细细打量。 冷渊想到姜姑娘悠哉悠哉躺在这张榻上,喝着清茶,用着零嘴看书的模样,也不由想要会心微笑。 其实他也看出来了。 姜姑娘这个人啊,惯是不会委屈自己的性子,虽说这么形容一个姑娘不算合适,但她身上的确有几分随遇而安的名士风姿。 忽有清脆炸裂声划破寂静。 冷渊愕然抬头,见那只白瓷杯在祁昀掌心碎为几块,忙拔步而上:“殿下!” 祁昀掌心苍白,鲜血如同蜿蜒的梅枝在宣纸上逶迤。 冷渊忙道:“殿下,属下去找太医。” 却有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冷渊,若是我不愿放手呢?” 冷渊的肩慢慢松了下来。 他回过身,看着他的殿下,一字一句道:“属下只知道,殿下一贯是会为了目标尽心筹谋的人。” 他笑了下:“属下想,或许感情也是能筹谋得来的。” 祁昀眼睫上晕着湿意,不知是方才一路走来时淋的雨,还是旁的什么。 他静默许久,忽然也勾唇一笑。 似是寒冰碎裂,白雪消融。 “你说得对,感情……又为何不可筹谋?” 他低头,盯着自己染血的手掌。 对她而言,强迫绝不可能奏效,只会叫她生厌。 那么……如何才能叫她心甘情愿呢? 暗色的血汇聚成珠,滴答坠落。 祁昀黢黑双瞳中风起云涌,待到最后,归为沉寂。 *** 隔日,祁昀命人来取走了“暂放”在姜时雪这里的银钱地契。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封信。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大意是交代她暂时留在上京,不日他会安排侧妃逝世,届时再离开也不迟。 秦家得知“侧妃江氏”撒手人寰,不会再留心姜家,如此可保他们此后清净。 姜时雪捏着信纸,垂眸片刻,对那人说:“回去告诉你们殿下,我知道了。” 银烛候在一旁,忐忑问:“姑娘,咱们还继续收拾吗?” 姑娘今早忽然吩咐他们收拾东西,说是要离开上京。 银烛急吼吼地通知下去,又忙着回来帮她收拾,此时见薛公子来信,她忽然又不确定了。 姜时雪看着一只只被打开的箱笼,摇了下头:“不必收拾了,通知他们也都暂时歇下来,我们还要在此处住上一段时日。” 银烛心里开心,诶了一声,忙跑出去通知众人了。 姑娘昨晚定是哭了一夜,今儿起来眼睛都泛着肿。 她猜是姑娘是和薛公子吵架了,又哪能想到今日姑娘便要离开。 现下倒好,想必是薛公子写信来道歉了! 银烛藏不住事,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姜时雪看她一眼,默然不语。 男女一事上,最忌讳拉拉扯扯藕断丝连。 他将东西讨要了去也好,断个干净,反而清净。 第62章 她交了钱财,这宅子住得也更安心。 难得来一次上京,走之前定要带着爹娘好好出去玩一玩! 姜时雪这般想着,可是眼眶却不知不觉有些泛红。 她狠狠吸了吸鼻子,起身翻出一件华丽鲜妍的衣裙,打算换上。 不过就是和一个男人断了关系吗?她才不要做哭哭啼啼的怨妇。 春日明媚,怎可辜负,她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踏春! 不过是几日的功夫,春风刮过,天气渐暖。 祁昀换上轻薄的襕衫,站在池塘前喂鱼,他手掌被白瓷杯划破的地方已经结痂,只是牵动间会有痛意。 祁昀全然不觉般,捉着鱼食往下撒。 红鲤彩鲤聚成一团,翻涌争斗,水花朵朵。 冷渊的脚步声渐近,语气沉静,却难掩激动:“殿下,查到了。” 数日前,祁昀命冷渊着手去查季琅的下落,他们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发现季琅如今竟成了牵机卫。 牵机卫的名册直接由天子统管,也难怪他们此前四路搜寻无果。 祁昀手下动作一顿:“牵机卫?” 他记得季琅不是一直想投身军营,将来上阵杀敌,成为一个将军么? 将士在野,保家卫国,受人爱戴。 牵机卫在暗,行的可都是些见不得光的事。 冷渊又说:“属下发现这季琅行事诡异,常借着出入宫闱的机会在东宫附近徘徊。” 祁昀眉眼一肃,顷刻间便明白了他的意图。 好快的动作。 若非因为侧妃“病重”,他加强了东宫的布防,恐怕此人已经寻到机会潜入东宫,核验“侧妃”的身份。 冷渊见他沉默不语,又道:“另外便是秦家的消息。” “秦鹤年的夫人有孕,秦家已经向他通知此时,但是秦鹤年依然呆在明佛寺不肯下山。” 祁昀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片刻后,他将手中鱼食尽数倾撒到池中。 鱼儿争相夺食,小小的池塘霎时如同沸水般翻滚起来。 祁昀淡声说:“季琅必然是顺着秦家查到东宫的,如今局势不明,反倒是方便我们行事。” 他冷冷勾了下唇:“明佛寺的春樱乃是一绝,赏樱,自然是越热闹越好。” 姜家二老原本十分担心姜时雪。 毕竟那日薛尽带了那么多东西来赔罪,而后雪儿又闹出大动静要离京。 虽说后来雪儿暂时歇了心思,但这两人也不像是和好的样子。 男女之事,最易伤情,做父母的怎么可能不担心。 好在这几日姜时雪日日出门,傍晚而归,时常带着大包小包回来。 还给二老买了不少上京的特产,今儿是宝华阁的孔雀织羽妆花缎,明儿是天造坊的犀角雕鹿杯…… 虽说造价不菲……但姜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家中积蓄足够让她富足无忧渡过下半辈子了。 雪儿高兴便是! 这一日姜时雪又是傍晚而归。 姜柏正坐在湖心亭里垂钓,姜夫人披着薄毯坐在一旁,任由侍女帮她在指甲上涂抹描画。 姜时雪提着裙摆冲过来,先将今日买的几只簪子珠花递给姜夫人挑选,事了又夸赞她指甲颜色衬得手指白皙。 姜夫人忍不住笑:“说吧,有什么事儿。” 姜时雪乖巧地坐到她身旁,替她捏着肩:“爹,娘,听说明佛寺春樱开得正盛,明儿明佛寺要办赏樱节,不若我们一同去看看吧?” 这些时日将家二老或恐是怕给她添乱,竟是一次门也没出过。 这宅子虽好,一直呆着也实在是无趣。 姜时雪心疼爹娘,连哄带骗想把他们带出门转悠。 姜夫人闻言果然面露犹豫。 姜时雪立刻扑在她身上,抱着人摇啊晃的:“娘,我今儿在街上听人说了,明佛寺的赏樱节太过热闹,主持为了疏散人流,特地设了五两银子的香火钱门槛,需要交这五两银子才能进去呢。” “想必人不会太多,而且定然有很多官眷,我带着面纱混在其中也不显眼。” 许多高门贵女出门是极为讲究的,面纱或许还不够,有人家会让女眷带上能将整个人都遮挡起来的幂篱。 姜夫人闻言也有些意动,于是说:“那便去看看?” 第61章 第二日姜时雪起了个大早,仔细挑了一身蜜粉色挑线鸾尾裙。 她原想戴十六岁生辰时季琅送她的那枚赤金凤蝶八宝簪,偏偏怎么也找不到,只好随意拿了一只银制鎏金点翠蝴蝶簪戴上。 倒也相衬,整身装扮既不打眼,又不失娇柔华美。 姜夫人则打扮得更为素雅,只耳垂上坠着两枚成色极佳的翠玉耳坠,彰显出富贵来。 马车行至明佛寺不远处,果然开始拥堵起来。 姜柏打起车帘一看,外面车水马龙,一派热闹。 一家三口倒也不急,出发前姜时雪在马车里备上了不少吃食,此时一家人坐在马车里吃吃喝喝,倒也惬意。 与此同时,一匹快马从官道上疾驰而过,冲向明佛寺所在的空翠山。 马上之人一身黑衣,掌心被缰绳勒出道道红痕,俨然一副行路匆忙的模样。 他眼下泛着淡淡黑青,双眼中尽是血丝,嘴唇也干涸发白,但他丝毫不敢慢下来。 袖中那只赤金凤蝶八宝簪硌得他生疼,季琅却不肯停下将簪子换个位置,而是仰头看着峰峦叠嶂间金顶生辉的明佛寺,叫自己再快上一些。 牵机卫时常昼伏夜行,他今早办完事回到自己租住的宅院,发现门上被人挂了东西。 她只身一人来到上京,除了韩叔,并无亲故,谁会给他送东西? 季琅心生警惕,将那囊袋小心翼翼挑开。 一支金簪忽地掉落在地。 季琅先是觉得眼熟,待到定睛一看,脸色一变。 这只簪子,乃是阿雪十六岁生辰,自己送她的礼物! 他绝不会认错!这簪子乃是自己亲手绘的样式! 袋子中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若想见她,今日午时,明佛寺空仰斋。” 季琅脑子里嗡的一声,再反应过来,整个人已如离弦之箭,驾马冲向空翠山了。 他不知今日明佛寺在举办赏樱节,待到山下,水泄不通,早有小沙弥在路旁引导,不许快马横冲直撞,季琅也被强迫慢下来。 眼看日头渐渐升高,季琅焦急不已,牵着黑马折身就走。 此处是官道,定然还有小道可以上山! 经过一架马车时,他速度太快,乃至于惊了那户人家的马。 车夫忙勒马安抚,扭头骂道:“会不会看路!” 季琅来不及道歉,纵马离开。 马车内姜时雪手中的芡实糕被这一颠簸,滚落在地。 马车外车夫骂骂咧咧,姜时雪也好奇地打起车帘一看,只看得见一个身形精瘦的黑衣男子,御马离开。 姜夫人拍着胸口:“哎哟这些人骑马也不看着点路……” 姜时雪收回视线,总觉得这人背影看起来有点眼熟。 她再度打起车帘,那人已经远去。 不对,阿琅没那么瘦,也没那么高。 姜夫人重新递给她一块芡实糕。 姜时雪心不在焉接过来,却在想,自己之前托薛……祁昀帮着打听阿琅的下落,如今倒好,人还没找着,自己先同祁昀闹掰了。 姜时雪有几分纳闷,将芡实糕往嘴里一塞,狠狠咬上一口。 罢了,阿琅一贯聪明,只要不在秦家人手中,他此刻定然是安全的。 与此同时,另一辆马车中。 姜怜杏垂着眉眼坐在一旁,小腹还未显怀,但还是用薄毯仔细盖着,唯恐怕着了凉。 秦夫人在一旁时不时瞅她一眼。 老大家已经有一儿一女了,这并不是她的第一个孙儿,但秦夫人还是稀罕她肚子里这个。 不因旁的,鹤年这孩子一贯体弱,没想到洞房一夜,竟然一举得子。 秦夫人自然稀罕。 可惜这姜怜杏跟个哑巴似的,整日呆愣愣坐在屋中,看着实在不讨喜。 就怕将来生出来的孩子随了她的性子。 秦夫人眉头一皱,这孩子还是得养在鹤年膝下。 姜氏村妇一个,大字不识,她孙儿跟着这样的娘,实在是折辱了! 想到这里,秦夫人眉头冷竖道:“一会儿见了鹤年,少说话,也不许哭。” 姜怜杏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一颤,头埋得更低了:“是。” 秦夫人见她唯唯诺诺,心中愈发不喜,盘算着等她生完,寻个由头将人打发到庄子上罢了。 留不住男人的心,还整日愁容满面,瞧着真是晦气。 马车许久不挪动,秦夫人等得没了耐心,随口抱怨:“鹤年这孩子也真是,想通了想见我们了,还非得挑赏樱节这一日。” 姜怜杏却是轻轻抚了抚小腹,思绪重重。 第63章 夫君此前闹得这般决绝,如今得知她有孕,也松动了态度。 她今日见到他……该说些什么? 她忙在心中预演起来。 姜怜杏明白,这家里唯一能倚靠的人,也就只有他。 到底他是孩子的父亲。 也不知等了多久,马车还是纹丝不动。 不说姜怜杏有些坐不住了,一旁的秦夫人更是身子发麻。 就在这时,小厮一脸带笑跑过来:“夫人,小的打听到一条小路可以上山,往明佛寺空仰斋背后绕上去,路不难走,就是绕了些。” 秦夫人一听,鹤年如今不就住在这空仰斋里吗? 她挥手:“快些,一会小路也要堵起来。” 姜时雪的马车也驶上了小路。 他们原本不急,乃是路过的车夫好心提醒说有另一条路可以走。 干坐着也无用。 他们的马车原本就落在后面,索性掉了个头,走这条小路。 这小路的确如车夫虽说,虽然绕了些,但行驶起来也算是平稳。 姜时雪用了不少点心,此时困意上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拥着小毯闭眼入睡。 空仰斋位于明佛寺东南侧,背后便是大片盛放的樱花。 因为空仰斋住着不少在此清修的显贵,故而并不对外开放。 只是高墙挡不住有心人。 季琅祭出飞龙爪,轻而易举翻过院墙。 来信者语焉不详,他到了空仰斋,却并没有见到阿雪。 季琅唯恐是陷阱,拿出十分戒备,沿着空仰斋走了一圈。 临近一个小院时,见门前护院人高马大,身形精干,正警惕地巡视四周。 季琅心念一动,悄无声息摸到高处,借着一块岩石隐蔽身形。 院中果然有几个人正凑在一起密谋什么。 季琅藏身的位置极佳,将几人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都打起精神来,姜氏就要到了。” 季琅听到“姜氏”两个字,眼角一跳。 有人犹豫道:“可是老大,那姜氏怀的到底是二公子的骨肉……” “主家的事情你管那么多干嘛!” “姜氏不过是余州那等乡下地方出身,一个商户女,哪配诞下公子的嫡长子?” “姜氏害得二公子避居佛寺,他那身子骨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一直在这里待下去那还了得!” 那人压低声音:“况且宫里那位……” 他讥笑道:“那位唯恐也只是一时新鲜,男人不就是这样嘛,尝到滋味了自然也就厌了。” “她腹中的到底是谁的种,恐怕只有生下来才知道。” “姜氏有孕的消息现在还未传开,用你的脑袋想想,若是被宫里那位知道了……” “总之夫人今日要要她死,她就不能活着回去,明白么!” 季琅脸色青一片白一片,手放在腰侧软剑上,颤得厉害。 秦夫人到底混迹权贵圈多年,哪能让旁人知道自家儿子娶的是一个出身卑贱的女子。 对外称姜氏乃是秦鹤年远房表妹,出身于她的母家邰州,虽不是什么名门贵女,但也是清贵人家。 而秦鹤年虽不满母亲的做法,新婚之时大闹,骨子里却维护秦家利益,从未向外人道明他避居佛寺的缘由。 外界只知他不喜秦夫人给他安排的亲事,季琅打听到的则多一层,约摸是秦夫人狸猫换太子,才闹出这许多。 真相到底如何,反倒如雨中亭台,朦胧不清了。 此时季琅听他们说,整个人如遭雷击。 万一秦鹤年不喜邰州姜氏只是个幌子呢? 万一真实原因是东宫太子看中了“姜氏”,但碍于种种原因,只能弄出一个假身份来,叫“姜氏”成了“江氏”呢? “江氏”养在佛寺,鲜少有人见过。 “姜氏”从外地嫁到上京,更是无人知她真面貌。 一个人,周旋于两个身份。 如今太子厌弃,“江氏”病重,“姜氏”在秦家悄无声息死去…… 便能彻彻底底抹杀这个人的存在! 院中忽然有人推开了门。 春光明媚,两个衣冠楚楚的贵公子一前一后踏出屋。 一人身形羸弱,时不时握拳在唇边轻轻咳嗽一声,却如芝兰玉树,风华不减。 另一人带着鎏金面具,气度沉稳,自显威仪。 身形羸弱那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殿下放心,殿下交代的事,延年定会好好办。” 延年,便是秦鹤年的字。 季琅眼眶猩红,生生捏碎了一角岩石。 岩石滚落。 有人警惕出声:“谁!” 被唤作殿下那人直直看过来。 季琅隐在岩石背后,身形颤抖,恨不能冲出去杀了这两人! 祁昀凝视岩石片刻,收回视线。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许是山中碎石滚落。” 秦鹤年也没想到今日会在此处偶遇前来赏樱的太子,太子见他正在采生,不由一时兴起,想央他绘一幅观樱图,放到书房。 秦鹤年身子虽弱,但书画也算小有名气,于是欣然应允,答应他作完之后差人送到宫中。 两人就画技画法畅谈一番,转眼便快要到午时了。 秦鹤年道:“明佛寺斋饭尚可,延年已经着人布置,午膳便在吹雪亭中用,可以便用膳便赏春樱,殿下还请移步。” 祁昀淡淡颔首。 两人离开小院,朝外走去。 第62章 季琅冲出来的太突然,暗卫们虽然反应及时,但却低估了季琅的功夫。 他一剑撂倒亭前的暗卫,剑尖直直朝着祁昀和秦鹤年刺去。 祁昀反应极快,将秦鹤年一把推开,肩膀却挨了一剑。 他急急后退,季琅再度提剑刺来时,有飞剑横空而出,伤了季琅的胳膊。 季琅手中软剑掉落,暗卫这才得了空档,将人制住。 季琅脸颊上溅了血,整个人如同一匹嗜血的狼,用凶狠的眼神看着祁昀和秦鹤年。 秦鹤年扶着柱子,脸色惨白,胸膛起伏不定。 眼前种种都发生得太过突然,他一时反应不过来,此时喉头腥甜,整个人如同一抹幽魂。 秦夫人已经吓晕了过去。 先是姜怜杏跌下山坡,后是有人行刺,她吓得嘶声尖叫,旋即两眼一闭往后栽倒。 要不是有侍女眼疾手快扶住她,她恐怕也要同姜怜杏一般翻下山去。 一片混乱间,祁昀淡淡开口:“秦公子且去瞧瞧你的家人吧。” 秦鹤年这才反应过来,他唇色惨白,忙颤抖着走出吹雪亭,急匆匆往下冲去。 然而下一刻,他的脚步忽然顿住。 似是春樱化作的山精,乘着一缕春风擦过他的肩。 那少女提着裙摆,发髻边的珠钗如颤动的蝶翅,急匆匆朝着吹雪亭跑去。 秦鹤年周遭的一切都静止了。 他讷讷回头,颤声喊出一句:“姜姑娘!” 姜时雪没有停留,她飞快地跑向吹雪亭,因着速度太快,险些直愣愣撞到暗卫滴血的长剑上。 季琅听到动静,回过头来。 吹雪亭得名于春风拂树,樱落如雪的奇景。 此时漫天春樱洋洋洒洒落下,似是碎琼乱玉,覆于那人发上,肩上。 季琅瞳孔一缩。 而姜时雪望着他,忽然掉泪:“阿琅。” 春樱乱舞。 祁昀捂着胳膊,淡漠地盯着他们。 殷红的血渗出指缝,一滴又一滴砸在地面堆积如雪的花瓣上。 一片死寂中,姜时雪忽然跪在了地上。 季琅扭着身子想要起身:“阿雪!” 压在他脖颈上的长剑用力,交错的细细血线蔓延开。 姜时雪不再看他,而是对着祁昀,行了一个大礼。 她埋在地上,一字一句道:“此事定有误会,恳请殿下严查。” 季琅表情莫测,张口道:“阿雪,不要求他!” 祁昀动了。 他往前走去,暗卫们纷纷让开长剑。 众目睽睽之下,他弯腰将她扶起:“侧妃病重初愈,地上凉,先起来吧。” 姜时雪背脊轻颤。 季琅死死咬住下唇,喉头发出绝望的嘶鸣。 而秦鹤年眼前发黑,一把抓住旁边锁链。 锁链摇晃,声音清脆,一声,又一声,撞在每个人心里。 马车旁,姜夫人不敢置信捂住了心口。 姜柏神色变化,最终无声搂住夫人的肩,幽幽叹息。 *** 姜时雪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马车停住,有人在外面轻声说:“姑娘,到了。” 姜时雪盯着微微摇晃的车帘,眼前挥之不去的,是季琅悲愤而绝望的表情,祁昀冰凉的鎏金面具。 这一天实在是太过混乱。 秦家翻下山坡的那位夫人被人寻了上来,除了一点擦伤,并无大碍。 第64章 但季琅,却因刺杀太子的罪名被押解入狱。 祁昀弯腰拉起她的时候,以耳语对她说:“相信我,季琅不会有事。” 他轻轻拍了下她的后背,道:“侧妃受了惊,先送她回去。” 季琅正要挣扎,姜时雪转过身,对他轻摇了下头。 他们是兄妹,是一起长大的伙伴。 约莫季琅也知道此处人多口杂,若是继续动作,恐怕只会给姜时雪带来麻烦。 他死死咬住牙,盯着地面,不去看她。 姜时雪由人护送着一步步下了台阶。 经过秦鹤年时,他急声喊:“姜姑娘!” 姜时雪带着面纱。 面纱遮掩住她过分苍白的脸色,只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眼。 秦鹤年盯着那双眼,四肢百骸如同被虫蚁啃食,胸膛也激荡出痒意。 只可惜,魂牵梦绕的姑娘只是微微睁大了眼:“这位公子是?” 秦鹤年僵硬了一瞬。 他语气急迫:“姜姑娘,在余州我们曾经见过……” 姜时雪打断他,摇摇头:“可是我从未去过余州。” 她朝他微微一颔首,提步离开。 秦鹤年还欲开口,祁昀的声音幽幽响起:“说来凑巧,延年的夫人同侧妃眉眼生得有几分相似。” 秦鹤年的背脊攀爬起寒意。 他回过头,可惜太子戴着面具,窥探不到他的表情。 偏偏祁昀开口:“延年的夫人跌下山坡,延年怎不见着急?” 他往后一指,有人扶着一个昏厥的女子爬上山坡。 “去看看尊夫人吧。” 跪在地上的季琅瞳孔微缩。 他方才在山坡下看到的……分明是一具尸体! 那人栽在岩石上,红白之物四散,场面凄惨难言。 正因为如此,他当时才会血气上涌,不可自拔想要杀了这两人! 然而此时那被救上来的女子,衣裙上除了有些枝叶泥土,哪有半点血迹! 季琅浑身颤抖,方知自己是被人设计了。 他满眼恨意看向那戴着面具,诡谲多变的太子。 对方也隔着一张面具与他对视。 面具背后的眼,幽深难辨。 马车许久没有动静。 车外之人再度轻唤:“姑娘,到了。” 姜时雪回过神来,声音喑哑:“到哪里了?” “回姑娘,是立雪园。” 姜时雪一愣。 没有送她回宫么? 祁昀吩咐人引她离开时,上的自然不是姜家二老乘坐的马车。 她只远远看了自家爹娘一眼。 爹爹扶着娘亲,默不作声朝她点了下头。 姜时雪麻木地朝着另一架马车走去。 她以为她会被送回东宫。 可是竟然回了立雪园? 姜时雪打起车帘。 外面的是个生面孔的侍女。 见她看来,侍女道:“姑娘,奴婢唤作云蕊。” 姜时雪便说:“云蕊,我想见你们殿下。” 云蕊面上并无过多表情,只说:“是,奴婢去回禀殿下。” 爹娘没有回立雪园。 姜时雪呆在花厅,看着天色一点点黯下来。 期间银烛端来姜时雪爱吃的饭菜,姜时雪却放着不动。 银烛担忧不已。 姑娘向来不是会因为情绪就苛待自己身子的人,这样不吃不喝……她还是第一次见。 银烛劝了许多遍,姜时雪却依然不动,只问:“外面有动静吗?” 就这么磨着,直到门环响动。 候在一旁的银烛几乎是弹跳起来,冲上前吩咐:“快开门!” 檐下灯影晃动。 如墨夜色中,祁昀缓缓抬头。 他瞧见她板板正正坐在圈椅上,裙摆上沾了几片落花,一张脸素白如雪。 他们隔空对望。 许久之后,祁昀跨步往前,交代众人:“都退下。” 银烛迟疑地看了姜时雪一眼。 姜时雪朝她点点头。 偌大的花厅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姜时雪先开了口:“阿琅呢?” 一出声,嗓子哑得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祁昀看她一眼,慢条斯理拿起旁边的提壶,为她倒了一杯水。 姜时雪盯着那只粉釉百合杯,心想,不该是这样的。 若说她上街闲逛,处处听到有人在谈论赏樱节只是巧合。 那她被堵在路上,有好心的车夫告诉他们另一条小道,便已经开始不对劲。 更何况祁昀,季琅,秦鹤年为何会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 巧合太多,便一定是有人刻意为之。 而这一切,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姜时雪有些不理解。 他分明已经答应了她的。 为何要以这样的方式,害季琅入狱,又当众坐实她“侧妃”的身份? 姜时雪原以为他会质问他,甚至会跟他大闹一场。 可是都没有。 她接过了那只杯子,小口小口饮尽一整杯水。 焦灼的情绪似乎被这股涓涓细流抚平。 姜时雪放下杯子,已经能心平气和地看着他:“我要一个理由。” 祁昀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她的妆已经有些花了,口脂亦是斑驳一片。 从空翠山回来之后,她便一直枯坐此处么? 祁昀唤人来:“准备些清淡的吃食。” 东西早早就备下了,一直放在灶上温着。 很快有人端来两碗鸡丝粥,并几碟小菜。 祁昀替她布好碗筷,淡声说:“先用完,我便告诉你。” 姜时雪木讷地拿起勺子,飞快吃完一顿饭。 热粥下肚,她干裂的唇被滋润,脸上也终于浮现出几分血色来。 她抬起眼,无声看着他。 有飞蛾在灯火边缭绕,夜风中花香幽微。 她与他对坐,分明是情意缱绻,禀烛夜话的良辰美景。 祁昀微微一笑,他所谋算的,不就是这样的日子么? 姜时雪不知他为何在笑。 她眉眼冷肃,唇也绷得死死,一幅要与他好好争辩的模样。 祁昀微垂眼睫,心底无声叹息。 拘住她的人,又如何够? 他所求的……还有一颗真心。 祁昀忽然朝摊开了手。 掌心放着一把银光飒飒的匕首。 姜时雪不明所以。 祁昀却微微笑着,清冷眉眼中揉着一丝温柔。 仿佛递给她的,不是能伤人的利器,而一支华美的钗子。 “祁某行事卑鄙,若你听完我的话,还是不解恨……” 他眼瞳漆黑,仿佛不谙世事的孩童,随口道:“便拿起这把匕首,杀我,以解恨。” 第63章 姜时雪并没有被祁昀的疯话吓到。 她只说:“我要听的,是真相。” 祁昀将匕首放到桌案上,“行事卑鄙之人,反倒不屑编造谎言。” “阿雪,我接下来每一句话,都是实话。” 他便从离开余州,被季琅设计中毒跌入河中开始讲。 春夜烂漫,风也缱绻。 姜时雪的手脚却一点点冰凉下去,待到最后,她整个人如坠冰窟。 她悚然明白了嫁入东宫的那一夜,他会咬住她的肩,对她说:“这是你欠我的。” 自然也明白了为何他要设计季琅行刺太子…… 故事很短,祁昀三言两语便说完。 姜时雪指尖在微微发颤。 她喉头干涩:“殿下打算叫季琅以性命相偿么?” 祁昀凝望着她。 姜时雪第一次不喜这般清冷的眉眼。 仿佛看过去的时候,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雪原,将情绪掩藏得毫无破绽。 他慢慢拿起那把匕首,在指尖转悠:“我一向不是什么好人。” 匕首哐当一声掉在桌案上。 他漫不经心道:“但也算是一个讲道理的人。” 姜时雪的心脏狂跳起来。 她试探着开口:“殿下……要怎样才肯放了阿琅?” 祁昀指尖拨弄着桌案上转个不停的匕首。 在匕首停下来的那一刻,他淡声说:“不若你进宫,继续当我的侧妃?” 姜时雪心口有什么东西猛然一落。 仿佛本应如此。 姜时雪沉默不语。 祁昀的手指渐渐绷紧,压在匕首上的指尖微微泛着白。 针落可闻的寂静中,姜时雪忽然开口:“季琅害你一事,的确是因我而起。” 她的眸光忽然变得锐利,似乎在透过他无懈可击的表情窥探他的灵魂。 “可是殿下明明可以有更好的解决方式。” “譬如让我和季琅一起入狱,又譬如要了季琅的命。” “为何殿下偏偏要选择这一种?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殿下日日看着我,就不会生怨么?” 第65章 祁昀掀起眼帘:“要杀我的,从来不是你。” “我又为何要将别人的过错加之于你?” 姜时雪眼睫微颤。 祁昀忽然起身,淡淡说:“一年为期。” 姜时雪愕然抬眸。 他逆着月色而立,表情模糊不清。 “我只要你当我一年的侧妃,之后过往恩怨,一笔勾销,我会放你离开。” 姜时雪红唇微动。 “这是你要救季琅,所需付出的代价。” 风拂树梢,婆娑作响。 祁昀垂眸安静地看着她。 似乎在等一个回答。 片刻后,姜时雪听见自己说:“我答应。” 祁昀唇角似乎勾了一下,又似乎仍是那副淡漠的表情。 他道:“入宫之后,不好轻易出宫,今夜你留在立雪园,好好陪陪你爹娘。” 他转身离开。 姜时雪盯着他离开的方向出神,思绪乱作一团。 直至姜夫人急迫的声音传来:“雪儿!” 姜时雪才讷讷抬起头:“娘。” 姜夫人看着她呆呆愣愣的模样,心疼坏了,忙将人搂在自己怀中:“你和薛……那位聊得怎么样了?” 姜时雪反应过来,忙拉着她问:“爹娘,你们方才去哪了?他没有为难你们吧?” 姜夫人忙道:“有人引我们去望香楼用了一顿饭,说是那位要来立雪园同你聊一聊。” 姜时雪此刻才意识到,方才自己一直在怀疑什么。 她在怀疑……祁昀会挟持爹娘来威胁她。 他猜到了自己的想法么? 姜时雪有些难堪地垂下眼。 好像从一开始,都是她在对不起他。 而他,却是一次又一次出手相助。 姜时雪忽然想起,方才他递东西给她时,左臂略有不自然。 那里是受了伤的,可她竟没问他半句。 初时是负气,而后则因为震惊忘了发问…… 她……好卑劣。 见自家女儿面色变化莫测,姜柏和姜夫人对视一眼。 姜柏无声摇了摇头。 他虽然对薛尽的身份有所猜测,可万万没想到他竟会是当朝太子。 乍听闻时自然是又惊又惧。 但仔细想来……姜柏反而放了心。 男人最懂男人。 他们这位殿下,对自家傻闺女,恐怕是真的上了心。 姜时雪沉默许久,似是决定了什么,抬头对自家爹娘说:“爹,娘,女儿要跟你们说一件事。” 祁昀赶在宫门下钥前回了东宫。 才走到宫门处,他便偏头道:“去观星阁。” 观星阁下,是一处暗狱。 狱中阴暗潮湿,甬道旁点着的烛光透着冷,似乎也浸了经年的寒意。 祁昀的脚步声回荡在空荡荡的甬道上。 季琅睁开了眼。 片刻后,一道淡色的影倾覆在面前森寒的铁柱上。 季琅在看到那人的长相时,浑身一颤。 铁索哗啦作响,激得空气都在发抖。 季琅脸色阴阳变幻,眼眶猩红,最终咬牙切齿道:“……是你,原来是你。” 祁昀黢黑的瞳淡淡望着他:“祁某命硬,倒是叫季公子失望了。” 季琅控制不住地涌起挫败感。 因果报应。 若不是他出手除掉薛尽,是不是姜时雪便不会被送入东宫,莫名其妙地成了太子侧妃? 他眼眸发黯,整个人颓然下来,再无半分凶狠之态。 不,还不到结束的时候。 他抬起头,眼神坦荡:“当初要杀你的人是我,跟阿雪没有半分关系。” “今日要杀你的人还是我。” “季琅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请殿下莫要牵连他人。” 祁昀只是淡淡看着他。 他的眼神里什么都没有,可季琅反而如芒在背,整个人似乎正在被他赤裸裸地看穿。 祁昀终于开口了。 “不做将军了么?” 季琅眼角一跳,猛然抬起头来。 祁昀继续说:“在余州时,孤曾听说季公子的毕生所愿,乃是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季琅脖颈上的青筋都在跳。 祁昀却不停。 “可是如今,季公子成了他人手中,一柄不见光的刀。” 季琅闭了闭眼。 他尝到了喉头的血腥味。 他不是早就料到了么? 不是从那个雨夜,他只身找上韩叔的门时,就已经料到今日的一切了么? 牵机卫,生为皇家狗,死为皇家鬼。 他从那一刻便知道,他不可能再成为一个将军了。 祁昀看到他眼角缓缓溢出一道清泪。 他不为所动,似在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愿意放弃季琅这个身份,前往西北么?” 季琅倏地睁眼。 “西北羯族虎视眈眈,忠义将军镇压西北多年,若你愿意,孤可以抹杀季琅这个身份,让你前往忠义将军麾下。” 季琅的眸子一点点亮起来。 他忽然想到什么:“这里……不是刑部?” 祁昀没有回答。 季琅哪还能不明白。 这里是太子的私狱! 他刺杀太子一事,并未捅开……若是此时他在刑部,又岂是那么容易脱身的? 季琅面色变了又变,最后问他:“为什么要帮我?” 祁昀只是用他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看着他:“你是她的兄长。” 季琅似乎笑了下。 只是这笑比哭还难看。 他沉默片刻,道:“我愿意。” 话音落,他又问:“……那阿雪呢?” 祁昀的眸光变深:“自然是继续当她的侧妃。” “她愿意么?” 季琅的表情变得执着:“她那样的性子,愿意待在宫中当你的侧妃?” “你怎知她不愿?” 祁昀毫不客气:“我只有她一个妃嫔,也只会有她一个。” 季琅听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表情变得空白。 他张了张嘴:“她出身商贾之家……” 季琅说到一半,抿了抿唇。 哪怕出身于商户又如何?细数历朝历代,连出身于贱民的皇后都有。 更何况,如今阿雪她明面上担的身份,乃是江家嫡女…… 祁昀道:“你离京之前,我会安排你们见一面。” 季琅沉默片刻,摇头:“不必了。” 他…… 季琅颓然垂下眼。 他……怕他又做出什么不可预测的事情。 罢了。 若是太子真心待她,阿雪她……想必会开心的。 他了解阿雪。 无论在哪里,她都会让自己尽量过得舒服自在。 如今他没有功名在身,亦无万贯家财,又如何护得住她? 或许和薛……祁昀在一起,对她而言反而更好。 季琅死死咬住牙。 待到末了,他缓缓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我伤殿下乃是事实,殿下既往不咎,季琅感激不尽。” 他神色郑重,对他说:“愿以此身赴西北,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祁昀负手而立,像是一抹清冷的月色。 “西北之地,虽苦寒,却无世家大族倾轧,也无蝇营狗苟致使人蒙冤入狱。” 他亦正色看他:“季琅,以你之能,不该被困于三尺之地。” 牢中光线幽暗,季琅恍惚间似乎瞧见那年月色清浅,他同阿雪坐在屋檐上,遥望远方。 少年壮志,向阿雪描述着自己的宏图大志:“将来我一定会成为一个青史留名的大将军!” 阿雪笑着说:“那我的愿望便是日日开怀,岁岁喜乐。” 季琅唇角慢慢浮现出一抹笑意。 他眸中有水光闪烁:“季琅,借殿下吉言。” 第64章 下了一夜的雨。 待到天色蒙蒙亮起时,倒是出起了太阳。 雨后初霁,院中繁花茂草一枝一叶都透着鲜亮,看得人心头欣喜。 洒扫的宫女避开堆叠如雪的花树下,卖力地洒扫着别处。 倒不是她们偷懒,而是大病初愈的侧妃吩咐她们不要将这些落花扫掉,说是瞧着好看。 宫女们自然悉听尊便。 就算是侧妃说要将这些花瓣一片片挑出些干净完整的来,宫女们也毫无怨言。 无外乎其他,而是如今的侧妃,否极泰来,她们这些宫人的也跟着走了运,沾了光。 此前侧妃病重,许多宫人心思浮动,难免会在私下为自己另谋出路。 太子火眼金睛,不容这等二心之奴,眼下这波伺候的宫人,都是重新挑选的。 谁又会细纠之前的那批宫人,到底是因为生了二心,还是旁的原因才被换掉的呢? 调到东宫那一日,侧妃一挥手,每个宫人都给了十两银子。 第66章 这下可算是将众人牢牢收拢了,现下人人都知道,侧妃是个出手大方的,只要活干得出挑,奖赏便十分丰厚! 有人便因为做出的点心格外合侧妃口味,得了侧妃三十两赏银。 那还了得!此时宫人的月例多在二三两浮动,侧妃大手一挥,便赏了那宫人一年的月例! 因此现下春和殿谁不尽心侍奉。 加之侧妃病愈之后,太子几乎日日都要来春和殿,或是陪着她用膳,或陪她对弈制香,有一次宫人还瞧见太子亲自推着侧妃荡秋千呢! 宫中之人,谁人不知恩宠乃是宫妃最大的倚仗。 侧妃乃是太子的第一个妃子,又这般得宠,想来日后定是前途无量。 姜时雪自然察觉到宫人态度的变化。 但她毫不在意,或者说,这本来就是她刻意为之的结果。 她还要在这后宫中生活一整年呢。 自然是要让自己最大程度地舒舒服服。 之前既不知自己为何会替嫁到东宫,又不知道太子的真实身份,自然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如今一切都被挑明了,反倒形式逆转,过得无比自在。 祁昀是太子又如何? 难道此前他作为薛尽和她相处的日子便不算数了嘛。 更何况,好歹她也是太子的救命恩人呢。 姜时雪想通之后,过得越发舒心。 唯独膈应的一件事,便是……夜里就寝。 祁昀并不碰她。 却时常与她同卧一榻。 刚开始姜时雪也是拒绝过的,祁昀只是端坐在太师椅上,一双清冷的眸子幽幽看着她。 姜时雪被他看得一点点败下阵来。 她答应过他要当他一年的侧妃。 那侧妃……是不是也该陪睡? 姜时雪心里斗争了许久,终于别别扭扭答应了。 毕竟他们两个也不是……也不是没有过。 姜时雪沐浴之后,缩在里侧紧张地抓着被衾。 她感受到身侧那人躺下所带来的凹陷感,也嗅到了他身上的冷香。 她喉头干涩闭上眼睛,等待了许久,他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姜时雪慢慢睁开眼,扭过头,便对上一双黢黑幽暗的眼。 他一动不动看着她,问:“还不困么?” 姜时雪方知自己会错了意。 她窘得耳尖都泛起红来,默默将自己往里挪了挪,道:“殿下好好歇息。” 冷香缭绕,他呼吸清浅,如同冬日清冽的风。 姜时雪浑身僵硬,闭着眼逼自己入睡。 帐中安静不已,姜时雪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睫毛抖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就是同榻而眠么? 怎么这般不争气! 可惜越劝说自己,越难以入睡。 脑海中思绪混乱,许多画面挤在一起,涨得她脑袋都昏昏沉沉。 也不知过了多久,姜时雪听到身旁之人的呼吸变得绵长而沉重。 她偷偷睁开眼看他。 发现祁昀眼睫紧闭,俨然是一副已经睡熟的模样。 姜时雪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放松下来。 初时毫无睡意,后来竟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待到她呼吸均匀,祁昀才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眼清明一片,哪有半分睡意。 今夜无月,帐中陷在一片黑沉之中,唯有檐角宫灯透进来的模糊光影。 祁昀凝视着少女莹白如玉的脸。 如同沉在海底的明珠,周遭幽暗,唯独她散发着神圣而诱人的光。 许是黑夜滋长某些被压抑在暗处的欲念。 祁昀的目光在眉眼之上流连了许久,最后鬼使神差般缓缓抬手,指腹一点点压上她的红唇。 微微湿,带着温软。 姜时雪似是不舒服,嘤咛了一声。 祁昀并未放开手。 似是以指尖为笔,沿着她的唇描摹勾勒。 姜时雪难受得蹙起眉头,无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制止这恼人的痒。 祁昀终是收回手。 姜时雪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声,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女子的发,如同纤细的藤蔓,与他的发交缠在一起。 幽香弥漫。 祁昀喉结微滚,抬眸盯着帐幔。 春夜,总是磨人。 第二日醒来,祁昀已经离开,姜时雪身侧都没有余温了。 姜时雪拥着被衾发了会儿呆,银烛笑着进来:“侧妃,奴婢伺候您梳洗,殿下吩咐小厨房准备了早膳,今儿是金丝燕窝粥,水晶虾饺,猪肉鲜笋小馄饨,翡翠凉拌笋,并一碟酱牛肉和一碗杏仁豆腐脑。” “笋是今春新得的,正是鲜美的时候呢。” 姜时雪在家中早膳也一贯吃得丰盛,但也不至于这般丰盛。 她愣了下:“备得太多了,我一个人哪吃得了那么多。” 银烛笑意深了些:“殿下吩咐要好好给您补补身子呢。” 姜时雪看出她笑里的意味深长,霎时哑口无言。 又没发生什么,他这是……演戏给旁人看? 姜时雪想了想,也罢,如今东宫只有她一个,太子正是气血方刚的年纪,也合该“如此”。 皇家子嗣无小事,祁昀留宿春和殿,都是要登记在册的。 好在祁昀夜里一贯不喜欢宫人伺候,贴身宫人也只能宿在耳房,并不在外间。 因而还真是把房门一关,也无人知道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姜时雪就这么勉为其难接受了祁昀过来“留宿”一事。 *** 因着春闱舞弊案,今年春闱重新举办,一番流程走下来,已至春末。 祁昀负责此事,近来忙得不可开交,但还是隔三差五来春和殿中留宿。 有时姜时雪都已经睡了一觉,突然被人掀开被衾,寒气和冷香一同袭来。 姜时雪睡得迷迷糊糊,恼得狠狠打了来人一把。 打完之后,才悚然惊醒,这不是在她的闺房,而是在东宫! 她死死闭着眼,假装陷在梦里,片刻后战战兢兢睁开眼,却见祁昀眉眼间笼着浓重倦色,已然熟睡。 次数多了,姜时雪便也习惯了。 有时眼皮微掀,翻个身又继续睡去。 庭院里花开得最盛时,春闱终于告一段落。 天气已经渐渐热起来,姜时雪穿着轻薄的春衣,坐在凉亭里剥着新送到各宫的葡萄。 葡萄汁水丰沛,冰凉清甜,加之习习凉风拂面,实在是叫人心旷神怡。 宫女素娟在一旁为姜时雪煮着杏仁奶茶,一边扇着小扇,一边说:“听闻今年新点的探花郎容貌青隽非凡,乃是名副其实的探花呢!” 素娟年纪小,性子活泼,颇合姜时雪的眼缘,这些日子姜时雪时常把她带在身边。 银烛听完,笑道:“一口一个探花,你可是亲眼见过那探花郎了?” 素娟纳闷:“我倒是想见,但探花郎打马游街我们瞧不着,翰林院也进不去,上哪瞧去呢!” 银烛笑话她:“既然没亲眼瞧见,说不定别人都是诓你的,都说十年寒窗苦读,那探花郎也快到而立之年了吧,蓄着胡子大腹便便,哪有半分探花的俊美可言。” 素娟将手中银匙一搁,瞪圆眼睛:“探花郎今年才二十出头呢!” “而且你不知道,他因着身子不好自幼养在外地,近些年才接回上京,乃是大理寺卿宋大人的公子呢!” “奴婢以前在太后那当值,曾远远见过宋大人一眼,宋大人就是出了名的俊美,他儿子又怎会差。” 姜时雪在旁边听着,也被她勾起了几分兴趣。 只可惜如今她身在东宫,又能上哪去瞧这探花郎呢? 刚何况……她自小见过的俊美郎君实在是不少,譬如季琅,又譬如祁昀。 于是姜时雪便歇了心思,只说:“既然这探花郎生得这般好家世也不赖,那上门议亲的人恐怕要将门槛都踏破了吧。” 素娟神秘兮兮道:“侧妃这你就不知道了,宋大人和端王还有秦家乃是死对头。” 听到秦家二字,姜时雪心头一跳。 素娟也不卖关子,继续说:“听闻宋大人的长子乃是被端王家的世子害死的,死状极为惨,当年宋大人在御前告了三天三夜的状,要圣上严惩小王爷,后来端王妃进宫求了皇后,才将此事压了下去。” 她压低声音:“宫中都说宋大人拿了端王大笔的钱财和好处,才偃旗息鼓的。” “宋大人出身清贫,听人说从前官袍都穿破了也不舍得换,但此事过后,官运亨通,节节高升,不仅换了大宅子,更是舍得带上金躞蹀了。” “奴婢还听说……这位探花郎生下来之后因为身子骨太弱,养起来费钱财,最开始这宋大人是将他送给旁人养的,长子死后才将人接回来放到外地,锦衣玉食地养着。” 第67章 素娟又摇了摇头:“只是到底是死了一个儿子,大家都知道宋大人同端王还有秦家不睦。” 银烛心生怜悯:“宋大人一家也是波折。” 素娟:“可不是呢,正因为如此,上京权贵倒是无人愿意把女儿嫁到他家了。” 第65章 姜时雪边听她们说,边在一旁的银盆里净了手,拿起绢帕细细擦着手指。 一边是皇亲国戚,一边是出身微寒的孤臣,的确是明眼人家都知道怎么选。 秦家,又是秦家。 姜时雪心中狠狠唾骂了一口,道:“不过有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不准这探花郎将来得了陛下青眼,成为肱骨大臣呢。” 素娟点头如捣蒜:“就是!奴婢倒是觉得……” 话音落,一道笑音传来:“是不是打扰了你们说话?” 众人回头一看,乃是四公主。 这些时日姜时雪闲得无聊,时常邀四公主来玩,或许是四公主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又替祁昀当过说客,两人倒是比旁人亲近许多。 姜时雪亲亲热热朝她招手:“哪里打扰,阿楚快来尝尝这葡萄,又甜又水。” 四公主笑盈盈由她拽着袖子坐下,命人将自己做好的糕点放下:“我宫中那株樱花开得正盛,便取了些花瓣来做樱花糕,你尝尝。” 姜时雪不客气拿起一块,一口咬下去,又甜又软,还带着淡淡花香。 她弯起眼睛笑:“你这手艺,御厨都比不得。” 四公主被她说得脸都红了起来。 来往多了便知道,阿雪实在是讨人喜欢。 一张嘴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但可不全是靠嘴皮子功夫。 而是实打实的你有五分好,她便能待你十分好。 果然姜时雪道:“前几日西域进贡了几盒宝石,殿下得了一盒,我正等你来选呢。” 银烛去取匣子的时候,姜时雪问素娟:“方才话还没说完呢。” 素娟见她这么说,倒是也不避讳,继续说:“奴婢是觉得嫁给探花郎也不失为一桩好姻亲。” 她是个直肠子,直言直语:“宋府没女主人,嫁过去岂不是不用受婆母磋磨?” 姜时雪没忍住笑出声:“你这话在旁处可不能说。” 素娟点头:“奴婢不蠢!” 四公主闻言却是一愣。 原来他们方才在说探花郎? 四公主那日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恰巧遇见翰林院新进的学士觐见父皇。 其中一人晃眼一看生得十分眼熟,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人走后,宫女才说那人便是新科探花,宋观澜。 她一路都在想这人像谁,待到慈宁宫门口,忽然想起来,新科探花竟同太子哥哥有几分相似。 只是他清瘦许多,面上笼着一层郁气,又加上总是低着头,不熟悉的人不会将两人联想在一起。 姜时雪见她分神,伸手晃了晃:“阿楚?” 四公主回过神来,笑了下:“素娟说的也不无道理。” 世间相似之人,不知有多少。 或许只是凑巧而已。 四公主今日来,不光是带糕点过来的,而是另有消息告知。 她对姜时雪说:“今年端午,父皇打算在赛雁河举办龙舟大赛。” 姜时雪眼眸一亮:“龙舟大赛!” 以前她在余州也看过龙舟赛,不过要是和皇家举办的相比,那自然是小巫见大巫。 姜时雪不由期待起来:“我们可以去看吗?” 四公主便笑了:“自然是可以的,龙舟大赛不仅我们可以去观看,官眷命妇也都可以一同前往。” 姜时雪一听,先是担心自己的身份,旋即又想祁昀定然已经安排妥当。 真正的江雪幼年就被送到佛寺中疗养,就算是幼时有人见过她,如今容貌变化大也是正常的。 姜时雪便只剩下期待了。 四公主提醒她:“你来宫里不久,对宫中这些弯弯绕绕尚不了解,我来是想提醒你一下,那日切莫打扮得太过夺目,端庄不失了身份就好。” 她凑近她,小声嘀咕:“贵妃娘娘可在意这种场面了,定要艳压群芳。” 姜时雪鲜少在她脸上见到这种腹诽的神色,忍不住抿唇一笑:“好,我晓得了。” 不得不说尤贵妃一直以来得天子宠爱也并非没有道理。 虽然育有一子,但她容光不减,美艳动人,也撑得起一句闭月羞花。 加上被她责罚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姜时雪才不会刻意挑衅她。 惹不起她躲得起,总归她现在大病初愈,也不该打扮得过分娇艳。 四公主担心祁昀近来忙碌,注意不到这种小事,故而才亲自跑了一趟。 话已带到,她推辞说宫中还有事情,便先告辞了。 日色渐渐落下来,风大起来。 银烛提醒道:“侧妃,风大了,我们回屋吧。” 姜时雪忽然说:“寻些五色线来,我要编五色绳。” 银烛一愣,点头:“好,奴婢差人去找。” 又说:“今年是兔年,还要请匠人打一只兔形挂坠吗?” 姜时雪点点头:“要的。” 她垂下眼:“再准备一只楠木匣子,一并送到那边去去。” 姜时雪带进宫不少钱财,金银钱票都整整齐齐收起来,银烛经手,自然知道楠木匣子指的是什么。 里面放着黄金五十两,并银票一百两,这样的匣子,拢共也没带进来几只。 但她明白,主子这是要送给琅公子。 昔年在余州,每一年端午主子都会亲手编一枚五色绳送给琅公子。 当年是什么属相,便打一只对应属相的坠子挂在上面。 银烛也有几分唏嘘。 往年都是同老爷夫人还有琅公子过的端午,今年却分隔几地…… 素娟在旁边云里雾里,侧妃要编五色绳子给殿下吗?那匣子要送到哪边?临渊阁? 只是她性子虽直,却并不蠢,不该问的话自然不会问。 银烛告退去办事了。 姜时雪看着浮光跃金的湖面,心口有些发赌。 阿琅从不是不告而别的人。 但这一次,却无声无息去了西北,并未给她留下只言片语。 他们太过了解彼此。 她知道他有自己的骄傲,他亦知道她定会过得很好。 如此,便没什么可说的了。 金乌西沉,暮色苍茫。 姜时雪伸出手戳了戳悬挂在天际的半轮太阳,这时候的阳光已不见暖意。 太阳都会西沉,又有什么是不会变的呢? 曾以为岁岁年年都能陪在爹娘身边,和阿琅打闹,如今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姜时雪甩了甩头,将这些伤春悲秋的念头都挤出去。 她只是要在宫里待一年而已,又不是一辈子都要困在这里了! 姜时雪忽然没头没脑问:“素娟,你说西北的景色定然也很波澜壮阔吧?” 素娟愣了下,摇摇头:“奴婢自小长在上京,没去过西北呢。” 姜时雪似乎也不在意:“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样的景色,有朝一日我要亲自去瞧。” 素娟张了张唇,到底什么都没说。 入了宫就是连日常出宫都难,更何谈去到西北之地呢? 她们二人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廊庑下,祁昀负手而立,眸色骤然阴沉下来。 祁昀回东宫后,一般都会在临渊阁处理一会儿事情再来春和殿。 今晚他却来得极早。 姜时雪没个正行,翘着腿躺在美人榻上翻看一本闲书,正看到黄皮大仙化作美人勾引贪官呢,忽然挺到背后有人道:“参见殿下。” 姜时雪手指一颤,书啪叽一下掉到了地上。 祁昀弯腰去捡:“在看什么书?” 姜时雪脸色涨得通红,手忙脚乱连滚带爬按住那本书。 祁昀动作一顿。 她跪在地上,仰头看他。 祁昀的目光却落在那书上。 短短几行间,竟是香艳的词句。 他似笑非笑,松开手:“原来阿雪喜欢看这种书。” 姜时雪面红耳赤:“没有!” 手下却飞快将书合拢收在身后。 姜时雪生硬转移话题:“殿下饿不饿,我让人传膳。” “春日吃鲜,今晚我点的是爆炒河蟹,香椿豆腐,竹笋鸡汤,豆苗炒牛肉,还有一道上汤菘菜,殿下可要加点什么?” 祁昀好整以暇坐到美人榻上:“不必添了。” 姜时雪便吩咐人去传菜。 于吃一途上,她倒也算是个行家,加上东宫御厨任由她调用,姜时雪便也不客气,时常鼓捣各式各样的美食。 一顿饭毕,姜时雪揉着肚子瘫倒在榻上。 祁昀今日似乎十分得闲,随手拿起她搁在博古架上的书翻看。 当然是左传史记那一类的正经书,而非她偷偷带进来的话本子。 第68章 姜时雪不想看书,坐在一旁拨弄着棋盘,不是正经下棋,而是将棋子摆弄出各种模样,又伸手打散。 祁昀翻过一页书,忽然出声问:“想不想下棋?” 姜时雪忙摇头:“不要。” 她不擅长这个,这副棋子乃是她搬进来的时候就有的,她瞧着放在这里也算应景,便没有挪走。 祁昀却放下书,扭头看着她:“我教你。” 姜时雪正要拒绝,便听他说:“我让你五子,你赢我一局,便可以在我私库中挑走一件东西。” 姜时雪眼眸霎时亮了起来。 太子的私库!不知道有多少宝贝呢! 她豪气干云,将棋盘摆正:“殿下,请!” 一个时辰过后。 姜时雪整个人彻底蔫下来。 她趴在棋盘上欲哭无泪。 那么大好的机会,白白溜走啊! 都怪小时候自己不好好学下棋,祁昀让她五子她都下不过! 祁昀垂着眼睫,修长苍白的手指将棋子一一拾起,问:“还来么?” 姜时雪颇含怨念道:“殿下明日应该还要上早朝吧?” 她起身道:“我先去洗漱了。” 到嘴的鸭子就这么飞了,姜时雪自然是不开心的。 她早早睡到床榻里侧,闷头对着墙,一边回想着方才自己往哪一步走才能有赢面。 没想到越想越乱,竟是连个头绪都理不出来。 姜时雪越想越觉得自己笨,索性高高将被面拉起来盖在头顶。 有人忽然拉开她头上的被子。 姜时雪猛然暴露在空气中,蹙起眉头。 藏在被子里的手忽然被人握住。 姜时雪霎时警觉起来,睁开眼。 祁昀一只手撑着额头,一只手握着她。 他的眼瞳幽深不见底,在暗夜中似要让人溺毙其中。 姜时雪慌慌张张移开视线,偏偏狭窄的帐子中,她发上的清香和他身上的冷香交织缠绕在一起。 姜时雪一动也不敢动,讷讷问:“殿下不睡么?” 姜时雪掌心忽然被塞了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 祁昀放开她的手,枕回自己的枕上,淡淡道:“我私库的钥匙。” 姜时雪眼眸微睁。 “喜欢什么,吩咐冷渊带你拿就好。” 姜时雪愣了下:“……会不会不太好。” 祁昀忽然回头看她:“你是我的人,如何不好?” 也不知是因为他的话,还是旁的什么,掌心的钥匙忽然变得滚烫。 姜时雪僵硬地扭过头,心脏跳个不停。 “姜时雪。” 祁昀忽然唤她。 姜时雪嗯了一声。 “西北的景色很美,尤其是夏日,绿草如茵,牛羊遍地,你若是想,日后我们一起去。” 祁昀背脊绷直,偏偏语气轻描淡写。 春夜的风缱绻,撩动满园花枝,屋外扑簌作响。 帐子里安静了许久。 姜时雪慢慢抓紧那把钥匙,小声说:“好。” 第66章 转眼便到了端午。 春和殿的宫人一大早便忙碌起来,挂艾叶,撒雄黄酒,满殿都飘荡着粽子的清香味。 龙舟大赛在下午举办,姜时雪早早打扮好,刚用完一顿丰盛的午膳,轿舆便到了。 四公主打起车帘,探出头来冲她笑:“阿雪。” 两人看到彼此的打扮,都会心一笑。 一路用着茶点,闲话几句,待到赛雁河时,已是车水马龙,人头攒动。 今日天子与百姓同乐,河道一侧被围起来供皇亲国戚,臣子官眷观赏,另一侧则全是来围观的百姓。 河道两旁旗帜飘舞,鼓声震天,皇家侍卫气势巍峨,姜时雪也不由被眼前景象所感染,生出几分激动来。 宫妃和官眷们都坐在特意搭建的看台上,男子们又在另一处。 姜时雪远远变便瞧见被簇拥在中心的祁昀。 他今日穿得正式,一袭黑色蟒纹刺绣长袍,玉冠高束,清冷不减,又多了几分威严,愈发叫人不敢直视。 祁昀似有所感,忽然抬眸看来。 便见姜时雪穿了一身浅杏色的衣裳,发上簪了几根白玉鎏金簪,唇色极淡,面色也比平日里苍白几分,整个人如同枝头摇摇欲坠的杏花。 他心中一紧,旋即又想到,她今日应当是故意这般装扮的。 毕竟侧妃“大病初愈”,打扮得太过明艳反倒不合适。 祁昀微微翘起唇角,朝她一笑。 四公主愕然瞪大眼,她哪见过皇兄这般模样? 姜时雪也回了他一个甜甜的笑。 落在旁人眼中,便是两人浓情蜜意百般好。 群臣之中,却有一人腾地站了起来。 旁边的人被他吓了一跳,忙拉他袖子:“怀瑾,你做什么呢!” 好在此时来来往的人不少,宋观澜也不算突兀。 他直勾勾盯着姜时雪的方向,浑身都颤抖起来。 银烛扶着姜时雪下了车舆。 四公主随后,两人说笑着往看台走去。 宋观澜的目光随她挪动,竟是要生生将她看透、看穿一般! 那人云鬓高绾,娥眉淡扫,身姿娇柔,一副风吹就倒的可怜模样。 可宋观澜不会认错。 她走路时脚尖喜欢微微垫一下,这点小动作旁人不会察觉,可是她是他自幼看着长大的,又怎能不知! 她真的在上京,那一次他没有看错! 姜时雪由人引着在看台坐下。 她微微侧身同身旁的人说着什么,一双眸子顾盼生辉,巧笑嫣然。 少女的面容与记忆中那张尚且青涩的面容渐渐重叠在一起。 宋观澜的背脊一点点绷了起来,整个人如同将要断裂的弦,在风中发出无声的嗡鸣。 “怀瑾,怀瑾!” 那人与他平日里关系不错,见他直勾勾盯着女眷那边看,用了几分力气拽住人,压低声音焦急道:“你莫要犯浑!那边都是妃嫔官眷!今日那么多双眼睛,切莫失态!” 宋观澜终于重重跌坐下来。 同伴见他失魂落魄,眼眶猩红,也不由吓了一跳:“怀瑾,你可还好?” 宋观澜听见自己用干涩喑哑的声音说:“你说……那边是妃嫔和官眷?” 同伴自然也注意到他方才在看的两人,他爹乃是一品大臣,自有些见识,于是说:“那位穿蓝色衣裳的是四公主,杏色衣裳那位……我也没见过,看打扮约摸是位娘娘。” 那人转念一想,宫中贵妃独大,后宫已经多年未纳新人,那位年纪看着还小……他灵光一闪:“我知道了,杏色衣裳那位想必就是身子不好的太子侧妃!” 宋观澜猛然掀起眼,目光直直落在那袭黑色蟒袍上, 片刻后,他再度看向姜时雪。 太子……侧妃? 嘉明帝今年乃是一时兴起,才来赛雁河举办龙舟大赛,因而参与者尽都拿出实打实的力气来,想要博个头彩。 姜时雪到底是太子侧妃,被安排到的位置视野极佳,可纵览全场。 只是就因为位置太好,姜时雪也时不时对上清河郡主的眼刀。 她今日打扮得倒是十分明艳,脸上也并无大碍,想来上次被蜂蛰的地方都已经大好。 但清河郡主明显是记恨上了她,时不时要拉着身旁三五好友说些什么,一群人频频朝她投来意味不明的目光。 不过说来好笑,她是高高在上郡主,自然不怕,旁的贵女却没有那么足的底气,往往姜时雪一看过来便连忙挪开视线,露出一副心虚的模样。 姜时雪也觉得好笑,在不知道第几次对上清河郡主的目光时,她不躲不避盯住她,忽地露出一个极为甜美的笑。 清河郡主肉眼可见地打了个颤,旋即冷哼一声,别开脸去。 此后姜时雪终于落得一个清净。 伴随着一道尖锐的锣鼓声,龙舟开划,场上霎时沸腾起来! 一时间呐喊声喝彩声交织在一起,须臾之间,便有一只队伍早早冲到终点! 姜时雪注意到场下有人唉声叹气,有人激动大笑,悄悄凑到四公主旁边说:“阿楚,是有人在赌龙舟么?” 四公主一笑,掩着唇对她说:“正是。” 她指了指看台下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有人统计呢。” 姜时雪有些惊讶,原来嘉明帝并不禁止这些事情。 她心痒起来,索性唤来银烛,交代她去压五十两银子。 她扭过头来问四公主:“阿楚压不压?” 四公主摇了下头。 姜时雪知道她在宫中过得一贯清贫,恐怕没有那么多闲散银子可以拿出来挥霍,也没说什么,只是悄声交代了银烛几句。 姜时雪眼光还算不错,她压了五支队伍,竟赢了四支! 本想继续追投,姜时雪想了想,又觉得还是莫要太过张扬。 毕竟她现在可不是余州富商之女,一时拿出太多银子恐怕要惹出麻烦来。 第69章 期间姜时雪总觉得有一道窥探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但她每每看过去,却都捕捉不到,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姜时雪只能安慰自己或许是有人想瞧一瞧她这位“太子侧妃”究竟长什么样。 日色渐渐变得浓稠艳丽时,这场酣畅淋漓的赛事终于结束了。 银烛偷偷过来,对姜时雪耳语几句。 姜时雪颔首,扭头对四公主说:“方才我帮你也压了五十两银子,现在一算,一人还多赚了六十两呢。” 她眨了眨眼示意某个方向,笑盈盈道:“回头我差人将六十两银子给你送过去,不赚白不赚。” 四公主顺势看去,果然见清河郡主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 她忍不住笑了下,大大方方说:“好,今天托了阿雪的福。” 妃嫔官眷们陆续离场,姜时雪她们不急于这一时,落后半步,待马车缓缓挪动起来,才离开。 姜时雪没想到会看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秦鹤年站在一架马车前,下巴上冒出些青色的胡茬,容色憔悴了许多,身形更是消瘦得如同一竿枯竹。 他就这么立在那儿,一双眼充斥着忧思,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四公主并不知道姜时雪和秦家的事,见一个陌生男子盯着姜时雪看,冷冷看了那人一眼,拉着姜时雪上了马车。 姜时雪也并无其他动作,只装作不认识他一般放下车帘。 马车拐过墙角,拂起车帘一角,姜时雪瞧见他还呆呆站在那。 不过姜时雪却被另一人吸引了视线。 那人穿着一身青色官袍,从秦鹤年面前走过去,姜时雪看到他半张侧脸,惊觉这人看着有几分眼熟。 然而她打起车帘,再定睛看去,却只见到一角青衣。 反倒是秦鹤年见到她的动作,竟是往前走了一步。 姜时雪吓得连忙放下车帘,催促车夫走快些。 四公主好奇道:“阿雪认识那人?” 关于她的秦家的种种,姜时雪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瞒的。 但如今她是祁昀的侧妃,行事上也该谨慎些,于是姜时雪只说:“那人是秦家二公子秦鹤年。” 秦鹤年身子不好,游离于权贵圈外,四公主没见过这个人,但名字是熟悉的。 她哦了一声,随口道:“原来是他。” “听说他之前跟家里人闹脾气,一直住在佛寺呢,不过他夫人有孕之后又回来了。” 宫中当值的宫人谁不喜欢聊些家长里短,更何况秦家树大招风,一旦出了点事便跟长了腿似的传遍八方。 四公主前几日刚听伺候的宫人说起此人呢。 姜时雪从秦家到东宫后,外面发生了什么她是半点也不知道的,于是只能顺口道:“夫人有孕,也合该回来照看的。” 四公主摇头:“依我看也都是为了那女子腹中子嗣,男人啊,最是薄情。” “他夫人好歹也是秦家少夫人,嫁进门后却从未在众人面前露过面,听说因为秦二公子不喜,他夫人在府里过得也颇为艰难呢。” 她又摇头:“听说前些时日他夫人不小心跌下山坡受了惊,身子本就不好,出个门下人也不好好看顾,让一个有身子的人遭了这般罪。” 四公主忽然想起什么:“说来凑巧,我记得这秦二公子的夫人,好像也姓姜。” 姜时雪心尖一跳。 跌下山坡?也姓姜? 她掌心隐隐生了一层冷汗:“阿楚可知道这位姜夫人是何时跌下山坡的?” “似乎是观樱节的时候,那日空翠山人多,或许是挤搡之间不小心跌下去的……” 姜时雪的心脏忽然被人狠狠一捏。 那日众人围在山坡旁看些什么,季琅也才其中,旋即才那般失态刺杀祁昀…… 难道那日跌下山坡的人,正是这位姜夫人? 世间哪有那么巧的事! ……为何秦鹤年娶的夫人也姓姜?为何阿琅那一日看到这位姜夫人跌下山坡会如此失态? 第67章 姜时雪隐隐不安,问四公主:“阿楚,你可能帮我联系上这位姜夫人?” 四公主的母家这些年因为陛下不喜,为明哲保身,几乎淡出朝野。 但到底也是做过官的人家,这点能耐还是有。 四公主也没问为什么,道:“我堂嫂与秦家大夫人昔日乃是手帕交,我试试看。” 车轮滚动,缓缓朝着皇宫的方向离开。 她们身后不远处,一辆马车牢牢跟随,却又不敢距离太近,可把车夫累坏了。 小半个时辰后,车夫苦着脸说:“二公子,真的不能再往前了,再往前就要驶到宫里去了!” 宋观澜叫停了马车。 他打起车帘,神色阴翳看着前方马车驶入皇宫,直到再也瞧不见。 宋观澜一动不动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直到车夫开口道:“二公子,我们再待下去恐怕要引得侍卫过来盘问了。” 宋观澜才哑声开口:“走吧。” 车夫问:“二公子,回府还是……” 宋观澜下意识想开口,话到唇边,又生生止住。 他无声盯着马车角落,声音温和:“郑伯,我忽然想起来萧兄今日约了我,直接去见香楼吧。” 马车到地方后,宋观澜吩咐郑伯先回府同宋鄞说一声,免得他担心,又交代他两个时辰后再来接他。 宋观澜只身入了见香楼,找了个雅间坐下。 只是哪有什么萧兄,宋观澜叫来小二,张口便问:“去岁的雪芽还有几两?” 小二不动声色,道:“请公子稍等。” 片刻后,一个风韵犹存的美妇人扭着腰肢进来了。 待到看清来人,她有些错愕,旋即娇笑坐到他面前的桌子上,俯下身说:“哟,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宋观澜心中一惊,面上却不显,只抬眼看她:“你认识我?” 美妇人咯咯笑起来,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点在他胸口:“那日探花郎打马游街,奴家可就在这见香楼上呢。” 宋观澜稍稍放松下来,往后一避,躲开她的手指,正色道:“我来是有事要托见香楼办。” 见香楼明面上是个酒楼,私下里也会收人钱财帮着打听些见不得光的消息,只是途径隐蔽,非常人能知。 宋观澜的一个同窗乃是典型的纨绔,上京的吃喝玩乐门门道道都了然于胸,有一次喝大了无意将此事泄出,宋观澜鲜少饮酒,恐怕是一群人中唯一一个将此事清醒记下来的人。 美妇人眼波一转,也不问其他,只说:“探花郎要打听什么?” 她见宋观澜一双清冷的眼无声望着她,故意嗔怪:“探花郎既然不信我见香楼,又何必找上门来?” 宋观澜道:“我来见香楼打听消息的事情,绝不能被第二个人知道。” “也包括宋府的人。” 美妇人笑道:“那是自然,探花郎还请放心,你走出这个门,奴家就从来没见过你。” 她点了点桌案:“探花郎现在可以告诉奴家,你要打探什么消息了。” “不过有一事奴家要提前说明,皇家的事情见香楼不打听,此乃道上规矩。” 宋观澜眸光微闪,换了个说法:“余州姜家。” *** 转眼一日比一日热起来。 满树繁花,将近荼靡,又有花期晚些的刚刚开始打起花苞,含羞待放,一时满园斗彩争奇。 午膳过后不久,四公主急匆匆跨入春和殿。 姜时雪正坐在葡萄藤下看话本,手边放了七八样零嘴,见四公主来,姜时雪先往她手里塞了一把脆炒蟹黄瓜子。 四公主霎时被她这副悠闲的模样逗笑了。 她笑道:“你这日子过得可真舒服。” 姜时雪佯装委屈:“你都好几日没来找我了,我都快被无聊坏了,哪里舒服。” 四公主笑得眉眼弯弯,“好好好是我不对,我今儿不就来了。” 她看了眼周围。 姜时雪吩咐大家都退下,正了脸色:“可是那位姜夫人有消息了?” 四公主亦收敛笑意,颔首:“她被秦府看管得严,只争取到一个时辰,明日午后秦家大少夫人会带她出门挑些衣裳首饰,你们在绘兰阁见。” 姜时雪拉着四公主的手:“阿楚,这一次多谢你。” 四公主摇头:“现在问题在你这边,皇兄会准允你出宫吗?” 姜时雪险些没绷住表情。 这些时日祁昀明里暗里放她出宫许多次了,最大胆的一次,她是扮作祁昀近身伺候的宫女出去的。 但她答应过祁昀,此事只能他们两人之间知道。 于是姜时雪表情怪异道:“无碍,我去跟他说。” 祁昀今日忙,姜时雪都洗漱完躺在床榻上了,他才回来。 灯火融融,少女身下垫了两个枕头,正俯趴在上面,手里举着一本书。 宫规森严,谁不是行走坐卧皆一板一眼,这般随心所欲没个正形也就只有她敢了。 第70章 祁昀立在原地多看了两眼,才走过去。 姜时雪这才听见动静,扭过头来:“阿昀回来了。” 祁昀心头一软,眼角眉梢不由带上了些柔意。 许是他守住了承诺,让她在这宫中也过得舒适自在,姜时雪在与他独处时总算恢复成了原本的模样。 从前在余州,开心时她不会唤他薛公子,而会唤他薛尽。 如今亦然,私下里她也不会唤他殿下,而是会喊他阿昀。 阿昀。 她是第一个这么唤他的人。 祁昀嗓音也轻柔起来:“怎么还不睡。” 姜时雪将话本子随手一放,坦坦荡荡说:“我有事想求你。” 祁昀眉梢微动:“又想出宫?” 姜时雪点头:“我想出去见一个朋友。” 她敏锐地觉察到,祁昀的眸光忽然深了三分。 但他什么都没有问:“好。” 第二日午后,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驶出了宫。 姜时雪到绘兰阁的时候,见已经有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此处,她当即猜到是秦家的。 姜时雪今日戴了幂篱,将脸捂得严严实实,银烛因为是她身边走动之人,今日换了一个脸生的宫女。 宫人扶着她上了楼。 绘兰阁。 秦家大少夫人故意挑了好几套成衣,支使姜怜杏到三楼隔间去试衣裳。 姜怜杏如今瘦得厉害,肚子却越发大了,脸上压着脂粉,反而显得肌肤枯槁,如同面具一般浮在脸上。 整个人看上去木讷呆笨,越发不讨喜。 秦大少夫人看她被侍女扶着往上走,心中纳闷,到底是谁要见她? 姜怜杏眼珠子呆愣愣转着。 心里想,是那个人要来救她了吗? 可是她当时……不是已经拒绝了他吗? 她心里又隐隐激动起来,激动得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她没想到,她还能有第二次机会……他终究是给了她第二次机会。 她只能强迫自己不露出异样。 会被发现的。 会被秦家……发现的。 姜时雪拨开垂帘时,对上的便是一双骤然亮起来的眼。 她其实被眼前之人吓了一跳。 半是因为对方蜡黄枯槁的模样,半是因为那双和她相似的眉眼。 姜时雪还有什么不明白。 她生出几分不适,又生出几分难受和怒火。 秦家人……实在令人作呕。 那女子挺着腰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急切道:“你是来带我走的吗?上一次,上一次是我不对……你还能带我走吗?” 姜时雪愣了下,眉头蹙起。 上一次?之前谁要带她走? 不想就是这片刻的迟疑,叫姜怜杏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忽然拔下一根簪子来握在手里,表情亦变得歇斯底里:“你是来杀我的!” 姜时雪没想到对方竟是这样的性子,惊得往后一退。 不料这举动刺激到了姜怜杏,她竟不管不顾朝她扑过来,嘴里还念叨着:“是你们要我死的,你们要我死,他也活不了!” 姜时雪被她又尖又利的指甲挠了一把,火辣辣地疼。 她顾忌她还有身孕,不敢反击,只能狼狈躲避。 不料那姜怜杏如同一个疯子,穷追不舍,她手里那簪子被她打磨过,尖利不亚于刀刃,转眼就将姜时雪的衣裙划出几道口子。 对面的酒楼上,有人搭弓挽箭,羽箭瞄准姜怜杏。 殿下吩咐过,无论发生任何事,一切以侧妃安全为主。 羽箭即将射出的那一刻,姜时雪急中生智,一把摘了幂篱,大声说:“姜夫人,你看看我是谁!” 姜怜杏的眼睛蓦然瞪大,片刻后,她手中金簪滑落。 第68章 姜怜杏曾看着铜镜,猜测过许多次她的模样。 如今终于看到她,才明白,何谓云泥之别。 姜怜杏怔怔落下泪来。 夫君又如何会喜欢上她? 她存在,不过是一个刺目的提醒。 她终于懂了夫君看向她时,那悲悯又厌恶的眼神。 姜怜杏摇摇欲坠。 姜时雪忙伸手扶住她:“姜夫人?” 姜怜杏如同被抽干了力气,只会坐在榻上默默流泪。 姜时雪斟酌片刻,试探开口:“你……不想留在秦家?” 姜怜杏终于有了反应,她含着泪抬头:“对,我不想,他们要杀我,他们每个人都要杀我。” 姜时雪的心沉沉坠下来。 姜怜杏自言自语:“是我太贪心,是我妄想靠着这个孩子,他能真正看我一眼。” “那个人说可以带我走的时候,我为什么不答应……” 她慢慢蜷缩成一团,哭得厉害。 她只是不甘心,不甘心放弃秦家少夫人的身份,不甘心过回曾经的日子…… 可是她错得离谱。 那一日她去给秦夫人请安,不小心听到她对身旁的婆子说:“姜氏这张脸如今是个麻烦,也是落了个时间差,将她接进门后才知道那位的下落……当时便该快刀斩乱麻!” “一拖拖到现在,将来若是太子瞧见姜氏,那还了得!岂不是要牵连我们秦家!” 婆子说:“夫人,您心慈,但拘着姜氏不让出门到底是不稳妥。” “不若待她诞下小公子……去母留子。” 秦夫人沉默片刻,婆子又说:“夫人,切不可心慈手软,秦家的小公子,哪能有那么唯唯诺诺上不得台面的娘!” “你说得对,姜氏身子不好……生产本就是过鬼门关……” 姜怜杏险些晕在门外。 她本想告诉夫君此事,求夫君庇护。 可秦鹤年自回来之后,从不踏足她的院子。 一次她哭着跪在他院外,竟被秦夫人身边的婆子先一步抓了回去。 婆子恶狠狠威胁她:“你莫要忘了,你还有一家子靠我们秦府养着!” 姜怜杏在那一刻才明白,是她自己放走了唯一活命的机会。 观樱节那日她跌落山坡不假,可才跌下去便有人护着避到一旁。 她毫发无损,对方还问她愿不愿意跟他们走。 对方可以避开秦府耳目带走她一家。 是她……亲手葬送了这一切。 姜时雪耐心等她哭了一场,才说:“姜夫人,你若不想留在秦家,我或许可以帮你。” 姜怜杏猛然抬起一双红肿的眼。 姜时雪循循善诱:“但是你得先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姜时雪回宫时,天色刚刚暗下来。 天际是深海般的墨蓝色泽,满庭树枝摇曳,夏日的馥郁初露一角。 她遥遥便见一人立在檐下,玄色衣衫比夜色还暗上两分。 光影分割如刃,他的眉眼唇鼻轮廓清晰,偏偏整个人又如同笼在一层暗雾之中。 祁昀先抬起眼眸看过来。 少女站在一盏绢灯下,朦胧的光在她眼底投下一圈淡淡的影。 见他看来,她微微弯起眼冲他一笑。 他无声凝望她,借着夜色掩盖住眸底的欲。 绵延的宫墙如同吞人巨兽,压抑静默。 唯独她笑容明媚,似刺破暗色,叫一切都柔软起来。 暗卫的消息比她更快一步。 他知道她今日去见了谁,甚至还知道她下一步要去见谁。 她比想象中更心软,也更敏锐。 分明姜怜杏的遭遇与她无关,但她还是选择插手,救那个女子脱离牢笼。 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被困在牢笼中? 还是说,是因为他口中的“一年之期”,才叫她无所顾虑。 祁昀不禁想,若是她长长久久被困在此地,她还会对他露出这样的笑么? 初夏的风还掺杂着凉意。 祁昀却觉得自己掌心燥热,连同喉头都犹如火烧火燎。 他在得知她要去见秦鹤年时,某个被压制在心底的念头难以束缚冒出来,如同长了毒刺的藤蔓,得见天光。 男人之间总能一眼看穿彼此的欲念。 更何况那个人是秦鹤年。 他娶了一个与她容貌俏似的妻子。 那个人,还有了他的孩子。 可是如今,她要单独约见他。 秦鹤年有君子之风,他承认。 可他毕竟对她怀揣着那样的念头,哪怕秦鹤年只是多看她一眼,都会叫他……起杀心。 杀了他又有何用。 死了一个秦鹤年,还会有下一个。 一年之期。 一年时间,真的足够让她心甘情愿留下来么? 若是她不愿呢? 她再去见谁,又与谁执手相看,他都没有任何理由再去干涉。 可他……不愿。 在姜时雪提步朝他走来时,他及时垂下眼眸。 姜时雪的脚步慢下来。 她有几分犹疑地看向祁昀。 第71章 祁昀其实是个很少能被人看破情绪的人。 但不知为何,此时她在他身上看到了被压抑到极点的阴翳。 姜时雪站在原地犹豫片刻,终是软着声音开口问:“阿昀,你怎么了?” 祁昀的眸光微微晃动。 片刻后,他面色如常对她说:“无碍,许是有些饿了。” 姜时雪愣了下:“你还未用膳?” 祁昀淡淡嗯了一声:“走吧,吩咐厨房准备了你爱吃的菜。” 祁昀心里藏着事。 往日他掩藏得极好,叫姜时雪看不出来。 今日他太过反常,姜时雪原想跟他说的话尽数堵在喉头。 这样的古怪氛围一直延续到就寝。 祁昀带着微凉的湿意躺下来时,姜时雪竟生出几分紧张。 宫女熄了灯,帐中很快陷入一片昏黑。 祁昀今日用了檀香。 香气幽微,丝丝缕缕萦绕在姜时雪鼻尖。 她正迟疑着如何向他开口,忽觉香气渐近。 祁昀轻轻低头,挨在她肩侧。 姜时雪胸口一滞,整个人霎时僵硬不已,一动不敢动。 他其实并未完全靠上来,而是若即若离,绵长的呼吸拂过她的寝衣,热意和湿意一并侵袭而来。 一切感官都被放大。 姜时雪唇舌发干,睁大眼不敢动弹。 片刻后,她开口问:“你睡着了么?” 没有回应。 姜时雪松了一口气。 心想或许是因为他睡着了,才会做出这般有些越界的动作。 哪知下一刻,他清醒的声音响起:“没有。” 姜时雪怔了下,往墙侧挪了挪。 谁知他漫不经心般,跟着往里挪。 姜时雪伸出一根手指,抵上他的肩:“我们说好的。” 回应她的,是滚烫而濡湿的触感。 姜时雪眼眸愕然放大。 祁昀……不知何时低头,含住了她的指尖。 姜时雪触电般缩回手。 她后背生了汗意,就连鼻尖也缀了一层细细的汗。 而祁昀,仰头看着他,一双眼静而沉。 “帮我。” 他说。 姜时雪拒绝的话就在唇边,兜了一个圈,到底是垂下眼睫。 她伸出手,轻轻覆下。 两人都在战栗。 夜里风声缭乱,新生的嫩芽在枝头颤抖。 他们都出了一身汗。 待到风平浪静,姜时雪恼怒地甩开他的手,起身换衣裳。 帐子里传来一道喑哑的声音:“秦鹤年,他不会答应的。” 不待姜时雪反应,他又说:“你先试试,若是不行,还有我。” 姜时雪毫不讶异地回头,与他隔着朦胧的帐子对视片刻。 她稍稍挑起下巴:“我有把握。” 祁昀似乎笑了下,又似乎只是她的错觉。 “那便等你的好消息。” 第69章 秦鹤年的回应很及时,他约她于明日午后见面。 第二日午膳过后,姜时雪悄无声息出了宫。 素音楼以雅闻名,丝竹幽幽,楼内置雅间无数,乃是文人墨客谈诗论道的好去处。 既幽静,又不失庄重。 姜时雪下马车打量了素音楼几眼,心中把握又甚几分。 秦鹤年是个君子,与君子相商,最不叫人操心。 秦鹤年早早候在房内,心中既焦灼难安,又夹杂着几分惊喜和期盼。 那晚姜怜杏说要见他,他原本一如往常推拒了的,哪知姜怜杏又派人来对他说了几个字。 “冬时落雪。” 秦鹤年先是一惊,旋即又生出几分欣喜。 是她要见他? 否则姜怜杏又怎会知道她的闺名! 秦鹤年忙不迭出了屋,却见姜怜杏只身站在空寂的庭院中,眼圈通红,面上却带着几分决绝:“秦公子,那位指点妾身而来,妾身……有话想对您说。” 若是此前,姜怜杏的话,他半分不会信。 他知道母亲做事独断,但却不敢相信她竟藏了这般狠辣的心思。 可是姜怜杏泪雨如下,口口声声对他说:“若是秦公子不信,大可去问那位。” 他又羞又恼,又惊又惧,仿若被人狠狠扇了几个耳光。 这两日他夜不能寐,一直在想,姜姑娘为何要见他? 分明那日她否认了见过他,可是现在,又为何要主动戳破这一切? 是要问责,还是要替姜怜杏打抱不平,亦或……还有其他? 正微微出神,忽然听闻珠帘摇动,他猛然起身。 那人带着幂篱,站在门口,身形纤薄,如同雾中花,云间月,碰不得,看不破。 秦鹤年的眼眶渐渐湿了。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姜时雪凝视着眼前身形瘦弱,眼下泛黑的青年,施施然朝他行了一礼。 秦鹤年忙道:“姜姑娘……侧妃万万不可。” 姜时雪开门见山:“今日乃是我有事相求,多谢秦公子前来。” 秦鹤年面上划过一丝失落之色。 他邀姜时雪坐下:“延年略备了些茶点,侧妃先尝尝。” 姜时雪的目光从那些糕点上掠过,眼睫微敛,只是侧身坐下,并不伸手去拿。 秦鹤年却生出几分心思被她看破的难堪。 这些东西……都是他费劲心思从余州打听来的,都是她爱吃的。 他原想迎她进门过后,定会好好待她,叫她一如在余州般自在。 可世事弄人,母亲竟然背着他做下这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实在是于心有愧…… 秦鹤年握起拳头在唇边咳嗽了几声,正了脸色:“怜杏的事,我已尽数知晓了。” 他面上愧意并不作假:“原先是我撒手不管事,竟叫她受了这么多委屈。” 姜时雪戴着幂篱,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秦鹤年咽下满心苦涩,哑声说:“侧妃,请你放心,从今日起……我定会好好护住她们母子。” 姜时雪终于有了反应。 幂篱微动,她的声音传来:“她没有同你说她想离开吗?” 秦鹤年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此事不妥。” 姜时雪心中生出几分不安来,果然下一刻,他说:“此前我不知她处境艰难,但如今既然我已经知晓此事,定会为她做主。” 秦鹤年的语气坚定起来:“我与她虽做不成夫妻,她却是我孩儿的生母,亦是秦家明媒正娶的二少夫人。” 他似乎想到什么,表情微微有些变化:“侧妃放心,怜杏日后会以身体不佳为由,尽量少在众人面前露面。” 姜时雪脑子里嗡的一声,她下意识问:“你问过她的想法吗?” 秦鹤年似乎有些不解:“侧妃出于善心相助,我才能得知这一切,怜杏自是感激涕零。” 话音落,似是觉得自己的语气有几分不妥,秦鹤年又道:“延年并不是说侧妃在多管闲事,还望侧妃不要误会。” 姜时雪却说:“秦公子,我可以再见一见姜夫人吗?” 秦鹤年迟疑了片刻,到底是说:“好,我这就着人去安排。” 姜时雪顾忌姜怜杏有孕在身,不愿她多折腾,而是自己乘着马车来到秦府外。 半个时辰后,她在马车上见到了姜怜杏。 姜怜杏不敢看她,一直揪着裙摆,表情局促。 姜时雪却没有那么多时间与她耽搁,直接开口问:“秦公子说,你愿意继续留在秦府。” 姜怜杏忽然跪了下来。 马车空间逼仄,她又身子笨重,姜时雪哪敢让她跪,忙伸手扶她。 有滚烫的泪滴在姜时雪手背上。 姜怜杏埋着头,声音颤抖:“是我对不起侧妃。” 姜时雪将她扶到座位上,语气并无什么变化:“你当真心甘情愿?” 姜怜杏沉默了片刻,语气幽幽:“怜杏出身贫苦,若能得夫君垂怜,孩儿傍身,此生无憾。” “侧妃的大恩,怜杏此生没齿难忘,可侧妃说的天地广阔,怜杏恐怕……无福再看。” 许久之后,姜时雪问她:“不会后悔吗?” 姜怜杏哭红的眼微微舒展,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似在回忆:“不瞒侧妃,我第一眼看见他……便喜欢上他了。” 她眼前又浮现出那一日红袍招摇,面如冠玉的青年。 他笑得那样好看,眼睛里像是藏了天上的星。 他予她浓情蜜意,在颠沛沉沦时忘情地唤她“雪儿”…… 那时的她,笑着流泪,紧紧拥住了他。 是另外一个人的替身又如何? 若非如此,她与这样的郎君,恐怕此生都不会有交集。 姜时雪不再说话。 姜怜杏告退。 在马车帘子放下来的一瞬,她说:“侧妃,一个人的容貌是会变的,您放心。” 姜时雪与她四目相对。 第72章 姜怜杏朝她深深鞠了一躬,车帘落下,只余帘子上的精美刺绣在微微摇晃。 秦鹤年候在不远处,见马车要离开,忙上前来:“侧妃。” 姜时雪隔着车帘,对他说:“还望秦公子与夫人琴瑟和鸣。” 秦鹤年的目光落在厚重车帘上,许久后,他垂头行礼:“恭送侧妃。” 马车缓缓离去。 秦鹤年站在原地目送,直到马车拐弯消失在视野中, 依然立在那里。 有人轻唤:“二公子,少夫人还在等您呢。” 秦鹤年回过神来,见姜怜杏楚楚可怜站在门口,见他瞧来,神情紧张。 秦鹤年沉默片刻,语气温和道:“外面风大,早些回屋。” 姜怜杏怔怔落下泪来。 姜时雪一路沉默不语,待到春和殿,发现祁昀已然坐在花厅里,正把玩着一旁的白玉棋子。 她下意识扭头就想走。 偏偏祁昀轻敲棋盘,故意说:“要当逃兵?” 姜时雪血气上涌,蹬蹬蹬走到他面前,一把夺走他指尖的棋子,将棋子重重叩在棋盘上,愤愤道:“是我妄自菲薄了。” 祁昀给她递了一盏茶。 姜时雪也的确是渴了,她端起茶盏,一口饮尽,长长舒了一口气。 祁昀又捻起一块糯米白玉糕递给她:“红豆馅的。” 姜时雪接过糕点,坐到一旁往嘴里一塞。 用完甜甜的糕点,心口郁气总算是疏解了不少。 姜时雪转过脸正色看着他:“殿下怎会知道秦鹤年不愿?” 她实在是想不通,分明那秦鹤年厌极了姜怜杏,为何不肯放她走呢? 相看两相厌,不是平白磋磨人么? 况且她说的是在姜怜杏生产完之后,再送她走,对外便宣称这孩子的生母病逝。 姜怜杏突然反悔她能想得通,可这秦鹤年,她却实在琢磨不透。 祁昀淡淡说:“秦鹤年娶妻之后,去了哪里?” “明佛寺呀。” 祁昀黢黑的眼瞳望着她:“秦府是他的家,不是姜怜杏的。” 姜时雪愣了下,如被当头一棒。 是啊……秦府是他家,若是一开始他就不容姜夫人,可以休妻,也可以和离,可他偏偏自己避了出去。 他虽不喜姜怜杏……却也接纳了她的身份。 见姜时雪隐隐约约露出踌躇之色,祁昀及时开口:“妻者,齐也,他这样的世家子,会与妻子不睦,却一定会给这个身份表面的尊重。” “更何况将来姜怜杏会诞下他的嫡子或嫡女,秦鹤年有仁爱之心,又如何容忍自己的孩子将来没有母亲。” 祁昀的声音软了些,竟藏着些哄劝人的意思:“阿雪,你做的很好。” “姜怜杏在秦府孤立无援,秦鹤年不会苛待她,却也不可能真正关心她,若非你介入,她轻而易举便会葬身于后宅阴私。” “若她死了,秦鹤年或许不会续弦,也会给亡妻应有的体面。” “但谁又会关心黄泉之下,姜怜杏到底有多少冤屈要诉?” 姜时雪遍体生寒。 因为他知道,他说的都是事实。 一个君子,于礼仪规矩上挑不出半分错处,可在情爱上之上却薄情如许。 昔年在余州,爹爹曾给她请过一位老师。 那老先生乃是进士出身,文质彬彬,可听闻他的一双儿女与他不睦已久。 她和季琅百般打听,才知道两个孩子的生母死于沉塘。 原因是她曾与年少时两情相悦的表哥有过苟且。 老先生的族人勃然大怒,杀鸡骇猴,以儆效尤。 据说当年两个孩子乃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被沉塘的。 姜时雪得知后,说什么也不肯再聘请这位老师。 那女子是犯了七出,可罪不至死。 当年她愤愤道:“男人三妻四妾便是理所应当,女子为什么就不可以?” 季琅捂了她的嘴:“这话你同我说说便是,可不能去外面说。” 姜时雪今日再度想起了这位老师。 也想起了姜怜杏哀戚的眼神。 在她齿冷的时刻,祁昀忽然开口:“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寻常人家,多的是身不由己的女子。” “除非……” 姜时雪被他吊起胃口,她下意识接话:“除非什么?” “除非大权在握,掌自己的命,也掌别人的命。” 姜时雪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可她只是垂下眼睫,并不接话。 一年之后,她是要离开的。 执掌凤印,统率六宫,她没这个兴趣。 祁昀见她沉默不语,换了个话题:“你就不问问我一开始是什么打算?” 姜时雪知道第一次联系姜怜杏的是他,可她没想到他还会给姜怜杏第二次机会。 “什么打算?” “我会安排她同孩子,一起离开。” “父亲不喜,母亲不在身边的孩子,最是可怜。”他轻描淡写道:“况且做秦家子……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姜时雪心头上涌的怜悯忽然化作愕然。 祁昀看破了她的慌乱,他道:“阿雪,你给过她第二次机会了。” 姜时雪的指尖一点点变凉。 她头一次在他身上看到一个政客的冷漠。 姜时雪喉头发干,盯着眼前之人。 祁昀清冷的眸不躲不藏,他坦诚地迎接她的目光:“阿雪想让那孩子活么?” 他眸色变深,如同蛊惑人心的妖鬼,微微凑近她:“秦家终有覆灭之日,你若留到那个时候,兴许还能劝说我一二。” 姜时雪只觉血脉逆流,心脏鼓动。 她端起茶盏,咽下一口冰凉的水,对他说:“各人自有命数,殿下若要将秦家除之后快,也不是我能干涉的。” “更何况一个世家大族的覆灭,牵涉许多,又岂是我劝说一二便可以左右的?” 祁昀淡淡看着她。 姜时雪只觉得自己被他看了个透。 她指尖微颤,将茶盏重重放下,有几分恼怒道:“今天我乏了,想一个人睡。” 她起身,快步离开。 祁昀一动不动盯着她的背影,侧脸笼罩在昏黄光影中,半明半暗。 第70章 上京春日天气多变,晨起时天色晴朗,怎知临近散朝,再度下起雨来,雨丝细细密密,沾湿衣摆。 宫人早早有准备,祁昀出来时,忙举起伞倾在他头顶,遮住绵密春雨。 祁昀负手踏入雨中,余光瞥见红墙处站着几个身着绿色官袍的年轻人。 众人见他投来目光,纷纷躬身行礼。 祁昀淡淡颔首,朝身边的人交代了几句,阔步离开。 翰林们今日前来为嘉明帝呈送经籍,进读书史,众人手中都捧着厚厚的典籍,此时忽然下起雨来,进退不得,皆叫苦不迭。 不料太子走后,有宫人笑着过来说:“各位大人,圣上在里面与苏大人议事,恐怕还要一会儿,吩咐小的先领各位大人先到偏殿中避一避雨。” 众人心中感激,忙道谢:“多谢殿下,多谢公公。” 翰林们纷纷随着内侍往偏殿走,有人看见宋观澜仍站 在原地,小声唤他:“怀瑾!” 宋观澜收回视线,埋首跟上。 同僚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见是太子离开的方向,他悄声说:“太子殿下性情虽冷,却有一副仁善心肠呢。” 方才二皇子经过他们,可是连一个眼神都没递过来,一派春风得意,趾高气扬的模样。 宋观澜眼睫微动,似是随意附和:“是。” 进到偏殿前,他再度抬头,看向雨中连绵不清的宫殿。 皇宫太大,他不知东宫在何处,亦不知……阿雪在何处。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为何二皇子会这般春风得意。 今年夏猎,嘉明帝全权交由二皇子来办。 看似只是一个小小的夏猎,然而距离春闱舞弊案二皇子被禁足,不过短短几月。 果然帝王之宠大过天,就是犯了这样大的错,也还不是轻飘飘揭过。 若是寻常百姓家,偏宠哪个儿子,不过是家事。 可放在帝王家,便是事关江山社稷,嘉明帝的态度,越发让人揣度。 朝堂之上一时暗流涌动,风雨欲来。 东宫。 祁昀悬腕,在洁白宣纸上落下飘逸几笔。 一旁冷渊絮絮禀报着近来秦家和长春宫的异动。 “五日前,小王爷在春香楼看上一个歌伎,那歌伎卖艺不卖身,被小王爷强占后,从楼上悲愤跃下,血溅三尺。” “前日贵妃听闻有宫女在背地里嚼小王爷的舌根,将这宫女杖罚一百,还没打完人便没气了。” 冷渊迟疑片刻,道:“还有一事……” 他将密信递给祁昀。 祁昀瞥过信纸,见上面赫然写着“昨夜子时,二皇子秘入葶玉轩,天色将白,鬼祟而出。” 第73章 冷渊低着头,不敢说话。 祁昀将密递到烛火上,看着火舌将信纸吞没,淡淡道:“他与安美人,也不是第一回了。” 冷渊意动:“到底是皇子与庶母,殿下何不利用此事……” 祁昀摇头:“不过只是一个被遗忘在深宫中的女人。” 此事或许会惹得父皇震怒,但绝无可能动摇二皇子的根基。 父皇只会处死安美人,替他收拾残局。 冷渊沉默不语,又替殿下不值。 如此大逆不道之事,都动摇不了二皇子……就连他这个旁观者,都不由悲从中来。 祁昀稳稳当当写下最后一笔,将狼毫放到笔山上。 他拎起宣纸风干墨迹,问:“端王妃那边,还是没消息么?” 冷渊面露愧色:“线索断在端王妃生产之日,此胎为端王妃首胎,孩子生下来便是死胎,端王震怒,当年接生的稳婆,侍女皆被打杀,竟无一人可问。” “贵妃那边……亦是没有破绽,二皇子的出生详细记录在册,当年侍奉的稳婆因年岁大了自然老死,宫女仍有留在宫中的,放出宫中的那些都一并查过了,并无异常。” 祁昀并不着急:“事出反常必有妖,越是捂得死,越是容易有破绽。” 冷渊仔细思索,忽然想起一事:“贵妃身边曾有一个得力的宫女,名为春杏,贵妃产子的第二日,这名宫女被人发现溺亡在荷池中。” “贵妃当时还为她好好哭了一场,将人厚葬。” 祁昀眉头微蹙,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那时他还年幼,不小心撞到一个宫人偷偷在御花园里烧纸钱。 在宫中行祭祀之事乃是大罪,他也不想戳破,只是避在一旁的假山后。 那宫女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说:“傻春杏,忠心侍主又有什么用,主子用完咱们这些人,还不是转头就抛了,你死得这样冤,也不知道她夜半梦回,会不会想起你……” 宫中同名的宫女也是有的,况且事情过了这么多年,要寻到当年的人,显然要大费周章。 但祁昀还是交代冷渊:“你吩咐人去仔细查一查,这个春杏当年在宫中是否有交好的宫女。” 他记忆力过人,只需片刻,便回想起了那个宫女的相貌:“尤其是一个圆脸,细长眼睛,个子娇小的宫女。” 冷渊见他说得笃定,心中一动,忙说:“殿下放心,属下定会仔细搜查,一有消息便来回禀。” 祁昀嗯了一声,见他忧心忡忡,又问:“还有什么事情么?” 冷渊道:“殿下,恕属下多嘴,此番夏猎,圣上全权交由二皇子办理,围猎时人人佩刀佩箭,属下是担心……” 祁昀注视着方才写好的诗句,垂眸道:“夏猎既是他操办,他若有动作,反倒利我。” 他似乎笑了一声:“可惜二皇子也没那么蠢。” “我们不若做足准备,或许此行能成为我们的一个契机。” 冷渊听懂他言下之意,一惊:“殿下——” 祁昀的眉眼在灯火下模糊不清:“尽快去查那宫人的下落吧,其余的我会安排。” 冷渊只好咬牙告退:“是,殿下。” 祁昀细细思索着什么,片刻后,又叫来两个暗卫。 “夏猎盛大,各宫妃嫔,官眷皆会参与,你们二人必须全程保护侧妃安全。” 他顿了顿:“哪怕我有危险,也不得离开她半步。” 两人心中一凛:“是。” 东宫再好,待久了也容易腻。 姜时雪听说夏猎自己也可以去,足足开心了好几日。 还不到出发的日子,便将衣饰用品都整理好了。 出发的前一夜,祁昀再度宿在了春和殿。 许是明日便可以离宫,姜时雪有几分兴奋,在床榻之上辗转难眠。 再度翻身时,祁昀忽然开口:“睡不着吗?” 姜时雪见他也没睡,索性翻过身来,托着下巴兴致勃勃问:“夏猎好玩吗?你厉不厉害?” 祁昀缓缓睁开眼。 夜色中她的轮廓模糊不清,他的眼神也无需遮拦。 他盯着她,喉结微滚:“到时候我带你一起上场。” 姜时雪立刻认怂:“我不会骑马的!” 以前也不是不想学,只是她娇气,学了两天,觉得将她腿都磨疼了,便不学了。 祁昀眸子里划过一丝笑意,他说:“无碍,我们同骑即可。” 姜时雪果然生了兴趣:“可是你们围猎不都是要比试的吗?你带着我不会累赘?” “明日到了猎场会先稍作休整,届时我先带你去。” 姜时雪开心起来:“好呀!” 祁昀注视着暗色中的少女,开口道:“猎场危险,待围猎正式开始,你尽量不要离开观赏区四处走动。” 姜时雪听说皇家围猎虽然会提前驱赶危险的动物,但也会留些虎豹之类的猛兽,以□□头。 她立刻点头:“你放心,我不会乱走的。” 她躺了下来,开始强迫自己入睡,毕竟明日还要赶一天路呢。 昏昏沉沉刚有睡意,忽然有一只温热的手覆在她手背上。 姜时雪微微一惊,但没挣开。 祁昀嗓音喑哑:“你喜欢白狐么?我猎一块狐皮给你。” 姜时雪眼皮沉重,随口说:“是要是你打来的,我都喜欢。” 因着祁昀的承诺,第二日姜时雪坐了一日的马车也丝毫不觉累。 待到安置下来,姜时雪早早换好了骑装,在行宫里等祁昀。 祁昀回来时,看到的便是姜时雪眼巴巴往外张望的模样。 他心口似是被羽毛轻轻扫过,生出些涩意来。 在余州时,他又何尝见过这样的她。 他坐在栖鹤轩里,看到的是深夜而归,和季琅放声大笑的她,又或者做男子打扮,摇着折扇风流倜傥的她。 在余州,无人拘她,她如天地间一缕最自由的风。 姜时雪见到他的一刹那,眼眸都亮起来:“阿昀你来了!” 祁昀垂下眼睫,对她微笑:“走吧。” 行宫距离猎场并不算远,早有人牵马等候。 姜时雪不懂马,但也知道眼前这匹健壮而优美的枣红色骏马定是一匹良驹。 祁昀伸出手来:“我扶你。” 姜时雪也不扭捏,一把握住他的手。 祁昀一只手扶住她,另一只手圈住她的腰,将人轻轻往上一抱。 姜时雪许久没骑马,马儿动了下,吓得她死死抱住马脖子大喊:“殿下快上来!” 祁昀眼角溢出些笑意。 他动作干净利落翻身上马,将人护在怀中,声色清冷:“驾!” 马儿扬蹄,如离弦之箭射了出去。 姜时雪一声惊呼,重重撞在祁昀怀中。 周遭景色在极速倒退,翠林生烟,星河低垂,茫茫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们二人。 姜时雪吓得死死窝在祁昀怀中,他身上的冷香随着清风弥散,又无处不在包裹着她。 待到马速慢下来,姜时雪竟觉后背生了一层汗,心脏在剧烈鼓动,耳边都嗡嗡作响。 祁昀的气息亦是乱了几分。 他垂眸看着身前之人,抬手,将她被风拂乱的发轻轻抚平。 姜时雪猝不及防回过头来。 红唇微湿,擦过他的掌心。 如同触电一般,酥麻之感绵绵密密泛开。 今夜月如银灯,絮云流散,少女的明眸映照着天地广阔,浩穹无垠。 她认真看着他。 似被蛊惑,又如堕梦境,祁昀低头,轻轻吮住了她的唇。 许是今夜春风撩人,姜时雪只觉晕乎乎一片,唯独唇齿之间,冰凉柔软,似是解渴的甘泉。 她缓缓抬手,勾住了他的脖颈,将人扯向自己。 少女的手臂纤细柔软,如同藤蔓,坠着人沉沉掉落。 清冷似雪的眸,起了欲念。 旷野风声呼啸,林海如涛汹涌。 天地浩大,一声细软的嘤咛如同莺啼婉转,转瞬便消失不见。 *** 第二日是个万里无云的晴天。 猎场上彩旗飘舞,皇子世子们整装待发,放眼望去,漫场尽是俊俏郎君,倒是有几分赏心悦目。 其中尤以祁昀最为引人注目。 他骑在追风背上,一身黑色金丝绣蟒骑装,玉冠高束,背府长箭,容色清冷,引得无数人频频张望。 二皇子亦是衣冠楚楚,一袭枣红色骑装倒也衬得人丰神俊郎。 祁听晚今日打扮得极为艳丽,上次被蜂蛰到的地方好不容易康复彻底,终于不用再带面纱,今日她画了一个桃花妆,容色娇美,灼灼其华。 二皇子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祁听晚注意到他的视线,先是不悦蹙眉,看清来人后,才对他不咸不淡扯出一个笑来。 略作表示之后,她的目光再次落在祁昀身上。 第74章 二皇子顺势看去,眼神阴沉,手指也缓缓收紧。 忽闻擂鼓震天,众人纷纷高喝,朝着猎场深处进发! 四公主坐在姜时雪旁,见祁昀忽然朝她们望了一眼,她伸手碰了碰姜时雪。 姜时雪的脸颊唰的红了。 祁昀的目光在她脸上定了一瞬,唇角微翘。 他回过头,扬鞭纵马,如同飒沓流星,奔向人流之中。 马蹄阵阵,尘烟四起,脚下大地都微微颤抖起来。 他的背影很快消失不见。 四公主看着姜时雪红云遍生的脸颊,狐疑道:“阿雪,你脸怎么那么红?” 昨夜的荒唐依然历历在目,姜时雪觉得耳尖都灼烧起来,还故作不经意说:“许是今儿有点热?” 四公主目光落在她捂得严严实实的领口上,目露疑惑。 旋即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促狭笑起来,长长哦了一声。 姜时雪此时恨不得原地找条缝躲下去。 一旁的贵女们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有人小声说:“太子殿下待侧妃可真好。” 祁听晚指甲重重陷入掌心,心中嫉妒得要发狂,面上却只能维持着淡笑。 皇家举办的围猎,不仅是年轻郎君们展示风采的好时机,更是贵女们相看夫婿的绝佳场合。 众人心知肚明,郎君们纷纷拿出最佳状态来,很快便有仆从带着猎物归来。 “荣昌郡王猎得珍珠尾羽野雉一对!” “武安候世子猎得金雕一只!” 众人赫然议论纷纷。 嘉明帝扶掌赞好,龙心大悦:“赏!” 四公主见姜时雪有几分疑惑,主动开口道:“当年父皇还未登基,也曾在围猎开始的时候猎过一只金雕,金雕乃是飞禽中数一数二的猛禽,极为考验技术,皇祖父鲜少开口夸赞皇子,那一年却大加封赏了父皇。” 姜时雪朝着嘉明帝看去。 已经显出苍老的的帝王似乎回想起当年之勇,脸上泛起潮红,整个人果然跃跃欲试。 尤贵妃在一旁劝他:“陛下,您身子为重,不若就在此处观赏?” 姜时雪注意到嘉明帝的视线微微往下首飘了下,他摆摆手,唤来内侍,欲要亲自下场。 尤贵妃还想再劝,见他投来一眼,到底是闭口不敢再说。 很快嘉明帝换上了骑装,帝王虽已显出老态,但身形巍峨,气势不减,往骏马上一坐,亦是意气风发,宝刀未老! 他高喝一声,骏马如同利箭射出,朝着猎场奔去。 一群大雁惊得四处乱飞,嘉明帝挽弓搭箭,箭无虚发,转瞬便有一对大雁落下来。 众人定睛一看,竟是一箭双雁! 众人一片叫好,嘉明帝越发兴奋,朝看台看了一眼,策马直直奔入猎场腹地! 看台之上,端王肥胖的身子堆叠在圈椅上,眯眼看着那道消失在远处的背影。 一旁的端王妃似乎有些热,以团扇挡脸,一双美目低低垂着,不知在想什么。 姜时雪收回视线,不知为何,忽然生出几分不安。 嘉明帝已经许久没有这般策马驰骋了。 他手握缰绳,巡视着自己的领地。 那一年他本是冲着银狼而去,阴差阳错间竟猎到了金雕。 父皇嘉奖他时,嘉柔就坐在人群中,面上暗含欣喜和仰慕。 他允诺她,下一次围猎,他会送她一枚最漂亮的银狼牙来做吊坠。 可惜天意弄人,隔月她便成了端王妃,年少情深的许诺,终究没能实现。 嘉明帝眯眼看向层峦的山林。 下一刻,他高高扬鞭,纵马入林。 日色渐渐偏斜。 众人先后带着猎物回来,却迟迟不见嘉明帝和二皇子的影子。 尤贵妃有些坐不住了,吩咐人来:“下去打听打听可有人看见圣上和羡儿。” 宫人很快回禀:“娘娘,方才有人瞧见二皇子收获满满,正要回来呢,还听他说猎到几只胡锦雀,要孝敬给娘娘做冠羽呢。” 尤贵妃心下稍安,又问:“圣上呢?” “圣上朝着东林去了,贵妃莫要担心,圣上带着不少护卫。” 尤贵妃皱了皱眉:“东林?圣上怎么跑得那么远?” 宫人道:“东林有一群银狼,娘娘向来喜欢狼毛围脖,圣上说不定是去给娘娘猎银狼了。” 尤贵妃眉头舒展,不经意般扫了端王妃一眼:“是么?” 哪知半刻钟后,忽然撕心裂肺的喊声自猎场方向传来。 众人纷纷抬头张望。 姜时雪模模糊糊看见一袭黑色衣袍垂在马上,心尖一跳,猛然起身。 “……传太医!传太医啊!” 马蹄声乱,所有人都看清了嘉明帝满脸是血,一身明黄衣袍也沾染着大片血渍。 尤贵妃身形晃了晃,尖叫出声:“陛下!” 她跌跌撞撞下了看台,匍匐在他脚下,嘉明帝却狠狠踢开她:“你养的好儿子!” 他大喝:“太医速替太子整治!太子若有事,朕要你们陪葬!” 变故接连发生,众人来不及看尤贵妃异彩纷呈的脸色,才发现毫无生气倒在马上那人,竟是太子! 他上半身的衣袍几乎都被抓烂,裸露在外后背血肉模糊,皮肉翻卷,几乎露出森森白骨! 第71章 当即有贵女叫出声来! 祁听晚更是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姜时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他身边的。 他青隽的眉眼被血渍覆盖,唇色灰白,整个人如同一只破碎的风筝,被人抬下马来。 姜时雪指尖狠狠颤抖了一下,她想提起步子靠近他,整个人却如同被钉在原地。 直到人群将她推开。 太医们几乎是跪爬过去的,有人搬来屏风,有人屏退众人,一片混乱中,一只冰凉的手抓住她。 姜时雪木讷回头,对上四公主惨白的脸。 她手心有汗,但却一片湿凉。 她说:“阿雪,我们到一旁侯着,别给他添乱。” 对,别给他添乱。 姜时雪往后退了半步,如同被漩涡吸走一般。 祁昀伤得太重,不宜再挪动,太医要就地替他诊治。 御林军围了上来,将闲杂人等都清退。 姜时雪立在原地,说:“我是太子侧妃,我想在这里陪着他,行吗?” 御林军看她一眼,客气道:“娘娘还请回行宫歇着。” 姜时雪还想再求情,四公主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说:“阿雪,我们先回去。” 她拉着她离开,姜时雪又回头看了一眼。 可惜那些屏风将他挡得严严实实,她什么也看不见。 姜时雪在行宫中不吃不喝等到半夜。 四公主陪她一起,劝她用了好几次东西,可是姜时雪嘴上答应了,却依然呆呆不动。 四公主焦急不已,却也不知道怎么劝她好。 子时过了。 祁昀的贴身侍卫白戈行色匆匆进了行宫,跪在地上:“侧妃,殿下已无恙,还望侧妃保重身子。” “因殿下伤势过重,现下在明龙殿养着,圣上亲自派人看护,还请侧妃放心。” 姜时雪胸膛起伏,整个人如同溺水被救的人,大口大口喘息起来。 四公主也终于缓过一口气来。 姜时雪又问:“太子是怎么受的伤?” 白戈意简言赅:“圣上围猎时遇到了一头棕熊,殿下为救圣上而受伤。” 四公主惊呼:“棕熊?猎场怎会有这么危险的猛兽!” 白戈不敢多言。 姜时雪眼眸微动,又问:“二皇子现在在哪里?” 白戈抬头看了她一眼,如实道:“二皇子被圣上下令禁足了。” 姜时雪和四公主对视一眼。 “可有其他异动?” 白戈犹豫片刻,终是道:“端王妃方才去探望过殿下。” 端王妃? 四公主皱了下眉,端王妃与皇兄向来不算亲近,这个时候怎么会来探望皇兄? 姜时雪沉默了许久,对白戈说:“你先回去吧。” 白戈离开后,姜时雪又唤来宫女,强迫自己吃了些东西。 四公主见她终于肯用东西了,心放下大半:“皇兄他吉人天相,定然不会有事。” 姜时雪点点头:“阿楚,今日你也辛苦了,快先回去歇着吧。” 四公主留在此处也无用,告别离开。 银烛见姜时雪脸色憔悴,过来劝她:“侧妃,您也快歇下吧。” 姜时雪却摇头:“银烛,帮我把妆盒取来。” 银烛不解:“侧妃,已过子时了。” 姜时雪却说:“去拿吧,今晚有重要的事情做。” 银烛只好听命。 姜时雪取了些粉,将自己的脸色和唇色压得更白,整个人看上去摇摇欲坠。 她卸下几只招摇的钗环,道:“走吧。” 夜色已深,宫人点了安神助眠的香,嘉明帝却依然辗转难眠。 第75章 仿佛一闭上眼,便能看到那头棕熊张着血盆大口朝人扑来,而他最疼爱的羡儿,竟伸手推了他一把。 嘉明帝心如刀割。 那是他与自己深爱的女子诞下的孩子,是他寄予重望的孩子! 他怎么能!怎么敢! 苍老的帝王,在这一刹如同一位最普通的父亲,落下泪来。 可是嘉柔说得也有道理。 羡儿一贯仁善,怎么可能刻意安排弑君? 且这一次围猎乃是他全权操办,若是皇帝出了事,便是众口铄金,他想借此登基也是阻碍重重。 嘉柔泪流满面跪在他面前的画面依然历历在目。 “陛下,猎场怎会出现棕熊?太子又怎会凑巧出现在您附近?还望陛下查清真相,莫要冤枉无辜之人啊!” 嘉明帝胸口生出几分闷疼。 的确凑巧,同一时间,他和两个儿子竟同时出现在那里。 但他看得明明白白,若非太子拼命将他推开,丧命熊掌之下的人,必然是他! 若是储英那一箭没直中棕熊要害,太子躲得过第一掌,第二掌便会被活活拍死! 储英乃是他的心腹,绝无被其他人利用的可能。 太子心思再深,也不应该会用自己的性命作赌。 嘉明帝心乱如麻之际,忽然听到外面有宫人道:“侧妃娘娘,还请回去吧。” 嘉明帝睁开眼。 是太子新娶的那女子? 女子细弱的哭声陆陆续续响起:“求您让我进去看殿下一眼吧。” 嘉明帝本就难眠,听闻动静,索性掀开被子下地。 姜时雪立在门外,一副不愿离开的模样,宫人还欲再劝,忽然听见背后有人说:“太子无恙,你来此处并无作用。” 姜时雪回头一看,连忙行礼:“参见陛下。” 嘉明帝负手看着眼前脸色惨白的女子,到底是心软了两分:“你身子不好,回去歇着吧。” 姜时雪却不肯起身。 宫人在一旁忙道:“侧妃还请回宫,切莫扰了圣上和殿下休息。” 姜时雪眼泪滚落,声音发哑:“求陛下,让妾身见太子殿下一眼可好。” 嘉明帝:“方才不见你来,怎么偏生这个时候要来探望太子。” 姜时雪抬起一双通红的眼:“回禀陛下,此前殿下生死未卜,妾身心焦不已,但想着不要给殿下添乱,只好静候消息,方才听闻殿下已无恙,妾身反倒忍不住想要来瞧一瞧他。” 她声音哽咽:“只是想远远瞧上他一眼,知道他此时安好,便心满意足了。” 太子和这位侧妃感情甚笃只事,他也略有耳闻。 这丫头失了规矩不假,但也是因为一片赤忱之心。 年少情深,自是不易。 嘉明帝感慨之余,有隐隐生出几分悲凉。 方才嘉柔前来,看似是为了探望太子,实则是为二皇子求情。 字字句句间,都是对二皇子的牵挂,哪有半分对他的关心…… 嘉明帝闭了闭眼,心肠硬了几分。 是他宠爱二皇子太甚!叫他恃宠生骄,连自己的身份都拎不清了! 嘉明帝再度睁眼,犹如一只不可冒犯的雄狮:“你且好生照料太子,此事朕定会给他一个交代!” 姜时雪跪在地上叩谢嘉明帝,嘉明帝看向沉沉暗夜,不知在思索些什么,片刻后,他拂袖而去。 夏夜的风凉爽怡人,姜时雪的后背却几乎被汗湿透。 她缓缓起身,露出一副忧心的模样:“劳烦姑姑引我去探望太子殿下。” 为便于观察祁昀的状况,屋里有人守夜,姜时雪也没有命他们回避,只是压低脚步,轻轻走到床榻边。 烛火微弱,祁昀仍在昏迷,他躺在一片昏沉中,整个人苍白得如同一捧将要融化的雪。 白日里没仔细看,此时姜时雪才发觉,有一道极细的伤痕从他耳后直直划到锁骨处。 再深一些,便能割断他的脖颈。 更毋论他身上被包裹起来的,大大小小的伤。 姜时雪落下泪来。 这一次,并不是为了给谁看。 而是独独为了他。 她哭得很小声,心脏痛得像是被人活生生捏碎。 泪眼模糊间,她伸出手指,很克制地攥住一点被角,心中暗骂他,坏蛋。 那一夜在无人的旷野。 情动时分,他却轻轻推开她,捋顺她的长发,在她耳边呢喃:“姜时雪,无论在哪里,你都能活得开心自在吧?” 原来那个时候,他便在对她透露他的计划。 可惜那时她整个人犹如火烧火燎,思绪一片混乱,只瞪眼看他:“总比在宫里自在。” 姜时雪无声将自己蜷缩起来,眼泪打湿了被衾。 祁昀觉得自己身子很沉。 他如同躺在的冰山火海中,刺骨冰冷和灼烧痛感竟同时存在,更似是有万重铁链将他锁住,沉沉拽着他往下坠。 眼前鬼影憧憧,光怪陆离。 阴曹地府,不外乎如此。 祁昀听闻恶人死后,会入十八层。 往日他嗤之以鼻,此时却在想,莫非传闻是真。 他做了两手准备。 但事情比他想象得更顺利,二皇子等不及了,他迫切想要他出事。 他当机立断改变计划,将嘉明帝也引到那里,再以性命作赌。 他没想到的是,二皇子竟然推了父皇一把。 被熊掌击飞的时候,他唇边甚至露出一抹笑意。 哪怕计划失败,他死于熊掌之下,亦可瞑目。 眼看这对感情至深的父子离心,还有什么……比这更畅快的事情? 祁昀在混沌的空间中沉沉下坠。 善阴私者终为阴私所害。 他亦如此。 一切似乎归于寂静。 可在天地静谧的时刻,他忽然听见有人带着哭音唤他:“阿昀。” 这一声,如雷贯耳。 祁昀霎时从一片含混中惊醒。 他用力撑起沉重的眼皮。 刺目的光落在眼底,晃得眼前一片发花。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攥着被子一角,如同小兽,靠在他床头。 不知梦见了什么,姜时雪眼睫被泪水濡湿,鼻头发红,发干的唇喃喃唤着:“阿昀……” 身上伤太重,祁昀难以动弹,只能注视着她,似乎要将她的眉眼一笔一画都镌刻下来。 祁昀观察了周围一圈,发现自己是在明龙殿。 她如何进得来的? 姜时雪的衣裳还是白日里的那一身,难道从他受伤开始,她便一直陪在他身边? 思绪万千,化作眼底一点湿意。 或许是心有灵犀,姜时雪挣扎了下,醒了过来。 她猛然对上那双清冷又温柔的眼,惊得出声:“阿昀!” 太子围猎之行身受重伤,因为不宜挪动,嘉明帝便让他留在行宫中修养,侧妃作陪。 其余人不好久留,浩浩荡荡回京。 回宫前,嘉明帝亲自来探望祁昀。 祁昀伤得太重,依然下不了地,只能在床榻上努力撑起身子:“儿臣参见父皇。” 嘉明帝摆手:“你重伤在身,好好歇着。” 这几日嘉明帝来探望过他几次,祁昀敏锐地察觉到,他待他的态度温和了不少。 祁昀却依然维持着原来寡言少语的模样。 嘉明帝最不喜的就是他这副不近人情的性子,但也正是如此,叫嘉明帝彻底放下心来。 越是不会巧言令色之人,在危机关头做出的事才越能体现其本心。 平日里嘘长问短又如何,自己性命受胁迫时,竟是连父子君臣都不顾了。 嘉明帝又觉得怒火中烧,他长长叹了一口气,看祁昀的眼神越发温和:“你在此处好生养伤,必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祁昀垂下眼睫,只说:“儿臣这些时日不能尽孝,还望父皇保重龙体。” 嘉明帝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转身离去。 待人走后,冷渊才走出来,对祁昀说:“殿下方才何不……” 他话说到一半,沉默不语。 祁昀受伤那晚端王妃来过,这几日尤贵妃也日日跪在明龙殿前,替二皇子求情。 这些祁昀不是不知道。 冷渊在操心什么,他也明白。 父皇偏颇已久,冷渊是担心,这一次他依然会选择护住二皇子。 祁昀只淡淡道:“二皇子还没被解禁。” 冷渊颔首:“以往二皇子犯错,哪一次不是被禁足最后却都……不了了之。” 祁昀却说:“这次不一样了。” 冷渊抬眸。 祁昀很难向他说明父子之间微妙的变化。 但他明白,这一次,父皇是真真正正被二皇子伤透了心。 这本也在他意料之中。 他要的便是逐步击垮父皇对二皇子的感情。 只有这样,祭出最终一招时,才能彻底叫二皇子一党再也翻不了身。 第76章 唯独让他意外的,是他受伤那一夜,端王妃竟会出面前来探望他。 虽然放在旁人眼中,父皇当众对尤贵妃发怒,而尤贵妃也是她秦家的人,端王妃出面求情也在情理之中。 但这些年端王妃和父皇之间可谓做得天衣无缝,是断断叫人看不出端倪的。 端王妃深夜冒险前来,已算是自乱阵脚了。 祁昀越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眸色微深,交代冷渊:“当年祭拜春杏的那位宫女,务必要找到下落。” 冷渊应是:“是。” 祁昀望向窗棂:“行于险路,便是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冷渊不知他在说谁,只道:“殿下放心,属下会命人全力追查。” 祁昀却笑了下:“若是那一晚阿雪没有来,恐怕端王妃要给我们添上许多麻烦。” 祁昀命冷渊细细查过那一晚的事情,包括为什么侧妃能进来陪他,甚至细到当时两人的每一句对话。 但冷渊瞧不出什么端倪,不过是侧妃心焦,嘉明帝生了恻隐之心,才叫她进来陪同。 祁昀却在听闻此事之后,扬唇微笑:“阿雪极为聪明。” 她定然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在端王妃动作的第一时间,立刻见招拆招。 一个只忧心与儿子安危,而忘却爱人的母亲,和一个满心牵挂夫君的女子…… 对比太强烈。 所以才会叫人失望透顶。 只是此时一切都隐藏在暗处,他不会问阿雪为何猜到。 也不愿……将她拽入这场危险中。 嘉明帝一行人回宫之后,朝堂的风向隐隐又变了。 太子重伤,二皇子被禁足不出,贵妃协理六宫的权利被交给珍妃。 这一次嘉明帝是当真动了怒。 猎场发生之事并不光彩,只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嘉明帝再捂嘴,消息还是走漏了出去。 一时间二皇子党人人自危,与秦家交好的一批人转而又来讨好起徐家。 荣国公府对此全无反应,老国公闭门不出,徐辰礼日日扎在神武营中,就连徐松庭下了值也是避着人走。 徐家人值此风口浪尖,越发谨慎起来。 与此同时,西北军营。 忠义将军徐辰毅将手中密信重重拍在桌案上,额角青筋直跳。 他咬牙切齿:“……不到一年,阿昀接连出事,我们如何对得起清影的在天之灵!” 一旁的心腹赵昭道:“二皇子被禁足,尤贵妃也移交了协理六宫的权利,此番也算是我们胜了。” 徐辰毅摇了摇头,刚毅的面容上显出几分痛苦:“若不是他步步紧逼,徐家被逼龟缩,阿昀也不会受那么大的苦。” “何苦生在帝王家……何苦生在帝王家啊!” 赵昭也跟着难受起来,他是和将军一起长大的,早把徐家人当自己人看待了。 徐家当年何其惨烈,小将军战死沙场,将军的妻子也因军报误传以为将军命丧沙场,一尸两命。 四姑娘虽贵为皇后,却早早撒手人寰…… 如今太子殿下身陷宫中,亦是狼环虎伺,步步为营…… 西北苦寒,早已将人千锤百炼出一副冷硬心肠,可这个时候,赵昭还是忍不住红了眼。 他不愿让将军继续陷在悲伤之中,指着密信上说:“将军看,信上说殿下与侧妃感情甚笃,鸳鸯比翼,您该为他开心呐。” 徐辰毅已经许多年没见过外甥了,他难以想象当年那个冰雕雪琢般的孩子如今已经娶妻。 他笑了笑,抚摸着信纸。 祁昀受伤太重,这封信乃是由冷渊代笔,但字句之间的欢喜却是做不得假。 分明是侧妃,他却用了“娶妻”这样的字眼。 徐辰毅为他开心,他对赵昭低声交代了几句。 赵昭面上浮现出几分讶色,但还是颔首:“是。” 徐辰毅望进漫天风沙中。 也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回上京,便算是他这个做舅舅的一点心意。 第72章 西北那边快马加鞭,东西很快送到了行宫。 行宫不比皇宫戒备森严,反倒容易递东西进去。 祁昀已经能下床,此时坐在椅子上,将东西递给姜时雪。 姜时雪接过那块不过巴掌大小的铜牌,表情疑惑:“忠义将军要将它交给我?” 祁昀眉眼温和,颔首:“是给你的。” 姜时雪不明白为何这位素未谋面的将军会送礼给她,也不知道这枚令牌一样的东西是什么。 祁昀似乎看出她的疑惑,唇角带着淡笑:“徐家产业庞大,这是其中一笔,执此令者,每年都可得五成分红。” 祁昀压低声音说了个数字,姜时雪讶然不已,姜令牌推给他:“姜家家产足够我挥霍了,这些我不能要……” 祁昀却说:“长者赐,不可辞,这是舅舅的一番心意。” 姜时雪只能将令牌妥帖收好,心想就当是徐家存在这里的东西。 无论如何,她现在恐怕是整个上京最富有的女子了!这种感觉还是很好的,姜时雪眉开眼笑对祁昀说:“我推你出去走走吧。” 偌大个行宫,此时只有祁昀和姜时雪两位主子。 没有宫中的条条框框,连风都是自由的。 夏木葳蕤,姜时雪推着祁昀躲在树荫下,指着前面的池塘:“有鸭子!” 祁昀轻轻笑了下,也不说话,清冷如雪的眼眸被笑意晕染。 姜时雪再定睛一看,哪是鸭子,分明是一对鸳鸯! 她闹了个大红脸,辩解道:“鸭子和鸳鸯生得太像,所以我才没看出来的。” 祁昀嗯了一声:“鸭子成群,鸳鸯成对,下一次再认,便不会出错。” 姜时雪接过话头:“说起来我发现宫中都是养鸳鸯呢。” 祁昀垂眸:“鸳鸯寓意美好,自然得皇室喜欢。” 姜时雪张口便想接话,话到唇边,却没能说出口。 鸳鸯乃是专情的象征,而宫中之人,又何来专一之说?更何况是坐拥三宫六院的皇帝? 她心口开始发闷。 她身边坐着这位,便是未来的皇帝。 在她离开后,他亦会拥有数不清的妃嫔。 环肥燕瘦,不知他会最宠爱哪一个? 祁昀听到姜时雪嘟囔:“鸳鸯有什么好,只能看不能吃,养鸭子才好!萝卜老鸭汤,脆皮烤鸭,又能看又能吃……” 接下来的时间,姜时雪闷闷不乐。 祁昀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也大抵猜到她在为什么难过。 可他心中竟生出几分欢喜。 若无在意,自然不会因为鸳鸯专情触景生情。 所以……他在她心中,应当也占了一席之地吧? 姜时雪情绪低落了一整日,待到晚膳时,她冷不丁见桌上放着一道香脆油量的脆皮烤鸭,一道爆炒姜鸭,还有一道香菇闷鸭,下意识问:“怎么那么多鸭子?” 祁昀替她布菜:“老鸭炖汤才好吃,寻到的这批鸭子都还嫩,待鸭子养老些,我再命厨房做老鸭汤。” 姜时雪沉默地夹起一片烤鸭。 烤鸭油脂丰厚,入口生香。 她鼻头有些发酸,将烤鸭咽下去,抬头对他说:“好。” 上京,皇宫。 宋观澜等人候在御书房外,等着向嘉明帝讲经。 一个时辰后,内侍出来通知他们:“各位翰林还请回吧,今日圣上身体不适,诸位改日再来。” 翰林们奉命离开。 待到离开勤政殿,众人才议论纷纷:“圣上恐怕是在发火……” 他们早先看见秦相和左大人一前一后进了御书房,期间有砸东西的声音。 他们在外面噤若寒蝉,秦相出来的时候,额头上有血。 谁人不知围猎之后嘉明帝对二皇子动怒,这些时日多番人马前来求情,却都没有作用。 今日秦相终于出了面,却受伤离开。 众人心思各异,但都有一个共识:二皇子恐怕真要一蹶不振了。 有人说:“太子殿下在行宫养伤,也不知何时能回宫?” “听说太子殿下伤得极重……” “唉,殿下近来当真是多灾多难……” 宋观澜侧耳仔细听着。 “不过圣上让太子侧妃留在行宫陪同太子殿下,也算是有个慰藉。” “是啊,有个知心人陪在身边也是好事……” 宋观澜藏在袖中的手指猛然握成拳头,又缓缓松开。 回宋府的时候,宋观澜瞧见路边有人卖荷叶糕,命人下买了两块。 仆童有些惊讶,二公子从来不喜欢吃这些零嘴,今日怎会买这个? 但他还是跳下马车买糕点去了。 很快仆童捧着清香扑鼻又软软糯糯的荷叶糕上了马车。 宋观澜见他捧着两大包糕点,问:“不是只要一包吗?” 仆童笑嘻嘻打起车帘,示意他看向窗外。 第77章 卖荷叶糕的是个面生的大娘,她旁边站着一个曼妙的少女,见他抬眸看来,霎时红了脸,扭扭捏捏。 大娘爽朗大笑:“我家闺女要送小宋探花一包荷叶糕吃咧!” 少女跺了跺脚,小声喊:“娘!” 约摸又是在那日游街的时候见过他。 宋观澜道谢:“两位的心意宋某心领了。” 他吩咐仆童几句,放下车帘,先行离去。 仆童将多余那包荷叶糕的钱放在摊子上,歉意道“谢过娘子的好意,但我们公子让我必须将钱给你们。” 他放下铜钱,一溜烟跑了。 摊子边,那少女伤心归伤心,却更生仰慕。 她自知小宋探花那样的人物,自己这辈子都攀不上,只能怅然目送他离开。 马车里,宋观澜慢条斯理掰开一块荷叶糕,送入口中。 入口软糯弹滑,清香非凡,只是却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呢? 他想,或许是手中这枚荷叶糕,到底不是余州那位阿婆做的。 他想起每年新夏,阿雪都会跑到阿婆那买上几块荷叶糕捎来给他。 那阿婆不止会做荷叶糕,春日的炸茼蒿丸子,秋日里的栗子饼,都各有滋味。 阿婆不仅会做糕点,更是依着四时过活。 春日编花环手链,夏日做绿豆汤,秋天卖些草编小玩意儿……那小摊上总是有些新奇的物什。 那时的阿雪还是个小姑娘。 他在摊子上给她买过茉莉花手链,买过草编蚂蚱,甚至买过一两朵还沾着露水的花。 阿雪分明家境富足,什么都见过,她却总是为他带来的小东西而惊喜。 那双眼弯成月牙,她提着裙摆在他面前转了个圈,歪着头问:“行之哥哥看看这花和我的裙子搭不搭?” 海棠绽了满枝,少女肩头落满花瓣。 记忆中面容犹然青涩的少女慢慢便成了另一人的模样。 那人立在高台之上,云鬓高绾,眉眼秾丽。 他在人群之下,呆呆看着她。 如坠云端。 他从未想过这辈子还有再见她的时候。 可是再见她,已是千山万重。 她在旁人身畔,与别人比翼双飞,众人称赞。 可他分明记得,阿雪最初想嫁的人……是他。 口中清甜的荷叶糕尽化作苦。 宋观澜掀起车帘,望向远处的重重宫阙。 那双清冷的眼,慢慢被阴翳覆盖。 若当年没有那一切阴差阳错,如今在宫中的人……应该是他。 他可以是余州教书先生之子顾行之,也可以是宫中的某位皇子。 却唯独,不该是宋观澜。 承乾殿。 二皇子瘫坐在榻上,直勾勾盯着窗外看。 他衣裳皱乱不堪,眼睛浮肿猩红,唇边亦浮现出一圈青色胡茬,整个人看起来潦倒不堪,哪还有半分此前天家皇子的气派。 他忽然听到外面有动静,连忙起身迎出去。 门扉开合,宫人将膳食放下,又鱼贯而出。 二皇子上前扯住一个宫女的袖子,声音嘶哑:“父皇呢?我要见父皇!” 宫女扭头,对上二皇子凶狠的眼神,吓得跌坐在地:“殿下!奴婢不知道,奴婢不知道啊……” 二皇子狠狠踹了她一脚:“怎么会不知道!父皇不是命你们来送膳食给我吗?为什么会不知道!啊?啊!” 宫女被他连踹几脚,蜷缩在地上抱头痛哭:“殿下!殿下饶命!奴婢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啊!” 此处是二皇子的寝殿,侍卫都看守在东宫外,并无旁人看到他的丑态。 二皇子狠狠发泄脾气,待到那宫女唇角出了血,鼻青脸肿还不肯收脚,大有将那宫女活生生踢死的意思。 尤贵妃的心腹宫女宝珠来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她面色大变,走过来劝阻二皇子:“殿下!” 二皇子看清来人,又往宫女身上踹了几脚,才堪堪停住。 他两眼放光:“宝珠!是母妃派你来找我的?父皇是不是要将我解禁?” 宫女蜷缩着躺在地上,时不时抽搐下。 宝珠面色难看,朝着身后两个小宫女使了个眼色,道:“这贱婢不敬主子,拉下去打十大板!” 她又疾言厉色对其他宫人说:“今天的事若是谁敢出去乱嚼舌根,贵妃娘娘绝不会轻饶了!” 众人瑟缩称是。 众人退下,宝珠才说:“殿下,越是这个时候,您越是要谨言慎行,死了一个宫女事小,若是事情传到圣上耳中,您也不想想后果……” 二皇子却像是魔怔了一般,全然不停她的话,只重复问她:“父皇是要将我解禁吗?” 宝珠看着面前疯疯癫癫的二皇子,心中发寒。 圣上禁足二皇子不是第一次,可这一次,圣上是真动了怒,不仅禁足了二皇子,还夺了娘娘协理六宫的权利!让他们母子不得相见…… 也难怪二皇子这般沉不住气。 她不禁想,若是二皇子当真被圣上放弃,娘娘又该如何,她又该如何…… 宝珠手指有些发颤,她将手中食盒递给他,表情凝重:“娘娘如今不能与殿下见面,托奴婢将这此物交给殿下,殿下请仔细过目。” 宝珠不敢多呆,她能前来给二皇子送“吃食”,已是贵妃仔细打点后,侍卫们才格外开恩。 于是她行礼后匆匆离开。 二皇子恢复了些冷静,这个时候,母妃定然不可能花费了大力气却只是送一份吃食给他。 他凝视食盒片刻,伸手打开。 食盒上层的确只是一些滋补身体的膳食。 二皇子掀开下一层,瞳孔微微一缩。 食盒底部躺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刀光铮亮,映出他爬满血丝的双眼。 此外,还有一枚通体乌黑的药丸和一封信。 二皇子拿起那封信。 信上寥寥数语,却叫二皇子面色变了又变,待到最后,他闭了闭眼,留下泪来。 二皇子眼前交织闪过的,是那熊瞎子带着腥风袭来的血盆大口,和自己推向父皇的手。 那个时候……他当真只是慌乱极了。 可是谁又会听他辩解呢? 母妃说得对。 唯有如此,唯有如此…… 二皇子枯坐许久,颤着手将信烧作灰烬。 许久之后,他终是伸出手,握住了冰凉的匕首。 长春宫。 尤贵妃容色枯槁,紧紧抓着美人榻的扶手。 她不住地看向窗外,似乎在等待什么。 梆子敲过三更,忽有凄厉的声音划破长夜:“贵妃娘娘!二皇子,二皇子他自戕了——” 尤贵妃猛然起身,旋即又如暴雨摧折的话,瘫软在地。 她似笑似哭,遮掩住脸,尖锐哭喊:“羡儿!” 第73章 “二皇子自戕?!” 姜时雪惊得险些打翻了手中蜜酪。 她旋即转过脸去看祁昀。 祁昀容色淡淡,没有半点波澜。 冷渊的语气凝重下来:“昨天亥时,承乾宫伺候的宫人发现的。” “二皇子留下一封自谴书,割腕自戕,若非宫人按例进屋更换烛火,怕是彻底救不回来了。” “听说场面极为惨烈,圣上听闻消息亲自披衣前去,险些晕在承乾殿。” 早晨的阳光清透而稀薄,叫祁昀的表情如同笼罩在一层雾气中。 姜时雪忽然开口:“既然想以死谢罪,多得是死得快的方式,怎么偏偏选择了割腕。” 冷渊眼角微跳,不敢多言。 姜时雪叹了口气,又问:“二皇子醒了没?” 冷渊沉默片刻,道:“昨天半夜便醒了,圣上亲自在榻边看护他,二皇子醒后挣扎着要下榻谢罪,圣上不允。” “圣上……当即解除了二皇子的禁足,还骂他意气用事,但圣上出来的时候,红了眼。” 姜时雪心里不是滋味。 她大抵已经猜到其中的弯弯绕绕。 只是她没想到,二皇子竟那么狠,以自己的性命相搏…… 如今事态急转直下,倒是叫阿昀……白受了一场伤。 姜时雪想不通。 分明都是自己的骨肉,天底下怎会有做父亲的偏心到这个程度? 她张了张唇,却觉得什么安慰都是苍白的。 祁昀终于开了口:“二皇子受惊,冷渊安排下,从我私库里挑件礼物送过去。” 冷渊咬了下牙,埋首道:“是。” 他偷偷看了祁昀一眼,起身离开。 冷渊一走,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姜时雪不喜欢这样的氛围,主动凑到祁昀旁边,端起他面前的白粥,盛起一勺送到他嘴边。 祁昀抬眸看她。 因为受伤,他的脸色比往常苍白一些,似那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 姜时雪手颤了下,还是没有收回勺子,而是认真看着他:“身子为重,哪怕心情不好,也要用些东西。” 第78章 祁昀轻轻凑过来,含住了勺子。 他慢吞吞咽下一勺粥,干涸的唇角染上了几分水色。 不知为何姜时雪面颊有些发红,他她放下勺子,把碗往他面前一推:"你自己吃吧。” 祁昀似乎笑了,他抬起手去拿勺子,但因为胳膊处也有伤,动作有些笨拙。 姜时雪到底是于心不忍,拿起勺子来继续给他喂粥。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 宫人送来煎好的药,姜时雪接过药碗,吹着药的时候,忽然听祁昀说:“我早料到会如此,所以并不难过。” 姜时雪凝神看他。 祁昀陷入回忆:“大抵是在七八岁的时候,一次宫中举办游湖,几位皇子同处一条船。” “那船不知不觉划到湖心深处,有人将我推下了船,假借跳水救我,实则死死的将我按在水中。” 姜时雪面色一变:“周边就没有巡防的侍卫吗?” 祁昀摇头:“湖心离岸边甚远,等他们来救我,也是无济于事,更何况……我落水的角度乃是有人费心算过的,刚好是在岸边人看不到的一侧。” “当时五皇弟尚未夭折,吓得大哭,哭声只响了两下,便再无声息。” “我浮出水面之时,看到的二皇子死死捂着五皇弟的嘴,不叫他的哭声引起岸边之人的注意。” 祁昀这辈子也忘不了二皇子看到他活着出来时又惊又怒的眼神。 姜时雪没有问他是怎么挣开那个宫人的。 在宫中生活的皇子,若无自保的手段,怎么可能平安活到今日。 “那时年幼,到底是天真,我上岸之后跪在父皇面前告知了他此事。” 祁昀目露讥讽:“阿雪可知那时父皇说了什么。” 姜时雪明白自然不会是什么好话,但听祁昀说完之后,还是难受得蹙起眉头。 “你身子向来强健,落水亦无大碍,羡儿善良敦厚,自然是为了看顾皇弟,你小小年纪,莫要学着混淆是非。” 父皇当时说的每一个字,他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 也是从那日起,他心中便再也没将此人当做自己的父亲。 今日之事,他并不觉得惊讶。 尤贵妃在宫中立足多年,乃是揣摩圣意的一把好手,自然懂得此时该做些什么才能让嘉明帝息怒。 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确是下了一步好棋。 桌案忽然被狠狠拍了一下。 祁昀抬眸,见姜时雪气鼓鼓想说话又不敢说的模样,心中一软,轻轻勾住她的袖角。 “莫要替我生气,不值得。” 姜时雪很想替他问责一句,天下哪有这样做父亲的。 但想到那人的身份,只能将话尽数咽下。 都知道天家无父子,可若是皇帝将所有的宠爱都给了某一个儿子,其余人看着又是何等的刺心。 她回握住他的手,酝酿片刻开口道:“你还有徐家。” 祁昀嗯了一声。 既然知道在祁昀心底,与嘉明帝并无多少父子情谊,姜时雪犹豫再三,还是将自己压在心底的猜测说了出来:“有一日,我偶然在御花园遇到端王妃……” “听说她刚去见过贵妃,可是我看她的模样,却像是,像是……刚同男子私会过。” 姜时雪耳尖发红,继续说:“听说由贵妃时常召见端王妃呢。” 祁昀眉梢微动。 原来如此,难怪姜时雪有所猜测。 只是他的注意力却在另一件事情上。 他漫不经心问:“阿雪怎能一眼便能瞧出端王妃私会过男子呢?” 那一夜醉酒荒唐,两人皆是初经风月,他被缚住手脚不能动作,一切都是姜时雪主导。 可是一个闺阁女儿家,又如何能懂那么多? 许久之前他便想问,只是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时机。 姜时雪心虚不已,硬着嘴说:“自然是猜的。” 祁昀哦了一声,道:“季琅这个兄长亦是荒唐,竟带你去那种地方。” 姜时雪被他说中心事,还试图遮掩:“只是过去带我见见世面而已,我们什么都没有做。” 只不过是喝了几壶酒,醉得晕乎乎的,被阿琅抬着回家的。 姜时雪冷不丁对上祁昀的眼,眸光清冷,似乎要将她整个人都看透。 她落荒而逃:“药太苦了,我去给你拿几颗梅子!” 祁昀垂下眼睫,唇角微微勾起。 *** 雨如泼墨。 宋鄞这些年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每逢阴雨天,膝盖便会泛起绵密的痛意。 陈伯手执艾灸,亲自为他熏着穴位。 宋鄞疲惫地闭上双目,面容苍老不堪。 陈伯心中发酸。 这些年的磋磨,终究让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佝偻了背脊。 宋鄞忽然开口问:“怀瑾还没回来吗?” 陈伯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宽慰道:“许是翰林院事务繁多,二公子有事耽搁了。” “等他回来,吩咐人将灶上温着的鸡汤送过去,看着他喝了。” 宋鄞如同一个最普通不过的父亲,嘀咕道:“翰林院向来喜欢将年轻人往死里使唤,你看看,这才任职多久,人都瘦成什么样了……” 陈伯垂下眼睛。 大公子当初亦在翰林院中任过职,那时候夫人还在,不管大公子回来多晚,夫妇俩都会点灯熬夜侯着他。 夫人更是不假于人手,每一日都要炖汤给大公子。 艾灸熏完,宋鄞起身凑到窗边,叹道:“都快子时了,怎么还不回来呢?” 马车碾着雨水,驶过空无一人的长街。 宋观澜闭目静坐,车厢里袅袅升起的青烟叫他的表情模糊不清。 二皇子自戕,嘉明帝心急如焚,来不及穿衣便拔足狂奔而去。 无人会在意此事是否有损皇帝威仪,只羡慕二皇子深得帝宠,就是犯了这般大的错,也依然有父子情分相护。 宋观澜在余州的时候,便知道今上偏爱贵妃所出的二皇子。 可他没想到,嘉明帝竟会偏宠至斯。 若非徐家把持兵权,太子又是名正言顺正宫所出,储君之位,花落谁家尚未可知。 不。 古来并不是没有出身低微却做了皇帝的先例。 如今嘉明帝忌惮的,乃是太子的后盾,徐家手里的兵权。 徐家一门,出了四个将军。 如今老国公垂垂老矣,剩下的两个将军一人驻守边关,一人被夺了兵权,徐家已大不如前。 假以时日……谁又能说得清楚? 宋观澜放在膝头的手缓缓收紧。 心底有一道声音在叫嚣。 分明该是他的,这一切……分明该是他的。 六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宋鄞。 爹爹亲自将他送入房中,低声交代:“里面的大人乃是你的救命恩人,无论听到什么,都一定要尊重他。” 他觉得奇怪。 他自幼和爹爹生活在一起,何来救命恩人之说? 可他错了。 他从那人口中,听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一个狸猫换太子的故事。 那时他失态地打碎了手中茶盏。 满地碎瓷狼藉,宋鄞只是对他说:“我所说的交易,公子可否愿意?” 他面色苍白如鬼。 他乃是教书先生之子,祖上曾出过进士,如今家道中落,却也算是书香门第。 可突然有人告诉他,他乃是当今圣上与他的叔母偷偷诞下的私生子。 他的身世是假,他依赖的父亲,也只不过是宋鄞的心腹! 宋鄞面无表情看着他的失态,嘴唇开合:“真正的二皇子流落民间,如今鸠占鹊巢的,却并非皇家血脉。” “当年你因为宫女的一念之善,得以活下,便是天意。” “你就甘心一辈子只做一个教书先生之子,与千万人竞争科考,到死也说不定只是一个小官?” 他沉默了许久,问宋鄞:“你的目的是什么。” 宋鄞面皮跳动了下。 男人眼睛里浮现出一丝恨意,转瞬即逝。 “我要祁峥和端王妃死。” 他下意识反问:“可若照你所说,端王妃,乃是我的生母,祁峥,是我同母异父的弟弟。” 宋鄞笑了下:“你对他们,有任何一丝情感吗?” “二公子,老爷在门口侯着您呢。” 车夫的声音龙东大道打断了宋观澜的思绪。 他掀开车帘,见宋鄞候在雨中,肩膀已被雨水打湿大半。 见到他,宋鄞忙道:“怀瑾,你终于回来了。” 宋观澜凝望着他。 是这个人搅乱了他平静的生活,却也是他,在马车意外坠崖,他失去记忆后,做了他六年的父亲。 宋观澜按下重重思绪,哑声说:“下着雨呢,您怎么出来了。” 第74章 祁昀在行宫足足养了一个月。 第79章 太后圣寿将近,他们才动身回宫。 回宫时,已是盛夏,红墙之下,处处枝叶繁茂,树荫成片。 姜时雪掀开车帘,看到屋檐上站着几只麻雀,轻轻喝了一声。 麻雀受惊,拍动着翅膀四散飞走。 祁昀注意到她稚气的举动,眼眸微动,手指无声勾住她的衣袖。 姜时雪察觉到他的动作,回过头来。 两人四目相对。 姜时雪对他一笑:“晚膳想用什么?” 这些时日在行宫之中,姜时雪陪着祁昀用了许久的清淡饭菜,好不容易祁昀的伤好些了,她心念一动,不等他开口,便说:“不然由我去布置吧?” 祁昀颔首:“嗯。” 祁昀喜洁,虽说太医不叫他碰水,他还是每日都要擦身,隔两日便要沐浴。 从行宫赶回来,一路上风尘仆仆,祁昀第一件事情便是去沐浴。 因为身上有伤,他沐浴需要更加仔细,时间也比平日耗得更长,待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然暗了。 风里飘荡着令人食指大动的辣味。 祁昀推门进去,满桌菜肴色泽红艳,香辣逼人。 姜时雪笑盈盈招呼他坐下,拍了拍掌,宫女鱼贯而入,在他面前布下几道清淡鲜美的菜肴。 姜时雪替他布菜,又往他面前推了一蛊汤:“殿下请用膳。” 自己却往白米饭上盛了满满一勺辣炒姜鸭。 祁昀见她将腮帮子塞得满满,轻咳了一声:“为何你和我的饭食不一样?” 姜时雪狡黠一笑:“因为你是病人。” 思来想去,现下正是热的时候,还是忌口些为好,于是想出了这招。 祁昀鲜少露出无奈的模样。 姜时雪被他盯得有几分不好意思,振振有词道:“我问过太医的,他说你近日食欲不振,是可以通过辣味刺激多用些饭食的。” 祁昀捻起汤匙,将清淡的汤羹送入口中:“践行一二便知。” 因为许久没食辣,这一顿饭姜时雪吩咐小厨房用足了料。 一顿饭毕,她的唇舌火辣辣一片,漱口之后依然不起作用。 姜时雪在院中搭了一个葡萄架,葡萄架下放着两把藤椅,晚上乘凉最好不过。 于是姜时雪拖着祁昀往葡萄藤下一坐,双手为扇,呼呼地往嘴巴里送风。 祁昀吩咐人送来用井水湃过的瓜果,将银签递给姜时雪:“吃些解辣的。” 姜时雪戳起一块西瓜,贝齿轻轻咬下。 未着口脂的唇因为食辣泛着些红肿,反倒比口脂色泽更加鲜艳。 唇上沾了一点汁液,姜时雪下意识伸出舌尖一扫,留下点点濡湿。 祁昀不动声色错开视线。 两人在葡萄藤下坐了一个时辰,夜里有些起风,姜时雪担心他的伤,扯着他的袖子回了屋。 贪嘴的后果便是姜时雪刚躺下一会,便觉得腹中难受不已。 她翻来覆去,背后忽然探出一只手。 手掌宽大,掌心灼热,覆在她腹部,有源源不断的热意传来。 姜时雪轻轻颤了下,背脊爬满酥麻之感。 她抓住祁昀的手,想要将他推开。 祁昀道:“积食难受,我帮你揉一揉吧。” 姜时雪慢慢松开手。 祁昀习武,手下力度轻重有度,腹部暖意洋洋,很快姜时雪便觉得舒服了不少。 她小声说:“我下次再也不贪嘴了。” 祁昀的动作并没有停,他寻了几个穴位,轻轻揉按:“明日如厕,也有得你受的。” 姜时雪又觉得痒又觉得窘迫,往被衾里钻避开他的手。 待到再从被子里钻出来,发乱成一团,脸颊也泛着一层薄红。 帐子外还点着一盏灯。 只是灯火幽微,落入帐中,便成了薄雾里的月色,朦胧不清。 少女微微仰着头,眼眸乌黑清亮,像映着一汪清泉。 鬼使神差,祁昀的指尖落到她的唇上。 “还疼不疼?”他的声音有几分哑。 姜时雪摇头。 下一刻,有人轻轻捧起她的脸。 他的唇微凉,落在她唇上,轻轻辗转吮吻。 两个人都在颤抖。 姜时雪不知是何时被带到他怀中的。 冷香弥漫,丝丝缕缕浸入她的发肤,生根发芽。 彼此都在贪婪地索取,似是品尝着世间绝无仅有的珍馐。 热意翻涌,衣衫半退,滚烫相贴。 姜时雪的指尖忽然触到他刚刚结痂的伤口。 如同被当头泼了一瓢冷水,姜时雪抓住他的手,摇头:“阿昀,你还有伤。” 祁昀低头,轻轻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唇舌移动,温柔含住她的耳垂,轻轻研磨。 他的指尖如同灵蛇般游走,姜时雪气息不稳,扬起头,唇间发出细碎嘤咛。 第二日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姜时雪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只觉浑身酸软。 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但他的气息依然萦绕在鼻尖。 姜时雪僵硬片刻,霎时又通红了脸。 他们怎么……怎么每一次都那么荒唐! 银烛听见动静,在外面轻声唤:“侧妃,您醒了吗?” 姜时雪从被衾里探出一个头来,道:“银烛,帮我备水,我想沐浴。” 殿下早上起来的时候,也叫了水呢。 银烛抿唇笑了下:“好,奴婢这就去。” 沐浴完之后,姜时雪恹恹地捂着肚子用早膳。 银烛早早备好汤药,递给姜时雪:“殿下一早便交代了,侧妃昨日用辣,今日定会不舒服。” 姜时雪心虚不已,也不嫌药味清苦,捏着鼻子端起来一饮而尽。 侍女来禀报:“侧妃,四公主来了。” 姜时雪放下药碗:“快快请她进来。” 四公主走进屋子便闻见一股清苦的药味,蹙眉道:“阿雪怎么了?” 姜时雪哪好意思说自己是昨日贪嘴吃了太多辣食,打着马虎眼:【踏雪独家】“有些积食,喝点药调理下。” 四公主:“积食便得多走动,今儿我还真算来对了。” “夕照池的荷花开得正盛,我是来约你赏荷的。” 姜时雪也不想憋在殿中,欣然应允。 夕照池建得极大,两人沿着荷池踱步,宫人们远远落在后面。 两人闲话几句,姜时雪忽然开口问:“阿楚,你今天来,是有话对我说吧。” 四公主叹了口气:“果然瞒不过你。” 她看着接天映日的满池荷花,斟酌道:“阿雪,这一次皇兄受伤,父皇那边没有责罚旁人,所以……所以打算给他一些补偿。” 有蜻蜓轻轻停在荷花上,花枝摇晃,泛起圈圈涟漪。 四公主心中忐忑不安。 她晨起时听闻消息,第一反应不是替皇兄开心,而是替阿雪揪心。 她思来想去,自己先来做个铺垫,也好过明日太后寿宴上父皇直接给皇兄指婚。 前方的少女停住了脚步,她眺望着远处的荷塘,表情不变,声音亦听不出丝毫波澜。 “圣上要指哪一家的贵女给殿下做正妃?” 四公主高悬的心重重砸下,苦笑:“太尉之女,程窈。” 姜时雪点点头:“是好事,听说程太尉是个刚正不阿的性子,这样的人家教出来的女儿,日后自然能够做表率。” 四公主见她脸上竟真的没有半分难过,有些惊讶。 她踟蹰着说:“阿雪,皇兄把你放在心上你是知道的,在皇宫中……有时候位份不是最首要的。” 姜时雪忽然侧过脸来。 四公主很难形容她的表情。 她带着三分笑意,三分怅然,又似乎藏着一点遗憾。 “阿楚,我没同你说过吧。” 姜时雪的声音变得极为缥缈:“我当时只答应阿昀,留在宫中一年。” 四公主耳边嗡嗡作响。 姜时雪继续说:“正如你说,有时候在宫中,位份不一定是最重要的。” “有时候喜欢一个人……在一起也不一定是最重要的。” 她伸出手指,指了指远处的山峦:“我自小性子散漫惯了,留在宫中,对我来说不是最好的选择。” “天地旷野,才是我的归宿。” “有一个得力之人与他相伴,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是很好的事情。” 四公主从未听过这样的观点,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开口问:“可是阿雪,你舍得下吗?你不会……不甘心吗?” 姜时雪笑了笑。 “世间之事,重在当下,不在以后。” “此时我们朝夕相伴,日日欢颜,便已经足够了。” 她转过来认真地看着四公主:“阿楚,我是一晌贪欢之人,将来的事情,太远了。” “只希望到那个时候,我们都好好的。” 再美的景色,逛久了也就腻了。 第80章 下午日头渐渐大起来,姜时雪和四公主挥手告别,回到东宫后寻了阴凉处,吩咐宫人送些冰酪子来。 冰食下肚,燥热也被驱散了不少。 姜时雪翻着话本子,头顶清风拂过树梢,哗啦作响。 许是午后太过静谧,又或者是昨夜没休息好。 姜时雪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 她梦见了余州。 下着小雪,阿琅替她撑着伞,绕是如此,姜时雪肩上依然落了一层白。 她非得拽着阿琅绕路。 路上湿滑,阿琅小心翼翼护着她:“你走慢些!一会儿摔了又要哭。” 两人在一处庭院前停下。 姜时雪仰头。 栖鹤轩亮着灯。 阁楼上窗扉半掩,祁昀正端坐窗前,手中握着一卷书册。 他注意到了她的视线,远远看来,目光清而冷,像是这个雪夜。 姜时雪弯起眼睛朝他一笑。 祁昀面无表情。 片刻后,忽有一个女子出现在他身后,梦中看不清脸,只知身姿曼妙,仪态万千。 那女子俯下身,轻轻搂住他的肩。 姜时雪猛然惊醒。 犹是盛夏午后,蝉鸣聒噪,树荫摇晃。 怔忡片刻,姜时雪缓缓抬起手,摸到了自己眼角的一点水痕。 第75章 祁昀今日有事缠身,一早递了消息过来,说是不回来用膳了。 姜时雪自个儿用了膳,早早歇下。 只是躺在榻上却辗转难眠。 她在心中暗自唾弃自己。 白日还同阿楚信誓旦旦说自己不在意,实际上却被此事影响了胃口,也影响了睡眠。 她闷闷拉过被衾来盖住脑袋,强迫自己入睡。 难怪世上那么多痴男怨女,感情实在是再影响人不过。 睡吧睡吧。 明儿还要参加太后的寿宴呢。 祁昀处理完政事,最快速度回了宫。 没想到姜时雪已经睡下。 他立在门口,听银烛小声说:“侧妃许是昨儿吃坏了肚子,身子不适,早早便歇下了。” 祁昀问她:“侧妃用过药了吗?” 银烛点头:“用过了,奴婢还着人点了安神香。” 祁昀隔着窗棂往里看,可惜一片暗沉,什么也瞧不见。 他道:“回临渊阁。” 明儿是皇祖母寿宴,寅时便要起身,多让她睡一会吧。 祁昀走后,姜时雪睁开了眼。 外面已经安静下来。 姜时雪盯着帐幔,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二日起身,姜时雪眼下泛着淡淡的青。 吩咐银烛取了热鸡蛋滚了许久,又仔细压了一层脂粉,才算是看不出端倪来。 今日太后圣寿,打扮得需要隆重些。 宫女为姜时雪梳了一个复杂的发髻,又精心挑了发饰戴上,刚刚装扮好,银烛便走进来:“侧妃,殿下吩咐人备了些吃食,喊您过去用点垫垫肚子。” 太后圣寿仪式繁杂,宫妃命妇皆要穿着繁琐的衣饰,不便如厕,故而会故意饿着肚子,待参加完仪式再用东西。 姜时雪犹豫片刻,说:“替我回了殿下,就说我不饿。” 桌上备了清淡小菜,并热气腾腾的糕点。 祁昀听闻宫人回禀,表情不变,道:“孤知道了,两刻钟后去接侧妃。” 宫人告退。 祁昀看着满桌子她爱用的食物,眼角微动,唤来冷渊:“去问问侧妃阿雪昨日见了些什么人。” 片刻后,冷渊回禀:“侧妃昨日和四公主到夕照池赏荷,暗卫跟得远,听不到两人在说什么,侧妃回宫后并无异常,只是……” 祁昀抬眸。 “只是暗卫瞧见午睡时侧妃似乎做了噩梦,醒来时眼角有泪。” 祁昀沉默片刻,心中有了猜测。 他语气没什么异样,道:“打包些糕点带上轿辇。” 天色仍然暗着。 银烛提灯走在前面,姜时雪的裙摆扫过草木上的露水。 轿辇停在春和殿外,内侍见她来了,忙打起帘帐,请她上轿。 轿内光线黯淡,祁昀闭眼假寐。 姜时雪并没有出声,挑了个角落安静坐下。 怎料刚刚坐定,祁昀忽然往她面前递了一只小小的食盒。 “要折腾一两个时辰,用些东西垫垫。” 姜时雪便沉默地接了过来,挑了一块藕花糕,小口小口吃着。 一路无言。 今年乃是太后六十大寿,此前两个孙儿接连受伤,太后觉得是有邪祟作乱,命人驱了几次邪,今日更是操办得隆重,为的便是以皇家浩然之气力压邪祟。 崇政殿外百官浩荡,密密麻麻全是人。 轿辇在不起眼的角落停下,祁昀和姜时雪就此分开。 临行前,他忽然回头:“今日饭食不一定合口味,我吩咐了小厨房,午后空闲时分回去用些吃食,记得把药也喝了。” 姜时雪垂下眼眸:“好。” 天色苍蓝,金光刺破云层,落下霞光万道。 姜时雪站在妃嫔命妇中,遥遥凝视着首端穿着金丝蟒袍的祁昀。 他背脊挺直,如同料峭高峰,越发清冷不可攀。 与之相比,反倒是居于下首的二皇子更像是重伤一场。 他瘦了不少,眼窝深陷,颧骨高突,晨风将华服一裹,竟显得人形销骨立。 礼官高声承旨宣读,众人朝拜。 寿礼如流水般奉上,丞相上殿,代表百官跪进酒。 姜时雪隐在人群中,跟着众人麻木地再三叩拜,高呼“千岁”。 一番折腾下来,已是艳阳高照。 时值盛夏,众人都是一身厚重礼服,皆汗如雨下。 勋贵显赫们早已习惯,饶是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也不带眨一下眼。 姜时雪眼前一阵阵发黑,心底感念早上祁昀塞过来的吃食。 若不是方才垫了肚子,现在恐怕真要晕倒在当场。 好在又一轮拜寿称贺结束后,终于将太后恭送回内宫。 接下来便是短暂的午宴,午宴结束后,晚上的寿宴又是另一场重头戏。 中间也是众人休整的时机。 大臣命妇们只能在偏殿稍作歇息,各宫主子还可以回宫一趟,待到晚宴前再赶回寿康宫。 姜时雪回到春和殿,只觉得整个人快散架了。 沐浴是来不及了,只能吩咐人打些热水来,先泡一泡脚。 银烛紧着这时候端来姜时雪爱吃的饭菜:“侧妃快用些,晚上又不知要熬到什么时候呢。” 姜时雪也不客气,夹起一只脆皮鸭腿开始啃。 美食下肚,疲惫渐渐被扫空。 她问:“殿下不回来吗?” 银烛不熟悉宫中各项典礼的流程,倒是一旁的xx道:“殿下此刻约摸在寿康宫整理贺寿词,晚上还要嘉奖上佳者呢。” 姜时雪一个头两个大。 皇子也不是好当的。 抓紧时间小憩了一会儿,宫女为姜时雪重新梳整了一番,她赶到寿康宫的时候,人还不算特别多。 四公主已经来了,见到她眼睛一亮,招手道:“阿雪,我们挨在一块呢。” 姜时雪扫了一眼,坐席繁多,她和阿楚却能挨在一块,想必是祁昀提前吩咐过。 他在这种小事上,一贯上心。 也不知为何,姜时雪生出几分憋闷感,她提着裙摆坐下,冲四公主笑了笑。 人渐渐多起来,满殿珠围翠绕。 姜时雪觉察到有几道视线明里暗里落在她身上。 她抬头看去,刚好看见清河郡主别开脸。 原来是她。 御花园一遭,自己也算是跟她结下仇了。 结仇又如何,她虽是高高在上的秦家女,但自己身在宫中,顶多是见面的时候受她几个白眼。 姜时雪心态良好,拿起银签扎水果吃。 膳食口味暂且不论,水果却个顶个的新鲜。 自顾自地吃了一会,忽然又觉得有人在盯着她看。 姜时雪烦不胜烦,带着杀气看回去。 不料与一个面生的女子撞了个对眼。 那女子一愣,旋即匆匆别开视线。 这人是谁? 姜时雪暗中打量她几眼。 看她的装扮,应该是哪位贵女。 姜时雪逮着机会偷偷问四公主:“阿楚,那人是谁?” 不问还好,四公主只看了一眼,脸色突然变得不大自然。 姜时雪觉得不对劲。 她压低声音:“阿楚,你认识她的吧?” 四公主表情古怪:“……那人便是程太尉之女,程窈。” 她说完话,小心翼翼看着姜时雪。 梦中那个搂住祁昀肩膀的女子……渐渐清晰起来,变成了程窈的模样。 姜时雪心底涌起一种古怪的感觉。 又酸又涩,又涨又闷。 四公主担忧地看着她。 第81章 姜时雪想扯起嘴角冲她一笑,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索性拿起银签,狠狠插了一块水果送入口中咀嚼,掩饰般说:“阿楚,这个挺甜的。” 奏乐起,歌舞升平。 姜时雪面色如常举杯,用菜,叫人看不出半点端倪。 四公主心中难受,时不时瞥她一眼。 每个人桌案上都放着一壶酒,阿雪不知不觉中已经喝下去好几杯了。 姜时雪再度倒了一杯酒。 四公主正打算阻止她端起酒杯,忽然见她指尖压在杯沿上,一动不动。 姜时雪将酒杯推到了一旁,再也不碰。 四公主心下稍松,又替她难过。 在这深宫中,谁又不是身不由己,就连放纵自己片刻都不敢! 她眉心蹙起,端起桌上酒水一饮而尽。 四公主并不知道,姜时雪压根不是在借酒浇愁。 她只是想找些事情做,这酒味道也算尚可,便不知不觉中喝下去好几杯。 她的确是不开心,只是那点不开心也算不了什么。 一早就知道要离开的人,又怎会动真心。 不动真心,便不会伤心。 顶多是有几分闷闷不乐罢了。 毕竟也算是……和自己有过一段露水情缘的男人? 算起来,这一次的情绪波动,还不如当年……行之哥哥离开时。 她这辈子的眼泪,或许都在得知他死讯时流干净了。 唯独可惜的是……离开之后,她大抵是再也遇不上这么符合她审美的脸了。 姜时雪一边想着,一边抬眸看向首端的祁昀。 抓紧时间多看看,等他娶了程窈,她是断断不会接受别人的夫君和自己睡在一块的! 仿佛心有灵犀。 祁昀忽然掀起眼帘。 觥筹交错间,他们隔着人群遥遥对望。 祁昀缓缓翘起唇角,对她露出一个笑。 似是冰河初破,冬雪消融。 姜时雪也对他回以一笑—— 极为灿烂,露出八颗贝齿的那一种。 一旁的四公主注意到他们的互动,怜悯地看了姜时雪一眼。 阿雪这笑……也不知费了多少力气。 她隐晦地看了一眼祁昀。 此时她竟希望皇兄像父皇一样,宁愿偏宠一人,莫要雨露均沾,如此一来,阿雪剩下的这一年时光……也会好过些。 很多听闻嘉明帝要给太子赐婚风声的人都在等。 然而寿宴结束,众人散场,嘉明帝也并未宣布这个消息。 再观太子和太尉,都是面色如常,仿佛没这回事一般。 众人不免心中嘀咕:难道他们收到的是个假消息? 四公主却兴奋起来,她拉着姜时雪的袖子,眼眸明亮,不知在开心什么。 姜时雪明白她的意思。 只是天子下个旨,不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吗? 不在寿宴,也会在其他时候,此时不宣,不代表将来不宣。 与其患得患失,不如冷眼旁观。 姜时雪淡然地先踏上了轿辇。 夏风清凉,拂动车帘。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夹杂着淡淡酒气的冷香靠近。 姜时雪睁开眼。 月色如霜。 祁昀一只手打着车帘,脸庞笼罩在一片柔软的清辉中,眉眼似乎也变得温柔。 他忽然对她说:“阿雪,他答应了。” 答应什么? 他迎着朗月,一字一句说:“他不会再指任何一个女子给我为妃。” 他声音很轻,像是乘着夜风漂浮在空中:“只会有你一人。” 姜时雪凝视着眼前之人。 忽地,心脏像是被人捏了一把。 第76章 筵席刚散,四周往来者众多。 分明一片嘈杂,却好似天地静谧。 姜时雪忽然笑了下。 某些像是透明蛛丝般束缚住她的东西消失不见。 姜时雪的眸子里漾着一层月色,如同波光粼粼的河。 “阿昀,谢谢。”她认真地说。 祁昀敏锐地觉察到她的情绪变了。 分明早上时他还能觉察到她憋在心中的闷气。 为什么? 只是一天而已,她的情绪为何全然变了? 祁昀眼角微动。 他开口道:“父皇原有意指程太尉之女给我做正妃,昨日我拒绝过,父皇说会再考虑考虑,所以昨日我没同你说。” 姜时雪听他说,面色平和。 滚在喉头的话忽然变得干涩,祁昀声音喑哑:“阿雪,你就不在意吗?” 话说出口,他又后悔了。 若不在意,为何她会哭。 还是午后惊梦……梦境与他并不相关。 姜时雪垂下眼眸。 她的声音变得沉闷:“阿昀,我只在东宫呆一年的。” 温声软语,却声声刺耳。 膝盖隐隐作痛,痛意顺着经脉攀爬而上,叫他心口也跟着痛起来。 长睫微敛,掩住眸中翻涌的情绪。 祁昀微笑道:“折腾了一天,回宫歇息吧。” 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古怪起来。 伺候的宫人们最是敏感,今日察觉到不同寻常,纷纷轻手轻脚,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祁昀今夜还是留宿春和殿。 宫女熄了灯,帐子中一片昏暗。 两人都知道彼此没睡,但无人开口说话。 最后姜时雪实在熬不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祁昀侧过脸,于暗夜中无声凝视着她。 一夜很快过去。 觉察到姜时雪心情不好,银烛特意交代下去,早膳比往常更加丰盛。 姜时雪也不辜负,美美地用了一顿。 用完早膳,姜时雪习惯性地沿着小花园散步。 近来天气炎热,她散步的时间都改到早膳后了,晨风清凉,这个时候舒服些。 □□葱茏,蝶舞莺飞,姜时雪欣赏着眼前美景,昨夜的烦闷早就被抛之于脑后。 她不是不明白祁昀的意思。 说不感动自然也不可能,但姜时雪还是要将话跟他说清楚。 他生气……也就生气吧。 反正她不可能一直呆在这深宫中的。 沿着□□走了一圈,直到微微出汗,姜时雪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药味。 她随口问:“小厨房在煎药吗?” 银烛摇头:“没有啊。” 姜时雪顺着味道来源看了一眼,心尖一跳,是临渊阁? 她吩咐银烛:“去临渊阁问一句。” 银烛很快回来了。 “侧妃,是临渊阁在煎药,说是要给太子殿下做药贴。” 银烛也觉得奇怪:“奴婢多问了一句,说是太子殿下昨日跪伤了膝盖……” 姜时雪猛然抬眸。 好在银烛已经弄清楚前因后果,道:“太子殿下昨日在圣上面前长跪不起,宫人们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姜时雪已然猜到缘由。 是为了指妃一事。 祁昀竟然为了她去求嘉明帝? 姜时雪一时间不知作何感想。 祁昀和嘉明帝之间……并不似寻常父子般亲近。 加上他性子清冷,姜时雪很难想象这样的他,会为了自己跪求嘉明帝。 银烛见她分神,道:“侧妃……我们要不要稍作表示?” 姜时雪嗯了一声。 又说:“银烛,他们有没有说太子的腿伤如何?” 银烛摇头:“没有细说。” 姜时雪沉默片刻,道:“我想去临渊阁一趟。” 临渊阁宫人见姜时雪过来,纷纷停下来向她行礼:“见过侧妃娘娘。” 姜时雪并未贸然进去,而是问:“我听说你们在给殿下做药贴,我能来看看吗?” 一个年长些的内侍道:“侧妃请随我来。” 姜时雪笑道:“公公怎么称呼?” 内侍颔首恭敬道:“回侧妃,小的姓李。” “那劳烦李公公了。” 姜时雪到的时候,宫人已经将药膏熬好,正要涂抹到药贴上。 她问:“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李公公道:“这些活交给宫人来做就好,省得弄脏了侧妃的衣裳。” 姜时雪摇摇头:“不碍事的,我可以试试吗?” 李公公递了个眼色过去,立马有宫人来教姜时雪如何将药膏涂抹到药贴上。 姜时雪帮着弄完了所有的药贴,李公公在一旁适时开口:“侧妃请随小的来净手。” 姜时雪鞠了些水,银烛呀了一声:“侧妃,这儿染了药汁!” 姜时雪低头一看,裙摆上脏了好大一片。 李公公开口道:“侧妃不若稍候片刻,银烛姑娘回去取一件干净衣裳来给侧妃,来回不过一刻钟功夫。” 东宫宫人众多,人来人往,姜时雪穿着脏污的衣裳的确不雅。 于是她道:“银烛去吧。” 第82章 李公公示意道:“侧妃,请随小的来。” 李公公将人带到,恭敬道:“侧妃还请暂歇片刻。” 他行完礼,退了出去。 姜时雪从未来过临渊阁。 鞜樰證裡  她环顾四周一圈,发现这里应当是祁昀平常起居的地方。 屋子布置典雅清幽,桌椅条案皆为黑檀木,色泽厚重,临窗的位置放了天青色汝窑梅瓶,只是瓶中并未插花。 中间以一张寒林雪景屏风隔开,整间屋子随主人,清冷,孤寂。 虽说她名义上是他的侧妃,但姜时雪不会在主人不在的时候随意翻动他的东西。 姜时雪安静坐在黑檀木太师椅上。 周遭很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冷香,与他身上如出一辙。 银烛很快将干净的衣裳送了过来。 姜时雪拨开帐曼,避到里屋换衣裳。 她垂眸绑腰带的时候,余光忽然瞥见架子床头放着一件东西。 在幽暗的光线里闪闪发亮。 她下意识抬头看去。 是一只簪子。 姜时雪先是想笑。 好一个祁昀,竟在最隐秘的地方偷藏女子的发簪,旋即心里又涌起几分微妙的难受。 他这样的性子,竟然会私藏一个女子的发簪? 姜时雪不想再看。 她匆匆拿上换好的衣裳,打算离开。 然而临走前,她还是没忍住再看了一眼。 这一眼看得仔细了。 她愣在当场。 这簪子……看起来怎么那么眼熟? 姜时雪心中一惊,她不自觉地走过去,拨开纱帐。 簪子的全貌展现在眼前。 那是一枚流苏簪,簪头取梨花簇拥,洁白如雪的意向,鎏银工艺做出一簇细密的梨花,下坠一排极细的流苏。 这是……她的簪子。 姜时雪指尖有些发烫。 她伸出手,将簪子拿了起来。 簪子上还缠着几缕断发。 是那一日他带她前往胡市时,他以送她的匕首削断的。 姜时雪看着这只被他放在床头的簪子,心底涌起滚烫之意。 似是有一壶清茶,在柴火上沸开了。 他送的那把匕首被她随手搁在妆奁旁。 后来得知他欺瞒了自己,她便将匕首赌气般扔到箱笼中,眼不见心不烦。 姜时雪的指尖在簪子尾端轻轻剐蹭。 细密的痒意,夹杂着锐利之物划过的痛感。 日日夜夜,他难道也是这般,随意把玩着这只簪子? 掌心簪子竟生出灼人之感。 姜时雪匆匆将簪子放下,落荒而逃。 祁昀今日下值时,时辰还算早。 昨日的确是跪伤了膝盖,他又不愿在旁人面前露怯,这一整日都竭力忍痛,维持着面色无虞。 只是到底走路的姿势有些别扭。 他慢悠悠走到轿辇旁,内侍忙伸手扶他上轿。 四周车帘掩下,在这无人之地,祁昀才暴露出一丝脆弱。 他轻轻揉捏着膝盖,双目微阖。 轿辇到东宫附近的时候,有人在轿子旁边低声道:“殿下,侧妃在临渊阁。” 祁昀猛然睁开眼。 他唇角抿了下,带起一丝弧度。 轿辇停下。 祁昀却没有着急下轿。 他垂眸,看向放在轿辇一角的鎏金熏笼。 黢黑的眸被长睫掩住。 祁昀拿起那只熏笼,撩起衣裳下摆,朝着膝盖重重砸下。 李公公候在临渊阁门口。 见祁昀来了,他忙弯腰迎上去:“殿下,侧妃在里头侯着呢。” 祁昀点点头:“好。” 李公公恭敬退下。 只是走到拐角处,他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 殿下的膝伤,瞧着怎么又重了几分? 祁昀克制住膝上痛意,面色平静进了屋。 正是金乌西沉的时刻。 满室浸在融金般的光泽中,暗色的黑檀木上渡了一层暖黄。 坐在太师椅上的少女回过头来。 她的侧脸笼在一片温软中,眸子变成剔透的琥珀色,看人时仿佛浮光跃金的湖面。 祁昀没有开口。 姜时雪也沉默不语。 片刻后,她起身,轻轻拽住他的袖子,让他在椅子上坐下。 姜时雪蹲下来,裙摆层层叠叠在脚下散开。 她试探着伸出手,指尖落在他衣摆上。 少女的指纤细粉白,搭在他的玄色衣袍上,似是一片落花。 “可以看看吗?”她开口。 祁昀沉默片刻,道:“不雅观。” 姜时雪忽然笑了下:“祁昀,你忘了在余州时,我曾亲自看着你换药。” 那时他身上刀剑上纵横交错,说一句血肉模糊也不为过。 祁昀垂下眼睫。 姜时雪默认他允许了。 她轻轻撩起他的衣裳,挽起裤脚。 红肿不堪,深处泛着紫痕的双膝暴露在眼前。 姜时雪的手还挽着他的衣裳,整个人却一动不动。 祁昀手背上落了一点水痕,初时滚烫,很快便凉。 她……哭了。 第77章 祁昀眼角一跳,心口泛起细密的疼。 他抬手,想要替她擦掉眼泪,但姜时雪率先蜷起手胡乱抹掉了脸上的水痕。 她吸了吸鼻子,哑着声音说:“我没事。” 祁昀认真看着她泛红的眼:“阿雪,不疼的。” 姜时雪嘴唇抿得紧紧:“你又不是会石头做成的人,怎么会不疼。” 她起身,取来旁边的药箱,先仔细擦拭伤处,再敷上药贴。 清凉之感渗入毛孔之中,丝丝缕缕,似乎也包裹住他那颗怦怦直跳的心。 姜时雪坐到一旁,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祁昀眼睫微动,先开了口:“我做这些,并无胁迫你留下之意。” 姜时雪被正中心事,她手指上不自觉地用了几分力气,将裙摆揉皱。 他的声音变得干涩,仿佛许久未被拨弄的琴弦,发出喑哑嗡鸣。 “一年之后,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我都会尊重。” 姜时雪双臂绷直,背脊也变得僵硬。 她很想开口辩解些什么,但话到嘴边,都变得苍白。 “姜时雪。”他忽然认真唤她。 姜时雪抬眸。 灯火飘忽,他的脸颊笼罩在一片模糊的光影中,那双眼眸清冷幽深,如同百尺寒潭。 “这一年不是束缚,东宫……也绝不是牢笼。” 姜时雪回望他。 片刻后,她轻声说:“好。” *** 翰林院今日忙到很晚。 下值时同僚皆叫苦不迭,有人提议:“明日休沐,我听说百花阁新上了一批新酿的杏花酒,诸位不若一起?” 众人皆有些意动,今日整理文籍,腰酸背痛眼睛都花了,正适合解解乏。 几人一拍即合。 同僚拍了下宋观澜的胳膊:“怀瑾,你也去?” 宋观澜原本不爱饮酒,但入官场后,也学会了薄饮三分。 他笑道:“自然。” 众人赶在下钥前出了宫,正好撞见一个管事在打骂车夫。 车夫跪在地上连连求饶,马车中传出一道疲惫的声音:“老钱,不要耽搁时间,速速回府。” 几位翰林对视一眼,听着声音,乃是程太尉啊。 狭路相逢,几人颔首见礼。 管事赔笑:“让各位大人见笑了,这车夫不仔细当差,鸟雀落在马车上也不知道赶,腌臜物弄脏了我家大人的官袍。” 原来如此。 几人随口指责了几句那不通人性的鸟雀,见马车里的程大人并无交谈的意愿,识趣离开。 百花阁不远,众人打算步行前往。 宋观澜垂首走在后方,听同僚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程大人瞧着心情不大好……” “那能好吗?我听说圣上原本要把他女儿指给太子殿下,被太子殿下拒了。” “嚯,那难怪,原来还真有这事,我还以为只是传言呢。” “你们说太子殿下为何要推拒这么好的亲事?程家清正,简在帝心,那程姑娘又是个品貌兼得的,不正是未来中宫皇后的大好人选?” “此言差矣,程姑娘虽长相端庄,但太子侧妃更如皎月生辉,况且太子殿下和侧妃感情甚笃……” “那纪兄的意思是太子殿下是为了侧妃才拒了这门亲事?” “江大人不过官居四品……” 有人咳嗽了一声,及时打断:“诸位诸位,百花阁就在前头了。” 都是入仕之人,心思百转千回,众人自然不再谈论此事。 只是心中纷纷琢磨起太子此番举动释放出的信号。 江家……那的确是布衣出身,并无祖荫。 若将来太子当真继承大统,这中宫之位花落谁家,还犹未可知呢。 第83章 江家真是好命。 宋观澜落在最后,沉默地盯着地上自己被月光拉长的影子。 殊不知到了百花阁,门口堵了一圈人,皆伸长脖颈往里瞧。 有同僚爱看热闹,走上前问:“发生什么事了?” 好心路人告诉他:“小王爷在里头呢,跟人打起来了。” 上京能被叫做小王爷的,也就只有端王家的那位了。 同僚探头看了一眼:“为何打起来了?” 有人小声说:“小王爷看上了琴师的妹妹,想将人带回去做妾。” 同僚也不觉得稀奇,端王家的这位混世魔王,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他折回去对其他人说:“要不我们去那边的太宴楼?” 同僚们不想惹得满身腥,纷纷避之不及道:“太宴楼的菜亦是上佳,走罢。” 宋观澜跟在他们身后,本已打算离开,忽然听到一道嚣张至极的声音响起:“也不去打听打听爷是谁!你妹妹跟了爷,不比跟你在外抛头露面强?” 有男子啐骂:“甭管你是天王老子!我妹妹绝不给人做妾!” “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打!” 那手腕粗的棍棒挟裹着风声,重重落在琴师身上琴师吐了一口血,整个人动弹不得。 有女子凄厉的哭声响起。 同僚们摇头,却无一人敢说话。 哪知那站在一旁的宋观澜,忽然迈开腿,大步挤入了人群中。 “诶怀瑾!” 有同僚想伸手拽他一把,哪知宋观澜已经走到了祁峥面前,掷地有声道:“小王爷这是要草菅人命吗?” 同僚脸色凝重下来,匆匆道:“你们在这里看着他,我去上京府!” 其余人面面相觑。 怀瑾此人向来不喜插手旁人之事,今日怎会…… 忽然有一人脸色大变:“遭了。” 怀瑾的哥哥……不就是被小王爷当街打死的吗? 今日恐怕要出乱子! 百花阁灯火通明,祁峥大马金刀坐在大堂中央,翘着以绸缎为底,金线为绣的靴子。 他挑着眉毛,眼角有戾气,看着眼前这个不知好歹闯出来的病秧子。 宋观澜亦在仔细观察他。 这人倒也算生了一副俊郎的相貌,只是观其眉眼,分明是纵欲过度,身子亏空之相。 他的鼻子和嘴唇……与自己的确生得有些相似。 琴师已经被打得口鼻流血,奄奄一息。 琴师的妹妹不过十四五的年纪,跪在地上扑过来,拽着宋观澜的官袍哭:“公子,公子求您救救我哥哥!” 宋观澜垂眸,目光落在她眉眼之上。 近看……原来不像。 他方才站在人群外,遥遥看去,还以为看到了阿雪。 那姑娘哭得那般惨,他只瞧了一眼,便鬼使神差冲了进来。 只同祁峥对视一眼,宋观澜便知道此人绝非善类。 不过宋观澜既然敢踏出这一步,便会将此事管到底。 祁峥不耐烦道:“你哥哥没死,你跟了我,他就能跟你一起吃香喝辣。” 琴师妹妹摇头,躲在宋观澜背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祁峥见宋观澜有回护之意,扬起下巴,一字一句道:“知道我是谁么?识趣点就莫要多管闲事!” 宋观澜反而笑起来:“小王爷声名远扬,谁人不知?” 祁峥受用,脸上正浮现出傲慢之色,忽然又听宋观澜说:“只是小王爷,做事之前不为你自己考虑,也该为王爷和王妃考虑。” 祁峥一愣,猛然起身,恼怒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一起打!” 棍棒生风,直直朝着宋观澜门面打来! 众人惊呼中,宋观澜伸出手,一把握住棍棒。 家奴使的力气太大,宋观澜闷哼一声,往后退了两步。 祁峥见宋观澜竟敢伸手去拦,怒气冲天,拔出旁边家奴身上的佩刀便向宋观澜砍去! 宋观澜往后急急一退,只是那刀尖还是划破他的衣裳。 宋观澜腹部霎时血如浪涌。 祁峥不依不饶,竟要举刀再度砍来! 忽有一道怒喝响起:“孽畜!” 众人四散开来,上京府尹秦期黑着脸阔步走来。 祁峥瑟缩了下,气势软下来:“舅舅……” 端王妃自小溺爱祁峥,但端王妃这个哥哥却不惯着他,祁峥小时候见秦期一次便要被打一次。 若说他在这世上有什么畏惧的,也就只有这位舅舅了。 秦期见宋观澜已然受了伤,脸色更是难看了几分。 他走过去,一把夺走祁峥手里的刀,低声咬牙切齿道:“此人乃是宋鄞的小儿子,你若还想被关到大牢,尽可张狂!” 祁峥的脸色难看起来。 宋鄞的小儿子?那岂不是宋云波的弟弟? ……他自然没忘记宋云波是怎么死的。 也忘不了宋鄞像只疯狗一样,将他逼入牢中! 他此生最大的苦都在那阴暗的牢狱中受尽了。 宋鄞不依不饶要他以命相偿,宋鄞要他死! 若非母妃在嘉明帝面前苦苦哀求,他恐怕真的要死在牢中。 秦期见他面色微变,也明白他是知道轻重了。 他使了个眼色:“规矩些!” 秦期先换了幅表情,一脸焦急对宋观澜说:“小宋大人,实在是对不住,我这就安排人送您去医馆。” 又怒骂祁峥:“来人,把这滋事之人关押起来!” 宋观澜捂着肚子,指缝尽数被鲜血染红。 他脸色有几分苍白,道:“府尹大人,我的伤无碍,只是这位琴师伤重,还有这位姑娘……” 那姑娘立刻哭着说:“府尹大人,求您替民女主持公道!” 秦期脸色已然黑如锅底。 他弯腰亲手扶起那姑娘,道:“放心,官府会给你们一个说法。” 祁峥已经被官差押起来了,他丝毫不惧,临行前还狠狠瞪了宋观澜一眼。 戏已唱完,宋观澜拒绝了秦期送他去医馆,拱手告退。 离开前,他看向琴师的妹妹,温声说:“如果有什么事,就去临平街宋府找我。” 小姑娘红着眼点点头。 同僚们纷纷围上来:“怀瑾!你没事吧?” “怀瑾!” 宋观澜对他们笑了笑:“我无碍,回府再包扎。” 有人忙指着马车:“我找来了马车,不要逞强,我们送你速速回府!” 宋观澜道谢:“多谢孟兄……” 众人扶着他上了马车。 初识宋观澜还能同他们说几句话,待到后来,整个人却开始迷迷糊糊。 同僚们担心他失血过多,恨不得叫马车飞起来。 宋观澜身子不好,他们都知道,众人提心吊胆,生怕他把小命交代在这。 “怀瑾?” 宋观澜似乎已经没了意识,嘴里断断续续念着什么。 有同僚注意到他皮肤变得湿冷苍白,四肢更是在不自觉地轻颤,瞳孔一缩:“掉头!去医馆!” 第78章 市井消息本就传得飞快,故事的主角又是新科探花郎和纨绔小王爷,没几天此事便传得人尽皆知。 姜时雪在宫中也听了一嘴。 她同四公主凑在一块,吃着卤货,喝着加了冰块的饮子,听着英雄救美的故事,好不自在。 四公主原本鲜少吃这些零嘴,实在不是因为她不喜欢,而是……囊中羞涩。 她在宫中孤身一人,外祖一家为官清廉,就连自家人都过得紧巴巴,递进宫的东西都被她原封不动还回去了,甚至还要用自己的份例补贴外祖一家。 这样一来,公主的那点份例便显得紧巴巴。 三餐之外,她很少吃这些零嘴,托人去御膳房拿些食材回来要银子,自己请宫人从外面带也要银子,索性便不吃了。 可阿雪来了之后,每日翻着花样子的做吃食。 西北的羔羊,南边的海货,路过东宫都能嗅得到萦绕不绝的香气。 阿雪又隔三差五喊她来一起吃,四公主原本还不好意思,后来也就放开了。 阿雪说得对,人生在世,不就是图一个吃好喝好,自在逍遥。 加之阿雪大方,一做就做许多,不仅她有份,宫中上下也都有份。 一群人围在一块吃炙羊肉,欢声笑语不断,也是绝无仅有的体验。 姜时雪拿起一只鸡翅,轻轻咬去油亮鲜香的表皮,问:“那小宋探花救下的那位姑娘呢?当真去找他了吗?” 银烛一脸神秘道:“侧妃猜一猜?” 姜时雪想起自己看过的那些话本子,随口说:“那姑娘说要以身相许?” 银烛噗嗤一声笑出来。 四公主也好奇:“不是这样吗?” 银烛也不卖关子了:“琴师重伤未愈,却带着妹妹在宋府面前磕了三个头,随即弄琴一曲相报,弹完琴,他便带着妹妹离开了。” 第84章 四公主愣了下,姜时雪却说:“琴师最能拿得出手的便是琴艺,他已经给出了最好的谢礼。” 银烛:“听说琴师妹妹离开时含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呢,要我说,她恐怕是喜欢上小宋探花了。” “逢难之时,被新科探花所救,怎能不心生倾慕。” “不过这琴师也是个有骨气之人,小宋探花乃是君子,他却也没借机将妹妹送入宋府。” 姜时雪点评:“要我看,若是寻不到良人,这妹妹一直跟着哥哥说不定还能过得更好。” 四公主却说:“做哥哥的也没办法一直护着妹妹,哥哥总会娶亲生子。” 她才一开口,又后悔自己说了这句话。 好在姜时雪立刻递给她一只鸡翅:“若嫂嫂也是个好人,做妹妹的便会多一个人护。” 她们相视而笑。 笑着笑着,四公主又忍不住开始难过。 如果阿雪……能一直做她的皇嫂该多好。 宋府。 宋鄞守在宋观澜一旁,侍女才将煎好的药端过来,宋鄞便伸手接过:“怀瑾,来,爹喂你喝。” 床榻之上,宋观澜面色苍白,脸颊凹陷得更加厉害了。 他微微笑道:“爹,孩儿自己来便是。” 宋鄞按住他的手:“你重伤在身,让爹来伺候你。” 宋观澜犟不过他,只好直起身子,方便他喂药。 宋鄞老了。 手背上不知不觉中爬满了黑斑,皴裂的皮肤如同风干的老树皮。 他一点点将药吹凉,递到宋观澜唇边,如同哄一个孩子。 一碗药喝完了。 宋鄞竟回头拿出一颗蜜饯给他:“压一压苦味。” 宋观澜眼眸微动,接过了蜜饯。 该是睡觉的时辰了。 这几日宋鄞日日都要守在宋观澜身边,看着他入睡才会离开。 许是今日宋鄞太累了,宋观澜闭眼假寐的时候,听到身旁之人呼吸已经变得绵长均匀。 他睁开了眼。 烛火昏黄。 这位已经年过半百的老人,小心翼翼缩在他床头,用手臂撑着床沿,睡得正沉。 宋观澜还记得第一次见他。 毕竟是经人无数的大理寺卿,彼时他负手立在雪亮的窗边,眼眸如鹰隼,窗外的花瓣如同飞雪,显得他轮廓越发冷冽。 不过是短短六年,记忆中生人勿近的宋大人早已消失不见,只有眼前这位百般宠溺的父亲。 他还是顾行之时,从未感受过亲人之间……这般炽烈又毫不保留的感情。 人人都说顾夫子早年丧妻,家道中落,故而养成了一副冷硬的性子。 顾夫子虽从不叫他缺衣少食,学业上也尽心指点,但顾行之总觉得父亲对他……不似寻常父子。 不是没有为此伤怀过,但他猜测,或许是因为母亲为了生他难产而死,父亲心里……一直过不去这个坎。 可后来他才知道,顾夫子根本不是他的父亲。 他只是拿了一笔钱,要尽到照顾养育他的责任。 顾夫子在其他地方另有家庭。 每年长达三五月的游历,便是他回家与真正的家人团聚的时候。 在他得知真相,决定回京之后,顾夫子拿了一笔钱,消失无踪。 说来可笑,他尊为父亲十几年的人,或许从来只把他当做一笔交易。 而眼前之人……不过相处了短短六年而已。 宋鄞睡得并不舒服,或许是梦见那一日他满身是血躺在医馆里的模样。 他额头冒出豆大的汗,嘴唇颤抖,呼唤着:“怀瑾,怀瑾!” 宋观澜及时握住了他的手,安抚道:“爹爹,孩儿在这。” 宋鄞慢慢睁开眼,见宋观澜好端端在自己面前,长舒了一口气。 他卷起衣袖拭去额头上的汗,愧疚道:“是爹爹打扰你歇息了。” 宋观澜摇头:“怎么会,爹爹,孩儿已经大好了,您不若回去睡吧。” 又说:“明日爹爹还得当值,爹爹不好好休息,孩儿也难以安睡。” 好说歹说,宋鄞终于打算回房。 临走前,还仔细给他掖了被角。 门扉合上。 模糊的黑影在窗棂上摇晃片刻,逐渐消失。 宋观澜怔怔盯着那扇门扉。 当年宋鄞找上他,分明是要做一笔交易。 宋鄞助他登上青云之路,他助宋鄞杀了祁峥,铲除秦家。 他记得那时他问:“若我的身世真如宋大人所说,端王妃乃是我的生母,祁峥亦是我同母异父的弟弟,我为何要对自己的家人下手,而帮助一个外人?” 宋鄞冷笑着告诉他:“祁峥性情卑劣,死不足惜,至于你口中的家人……” “端王妃眼里的儿子,是当今二皇子,秦家人以举族之力托举的,亦是二皇子。” “当年本该成了替死鬼的二皇子被贵妃竭力保下,你以为你回去之后,秦家会轻易接纳你?贵妃又会轻易让他儿子去死?” 宋鄞道:“真正的真龙血脉流落民间,贵妃与侍卫诞下之子却鸠占鹊巢,秦家若知道此事,你说他们是会助你将身份大白于天下,还是偷偷解决了你这个变数?” 他沉默了很久,才哑声说:“据我所知,秦家势大,你我形只影单,又如何与秦家和贵妃相斗?” 宋鄞摇头:“你还是没明白。” “嘉明帝为了端王妃,布下如此逆天之局,秦家也好,贵妃也好,都不过是为了真正的二皇子。” 他眸光灼灼看向他:“你的身份,便是我们最大倚仗。” 风摇树枝,凄厉作响。 宋观澜坐在暗夜中,无声无息。 他的身份。 宋鄞似乎已经忘了,他该是他复仇的利器。 一场意外失忆,搅乱了这一切。 可是他不该是宋观澜。 宋观澜这个人,不过是宋鄞死去的儿子……化作的幻影。 *** 距离上京百里的宣阳县。 忙活了一天的刘翠夫妇刚刚收拾完食肆,给一双儿女擦拭了一遍身子,正打算睡下。 他家住着一间小院,两个孩子睡在西屋,夫妇俩睡在更宽敞谢的东屋,等将来小儿子大了,还能在后头收拾出一间院落来给他娶妻生子。 这在平头百姓家,已算是条件大好的了。 刘翠坐在梳妆桌前,用檀木梳子细细梳了一遍头发,又往脸上捻了些面脂。 赵大劲盘腿坐在榻上,笑看着妻子。 他何德何能娶到她。 阿翠乃是个讲究人,店里每日要洒扫两遍,灶台碗具每十日要以开水煮沸。 店里收拾得干净,一家人在她的带领下也收拾得像模像样,若不说他们家是开食肆的,说是读书人家也有人信呢。 很快熄了灯。 寻常市井女子,待到三十出头的年纪,生了两子之后便已是半老徐娘。 刘翠却不一样,她瞧着要比同龄人年轻上好几岁。 刘大劲闻着身边泛着香气的妻子,双手便开始不老实。 夫妻俩正意动,忽然听见窗外有人掐着嗓子喊了一句:“画眉啊!” 那人似乎在喊人,连着又叫了好几声。 赵大劲嘟囔:“谁大半夜的嚷嚷。” 他觉察到怀中妻子浑身一僵,手心也凉下去。 刘翠推拒说肚子不舒服,怕是要来事了。 赵大劲宠爱妻子,只好恹恹作罢。 累了一天,赵大劲很快沉沉睡去。 待到丈夫睡熟,刘翠小心翼翼披衣起身,推开窗棂往外看。 暗夜无声,只有院中坠了沉沉果子的桃树摇动着枝桠。 她心道定是虚惊一场,正要关窗,忽然一道雪亮剑光划过。 脖颈上压了冰凉之物。 刘翠额角的汗唰的就下来了。 那人压低声音:“不想吵醒你丈夫,便出来聊聊。” 片刻后,刘翠跪在来人面前不住磕头:“好汉饶命,家中尚有白银三百余两,黄金十两,尽可拿给好汉,求好汉留我一家性命。” 那人却说:“我来是问你一件事。” 他亮出手中一角,尽是明晃晃的金子。 刘翠却更加瑟缩了。 “春杏当年的死因,到底是什么?” 刘翠险些瘫软在地,她摇着头:“我不认识什么春杏……” 那人道:“当年敢在宫中偷偷祭拜春杏,如今就不敢说出实情?” “春杏死得冤枉,你就不想替你的好姐妹报仇?” 刘翠还是摇头,正要开口,那人忽然皮笑肉不笑道:“画眉,你以为你出宫后躲藏在此便能安全一世?你瞧,我还不是轻而易举查到了你的住处。” 刘翠面如金纸,她想到自己的一双儿女,忽然流下泪来:“可是我若说出来,便也活不成了!” 那人语气变得柔和:“你放心,我们主子,定会保你一家平安。” 第85章 他眸光微动:“我们主子,便是当年撞到你祭拜春杏的那位。” 刘翠一愣。 ……是那一位? 她心底天人交战,待到最后,刘翠往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咬牙道:“我愿意告知我所知道的,还请殿下,护我一家平安!” 第79章 端王妃与当年尚且是皇子的嘉明帝曾秘密相爱。 可惜一人被指给了端王做续弦,一人则娶了荣国公之女徐清影做正妃。 只是年少情深,又岂是身份差别阻挡得住的。 端王妃在嫁给端王的前一个月,被诊出了身孕,而那时嘉明帝刚刚登基。 嘉明帝为保护端王妃,瞒天过海,让当时还是丽妃的尤贵妃同时怀孕,狸猫换太子。 端王妃生产之日,婴儿因身体孱弱,早早夭折。 无人知道这个孩子被秘密送入宫中,而贵妃诞下之子,将被暗中处死。 从此之后,端王妃与嘉明帝之子便成了尤贵妃所出的二皇子。 但嘉明帝没有料到,贵妃不甘心自己的孩子成了替死鬼,暗中买通宫人,将端王妃诞下的孩子送去处死。而留在自己身边的,乃是她的亲生子。 尤贵妃将此事交给了心腹春杏去办。 春杏侍奉尤贵妃多年,熟知她的秉性。 她犹豫再三,没有将孩子溺死,而是将他抛入水中,顺流飘走。 摸黑离开后,春杏没有回长春宫,而是找到了自己入宫前一同长大的好姐妹画眉,将此事尽数告知于她。 春杏抓住她的手,泪如雨下:“画眉,我恐怕是活不成了,如果我真的死了,将来有一天要是可以的话,请帮我报仇……” 她将自己这些年在宫中攒下的所有金银都托付给她,哭着离开。 春杏没有料错,第二日,她便失足溺亡在荷池中。 画眉得知好姐妹的死讯,还是没忍住偷偷祭拜她,大哭一场。 后来画眉出宫,这个惊天秘密便也随她遗落在岁月长河中。 直至今日,重现天日。 刘翠说完,已是泪流满面。 春杏被人捞起来的时间,人已经泡得不成样了,她远远看了一眼,咬着手背不敢叫自己哭出声。 今时今日,抓着自己胸前的衣襟道:“这些年我隐姓埋名,不敢叫任何人知道我是宫里出来的,我时常梦见春杏,梦见她问我,画眉啊,你为什么还没有替我报仇?” 她耸动着肩膀,眼眸却亮得惊人:“这位大人,春杏的仇……可以报了吗?” 来人沉默片刻,颔首:“她可以安息了。” 刘翠捂住脸,爆发出哭声。 刘翠所说的话,第二日便传回了东宫。 祁昀沉默着听完。 果然不出他所料。 冷渊有几分激动:“殿下,有了刘翠的证词,我们定能掰倒二皇子和尤贵妃……” 祁昀冷白的指关节在黑檀木桌案上轻敲,似乎在琢磨着什么。 冷渊迟疑起来:“殿下……可是还有什么不妥?” 祁昀道:“尤贵妃此人,精于算计,敢胆大包天将皇子换走,便应该给自己留了后手。” 他抬眸:“更何况春杏和画眉都只知道端王妃与父皇之子顺河飘走,没亲眼看见他死。” “此事变数太多,还要细查。” 冷渊的眉头慢慢蹙起:“您的意思是……” 两人对视一眼,冷渊忍不住道:“您担心真正的二皇子还活着?” 祁昀沉默不语。 不仅如此,现在的二皇子……难道就一定是贵妃与侍卫的孩子么? 他不禁想到某种可能。 若宫里这位是真正的皇子,流落在外的皇子也还活着……事情恐怕就麻烦了。 祁昀怀揣着心事,回到春和殿时,没叫人通禀。 姜时雪睡在葡萄藤下的躺椅上,脸上盖了一本书,莹白耳垂缀了一枚小小的珍珠耳坠,浅粉色的留仙裙层层叠叠散开,像是一朵盛放的花。 他立在远处看了许久。 姜时雪似有所感,一偏头,脸上的书掉了下来。 她弯着眼眸笑起来:“阿昀,你来了!” 见祁昀要走过来,她连忙提着裙摆飞奔过来,扶住他的胳膊:“你腿伤未愈,得少走路。” 扶住胳膊的手柔软得过分,祁昀收回视线,道:“今日天气好,怎么没出去玩?” 姜时雪笑:“天热了贪凉,懒得走动。” 祁昀心中一软。 他知道或许是因为他的伤,她这些时日才一直守在宫中,不愿出门。 祁昀道:“明日休沐,我们去朝晏湖泛舟可好?” 姜时雪眼眸一亮,又飞快看了他的腿一眼。 祁昀及时道:“无碍,一直坐在船上,并不动弹。” 姜时雪欢喜道:“那敢情好!我这就让银烛去准备明日要用的零嘴!” 祁昀看着她开心的模样,唇边勾起一丝极浅的弧度。 第二日一早,姜时雪便开始在衣橱前挑选起来。 夏日游湖,自然要穿清凉飘逸些,可也不能太过累赘。 她挑来挑去,选中了一条粉白相间缠枝烟锦裙,又梳了个灵动的发髻。 祁昀看她两眼,低声吩咐一旁的宫人,片刻后宫人取来一件月白色团云纹直裰。 待到祁昀换好衣裳,两人站在一起莫名搭配,看得银烛偷偷掩唇笑。 姜时雪有几分不自在,坐上马车后,她还在不住拿着两人交叠在一起的衣袖瞥。 祁昀注意到她的视线:“有何不妥么?” 姜时雪摇头:“就是觉得这两身衣裳很像,旁人一眼便能瞧出来,瞧出来……” 她不说话了。 祁昀眼角微动:“你与我本就是明媒正娶,被旁人瞧出来是夫妻又如何?” 可……只是侧妃。 姜时雪到底没说出口。 旁人要指摘便指摘,反正等他娶了正妃,自己也不在东宫了。 姜时雪将杂乱的想法抛之于脑后,仔细欣赏起街道两旁的风景。 很快到了朝晏湖。 朝晏湖背靠西霞山,湖面开阔,湖畔杨柳依依,雅宅云集。 在此处游湖泛舟乃是雅事,此时一眼望去,湖面已然撒下星星点点无数舟,荡得远的都化作了一个小点。 他们没有带太多人,因此只找了一只船。 船虽然比不得画舫,但足足有两层,布置精巧。 在船上坐定之后,姜时雪招呼银烛过来帮忙布置。 她打算在船上边烧烤边赏景呢! 祁昀伤了腿,姜时雪不让他动弹,便把冷渊叫过来帮忙。 冷渊看着桶里活蹦乱跳的鲜虾,忍不住问:“侧妃带的这些虾是要做鱼饵吗?” 银烛瞪大了眼睛:“这是侧妃特地带来烧烤的食材。” 冷渊剧烈咳嗽起来。 烧烤?人家游湖都是品茶抚琴,他们要在这里烧烤? 姜时雪笑盈盈说:“是啊,欣赏着美景边烤边吃,滋味会更好。” 冷渊偷偷瞥祁昀。 祁昀声音温和:“湖中有鱼,肉质鲜美,可以吩咐他们在下面垂钓,钓上来的鱼可以当场烹饪。” 姜时雪抚掌:“再好不过了!” 冷渊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在做梦一般。 自家殿下……竟真的愿意同侧妃在船上烧烤。 很快香气便弥漫开来。 湖面浮光跃金,波光粼粼,琴声悠扬,他们的船却笼罩在一片香气中。 偶有路过船只好奇地看过来,待到后来,甚至有船遣了侍女过来询问烧烤卖不卖。 姜时雪给虾子刷上一层红彤彤的辣油,噗呲一笑:“就跟她说,我们自个都不够吃,只能抱歉了。” 银烛笑着去下楼去回复。 隔了一会儿,又有人过来问:“我家主人钓了几尾鱼,可否请你们代为处理?” 这会银烛都没上去禀报,抬手将人哄走:“恕罪了!我们家主人乃是亲力亲为,以图一乐。” 那人见银烛一个侍女都穿着上好的绫子,周遭的侍卫更是一个个龙精虎猛,气质不凡,思忖着恐怕是哪家有身份的,也不敢得罪,赔笑离开。 银烛扭过头对冷渊嘟囔:“想的可真美,调料都是侧妃花了大价钱找来的呢。” 别的不说,光那瓶胡椒就价值千金。 冷渊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上方。 侧妃大方,调料比食材金贵,但他们也都分到了不少。 能遇上这样的主子,实在是他们修来的福分。 来询问的船只都被一一打发回去,有心之人看了也就不过来碰壁了。 有人心思灵活,吩咐侍从去寻烤具,很快也在自家船上开烤。 一时间满湖处处弥漫着香气。 朝晏湖周边有不少宅子,多是官员或富户所居。 宋府就在朝晏湖西南角,登上阁楼,便可纵览朝晏湖全景。 宋观澜正在阁楼看书。 第86章 因着受伤,他向翰林院告了假,呆在府中养伤。 立在一旁的侍从清风忽然吸了吸鼻子:“哪里来的香味?” 他寻着味道往外探,发现有人在湖上烧烤,冲宋观澜说:“二公子,他们在湖上烧烤呢!” 宋观澜有些惊讶,他在此处住了六年,从未有人会游湖烧烤。 他起了兴趣,慢吞吞起身想来瞧一瞧。 清风忙过来搀他,一边说:“欣赏着湖光美景,用着美食,这些人倒是会过日子,二公子,要不我们也去?” 宋观澜带着笑意说:“大夫交代我饮食需清淡,你若是带着我去烧烤,被爹爹知道了还了得?” 清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小的考虑不周了。” 宋观澜却说:“你要是馋烧烤,吩咐厨房晚膳备些,好让你解解嘴馋。” 清风雀跃起来:“谢谢公子!公子待我真是顶好!” 宋观澜微笑着扶着阑干站定。 下一刻,他的眸光凝住。 清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湖心有一只不起眼的小船,二楼上坐着一个粉裙的姑娘,旁边是一位白衣公子。 隔的距离不算近,清风不大看得清两人的容貌,只觉得那姑娘白得像珍珠一样,整个人莹莹生辉,该是个美人。 那姑娘举着一串吃食,正往公子唇边递。 清风扭头看了一眼自家公子。 公子一动不动盯着那两人,面色白得可怕。 清风察觉到不对劲,再度看向湖心。 仔细一看……那公子的轮廓怎么隐隐有些熟悉? 他想起来了,像自家公子! 不,不对,清风心中一凛,揉了揉眼睛。 那人不是……太子殿下吗! 小船之上。 姜时雪举着一串不带辣的羊肉递给祁昀:“你围猎时候受的伤才刚好,膝盖又受伤了,还是吃清淡些吧。” 祁昀神色淡淡,没有接过。 姜时雪瞪他:“还想要我喂你呀。” 祁昀依然不为所动。 姜时雪软了语气哄他:“我知道你喜欢食辣,但是现在不是情况特殊嘛。” 她像哄孩子一般:“啊,张嘴。” 祁昀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姜时雪被他盯得有几分不好意思,拿走羊肉串。 不料祁昀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俯下身,轻轻咬住羊肉。 他的墨发纷纷滑落,扫过她的手背,带来一点微痒的触感。 他一口一口,仪态优雅,慢条斯理将一串羊肉吃完。 姜时雪甩开他的手,仿佛也要将那些滚烫灼热的鼻息甩开。 祁昀忽然抬眸,声音清冷:“还要。” 第80章 姜时雪睫毛煽动,像是被惊扰到的蝶。 她别开脸:“你又不是三岁小孩,我不喂了,你自己吃!” 祁昀一动不动,只是用那双清冷的眼眸看着她。 姜时雪被看得败下阵来。 想到他满身是伤,姜时雪到底是心软了。 她再度拿起一串烤五花递到他嘴边:“不许像方才那样。” 祁昀轻轻凑上来。 姜时雪手指微颤。 祁昀握住她的手腕,轻轻咬住了签子。 宋府阁楼上,清风面红耳赤,不好意思再看。 太子殿下……真是,真是和人前完全两个模样! 以前老爷带他进宫,他曾见过太子几次。 白雪一般的人物,清冷又不近人情,原来私下里竟是这般…… 他又忍不住红了脸。 那不是姑娘家才会用的撒娇手段吗! 一旁的宋观澜一动不动看着那艘船。 清风拽了宋观澜的袖子一把:“二公子,我们快回去吧。” “一会要是被太子殿下发现,那多尴尬……” 宋观澜没有被拽动。 清风总觉得太子殿下下一刻就要看过来,他紧张道:“二公子,窥伺皇家可是大罪,我们快回屋吧!” 宋观澜的目光从姜时雪身上一点点抽离。 他很想笑。 原来时至今日,他看她一眼,便成了窥伺皇家。 宋观澜游魂一般,折身进了屋。 清风松了一口气。 宋观澜走了两步,忽然又回眸看去。 清风的心高高提起。 宋观澜遥遥看着船上的太子。 那人眉眼微敛,面容清寒。 宋观澜定定看着他,忽然开口问清风:“我与太子生得像吗?” 清风一愣,旋即老实道:“……是有几分像的,只是二公子看上去更平易近人谢,太子,太子……” 瞧着太冷,不敢多看,也不敢随意同他攀谈。 可是二公子怎么会和皇子相似呢? 清风一惊,又立刻补充道:“二公子和太子殿下都是一等一的俊朗郎君,所以会有相似之处。” 宋观澜沉默片刻,喃喃道:“是么。” 姜时雪和祁昀一直在船上待到日落。 欣赏了落日融金的美景,填饱了肚子,乘兴而归。 游船一路驶到岸边。 姜时雪趴在阑干上,呆呆望着湖面倒映出的灯火。 清风徐徐,裙摆鼓动,发丝亦如柳叶轻舞。 祁昀立在暗处,沉默无言。 他不记得……是第几次看到她这样的神情了。 船很快就要靠岸。 祁昀垂下眼眸走过去,道:“今日好玩吗?” 姜时雪回过神,抬起头弯眼一笑:“好玩。” 祁昀似是在承诺:“以后每逢休沐,我们都出宫游玩。” 姜时雪愣了下。 她知道他又会错了意。 姜时雪开口道:“阿昀,我不是在为要回宫而不开心,在东宫我呆得很自在。” “那是因为什么?”他立刻发问。 姜时雪鲜少见到他这般尖锐的模样。 姜时雪张了张唇,想说的话还是堵在喉头。 她只是……想到以后。 宫墙相隔,她与他,再难相见。 每每要回宫时,这样的念头都会越发清晰。 姜时雪笑了下,拉他的手:“阿昀,走吧。” 祁昀低头看着两人交叠的衣袖,眸色黢黑,如同一汪深潭。 平日里姜时雪要出宫,都是避人耳目偷偷出去。 游湖一事虽也不算大张旗鼓,但长春宫听到了消息,隔日便差人来请姜时雪过去说话。 祁昀曾放话道姜时雪身子弱,无需应允任何嫔妃的邀约。 但长春宫的宫人都已经在春和殿侯着了,姜时雪也不想平白给祁昀惹上什么非议,于是吩咐银烛去回话,就说让她稍等片刻。 姜时雪换了一条轻薄的裙子,取了些粉压在面上,又往唇上覆了一层。 整个人看起来苍白不少。 长春宫的宫人秋蝉候在外面,正不耐烦,便看见一个消瘦苍白的美人扶着门框出来了。 弱柳扶风般,时不时还握拳在唇边咳嗽两声。 秋蝉唯恐她过了病气给自己,不着痕迹后退些,道:“请侧妃随我来。” 姜时雪到长春宫的时候,已然是气喘吁吁,整个人风吹就倒一般。 尤贵妃靠在美人榻上,宫人正在给她染蔻丹,见人来了,挑眼看她:“哟,侧妃瞧着身子不舒服?” 姜时雪咳了两声,道:“回禀娘娘,许是昨日见了风,今日身子有些不爽利。” 尤贵妃吩咐她坐下,道:“既然身子不舒服,回绝了便是,怎么还巴巴的跑来,一会儿又晕在长春宫,传出去旁人还不知道要怎么想本宫。” 姜时雪垂着眼眸,声音轻柔,口齿却一点也不含糊:“娘娘凤仪万千,肯抬爱指点臣妾一二,乃是臣妾的荣幸,某些宫人不辨是非,爱生口舌,娘娘切莫往心里去。” 尤贵妃娇笑一声:“倒是个嘴甜的,也难怪太子为你神魂颠倒。” 神魂颠倒?什么帽子都往她身上扣! 太子和她感情甚笃是一回事,但若说为她神魂颠倒,岂不是两人的名声都一起给污蔑了? 这话她是断断不能认的!认了就是给祁昀惹麻烦! 姜时雪脸色一白,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娘娘言重,殿下垂怜臣妾身子弱,没几年可活,所以纵容了臣妾些,只是臣妾深知殿下乃一国储君,断不敢言行出格,日日恪守本分。” 她边说边哭:“昨日游湖,乃是殿下惦念臣妾许久没出过宫,才破例带臣妾前去的,娘娘若是不喜,臣妾日后定会劝诫殿下以政事为重,莫要贪图安逸……” 尤贵妃:…… 她还没说重话呢,这丫头一张嘴便叭叭叭,好话歹话都被她说尽了。 姜时雪用帕子抹了抹眼泪,还要说些什么,尤贵妃烦不胜烦,忙阻止她:“好了好了,哭什么呢,传出去又成了本宫把你训哭了。” 姜时雪抽了一声,小声啜泣:“娘娘还请赎罪,臣妾从小就这样,臣妾爹娘说,臣妾这条命都是在佛祖前哭来的,佛祖心软了,所以叫我多活几年……” 第87章 尤贵妃越发觉得晦气,她摆手无奈道:“好了好了!你昨日也累着了,就先回去歇着吧。” 姜时雪又开始哭哭啼啼,肿着一双眼看着她:“娘娘莫不是嫌弃臣妾,娘娘面色红润,身体康健,定不会像臣妾这样轻易就染上风寒的……” 尤贵妃柳眉倒竖:“本宫说你可以回东宫伺候太子了!” 再演就过了。 姜时雪见好就收,起身恭恭敬敬朝她行了一礼,哑着嗓子说:“臣妾告退。” 尤贵妃见她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烦得不行:“秋蝉,叫本宫的轿辇来送侧妃回宫。” “侧妃体弱,本宫之前新得了一尊玉观音,一并给你带着回去吧。” 免得一副哭哭啼啼的样子,旁人又说她欺负人。 姜时雪也的确是哭累了,一听还有东西拿,开开心心道谢,顺从地上了轿辇回宫。 尤贵妃的心腹宝月低声道:“娘娘怎么就放她回去了?” 尤贵妃吩咐人来将姜时雪方才坐过的凳子扔了,不掩嫌弃道:“太子宫里没近身的人,独独宠爱一个她,好在是个聒噪又命短的。” 宝月能成为尤贵妃的心腹,也不是等闲之辈,当即便说:“奴婢看这侧妃却有几分聪明劲。” 轻而易举便将娘娘的话挡了回去。 尤贵妃冷笑:“我也只是口头上刺一刺。” 毕竟为女人神魂颠倒这事……老子可比儿子厉害得多。 她是疯了才会以此攻讦太子。 情种又如何?嘉明帝心底说不定还赞许太子有情有义! 也是经过太子娶亲一事,她才发现自己棋差一招。 太子已经占尽先机,现在再叫羡儿扮作情种,便是彻头彻尾的愚蠢。 尤贵妃抬手,欣赏着自己刚刚涂好的指甲。 今日叫她前来,原本是想旁敲侧击,看看她腹中是不是怀了一个。 毕竟此前这侧妃病得太巧,刚好在东宫躲了两个月。 女子怀孕便是前两月最为凶险,太子将她藏得这般好,说不准便是为了保胎。 后来她倒是也见过这侧妃两次,但她衣裳穿得宽大,瞧不出什么。 直到围猎太子受伤,她一直在行宫陪着太子,尤贵妃更是疑窦丛生。 若不是有孕,太子何至于这般紧张她? 这不尤贵妃立刻寻着机会便将人叫过来了。 若她百般推拒不肯来,说不定尤贵妃还真要怀疑。 可她来了,不仅来了,还穿着一条绡纱裙,平坦的小腹一览无遗。 也好,省得她手上多染一点血腥。 尤贵妃纤长的指甲在桌案上叩了叩:“圣上已经好几日没去探望羡儿了吧。” 宝月悄声道:“娘娘,殿下毕竟只是伤到了手腕。” 虽说流了许多血,瞧着渗人,但正是身强力壮的年纪,这些时日夜补日补,她瞧着殿下不仅没憔悴,还胖了一圈。 尤贵妃瞪她一眼,宝月霎时不敢说话了。 她思忖着说:“太子已经成婚半年,羡儿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皇长孙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她断断不能让皇长孙落在东宫。 姜时雪回到东宫,吩咐银烛给了长春宫宫人一笔赏钱,客客气气将人送走了。 直到踏进春和殿,银烛才心有余悸道:“侧妃!这一遭可真是吓到奴婢了。” 姜时雪已经打开了尤贵妃一并送来的锦盒,欣赏着里面那尊浑然天成,质地温润的白玉观音。 闻言她将锦盒往银烛面前推了推,笑着说:“走一遭就得了一件好东西呢,值得。” 银烛还想再说,忽然听见外面有人道:“太子殿下驾到!” 姜时雪一愣,回过头。 祁昀已经大步踏进屋中。 他时常是一副清清冷冷没什么表情的模样,但这一次连银烛都瞧出他黑了脸,忙瑟缩着躲到一旁,再悄悄离开。 姜时雪也难得见他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阿昀,你这是什么表情?” 祁昀将她从头看到脚,确定人没什么事,才说:“下次长春宫再来人找你,你统统回绝了便是。” 姜时雪点着玉观音,漫不经心说:“躲躲藏藏,反倒令她生疑。” “还不如大大方方呢,你瞧,遂了她的愿,便得了好东西。” 祁昀早就注意到今日穿的是一条平日里鲜少会碰的绡纱裙。 绡纱裙轻薄,风一吹便会将穿着者的身形展露无遗。 祁昀的目光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又不着痕迹挪开视线。 两人都是聪明人,有的东西不必点破。 祁昀只说:“这玉观音交给我处理,不要近身放。” 姜时雪这回有些惊讶:“难不成这观音上还有什么害人的东西?” 祁昀语气很冷:“尤贵妃此人,心如蛇蝎,需要多加提防。” 姜时雪也不是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随口道:“好,交给你处理。” 祁昀很快叫人来将玉观音取走。 姜时雪见他这般紧张,问:“难道那玉观音当真不妥?” 祁昀眼眸幽深,在她面上定格了一瞬。 “致人轻易丧失理智,亦或不知不觉中毒杀人性命的阴毒之物,你我并非没有见过。” 姜时雪的脸颊霎时涨得通红。 生辰宴都过去多久了……他还斤斤计较呢! 姜时雪结巴道:“……我,我之后会小心的。” 但她很快又想不通了:“你既然不喜欢熏香,为何衣裳上还时常有冷香?” 尤其是入夜之后,与他同榻而眠,会越发明显。 祁昀没有回答她,只说:“今晚你便会知道。” 姜时雪好奇了许久,可惜祁昀只是听到消息匆匆赶过来看她有没有事,又折回去忙了。 没有人解答她的问题,直到姜时雪晚间沐浴,忽然嗅到净房里弥漫着一股熟悉的香气。 她问伺候沐浴的宫女兰香:“香胰子换了吗?” 兰香道:“是殿下晚间吩咐人送来的,这是殿下亲手调制的。” 姜时雪平日里喜欢用甜甜的香,冷不丁换成冷香,沐浴完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凉嗖嗖的,像是赤足走在积雪的林间。 夜间两人同榻而眠,祁昀忽然微微凑近她,似是小兽一般在她发间轻嗅。 姜时雪后背发麻,背脊绷直。 祁昀似乎笑了下:“这香不适合你。” 姜时雪翻了个身,在暗夜中看着他:“香亦如人。” 两人鼻息交缠。 幸而这香太冷,冷到姜时雪能保持冷静。 她微微拉开距离,轻声说:“殿下,好眠。” 许久之后,耳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好眠。” 第81章 尤贵妃到底还是低估了围猎一事对嘉明帝的影响力。 她特意煲了汤,在嘉明帝面前撒娇卖痴,哄得嘉明帝龙心大悦,撩起眼睛看她:“你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吧?” 尤贵妃柔声说:“陛下恼臣妾,许久不肯见臣妾,臣妾今日前来陛下肯见我,臣妾已是开心不已。” 嘉明帝哼了一声:“有事就开门见山说,你知道朕的性子。” 尤贵妃暗自咬牙,换上一副讨好的表情:“臣妾是想太子殿下都已经成婚半载有余了……羡儿的婚事是不是也该提上日程了?” 嘉明帝并不看她,随口问:“他可有属意的人选?” 尤贵妃一听有戏,声音都快滴出水来:“阳羡郡主才貌兼得,又是咱们自小看着长大的……” 嘉明帝忽然看她一眼。 尤贵妃霎时噤了声。 她当然知道阳羡郡主和程大姑娘乃是他属意给太子做正妃的,此时也不过是试探。 她立刻道:“若是不行,荣昌侯家的二姑娘可好?那姑娘性子伶俐,惯是个讨人喜欢的。” 嘉明帝忽然道:“郑司业家的大姑娘,知书达理,与二皇子堪配。” 尤贵妃险些没把牙都咬碎。 司页?区区一个六品官之女,也想配她的羡儿?! 尤贵妃脸上笑都快要挂不住了,只能说:“婚姻大事,怠慢不得,容臣妾再问问羡儿的想法。” 第二日尤贵妃将端王妃请到了宫中。 可惜这一次端王妃出来得很快。 尤贵妃一掐算时间便知道不对。 端王妃整个人也恍恍惚惚,瞧着哪有往日被雨露恩泽后的娇媚。 尤贵妃也顾不上那么多了,问:“姑姑,圣上怎么说?” 端王妃整个人失了魂一般。 直到尤贵妃拔高声音,她才回过神来。 端王妃眼神有几分空:“圣上让我以后少出入宫廷。” 尤贵妃整个人如遭雷击。 她死死抓住端王妃的胳膊,指甲几乎陷进她的肉:“姑姑,你说什么?” 端王妃忽然推开她,跌跌撞撞起身,待到门边,她终于稳住步伐。 第88章 端王妃回头,眼神有几分凛冽:“当初我们合谋将他送入宫中,为的是他平安喜乐。” “储君之位,不可撼动,我劝你一句及时收手,好自为之,你若是再执迷不悟,迟早会连你自己都害死!” 她说完,扬长而去。 尤贵妃瘫坐在地。 她的羡儿,她羡儿要怎么办? 平安喜乐,狗屁的平安喜乐! 要他锦衣玉食富贵一生还不容易,养在端王府里便是!又何必苦心经营将他送入宫中? 事已至此,若是他们知道端王妃生下的孩子早被她杀了…… 尤贵妃浑身颤抖。 不,不行,她的羡儿必须登上那个位置,才能护她一世平安! 她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太子!只有太子死了,她的羡儿才会有机会! 可是端王妃已经不可能再帮她杀太子了…… 一朝落败,她怕了! 还有什么方法…… 尤贵妃眼眸忽然一亮。 她险些忘了,太子有了软肋。 一个……足以致命的软肋。 长春宫的动静很快传到了东宫。 祁昀垂眸听冷渊说完,表情没什么变化。 冷渊却有些兴奋道:“二皇子这一次,恐怕再不能翻身。” 祁昀淡淡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冷渊愣了下,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殿下说得对,斩草必要除根。” 他压低声音:“关于真正的皇子,咱们既然有了些眉目,定能顺着蛛丝马迹将人找出来。” 他们已经查到,当年被春杏丢在河水中,顺着水流飘下的皇子为人所救。 当时河流附近的农户半夜听到车马之声,后来还听到婴孩啼哭的声音。 只是线索暂时断在这里,还需要一点点排查。 祁昀并不着急,世事皆有迹可循。 当年救下皇子之人定是知道内幕,才会悄无声息将人救下,还做得如此天衣无缝。 祁昀嗯了一声,道:“知道此事的,无非父皇、秦家亦或端王妃身边之人,先顺着这个方向去查。” 冷渊颔首:“殿下放心。” 冷月高悬,祁昀的眉眼笼罩在一片如霜月色中。 只是不知道,救下皇子之人……是敌是友。 宋府。 宋鄞近来感染了风寒,整个人昏昏沉沉提不起劲来。 宋观澜亲自服侍他用了药,将人扶到榻边。 宋鄞还惦记着他的伤:“怀瑾,你身上还有伤,别累着。” 宋观澜含笑道:“爹爹,孩儿累不着。” 苍老的男人握着他的手喟叹道:“好孩子,苦了你了。” 宋观澜替他掖好被角,轻声说:“父子之间,哪里要算计这么多。” 很快宋鄞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屋子里一片安静。 宋观澜正打算起身离开,忽然听到身后的宋鄞用晃晃悠悠的声音唤:“怀瑜啊……” 宋观澜身形一僵。 宋鄞似乎梦到了什么,老泪纵横,一声又一声,唤得人肝肠断。 “怀瑜……爹爹的孩儿啊……” 宋观澜如同一截腐朽的老树,一动不动立在门边。 稀疏天光落在他身上,霜雪一般,叫他的背影看起来素缟而落寞。 这一晚忽然落起雨来。 宋观澜在窗前枯坐,一夜未眠。 天亮起来的时候,宋观澜□□洗漱绾发,换上了绿色官袍。 将腰牌挂在躞蹀带上时,他垂眸,盯着上面的“宋观澜”三个字。 片刻后,他以指腹用力在腰牌上一抹。 似是要将什么东西彻底抹去。 雨后初霁,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植物气息。 姜时雪懒洋洋起身,待宫人服侍她梳好头,又用了一顿丰盛的早膳,外面地面都还没有干。 银烛去外面看了一圈,回来说:“侧妃,奴婢瞧着恐怕要下午才能晾开,现在去散步的话恐怕会脏了裙摆。” 姜时雪这些日子每天早晨都要沿着东宫的小花园散步,再绕到旁边的倚兰苑逛一圈。 倚兰苑附近也就只有东宫,鲜少有旁人会来,姜时雪逛得放心。 听银烛这么一说,姜时雪霎时想躲懒:“那今儿就不去了,下午太热,待到傍晚蚊虫又多。” 银烛抿唇一笑:“那奴婢去瞧瞧新一批的话本子送来没。” 与倚兰苑一河之隔便是崇文馆。 翰林们偶尔会来此处查找些典籍,今日宋观澜便捧了几本书登记离开。 门前洒扫的宫人见是他,颔首行礼。 往日寡言少语的小宋探花忽然开口:“这位姑娘,跨过那座桥可否前往勤政殿?我方才找书耽误了点时间,恐怕要找条近路。” 宫人脸色微红,道:“回小宋大人,那儿藏着一条小道呢,跨过那座桥穿过倚兰苑,顺着东宫后门往右一直走,再往左走就能看到勤政殿。” 宋观澜道谢,正要离开,那宫人又追着说了一句:“小宋大人,太子侧妃时常会来倚兰苑散步,您注意别在倚兰苑逗留太久。” 宋观澜认真朝她道了谢,脚步匆匆离开了。 宫人扶着扫帚遥遥看着宋观澜离开的背影,有几分怅然。 她笑着摇摇头,继续挥舞起手中扫帚。 倚兰苑中绿荫成片,草木葱茏,几乎将宋观澜整个人都遮挡起来。 宋观澜抱着典籍,放慢脚步,一双清冷的眼在四处搜寻着什么。 可是他失望了。 他没有看到自己想见的那道身影。 但是宋观澜很快调整好表情,出了倚兰苑,垂首沿着东宫宫墙处匆匆离开,仿佛只是寻常路过。 一介外臣,不能随意去到妃嫔们时常走动的区域。 唯有这条隐蔽在倚兰苑与东宫之间的小道,能让他与她有相逢的机会。 只是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宋观澜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倚兰苑。 他时常出入崇文馆,所以那时她便在一河之隔的地方散步赏花么? 夏木葱茏,葳蕤光影落在他眉眼之上。 宋观澜似乎在眺望微风中摇摆的花枝,又似乎在看别的什么。 很快他垂下眼眸,转身离去。 接连几日,又是连绵不绝的雨。 姜时雪坐在窗前,嗅着外面潮湿的空气,随口道:“雨再不停,倚兰苑的玉兰可都要谢了。” 银烛看了一眼窗外的雨,道:“玉兰谢了,荷花又开了,侧妃明日不若去赏荷?” 姜时雪嫌远,摇头:“不去。” 不料第二日又下着小雨。 姜时雪探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当即决定去倚兰苑。 “雨中玉兰别有风味,就当最后看一遭吧。” 雨打落叶,崇文馆的宫人们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将门前打扫干净,都忙着回去避雨了。 梧落心细,将同伴们没打扫到的边角也扫了一遍,忽然听到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落雨了,怎么不打把伞?” 梧落回头,见小宋大人一身绿色官袍,举着藤黄纸伞,怀里抱着几本书站在不远处,又惊又喜:“小,小宋大人,您怎么来了?” 宋观澜微微一笑:“借的书该还了。” 梧落忙道:“小宋大人小心地滑。” 宋观澜回以微笑。 他出来的时候,方才撑的伞不知何时已经被梧落将雨水尽数擦干。 宋观澜的目光在伞上略略一凝。 梧落的脸霎时涨红一片,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宋观澜面色自然拿起伞,声音轻柔:“谢谢。” 青年已迈入细密小雨中,一袭官袍仿佛荟萃了天地间所有的绿意,整个人如同沐浴雨中的青霭墨竹。 梧落心脏怦怦直跳,一直目送着他消失在倚兰苑中。 宋观澜今日的确是来还书。 这样的天气,想必她也不会来这里散步。 宋观澜步子慢下来,观察着这座清幽雅静的院子。 枝头玉兰将落,满地残白,不免凄凉。 宋观澜忽然想起昔日那灵动如雀的小姑娘背着手站在残花前,对他说:“行之哥哥,你说世人怎的这般奇怪。” “同一朵花,在枝头时百般赞颂,花落了便要以残花相称,我不喜欢。” 那时他笑道:“并非所有人都如此相称,你可听过……” “你可听过,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有女子娇俏的声音传来。 细雨拂面,宋观澜心神俱颤,手指猛然抓住伞柄。 伞面往后仰去,滚圆雨珠汇聚在一起,摇摇欲落。 隔着欲败花枝,隔着清寒细雨,他们的目光猝不及防撞在一起。 雨雾朦胧。 枝头白玉兰摇摇欲坠,满园翠色欲滴。 那人一身绿色官袍,眉眼清冷似雪,眸色如同秋霜凛冽。 第89章 姜时雪眨了眨眼。 大概是被如丝细雨模糊了眼,不然她又怎么会看到……行之哥哥? 可再度看去,青年依然立在那里。 雨水沾湿了他的官袍下摆,不显狼狈,反倒叫他鲜活起来。 姜时雪死死盯着眼前之人,惊疑不定。 不,行之哥哥的尸骸……她见过的。 所有人都在劝她,拦她,怕吓到她。 可她还是固执地扒到棺椁旁,仔仔细细辨认着那那具面目不清,血肉模糊的尸身。 她哭到颤抖,喃喃道:“不是的,不是他……我看不清他的脸!” 爹爹在旁边试探捂住她的眼睛,却被她一次又一次挣开。 最后是阿琅抓起尸身的手怒道:“他左腕生着一颗红痣,阿雪!你仔细看看!” 姜时雪看清了,那具尸身左腕上的确有一颗红痣。 如同朱砂点就,鲜血凝成。 更何况……记忆中的行之哥哥如同曜日灼灼,而如今眼前之人,那么消瘦苍白,似乎要被雨打风吹去。 人的容貌,有时候只动上那么一两分,便会与从前大不相同。 因为那半分迟疑,姜时雪一时没有上前。 雨大了起来。 噼啪打在伞面上,令人心惊。 姜时雪的视线忽然落到宋观澜手腕上。 她只要看一看,看一看他的手…… 银烛的表情已然变了。 这人怎么那么像已经死去的顾公子? 但见自家主子盯着一个外臣丢了魂般,她心头警铃大作,再像也不可能是他,她亲眼瞧见他的尸体了。 银烛跨步上前不着痕迹拦住姜时雪,偏头道:“侧妃,此处有人,不若我们换个地方……” 一道和煦如春风的声音响起:“微臣惊扰侧妃,还请见谅。” 姜时雪眼角一跳,猛然抬眸。 雨丝冰凉,沾湿她的鬓发。 姜时雪的手忽然开始颤抖起来。 若说两个人的相貌相似尚有可能,那声音……又为何会一模一样? 这是他的声音,她不会认错! 银烛正心道这位大人还算识趣,忽然见姜时雪大步朝他走去! 银烛心中一惊,焦急唤她:“侧妃!” 年轻臣子面上露出一点错愕,他似乎想要行礼,然而下一刻,忽然有人对他说了一句:“冒犯大人。” 姜时雪低头,伸出细白手指,轻轻拨开了他的衣袖。 浓稠的绿衫下,豁然露出一截白得刺眼的手腕。 而手腕之上,缀着一颗鲜艳如血的红痣。 姜时雪以为她已经将他渐渐遗忘。 可这一刻,汹涌而至的泪意提醒她,她没有忘记。 姜时雪的手指颤抖着,攥住他的衣袖。 还未开口,已经泪如雨下。 内侍跟在祁昀身后,小心翼翼举着伞。 只是风大雨急,蟒袍依然被沾湿了不少。 今日散朝早,因着下雨,祁昀挑了这条没什么人走的小道,从东宫后门回去,还能路过春和殿看一看她。 才到倚兰苑附近,忽然听到有絮絮人声,隐在雨声中听不太真切。 这样的天气,倒是颇有有闲情逸致。 祁昀漫不经心抬眼扫过去—— 下一刻,他的眸光顿时凝住。 雨雾婆娑,疏影横斜,满园玉兰将谢。 做宫妃打扮的女子拽着一角绿色官袍,仰面对着年轻的臣子。 跟在祁昀身后的内侍心头一惊,心想这等掉脑袋的事竟叫他撞见了,真是倒霉…… 然而他再定睛一看,双腿当即一软,险些跪跌在地! 年轻臣子有些慌乱地往后退了一步,女子跟着他往前,云鬓间的钗环颤抖如蝶,一张皎如明月的脸露了出来。 那人……竟是他们的侧妃! 侧妃抓着那年轻臣子的衣袖,芙蓉面上清泪两行,似是委屈,又似是小心翼翼,哑着嗓音唤:“行之哥哥!” 第82章 内侍后背冷汗浸透衣衫,忙低头死死盯着地面,恨不能将自己埋在土里。 只是不远处两人的交谈声还是断断续续传到耳边。 “这位……娘娘,您认错了,微臣乃是翰林院侍读宋观澜。” 姜时雪面色一白。 宋观澜?新科探花?怎么会呢? 银烛此时已经联想起前因后果来了,初时还懵在原地,此时听宋观澜开口,脸色煞白冲上去隔开两人,道:“宋大人还请见谅,我们侧妃认错了人。” 她拽着姜时雪的袖子,焦急道:“侧妃,雨太大了,我们先回宫吧。” 她心虚不已环顾四周,祁昀及时往后错了一步,身形被假山遮住。 见姜时雪僵在原地不肯走,银烛声音都有些尖利:“侧妃不是还炖着乳鸽汤要给殿下补身子吗?我们快回去看看吧。” 姜时雪已经松开了宋观澜。 隔着蒙蒙细雨,他面上的错愕和慌乱不似作假。 姜时雪喉头苦涩,又问了一句:“宋大人……真的不记得我吗?” 宋观澜狼狈地垂下眼,喉结滚动:“……抱歉。” 银烛忙上前道:“侧妃,我们回去吧。” 姜时雪不相信世上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但眼下也不是追根问底的好时机。 毕竟是在宫中,若被人瞧见他们私会,定会为两边都招来麻烦。 银烛在扯她的袖子。 姜时雪咬咬牙,道:“方才多有冒犯,还望大人见谅。” 见她要离开,银烛松了一口气,哪知姜时雪忽然又开口:“我乃太子侧妃,我姓姜。” 宋观澜眼睫微颤,只恭敬地行礼:“微臣见过侧妃。” “侧妃!”银烛小声唤她。 姜时雪没有错过宋观澜的任何一个表情。 她失望极了,难道……真的不是他? 天际忽然滚过一道雷,轰隆作响。 银烛看似在搀扶着姜时雪,实则手上在暗暗使劲。 姜时雪知晓厉害,只能深深看他一眼,颔首离开。 宋观澜或许是为避嫌,一直等在原地。 内侍见身前的太子迟迟没有动作,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不料就是这一眼,更是叫他魂飞魄散。 年轻臣子的身形掩映在花木间,他抬眸,痴痴看着侧妃离去的方向。 一双眉眼隔远了瞧着……竟同自家殿下有五分相似。 姜时雪心神不宁回了春和殿。 银烛心跳如擂,将屋子里侍奉的宫人都找个由头打发出去,紧紧关上门。 主仆二人都淋到了不少雨,颇有些狼狈。 银烛取出一套干净衣裙,眼疾手快推着她往屏风后脱衣裳:“侧妃,小心着凉,快把衣裳换了。” 姜时雪一把捉住她的手腕,眼神有些空:“银烛,你瞧见了没?那个人就是行之哥——” 银烛竖着手指压住她的唇:“姑娘!千万不要提那个人!” 情急之下,连称呼都错了。 银烛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侧妃您想想,余州顾家郎怎么会摇身一变成了大理寺卿之子,当朝新科探花?” “侧妃,探花郎不可能是他!况且您现在是东宫侧妃,千万不能与外臣有所沾染……” 姜时雪又如何不知其中利害。 可她心中几乎已经认定,宋观澜就是顾行之! 当年她虽亲眼瞧见顾行之的尸身,但那人面目全非,又怎能说那人就一定是顾行之? 顾行之……本来就可能还活着! 姜时雪思来想去,反手抓住银烛:“银烛,你暗中写一封信托给爹爹,就叫他帮我仔细查探宋观澜此人。” 银烛不赞同:“侧……” “太子殿下驾到!” 主仆俩俱是一颤。 银烛又担忧又紧张地看了姜时雪一眼,走出屏风。 天光暗淡,屋内幽暗的烛火映在祁昀黑色的蟒袍上,光影拉扯变形。 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年轻太子,低垂眉眼,墨色长睫在冷白面颊上落下一道浓重阴影。 银烛的手在袖子中暗自攥紧,她面上挤出几分笑,朗声道:“奴婢参见殿下,殿下,侧妃这会在更衣呢,还要麻烦您稍后片刻。” 祁昀忽然开口:“缘何此时更衣?” 银烛的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她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正常些:“是奴婢不好,晨起侧妃想去赏花,说是玉兰将谢,一场雨后恐怕就瞧不着了,奴婢也没阻拦,哪知中途雨下大了,这才害得侧妃弄湿了衣裳。” 祁昀耐心听着,神色清冷,瞧不出半分变化。 银烛又道:“侧妃衣饰繁杂,恐怕还要一会儿,殿下请稍等,奴婢吩咐人端些茶点过来。” 她转身就要去吩咐宫人,就在这时,祁昀忽然动了。 银烛的心高高提起。 黢黑皂靴踩在铺了软毯的地面,没发出一点声响。 他朝着屏风靠近,幽暗的影如同鬼魅,在那面乌木雕花刺绣屏风上晃动。 第90章 屏风朦胧,背后的人影也朦胧,女子消瘦而圆润的肩稍稍瑟缩着,纤细易折的颈低垂。 她在解衣,如同花瓣剥落,轻软衣料层层叠叠堆在脚下,曼妙的身姿若隐若现。 似是察觉有人靠近,姜时雪惊呼一声:“阿昀?” 祁昀的目光凝在那道模糊的影子上。 她似乎环抱胸前,是一个羞怯而紧张的姿势。 见他迟迟不说话,少女忽然娇嗔:“我在换衣裳呢!” 祁昀没有回答,屋子里一片死寂。 姜时雪又道:“阿昀?你怎么不说话?” 许久之后,喑哑的嗓音响起:“叫人煮碗姜汤来,切莫着凉。” 少女轻快的声音传来:“哪有那么脆弱,不过你说的也是……还是喝完姜汤吧。” “外面雨下得那么大,你是不是也淋雨了?等等我们一起喝姜汤……” “不必了。” 姜时雪的声音戛然而止。 片刻后,祁昀清而冷的嗓音响起:“方才我乘轿辇回来,没淋雨。” 他又说:“你先换衣裳,我还有些事要处理,晚些再过来。” 也不知为何,姜时雪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如常道:“今天下雨,晚膳不若吃个锅子?夏天宜清淡,就叫小厨房备个清锅,再切些羊肉和蔬菜涮来吃?” 祁昀也如往常一般:“好,依你意思。” 门扉轻响,祁昀离开了。 姜时雪攥着裙角,紧绷的肩一点点放松下来。 银烛三步并两步走到屏风后:“侧妃?” 毕竟刚哭了一场,姜时雪的眼尾还泛着一圈红,似是被撵开的花汁染就。 这个样子,自然是不能被他看到的。 姜时雪冷静下来,屈起手指压了压发烫的眼尾,道:“银烛,交代你的事情你继续去办。” 银烛刚蹙眉,便听姜时雪不由分说道:“只有弄清楚来龙去脉,我才能安心。” “……是。” “另外吩咐小厨房,羊肉选肥瘦相间的,阿昀更爱吃。”她轻声道。 雨愈发大了。 冷渊听见门前响动,抬头看去。 瓢泼大雨中,祁昀的黑色蟒袍沾了水,沉甸甸挂在身上,色泽愈发深重。 分明雨大风急,人人避之不及,他步子却走得极慢,仿佛对狂风暴雨视若无睹。 冷渊的眉头一点点皱起。 他几乎是看着殿下长大的。 殿下喜怒不形于色,向来叫人难以揣度他的心思。 可这一次…… 冷渊连忙迎了上去。 这样的大雨,伞是遮不住的。 祁昀的眼睫都被雨水洇湿,黢黑眼瞳沾了雨水,越发清寒空洞,与之对视,竟忍不住生出几分胆寒之意。 冷渊见他衣袍俱湿,道:“殿下先去换件衣裳。” 祁昀却忽然开口:“派人去余州打探一个人。” 冷渊一凛,小心翼翼开口问:“敢问殿下……可有什么线索?” “拿着新科探花宋观澜的画像前去,打听有没有一个叫做……行之的人。” 冷渊心尖一跳,躬身道:“是。” 祁昀似乎倦极,缓缓迈进屋中。 祁昀一向不喜人近身侍候,冷渊交代宫人去煮姜茶,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门扉。 冷渊的目光骤然冷下来,他问内侍:“方才可是发生了什么?” 若是旁人来问,内侍自是半点不敢声张。 但问话的是冷大人。 内侍头埋得极低:“回大人,方才在倚兰苑……殿下撞见侧妃同一位年轻的大人叙话。” 他只说了这么多,但冷渊却听懂了他话中的未尽之意。 若只是普通叙话,何至于此? 冷渊的目光落在面前尤显稚嫩的脸颊上。 若他没记错,此人的哥哥乃是去年替殿下执行公务时牺牲的。 冷渊随口道:“你哥哥可是唤作阿峰?” 内侍怔了下:“……正是。” 冷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去找韩霆领对牌吧,你哥哥在暗卫里排二十九,你接他的对牌。” 内侍眼圈一红,猛然跪在地上:“多谢冷大人!” “今日之事,明白该如何做么?” 内侍重重叩首:“小的今天什么也没看见,小的愿为殿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冷渊心道,是个聪明人。 也免得他沾了手。 处理完这桩小事,冷渊唤来暗卫,将事情逐一交代下去。 然而暗卫刚领命告退,冷渊便听到祁昀寝屋方向传来瓷器碎裂之声。 冷渊心中没由来地发慌,他匆匆折回去,见屋门微敞,姜茶撒了一地。 送姜茶来的宫人面色煞白,抖如筛糠,跪在地上求饶。 冷渊来不及数落宫人,只抬头看进屋内。 祁昀仍穿着那身湿衣。 他安静地坐在桌边,手中攥着一只已经断做两截的流苏簪。 簪子刺破掌心,殷红的血顺着冷白手掌蜿蜒而下,将月白色桌帷染得一片触目惊心。 姜时雪心神不宁,索性跑到小厨房看厨娘准备膳食。 然而刚将高汤吊上,临渊阁那边便来人传话,说是太子不小心打碎茶杯伤到了手,今晚不过来用膳了。 姜时雪心头一惊:“怎么会划伤手?” 传话的宫人摇头:“奴婢也不知。” 姜时雪当即便说:“等等,我随你一同过去。” 银烛脸色发白,在后头扯了姜时雪的衣袖一下。 外人在场,她不敢多暗示,只能朝她摇头。 毕竟多年相伴,姜时雪明白她要说的是什么,但她只是轻轻拍了下她的手:“我去看看就回来。” 雨小了,地上却犹然积着水,短短一段路,刚换的绣鞋又湿了。 宫人只到祁昀寝殿前,垂首候在一旁。 姜时雪也知道祁昀向来不喜宫人打扰,自个儿上前敲了敲门:“殿下,我听说你受伤了,过来看看。” 屋中并未掌灯。 一片幽暗中,祁昀忽然睁开眼。 掌心已被包扎过,搁在膝头,厚厚几圈纱布,瞧着有些笨拙。 外面又响起姜时雪的声音:“殿下?” 窗棂里投下的光落到黑檀桌案上,尽数陨灭。 屋中陷在一片深海般的死寂中。 祁昀忽然开始解下缠在掌心的纱布。 一圈圈,如同蜿蜒的雪。 他想起他们的初见,亦是在刺目白雪中。 她如月上仙娥,而他,只是路边尘泥。 为何偏偏对他伸出手? 他一直想不通的事,在今日,忽然有了答案。 簪子刺出的伤极深,与碎瓷划破的自是不同。 祁昀面无表情拿起旁边暗格里的薄刀,压在伤口上。 本已开始凝固的伤口再度迸裂,温热的血争先恐后涌出。 檐下雨水如珠帘滴落,地面涟漪四起。 屋内久久无人回应,两旁的宫人都埋下头,连呼吸都尽数收敛。 门吱呀一声打开时,所有人都是一惊。 他们盯着太子墨黑的衣角,两股战战。 所有人都瞧出来了,昔日息怒不形于色的太子殿下……今日心情很差。 他们忽然听见姜时雪带着三分心疼道:“怎么会伤到手掌?” 她自然而然拉起他的手查看,却发现洁白的纱布已经透出红色,惊得声调都高高扬起:“殿下,得叫人重新来包扎一下!” 姜时雪扭头对宫人说:“快唤太医来,就说殿下的伤口还在流血。” 交代完人,她紧张兮兮地攥着祁昀的袖子:“只是划伤,没被烫伤吧?” 方才滞涩凝重的气氛一扫而尽。 宫人们纷纷动起来去找太医。 祁昀一直凝望着她。 她大概是换了一身衣裳,衣袖干燥,还带着刚刚浆洗后的皂角香气。 于是祁昀自然而然也注意到她沾湿的裙摆和绣鞋。 从他吩咐人过去传话,再到她赶过来,也就一刻钟的时间。 她走得那样急么? 是急于赶来确认什么?亦或辩解什么…… “阿昀?” 四下没人,她改了称呼。 祁昀的眸光落在她泛着湿的红唇上,想到的却是大雨滂沱中,她也是这般攥着那个人的衣袖,声泪俱下唤他:“行之哥哥。” 胸膛处似乎空了一个洞。 犹如冷风挟裹着尖刺倒灌,剐蹭着他肺腑,呼吸都泛起细密的疼。 姜时雪仿佛觉察到他的不对劲,试探着又喊了一声:“阿昀?” 祁昀忽然说:“你的鞋子湿了。” 姜时雪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往后缩了缩脚,下意识道:“没事的。” 他却不由分说牵起她的手,将人带到屋中,强制她坐下。 她意识到他今天不对劲。 但猜测的话在喉头翻滚,却没能说出口。 第91章 祁昀忽然弯下了腰。 等她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的时候,祁昀已经捉住了她的脚腕。 滚烫的温度贴合着肌肤,叫姜时雪耳尖霎时红了个彻底:“阿昀我自己来!” 湿透的鞋袜已经落地。 凉风拂过,少女粉白的脚趾猛然蜷缩到一起。 姜时雪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她身子绷直,想要将裸露的脚缩到裙摆下,却被他牢牢桎梏,动弹不得。 微凉的绢帕落在脚背上,如同流水潺潺。 他垂眸,仔细帮她擦干。 饶是他们做过更亲密的事,可此时自己的裸足被他捧在掌心,姜时雪还是感觉到不自在。 半是因为痒意,半是因为羞涩,姜时雪后背出了一层汗,轻薄夏衣贴在肌肤上,黏腻不堪。 他终于放开了她。 姜时雪忙往后缩,整个人颇为不雅蜷在美人榻上,可怜兮兮瞧着他:“我要穿鞋袜。” 祁昀黢黑眼睫微垂:“我吩咐人去取。” 没等他吩咐人,太医火急火燎赶来了。 姜时雪听到太医的声音在外响起,整个人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几乎跳起来。 她要去穿鞋,却被祁昀一把按住。 清冷的瞳透着几分不由分说的意味:“就在这里,哪也别去。” 姜时雪大窘,祁昀却已开口道:“进来吧。” 姜时雪忙不迭弯腰拽下一旁的小毯盖在身上,将身子挺直,尽量表现得面色如常。 太医见她在屋里,不敢多看,弯腰恭敬走到祁昀面前。 姜时雪忽然抬手扯了扯他的衣袖,声音极小:“净手。” 太医余光瞥见侧妃盘腿坐在榻上,面若桃花,心中感慨到底还是年轻人,头却埋得更低了:“殿下,微臣先调药。” 祁昀面色自然,起身去净了手。 纱布已经被血浸红,太医只看了一眼,眉头便蹙起,他方才亲手处理的伤口,怎么会崩裂得那么厉害? 待到将纱布一圈圈解开,看到那狰狞的伤口,太医倒吸一口凉气,控制不住地抬头去看祁昀。 年轻的太子眼眸幽深如古井,只说:“是孤不小心,伤口崩裂,劳烦郑太医重新包扎。” 郑太医鼻尖渗出汗,不敢多说半句话,专心上药。 一刻钟后,郑太医战战兢兢离开了。 屋子留下一点清苦药味。 姜时雪憋了许久,直到没有外人了,才心疼道:“怎么伤得那么深!” 她又是无奈又是无言,“时时在受伤,不若改天去庙里求个符挂在身上吧。” 见他不说话,姜时雪又凑过去,对着缠得臃肿的手吹了吹:“吹一吹就不疼了。” 她半趴在榻上,身子往前,整个人摇摇欲坠。 待到吹完抬头,才发现祁昀正在看她。 他的眸色很深,深得如同无星的夜,旷远寂寥,又似乎透着一点哀伤。 哀伤? 姜时雪定睛看去,却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祁昀开口,声音喑哑:“昔日有人道,太子生来不详,六岁克母,乃是孤辰寡宿之命格……” 他的唇忽然被人按住。 姜时雪食指压在他唇上,有几分恼:“旁人胡诌的你也要信!” 她气得脸颊都涨红:“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你福大命大,接二连三出事也安然无恙,定是福禄康瑞的命格!” 祁昀只是无声凝望着她。 姜时雪又说:“你若是命差,不会成为当朝太子,也不会被我救下……” 她还在喋喋不休,他却轻轻张开唇,吻住了她的手指。 酥麻之感攀附而上,姜时雪一颤,话被猛然掐断。 濡湿的唇轻轻啃咬她的指。 姜时雪半边身子都泛起麻,她不自觉地往后退,却忽然被人托住后颈。 四目相对。 姜时雪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 祁昀眼尾染上了三分薄红。 似是醉了酒。 他一点点靠近,舌尖轻轻扫上了她的唇瓣。 姜时雪颤抖着闭上眼。 呼吸交缠,唇舌交战。 清苦药味中漾开糜丽的味道。 姜时雪不知是何时瘫软在他怀中的。 裙带已散,他指尖微凉,如同游蛇,向着水底滑去。 姜时雪忍不住嘤咛出声。 唇上传来刺痛,欢愉之致时,她忍不住带着泣音唤:“薛尽!” 祁昀动作微僵。 片刻后,他轻轻咬着她的唇,研磨呢喃:“别叫我这个名字。” 海浪汹涌。 姜时雪没忍住狠狠咬住他的唇瓣,有淡淡血腥味泛开。 泪湿腮鬓。 她无力地抓住他的衣带,轻声唤:“阿昀……” “阿昀——” 高高低低,或祈求或低喃。 只有这两字而已。 第83章 当晚自然是晚膳都没用成,姜时雪捧起冷水洗了好几把脸,才落荒而逃。 临近入夜,雨依然密密下着,打在瓦片上响声一片。 姜时雪抓着被衾辗转反侧,迟迟无法入眠。 另一边的临渊阁,祁昀坐在窗边,周身浸在浓黑如墨的夜里。 屋内并未掌灯,浓稠夜色化不开一般,那双清冷的眼望向黑檀长几上放着的铜镜。 幽暗的镜面中,模模糊糊得以窥见另一个人的影子。 半夜雨急,折断院子里的树枝。 姜时雪猛然惊醒。 她梦见了顾行之。 梦见春日开得正艳的海棠花下,他眉眼带笑,沐如春风张开手:“阿雪小心些,别跌下来了。” 姜时雪攀在树枝上,故意说:“跌下来也没事,不是有行之哥哥接着我吗!” 她果然松开了手。 人往下坠。 跌入的怀抱却冰凉一片,她抬头,对上一具面目模糊的尸身。 姜时雪吓得高声尖叫,连连后退。 然而她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面无表情握着一把滴血的长剑,声音清冷:“阿雪,为什么要骗我。” 正是祁昀。 外间守夜宫女睡得仍沉,姜时雪不想吵醒她,自己赤足下了榻,摸黑倒了一杯水。 凉水下肚,方将满身的汗压了下去。 姜时雪回到榻上,却再无睡意。 心烦意乱间,姜时雪下意识伸手摸向床头。 冰凉的匕首沉甸甸入手,将她整颗心也压了下来。 这匕首正是祁昀在胡市买下送给她的那一把。 姜时雪的指尖拂过匕首上精美的宝石,一颗紊乱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宋观澜便是顾行之。 这一点她几乎可以笃定。 只是中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她得先弄清楚。 时隔六年。 她不再是余州姜家那个无忧无虑的姜时雪,他自然也不再是当年温和可亲的邻家兄长。 这六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密信是三天后从余州传回来的。 冷渊候在一旁,看自家殿下面无表情将信纸递到灯上烧尽。 正忐忑不定时,忽然听祁昀说:“随我去余州一趟。” 冷渊心下一惊,迟疑道:“殿下手伤未愈……” “着人安排,脚程快些的话,七日能回来。” “……是。” 祁昀临行前的一夜,宿在春和殿。 帐子里温度攀升,犹如春夜。 缠绵的纱幔间忽然探出一只藕白的手,无力地垂着,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只是徒然。 许久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少女如同一朵被人放在掌心揉皱的花,面颊染红,眼眸含水。 祁昀慢条斯理替姜时雪将小衣穿上,替她理顺乱作一团的长发。 姜时雪缩在被衾中,不敢看他微微发肿的唇。 姜时雪不知道怎么变成了现在这样…… 分明当时只是答应他做戏,可如今…… 祁昀冷白的锁骨上有一圈刺目的牙印,正是她方才情不自禁咬的。 她偷偷打量了一眼,又打量了一眼。 ……好像咬得太重了。 姜时雪耳尖又开始发起热来。 她头一次发现,自己真是个属狗的。 祁昀下榻去了净房,姜时雪听着水声,整个人死死抓着被衾,绷得无比僵直。 一刻钟后,祁昀回来了。 他眼睫上依然沾着水,瞳色越发黢黑清冷。 姜时雪一眼便看见他锁骨上那圈刺目的红,似落梅,透着几分糜艳。 祁昀熄了灯上榻。 安静之中,他忽然开口:“父皇委派我离宫几日处理些事情。” 姜时雪心里先是一空,旋即扭头看他:“阿昀要去几日?” 祁昀没有放过她任何一个表情。 有失落,也有担忧。 祁昀时时刻刻被放在烈火上烹烤的那颗心忽然柔软了一下。 他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发:“五日就回来。” 第92章 姜时雪似是松了一口气,她眼睛弯成月牙:“好,我等你回来!听阿楚说这几日荷花开得正盛,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去赏荷采莲子。” 祁昀知道她喜欢吃冰糖莲子,道:“宫内的莲子味道不好,我知道京郊有一处荷塘,莲子清甜,莲藕甘脆,我们去那里。” 姜时雪眼眸亮起来:“好!” 她旋即又小声说:“你明日……记得穿高一点的领子。” 祁昀眸光微动,声音依然清冷:“下次换个地方咬。” 姜时雪羞得转过身去,嘟囔:“我又不是狗!” 祁昀眼里划过三分笑,转瞬即逝。 长春宫。 尤贵妃啪一下玉如意叩在桌案上:“当真?消息可准确?” 探子跪在地上:“太子的确是往淮余一带去的,但到靖河一带……我们的人跟丢了,现在还在探查。” 尤贵妃摆手:“他出了那么多次事,现在自然时时小心,处处提防。” 尤贵妃眯了眯眼:“无论他是往哪个方向去,回程的时候必定会经过靖河。” 女人猩红的指甲在桌案上轻叩。 片刻后,她冷笑道:“太子心思缜密,不好出手……” 倒不如浑水摸鱼,打他个措手不及。 她压低声音交代暗卫:“递消息给秦府,就说……” 祁昀离开当日,姜柏的信递到了宫中。 姜时雪指尖捏着那层薄薄的信纸,心跳如擂。 姜柏也知道她忽然查探一个陌生男子有些奇怪,信以火漆封印,确保要交到她手中。 银烛站在一旁,脸上有踌躇之色:“侧妃……” 姜时雪知道她在怕什么。 可她停顿一瞬,还是干脆利落拆开了信。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但姜时雪的眉头却渐渐皱起。 银烛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侧妃,信上说了什么?” 姜时雪将信纸凑到灯上烧干净,摇头:“爹爹的人也查不到。” 银烛松了一口气:“侧妃,咱们还是别查了。” 姜时雪思索着信上内容。 宋观澜有一个兄长,数年前死于小王爷之手,宋夫人旋即撒手人寰。 几年后,宋鄞接回来一个病弱的小儿子,说此子命格冲撞,自小养在外面,直到过了大师批命里的坎,才接回宋家。 这操作手段……竟是和她的假身份如出一辙。 虽然爹爹并未查明宋观澜和顾行之有何联系,但单凭这封信,姜时雪越发笃定他们就是一人。 掐算一下便知,宋观澜被接回宋家的时间……和顾行之身故的时间相差无几。 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只是为什么顾行之如今记忆全失,就连她都认不出来了? 当初顾行之忽然离开,本就奇怪。 平日里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却冷硬将她的手一点点掰开,眸子里满是坚定:“我一定要去上京的。” 她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拽着他的衣带不肯放:“行之哥哥,你带我一起去好不好,我有很多银子,我会做很多好吃的,你带我去好不好?” 彼时少年眼眸中有痛色,却将手中帕子静静放在她旁边:“阿雪,将我忘了吧。” 这一次,他没有像小时候一样帮她擦眼泪。 银烛见姜时雪盯着灯苗出神,轻轻将她的肩膀掰开:“侧妃,盯着灯太久仔细伤了眼。” 姜时雪有几分恍惚。 昔年他也对她说过这句话的。 那时她常常盯着扑火的蛾子瞧,一盯就是许久。 顾行之发现后对她说:“常盯着灯看,容易伤了眼。” 姜时雪笑道:“我又不读书科考,不需要像你那么爱护眼睛。” 顾行之佯装生气:“你的眼睛怎么不重要?” 他轻轻持书敲她的头:“还未及笈就坏了眼睛,将来待我金榜题名打马游街,你在旁边都看不到哪个是我。” 姜时雪想到什么,弯腰大笑,指着面前说:“行之哥哥,你怎的变成一个大腹便便须发皆白的老头子了?” 她眯了眯眼,又说:“诶?原来不是你!” 顾行之被她逗笑,摇头:“你啊你,这般促狭,若是惹了旁人生气如何是好?” 姜时雪插腰道:“惹旁人生气打我一顿就好了!” “更何况我说的本来就是事实,历朝历代三甲进士能有几个是年轻人,全都是大腹便便的老头子,我听说过的也就只有上两届的状元郎是个不惑之年的伯伯……” 她笑着说:“谁也比不上我们行之哥哥!” “行之哥哥,你三年后定然能金榜题名!到时候你打马游街,我一定会站在旁边大声喝彩!” 昔日总是温和内敛的少年难得露出一点傲娇之色,他微笑着对她说:“好,一言为定。” 姜时雪不禁畅想,三年之后她已满十五,而那时的行之哥哥,定然出落得更加挺拔如松。 她于高楼上看他在万人簇拥中披红挂彩,打马而过,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行之哥哥生得那样好,到时候定然名动京城,所有适龄的姑娘都会来看他吧? 她是个懒散惯了的性子,自小窝在余州,不喜远游,从未去过上京,不知道上京的姑娘会不会个个长得如花似玉,讨男孩子喜欢? 少女的心事藏不住,面上一会儿喜一会儿忧。 顾行之似乎看破她的心思,忽然柔声唤她的名字:“阿雪。” 她抬起一双雾气蒙蒙的眼。 顾行之一字一句道:“届时你在楼上看我,记得给我抛花。” 少年的面庞如同明月皎皎,眸光柔和极了,也似藏着韫韫星晖。 “我只接你抛来的那一朵。” 往日笑谈,尤在眼前。 可转瞬之间,已物是人非。 姜时雪想起那日宫人随口提起的话:“听说探花游街那一日,万人空巷,探花郎病弱,世人不忍,以绢花相抛,堆红满袖。” 有雾气一点点蒙上了眼。 时隔六年,她早已将年少时的恋慕埋葬在灵华寺的一盏青灯中。 可如今方知,那人改换了身份,忘却了过往,与她已是陌路人。 银烛见她红了眼,慌得寻帕子给她擦眼泪:“姑娘,我的好姑娘,都不确定的事,怎么就哭了?” 姜时雪吸了吸鼻子,用帕子重重将眼泪擦干,面色已然恢复宁静:“银烛,此后再遇到宋观澜,你我权当不认识。” 银烛一喜:“姑娘!这才对!这般骇然听闻之事,断断是不可能发生的,不过就是生得相似些……” 姜时雪垂眸。 一个人成了另一个人,的确骇然听闻。 有人费心遮掩他的身份,他自己也都尽数忘了。 既然如此,不与他相认……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第84章 姜时雪接连几日没去倚兰苑。 到底是曾经恋慕过的人,若是再遇见他,她担心自己表现不自然,被旁人看出端倪。 然而事不遂人愿。 清河郡主生辰宴,端王府给东宫递来了帖子。 清河郡主和自己算是有过节,姜时雪并不想去。 四公主却知晓其中利害,劝她:“清河郡主名义上也是我们的长辈,你我得去。” 姜时雪烦透顶了皇家这些弯弯绕绕的人情世故,分明暗地里争锋相对,还要坐在一起花团锦簇互相夸赞。 但她如今身为太子侧妃,也知道自己不能意气用事,于是焉巴巴说:“好吧,参加完之后我们早点回来。” 四公主也赞同,祁听晚心高气傲,往年生辰宴可不会邀请她这个不受宠的公主,今年这么反常,还真要提防她是不是要谋划什么坏事。 她拍了拍姜时雪的手:“你身子不好,届时就推脱精力不济,早些离开,我陪你一起便是。” 姜时雪没想到宴会当天,会看到两个意想不到的人。 女眷被安排在花厅中,一池之隔的水榭,一东一西立着两个青年。 已是盛夏,秦鹤年却依然披着一件天青色的云绫锦披风,此时手握成拳,微微咳嗽着。 另一角站着的宋观澜眉眼温和,正同一位同僚交谈着什么,月华锦襕衫被微风撩动,整个人正透着“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的翩翩气质。 两人虽相隔甚远,从花厅看过去,倒是一道绝佳风景。 有女眷在一旁悄声议论:“这两人也算是上京有名的双壁了,皆为家中行二,又都生的这样一副好容貌,只可惜都是病恹恹的。” “病秧子怕什么,这等富贵人家,何愁不能好好将养,秦二公子的夫人已经有孕在身,生下来的小公子便是秦家人呢……” “那秦二夫人可真是好命,听说原本不过是小门小户出身……” “羡慕有什么用,也不看看人家姨母便是自家婆母……” “诶不说这个,郡主邀请秦二公子想得通,毕竟是自家表哥,可是为何要邀请小宋探花?小宋探花竟还来了……” 第93章 “小宋探花为什么不能来?” “听说他哥哥便是被小王爷害——” “淑颜,你最喜欢的枇杷玉露羹来了。” 有谨慎者打断她,使了个眼色。 众人都并非蠢笨之人,转而开始谈论其他。 姜时雪和四公主坐在花厅一角,将几人的议论尽数收之于耳。 两人都没什么反应,姜时雪将枇杷玉露羹往前推:“阿楚尝尝这个,味道的确不错。” 四公主小声说:“该不会给我们两人的加了东西吧?” 姜时雪笑盈盈吃了一口:“总不敢毒死我们,顶多是让我们闹几天肚子。” 两人笑作一团。 姜时雪眼角眉梢犹带笑意,只觉得有人在看她。 她下意识抬头,竟同宋观澜视线相交。 宋观澜认出她来,带着笑意微微一颔首。 姜时雪却冷淡而疏离地瞥开眼。 没想道旁的人也注意到了宋观澜这一笑:“小宋探花在对谁笑呢?” “你定是看错了,瞧他脸上半分笑意也无。” 宋观澜和祁昀相似在眉眼。 他比以往消瘦许多,又因面上总是含着笑意,穿衣打扮和祁昀大不相同,平日里旁人并不会将两人联想到一起。 有女眷冷不丁看到面无表情的宋观澜,下意识道:“你们有没有觉得小宋探花和太子长得有点像?” 旁人纷纷顺势看去,宋观澜皆回之以一笑。 春风般和煦的探花郎,和孤高冷傲的太子又霎时不像了。 阿茵也怀疑自己方才是看错了。 女伴调笑道:“哪里像啦?阿茵上次还说我同清河郡主有几分相似呢。” “阿茵眼里,美人和俊俏郎君都有相似之处呢。” “贫嘴!” 众人笑闹一团,很快将此事丢到脑后。 祁听晚今晚打扮得光彩夺目,头上坠满价值连城的珠宝,整个人如同一只骄傲的孔雀,在人群中穿梭应酬。 来到姜时雪和四公主面前的时候,祁听晚下巴微抬,红唇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今日毕竟是她的主场,姜时雪和四公主也不想触人霉头,含笑敬酒,说了几句吉祥话。 祁听晚只略微点了下头,便冷冰冰地走开了。 姜时雪和四公主对视一眼,没忍住都笑了起来。 偏要请来两个仇家,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用罢晚宴,气氛活络起来,有人聚在一起看戏班子咿咿呀呀,有人在玩投壶。 小王爷为了给妹妹庆生,还特地找来一批款式新颖的烟花,色彩绚烂,映得天际都通红一片。 聚在一起玩闹的多是些未出阁未娶亲的年轻人,夫人们待在花厅中闲聊,并不去掺和。 姜时雪和四公主也在花厅,两人打算再坐一会儿就走,没想到忽然听到砰的一声,旋即外面一下子闹起来。 有人尖叫,有人大喊:“走水了!!” 姜时雪往外一看,方才还欢声笑语的北苑此时乱成一团! 火光乱窜,浓烟滚滚间,有人捂着脸倒在地上痛哭:“我的眼睛!” 有人身上沾了火星,风一吹猛然窜起来,那人顾不得其他,往一旁的池塘跳进去…… “我的兰儿!”一个夫人歇斯底里,跌跌撞撞往外跑! 众夫人也匆匆忙忙往外跑,场面太过混乱,谁也不知道自家孩子有没有受伤。 一时间屏风被人挤倒,茶杯碎裂,瓜果翻了一地。 满地狼藉中,四公主犹豫片刻说:“阿雪,我们也去看看。” 姜时雪其实并不想去。 方才爆炸的应该是烟花,多少年听不见一起烟花爆炸的事,偏偏就在今日,哪有这么巧。 但是众人都在往北苑赶,她们继续留在花厅反倒显得突兀。 于是姜时雪拉紧四公主的手:“阿楚,我们就在外围看看,千万别走散。” 两人走到北苑的时候,已是哭声一片。 姜时雪忽然看到一道天青色的身影,焦急地在人群中找寻着什么。 衣角都染了几道黑灰。 秦鹤年的夫人身怀六甲,今日并没有来,他是在找谁? 秦鹤年似乎注意到她的视线,扭头看来。 在看到她的那一瞬,秦鹤年面上绽出惊喜,似乎想要说什么,但他嘴唇微动,最后对她笑了笑,便退到人群中。 姜时雪心口被轻轻触动。 她垂下眼,装作不知此事。 混乱中,有一道冰冷的视线落在他们两人身上。 宋观澜站在灯火阑珊处,将一切收之于眼底。 他冷冷审视那个一副病入膏肓模样的年轻公子,心底泛起一阵奇异的痛感。 秦家二公子,又是什么时候和阿雪有了这般不一样的关系呢? 秦家办事利落,一阵混乱过后,有人将伤者安顿下来,有人安抚众人,场面渐渐稳定下来。 烟花爆炸突然,受伤最严重的乃是王家二姑娘王如兰,烟花炸伤了眼,恐怕很难再恢复了。 王家人初时哭天抢地,后来也不知秦家人怎么安抚的,很快便偃旗息鼓。 有人低声道:“王如兰自小喜欢小王爷,只是身份低微,端王府哪是她一个七品芝麻官的女儿高攀得上的。” 另一人带着嘲讽说:“这些年她跟个丫鬟一样在清河郡郡主面前鞍前马后,今日也算是等来了泼天富贵……” 姜时雪不喜欢这些人落井下石的嘴脸。 再如何图谋富贵,这姑娘一双眼都毁了,就算嫁进端王府,焉能长久。 她拉着四公主避道一旁,沉默等待。 耽搁了那么久,早就过了宫门下钥的时间。 果然很快端王妃亲自来赔罪:“殿下,侧妃,今日实在是不好意思,现下天色已晚,府上安排了住处,要委屈你们在此处歇一晚了。” 姜时雪看着面前这个温柔美丽的女人,含笑说:“劳烦王妃安排了。” 人走后,四公主隐隐不安,没忍住道:“阿雪,我们真要在这住一晚?” 姜时雪沉默片刻:“在端王府上反倒安全,若出了事情,端王府也脱不了干系。” 端王妃安置完这边,又带着歉意在门口送客。 宋观澜出府的时候,她不由多看了几眼。 这位年轻郎君瞧着面生,但为何隐隐有几分熟悉感? 宋观澜嘴角含笑,亦在打量这位王妃。 端王妃眼角已泛出淡淡细纹,但美人风韵犹存,岁月将她的气质雕琢得越发温和动人,整个人如同一朵安然绽放的白牡丹。 宋观澜礼貌颔首,踏上马车。 端王妃回之一笑,又开始招呼其他客人。 夜风卷动车帘,宋观澜透过缝隙看着台阶上的女人。 忽然一个金冠绫罗,玉带加身的男子怒气冲冲冲出了门,一边骂道:“好个钱老五,竟敢用劣等货糊弄我!搞砸了老子的场子,老子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端王妃面色变了,忙叫人:“拦住峥儿!” 祁峥破口大骂:“放开!老子也敢拦!” 他一脚踹开小厮,三两下冲到长街上,抢了一匹马边扬长而去! 身后跟来的小厮连连道歉:“王妃,是小的失职,小王爷酒醒后知道了烟花爆炸的事情,闹着要追责……” 端王妃显出几分力不从心,她疲惫道:“快派人去跟着!别让他闹出人命来!” 下人连连应是。 端王妃又对其他客人陪笑:“让大家看笑话了。” 众人自是寒暄,甚至夸赞祁峥和祁听晚兄妹感情好,祁峥憎恶分明云云。 宋观澜唇角勾起一丝冷笑。 许是因为看了这出戏,许是因为其他,他的心情莫名变得很差。 宋观澜没有让车夫回宋府。 端王府和宋府有仇。 清河郡主递帖子来的时候,他其实有些讶异。 旋即又想通了。 如今他在朝为官,正是年轻有为的时候,端王府和秦家不想同他闹得太僵。 宋鄞丧子,这辈子不会原谅端王府。 但他不一样。 外界看来,他和死去的宋云波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弟,甚至于宋云波死了,对他有利无害。 宋观澜赴宴,自然是瞒着宋鄞的。 他自然知道宋鄞若是发现他来端王府赴宴,会多么失望和生气。 但他还是来了。 因为他不想再做那个任凭宋鄞安排的宋家二公子,也因为……他想看一看端王妃究竟长什么样。 他自幼没有娘亲。 而端王妃,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美丽温柔,更多了一分世家贵女的气度。 只可惜,她是别人的娘亲。 马车沿着端王府绕了一圈,驶到对河的水岸边时,车夫小心问:“公子,我们回府吗?” 宋观澜看着河对面已陷入一片黑暗的端王府,低声说:“就在此处歇一歇吧。” 第94章 车内陷入安静,车夫自个挑了个地方靠着打盹。 也不知过了多久,对面的端王府外忽然出现了几个黑衣人。 宋观澜注意到那边的动静,凝神看去。 片刻后,门被打开,有人被扛着出了府。 夜色昏沉,宋观澜看清那人的衣裳,面色忽地一变。 一个时辰前。 姜时雪和四公主被分到了同一个院子里。 虽说姜时雪不觉得今夜祁听晚会对她们二人使什么坏点子,但出于谨慎,她还是在端王府的人离开后拉着四公主将院子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 很正常,被子里没有藏蛇虫,茶壶里也没掺东西。 姜时雪暂松了一口气,对四公主说:“今晚闹成这样,她应该没什么心思对付我们了。” 两人也实在是乏得紧,简单洗漱后便各自躺下了。 睡前姜时雪翻出祁昀送的匕首压在手边,以防万一。 心里绷着一根弦,姜时雪睡得并不踏实。 半夜时分,她迷迷糊糊听到门外有响动。 想睁开眼,眼皮却有如千斤重。 意识倦怠,浑身像是陷在棉花中一般,只想就此睡去。 姜时雪刚刚放松身子,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后脑某根神经嗡地一声,后背霎时被冷汗浸湿。 姜时雪调动意识死死咬住舌尖,刺痛传来,满口血腥味里,她终于惊醒。 月色如霜。 屋子里有白烟弥漫开,憧憧人影在窗棂上晃动。 是迷药! 身子绵软无力,姜时雪死死咬住舌尖,拔开匕首朝着自己的大腿刺去。 剧烈疼痛间,她短暂恢复几分清明。 姜时雪扶着床,尽量让自己悄无声息下榻。 她麻利地用茶水净湿帕子捂住口鼻,朝着后窗走去。 然而脚下发软,眼前一切重叠交织,光怪陆离。 姜时雪砰一声撞到了屏风。 外面响起男人低沉的声音:“有动静,进去看看!” 门扉被人撬动。 姜时雪咬牙,自知逃不出去了,她藏好匕首,猛地打碎了花瓶。 瓷器碎裂的巨大动静中,她用尽力气喊:“来人!失火了!” 周遭一片死寂。 她的喊声如同投进深湖的石子,沉进水底。 有蒙面人凶神恶煞闯进屋中。 姜时雪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人抓住肩膀,浸了迷药的帕子重重盖在她脸上。 知道祁听晚最是在意容貌,今日姜时雪特地穿了一件接近白色的浅杏色衣裳,白日里素净,晚上却扎眼。 姜时雪被人塞到了早就备好的马车里,马车无声驶入暗夜。 宋观澜死死盯着那身熟悉的衣裙消失,手指不自觉地颤抖。 他叫醒车夫,声音冷意渗人:“速速前往太子侧妃的母家江府,就说侧妃被掳,来人与端王府关系匪浅,速去!” 马车里常备着剑,宋观澜抬手斩断绳套,翻身上马,急急顺着河道追上去。 对方人多,宋观澜不敢靠得太近,遥遥跟在后面。 马车兜了几个圈子,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向着城门驶去。 正是城门始开时分,官差逐一盘查,耗费不少时间。 期间宋观澜抓了一个路人,买下他身上的衣裳,仓促换上。 能将人悄无声息带出端王府,必定不是普通人的手笔。 阿雪身份不算贵重,对方定然不是冲她来的,而是她背后的太子! 是端王府?秦家?贵妃? 还是三者都有? 宋观澜不敢大意,生怕被对方认出自己,打草惊蛇坏了事。 他又向一个老翁买了他背上的斗笠,就这么仓促乔装,跟着马车出了城。 姜时雪是被疼醒的。 匕首刺破的地方肌肤娇嫩,马车颠簸,又撕裂了伤口。 姜时雪眼前发花,四肢无力。 她静静观察了片刻,发现自己在马车上,明亮的光线从被风偶尔鼓动开的车帘里透进来。 已经天亮了。 姜时雪心下一沉。 掐算时间,她此时应该已经被人带出了城。 事情变得更糟糕。 能悄无声息摸进端王府将她劫走之人,又岂会是泛泛之辈? 对方应该是冲着阿昀来的。 如今被人带出城,便如游鱼入海,要想找到她的踪迹只会务必困难。 对方挟持她在手,定会叫阿昀处处掣肘,落了下风。 此时再埋怨自己不够谨慎没有用处。 端王府发生的一切,从清河郡主生辰宴,再到烟花爆炸,说不定都是为她布下的网。 姜时雪恨得咬牙,面色却越发平静。 对方十分自信对她用的迷药,并未搜身,也并未缚住她的手脚。 姜时雪手指抚上贴身藏着的匕首,多了几分底气。 对方目的在阿昀,在他赶回来前,定会先留她一条命。 为今之计,唯有伺机而动。 挟持她上马时,乃是暗夜,对方行事匆忙,恐怕没有注意到她衣裙上的血。 得想个办法糊弄过去。 马车又行进了两个时辰,太阳毒辣起来,一行人一夜未睡,又顶着烈日跑马,此时都精疲力尽。 他们就近找了个阴凉处,打算稍作歇息。 马车上传来痛苦的呻吟声。 众人霎时警觉起来,为首之人唤作李严,手持长剑挑开车帘。 面色苍白的少女缩在一角,眉头紧拢,裙摆上有血。 李严先是吓了一跳,仔细观察,才暗骂一句:“晦气。” 旁人过来问:“头儿,怎么了?” “女人就是麻烦。” 那人注意到姜时雪衣裳上的血,嘿嘿一笑:“月事嘛,是个女的都会。” 他摸了摸鼻子:“就是可惜了……” 李严瞪他一眼:“此番前来乃是领命办事!你当是来逛秦楼楚馆?!” 那人嬉皮笑脸:“这侧妃生得花容月貌,反正最后都是一个死字,倒不如送她上路前给咱们兄弟爽一爽……” 他垂涎不已:“毕竟是太子的女人,这辈子怕是碰不到第二回了……” 李严踢他一脚:“别误事!还要拿她作铒诱太子前来,等大事办成,何愁不能荣华富贵?” “待二皇子登基,你我多少也有从龙之功,到时候想要什么女人没有?” 那人忙嬉笑称是。 李严又打量了姜时雪一眼。 迷药量管够,让她昏睡个两天两夜夜绰绰有余,又来了月事,想必更没力气逃跑。 他随口命令一个下属脱了外衫:“垫到她身下。” 否则血要是顺着马车缝隙滴到地上,恐怕会惹来麻烦。 那下属嫌晦气,捏着鼻子推搡姜时雪,将外衫随意铺到她身下。 一行人吃了干粮,随意挑地方歇下。 姜时雪缓缓睁开眼,掌心尽是冷汗。 果然是尤贵妃和二皇子。 这群人出口张狂,想必这一次,尤贵妃绝对没想要阿昀和她活着回去。 她心底涌起焦躁,又强压着自己冷静。 那群人只当她仍在昏迷,自然不管她吃喝。 姜时雪悄悄摸出荷包里放着的云片糕,送到嘴边,小口小口咀嚼着咽下去。 姜时雪有吃零嘴的习惯,赴宴前也备了一点带在身上,方便她随时取用。 毕竟来时不知道宴席菜色如何,合不合她胃口,她自是不会饿着自己。 好在她睡前也是和衣而眠,此时倒起了大用处。 勉强填饱了肚子,姜时雪听到外面鼾声一片,悄悄打起车帘观察。 除了马车之外,还有七八匹马,也就是说加上扮作车夫的人,约摸有十几人。 凭借姜时雪一人,无论如何也是敌不过的。 姜时雪咬咬唇,暗自观察周围。 可惜周边渺无人烟,只有这片荒林。 姜时雪心中失望,正打算放下车帘,忽然见远处一匹黑马踏风而来,马背上骑着一个着布衣带斗笠的人。 李严一行人纷纷惊醒,他们按上手中武器,戒备地看向来人。 一时间无人注意马车帘被姜时雪掀起一条缝,透过缝隙,姜时雪看清了那人的脸。 下一刻,她心脏狂跳起来。 第85章 李严率先拔出雪亮长剑横在面前:“来者何人!” 宋观澜勒住缰绳,马蹄高扬,溅起一阵泥沙。 他带着吊儿郎当的笑意:“壮士切莫误会!我游历至此,发现迷了路,想过来问下路。” 李严几人对视一眼,收了剑,问:“要去哪?” 宋观澜坦荡问:“请问忻州可是从这个方向走?” 李严面色略变,不自然道:“是。” 宋观澜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心下稍定。 赌对了,他们果然要往忻州去。 姜时雪在马车里听得分明。 第95章 忻州?他们竟已离上京百里之远了。 宋观澜好奇地看了一眼他们身后的马车。 李严戒备地盯着宋观澜,手按在了剑上。 宋观澜笑了笑,拱手道谢,扬鞭远去。 “这小子那么巧,刚好与我们同路?老大,要不我们……” 李严眯了眯眼:“他虽一身布衣,但他身下的马却是一匹良驹,约摸是哪位富贵人家的公子,别多惹事。” 李严想故意与他错开,歇息了小半个时辰后,再度启程。 傍晚时分,竟是再度遇见了宋观澜。 众人遥遥闻见一股诱人的香气,吃了一天的干粮,馋虫作祟,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再一看去,宋观澜大马金刀坐在路边一个小摊旁,正大口嚼肉,桌上还放了一摊子酒。 李严还未动作,倒是宋观澜眼眸一亮,醉醺醺站起来:“诶!大哥!” 他晃了下,扶住桌案:“来!我叫店家抓了一只羊来烤,一起吃!” 李严的目光扫过去,这店家不过是在外面支了个摊子卖些汤饼凉茶,哪里来的羊。 仿佛是瞧出他的疑惑,宋观澜手执筷子敲着酒碗:“大哥,萍水相逢即是缘,我花了十两银子请店家去他们村子里帮我捉的羊,肉质鲜嫩肥美,一起同食岂不美哉?” 李严向远处看去,果然见那边有个小村子。 一头羊不过二三两银子,这蠢货却花了足足十两,当真是个不知柴米贵的富家子弟。 店家听到动静,走出来憨厚地对几人笑:“客官,我们村子酿的酒也是好酒嘞!” 李严的疑惑暂且被打消。 端王府那边有人故布疑阵,一并掳走的还有小王爷的几个小妾,他们一路来到这里,自是安全。 也罢,原本就要找些吃食果腹。 李严瞧着兄弟们皆眼冒绿光,大手一挥:“那恭敬不如从命,只是我们兄弟得了主家命令,不能饮酒。” 店家有几分失望,宋观澜笑道:“天那么热,店家给诸位大哥送些凉茶来,都算在我账上。” “好咧!” 宋观澜醉眼迷离,冲着众人豪气干云道:“大家放开吃,不够我再请人去捉羊来。” 李严眯眼笑着应下,心中却道:蠢货。 羊肉下肚,虽说没酒,倒也畅快。 李严等人渐渐放松警惕,与宋观澜还攀谈了几句。 只是宋观澜不胜酒力,说着说着一下子倒在桌案上。 有人推了推他,笑起来:“这小子,酒量不行啊。” 李严自顾自地吃肉,见有人靠近宋观澜,一脚踹在他腿上:“吃人嘴软!都他娘的别给我打他主意!”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李严也不着急赶路,叫店家寻来几张草席,就地一躺。 他交代众人:“抓紧时间休息,明儿天一亮就赶路!” 他来到马车边,掀开车帘看了一眼,放心躺下。 鼾声四起。 然而临近半夜,忽然有人捂着肚子起夜。 有人正一泄千里,忽然听见有人靠近,吓得狼狈抓住手中剑:“是谁!” “陈哥?是我!” “你怎么也来了?” “别提了!哎哟哎哟我这肚子……” 窸窸窣窣一阵之后,空气中传来恶臭。 陈哥嫌弃道:“离远点拉!” 那人埋怨:“等等,哎哟——” 陈哥受不了,自个儿起身换地方,然而刚站起来转身要走,忽然见一道暗影落在自己面前。 脖颈上传来冰凉之意,他瞪着眼,无声无息倒在草里。 另外一边,那人提起裤子走人,一边骂:“肉都烤不熟,开什么店……” 回答他的依然是一道雪亮剑光。 李严也是肚子疼醒的。 他摸黑找了地方,刚解下裤带,忽然听到不远处有异响。 李严一惊,高呼:“谁!” 手已经按在剑上。 “头儿!是我!你也窜啊?” 李严松了口气。 暗道果然贪嘴坏事。 他骂:“拉完了快点回来!” 回到小摊的时候,李严直觉不对劲。 再一看,他十个弟兄,怎么只剩下三个躺在这里了? 都去方便了? 然而下一刻,他忽然意识到,醉成烂泥被他扶到角落躺下的宋观澜,不见了。 李严心道不妙!手刚刚握住剑,便有痛意贯穿胸口。 他缓缓回头,宋观澜冰冷的眼望着他,哪有半分醉意。 人之将死,李严忽然爆发出巨大的能量,他一把抓住穿过胸口的长剑,大喝:“兄弟们!起来!” 众人惊醒,见自家老大被杀,睡得再懵的人也都被当头泼了一瓢冷水。 宋观澜以一敌三,渐渐力不从心。 眼见长剑就要往他腹部砍去! 忽然有人拼尽力气撞过来! 宋观澜一惊,见姜时雪双手握着一把匕首,牢牢刺进了那人的后背。 血,溅了她满身。 姜时雪苍白着脸,用力拔出匕首:“小心!” 宋观澜堪堪侧身躲过袭击,但肩膀还是挨了一剑。 长剑险些脱手,宋观澜咬牙握住,换了一只手格挡! 剑刃相交,刺耳的摩擦声响起。 两边都杀红了眼。 姜时雪出其不意,再度举起匕首刺向那人的腹部。 那人吃痛,竟一脚狠狠踹在姜时雪膝盖上,姜时雪猛然跪跌在地。 宋观澜顾不得扶她,趁机刺向他胸口! 场上还有一人,见状不妙,忙骑马逃跑。 宋观澜追了两步无果,回头对姜时雪说:“他定然是去报信了,我们快走!” 生死攸关,姜时雪咬咬牙,对宋观澜说:“小宋大人,今日救命之恩,改日再报,劳你至此,断断不能叫你再同我一起冒险……” “接下来的路,我们分开走!” 宋观澜一愣,立刻否定她的想法:“他们已经看见我的脸了,分开走没有任何意义,你我一起,不必再多言。” 他要扶她上马车。 事已至此,再推脱便是矫情。 姜时雪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忍住泪意道:“你我都受了伤,马车又累赘,若小宋大人不介意,我们便同乘一骑。” 宋观澜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幼时……他们也不是没有同乘过一匹马。 眼下断不是相认的好时机。 宋观澜挑中一匹健硕的马,翻身而上,将手掌递给她:“侧妃,上来吧。” 姜时雪忽然想到什么:“小宋大人,等等!” 她握住匕首,狠狠朝着拉马车的马刺去。 马儿受惊,拔足狂奔。 姜时雪如法炮制,将其他歇在此处的马都激得四处乱窜。 虽说驮了人的马和不驮人的马马蹄踩出来的印子不一样,但此时他们实在是没精力再做其他伪装了。 一片混乱中,姜时雪将手递给宋观澜,翻身上马。 宋观澜扬鞭道:“劫走你的人恐怕跟端王府和秦家都脱不了干系,回京城你我无异于自投罗网。” “侧妃,我们只能寻个地方暂避,我已递信到你母家,想必太子殿下很快便会知道此事,赶来救你。” 马儿行进中,姜时雪眼眸忽然一亮:“小宋大人,我们往西北方赶!” 西北? 宋观澜忽然想起来,镇压西北的忠义将军,不正是太子的舅舅? 他们此时已在忻州,离忠义将军带兵驻扎的领地漠州不过两日脚程! 只要赶到漠州,便有人可助。 宋观澜牢牢握住缰绳,扬鞭道:“侧妃,抓紧了!” 余州,灵华寺。 刚刚下过一场雨,石阶上青苔苍绿,老树亦焕发生机。 一袭玄色衣袍在红漆剥落的门前驻足,握住铜环的手苍白如冷玉。 来人迟迟没有推开门。 须发皆白的高僧默然立在一旁,看着这位气度不凡,清冷如雪的年轻人。 铜环上的指尖渐渐泛出乌青之色。 那双长睫微敛的眼似无澜的深湖,瞧不出在想什么。 高僧道了一句阿弥陀佛:“姜姑娘生前供奉的青灯,永日长明,可惜造化弄人,姜姑娘正是大好年华,却……” “姜姑娘一生积德行善,老衲不忍故人去青灯断,自作主张,保留了此处供奉。” 祁昀搭在铜环上的手缓缓松开。 他哑声道:“劳烦大师。” 半个时辰后,祁昀出来了。 如同被大雪压断的松枝,他背脊微微佝偻,一步步,踏下台阶。 高僧望着那道寥落的背影,摇头叹气。 红尘中人,怨憎会,求不得,哪个又逃脱得了。 又开始飘雨。 余州的雨不似上京,总是带着绵绵之感,拂在面上,似情人的抚摸。 祁昀游魂般走在白玉阶梯上。 第96章 九百八十二阶。 她每年都要来一遍。 夹道两旁松荫成片,云海连绵。 飞鸟跃然于林间。 祁昀驻足,缓缓摊开掌心。 细细的雨落在掌上,连水珠都无法聚成,只叫人生出几分黏腻不适。 他不禁想。 她来往此处的六年,每一次都是晴天吗?还是也会遇到雨天。 她会像他驻足片刻,欣赏两侧美景。 还是带着沉默,匆匆离开? 雨水沾湿羽睫,透出几分凝重的黑。 祁昀迈出下一步—— 如同坠崖之人,他忽然栽倒在台阶上。 冷渊匆匆赶到的时候,看见的正是这一幕。 祁昀倒在台阶上,一动不动,如同一尊破碎的琉璃雕像。 他心中大骇,忙冲上去:“殿……公子!!” 祁昀掌心有血。 想来是之前的伤口又撕裂了。 冷渊忙伸手扶他:“公子,其他地方没伤着吧?” 祁昀眸子很空,映出乌云翻滚的天际。 他没回答他,而是哑声道:“不是说在下面等我就行么。” 冷渊脸色郑重起来,顾不得其他,他将袖中密信递给他:“江家快马加鞭送来的密信。” 信上火漆为暗红色,代表必须由祁昀亲启。 祁昀眼角一跳,忽然生出不详的预感。 他快速撕开,一目十行看罢,猛然起身,脸色变得极为阴沉可怕。 漠州往东数百里开外,一个山洞中。 夜色已暗下来,山洞里并未点火,只能借着月色视物。 宋观澜割下袖袍,叠成方块覆在姜时雪额头上,隔一会又到溪边浸溪水轮换。 他们一刻不敢停歇,直到马儿精疲力尽,才找到一片密林歇息。 宋观澜寻到附近人家,装作赶路人买了些吃食,回来时发现姜时雪晕倒在山洞中。 她竟是一直在发热! 路途颠簸,他们顶着烈日一路逃跑,姜时雪竟一声不舒服都没说。 宋观澜一时竟有些不敢相信,昔日那个手碰破一点皮都要嚎啕大哭的小丫头与眼前之人……竟是一个人。 她的裙摆上沾了血。 或许正是因为受惊过度,又加上来了月事,她才会发起热来。 宋观澜没有多看,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在她腰部打了个结作为遮挡。 衣袍勾勒得她腰肢越发纤细。 宋观澜垂下眼,拭去她鼻尖上的细汗。 她睡得并不安稳。 身下哪怕以枯草铺过,也比不上柔软的床榻,更何况此时正值盛夏,没有冰炉散热。 少女纤细的眉头拧起,唇瓣也干燥不已。 宋观澜折下一片芭蕉叶,当做扇子轻轻替她扇风。 蝉鸣聒噪,树梢哗啦作响。 宋观澜恍惚间像是回到年少时,余州安静的午后。 他倚窗读书,她在外面逗着蛐蛐,白净的小脸沾了泥,像只花猫一般。 小姑娘玩得并不专心,时不时还要抬头偷偷看他一眼。 被他抓住就开始笑:“行之哥哥你读书怎么一点也不专心!” 那时的他故意逗她:“那自然是因为我已经将文章都背下了。” 她的眼睛便瞪得圆圆,蛐蛐也不玩了,冲上来要考校他。 分明还是字都认不全的年纪,偏偏一本正经捧着书听他默背,最后鼓掌叫好:“行之哥哥太厉害了!” 她弯眼笑:“以往我会背文章了,先生都会奖励我,行之哥哥想不想要奖励?” 不等他说完,她便道:“那我就奖励哥哥吃一碗锦记的牛乳蜜豆酥山!” 她孩子气地嚷嚷:“要最大份的那种!” 阳光偏斜,将屋檐下的青草染得一片金黄融融。 他们并肩坐在河边看往来路人,吃着超大份的酥山。 空气中尘埃飞舞,植物晒了一天太阳后散发出倦怠满足的气息,她睫毛忽闪,双腿欢快地摇晃,裙摆摇曳出好看的弧度。 ……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86章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姜时雪的体温稍稍降了下来。 宋观澜不敢生火,又去附近的农户家中买来热水吃食,还特意讨了一个热鸡蛋。 回来的时候,宋观澜见姜时雪正蹲在溪边清洗野果。 宋观澜三两步走过去,拧起眉:“侧妃,这些事我来做就好。’” 姜时雪见他怀里兜着东西,弯眼笑着:“昨天劳烦小宋大人照顾我一夜,我寻到了一些野果,尝着很甜。” 宋观澜见她面色无异,看上去已经大好,稍稍松了口气。 他语气温柔,将东西放下,不由分说道:“你烧刚退,就在一旁歇着吧,我来就好。” “鸡蛋凉了就腥了,侧妃先去吃吧。” 他已经蹲在溪边,拿起姜时雪放在芭蕉叶上的野果。 姜时雪见状只好净了手,退到一旁。 鸡蛋还热,想必是他一路捂在怀中。 她看着溪水边弯腰清洗野果的宋观澜,微微有些分神。 宋观澜拿着野果回来时,发现芭蕉叶上放着一半鸡蛋。 姜时雪对他笑了笑:“还温热的,快吃吧。” 宋观澜沉默片刻,将野果递给她,轻声说:“谢谢。” 就着清甜的野果,两人匆匆吃了一顿早饭,又继续赶路。 傍晚的时候,他们终于赶到了距离漠州还有半天脚程的一个小村落。 原本想像昨天晚上勉强应付一下,没想到两人绕了一圈,不仅没寻到山洞,反而听到了狼嚎。 更糟糕的是,姜时雪又发起热来。 赶路并不现实,漠州地广人稀,夜间野兽出没,并不安全。 思来想去,两人决定在农户家中借宿。 进入村落前,宋观澜犹豫片刻,对姜时雪说:“侧妃,我有几句话要说。” 姜时雪回过头,看着眼前青年。 两人风尘仆仆,衣裳脏了,头发也乱了,但他眸光柔和,不显狼狈。 宋观澜道:“当下境地,未免惹人生疑,一会儿我们要扮作一对有情人。” 姜时雪眼角轻跳。 “一对私奔的有情人。” 他言尽于此。 姜时雪明白,这是眼下最合理的选择。 她垂下眼睫,点了点头。 宋观澜又说:“侧妃还请放心,你我若是能活,回去之后定不会有人敢风言风语。” 他声音很轻:“太子殿下……定会护你。” 姜时雪呼吸凝固了一瞬,她探究般看着他。 她本就烧得昏昏沉沉,此刻更是思绪一片混乱。 世风严苛。 就是寻常女子,流落在外这么一遭,名声也尽毁了。 更何况是嫁入皇家之人。 他又为何会如此笃定……阿昀定会护她? 更何况,从一开始,他又为什么要跟上来救她? 因为那一面之缘,甘愿以身犯险? 此前仓皇,许多事情来不及细想。 此时却是处处都咂摸出不对味来。 姜时雪想到什么,心脏一滞。 宋观澜说完,略微一颔首,牵着马往前走。 清浅月色从树荫中漏下,一片斑驳。 姜时雪忽然对着前面的人唤:“顾行之!” 宋观澜牵着马踩断枯枝,片刻后,他才回过头来,面上带着三分疑惑:“侧妃方才是在唤谁吗?” 姜时雪死死盯着他,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表情。 可惜他的表情是那么天衣无缝,叫人看不出半分端倪。 姜时雪走上前,摇头道:“小宋大人听错了,我们走吧。” 宋观澜见她脸色苍白得厉害,伸出手:“侧妃,我扶你上马吧。” 姜时雪此时身子绵软得厉害,也并未勉强,借力上了马。 两人本想寻一家处于村落边缘农户,不料刚刚牵着马进村,忽然有几个精壮青年闪出来,满脸戒备:“什么人!” 见是一对年轻人,他们的表情稍缓,却依然没有放松戒备。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进我们村子?” 宋观澜带着笑,上前说明来意。 姜时雪坐在马上,一副瑟瑟发抖的模样。 几个年轻人显然是信了,但还是有几分犹豫。 宋观澜摸出一锭雪白的银子递过去:“我们就借宿一晚,天亮就走,绝不会打扰你们的清净。” 为首青年唤作周强,摆摆手:“去我家住吧,不收你们银子。” 宋观澜硬是将银子塞过去,道了谢。 周强引着他们回了自己家。 一路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周强道:“最近盗匪猖獗,大家一入夜都不敢出来,村长安排了青壮在外值守。” 周强推开门,道:“我家只有我和我娘,我娘睡了,你们就住我屋,我去我二叔家睡。” 宋观澜喊住他,又道:“小兄弟,能不能劳烦你寻一身女子的干净衣裙来,另外村里有没有大夫,阿雪前日淋了雨,这两日有些发热。” 第97章 姜时雪听见“阿雪”两字,心中蓦地一跳。 周强打量了姜时雪一眼,“大夫没有,但二叔公会配些简单的草药,我去给你讨一贴药回来。” 宋观澜道谢,又塞了一锭银子过去,周强却不肯接了。 他转身去办事。 宋观澜搀扶着姜时雪进了屋,才掩上门,宋观澜表情凝重下来。 “我们恐怕入了陷阱。” 姜时雪面色一变。 宋观澜:“漠州气候恶劣,土壤沙化严重,这边收成不好,百姓生活贫苦,方才我那么大一锭银子递过去,他们却没什么反应……” 姜时雪心惊肉跳:“难道是劫走我的人将消息递到此处了,要悬赏抓我们?” 宋观澜的眉头几乎拧成结:“很有可能。” 姜时雪沉默片刻,道:“小宋大人,他们要抓的是我,我留在这里,你逃吧。” 宋观澜看着她:“正因为要抓的是你,所以你留在此处更危险。” “他们没想留你性命,更何况若是你落在他们手中……便是太子殿下的掣肘。” 姜时雪张了张唇,却无法反驳。 宋观澜像是哄一个孩子,轻声说:“眼下一切都不确定,也许是我猜错了,但是侧妃,我们得做两手准备。” “山上有野兽,现在赶路并不安全,你先上去找一个隐蔽的角落呆好,待到天色亮起来,再往漠州方向走。” “若我们猜错了,这村子没陷阱,我会骑马追上来,好吗?” 姜时雪不同意:“若是有陷阱呢?小宋大人要留在这里送死吗?” 青年的眼睛透着几丝坚定,他说:“我是新科探花,当朝为官,轻易死在外面,莫说我爹不会放过他们,圣上也定然会彻查。” “侧妃,唯有如此,方能最大程度保证你我安全。” 姜时雪知道他说的都是对的。 皇家死了一个侧妃,远可以轻描淡写揭过,甚至于皇帝都要帮忙掩藏真相。 但是他不一样。 他是皇帝钦点、万人瞻仰过的新科探花。 姜时雪的眼圈还是一点点红了。 她嗓子有些哑:“小宋大人,对不住,是我拖累你了。” 宋观澜温柔地看着她:“侧妃曾将我错认为故人,便说明你我乃是有缘人。” “侧妃,熬过去,熬过这一遭,便能活下去。” “宋观澜。”姜时雪忽然喊他。 “我欠你一条命,你得等着我报答。” 冷月如霜,青年唇角带着柔和的笑:“好。” 周强不仅带来了一套干净的衣裳,还带来了煎好的药。 他说懒得生火,索性自作主张帮他们把药煎了。 药他们自然不敢喝,凉了之后倒在了床角。 夜色深了,屋外一片静谧。 祁昀装作起夜,弄出不小的动静来。 隔壁屋中,有人压低声音道:“他们起来了。” 另一人说:“我盯着呢,男的起夜。” 姜时雪已经趁机爬上了背后的矮坡。 她换掉了显眼的浅杏色衣裳,穿着周强送来的一套灰麻布衣,悄无声息融入夜色中。 姜时雪在一块岩石后躲了一夜。 天色蒙蒙亮时,她撑着虚软的身子开始往漠州方向赶。 她不敢停下,不住掐着掌心,强迫自己清醒。 她频频回头,身后都没有人追上来。 姜时雪难掩失落,握住宋观澜交给她的银子,咬着牙往前走。 一个时辰后,姜时雪遇到了一个骑着骡子的老伯。 老伯原本是要去隔壁村子拉木材,见姜时雪捧出一枚白花花的银子,二话不说,愿意送她一程。 姜时雪险些晕在骡车上,她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唇边溢出血腥味。 她快要撑不住了。 若是晕在此处,若是这老伯起了歹心,恐怕她只能落得一个无比凄惨的下场。 姜时雪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异常,问老伯:“老伯可听说过忠义将军?” “忠义将军名气大着咧!哪个不知道!” 姜时雪说:“我乃将军的侄媳,肚子里怀着他的侄孙,此行正是前来探望他的,只是途中遇到盗匪,我与夫君走散,不得已才沦落至此。” “老伯,你将我送到之后,将军那边定然会有重谢。” 那老伯心底哟了一声,心想果然是个得罪不起的贵人。 他就说呢,这女子虽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却生得细皮嫩肉,天仙模样。 他方才还动了心思,自家二儿子一直没讨着媳妇,这不现成就有一个! 好在没冲动,忠义将军的侄媳妇,还怀了崽的! 忠义将军可是大好人,这些年有他坐镇,胡人不敢来犯,他们也算是过上了安生日子。 忠义将军的亲人,动不得! 老伯瞄了姜时雪几眼,老老实实赶起骡车来。 姜时雪见他终于不再用打量的眼神偷偷瞥她,心中稍安,勉强放松下来,养精蓄锐。 姜时雪从未来过漠州,不知道忠义将军驻扎于何处,只让老伯将她送到最近的烽火台。 只要联系上此处驻扎的军队,她就有把握联系上忠义将军。 正午烈日当空,姜时雪本就在发热,更是眼前一片昏花。 好在骡车总是比脚快,临近傍晚,远处的烽火台终于现了个边。 正是落日昏黄时分,将士们赤裸着上半身围在一起,汗水热油般缀在古铜色的皮肤上。 对面的年轻人剑眉星目,双手横抱,俨然是一个意气风发小将军的模样。 季琅挑眉:“服不服?不服就再来!” 将士们正咬牙要上,忽然有人急匆匆赶来:“廖校尉!有人说是来寻将军,要我们将此物递给将军。” 他呈上一张纸来。 廖校尉扫了一眼,上面似乎画着一枚令牌。 他立刻骂道:“胡闹!什么人递消息都敢传!” 将士缩了缩脖子:“是个姑娘……瞧着太可怜了。” “胡闹!万一对方是细作呢?” 姑娘? 也不知为何,季琅心脏忽然重重跳了一下。 眼见廖校尉还要发火,他上前拍拍他的肩:“廖校尉消消气,不若一起去看看是个什么情况?” 第87章 烽火台下搭着营帐,此时驴车就停在外面。 将士们不敢轻易将人放进去,但有人心软,送来了水。 军营里又能讲究到哪里去,那将士已经尽量挑了一只看上去相对干净的水囊。 姜时雪也顾不得其他,谢过之后仰头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她实在是渴坏了。 老伯眯着眼盯着她,似乎在盘算她之前说的话有几分真。 怎么瞧着这些将士对她提防着呢,根本不像是对待忠义将军的亲人! 这丫头怕不是在骗他吧? 他也不怕,若是她的身份是假的,这些将士也不敢收留她,还不是要落到自己手里! 他正想着要如何将她哄回去,再绑给自家儿子做媳妇,忽然来了一堆人。 老伯回过头去,第一眼就看见了为首的年轻人。 分明都是同一身军装,偏偏这年轻人就是比旁人多出几分洒脱清贵的风姿。 老伯腆出一个笑来,正要凑上前去。 那年轻人忽然三步并两步冲过来。 他在颤抖。 旋即长臂一展,将姜时雪结结实实抱到了怀里。 老伯傻了眼。 周边将士也傻了眼。 老伯有些懵,难不成这年轻人就是忠义将军的侄子? 不是说走散了吗? 旁边的将士们也在心中嘀咕。 这季小将军什么时候还有了个相好的? 姜时雪被他抱到怀中的时候,脑子里晕乎乎一片。 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 可是阿琅哽咽着在她耳边唤:“阿雪。” 那一刻,一路上的恐惧,难熬都尽数崩塌。 她到了安全的地方。 姜时雪晕了过去。 廖校尉腾出了自己的营帐,将姜时雪安置在此处,还命军医来瞧过。 季琅就如同护崽一般,守在旁边寸步不离。 刚开始军医以为姜时雪发热是因为受惊过度,外邪入体,仔细检查才发现,除了被她掐得鲜血淋漓的手掌以外,她身上还有伤。 军医是个中年男子,将季琅叫到一旁,隐晦道:“这位姑娘腿上有伤,如今已经感染了,既然她同季小将军已经定了亲,不若由季小将军来给她处理吧。” 军医将一应药物递给他:“清创,涂药,再包扎,若有什么不明白的,便出来问我。” 军医离开,将帐子遮得严严实实。 季琅捏着那些伤药,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卷起了姜时雪的裤腿,试探着寻找伤处。 伤在大腿内侧,裤腿往上卷起,已然碰到她的伤处,她痛得轻哼了一声。 第98章 季琅额角青筋直跳,尽量忽略那白得晃眼的皮肤,用刀挑破了她的裤腿。 伤口猝不及防出现在眼前。 狰狞的一道,边缘红肿发脓,如同蜈蚣横在腿上。 季琅心口一跳,脸色骤然阴沉下来。 待到帮她处理好伤口,季琅已是满身大汗淋漓。 他掀开帐子,直直走到驴车旁。 老伯就在这等着他呢,见人来了,忙腆着脸笑:“将军,说好的报酬能给了吗?” 季琅不动声色:“劳烦您一路送她过来,有几句话想问问您。” 不久后,老伯拿着季琅给他的五十两银子乐颠颠的走了。 季琅不仅给了他一笔银子,还亲自派了两个人送他回去。 这人哪享受过这么大排场,又是个生性爱炫耀的,回了村就四处向人说自己发了横财。 二儿子忍不住问他爹哪来那么多钱。 老伯喝醉了一般,乐得不住笑:“别管那么多,只要知道你爹好日子要来了。” 那小将军瞧着就是个有钱的主!等这次的银子花光了,他就再去要! 不给?不给他就到军营嚷嚷,说这小将军的夫人被他看了个光! 有钱人,他知道的,宁愿花钱堵人嘴! 但他没想到,当晚村里的地痞就翻进他家中,杀了人,抢了银子逃之夭夭。 季琅派去的两个人等在村子附近,得知后患已除,才回去复命。 尤贵妃派人查探时,姜时雪的线索断在此处。 老伯村子里的人说没见过姜时雪,再往后,却是什么都查不到了。 自然没有人想到,横死家中的老者竟会和太子侧妃有关。 季琅一直守着姜时雪。 直到第二日早晨,她才有了苏醒的迹象。 季琅忙起身去叫军医,军医来时,她已经撑着身子半坐了起来,脸色依然苍白得厉害,面上却带着笑:“阿琅。” 季琅一夜未睡,眼睛里都是血丝,唇边亦冒了一圈青色的胡茬。 姜时雪瞧他这般狼狈,知道他定然是守了自己一夜,鼻头有些酸。 季琅有千万句话想问她,但还是先忍住,让军医先看她。 军医替姜时雪把了脉,默默退到一旁:“姑娘高热已退,只是受惊过度,还需仔细静养。” 季琅松了一口气,上前问:“饿不饿?这里不比别处,我叫人熬了些白粥,先端上来吃点,之后我再寻你爱吃的东西送过来。” 姜时雪哽咽:“我想吃藕花糕。” 远在漠州,哪里来南边的藕花糕? 军医默默看了一眼这姑娘,退了出去。 放下垂帘时,听见季琅哄孩子般说:“你不许嫌药苦,把药都喝了,我去给你弄。” 军医笑着摇了摇头,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营帐内,姜时雪破涕为笑:“我开玩笑呢!你还真信。” 季琅抿唇,脸色也变得郑重起来:“阿雪,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姜时雪也收敛了神色,她垂眸,将事情仔仔细细说了个一遍。 唯独隐藏了宋观澜就是顾行之的事。 阿琅很讨厌顾行之。 曾经是,如今也不会变,况且现在不是纠结他身份的时候,所以姜时雪选择了先瞒下。 季琅的脸色难看不已。 “若真是端王府和尤贵妃勾结,事情恐怕就棘手了。” 季琅起身:“我现在就去通知将军。” 姜时雪想同他一起去,季琅不允:“你这样了还想跟着我跑,义父义母知道了不得骂死我。” 季琅不由分说:“好好在这里呆着,我快一些,傍晚就能回来。” 季琅又交代了她几句,匆匆离开。 没过一会,是一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年来送的膳食。 少年看清她的容貌,脸颊霎时红了。 他将手中白粥和几枚野果放下,转头就想跑。 姜时雪喊他:“小兄弟。” 少年脸更红了,他转过来,结结巴巴问:“还,还有什么事吗?” 姜时雪唇角带笑:“昨天送我来的驴车你有瞧见吗?” 少年记得琅哥交代,说:“回去了,琅哥说不用担心他,你在这里很安全。” 阿琅颇有才智,定然是在问她之前,就猜出了什么。 那个老伯…… 姜时雪垂下眼睫,不再关注此事,转而问他:“小兄弟可瞧见我换下来的衣裳被送到哪去了?” 她现在身上穿的是一套男子的衣服,约摸是季琅的。 但她身上藏着的匕首也一并被收走了。 少年一脸戒备:“琅哥说你身上那把匕首太危险了,轻易便能伤人,他先帮你收起来了。” 姜时雪咬咬牙,这个阿琅! 旋即她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为什么阿琅偏要收了她的匕首? 姜时雪脸色一僵,问:“营帐中可有女子?” 少年仿佛觉得她这话很奇怪,摇摇头:“没有。” 姜时雪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穿的衣服。 她一直以为是有女子帮她处理了大腿上的伤口,换了衣服,原来不是? 她抬起头,面色自然道:“我知道了,谢谢小兄弟。” 那少年走了两步,忽然回头:“诶,你们什么时候成婚啊?” 姜时雪一愣。 少年道:“琅哥跟我说,他在老家有个已经定了亲的妻子,就是你吧?” 他一脸揶揄:“天天念,倒是真把人盼来了。” 我们是兄妹…… 解释的话没说出口。 姜时雪忽然想到,季琅在余州的义妹,已经过世了。 姜时雪没有解释,也没有回答。 少年当她害羞了,飞快喊了一声:“嫂子!” 拔腿就跑。 季琅是傍晚回来的。 出乎意料的是,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个人。 那人肤色黝黑,眼角亦被岁月风霜刻上细纹,但骑在马上,自有一番渊渟岳峙的气势。 姜时雪听到营帐外有人在喊将军,掀开帘子出来。 便与一位朗逸非凡的中年男子视线相撞。 姜时雪立刻认出了来人。 阿昀同他的舅舅长得有几分相像。 姜时雪上前行礼:“见过将军。” 徐辰毅跳下马来,虚扶她一把:“身上还有伤,歇着便好。” 他似乎瞧出姜时雪眉目间的焦急之色,开口宽慰:“无需担心,我已派人前去。” “你来到此处,他便可大展拳脚,全无后顾之忧。” 徐辰毅甚至微微笑了下:“小姑娘,你很棒。” 他就知道,阿昀不会看错人。 “我听阿琅说你的伤不便轻易挪动,已命人布置此处,你就在此处安心养伤,待伤好了,再回我的府邸居住。” 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个侍女。 她上前来,向姜时雪行礼:“参见姑娘,奴婢唤作阿碧。” 徐辰毅道:“军中皆是男子,就让阿碧照顾你吧。” 姜时雪和季琅的眼神短暂相交,又很快挪开。 姜时雪轻声道谢:“谢谢将军。” 徐辰毅带来的人手脚很快,不多时便为她布置好了一处营帐。 也不知道他们短时间如何搜集来那么多女子的物件,衣裙首饰,甚至还有胭脂水粉。 姜时雪一看便知是季琅的手笔。 她哭笑不得,他当她是来游玩的吗? 嘴上虽然嫌弃,但她还是麻利换上了送来的衣裙。 准备仓促,自然比不得她平常穿的绫罗绸缎,但都是她喜欢的颜色,足可见得对方十分了解她的喜好。 姜时雪也没什么心情梳妆,随手挽了个髻。 阿碧忽然走过来,恭敬道:“姑娘,可否容奴婢替您请脉?” 姜时雪狐疑地打量她一眼,没想到这姑娘还会把脉? 她将手递过去。 阿碧偏头仔细号脉,片刻后,她有些不确定地问:“姑娘,奴婢冒昧一句,您是不是并未有孕?” 有孕? 姜时雪愣了一下,旋即忽然想起什么。 她脸霎时涨红起来,那是她当时胡诌骗那老伯的! 难不成阿琅还真的信了? 阿碧看她脸色,便知道自己猜的没有错。 她解释道:“军医不擅妇科,加之女子初初有孕时脉象不显,所以将军特地将我带过来。” 姜时雪意识到什么,问:“阿碧姑娘……” 阿碧说:“我乃医女,不过姑娘请放心,你身上还有旁的伤,交给奴婢便是。” 姜时雪立刻道:“请阿碧姑娘不必以侍女自居,我的伤还要多多麻烦你了。” 阿碧也是个爽快人,她笑了笑:“那阿碧来看看姑娘的伤吧。” 同为女子,姜时雪也并不扭捏,自然地将腿上的伤露了出来。 阿碧仔细检查一番,有些心疼道:“姑娘这伤是怎么弄的?” 第99章 “匕首,我自己划的,当时可能没收力气。” 只有极度凶险的情况,人才会这般重伤自己,阿碧没有多问,只是仔细地替她清创,上药,重新包扎。 系好纱布,阿碧道:“姑娘这伤拖了太久,有感染的迹象,我去给你配一剂药方,姑娘需得日日服用,待伤口结痂,我另行给你调制祛疤药。” “只是姑娘要有个准备,这伤太深,伤处皮肤又娇嫩,可能会留疤。” 姜时雪坦然一笑:“能活着已经算是幸事,留疤不算什么。” 她说完,眉目见又浮现出愁色。 她是逃出来了,那宋观澜呢? 还有阿昀,阿楚他们……又会不会受她牵连? 阿碧不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却感受到了她的情绪。 她轻声安慰她:“姑娘放心,将军会布置好一切的。” 自己没有怀孕一事,姜时雪不想借旁人之口说出来。 她主动去找了季琅。 季琅来这个营帐,本是为了训练将士们的身手,安置完姜时雪后,自然又开始忙碌起来。 姜时雪找到他时,他正与一个将士赤手空拳对打。 季琅的功夫她自小看到大,不过短短几个月,又精进了。 也不知是谁先发现姜时雪的,挤眉弄眼道:“季小将军,咳咳!” 将士们接二连三回过头来,见一个漂亮姑娘站在帐篷后面,皆好奇地打量她。 季琅也回过头来。 他额角有汗意,一双星目水洗过一般,清澈发亮。 姜时雪大大方方走过去,微笑喊:“哥。” 季琅的眉头不自觉地拧了一下。 对上众人探究的目光,姜时雪神情自然道:“我来探望哥哥,这些时日要给大家添麻烦了。” 这姑娘原来是季小将军的妹妹? 没听说他有妹妹呀? 姜时雪上前拍了拍季琅的肩:“哥,我找你有点事。” 季琅的眼神落在她身上。 停顿片刻,他说:“走吧。” 第88章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 将士们聚在一起嘀咕。 “诶还真是妹妹,我还以为是季小将军的相好呢!” “瞧着就是高门贵女,怎么会只身一人来探望兄长?” “嚯,你是还没被季小将军打服吗?人家那般好身手,又得将军提拔,说不定正正出身哪个将门,哥哥厉害,当妹妹的自然也不会差,瞧着柔弱,说不定你还打不过人家呢!” “有道理……” 季琅一开始空降军营,自然谁也不服。 只短短几个月,他便凭着一身好功夫打遍军营,谁不心悦诚服。 上月胡人来犯,他单枪匹马冲锋在前,率领区区二十人的小队,便驱散了敌方数百人。 就此一战成名,人人尊他一句小将军。 若是家学渊源,一切便都有解释了。 将士们说着说着开始胡闹:“既然是季小将军的妹妹,你说咱们有没有可能当小将军的妹夫?” “做梦去吧你!先打过小将军再说……”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身后闹声一片,姜时雪和季琅走到营帐边缘,一个无人的角落站定。 季琅脸上还挂着汗。 姜时雪下意识想给他递帕子,但掏了一把,发现袖子里没有。 季琅已经随手一掸,问她:“神神秘秘,要说什么呢?” 姜时雪开门见山:“阿琅,我没有怀孕。” 很难形容季琅的表情。 似是有些讶异,又似乎有放松,甚至还有欣喜。 待到最后,他挑起了眉毛,揶揄般说:“现在不刻意避嫌叫我哥哥了。” 姜时雪瞪他:“你本来就是我哥。” 季琅笑起来:“以前不见得你这么叫我一声。” “哥哥哥哥哥哥——” 季琅捂住耳朵:“好了!要被你吵死了!” “浑身臭汗,我要去沐浴,你身上还有伤,别走动太多了。” 姜时雪知道在这里沐浴都是要去河边的,对他说:“这几天河水猛涨,你小心些,别被冲走了。” 季琅轻轻敲了她后脑勺一下:“忘了以前我天天泡水里了?谁淹死都不会是我淹死。” 姜时雪含笑目送他离开。 待到人离开,姜时雪脸上的笑淡下来。 阿琅对军医说,自己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是担心她真的有了身孕。 他们太了解彼此。 在遇到那般狼狈的她,还有听完那老伯口中的话之后,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无论任何时候,他都在践行当初对爹爹的诺言。 “我会一辈子像保护妹妹一样保护阿雪!” 昔年童言稚语,尤在耳边。 姜时雪揉了一下眼,当作被风迷了眼睛。 傍晚的时候,早晨来送饭给姜时雪的小少年又来了。 这一次他重重将手中食盒放下,冷哼一声:“骗子。” 阿碧在旁边捣药,听见动静回过头来。 小少年已经一溜烟跑了。 阿碧眉头皱了下,走过来:“这孩子是谁?怎么这般无礼。” 姜时雪面色如常打开食盒:“半大孩子就爱这样胡闹,阿碧,一起过来吃吧。” 没想到食盒一开,里面赫然放着一碟藕花糕。 姜时雪愣了下。 阿碧也新奇:“这是什么?我怎么没见过?” 姜时雪拿起藕花糕,咬了一口。 微微弹牙又香软清甜,几乎让姜时雪以为就是在余州时吃到的那一口。 但她早就被养成了一张刁嘴,甚至用的是不是当季新采的莲藕和荷花都尝得出来。 仔细咀嚼两口,姜时雪便尝出来,和余州的有些区别。 但是这是在千里之外的漠州。 藕花糕难做,三洗三淘,若非当地人,又怎能做出这般接近的口感? ……他是什么时候学会下厨的? 长春宫。 尤贵妃一扫袖,桌案上的杯盏果盘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她怒气冲冲骂道:“废物!那么多人抓她一个!都能将人放跑!” 暗卫埋头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尤贵妃恨得眼睛都要滴出血来:“给本宫继续查!掘地三尺都要将人找出来!” 暗卫心中忐忑,试探道:“娘娘放心,太子只知侧妃江氏被掳,不知道人已经不在我们手里,我们仍占据主动。” “秦相那边着人布置,已将靖河围得水泄不通,太子这回,定是插翅难飞。” “另外属下还查到,当日协助江氏逃走的人,正是新科探花宋观澜。” 尤贵妃重重一拍桌案:“好个宋家,偏要同我们作对!” “宋鄞那老鳏夫,当初死了个大儿子便不依不饶,如今又养出个小儿子来搅事!” “宋家这一大一小,都留不得!” 尤贵妃心里烦得很,一群蠢货,放走了人不说,还被一个文弱书生杀得落花流水。 这宋观澜绝不是什么善茬,得尽早除之而后快。 暗卫及时道:“宋鄞担任大理寺卿这些年,错处不少,都是圣上袒护,才叫他安稳度日,不若我们寻个罪名……” “你都说了圣上袒护!又怎是我们轻易动得了的?” 尤贵妃忽然想到什么。 “宋鄞这些年办案得罪的人不少吧?” 她计上心来,忽然冷笑一声:“自以为是判官定人生死,经手的冤假错案定然也不会少,你说是不是?” 与此同时,澄县附近。 快要下雨了,天色雾霭蒙蒙,风沙四起。 冷渊勒马眺望远处,对祁昀道:“殿下,再往前走,便是靖河了。” 一行人快马加鞭,几乎不眠不休赶到此处,都已经是强弩之末。 但冷渊知道祁昀心焦侧妃安危,只恨不能让身下马蹄再快一些。 祁昀亦在眺望远处墨色翻涌的云层。 片刻后,他开口道:“在此整顿。” 冷渊一惊,细想这几日殿下的表现,又稍稍安定下来。 接到侧妃被掳消息的那一日,殿下的确是方寸大乱。 当夜他们便赶到了数百里之外的腾县。 殿下手中暗网密布天下,在腾县,殿下又接到了飞鸽送来的信。 看罢之后,殿下周身的阴鸷压抑忽然便散了几分。 他没同任何人说信上到底写了什么,只是继续沉默赶路。 主仆多年,冷渊早已与殿下心意相通。 只是这一次……他忽然半点也掺不破殿下要做什么。 祁昀在澄县等了一天一夜。 第二日傍晚时分,飞鸽来信。 这种信鸽,不认路,而认人。 它能听懂饲养人特殊的发音指令,短距离内能排除所有障碍,找到饲养人。 只是饲养人和信鸽之间不能相隔太远,百里为上限。 第100章 这就是为何祁昀要以最快速度赶到澄县的原因。 再远,从上京来的鸽子便会迷路。 信上的消息是从西北递到上京,又从上京传到澄县。 展开密信的一刹那,祁昀悬了多日的心,终于重重落下。 ……他赌对了。 江家派人递来信时说,端王府当日为清河郡主庆生,祁峥为妹妹准备了烟花。 然而烟花爆炸,祁峥怒气冲冲去寻人,当场便杀了卖他烟花的商贩。 那商贩三教九流的朋友不少,出于报复,当晚摸进端王府,掳走了祁峥的几哥小妾杀而泄愤。 偏偏被错认掳走的,就有姜时雪。 事情哪会如此凑巧? 宋观澜猜测得不错,此事定有旁人手笔,其目的已经很清楚,便是为了他。 从余州回上京,必须经过靖河。 可想而知靖河,定是去不得。 背后之人没有料到姜时雪不仅成功逃脱,甚至还逃到了舅舅的地盘,阴谋已被识破,由此他们的主动便成了被动。 祁昀盯着被火苗吞噬的密信,心中疑窦丛生。 只是为何偏偏那么凑巧,追随阿雪而去之人,会是宋观澜? 放在桌上的剑,剑光雪亮,映出一双清寒的眼睛。 而另一个人……也有这么相似的一双眼。 已至夤夜,宋府依然点着灯。 宋鄞靠坐在太师椅上,昏昏欲睡。 赵管事走过来,轻声道:“老爷,这个点了,应该不会有新消息递过来了,您先睡吧。” 宋鄞猛然睁开眼,鹤发乱如草,一张脸皮更是松得快要掉下来一般,整个人苍老了数十岁不止。 赵管事心中哀叹。 自打那日端王府出事,二公子下落不明开始,老爷便是这副模样。 车夫老陈说二公子追着太子侧妃离开了,陈管事就不明白了,一个陌生人而已,二公子为何犯得着以身犯险? 事关端王府,那边的人咬死了说是报复,已经同对方达成和解,被掳走的几个小妾已经完好无损送了回来,大理寺反倒掺和不上此事。 至于太子侧妃失踪一事,嘉明帝或许是觉得有失体统,密而不宣。 若非他们二公子遣了车夫去江家报信,就是宋府也要被蒙在鼓里。 宋鄞摇了摇头,问:“江家那边还没信?” 赵管事宽慰他:“老爷,江家说会尽快联系上太子殿下……” 宋鄞心急如焚。 太子,盼着太子能有什么用! 太子不在京中,偏偏就出了这样的事。 都是千年的狐狸,谁不心知肚明,这事恐怕就是冲着东宫去的。 此时追究为何宋观澜偏偏会去端王府赴宴已经没有意义。 端王府和宋家本就有仇在前,宋鄞更不敢将宋观澜追着侧妃而去一事捅到明面上,唯恐端王府的人斩草除根,连宋观澜也也一并料理了。 这些时日宋鄞为追查宋观澜的下落百般奔波,心力交瘁。 夜半惊醒,梦见的都是宋观澜遇害,满脸是血唤她爹爹的模样。 他宋鄞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 不能再失去另一个儿子! 梆子敲过三声,宋鄞终于起身。 赵管事一喜:“小的叫人来服侍老爷歇息。” 宋鄞却说:“帮我备好官服,明日我要觐见圣上。” ……再想瞒,也不能瞒下去了。 他就是拼着被圣上砍了脑袋的风险,也必须央求圣上派人寻找怀瑾! 话音落,外面忽然有人高声道:“老爷!二公子他回来了!” 宋鄞忙起身,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在地上。 赵管事亦是喜上眉梢,搀着他:“老爷慢些!” 今夜无月,门口绢灯光线惨黄,映照在门前停着的马车上。 牵马的车夫见人出来,道:“请问是宋大人吧?贵公子受了重伤,高价雇我送他回来,您看这银子……” 宋鄞满心都在“受伤”二字上,他忙吩咐找管事:“老赵,去取银子。” 一边掀起车帘要查探宋观澜的伤。 哪知才挑起车帘,忽有一柄冰凉的剑没入了他的胸口。 那人狠狠搅动,鲜血四溅间,他骂道:“狗官!纳命来!” 赵管事刚踏上台阶,忽然听得身后重物扑通落地声。 他下意识回过头,却见宋鄞胸口插着一柄短剑,双眼圆睁,唇边涌出血沫,倒在地上抽搐。 赵管事目眦尽裂:“老爷!!!” 马车扬长而去,有人嚣张大笑:“狗官今日葬于我手,实乃为民除害!!” 上京城外,一辆驴车候了许久。 城门始开,他们便赶着进去。 城门吏接过他们的路引检查,随口问:“来干什么?” 驴车上拉着三个青年男子,其中一个罩着帽兜,露在外面的下巴苍白不已。 城门吏多看了他一眼。 驾车的男子忙道:“弟弟摔断了腿,来找大夫看呢。” 城门吏一把挑开帽兜,见这人鼻青脸肿,看不出原本面貌,当即起了疑心:“你是他弟弟?” 青年笑了下:“大人,是我自己不注意跌下山坡,才摔成这副模样。” 驴车上的男子忙附和:“是啊,我们这四弟自小养的娇气,是个读书的料子,就是人呆!您瞧,走在路上都要温书,一不留神便摔成这样。” 城门吏见他斯斯文文,的确像个书生,好心道:“上华遥街找柳家医馆,柳大夫看摔伤最好。” 几人连忙道谢。 城门吏调侃:“好好给你弟弟医腿,瘸腿可当不了官!” 几人赔着笑进了城。 进城之后,驾驴车的几人明显变得戒备起来。 为首之人皮绷着连对宋观澜说:“宋探花说好的话,此时要算数。” 此人正是周强。 宋观澜腰后抵着一把匕首,只要他有异动,匕首便会当即要了他的命。 那日姜时雪逃走后,宋观以姜时雪生病起不来身为由,又拖了半日有余。 直到午后周强等人发现不对劲,硬是闯入屋里,才发现姜时雪早已逃之夭夭。 宋观澜面色淡然,不仅不见慌乱,反倒劝他们放弃追捕姜时雪。 “对方要抓的人是那名女子,如今她已逃走,你们强留我无用。” “对方承诺了你们什么好处,只要放我离开,我可以给予你们更多的好处。” 或许是因为他自报了身份,周强等人被他说动了。 只是他们担心宋观澜中途逃脱,将他狠狠打了一顿,叫宋观澜重伤在身,不得不倚靠几人的看护。 他们说好随他到一同到上京取钱,只要钱到手,一切便一笔勾销。 宋观澜鼻青脸肿,周强等人也不担心旁人会认出他,只是到底是在别人的地盘,心存戒备,个个警惕不已。 宋观澜指着前面道:“过了那家酒肆往右转,便能看见宋府。” 驴车吱呀吱呀拐过酒肆,一片素缟的白忽然撞入眼帘。 周强愣了下,嘟囔:“什么情况?” 宋观澜却死死盯着宋府门头的丧幡。 他忽然猛拍车辕,声音扭曲道:“上前!” 周强被他的气势骇到,忙抽了身下驴子一鞭。 下人们正迎来送往,忽见一架驴车停在门口,皆有些狐疑。 宋观澜一眼便看见了赵管事。 他抹着泪,正同旁人说着什么,而他身后……赫然是一座灵堂。 宋观澜不管不顾要下驴车。 身后人一把抓住他的衣裳:“去哪!” 宋观澜却爆发出巨大的力气,一把将人推开,踉跄着跌下驴车。 那人还要再抓他,周强伸手一拦。 宋观澜腿上伤得最重,才踩到地上,便因为疼痛狼狈跌倒。 他在地面抓了几把,撑着身子起来,一瘸一拐踏上宋府的台阶。 宋府众人纷纷被惊动,皆围到门前来看。 有人呵斥:“你是什么人?” 宋观澜又摔在了台阶上,没有人来扶他,只有下人戒备道:“诶!问你是什么人!” 赵管事听到动静,走过来看。 昔日清贵探花郎,如今衣衫褴褛,鼻青脸肿跪趴在台阶上,无人认出他的身份。 赵管事于心不忍,温声问:“这位郎君,这里是大理寺卿宋大人的府邸,你有什么事吗?” 宋观澜晃晃悠悠站起身来。 他双眼猩红,死死盯着赵管事。 赵管事一愣,忽然觉得眼前之人有几分眼熟。 他心口一跳,还未开口,便听那人声音嘶哑道:“我爹怎么了?” 赵管事身子一晃,迎上去一把抓住宋观澜的肩膀,悲恸出声:“二公子啊!!您怎么才回来啊!!” 宋鄞的死讯传到祁昀耳中时,祁昀已经到了霖州。 他们并没有从靖河走,而是绕道往西。 第101章 冷渊道:“宋家二公子已经赶回去了,听说浑身是伤,像是被人打了一顿。” 夜幕低垂,天上无星亦无月,祁昀立在黑暗中,淡声说:“之前派去宋府的人,继续暗中盯梢。” 冷渊问:“要不要加派人手?” 祁昀摇头:“大理寺卿刚被暴民杀害,朝廷此时自然会派人盯着,我们的人在暗中提防即可,不可大张旗鼓。” “但务必交代他们,一定得盯仔细了。” 冷渊心惊:“殿下是担心……朝廷的人或许会不靠谱?” 祁昀冷笑:“宋观澜于端王府生乱当日失踪一事,本就没几个人知道,那暴民怎会如此凑巧,偏在此时装作宋观澜回府,诓得宋鄞送命。” 宋鄞丧命,定然与尤贵妃和秦家脱不开干系。 他眸光微动:“宋观澜的性命,务必要留。” 上京,宋府。 白烛泣泪,丧幡招动,灵堂中央,一人垂首长跪,背影寥落。 赵管事问侍女:“二公子还没用饭?” 侍女摇头。 赵管事叹气,二公子回来之后便一直在灵前长跪,这都一天一夜了,身子怎么扛得住? 他准备亲自去一趟厨房,给二公子带些吃食过来。 白日里前来吊唁的人已经离开,此时灵堂里一片空荡,只有宋观澜一个主子和几个守灵的下人。 跳动的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飘忽不定,好似一道鬼魅。 宋观澜脸上青紫一片,唇却白得像是覆了一层寒霜。 从回来后,他便跪在黢黑的棺椁前,没有哭,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只是如此,反倒多了几分渗人的意味。 灵堂一片安静,站在帐幔下的侍女眉目间显出几分不耐。 她道:“奴婢去给二公子端些吃食来。” 宋观澜没有任何反应。 侍女垂头,退出灵堂,顺手关上了门。 她前脚刚走,后脚忽然有有一支冷箭射破窗纸,直直带倒了一根蜡烛。 火舌舔上帐幔,以一种惊人的速度一跃而起,映得整个灵堂火光大亮! 下人们纷纷失声尖叫起来。 有人忙往外跑,怎料不知何时门窗都被锁死,他们大声哭喊,无人回应。 宋观澜终于抬起头来。 满室火光熊熊,倒映在他那双黢黑清寒的眼中。 下人们疯狂拍打着门窗,却根本打不开,也不知谁眼尖瞧见屋角放着两桶水,忙提过来泼。 水一出去,火苗窜得更高,当即将两人吞噬。 余下之人这才意识到,桶里的根本不是水,而是掺了油的! 霎时间哭喊求救,辱骂尖叫声一片,小小的灵堂霎时化作炼狱。 唯有宋观澜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座雕像。 下人们开始搬起灵堂里供奉的香炉,疯狂砸门。 可惜火越烧越大,门窗却纹丝不动。 绝望中有人开始咒骂宋观澜:“都怪你!!” “有人要你死!别拖着我们一起!” 赵管事在外面嘶吼:“快救救二公子啊!” 混乱之中,宋观澜的背脊微微佝偻,他缓缓闭上了眼。 下一刻,忽有重重的劈砍声响起。 十几下后,门忽地开了。 下人们争先恐后逃出去,没有人管宋观澜。 反倒是几个蒙面的黑衣人冲进来,见宋观澜依然跪在原地,不由分说将人扛起来,逃了出去。 第89章 漠州的天气阴晴不定,昨日还晴空万里,今日便阴沉不已。 一起风,整个帐篷几乎都要被掀起来一般。 阿碧忙着出去加固了一下帐篷角,端着一壶热羊乳回来。 她将羊乳放到矮桌上,拎起一只杯子涮了涮,给姜时雪倒了一杯羊乳:“这羊乳最是温补,你尝尝。” 羊乳姜时雪好像还没喝过。 以往用牛乳,她都是拿来煮成奶茶,醍醐或者做成酥山甜品吃,就这么喝还是第一次。 想着味道应该差不多,她捧起杯子喝了一口,味道醇厚,就是有点儿发膻。 季琅就在这时打起帘子进了帐篷,见姜时雪在喝什么,笑着问:“什么好东西?” 姜时雪示意他桌上放着的羊乳:“喏,要喝的话自己去倒。” 季琅瞥了一眼,立刻变了脸色:“谁给你喝这个的?” 姜时雪奇怪道:“阿碧刚刚端进来的热羊乳。” 阿碧也被他吓了一跳:“季小将军,可有什么不妥?” 季琅已经大步走过去,对姜时雪说:“阿雪!你不能喝这个的!” 阿碧愣了下,霎时反应过来,面色瞬间煞白。 有人不能用羊乳,难道阿雪刚好就不能用? 季琅已经扶住姜时雪:“我要帮你催吐,别忍着。” 一番折腾下来,季琅的脸色渐渐好转。 阿碧愧疚不已,端来清水给姜时雪漱口:“阿雪,对不住,我实在是不知道你不能用这个。” 姜时雪自个也奇怪,问季琅:“我都不知道自己不能用羊乳,你怎么知道的?” 季琅面色有几分不自然。 义母闻不得牛羊乳的味道,因此姜府鲜少会用这两种东西。 那年他发现一家卖牛乳酥山的店,带着姜时雪去吃了好几回。 有一次姜时雪吃完不久之后忽然开始发热呕吐,浑身起红疙瘩。 他吓得六魂无主,背着人就往医馆跑。 好在老大夫催吐喂药后,症状渐渐缓解。 大夫说恐怕是误食了什么不能用的东西,才会导致她这样。 季琅细细回想了她一整日的吃食,除了酥山,便是在隔壁顾家用了一碟子杏仁酥。 酥山常吃,没什么问题,那定然是那碟杏仁酥的缘故。 大夫听说后,道杏仁本就有微毒,许是此物与姜时雪体质相克。 季琅带着姜时雪回了家,将此事告诉义父义母。 姜夫人很是惊讶:“杏仁味苦,她自小不爱吃的,怎么会用了一整碟杏仁酥?” 季琅想到她坐在那祁昀脸旁边,帮他研墨,时不时抓一枚杏仁酥的模样,气得咬牙切齿:“顾行之爱吃,她便也跟着吃。” 姜柏和姜夫人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两人无奈,只能交代下去,府里不许再出现杏仁一物。 还难得板起脸训斥姜时雪,以后去他人府里不能什么都用,为此还好长一段时间不许姜时雪上顾府。 姜时雪虽不开心极了,但也自知理亏,乖乖呆在家里不再往顾府跑。 原以为此事就此了结。 直到后来季琅路过那家酥山,忽然听见有人问店家为何不用羊乳做酥山了。 店家笑道:“小本生意,羊乳可比牛乳精贵,之前用羊乳做了一段时间,亏本呐!这不不敢用了。” 季琅脑子里懵了一下,冲上去问店家什么时间用的是羊乳。 一对,他带姜时雪来吃的那一天正好用的是羊乳。 季琅猜到什么,但却不敢再去验证。 若真是因为羊乳,姜时雪定会勃然大怒,怪他颠倒是非黑白。 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姜时雪不再日日往顾府跑,又或许是因为那盘杏仁酥给义父义母留下了极为不好的印象,季琅鬼使神差没将此事戳破。 后来姜时雪也不知怎么回事,一碰牛乳便容易长痘。 她正是爱美的年纪,对牛乳避之如蛇蝎,此事就此揭过。 顾行之已经死了,杏仁酥已成旧事,季琅也不想勾起她的伤心往事。 于是季琅随口道:“有一年你吃了羊乳做成的点心,身子不舒服,那时你还小,我倒是还记着呢。” 季琅义正辞严:“总之这东西你不能用,用了要难受的。” 季琅一贯心细,说不定当时还真有这么一桩事。 反正她也不爱用这些乳类,于是她道:“好了我知道了,阿碧也是好心嘛。” 季琅意识到自己方才反应太过激烈,跟阿碧道了歉,这才将怀中信拿出来:“你不是一直在担心那位小宋探花的安危吗?” 姜时雪愣了下,忙将信接过来。 信上说宋鄞遇害,宋观澜守灵时灵堂走水,信上只有三言两语,但可想而知当时境况有多凶险。 季琅在一旁见姜时雪时而展颜,时而蹙眉,不禁开口问她:“此人与你本应并无交集,怎会冒险救你。” 姜时雪眼睫微动,道:“之前有过几面之缘。” 信上虽然说宋鄞是被暴民杀害的,可姜时雪却觉得隐隐约约不对劲。 宋观澜随她一起失踪,此事应当没有多少人知道。 为何偏偏那么巧,这暴民就知道扮作宋观澜呢? 而且随之便是灵堂失火,还好宋观澜毫发无损被救了出来,否则…… 她心中惴惴,难道抓走她的人已经发现是宋观澜随她一起走的? 这一切会不会是有人刻意安排的? 第102章 季琅见她脸色变了又变,道:“阿雪,别想那么多。” “你如今安心呆在此处,等……等他来接你便是。” 他们已经收到了祁昀的来信,祁昀正亲自往这边赶。 其实他本可以不用过来的,但众人都心知肚明,他此番亲自前来,是为了什么。 太子侧妃失踪,饶是皇家已经三缄其口,尽量遮掩此事,但消息还是在权贵圈传开来。 被掳走的皇家妃嫔会是什么下场? 季琅根本不想让姜时雪回去。 如果她愿意,他可以带着她远走高飞,去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他们的地方。 可是季琅知道她的性子。 若真要如此,她恐怕只会一辈子都恨他,再也不把他当亲人。 姜时雪表情没什么变化。 阿琅不知她与祁昀的约定,不知她这侧妃……只需要当到明年春日便是。 兹事体大,在她彻底离开东宫前,她不会同任何人说此事。 姜时雪只是直起身来:“阿琅,外面好像出太阳了,带我去看落日?” 方才还阴云密布的天,此刻又金乌西沉,云彩瑰丽。 季琅担心她有伤在身,不许她骑马,只牵着她往营帐西边走了一段,挑了个斜坡坐下。 西北的花已过花期,将谢未谢,在晚风中摇曳,纤细的茎仿佛下一刻就要折断。 姜时雪和季琅坐在花丛中,眯眼看着远方长河落日圆的景色,夕阳在他们身上披下一层融金般的色泽。 姜时雪喃喃:“原来是这样的。” 季琅侧过头:“什么是这样的?” 姜时雪将自己的手臂摊开,大大咧咧躺到斜坡上,闭眼微笑:“阿琅,我从前以为我们一辈子都会生活在余州。” “春日观樱,夏日听荷,一辈子就在淮河水里荡呀荡的,过去了。” 季琅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唇角扬起。 “可是阿琅,长大后我才发现,人是会变的,许多事也是会变的。” 少女眼睫卷翘,上面晕着一层暖黄色的流光,仿佛很快要化作眼角泪流下来。 季琅的唇又慢慢抿紧。 阿雪是什么时候开始,会躲着他一个人偷偷哭泣的? 是从顾行之死后。 “如果你想,你本就可以过你喜欢的日子。” 姜时雪睁开眼,烂漫的光涌来,有些刺。 季琅的表情在夕阳中也有些模糊,叫她看不大清。 看不清便不看了。 姜时雪眺望远方:“阿琅,我们都要过自己喜欢的日子。” 季琅忽然说:“在深宫之中,以别人的身份活着,阿雪,这样的日子你不会喜欢。” 姜时雪沉默了片刻,“祁昀将我护得很好,我还交到了一个好友,便是如今的四公主,我还没同你说过吧?” “宫里吃的很好,住的也不错,我那个院子里,有好多漂亮的海棠花……” “阿雪,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姜时雪的声音戛然而止。 季琅声音里微微有哽咽:“你从前有数不尽的朋友,可以一起陪你玩乐,你不需要日复一日欣赏几棵同样的花。” “……你还记得那年我带你去看樱吹雪吗?” “我们躺在小舟上,以花为被,与天地同眠……” 姜时雪眼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记得,怎么不记得? 那是她第一次喝酒,沾了一点,便醉倒在小舟之上。 季琅笑她一杯就倒,自己也不知不觉间喝醉了。 两人顺着河水飘了一路,搁浅在岸边,直到被晨起打渔的渔夫叫醒,才发现都已经离余州几十里远了。 “还有那一次在花满楼。” 他摇头笑道:“那时荒唐,竟带着你一起混进去。” “若是被义父义母知道,该把我腿都打断。” 姜时雪也笑起来,的确荒唐。 听说花满楼出了一道可称天下至美的佳肴,众人提起来都回味无穷,又支支吾吾。 花满楼不同于其他歌舞坊,里面养了雅妓,只接待及冠的客人,更毋论当时还未及笄的她。 两人好奇得紧,像是被猫儿挠了心肝,想去尝一尝这道“天下至美”的菜。 季琅花钱找到一个人,带着扮作小厮的两人混进了花满楼。 最后两人乃是落荒而逃。 那道“天下至美”的菜,压根不是什么正经菜! 而是以美人锁骨为盏,在里面盛了雪梨汤,上缀一颗殷红的枸杞。 清汤如许,雪肤含红,吓得季琅推开那人,抓着姜时雪跌跌撞撞便跑。 姜时雪陷在回忆中,一时发笑,一时怀念。 季琅也怅然道:“阿雪,那样的日子,才是你真正想要的。” 他停顿片刻,忽然道:“你若是愿意,我们和义父义母一起离开,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阿琅。” 姜时雪抬头看他。 她声音很温和,眼神也很平静。 好像她不是妹妹,而是他的长姐。 “这样的日子,以后还会有的,但不是现在。” “阿琅,在上京的时候……你已经错过一回,别再走错了。” 季琅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若是当初你没有因为我爹去找秦家,如今也不会变成这样。” 姜时雪反驳:“阿琅,你若要较真,那这一切的缘由……是我,不是你。” 她一字一句道:“当初我不该在余州遇见秦鹤年,是因为他,秦家才会对季伯伯和姜家出手。” 她眼眶红了:“你我没有任何错,季琅,我不许你怨你自己。” 季琅微笑着答应她:“你说得对,这一切的伊始,是秦家。” 而这一次姜时雪受了伤,被迫逃到这里,还是因为秦家。 秦家……该死。 当一切支离破碎时,总要找一个对象来恨。 第90章 长春宫。 大殿中气氛压抑得可怕。 宫女们垂首贴着墙脚,呼吸都不敢大声。 尤贵妃脸色铁青:“他真是有本事,有本事!” 二皇子面色亦是不好看。 精心布置的圈套,一个个全部落空。 太子根本没从靖河走,为他设下的陷阱全无用处! 二皇子当真是想不通,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是如何逃脱出去的? 还有那宋观澜,分明已经万无一失加以布置,要他和他爹双双赴死……居然被人救了? 一切谋划都落空了。 反倒是他们折兵损将,叫人平白耻笑! 二皇子面皮紧绷,片刻之后,忽然想到什么:“母妃,太子既没从靖河走,也没回上京,那您说他会不会是去找他的侧妃去了?” 尤贵妃冷笑:“不然呢?” 二皇子神色一亮:“母妃!此乃我们的机会啊!” “一个被掳走数日的侧妃,太子偏偏要将人接回来,定会惹得父皇生气……” 尤贵妃忽然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叫他看不懂,但二皇子不知不觉闭了嘴。 尤贵妃揉着额角,像是苍老了数十岁。 羡儿懂什么? 太子越是表现出一副情深的模样,嘉明帝只会越觉得子肖其父,越发垂怜这对鸳鸯! 被掳走又如何? 他心上的女人,为旁人诞下一儿一女,还不是照样得他怜爱! 尤贵妃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 一老一小,都是猪油蒙了心的蠢货! 尤贵妃疲倦不已,如今端王妃在嘉明帝心中的分量已经不如从前。 他们的筹码在变少。 若他日端王妃彻底失了圣心,太子羽翼又彻底丰满,她的羡儿,还能有机会? 尤贵妃心底焦躁,长甲不由得在黄花梨木扶手上抓挠。 刺耳的声响中,她忽然阴恻测开口:“太子这条路,走不通了。” 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打草惊蛇,太子如今便如一条狡猾的泥鳅,并非轻易能抓住的。 二皇子心中一震,下意识抬头看向尤贵妃。 母子俩对视一眼,尤贵妃忽然说:“你父皇,今年也有四十有二了吧。” 二皇子手心冒了汗,但背脊却一阵发冷一阵发热,他小心翼翼说:“到十月,便四十有三了。” 尤贵妃意味不明笑了一声,抬手拨弄着一旁的香炉:“登基也快有二十年了……你说够久了吧?” 二皇子的心脏狂跳起来,他低头,听到自己说:“母妃说得是。” 御花园。 几个宫女凑在一起嘀咕:“诶,你们听说没,东宫那位侧妃好像是出了事。” “什么事?她一向病恹恹的,不是说这段时间一直在卧榻养病吗?” “什么养病啊,那天我听主子谈起此事,说是那日清河郡主生辰宴,太子侧妃也被人掳走了……” “当真?不是说被掳走的是小王爷的几个小妾吗?听说歹人手段残忍,那几个小妾死状极惨,端王府可是出了一大笔银子来安抚她们的家人呢!” 第103章 “若那侧妃当真落在歹人手里,还有命活着回来?” “东宫日日有药味飘出来,我看过不了多久,便要传出侧妃殁了的消息……” “宫规明令禁止在背后谈论主子,你们几个,自去领罚!” 忽有一道含着怒气的声音在她们背后响起。 宫女们吓得魂飞魄散,忙跪了一地:“奴婢参见四公主!” 四公主提着食盒的手在微微发颤。 她扫了众人一眼,声音冷厉:“妄议主子乃是大罪,念你们今日是触犯,本公主便暂不禀报你们的管事,若再让我听到这些话,本公主绝不轻饶!” 她唤身边的宫女在此监督:“看着她们,一人掌自己十巴掌!” 宫女们纷纷磕头谢恩,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四公主一路走到东宫,直到进了春和殿,才泄气般晃了晃,无力地扶住院里的石桌。 银烛听到动静,忙跑出来,见是四公主,着急道:“殿下怎的忽然来了,可是有什么新消息?” 四公主颔首。 那日她与阿雪宿在一个院子,不知不觉中了迷药。 待到醒来,才知道阿雪失踪,还死了几个小妾。 她到底是皇家的公主,嘉明帝就是再不喜欢她,也不会让她名声有损。 四公主被悄无声息接回了宫中,随之传出的消息便是太子侧妃又病倒的消息。 四公主心中煎熬不已,可又不知阿雪的下落。 为了配合“侧妃养病”,她时不时便会来东宫探望。 就在今日,她终于收到了皇兄送来的信。 或许是怕人多眼杂,信上只说阿雪一切安好,皇兄会亲自接她回宫,让她在宫中安心等待。 一切安好。 可是阿雪有没有受伤?又遭遇了什么? 这些她一概不知。 四公主这些时日常常夜半惊醒。 小妾的尸身被送回来时,她看到了一眼。 于是在梦里她常梦见死去的人成了阿雪,阿雪哭着对她说:“阿楚,我好疼。” 短短数日,四公主便瘦了一圈。 她甚至想,若是当时被掳走的人是她就好了,她毕竟是皇室的公主,父皇应该不会坐视不理。 可是被掳走的人……是阿雪。 妃嫔被掳走,历来还有活着回来的先例吗? 银烛见四公主面色不好,忍着性子倒了杯热茶给她,一碰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寒凉如冰,银烛吓了一大跳,心也重重沉下去。 她声音有些发颤:“四公主,侧妃她……” 四公主忙摇头:“银烛,我刚收到皇兄的信,说阿雪安然无恙。” 银烛松了一口气,但见四公主眉头紧锁,不由得开口问:“殿下,侧妃可是还有什么事?” 宫女的议论萦绕在耳边,四公主心里难受,忽然拉住银烛的手:“银烛,你还有没有办法联系上你们侧妃?” 说完她自己都觉得荒唐,若是联系得上,她们会一直能空候在宫里吗? 哪知银烛犹豫了片刻,说:“殿下,我们侧妃一直有按时和老爷夫人通信的习惯。” “我们不知道侧妃在哪里,但若是侧妃安定下来,说不定会和老爷夫人写信联系,你若有事,说不定可以先告诉他们,在让他们代为转达给侧妃。” 四公主眼眸一亮:“好!我们就试试这个法子!” 银烛找来纸笔,落笔时,四公主忽然不确定道:“皇兄会看你们老爷夫人同阿雪的信吗?” 银烛摇头:“太子殿下从不干涉他们。” 四公主稍稍放心,提笔疾书。 墨迹未干,银烛便匆匆拿着信去送了。 四公主看着屋檐上振翅而飞的鸟,心中默默祈求。 如何可以,希望阿雪能听进她的话。 既然已经离开,便别回来了。 别回这座……会吃人的牢笼来。 *** 营帐条件艰苦,姜时雪的腿伤稍稍愈合后,便搬到了徐辰毅的府上。 徐辰毅不喜奢华,将军府内外都十分简朴,加之西北之地风沙大,这府邸自然比不得上京鲜亮。 徐辰毅命人打扫了从未有人住过的垂松庭,还早早叫人添置了几盆色彩鲜艳的花以作点缀。 将军府上下都觉得稀奇,将军多年以来独身一人,起居从简,何时会想着搬些花来点缀? 一时间众人都在猜测,是有什么人要来? 忠义将军鳏居多年,对故去的将军夫人情深义重,从未有人会往他要新娶或纳妾方面想。 姜时雪踏进将军府的时候,下人们都是又好奇又迟疑。 将军不会纳妾,但这姑娘的年纪……瞧着也就只比将军小个十来岁,难道是将军家里的晚辈? 又见季小将军也跟在她身后,一副鞍前马后的模样,就更是好奇了。 徐辰毅笑着对姜时雪说:“西北之地苦寒,比不得上京,若还差什么东西,便同我说。” 徐辰毅得知祁昀正往此处赶来后,便离开了营帐,回了驻军大营。 今日也是抽空前来迎她,匆匆用过一顿饭后,又赶回了大营。 府里的管事姓王,是个上了岁数的中年人,引着姜时雪在府里走了一圈,特地交代姜时雪:“姑娘,将军说您在府里行可以随意行动,但老奴还是想提醒您一句,东边的落梧阁,姑娘莫要踏足为好。” 姜时雪仔细应下,随口问了一句:“王伯,那边是住着什么人吗?” 旁边的季琅忽然开口:“是供奉着将军妻儿的牌匾吗?” 王伯叹气:“季小将军说得对,正是供奉着夫人和小公子的牌匾。” 姜时雪只知忠义将军多年前丧妻,此后再未续弦,但不知缘由。 王伯也像是被勾起伤心往事:“那时将军和三公子一同领兵出征,三公子战死沙场,传回来的军报有误,说是将军和三公子都没了……” “夫人受到刺激难产,诞下来的小公子还未睁眼,便随夫人去了……” 姜时雪怔在原地。 王伯抹了把泪,连连致歉。 王伯走后,季琅沉声说:“那场战役原本能赢,是圣上临时撤走左骑将军的增援令,才导致忠义将军被敌军围困,九死一生。” 姜时雪想到什么,问:“那是哪一年?” “天元六年。” 天元六年。 若是姜时雪没记错,宣德皇后也是那一年薨的。 所以在同一年,阿昀接连失去了三个亲人? 许是白日里听闻此事,入夜之后,姜时雪做了一个混乱冗长的梦。 梦中兵戈相交,狼烟四起,一派混战。 她在战场上翻找着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声音都已经哭哑。 她不知道自己在找谁,只是用手刨开那些泥土,抹掉已经干涸的血液。 直到最后。 她看到了祁昀。 姜时雪是被痒意弄醒的。 她感觉到自己满面湿痕,有人在用温热的手指帮她拭去眼泪。 似梦非梦间,姜时雪猛然惊醒。 月色如霜,映在榻边人的眉眼之上。 他眼角低垂,黢黑的瞳像藏着一团冷渊。 姜时雪惊疑不定,抬手摸向他的脸。 是冰凉而柔软的,不似梦中了无生气。 姜时雪红了眼,一把抱住他的腰,将整个人都埋在他怀中。 祁昀轻轻回抱住她。 片刻后,他的手掌抚到她脑后,强迫她抬起头来。 两人对视许久,祁昀倾身,吻住她的唇。 年轻的恋人,唇齿交缠,没有一方甘心示弱,似要将那些惊惶痛苦,思念牵挂都宣泄。 姜时雪忽然轻哼一声。 唇角破了,有腥甜的血珠冒出。 她有几分羞恼,推开他。 祁昀不让,相反,他托着她的下巴,舌尖轻轻吮上去。 如同一只……吸人血魄的妖鬼。 第二日中午,徐辰毅风尘仆仆的赶了回来。 祁昀早早等候,徐辰毅刚从马上翻身而下,便见一个冷如冰霜,清隽非凡的年轻人立在门口。 西北的风带着几分凛冽,鼓动得他袖袍如鹤翅,整个人便好似遗落凡尘的谪仙。 舅甥俩也不知是谁先迈出步伐,两人在台阶上紧紧相拥。 一身甲胄未来得及卸下的徐辰毅此时竟如懵懂孩童,潸然泪下。 祁昀紧紧拥着这个他自小最喜欢的二舅舅,惊觉他居然已经比他高了。 毕竟……已经十年未见。 祁昀的声音不知不觉中已经沙哑:“舅舅,别来无恙。” 徐辰毅放开他,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比我都高了!只是还跟小时候一样干瘦干瘦的!” 祁昀微微露出些笑:“小辈们争气,堂兄如今也比舅舅高了,他能吃,长得也比我胖些。” 徐辰毅离开上京时,两个孩子都还未满十岁,如今再见,方觉时光匆匆。 第104章 徐辰毅又红了眼,扶住他的肩,笑道:“好好好,你也要多吃些,别跟小时候一样爱挑食。” 王管事见状,忙说:“厨房已经备下一桌好菜,还请殿下移步。” 这是一对十年未见的舅甥,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打扰他们。 王管事将酒备足,门掩上,抹着眼泪出来了。 阿碧候在一旁,听到屋里传来的阵阵笑声,情绪黯然:“已经许久没见过将军那么高兴了。” 姜时雪眼睫微动。 这些时日同阿碧朝夕相处,她早已察觉出来阿碧对忠义将军的情愫。 可惜忠义将军爱妻如命,甘愿为亡妻鳏居十年,谁人又不知? 阿碧的一腔柔情,恐怕只能是错付。 姜时雪轻轻拉住她的手:“今日他们二人恐怕要不醉不休,我们先去准备些解酒汤吧。” 姜时雪正在厨房里忙,季琅忽然进来了。 不知为何,从早晨起他便是一副臭脸,也不知谁得罪他了。 姜时雪见他进来,随口说:“阿琅,给你留了饭,在那边热着呢。” 季琅将一枚白瓷小瓶放下,又递来一封信:“义父义母送来的。” 说完他转头便出去了。 姜时雪愣了下,先拿起白瓷瓶,她打开闻了下,像是药。 姜时雪便唤阿碧:“阿碧,你帮我瞧瞧这是什么药?” 阿碧放下手中活,走过来辨认,片刻后,她说:“愈合伤疤,清凉滋润之用。” 可是阿雪腿上的伤疤已经结痂了,现在在用的是祛疤膏呢。 她疑惑看去,忽然发现姜时雪唇角破了,还泛着点肿。 阿碧下意识说:“阿雪,你的嘴唇……” 话音落,她猛然反应过来,脸都燥红了,将药递给她,结结巴巴说:“每日涂三回,很快就能好。” 姜时雪也羞得耳尖发热,她将药瓶随意收入袖中,这才开始看爹娘送来的信。 她才安定下来,便给爹娘寄过信,可是爹娘不是前几日才给她写过信吗? 姜时雪看完信,沉默不语,趁着阿碧不注意,她将信塞到火膛里烧掉。 信其实是阿楚写的。 她知道阿楚是一片好意,但她不能让祁昀知道,自己的妹妹在劝她别回宫。 或许是出于女子的直觉。 姜时雪总觉得这段时间以来,阿昀他……变了一些。 一顿饭,舅甥俩吃到金乌西沉。 阿碧帮着王管事将徐辰毅扶回屋中,姜时雪也陪着祁昀回了屋。 祁昀不似醉酒的模样,整个人一言不发,一双眼眸黑沉如墨。 他喜洁,回房第一件事便是要沐浴。 姜时雪帮着将人扶进去,正转身要走,忽然被他勾住衣带。 姜时雪脚下趔趄,好在被他抬手扶住,两人撞到一起。 净室里水汽蒸腾,白雾茫茫,彼此的表情都有些模糊。 祁昀开口:“阿雪,帮我。” 姜时雪有些羞,下意识就想拒绝,却看他掌心仍然缠着纱布。 昨日迷迷糊糊,后来祁昀又刻意遮掩,姜时雪竟没注意到。 她抓起他的手:“都那么久了,怎么还没好?” 姜时雪去解纱布。 祁昀没有拒绝。 纱布一圈圈落下,露出狰狞的伤口来。 姜时雪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会……” 她意识到什么。 他一路赶来,定是手握缰绳披星戴月,伤口哪有好好恢复的机会? 天气炎热,伤口都已经有感染的迹象了。 姜时雪立刻说:“我帮你,沐浴后立刻让阿碧来帮你处理伤口。” 她手脚麻利解去他的衣裳。 冷白的胸膛上沾了水珠,泛起淡淡的粉。 只是姜时雪此时全无旖念,只想着他这手还得让阿碧好好帮着上药。 伤在右手,若是将来影响了写字作画可怎么办? 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男人双目微阖,墨发沾了水,披散在肩头,如同雪地上逶迤的梅枝。 “阿雪,你的伤……还痛吗?” 姜时雪摇头:“早不疼了,都结痂了……” “我想看一看。” 姜时雪手下动作停顿了片刻,她拒绝:“都结痂了,正是最丑的时候。” 更何况伤在那个位置…… 祁昀却忽然攥住她的手腕:“阿雪,我看一看。” 水汽氤氲,他的眼角染着薄红,瞳孔却黢黑得过分。 他在央求她。 姜时雪犹豫片刻,还是摇头:“阿昀,我……” 他的手臂绕过她的腰,将人轻轻往他的方向一带。 他坐在浴桶中,此时只到她的腰。 裸露滚烫的皮肤贴着薄薄衣料,烫得姜时雪后背上起了一层极细的颤栗。 他的手一点点撩起她的裙摆。 姜时雪试图去按住他的手,可他力气极大,反倒握住她的手。 倒像是她在带着他。 裙子底下穿了一条薄薄的衬裤。 祁昀的手指落在腰带上。 姜时雪猛然抓住他,摇头:“不要,阿昀。” 她的面颊染着粉,像是熟透了的桃,轻轻一捏,就会流出甘甜汁水。 祁昀没有停下动作。 指尖微挑,雪白笔直,如同新梨,膝头又泛着淡红。 那道疤,便如同几条交错的蜈蚣,爬在她腿上。 姜时雪闭上了眼。 她的肩膀在轻轻颤抖,整个人像是快要哭出来一般:“……很……丑。” 回答她的,是柔软濡湿的触感。 姜时雪蓦地瞪大眼。 祁昀轻轻吻住那些疤痕,像是在啄吮,又像是在抚平。 片刻后,他抬眸看她。 “将军有伤,是四处征伐的荣光。” “阿雪这里的伤,也会是你的功勋。” 姜时雪从未见过这般温柔而虔诚的他。 “它会提醒,阿雪是一个多么有勇气,多么有魄力的女子。” 姜时雪扯了扯唇角,忽然落下眼泪来。 “阿昀,我用的,是你送我的那把匕首。” 她仰头,笑得明媚了些:“它见了血,杀了人,算是一把真正的武器了。” 祁昀温柔道:“嗯。” 第91章 祁昀和姜时雪在将军府呆了三日。 这三日,他们每天和徐辰毅饮酒阔谈,对弈品茗,是难得的悠闲时光。 他们决定离开的前一晚,徐辰毅牵头,说一起去晚市逛一逛。 原本只有姜时雪,祁昀,季琅和徐辰毅四个人,临行前,姜时雪忽然说:“阿碧也一起去吧,我想挑些首饰带回去,她好帮我参考。” 众人不置可否。 阿碧和姜时雪并肩走在最前面,阿碧开心不已,脚步都轻快得像林间鸟。 她时不时回头,偷偷看徐辰毅一眼。 男子走得慢,两人很快甩开他们一截。 她们凑在一个首饰摊子前,挑选心仪的首饰。 阿碧忽然开口:“阿雪,你瞧出来了对不对?” 姜时雪正端详着一朵绒花,闻言抬眸看她。 阿碧脸上不见羞恼,只有惆怅。 “将军情深义重,将军夫人已故去十年,将军却从未将她忘记。” “阿雪,其实我偷偷看过夫人的画像。”’ 阿碧带着向往说:“只是画像,却都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多么温婉美丽的女子。” “听说将军夫人乃是世家大族出身的贵女呢……” 阿碧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珠钗:“你看这只珠钗,虽然漂亮,但廉价,又怎么能与明珠争辉?” 她笑了笑:“所以我从未想过能有以后。” 阿碧真挚地说:“今天我要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和将军一起逛街。” 姜时雪将手中绒花簪到她发间,自己也带了一朵,笑道:“绒花一样好看,我们这样的年纪,就该打扮得清丽些。” 两人对视一笑,姜时雪正要付钱,忽然发现自己忘带钱袋子了! 她哪能让阿碧付钱,忙小跑到祁昀面前。 祁昀和季琅都注意到她带了一朵新的绒花,目光皆驻足片刻。 “我忘带钱袋子了,阿昀你帮我们付钱吧。” 话音落,季琅已经走上前,给摊主付了钱。 他将自己的钱袋子一把丢给姜时雪:“臭毛病那么多年改不了。” 姜时雪只嘿嘿一笑接过钱袋子:“这不是有人会帮我付钱嘛。” 季琅笑话她:“忘了那一次我们去吃一品香的烤鸭,都忘记带钱的事情了?” 姜时雪霎时尴尬起来,忙打断他:“不许说!!” 阿碧一副看热闹的表情:“是怎么了,阿雪你就让我们听一听嘛。” 姜时雪有几分羞赧,小声说:“就是我们忘了带钱,那天我是打扮成丫鬟和季琅偷偷跑出来的,身上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只能说先给店家赊账,回去取钱……” 第105章 “掌柜是认识我的!但那天掌柜不在,那个伙计是个新来的愣头青,不让我们走……” 季琅补充:“伙计说我们是泼皮无赖,定是日日骗吃骗喝,阿雪当即气得跟他大吵,最后那伙计说,若我们愿意去刷碗,抵这一顿饭钱,他就信我们不是骗子。” 季琅脸上带了些笑:“那时候阿雪还未及笈,当真是个冲脾气,立刻就答应下来。” “我要走,她还不让,非得说刷碗又不是难事。” 姜时雪的脸都已经涨红了,她跺了跺脚,狠狠瞪季琅。 季琅才不怕她,一点面子也不留:“也不知道是哪个丫头蹲在后厨,边刷碗边嚎啕大哭。” 众人都大笑起来。 阿碧好奇极了:“那最后你们真的刷了许多碗,才抵了这一顿饭钱吗?” 季琅意味深长看姜时雪一眼:“不仅没把碗刷完,还打碎了几个碗。” “最后是掌柜的回来了,认出阿雪,才放我们离开的。” 徐辰毅摇头大笑:“没想到啊,你小子一贯足智多谋,竟也会被这种小事难为住。” 季琅微微一笑。 当时的他不是没想出对策,而是想趁着机会治一治阿雪这受不得人激的性子。 当时的阿雪,自小被义父义母捧在掌心,娇纵惯了。 但他生于官宦之家,自小就明白,权贵二字,向来是权在先,富贵在后的。 她纵然是富商之女,但天底下还有县主,郡主,公主…… 他总担心,将来她会受欺负。 可是那时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将来的她……会站到一个全天下最尊贵的人身侧。 如此也好。 至少……她不会再受欺负了。 少女脸皮到底还是薄,在众人面前被他揭了短,气冲冲拉着祁昀走远了。 灯火交错,季琅遥遥看着衣袖交叠,并肩而立的两人,倏地笑了下。 也不知是谁提出要喝酒的。 徐辰毅带他们去了她常去的一家酒肆。 酒肆掌柜是个老伯伯,抬头看他们一眼,笑道:“将军来了。” 徐辰毅道:“我的小友明日还要赶路,老伯上一坛秋露白吧,味甘而冽,后劲不大。” 老伯带他们去了最宽敞的一间屋子,比不得大酒楼装潢精致,但以蒲草为饰,也别有一番雅趣。 酒肆外是一条浅河,河水倒映岸上灯火,如同星河倒灌。 有船家站在船头,放声歌唱,声腔豪迈苍凉。 秋露白入口微辣,转而回甘。 众人一杯接一杯地饮下,不知不觉中竟喝完了三坛酒。 酒量浅的,酒量好的,都醉成一团。 徐辰毅拉着祁昀,反复问他国公府那棵枇杷树还活着吗? 祁昀一遍又一遍说:“枇杷这几年不结果了,但是枝叶亭亭,依旧苍翠。” 阿碧抱着姜时雪的手,痴痴发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时不时抚一下发鬓间簪着的绒花。 姜时雪则抱着墙角放着的一只梅瓶,哼着些不成调的歌。 场上最沉冷之人,是季琅。 他坐在角落,一杯接一杯喝着闷酒。 众人前前后后睡了过去。 季琅撑着身子起来,去外面洗了把脸,又走了一圈,稍稍散了些酒意。 正走到雅间外,忽然看到祁昀俯身,在阿雪唇边落下一个极浅的吻。 向来清寒若雪的双眸,此时漾着入骨的温柔。 在祁昀抬头看来的那一刻,他迅速退后,将自己的身影隐入黑暗中。 天下无不散的的筵席。 众人宿醉一宿,第二日起得都很痴。 但用过一顿午膳后,祁昀和姜时雪还是如期启程。 徐辰毅眼眶发红,上前抱住祁昀,拍了拍他的肩膀。 分开时,祁昀在徐辰毅耳边低声道:“舅舅,来年春日,我们定能一同赏花。” 徐辰毅笑道:“去吧,路上小心。” 阿碧泪眼汪汪拉着姜时雪的手:“阿雪……记得写信给我。” 姜时雪帮她抹了一把眼泪:“会的,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上京有一家很好吃的酒楼吗?” 阿碧认真点头:“将来我来找你,我定要点上五道,不,十道拿手菜!” “嗯,我等你来,我们一起去吃!” 离别之意,让人伤怀。 姜时雪看着站在最后面的季琅:“阿琅,我要走了!你好好跟着徐将军操练,下次再来找你看落日。” 季琅只是将手中食盒递给她:“饿了在路上就吃掉,放不长。” 众人目送马车缓缓启程,消失在滚滚尘烟中。 姜时雪打开食盒,发现里面码着整整齐齐的藕花糕,忽地落下泪来。 祁昀帮她抹掉眼泪,“阿雪,若是想他们了,下次再陪你来。” 姜时雪忽地想起什么,一边哭一边看他:“奇怪了,你为什么不问我要不要留在这里。” “反正一年后……” 祁昀微凉的手指覆住了她的唇。 他瞳孔中压抑着什么,脸孔雪一般白,表情极淡:“还没到那个时候。” 姜时雪哼了两声,不再说话。 心中腹诽,说一年,还真是差一天都不行,小气鬼。 被这么一打岔,姜时雪也没那么伤心了。 至少她明白祁昀此人,向来是言出必行。 他说了会陪她过来,便是真的。 况且若论距离,漠州远没有余州离上京远。 于是姜时雪故意撒娇:“阿昀,那我想秋天来一次,听阿碧说漠州西边有一片超级大的枫林,秋天的时候红枫林特别特别美。” “到时候我们一起来看可好?” 祁昀轻轻擦干她眼角残留的眼泪,声音清冷:“好。” 只要她愿意陪在他身边……怎样都好。 姜时雪霎时开心起来,开始跟他细数漠州还有哪些好玩的地方。 她仰头看他:“将来若有机会,我们全都走一遍!” “嗯。” *** 宋府。 屋门紧掩,过往下人纷纷屏气凝神,唯恐脚步声惊扰了屋中人。 临窗的太师椅上,蜷着一个人。 正是宋观澜。 他眼底发青,胡茬凌乱,一副颓败之相。 宋观澜就这么蜷缩在此,手里握着宋鄞生前最喜欢的一把折扇,一动不动,从天明到入夜。 赵管事吩咐人送来的饭食,每日都只被动了一点点。 他龟缩在屋中,不见人,不说话,从灵堂失火,他被人救出之后,便一直如此。 下人们将几乎原封不动的饭食端出来,战战兢兢道:“赵管事,公子这么熬下去,恐怕会把身子都熬坏了。” 短短数日,赵管事头发都已经半白,老态尽显。 赵管事唉声叹气,上前敲了敲门:“二公子。” 自然无人回应。 赵管事斟酌了下措辞,苦口婆心道:“二公子,老爷去了,老奴知道您心里难受,但二公子啊,老奴不得不多言一句,如今整个宋府……只剩下您一个主子了。” “老爷若泉下有知,定然也不愿意您熬坏了身子……” 屋中一片安静。 赵管事也只能摇摇头,退了下去。 第二日傍晚,忽然有人在宋观澜门上射了一封信。 在外值守的小厮吓了一跳,高喊:“什么人?” 李管事这几日亦候在旁边的耳房,唯恐宋观澜出什么事,听到动静第一时间便出来查看:“怎么了?” 小厮不敢去拔那封信,哆哆嗦嗦指着门:“赵管事。” 赵管事眼角一跳,下意识联想到什么。 那日公子被困灵堂,他着急去找护卫,没想到一时间竟找不到几个帮手。 幸好几个黑衣人如同天降,劈开了门,才将公子救了出来。 混乱之间,府中下人和护卫跑了大半,赵管事才后知后觉,那日灵堂失火并非意外,而是有人里应外合,存心要害死二公子! 好在那队暗中护卫宋府的侠士近来并未离开,赵管事有几次起夜,发现有人影在二公子屋外晃动。 他不知道是谁安排的人手,只能在心中感激。 于是赵管事上前一步,取下信来,对屋中人道:“二公子,此信事关重大,还请二公子亲自过目。” 片刻后,门终于开了。 宋观澜整个人藏在空空荡荡的衣袍中,因为太久没见阳光,被刺得眯起了眼睛。 赵管事激动道:“二公子,老奴去给您准备饭食!” 宋观澜的手指苍白得可怕。 指尖在信纸上停留了一瞬,他拆开了密信。 宋观澜多日来死水一般的表情,忽然起了波澜。 赵管事回来的时候,宋观澜哑声吩咐他:“赵伯,通知人备水,我要沐浴。” 赵管事喜不自胜,忙道:“好,好!二公子稍等!老奴这就去安排!” 第106章 今夜无月,乌云浓重,花影低垂。 一辆马车在宫门落钥后无声驶入了东宫。 银烛等心腹早早接到消息,在宫中等候。 见到姜时雪的那一刻,银烛死死咬着唇,哭得双肩颤抖。 姜时雪轻轻拍着她的肩,也不禁红了眼:“银烛,我没事。” 银烛将人拉到屋里,仔仔细细抓着她检查,最后扑通一声跪下来:“姑娘,是奴婢失职!” 姜时雪忙扶住她的手,想要将人拽起来,可银烛却铁了心一般,死死跪在地上不肯起。 银烛一边落泪一边说:“那天晚上是奴婢该死,竟睡昏了过去,不然奴婢就是死,也不会让姑娘被他们带走!” 姜时雪摇头:“傻丫头,我只庆幸那天晚上你真的昏了过去。” 若不是时间紧张,他们的目标又是她,恐怕银烛只会凶多吉少。 银烛哭了一通,才忽然惊道:“姑娘,殿下呢?” 她紧张起来,指甲几乎要陷在姜时雪手臂里。 这些日子风言风语她不是没听说,虽然银烛知道殿下待姑娘一贯很好,但听得多了,她还是难免担心。 姑娘被掳走多日,一个男人,真的不会心存芥蒂吗? 好在下一刻,姜时雪面带笑意说:“阿昀今夜有要紧事,你放心,他明天就会回来的。” 银烛仔细观察姜时雪的表情,见她不似假装,一颗心才重重落回了肚子里。 她道:“姑娘,四公主也一直挂心你,只是现在已经宵禁了,她不便走动,四公主此前交代我说明儿一早便来看你。” 多日不见,姜时雪也很想念她,点头道:“她爱吃冰糖桂花藕粉,吩咐厨房明儿一早就准备好。” “还有啊,真是急得口不择言了,该叫我什么?” 银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唤她:“奴婢谨记,侧妃。” 幽兰居坐落于距离皇城不远处的安平街,向来是达官贵人汇聚之地。 但鲜少有人知道,其背后的主人,乃是徐家。 今日幽兰居早早打了烊,唯独临水的雅间内,青鹤叠玉千丝灯仍幽幽亮着。 灯下一人坐在棋盘前,宽袍广袖,墨发以玉冠高束,袖角暗纹在明灭的灯火中隐隐流转着光泽。 既清贵,又孤冷,疏离如云端仙鹤。 宋观澜走到雅间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画面。 下人恭敬道:“殿下,宋大人到了。” 祁昀掀起眼帘。 那双眸一片清寒,藏着化不开的墨色。 宋观澜凝视着他。 祁昀亦然在看他。 宋观澜瘦了许多,整个人站在那里,颇有几分形销骨立的意味。 他面上无笑时,那双眉眼与自己的确是相似的。 祁昀忽然想起在他在余州时听到旁人对他的描述。 “顾家那位公子,生得芝兰玉树,读书厉害,品性又好,他爹爹学堂里出去的学生家里被洪水淹了,顾公子还亲自去帮过忙。” 老人摇着折扇感叹:“老夫都记得,那时候他不过也才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跟着救人,三天三宿没合眼,回来时手指都被泡发白了,一病病了一个月。” “可惜呐可惜,天妒英才,不到弱冠之年,便遭遇横祸,脸都摔成一团,看不出原貌了。” 他问:“可有听说他为何忽然举家都要搬迁到上京?” “顾公子他娘难产而亡,顾夫子鳏居多年,听说是娘家那边有亲戚看中他的几分才学,想将人接过去好生培养,参加科考。” “哎,要我说都是冤孽,他那外祖家若是不着急将人接回去,也不会害得顾家父子白白丧了性命。” “可惜咯可惜咯,若这顾公子还活着,凭借他的才学,也应该在朝堂混了个一官半职吧?世事不如人愿啊。”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宋观澜率先开口打破了安静。 祁昀回过神来,注视着这位新科探花郎。 片刻后,他淡淡道:“不知孤该唤你顾公子,还是宋大人?” 宋观澜瞳孔微微一缩。 第92章 蝉鸣聒噪,越显窗外静水无声。 宋观澜微弯了下眼,先前的阴郁一扫而空,反倒生出一种叫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殿下说笑了。” 祁昀手指把玩着玉质棋子,冷白色泽尤胜三分。 棋子倏然掉落,在棋盘上转个不停。 余响之中,祁昀淡声说:“宋大人,手谈一局?” 宋观澜欣然应允:“恭敬不如从命。” 灯花跳动,斗转星移,不知不觉中已到三更天。 宋观澜起身行礼:“微臣棋差一招。” 祁昀面上没什么波澜,只捡起棋盘上的白子,将其放归原处。 宋观澜见状,也坐下来帮着清理棋盘。 “设计侧妃相认是其一,追从侧妃而去乃是其二。” 宋观澜指尖动作微僵,忽听那如冰魂雪魄凝成的年轻太子说:“或许孤还可以唤宋大人第三种称呼。” 他抬起眼眸,一字一句道:“皇兄。” 宋观澜有一瞬凝滞。 片刻后,他从容不迫地继续拾捡棋子。 “殿下在说什么,恕微臣听不明白。” 棋盘上已经没有白子,祁昀取出一条绢帕,细细擦着自己的指。 “天元六年,顾译携幼子回到余州老家,称其母难产而亡,在余州鳏居多年。” “五年前,顾家父子于赴京途中遭遇贼人,马车翻下悬崖,顾家父子遇难。” “同年秋,上京大理寺卿宋鄞接回二公子,宣称此人自幼病弱,命中必有一坎,需过此劫方能归家。” “相貌,年龄,来历都对得上,宋大人,这世上有那么巧合的事么?” 宋观澜缓缓将最后一颗棋子投入棋箩,恭敬道:“殿下今夜赏脸与微臣对弈,微臣不胜感激,夜已深,微臣便不叨扰殿下歇息了。” 宋观澜起身,郑重行了一礼:“微臣贱命一条,殿下不必费心人手留在宋府。” 他正要走,祁昀忽然开口:“若你只想做宋观澜,何必当初要叫阿雪认出你。” 宋观澜背脊微僵。 “你应该知道,杀了你,无论是对秦家,端王府……” “还是对孤来说……都是有益无害。” 祁昀不知何时扶住了桌案,手掌已尽青白。 乌木条案雕刻着梅花,纹路深深印誻膤團對在掌心。 宋观澜的背脊似有一瞬的佝偻,只是一瞬,他又恢复成了那个光风霁月探花郎的模样。 宋观澜微微侧过脸来,淡声道:“微臣这张脸,在圣上面前晃久了难免是个祸患。” “殿下还请放心,微臣会找机会,自请离京。” 祁昀盯着他的背影。 “宋鄞已去,你便甘愿叫他含恨九泉?” 宋观澜终于转过身来,他的表情如同提线木偶,僵硬而古怪。 “殿下,无论是端王还是秦家,都迟早有覆灭的一日,不是么?” 祁昀忽然笑起来:“宋观澜,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刀要握在自己手里,杀人才痛快。” 宋观澜深深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然而刚出雅居,他忽然扶住墙,哇地一声,咳出血来。 赵管事一直候在外面,见状险些七魂没了六魄,踉跄着扶他:“二公子!!” 宋观澜扶着墙壁,整个人都在微微打颤。 刀……要握在自己手里,杀人才痛快? 夜色已深,帐幔被人轻轻掀开。 姜时雪本就辗转难眠,在他躺下的那一瞬忽地惊醒。 祁昀哑声道:“抱歉,吵醒你了。” 他的身子很凉,从背后贴着她,如同冷玉。 姜时雪转过身子抱住他,轻声说:“事情处理好了吗?” 她的手臂柔软而滚烫,轻飘飘缠上他的腰肢,如同盛夏的藤蔓。 祁昀身子微微僵硬,回抱住她,手臂用力将她往自己怀中收拢:“嗯。” 沉默片刻,姜时雪又说:“想好明天怎么跟圣上说了吗?” 祁昀将下巴搁在她头顶,轻轻摩挲:“不怕,他那边我自能应付。” 那其他人呢。 姜时雪想问他,但话到唇边,还是没能说出口。 他本来就不是在意旁人眼光之人。 若是如此,一开始他便不会让她进宫。 只是多多少少要给他添麻烦了。 姜时雪心念一动,仰头轻轻吻了下他的下巴。 放在她后背的手臂猛然收紧。 祁昀呼吸乱了几分,声音很哑:“再过一个时辰,就要上朝了。” 姜时雪抿唇笑,她本来就只是想逗他一下。 不料那双寒凉如冰的手忽然挑开了她的衣带。 他轻轻厮磨着她的耳尖:“所以阿雪,我们快些。” 姜时雪悔不当初,起身要逃,却被他抓住脚腕。 第107章 长夜漫漫,庭院中花枝摇曳,月影婆娑。 濡湿长睫无助地颤抖着,像是落入人掌心的蝶。 她弓起背脊,幼猫般叫唤。 他像要将她拆骨入腹,待到最后一刻,他倾身咬住她的锁骨,语不成调:“阿雪,叫我名字。” “祁……昀。” 姜时雪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 再度醒来,外面天光已然大亮。 床榻之上一片凌乱,被他随手剥下的小衣皱巴巴团在一起,落在榻下,上面沾染的东西早已干涸。 姜时雪霎时脸颊滚烫,连滚带爬去捡那件小衣,起身又发现自己不着寸缕,燥得连忙裹着被子,将小衣挑起藏在被子里。 姜时雪小声唤:“银烛,银烛!” 好在银烛就候在外间,马上进来了。 姜时雪躲在被子里不肯出来:“我要沐浴,另外你给我找个炭盆来。” 银烛奇怪了,三伏天谁用炭盆?但她还是点头答应,又提醒姜时雪:“侧妃,四公主一早就来了,现在正在外面侯着呢。” 姜时雪大窘,忙说:“我知道了,你告诉她再等我两刻钟!” 待姜时雪收拾妥当出来时,厨房已经备好了午膳。 四公主见她出来,着急起身,匆匆走过来抓住她的手:“阿雪!!” 姜时雪还未开口说话,四公主的眼泪已经掉了下来,“阿雪,我听说你回来了,又开心,又担心,实在是……” 那封信,她定然是花了一番力气才送到她手里的。 此时她已经回宫,再多说也无用。 姜时雪只是轻轻抱了下它:“我没事。” 四公主拉着姜时雪哭了一场,哽咽道:“都是我不好,若是那一日我能再警觉些……” 姜时雪给她递帕子,柔声说:“阿楚,对方用了迷药,你昏睡过去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对方本来就是针对我来的,若是殃及于你,才会更糟。” 四公主抽泣道:“好在你们都没事……” 似是想到什么,她又压低声音说:“阿雪,是皇兄亲自去接你回来的,你们……你们有没有争吵?” 姜时雪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微笑道:“放心,他不是那样的人。” 四公主明显松了一口气,但她又凑到姜时雪耳边,小声说:“可是……你若是以后要走……” 她看了一眼她的肚子,表情担忧:“孩子会是牵绊。” 姜时雪的表情有些古怪,但这种话……如何开得了口。 说他没有真正碰她? 姜时雪只是咳嗽了一声,道:“我晓得的。” 四公主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说这些也不好意思,她忙转移了话题:“原来我就一直看不惯清河郡主,现在还真是彻彻底底讨厌上此人了。” 她义愤填膺:“你被掳走之事虽然被瞒下,但她端王府却是知道的。” “你可知清河郡主有多恶心人,她也不知道是打哪儿听说你回来了,要再次设宴,说是为上次赔罪,给大家压惊。” “昨儿朝晖宫就接到了帖子,我估摸着这会儿也快送到东宫了。” 四公主不免担忧:“阿雪,要不你想办法推掉吧。” 姜时雪摇头:“不,我要去。” 她被掳走一事事关皇家名誉,定会有人遮掩,但不代表众人会被蒙在鼓里。 那天晚上除了她和四公主,她记得也有几家人是留宿在端王府的。 若她不去,反而坐实流言,若有人以此攻讦祁昀,岂不是如了害她之人的愿? 帖子果然在午后就递了过来。 姜时雪捏着那封烫金的花帖,忽然笑了下:“阿楚,你说我们总不能被白白设计一遭,是不是?” 四公主看向她:“阿雪,你打算做什么,我帮你。” 姜时雪唇边的笑深了些,她凑到四公主耳边,低声耳语。 祁听晚想来是迫不及待要看她出丑,宴会时间就安排在三天后。 当天姜时雪好生“打扮”了一番,由银烛搀扶着,弱柳扶风一步三摇地走进了端王府。 刚到花厅,便有无数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探究有之,奚落有之,还有人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祁听晚原本在里头和人说话,也不知是谁通风报信,忙走出来迎她:“哎哟侧妃,听说您近来身子欠佳,可好些了?” 姜时雪捏着帕子在唇边微微一压,浅浅咳嗽两声:“多谢郡主关心,老毛病了,不碍事。” 四公主正是这个时候赶来的,她走上前扶住姜时雪:“太医说了你身子还虚弱,我扶你去坐着吧。” 祁听晚的指甲掐住掌心,笑着说:“今天风大,有劳公主帮我照顾侧妃了,千万别叫人着凉。” 祁听晚安排了一场马球表演。 众人被依次安排落座。 只是姜时雪没想到,她旁边会被安排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男宾女宾间以一层薄薄的绢纱屏风做遮挡,初时姜时雪坐下去并没有发现他,直到有人唤:“宋大人。” 姜时雪心尖一跳,下意识侧脸看去。 绢纱屏风上绣着缠枝梅纹,影影绰绰间,姜时雪一眼便认出了他。 她与他……竟只隔着一个屏风。 姜时雪拢在袖中的手微微收拢。 他平安归京,宋鄞遇难,灵堂失火险些殃及于他…… 桩桩件件,尽是从旁人口中得知。 姜时雪此刻很想开口问他一句:“你还好吗?” 也很想亲口对他道一声谢。 可惜不能。 如今她为宫妃,他为外臣,本就不是该有交集的关系。 姜时雪不着痕迹偏过头来,将目光落到那些矫健漂亮的马儿上。 宋观澜低声和同僚交谈完,垂下眼睫,目不斜视看着自己腰上悬挂的玉佩。 姜时雪走过来时,他便瞧见了她。 她看上去纤弱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整个人苍白得几乎透明。 宋观澜眉心不自觉地蹙起,她自小身子康健,怎的看上去像是大病一场? 可惜……他没有与她攀谈的理由。 屏风左右,两人安静地坐着,似是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场上。 另一边,祁听晚唇角挂着冷笑看着正襟危坐的两人。 她就不信,一会儿他们还能如此淡然。 第93章 马球表演开始。 场上锣鼓喧天,表演者身形矫健,纵马驰骋,技艺精湛。 众人不时鼓掌叫好,一派热闹非凡。 姜时雪和顾行之看着场上飞奔的骏马,神思都游离在外。 姜时雪第一次学骑马……正是因为顾行之。 那天春光烂漫,天色澄蓝,她坐在阁楼上看画本子,余光瞥见一道身影骑着白马,从墙角走过。 姜时雪仔细看去,竟是隔壁那位生得极为好看的顾姓小哥哥。 姜时雪着实吃了一惊,顾行之看着文文弱弱,竟也会骑马? 顾行之的爹爹是夫子,她自小最讨厌的就是夫子,死板老成,还动不动就要责骂她。 她才不跟夫子的孩子玩。 所以哪怕两家人是邻居,但在此之前姜时雪和顾行之只不过是点头之交,并不熟悉。 一人生性活泼,一人内敛文静,乃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的性子。 看见顾行之骑马,姜时雪可比看见什么都新奇,立刻抛了画本子,将身子从阑干上高高探出去,喊他:“顾家哥哥!” 顾行之抬头,便看见一个梳了双丫髻的小姑娘攀在阁楼上,朝他招手。 是邻居家的妹妹,闺名唤作时雪。 顾行之记得她。 事实上,顾行之从第一眼看见她,便牢牢记住了这个小姑娘。 他随爹爹刚搬到余州时,是一个冬日。 那天下着鹅毛大雪,仆从们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将行李搬下来。 道上积了雪,他下马车时没站稳,脚下一滑摔在地上。 突然听到噗呲一声笑。 顾行之仰头,看见旁边的府邸门前站着一个雪团子似的小姑娘。 她穿着火红色的斗篷,斗篷帽檐压了一圈毛茸茸的滚边,巴掌大的小脸被簇拥在斗篷中,精致得像是白瓷烧制成的娃娃。 小姑娘双眸乌黑,眨巴着看着他,顾行之出了糗,脸霎时涨红,唇也紧紧抿起。 没想到那小姑娘提着裙子小心翼翼走下台阶,将手里亮晶晶的糖葫芦递给他:“吃这个就不疼了。” 那是他们的初遇。 只是后来两人并无过多交集,似乎檐下桃枝只是开谢了几次,转眼间她便长大了。 顾行之骑在白马上,看着如同一颗粉白春桃挂在枝头的小姑娘,弯眼笑道:“姜家妹妹。” 姜时雪立刻问:“你要去跑马吗?” 顾行之愣了下,如实说:“是。” 小姑娘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顾家哥哥,你等等!” 第108章 她提着裙摆跑下阁楼,很快从后门溜了出来。 她跑得很急,脸颊都染上一层薄红,眼眸却很亮,亮得让他想到昔年她递给他的那串糖葫芦。 姜时雪带着央求道:“顾家哥哥,你可以带我一起去吗?我也想学骑马。” 顾行之少年老成,自然不能答应那么危险的事,正要拒绝,便听她说:“顾家哥哥,我会小心的!只需要教我基本动作,就教这一次好不好,学不会就算啦。” 她委屈得纤细的眉都蹙起来:“爹爹说女儿家不必学骑马,阿琅说我年纪太小以后再教我,可是我今年都满九岁了,阿琅跟我同岁,为什么他就可以,我就不行。” “顾家哥哥,你就教教我吧,好不好?” “出了事情我定然不会把你供出来的!” 拒绝的话在唇边滚了一圈,鬼使神差,顾行之将话咽下去,微笑对她伸出一只手:“上来吧。” 姜时雪开心得几乎跳起来:“顾家哥哥,你人最好了!” 那时顾行之也只有十二岁,两个半大孩子,做事到底不周全。 姜时雪不仅从马上摔了下来,还摔折了一条腿。 温润尔雅的小少年也慌了神,脸上尽是自责。 姜时雪满脸都是汗,忍着疼说:“顾家哥哥,是我央求你教我骑马的,不关你的事。” “你爹爹速来严厉,若是知道是你带我来骑马,定会责备你,顾家哥哥,劳烦你悄悄送我回去,我就装作是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了下来。” 顾行之垂下眼睫,将她抱上马,一扬鞭子,却策马往医馆跑去。 事情自然败露了。 姜夫人心疼自家女儿,没少给顾行之飞眼刀,季琅在旁边也气得跳脚:“都说了以后我会教你骑马,你现在都还没长开,这么着急做什么!” 顾行之垂首站在一旁,将所有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 倒是姜柏出来当和事佬:“行之也是好心,是我家这丫头太调皮。” 顾夫子说会承担所有的医药费,姜家哪能要,但顾夫子还是执意留下了一笔钱。 顾行之被顾夫子领了回去,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姜时雪都没见过他。 待到姜时雪腿伤好了,她战战兢兢去找顾行之。 她以为顾行之会恼她,可是顾行之只是微笑着说:“姜家妹妹,抱歉,前段时间被我爹禁足,没能去探望你,你的伤还好吧?” 他们自那以后熟络起来。 姜柏夫妇见她跟着顾行之在一起,竟还愿意念几句书,便也随她去了。 只是后来,顾行之说什么也不愿意再教她骑马,不仅如此,连一些可能会产生危险的事都不愿意让她做。 姜时雪是闲不下来的性子,顾行之不陪她疯,她转头就去找季琅。 自己玩得脏兮兮的回家,给顾行之带回去几件新鲜玩意儿。 但时间久了,她便也明白了在顾行之面前需得表现得文静些,否则同样是对她笑,他不赞同时,那笑意便像是娃娃脸上画出来的。 所以后来她再去找他,定然得是规规矩矩,衣裳发饰都挑不出错。 年少无知,以为按照他的喜好扮演下去,他就能一直陪在自己身边。 可是姜时雪应该从一开始就明白的,他是个固执而正直的人。 否则那次她落马,他也不会扭头就送她去医馆。 正因为他固执又正直,所以他才会在自己翻过院墙,说要嫁给他,让他带她走时,发了那么大的脾气。 ……人真是神奇,哪怕记忆全无,但性子依然不会有什么大变化。 因为一面之缘,他便能屡屡犯险,以身为饵换她逃走。 周遭人声鼎沸,姜时雪的却像是沉进了冰湖,感官都被封闭。 往事纠缠在一起,在她脑海中走马灯一般滑过。 所以在人群忽然惊叫起来时,姜时雪的反应也似慢了一拍。 周围人的动作变得极慢,慢得像是画卷徐徐展开。 再度回过神来,眼前出现的便是一匹眼眶血红,口吐白沫的疯马,正高高扬蹄,像要将她踏成一摊烂泥。 屏风被人推开,一道浅青色的身影朝她扑来。 姜时雪清楚地看见了他脸上的惊惶失措。 风也变得极慢。 马蹄带起的泥扑簌簌落在他们发上。 眼见宋观澜就要被那疯马踩上,姜时雪忽然从发上拔下一根金簪,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马肚子刺去! 鲜血喷涌,滚烫溅了姜时雪满身满脸。 疯马吃痛,嘶鸣沓樰團隊着往后仰倒。 在场所有人都呆住了。 是四公主先尖声道:“阿雪!” 迟来的侍卫射出长箭,将疯马击杀。 姜时雪脱力一般栽倒,唇边忽然涌出暗色的血来。 那身娇嫩的粉杏色衣衫染了深深浅浅的血迹,如同开到荼靡的花散开,有种凌乱而诡异的美感。 四公主命人隔开了人群,派人将姜时雪抱起来。 宋观澜衣衫之上亦沾染了不少鲜血,他垂袖立在一旁,脸色白得厉害。 祁听晚藏在袖中的手在发颤。 怎么会?她测算好了时机的,只要宋观澜抱住江氏,便会有人立刻击杀疯马。 如此一来,既不会重伤人,又能叫所有人看见江氏于光天化日之下和外臣抱在一起。 宋观澜舍命救人,只要她暗中再放出一些消息,便会有人知道,江氏被掳时宋观澜也在。 如此种种,定能说明太子侧妃和一个外臣有私情! 可怎么会变成这样? 江氏,她怎么敢?怎么敢徒手去杀一匹疯马?! 四公主的人小心翼翼抱着姜时雪离开。 众人的目光落在那满身是血的女子身上,原本的揣测和奚落尽数都化为了敬畏。 他们的确是听说那一日这位侧妃也被掳走,但也听说她凭借自己杀了歹徒,逃了出来。 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做得到?几乎所有人都只信前半句,不信后半句。 只是现在看来…… 胆小的女眷不敢多看那匹死状惨烈的疯马一眼,心中却有些相信了传言。 若非传言是假,太子怎么可能丝毫不芥蒂此事? 四公主走到祁听晚面前,语气严厉,几近指责:“郡主承办筵席一再出事,该好好出手查查你府里的人了。” 祁听晚的目光落在姜时雪唇边乌黑的鲜血上,满心的算计忽然便成了深深的恐惧。 她只是想让江氏身败名裂,没想过要她死。 可是现在,她看上去为什么那么虚弱? 这个颜色的血,当真不是病入膏肓之人才会吐出来的吗? 若是江氏死了,若是她死在她府上,那太子…… 祁听晚深深打了个寒颤。 四公主命人将姜时雪抱上马车,匆匆离开了端王府。 马车刚驶出去,四公主小心翼翼摇了下姜时雪的胳膊:“阿雪?” 姜时雪没有动静。 四公主的脸唰地就白了。 然而下一刻,姜时雪忽然睁开眼,对她俏皮一笑。 四公主吓得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尽吓我!我还以为你真的出事了!” 姜时雪坐起来,脸上露出痛苦之色,问四公主:“阿楚,车上有没有备水,我嘴里都是苦味。” 她们一早便猜到祁听晚才不会那么老实,肯定要给她们使绊子,于是姜时雪在自己嘴巴里藏了一枚血囊,必要时候咬破就可以流出血来唬人。 这法子还是季琅以前教她的,也不知是打哪儿学来的歪招。 她和四公主合计好了,不管祁听晚怎么使坏,她只要装出弱不禁风咳血倒下的模样就行。 使劲吓一吓她! 但她们没想到,祁听晚竟安排了疯马来伤人。 若是姜时雪反应慢了一拍,恐怕真要有人受伤。 四公主忙将茶水递给她漱口,又忿忿不平道:“祁听晚好歹毒!那疯马要是伤了人,恐怕得卧床十天半个月!” 她十分后怕:“阿雪,还好你反应够快,但是你当时怎么敢……” 想到那簪子没入马腹的画面,四公主虽然敬佩,却有些胆寒。 姜时雪仔仔细细漱了几遍口,用帕子压着嘴角:“当时生死攸关,下意识就这么做了。” 四公主摇头:“我定然没你这份勇气。” 姜时雪自然不会同他提起被掳走时,她已经杀过人,如今杀一匹马又算什么。 四公主也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只说:“阿雪,当时那么多人,就只有那位宋大人敢挺身而出来救你。” 她撇嘴:“亏得那送大人旁边还坐着几个武将呢,还不如一介文臣!” 姜时雪攥着帕子,笑了下:“改日得托人去谢谢他。” 四公主认真点头:“可不是呢,你若不好出面,便让皇兄出面,这样也不会落下话柄。” 第109章 姜时雪眼睫一颤。 她并不想让他们过多接触,虽然两人气质迥异,平日里叫人联想不起来,但毕竟两人眉眼有相似处,有心人看久了,定会注意到这一点。 她心不在焉:“是啊。” 第94章 这边两人已经走远,端王府却还是一团乱麻。 在场不少闺阁千金,目睹了这么一场血腥的闹剧,吓得花容失色,更有甚者当即便称身体不适。 端王府一边忙着疏散宾客,一边忙着安抚众人。 祁听晚反而呆呆站在一旁,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她忽然察觉到人群中有一道冰冷的视线在注视她。 祁听晚抬起头来,猝不及防与一个人目光相撞。 那人衣衫染血,神情冰冷,一双眼清寒如雪。 祁听晚耳边轰隆一声,整个人如遭棒喝。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生出一种被人看穿,无比羞耻的感觉? 下一刻,祁听晚猛然睁大了眼。 她定睛看去。 宋观澜已经不再是方才那副冰冷阴郁的表情,而是带着笑,客气地回应旁边人的关切。 祁听晚却死死盯着他的眉眼看。 虽然他眼角眉梢俱是春风化雨的柔和,但仔细看去,却能发现他眉眼的轮廓和祁昀十分相似! 方才那一眼,正是因为他全无笑意,所以才叫她忽然联想起了祁昀…… 祁听晚的肩轻轻颤抖起来。 怎么会?平日里全然不似的两个人,怎么会有某一刻如此相像? 端王府的人安排宋观澜下去更衣,鬼使神差般,祁听晚跟了上去。 宋观澜随下人进了一间厢房,打算先去净室里处理身上的血迹。 下人取了一套备用的浅蓝色衣袍准备送过去,忽然被人喊住:“等等。” 下人一抬头,发现竟是祁听晚,忙行礼:“见过郡主。” 祁听晚盯着那套浅蓝色的衣袍:“换一套送过去。” “换一套黑色的。” 下人不明所以,但还是领命重新换了一套衣袍送过去。 两刻钟后,宋观澜换好衣袍,走出了厢房。 祁听晚躲在假山后,见他一身黑衣,眉眼越发肖似那人。 她心脏怦怦直跳,一不小心踩到了脚下的枯枝。 宋观澜听到声响,蹙眉看过来:“谁?” 祁听晚抚了下裙摆,带着一丝浅笑走出假山,向宋观澜行礼:“宋大人,是我。” 宋观澜显然有几分意外,但他很快调整表情,温和道:“原来是郡主。” 祁听晚盯着他的眉眼,心中有几分失望。 只要他眉眼带上笑意,便又不像了。 祁听晚掩下诸多思绪,关切道:“是我没布置好,累得大人受惊,我过来是想问问大人有没有受伤?府里有大夫,可要先安排大夫来为大人看一看?” 宋观澜摇头:“郡主还请不要自责,动物本就难以控制,发狂乃是常事,我并无大碍。” 祁听晚明知道自己来找他不是这个意思,但听着眼前之人轻描淡写,声如冷泉潺潺,竟是说不出的舒服。 他不像祁昀,对她永远只有隔辈之人的疏离和冷淡。 可她虽然是祁昀名义上的姑姑,与他却是同龄人。 祁听晚脸上的表情越发温柔,她正欲开口,忽然有人喊她:“听晚!你怎么在这?” 两人抬头看去,见一身紫袍的祁峥背着手,一脸不耐烦。 他的目光落宋观澜身上,宋观澜行礼:“见过小王爷。” 祁峥没回应他,对祁听晚说:“母妃找你,快点儿。” 祁听晚只能匆匆跟宋观澜告别:“宋大人……” 宋观澜微微一笑:“郡主还请自便。” 祁听晚点点头,跟着祁峥离开。 宋观站在原地,看着这对他名义上的弟妹,瞳孔幽深难辨。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黑色的衣袖上,若有所思。 下人捧着他换下的衣裳走过来:“宋大人,这些衣裳……” 宋观澜眼前闪过的是姜时雪握着簪子朝疯马刺去的画面。 他接过染了血的衣裳,微笑道:“多谢,衣裳我自己拿回去处理。” 手指不小心碰到已经干涸的血迹,宋观澜的心又高高提起。 阿雪她……怎会忽然吐血?她的身子可有恙? 既然要摆祁听晚一道,做戏便要做到底。 四公主请来相熟的太医来为姜时雪诊治了一番,将姜时雪在端王府受伤的事情宣扬了出去。 太医走后,四公主正和姜时雪一边用银签扎着盘子里的水果吃,一边聊天,忽有人在外通传:“太子殿下驾到。” 四公主还未来得及反应,门便已经被人推开。 好在隔着几道纱幔,外面的宫人瞧不见姜时雪斜倚在美人榻上,哪有半分受伤的模样。 祁昀一把拨开纱幔,身形微僵。 姜时雪笑着唤他:“殿下。” 祁昀匆匆走上前,仔细观察着她,似乎要将她上上下下都检查一遍。 四公主见他眸色阴郁,背脊爬上一层寒气,小心翼翼说:“皇兄,你别担心,阿雪她没事的。” 祁昀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整个人一言不发。 姜时雪给她使眼色:“阿楚,忙了一天你也该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四公主只能给她爱莫能助的表情:“皇兄,阿雪,我先走了。” 她悄无声息离开。 祁昀显然是刚忙完,听到消息便匆匆来了,身上还穿着朝服。 一身蟒纹玄色衣袍,叫他整个人多了几分疏离与威压。 他眸光发寒,唇线紧抿,俨然是在生气。 若是旁人,定然已经两股战战。 但姜时雪却挽住他的胳膊,语气软软地说:“阿昀,我没事的。” 她将前因后果都同他说了一遍,最后带着几分小心,几分讨好说:“我知道计划不算周全,但我这不是安然无恙嘛。” “我就在东宫好好躲一阵,祁听晚这一次被吓坏了,定然也不敢再算计我。” 她摇了下他的手:“所以你看,我这不是将计就计嘛。” 祁昀黢黑的眼睫动了下,他声音有几分哑:“阿雪,若是当时你没有拦住那匹疯马呢?” 姜时雪抿了抿唇。 “若是她还用了更歹毒的法子,要至你于死地呢?” 祁昀眼尾染上了几分薄红,眸色深得可怕,整个人透出一种偏执而病态的状态。 他伸手,冷白的指缠绕住她的发丝,一字一句道:“若是你今天真的出了事。” 他的指节微微泛白,声音哑得厉害:“恐怕今夜,我就会带人屠了端王府满门。” 姜时雪轻轻打了个颤。 她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认真。 姜时雪抓紧他,终于有了反悔之意:“对不起阿昀,之后我不会了……” 祁昀道:“此后端王府的帖子,一概不要接。” “他们若要造谣生事,都冲我来便是。” 姜时雪点头,哄小孩一般拉着他坐下,满口答应,忙不迭地说些其他事情想转移他的注意。 姜时雪说得口干舌燥,好不容易见他的表情转为温和,才试探着说:“阿昀,这件事总归也是祁听晚讨不到好,就这样算了吧。” 微覆的眼睫遮住黢黑的瞳,叫人看不出祁昀在想什么。 姜时雪又说:“她毕竟是端王府的人,又得圣上宠爱,我们也不要将她得罪狠了。” “阿昀,你说是不是?” 祁昀抬手,轻轻揉了一把她的头发:“你当众演了这么一遭,自然是许久不能在人前露面了,若是闷的话便跟我说,我安排你出宫。” 姜时雪求之不得呢,乖巧点头:“好。” 祁昀说今晚还有政事要处理,没有宿在春和殿。 临近子时,端王府亦陷在一片静谧中。 祁听晚刚刚哭过一场,好不容易被下人哄着睡下了,此时缩在被子里直勾勾盯着天花板,眼睛肿得厉害。 母妃待她一贯温柔,今日却因为此事严厉责罚了她,她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祁听晚越想越气,恨不能叫那江氏今夜就吐血而亡,方能解她心头之恨! 生得跟个狐媚子一样,也难怪一个个都被她迷了心窍! 祁听晚恨得抓花了被衾,唇都要被咬烂。 她实在是不解气,起身翻出一把剪刀,从衣橱里扯出一身粉杏色的衣裳,权当是江氏,发泄般将那身衣裳剪得稀碎。 一通咒骂之后,她才脱力般将剪刀丢掉。 出了这口恶气,祁听晚终于有了睡意。 窗外树荫摇晃,祁听晚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沉的。 第二日一早,侍女正要照例来服侍祁听晚起身,忽然听到屋里有人失声尖叫。 众人匆匆推开门,皆被眼前场景惊得四肢发寒。 祁听晚榻前悬着一颗马头,那马头被人削去双耳,剜掉双目,长着嘴,舌头也被割掉了一半。 第110章 马头与脖颈相连处还在淅淅沥沥滴着血,将祁听晚的床榻染得一片狰狞。 而晕倒在一旁的祁听晚,亦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抹了满脸的血。 勤政殿。 鎏金兽首香炉里燃着宣肺止咳香,但嘉明帝还是止不住地咳嗽。 尤贵妃在一旁替他顺着背:“陛下息怒,太子年轻气盛,冲冠一怒为红颜,也乃是人之常情。” 嘉明帝一巴掌拍在桌案上,笔山摇晃间,他怒道:“哪有一个储君的样子!为这么点小事便忤逆长辈,张狂至此!” “砚山!那畜生还没到!?” 一旁的郑公公连忙躬身道:“陛下,两刻钟前就派人去通知太子殿下了,算一算脚程,估摸着快到了。” 嘉明帝再度咳嗽起来,摆手吩咐道:“听晚去年不是看上了上供来的那尊南红摆件么,把它送去端王府。” 郑公公应是,尤贵妃却在心中冷笑。 祁听晚看上的?她分明记得是端王妃多看了两眼。 尤贵妃藏在袖中的指甲陷进掌心,复又松开。 狗咬狗,一嘴毛,她有什么好气?等着看太子被责骂便是。 很快一道清瘦的身影踏进了殿中。 嘉明帝看见祁昀的那一刹,骂人的话就要劈天盖地砸去。 却不想祁昀身形挺直,不卑不亢跪在了地上。 他开口,嗓音清寒:“禀父皇,清河郡主两次伤我侧妃,图谋她的性命,儿臣是可忍孰不可忍,端王府若要问责,要杀要剐,儿臣悉听尊便。” 嘉明帝愣住了。 他这个儿子,自小倔得像头驴,又何时这般卑躬屈膝在他面前说过话? 尤贵妃隐隐生出不妙,忙道:“太子啊,听晚那都是闹着玩的,毕竟是一个小姑娘,怎么能那么吓人家。” 祁昀直勾勾看向她:“小打小闹?若是母妃被疯马踩上一脚,焉有命活?” 尤贵妃张了张唇,还要说话,被嘉明帝呵斥:“你闭嘴。” 尤贵妃红唇紧抿,脸色难看起来。 嘉明帝叹了一口气:“太子,此时的确是听晚有错在先,但你是不是太偏激了。” “一国储君,怎能这般意气用事,传出去岂不是失了太子的的身份?” 他思索片刻,问:“你那侧妃现下如何了?” 祁昀道:“昨日她受惊过度,昏迷了一夜,今天早上刚醒。” 嘉明帝也听闻了姜时雪拔簪杀马之事,心道这小姑娘看着柔柔弱弱,也是个心性坚定,有勇有谋之人。 也难怪此前被掳走还能安然无恙逃出来。 嘉明帝不由多看了祁昀一眼。 虽然他这个儿子自小与他不对付,但挑女人的眼光上,的确是不错。 方才那点怒气此刻已经荡然无存,嘉明帝沉吟片刻,道:“此事你们两边都有错,朕已经派人去安抚听晚那孩子了,你也服个软,朕就禁足你半个月,你可答应?” 他又道:“太子,听晚毕竟是端王之女,是你姑姑。” 语气之中已有胁迫。 祁昀凝视着嘉明帝靴子上的金线龙纹,淡淡说:“儿臣领命。” 嘉明帝通体舒泰,看着祁昀也顺眼了,难得关心起他来:“你那侧妃身子虽弱,但进宫前太医曾为她仔细看过,于生育一事上并无大碍。” “你们成婚已有数月,也该抓紧了。” 尤贵妃和祁昀心里皆是一惊。 尤贵妃立刻说:“陛下,您看看太子都已经成婚半年了,我们羡儿是不是也该……” 嘉明帝态度暧昧不明:“待到立秋之后,再命人递册子进宫让看他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尤贵妃还要说话,嘉明帝忽然又握拳在唇边重重咳嗽起来,他摆摆手:“朕乏了,都下去吧。” 祁昀起身离开。 尤贵妃恨恨不敢言,也只能说:“陛下又在咳嗽,臣妾去叫太医来帮您诊脉。” 出了屋,尤贵妃皮笑肉不笑道:“太子真是娶了一位好侧妃。” 祁昀眼瞳黢黑,如同一团墨盯着她:“与其盯着旁人,母妃倒不如好好花心思帮皇兄挑一位正妃。” 他说完,转身就走。 尤贵妃立在原地,脸上还带着笑意,眼神却阴沉下来。 第95章 第二日祁昀没去上朝,姜时雪还觉得奇怪。 她揉着眼睛,凑到坐在窗棂边看书的祁昀身旁,戳了戳他的肩:“阿昀,你今日不上朝?” 祁昀抬眸看她一眼,眸子里划过一丝笑意。 没办法像在余州时每日溜出门玩,也没办法去朝晖宫找四公主,姜时雪这些时日都是睡到日上三竿。 姜时雪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蓬头垢面,霎时尴尬起来,她抓了一把头发,强行解释:“往日里我不这样的!” 祁昀只是含着一丝极浅的笑,看了她一眼。 他分明什么也没说,但姜时雪忽然便想起自己在余州时,给他安排的栖鹤轩……若是登上最高处的阁楼,是看得见她的院子的。 姜时雪脑子发懵,下意识说:“那个时候你不会也是这么起个大早吧?” 祁昀但笑不语。 姜时雪的脸一点点涨红起来。 完了,若是他那个时候已经在阁楼上看书,定能注意到银烛她们左催右催,最后无奈端着膳食进她房间。 姜时雪用手指点住他的唇角:“你不许笑!” 她瞪圆眼睛,像只仗势欺人的猫:“我那时候还在长身体呢,每日多睡点觉不是很正常嘛。” 祁昀没忍住眼角微弯:“好。” 姜时雪很早就发现,生得清冷的人一旦笑起来,反而如同雪后琼枝、雨中清荷,叫人忍不住生出攀折之意。 她忽然俯身,在他额头上印了一个大大的吻,然后笑着跑开。 祁昀的动作僵硬了片刻,姜时雪已经跑到净室中去了,连半片裙角都没留给他。 他缓缓抬起手,碰了一下被她吻过的地方。 祁昀垂下眼睫,唇角扯了下,眸底的笑意却很浅。 午膳之后,忽然下起雨来。 夏季的雨绵绵密密,温度降不下来,屋子里反而闷湿得厉害。 姜时雪不想待在待在屋里,拉着祁昀去了东宫里最高的一处亭子。 亭子建在假山上,四周开阔,风卷着雨丝飘入亭中,带来几丝凉意。 雨中多蚊虫,宫人们在亭子四角点上驱蚊香。 这香是以草药制成,香味清淡,在潮湿的雨幕中氤氲开,并不难闻。 姜时雪要拉着祁昀陪她下棋。 棋盘摆好,忽有宫人上前来,凑到祁昀耳边耳语。 祁昀淡淡道:“吩咐他稍等片刻。” 姜时雪从来不打听政事,只顾着眼前棋盘,挑来挑去,她选了黑子:“往日里和阿琅对弈,我执黑子赢面大些。” 祁昀便遂她的愿,执白子。 只可惜姜时雪棋艺不精,又爱毁棋,一场棋自然是下得七零八落。 待到最后,她伸着懒腰起身,嘟囔着:“下棋这种费脑子的,根本不适合我。” 祁昀在身后捡棋子,声音带笑:“下棋本就是磨性子的,你若是不喜,再另找其他玩法便是。” 姜时雪没有回应。 祁昀抬眸,见她直勾勾盯着某个方向看。 那是……倚兰苑的方向。 祁昀眼角微跳,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 姜时雪却忽然转身,拉住他的袖子:“好呀,既然下棋不好玩,我们不若找点其他事情做吧?” “阿昀,你会擀面吗?晚上我们自己捏面片吃?” 雨水嘲哳。 飞檐之上雨落如珠,有清寒雨珠落在她瓷白的腮边。 她仰着头,微微上挑的眼角猫儿一般,瞳孔亦是清浅的琥珀色,就这么看着一个人,很难让人心生拒绝。 祁昀的目光从倚兰苑那道绿色官袍上移开,声音清冷:“好。” 雨下得很大,但姜时雪坚持要回屋,祁昀只能陪她。 回到屋中,两人鞋袜俱湿,祁昀垂着眼睫,看着姜时雪氤氲成深红色的裙摆,道:“阿雪快去换衣裳吧,免得着凉。” 又说:“我忽然想起来还有点事要处理,我先回临渊阁一趟,晚些再过来陪你捏面片。” 姜时雪亦交代他:“阿昀,记得先把湿衣换了。” 祁昀面上带着浅笑:“好。” 屋门开合,祁昀离开。 姜时雪站在屏风后等了片刻,忽然对银烛道:“银烛,快把你的衣裳拿一套过来。” 银烛狐疑:“侧妃,您要做什么?” 姜时雪焦急道:“快,我有事情要办。” 银烛只好扭头小跑着去取了一套衣裳回来,姜时雪以最快的速度换上,对银烛说:“银烛,我要出去一趟,任何人问起来,你便说我淋了雨,在沐浴。” 银烛诶了一声,姜时雪已经撑了伞,脚步匆匆离开了。 临渊阁,祁昀穿着一身湿衣坐在桌案旁。 第111章 屋里并未掌灯,光线沉沉压在脸上,眉眼唇鼻如覆雪的山峦。 衣摆水渍聚集成珠,滴答坠落。 祁昀放在双膝上的手透着诡异的苍白,他似乎在抓着什么,却又仿佛什么也没抓。 许久之后,祁昀终于起身,步伐极慢,朝着阁楼走去。 姜时雪怀里抱着一只瓷瓶,一路低头,偷偷走到了倚兰苑。 她装作在收集枝头雨水,一边打量着四周。 只是如今正值盛夏,苑中植被繁茂,树影亭亭,又下着大雨,寻人实在困难。 姜时雪心中焦急,脚下步伐一乱,踩到一个水洼,险些栽倒。 背后忽然有人扶住她的手臂。 临渊阁。 一道清瘦的身影立在阑干边,雨水扫过飞檐,尽数落在他的眉眼之上。 瞳孔像被化开的墨,与白如宣纸的面色相衬,有几分触目惊心的诡异感。 姜时雪身形一僵,余光率先瞥见一角绿色官袍,她心中又惊又喜,回过头去。 宋观澜见是她,显然一惊,他忙放开她,往后退了半步:“微臣见过侧妃。” 瓢泼大雨中,姜时雪凝视着眼前之人。 上一次,也是在这里,也是下着这么大的雨。 白雨跳珠,雾气蒸腾,一切都有些模糊。 短短数日,他消瘦了许多,亦憔悴了许多,只是那双眼看人的时候,依然温和,像是一缕春风驻足在其中。 姜时雪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看来家中变故并未叫他消沉。 两人都有话要说,但都在等待。 最后是姜时雪先开口:“当时离别仓促,我还没有向大人道谢。” 她郑重朝他弯腰行礼:“宋达人,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姜时雪抬起头:“我欠大人一条命,将来大人若是有所需,我定会不留余力相助。” 宋观澜只是仔细看着她,末了忽然说:“那时你受伤,为什么不同我说。” 姜时雪表情有片刻空白。 旋即她道:“我……宋大人知道了?” “我听说了。” 他自责于自己竟没发现她的伤,而是以为她只是单纯身体不适。 他竟叫她拖着重伤之躯,一个人逃跑。 还好她足够聪敏,否则一线之差,她便可能…… 宋观澜感到无比后怕,随之而来的,便是无尽的自责。 宋观澜叹道:“侧妃,对不住,都是我粗心。” 姜时雪摇头:“怎么会怪你?宋大人,若不是你舍命救我,恐怕我这条命……当真要交代在那里。” 姜时雪认真看着他:“宋大人,我方才说的都是真心话,将来若是宋大人有需要,我定会鼎力以赴。” 宋观澜唇角微扬:“嗯。” 阿雪一贯如此,真心待她之人,她便是倾尽所有,也会出手相助。 该说的话已经说了。 姜时雪知道今天这一次的见面原本都不应该。 可是如今身份限制,她没办法递信给他,今日遇见机会,她无论如何也要亲口来同他道一句谢的。 姜时雪朝他行了一个礼:“宋大人,还请保重。” 姜时雪转身离开。 刚迈出两步,宋观澜忽然喊住她:“侧妃!” 姜时雪回头。 雨幕之中,宋观澜一身青绿官袍,撑伞而立:“侧妃亦请保重。” 姜时雪对他笑着点点头,小跑着离开。 阁楼之上,祁昀握着阑干的手青筋毕露,指尖却一片青白。 相隔太远,他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得到漫天雨幕下,一道绿袍与一道杏衫交叠在一起。 她仰头说着什么,他低头仔细倾听。 藤黄伞面被雨水打得微微摇晃,像是快要被折断的花茎。 忽然姜时雪回过身来。 祁昀下意识往旁边侧身,借柱子挡住自己。 只是她根本没注意到他,提着裙摆,在雨中急切地跑,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天边滚雷相继,祁昀背靠漆红大柱,唇角微勾,似哭似笑。 宋观澜一直目送她消失在宫门处,才抖落衣袖上的水珠,朝着另一道门走去。 宫人早早候在门口,见他来了有几分焦急:“宋大人,还请随小的来,殿下等候已久了。” 宋观澜表情并无变化,只说:“劳烦公公带路。” 他今日,本就是来为见太子的。 只是太子今日似乎有事,宫人通传他稍等片刻。 宋观澜没有听从宫人安排到书房等待,而是走到了背后的倚兰苑,故而才会遇见姜时雪。 檐下雨落成珠。 宋观澜摊开手,宫人先帮他拭去衣袍上沾染的雨水,免得一会儿弄脏了太子的书房。 收拾利落后,宫人高声对里面的人道:“太子殿下,宋大人到。” 片刻后,屋里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进来。” 宫人垂首推开门。 宋观澜踏了进去。 风雨飘摇。 屋中纱幔亦随风飘舞。 或起或落间,宋观澜看到一人立在窗边,玄色衣袍被风鼓动得烈烈作舞,偶有银光乍泄,在他指尖流转。 年轻的太子,正在把玩着他的佩剑。 宋观澜收回视线,垂眸看向地面。 祁昀忽然出声:“宋大人今日求见,可是有事相商?” 宋观澜沉默片刻,开口道:“微臣今日前来,乃是投诚。” 他掀开官袍,跪了下去。 祁昀终于转过身来。 新科探花郎背脊挺直,一袭绿色官袍衬得人雅如修竹,龙章凤姿。 祁昀笑了下,声音很冷:“孤想问宋大人一句,为何突然改变想法?” 宋观澜垂首,一字一句道:“诚如殿下所说,刀,要握在自己手里,杀人才痛快。” 祁昀忽然往前走了一步。 淡色的影逼近,宋观澜忽然注意到他的衣袍下摆是湿的。 玄色衣袍并不明显,只是有深深浅浅的黑,像是泼墨画在他衣角蜿蜒。 “宋大人能想通,诚然是好事一桩。” “只是宋大人。” 祁昀话音微顿。 眼前锋芒如流星划过,忽然有一把剑压在了宋观澜的脖颈上。 冰凉触感比窗外落不尽的雨水寒上三分。 祁昀的声音更冷:“孤现在后悔了。” 第96章 祁昀没有刻意收力,剑刃划过宋观澜的脖颈,一道细细血线晕开。 宋观澜没有躲闪,只是抬眸看祁昀,眸光淡然安定。 “殿下要杀我,总得给我一个理由。” “理由?” 祁昀冷冷道:“一个被顶替身份的皇子,与废棋也相差无几。” 宋观澜忽然笑了下:“微臣知道殿下有本事对付贵妃端王一党,但若我愿为殿下手中刀,想来行事也会更容易些。” 他的眸光忽然变得锐利:“殿下要杀我,是为阿雪。” 压在他颈上的剑又深了一分。 只要祁昀再微微用力,便可当场叫他身首分离。 祁昀却忽然挽了个剑花,收起长剑。 殷红血珠顺着剑尖滴落,祁昀抬手,双指相并,将剑上鲜血抹尽。 剑尖发出峥鸣,颤音未绝间,祁昀垂眸看他:“宋大人很敏锐。” “宋大人既然清楚,便该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宋观澜眼角轻轻跳了下。 祁昀眼眸黢黑,泛着冷意:“孤要宋大人答应一件事。” “阿雪只知你失忆,不知你已经想起一切。” “孤要你答应,在她面前,你只能是宋观澜。” 宋观澜的头一点点低了下去,却沉默不语。 祁昀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宋大人要不要孤提醒你,那一日你与她在倚兰苑相逢,宋大人心中是在盘算什么?” 宋观澜瞳孔一缩。 数日前那个大雨瓢泼的午后,他与她在倚兰苑中的重逢。 亦如今日。 只是当时,她是惊喜,而他……只有满心算计。 利用她接近太子,再以她的身份作为要挟,与太子谈判…… 当时的他,的确是这么打算。 祁昀的声音忽然变得极为飘忽:“宋大人若有闲暇,不如回余州灵华寺看一看。” 他下了逐客令:“看罢之后,再来回答孤今日的问题。” 祁昀转身要走,宋观澜忽然喊住他:“还请殿下直言。” 祁昀脚步一顿,淡声说:“有人在灵华寺为你供奉了明灯一盏,并以你的名义每年捐款行善。” “五年来,从未断过。” 宋观澜如遭棒喝,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 他以为她最后是恨他的。 那一晚他将她从怀里推开,疾言厉色叫她回去。 小姑娘红了眼,问:“行之哥哥,你真要如此?” 他只有冷漠。 姜时雪眼尾猩红,泪水滚落如珠:“顾行之,你听好了,从今往后,我会将你忘的干干净净,永远永远也不要再想起你!” 第112章 阿雪向来是说到做到的性子。 他以为她会将他忘记,他以为她会恨他,可是如今却有人告诉他这一切…… 宋观澜有些狼狈:“殿下所言……” 祁昀只是以讥讽的眼神看着他。 宋观澜的背脊,一点点佝偻下去。 片刻后,他摇着头,声音喑哑:“顾行之……是个混蛋。” “无论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 五年前因为身世变故抛下她,五年后……却因仇恨想要利用她。 这样的顾行之,又怎配出现在她面前? 宋观澜双肩微颤,缓缓扬起手掌,一字一句道:“微臣今日,在此立誓,若违此誓,便叫微臣此生……不得善终。” 顾行之离开东宫的时候,已近傍晚。 他听到宫人禀报祁昀:“殿下,侧妃说食材都备好了,让奴婢来问殿下一声,若是殿下还忙,侧妃便自己做面片了。” 一贯清冷的太子声音柔和:“孤已经忙完了,回去告诉侧妃,孤一会儿就过去。” 庭院老树被暴雨冲刷得枝叶发亮,红墙碧瓦上苔痕深深,宋观澜执伞停留了片刻,终是安静离开。 只是踏出东宫后,他又站在无人的甬道上回头凝望。 宫墙深深,他与她相隔两端。 过往种种经年隔世,终究如同烟尘,散落在这场大雨之中。 马车轧过积水的街道,慢悠悠驶入宋府。 赵管事早早等候,见人一来,忙走过去:“二公子,有人在花厅等您。” 雨声嘈杂,他的声音亦变得含混:“是……清河郡主,老奴也不知她为何前来,只是瞧着她不大好。” 宋观澜的眉心轻轻一拧。 赵管事忧心忡忡:“二公子……” 宋观澜道:“我先去看看。” 花厅里点着数盏灯,映得满堂亮如晴昼。 如此一来,便衬得坐在中央的女子,如同一朵被雨打风吹过的花。 祁听晚见他来了,眼眸一亮,提起裙摆起身,匆匆朝他奔过来。 宋观澜不动声色看着面前眼下乌黑,眼白爬满红血丝的女子,躬身行礼:“微臣见过郡主。” 清河郡主忽然展开双臂,牢牢抱住了他的腰。 宋观澜表情一变,抬手就要推开她。 祁听晚却死死缠在他身上,带着哭腔说:“宋观澜,别推开我。” “我害怕,我怕得要死。” “日日夜夜,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我眼前都是那匹被剜了眼睛削了耳朵的马。” “他知道的,他什么都知道,他是要警告我,他想杀的是我!” 祁听晚哭得梨花带雨:“宋观澜,我实在是熬不住了,我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宋观澜正要推开她的手微微一僵。 祁听晚哽咽出声:“宋观澜,你让我抱一抱,抱一抱好不好……” 雨如泼墨。 傍晚的风夹杂着凉意,一阵阵扫在宋观澜的手背上。 怀中女子泪湿衣襟,说着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面前忽然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也是这么牢牢抱着他,身量尚未长开的小姑娘,只堪堪到他胸膛处,哭得撕心裂肺:“行之哥哥,我求你不要走!” “要走你就带我走!我有很多钱,我会干很多很多事情,待我及笄,我就嫁给你好不好?” “行之哥哥,求求你……” 可他还是一点点掰开她的手,从来都是带着笑意的眼眸,这一次只有冷漠:“阿雪,听话,回家吧。” “宋观澜,求求你。” 颤抖的声线将他拉回现实之中。 雨水的潮湿,女子身上的甜香交织在一起,丝丝缕缕萦绕在鼻尖。 宋观澜握住她肩膀的手,缓缓滑了下来。 祁听晚双肩轻颤,紧紧将自己投入他的怀中。 东宫。 姜时雪已经换了一身干净利落的衣裙,袖子高高缚起,正用力揉着面团。 祁昀立在门口,无声看着她。 直到姜时雪抬手想要拨开垂下来的碎发,才瞥见祁昀站在门口。 她惊喜道:“阿昀!你来了!” 祁昀负手缓步上前,抬手替她将碎发拨到耳后,指尖轻轻划过她的鼻尖,将不小心沾在上面的面粉掸去。 姜时雪鼻头发痒,埋头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她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来,笑着说:“好痒。” “方才换下湿衣,没有沐浴吗?” 分明只是寻常的一句话,但姜时雪心里却冷不丁一跳。 若是没有跑倚兰苑那一趟,她自然有时间简单沐浴一场,但…… 姜时雪尽量叫表情没什么异常,随口道:“正值盛夏呢,不会着凉的。” 祁昀清冷的眼看着她。 姜时雪忽然有几分心虚,她忙说:“阿昀,我们快准备擀面片吧,一会儿要饿肚子了。” 说是吃面片,厨房的人也不可能让两位主子吃得那么简单。 待到菜色上齐,既有他们亲自擀的面片,也有色香味俱全的炙鸭卤肉,蒸鹅醋鱼,甚至还有一壶酒。 祁昀亲自为姜时雪斟酒,黑睫低垂:“今年新采的梅子酿的酒,口感甘甜,并不醉人。” “白日里湿了鞋袜,可以饮一点驱寒。” 祁昀并不喜饮酒,往日里在东宫他们鲜少一起喝酒,今日既然他这么说,姜时雪便欣然接过,仰头喝了一口。 的确如他所说,口感甘甜,并不辛辣。 因为口感好,不知不觉中姜时雪便多喝了几杯。 她感觉头脸发热,整个人有种浸在热水中的倦意,眼神也迷离起来。 见她还要再倒酒,祁昀按住她的手:“阿雪,够了。” 姜时雪笑得眉眼弯弯:“阿昀,我还想喝。” 祁昀不允:“再喝你就醉了。” 姜时雪忽然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你放心,不会像余州那晚,那一次是被人下了药。” 祁昀还是不许:“多饮伤身。” 只是已经晚了,一刻钟后,姜时雪抱着祁昀的胳膊,呼呼睡去。 两人都喜洁,待到酒劲散去,姜时雪依然没有醒,于是祁昀抱着人走到净室沐浴。 银烛忙道:“殿下,奴婢服侍侧妃……” 祁昀淡淡看了她一眼。 分明没什么情绪,但银烛却是一惊。 她缩了下脖颈,小声说:“奴婢候在外间,若是殿下有需要就吩咐奴婢。” 祁昀没有回答,抱着姜时雪走进去。 两人交叠的影子倒映在屏风上,银烛移开视线,小心翼翼退了下去。 祁昀指尖透着苍白。 他挑开姜时雪的衣带,将人抱到浴桶中。 水中浮着灼红的花瓣,肌肤胜雪,热气缭绕中泛出一层薄红。 祁昀掬起长发,长睫染了一点湿,细细为她清洗。 姜时雪不知是何时醒过来的。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一只骨肉均亭的手放在她肩旁,掌心有一道微微泛红的疤痕。 出于本能,亦或其他,姜时雪凑近,轻轻吻了一下他的掌心。 祁昀动作微颤,水花四起,浴桶中涟漪层叠荡开。 姜时雪面上沾了水珠,犹如一颗带露的新桃,垂在枝头,引人垂涎。 似幼鸟笨拙地学习梳理羽毛,姜时雪忽然轻轻凑到祁昀的手臂上,浅吮慢啄。 冷白的皮肤下青筋偾张,祁昀的眸色变得幽深如墨,他忽然挑起姜时雪的下巴,阻止她的动作。 姜时雪有几分委屈,抬眸看他,湿漉漉的一双眼,蒙着雾气。 祁昀声音喑哑:“阿雪,你醉了。” 姜时雪只是看着他,眼神平静:“阿昀,我没醉。” 她脸颊上沾染的水渍汇聚成珠,落入他的指缝,如同蚂蚁啃食。 姜时雪缓缓抓住他的指,轻轻含入口中。 祁昀的呼吸猛然重了三分。 他闭了下眼:“阿雪。” 回答他的是女子柔软的唇舌。 祁昀抚住她的脖颈,猛然将人带入怀中,又凶又狠的吻如同雨点落下来。 夜色深重,灯花跳动。 风声疏狂,水波荡漾,低吟浅哦缭绕不休。 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第97章 天光大亮。 姜时雪在周身酸痛中醒来。 她盯着头顶纱帐,耳尖一点一点泛起红。 “银烛?” 银烛一直候在外间,听见她唤自己,忙走进来:“侧妃。” 姜时雪肩膀脖颈上一片红痕,羞于见人,于是缩在被衾中,只露出一双眼:“银烛,你过来一下。” 银烛想笑,只能故意板着脸凑过去。 姜时雪耳语一番,银烛惊愕地瞪大眼:“侧妃……” 姜时雪按了下她的手:“听我的吩咐。” 银烛难受至极:“侧妃,你与殿下感情深厚,何苦要用那种药,伤了身子怎么办。” 第113章 姜时雪笑了下:“傻丫头,感情深厚是一回事,怀孕生子又是一回事。” 银烛摇头:“可是侧妃,殿下只有你一个人,诞下一个属于你们的孩子不好吗?” 姜时雪眼里的笑意淡了。 她抚着自己的肚子,喃喃道:“皇宫是这世上最不自由的地方,即使要绵延子嗣,我也不愿他被困在这里。” 银烛欲言又止:“既然如此,侧妃何苦……” 姜时雪微笑:“因为我愿意。” 愿与他今朝欢愉,不论今后。 银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叹气离开。 姜时雪交代她:“银烛,要快一些。” 银烛匆匆取去了一趟朝晖殿。 四公主听闻来意,沉默了片刻,很快折身将东西取了出来递给银烛。 她没有过问任何一句话,只是倚在门前看银烛匆匆离开。 多日之前,阿雪曾将一物存在她这里。 她没说是什么,只说:“阿楚,若是有朝一日我用了此物,你皇兄或许会责怪你。” “如此,你可还愿意代我保管?” 四公主霎时猜到了这是什么。 她劝她:“避子之物,对女子到底不好,阿雪,若你不愿,皇兄他不会强迫你的。” 姜时雪只是带着笑意说:“情到浓时,本就是天经地义,何来强迫之说。” “只是我不想给他添麻烦。” 四公主知道他们的一年之约,张了张唇,到底什么也没说出口。 更何况……她是皇兄的妹妹。 她将东西放在自己这里,又何尝不是变相告诉皇兄这一切。 阿雪……不屑于隐瞒。 四公主目送银烛离开,无声叹了一口气。 银烛知道怀里的东西不能叫人瞧见,亲自去小厨房看着煎药,又将药端给姜时雪。 银烛知道她一贯怕苦,早早准备了蜜饯。 姜时雪将要送到唇边,银烛忽然出声:“侧妃!您当真要喝?” 姜时雪仰头将药喝光,接过银烛准备好的蜜饯含在嘴里,露出痛苦的表情:“太苦了。” 银烛心疼不已,忙又递了一颗蜜饯过去:“侧妃,再吃一颗。” 姜时雪含着蜜饯,交代银烛:“记得把药渣处理好。” 银烛点头:“奴婢知道。” 她捧着碗回到小厨房,正要将碗里的药渣和药罐里的一并处理了,忽然听见宫人惊呼:“侧妃您怎么了!” 银烛吓得手指一颤,抛下药罐就往回跑。 姜时雪缩在榻上,整个人面色苍白,强压慌乱:“银烛,取个汤婆子来!” 药刚下肚,她的腹部忽然剧烈疼痛起来,姜时雪也有几分慌张,她只是想避子,可不是想作弄自个的身子! 但姜时雪才喝了药,若是此时召太医过来,恐怕会被看出端倪,所以她只能按而不发,先观望下情况。 姜时雪漱过几遍口,压下口里的药味,又用汤婆子死死捂着小肚子,约摸半个时辰后,忽有奇异的热流袭来。 姜时雪掀开裙摆,床榻已经被弄脏了一块。 她霎时唇色惨白,抓着银烛的手道:“银烛,去请太医来。” 祁昀正与转运使议事,忽有人走过来低声说了几句话。 祁昀眸光一变,起身道:“栗大人,孤有些急事要先离开一趟。” 不待他说话,祁昀已经匆匆离开。 栗大人还是第一次见祁昀这般失了分寸的模样,不由啧啧称奇。 祁昀赶到东宫时,太医已经会诊结束,两人恰好在春和殿前相遇。 祁昀大步上前:“孙太医,侧妃情况如何?” 孙太医看他的眼神有几分微妙,只是一瞬,他便垂首道:“殿下,侧妃身子并无大碍,只是近期寒湿内滞,又因外物刺激,才会腹痛凶猛,葵水提前。” 他咳嗽了一声:“盛夏炎炎,但侧妃起居饮食切莫贪凉,另外……另外行房时需稍加收敛。” 祁昀表情一僵,旋即淡淡道:“孤知道了。” 太医满头大汗,躬身退下。 祁昀心中牵挂姜时雪,脚步匆匆踏入春和殿,穿过小厨房的时候,他忽然瞥见宫女正蹲在地上清理药渣。 药那么快就煎好了么? 祁昀多看了一眼,却发现宫女是在清理之前用剩的药渣。 “这是什么?” 宫女冷不丁听到背后有人说话,吓了一跳,转过身见是太子,忙道:“见过殿下。” 祁昀看着她手中药渣。 那宫人结结巴巴道:“回殿下,应当是银烛姐姐煎的药……奴婢,奴婢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祁昀眼角一跳,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去将孙太医请回来。” 片刻后,孙太医拎着药箱折回来了。 他寻思着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话得罪了太子,卑躬屈膝:“殿下有何吩咐?” 祁昀吩咐宫女:“你先下去。” 待到宫女离开,他表情极淡,示意太医看那些药渣:“看看这是什么药。” 孙太医小心翼翼捻起一点残渣,放在鼻子下仔细嗅闻,又取出一点尝了尝,忽地面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姜时雪捂着汤婆子怏怏缩在被衾中,祁昀来的时候,她猫儿似的一声:“阿昀,你来啦。” 祁昀站在门口,逆光而立,整个人的表情模糊不清。 见他不动,姜时雪又唤了一声:“阿昀?” 祁昀提步走来。 他袖袍间还残留着龙涎香的气味,想必是同嘉明帝议了许久的事。 姜时雪对他撒娇:“阿昀,是我贪凉,才导致月信提前了。” “以往也有过的,你别担心。” 祁昀抬手,袖袍堆叠,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 冰凉的手掌轻轻落在她的发上:“嗯。” 姜时雪只觉得今日他的眸色太过幽深,叫她看不透。 她敏锐地意识到什么,下意识抱紧他的腰,喃喃道:“阿昀,我暂时不想有孩子。” 她垂下眼睫:“所以我……” 祁昀打断她:“我知道。” 姜时雪猛然抬起头。 两人对视,却都没说话。 祁昀忽然开口:“阿雪,昨晚……对不起。” 姜时雪佯装生气:“哪有你这样的!” 她故意推开他:“明明你情我愿,你非得要这么说。” 姜时雪瞥他:“从今天晚上开始,你回临渊阁睡。” 祁昀眉眼低垂,眼尾一道薄而锐利的褶,没有接话。 姜时雪头疼不已,又抱住他的腰,半哄半强迫:“阿昀,陪我来躺一躺。” 外面又开始下起雨来。 雨声淅沥,两人和衣而卧,屋内很安静。 姜时雪主动握住他的手,两人手指相缠,掌心相对。 姜时雪话里带笑:“第一次见你,我还在想,哪里来的小乞丐,生得那么好看。” “能把当朝太子认成一个小乞丐……”她摇头一笑。 “在你停下前,有二十一个人路过我。” “其中有八个人停下来看了我一眼。” “有一个人试图过来查看,但走到我前面,又离开了。” 姜时雪扭头,一动不动看着他。 这是……祁昀第一次主动向她提起这些事。 祁昀声线清冷:“那天雪下得很大,你从马车里探出一只手时,我只觉得是命数将至,仙人引路,合该了却此生。” 姜时雪笑着靠在他肩头:“没想到吧,其实是进了贼窝,日日被我欺负。” 祁昀唇角勾了下,忽然问:“阿雪,若是那一日你遇见的人不是我……你会出手相助么。” 安静了片刻。 一道坚定的声音响起:“会。” 他的声音藏着几丝不易觉察的疲倦:“留在余州,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姜时雪却摇头:“阿昀乃是大齐太子,将来的一国之君……” “不过若是你不乐意,一国之君也没什么好稀罕的。” 似是无心的一句话,祁昀却在心中细细思量。 “阿雪最喜欢的日子又是什么样?” 姜时雪笑道:“自然是有你在身边,每日吃吃喝喝自在玩乐。” 她抬手覆住眉眼:“我这个人啊,一贯没什么大志向,旁人都要为千秋万代谋划考虑,我却只想过好眼前的日子。” “人生苦短,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祁昀扣住她的手指微微用力,微笑着重复:“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他轻声道:“明日亦无愁,该是每一天都自在欢快。” 姜时雪点头:“对,那就祝愿我们日日无忧,日日无愁!” “嗯。” *** 似乎下了几场雨,炎夏忽然就过去。 这几日风中已经带了几丝凉意。 四公主带着几个宫人,打算去东宫给姜时雪送刚刚蒸好的荷叶糕,荷花已经陆续开败,这恐怕是今年最后一批荷叶糕了。 第114章 待到御花园附近,四公主忽然瞥见一道绯红色官服。 那人身形清瘦,肤如冷玉,看着不过刚到及冠之年,但蓄髯却添了几分沉稳之感。 四公主第一眼没认出来,再看才发现竟是宋观澜。 宋观澜先行礼:“微臣见过殿下。” 四公主多打量了他的官袍两眼,笑着说:“还未来得及恭贺大人升任司业。” 宋观澜微微一笑,颔首回礼。 两人本也不算熟悉,寒暄之后,就此别过。 宋观澜的身影消失在□□深处,四公主回头看他一眼。 还那么年轻就开始蓄髯,凭白添了几分老气。 不过四公主发现他这胡须一留,看上去倒是同皇兄不大相像了。 行走于朝堂之上,这些臣子谁不是七窍玲珑? 四公主笑了下,带着宫人离开。 姜时雪正捧着话本子看,见四公主来了,扔掉话本子开心道:“阿楚来啦!” 四公主命人将荷叶糕放下:“最后一茬荷叶糕了,还想吃就得等明年了。” 姜时雪拿起一枚放入口中,笑道:“秋日将近,马上可以做桂花糕,冬天来了就取梅花上的的雪水做梅花饮,四时不同,自然有不同的好吃的。” 四公主听她这么一说,怅然的情绪消散不少:“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期待了。” 两人就着秋天的美食嘀嘀咕咕说了一会儿,四公主忽然道:“你猜我方才过来遇见了谁?” 姜时雪拿起第二块荷花糕,自顾自品尝:“谁?” 四公主见她丝毫不感兴趣,也不买关子了:“宋观澜,宋司业。” 姜时雪手中动作一顿。 四公主道:“你要是看见他啊,保准认不出来。” 银烛前几日是见过宋观澜的,闻言道:“他蓄髯了,瞧着老成了许多。” 四公主笑盈盈说:“你也这么觉得吧。” 姜时雪随口说:“官场之上不就忌讳看上去年轻不经事嘛,我记得那大臣几乎都蓄髯。” 银烛嘟囔了一句:“恐怕是清河郡主喜欢呢。” 姜时雪抬眸看她:“银烛,你方才说什么?” 银烛抿唇:“侧妃关心他干什么,不过是个外臣。” 四公主不知道为何她们主仆之间的气氛忽然变得那么奇怪,她也知道姜时雪向来不闻窗外事,于是主动解释道: “这些日子宋大人和清河郡主走得近,两人时常一起去茶楼听戏,京郊跑马,外面都说或许这两人是好事将近。” 银烛阴阳怪气:“要奴婢看,根本成不了,不是说宋大人的兄长就是清河郡主的兄长害死的吗?这两家有仇在先,怎么结为儿女亲家。” 四公主也觉得奇怪,但感情一事,个中种种也只有自己明白,当真喜欢上了,仇家又如何? 于是她道:“若是成得了,我们就去喝一杯喜酒,成不了,那也当从不知此事。” 话音落,她又摇头:“阿雪在端王府接连出事,皇兄可是说了不让你去端王府的。” 姜时雪攥着帕子擦手,一颗心却如同被抛到海面上,起伏不定。 她垂着眼道:“许是八字不合,我看我还是与端王府的人离远些好。” 然而世事不遂人愿。 姜时雪在宫中“养病”,许久没有出宫,听四公主说华成坊近几日有胡人表演歌舞,姜时雪索性打算拉着四公主一块去看。 两人收拾一番,带上幂篱扮作寻常女子出了宫。 四公主还是第一次这般偷跑出宫,在马车上就开始紧张:“阿雪,若是被贵妃知晓此事,岂不是要给皇兄惹出麻烦来。” 姜时雪朝她眨了下眼:“放心。” 她也不知道阿昀是如何买通守卫的,总之她进进出出这么多次,没一次出现纰漏。 四公主只好提心吊胆跟着她来到华成坊。 胡人热情奔放,两人远远便瞧见那肤白胜雪,红唇妖冶的女子在巨大的鼓面上扭动着腰肢。 水绿色的薄纱层层叠叠,包裹着曼妙身躯,衣角上华美的圆形装饰随着她动作跳动,藕臂上的金钏在火光下折射着耀目的光。 裙摆旋转间,女子俯身一倒,从赤膊的壮汉手中叼起一杯酒,身姿轻盈停在一人面前,媚眼如丝。 场下众人喝声一片,那郎君爽朗大笑,接过酒一饮而尽,往她掌心放了一锭分量不小的银子。 四公主以往不是没在宫宴上看过胡人跳舞,但宫宴之上,表演者有所收敛,哪里像眼前女子这般热辣奔放! 她霎时满面赤红,脸颊滚烫:“阿雪,要不,要不我们还是走吧。” 姜时雪也没想到说好的精彩歌舞会是这样,也有些尴尬,她摸摸鼻子,道:“我们去那边看看?” 身后鼓点再度响起,激烈密集的节拍中,姜时雪忽然嗅到一股香风逼近。 她一愣,回过头去。 不知何时那舞女已经停在了她面前,还是叼着一杯酒,眼神勾人。 围观众人皆高呼起来:“丽娘又挑中女子了!” “姑娘!丽娘只收男子的银钱,若是女子,她便是要请你饮一杯的意思!” 数道目光落在她们二人身上,四公主身子紧绷,小声说:“阿雪,要不给她银钱,我们快点离开。” 舞女维持着叼酒的动作,眼神带笑。 隔近了看,才发现她脚上有一层厚厚的茧,浓妆之下的眼睛亦爬满了红血丝。 姜时雪心软了。 昔日跟着季琅胡闹,连美人锁骨盛汤都见识过,不过一杯酒而已。 她坦坦荡荡拔下自己发上的一枚金簪,插.到舞女发中,接过酒来。 舞女眼神微动,手掌贴合胸口,朝她行了一个郑重的礼。 一时周遭尽是叫好鼓掌声。 姜时雪笑了下,轻轻打起幂篱,正要往唇边送酒,忽然有一只手从身后斜穿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臂。 姜时雪一愣,回头看去。 是一双清冷又无奈的眼。 第98章 是宋观澜。 他蓄了髯,整个人看上去老成了不少。 宋观澜旁边还站着一个红裙艳丽,满头金翠的女子,不是祁听晚又是谁。 祁听晚面上带着讥讽,双手合抱于胸前,一副极不开心的模样。 四公主浑身戒备,想要将姜时雪拦在身后,宋观澜先一步开口:“舍妹顽皮,家中长辈看管严格,不允她饮酒,这杯酒由我代饮。” 舞娘见是一个芝兰玉树的公子,也不想存心为难,微笑点头。 宋观澜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将酒杯还给舞娘,宋观澜垂眸看姜时雪:“走吧。” 姜时雪不想引起周遭人注意,扯了下四公主的袖子。 四公主点头,于是一行人前前后后离开。 待到人群稀少处,祁听晚扬着声调道:“侧妃和四公主真是好雅兴,两个女眷竟会来这种鱼龙混杂之地。” 四公主表情微变,正要开口,姜时雪率先道:“郡主误会了,我们乃是陪同太子殿下一同出宫,只是他中途有事,暂时跟我们分开去处理。” 她微微一笑:“郡主和宋大人怎么会在这里?” 祁听晚瞪她一眼,但顾及宋观澜还在身边,只能忍住性子,皮笑肉不笑道:“是吗?” 她故意凑近宋观澜,两人衣袖交叠,祁听晚看他一眼,笑道:“怀瑾说这边有胡人在表演歌舞,特地代带我来看。” 怀瑾。 想必是宋观澜的字。 他们原来真的如同传闻中一般亲密。 姜时雪表情不变,微笑着说:“原来如此,方才谢过宋大人替我解围。” “太子殿下方才说会在宝月楼等我们,就不打扰郡主和宋大人了,我们先走一步。” 她挽住四公主的手,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待到两人走远,祁听晚看着宋观澜说:“怀瑾,你待这位侧妃可真不一般。” 宋观澜负手而立,面上带着笑意:“是么?” 祁听晚故意哼了一声:“还说不在意,当时她被人掳走,你可是……” “郡主。”宋观澜声音微冷。 祁听晚霎时缄口不言。 宋观澜微笑道:“走吧,我送你回府。” 祁听晚看着眼前面含笑意之人,心底没由来有些发怵。 这些时日她与宋观澜常常呆在一起,不知为何,宋观澜看上去温文尔雅,待她亦是有求必应,但某些时候祁听晚却会对他生出一种没由来的畏惧感。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只能归结于他与太子生得有几分相似,太子一贯冷面示人,性情孤冷。 所以她才会对宋观澜生出畏惧感。 原本开开心心出来游玩,却被江氏这么一打岔,祁听晚满腹怨气回了端王府。 回府之后,祁听晚见侍女端着一方锦盒从库房出来,喊住她:“拿的什么?” 侍女忙行礼:“回郡主,秦二公子的夫人快要临盆了,王妃命奴婢将这尊送子观音先拿出来清理一番,明日送过去。” 第115章 二表哥的夫人? 祁听晚眉头一皱,忽然想起来了。 不就是那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姜怜杏么? 姜怜杏此人,她是见过的,生得一副胆小怯弱的模样,小家子气。 不过她的眉眼长得有些像一个人…… 像谁呢? 祁听晚仔细回想她的长相,忽然就想起来了。 她压在心底的那口气猛然翻腾起来,眯了下眼:“明儿把这位二表嫂请过来,我备一桌好菜招待她。” 秦府,姜怜杏正准备出府。 秦鹤年鲜少过来,偏偏今日过来看她,便遇到她要出门。 姜怜杏抓着披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双眼可怜巴巴瞧着他。 姜怜杏人瘦,肚子便显得大得可怕。 秦鹤年心中难得涌起一点愧疚之意,他上前为她轻轻拢了下披风:“若论辈分,清河郡主还要唤你一身嫂嫂,去吧,别怕,我派阿盛跟着你,早些回来便是。” 姜怜杏眷恋这一刻的温存,不舍地抓住他的袖子。 秦鹤年的表情又冷淡下来:“去吧,别误了时辰。” 她只好乖巧地放开他,上了马车。 秦鹤年握拳在唇边咳嗽了几声,转身离去。 姜怜杏打起车帘,眼巴巴看着那道消失在门口的身影。 她垂头,手轻轻抚住拢起的腹部,心想,爹爹不喜欢娘亲,但应该不会不喜欢你。 待到孩子生下来,夫君他……应该也会多看自己两眼吧? 姜怜杏虽然嫁给了秦家二公子,但秦夫人根本不对她抱有任何指望,待人接物执掌中馈一律不曾教过她。 因此姜怜杏虽然在秦府生活了大半年,却仍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性子。 刚踏入端王府,她就紧张得跌了一跤,好在阿盛眼疾手快扶住她,否则恐怕要出大事。 端王府的侍女对她的出身心里都门儿清,躲在一旁捂嘴偷笑。 姜怜杏脸色涨得通红,一路上积攒的勇气尽数耗尽,接下来的路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人。 祁听晚见到她的时候,挑了下眉:“表嫂脸色怎的这般红,可是路上热着了?” 她盯着那双与江氏有几分相似的眉眼,心中充斥着恶意,随口交代下人:“去端几碗荔枝酥山来,解暑最好。” 阿盛皱眉:“回郡主,二少夫人有孕在身,恐怕不能用这些寒凉之物。” 姜怜杏忙道:“没事的,郡主一番好意,而且天气确实热得厉害,用些解暑之物也好,我在府里也会用冰物的。” 阿盛还在说什么,但姜怜杏给他递了个眼色,阿盛抿唇,到底是没有开口。 祁听晚与姜怜杏随便叙了一会儿话,便失了兴趣。 这位表嫂眉眼长得与那江氏是有几分相似,但性子却天差地别,实在是没意思。 见那姜怜杏将端上来的两碗酥山都用了个干净,她心中讥讽一笑。 怎么说这表嫂肚子里的孩子也跟她有血缘关系,她倒不至于要生出谋害这孩子的心思。 只是天气明显已经要入秋了,酥山下肚,多少会叫她有些不舒服。 好吃好喝地伺候了她一场,又将那尊送子观音交给她,祁听晚便将人打发走了。 姜怜杏松了一口气,带着笑意回了府。 这顿宴席,她中规中矩没出什么差错,没给夫君丢脸。 哪知刚回府不久,她的肚子便开始剧烈疼痛起来。 侍女一看,姜怜杏为了赴宴挑选的衣裙已然被鲜血染红。 侍女魂飞魄散,忙喊:“来人啊!” 秦鹤年接到消息的时候,院子里已然乱作一团。 他匆匆赶到,见下人个个面白如鬼,秦夫人握着手在外面踱步。 “娘!她情况怎么样?” 秦夫人语气不算好:“瞧着身子是个康健的,但孩子怎么没足月就生了?” 她双手合十走来走去:“菩萨保佑,祖宗保佑,这孩子可千万别有事。” 大儿子已经有两子,但这孩子是鹤年的! 他这身子,还能轻易有其他孩子么?这孩子无论如何必须得生下来! 然而事不遂人愿,很快产婆满手是血出来:“夫人!胎儿太大不对出不来啊!少夫人瞧着没力气了,再耽搁下去孩子恐怕……” 秦夫人立刻疾言厉色:“我的孙儿必须平安生下来!其他的我不管!” 秦鹤年一愣,不敢置信道:“娘!” 产婆得了命令,已经匆匆回了屋。 很快产房传来女子撕心裂肺的声音,秦鹤年冷汗唰地流了下来,抬腿就要闯进去。 秦夫人命人押住秦鹤年:“那是你儿子!你儿子的性命重要还是她重要!” 秦鹤年双眼血红:“那是一条人命!活生生的人命!” 他费劲力气挣扎开,抬手抓住门环。 秦夫人尖声道:“谁敢放公子进去,我就砍了他的脑袋!” 下人死死抓住秦鹤年,秦鹤年被压得单膝跪地,屋内传来女子有气无力的嘶喊,秦鹤年绝望怒吼:“娘!孩子还能生,你不能害人!” 秦夫人只是冷眼旁观。 秦鹤年挣扎太过,剧烈咳嗽起来,很快唇边染上了星星点点的血痕。 秦夫人别过脸,狠心装作看不见。 时间被拉得很长,忽然之间,有婴儿的啼哭声划破安静。 产婆满脸开心冲出来:“夫人!恭喜得了个小公子!” 秦夫人眉开眼笑:“赏!都赏!” 秦鹤年瘫倒在地,片刻之后,屋中忽然传来侍女的喊声:“二少夫人,她,她血崩了!!” 秦鹤年如遭雷击,撑着身子,踉踉跄跄站起来,冲进了屋中。 被褥上一片铺天盖地的红,姜怜杏整个人如同被从水中捞出来一般,苍白、了无生气地躺在上面,像一朵几近枯萎的花。 她见秦鹤年进来了,无神的眼眸中迸发出光彩,干裂的嘴唇喃喃动着,似乎想说什么。 秦鹤年跪在榻边,握她的手。 姜怜杏似乎很开心,她想笑,却笑不出来。 她只能用那双湿漉漉的眼望着他,嘴唇蠕动。 秦鹤年贴近她,哑声说:“你要说什么?我在听。” 破碎的话语从唇边滚落,却调不成声。 姜怜杏有些着急,可惜她哭喊了太久,嗓子已经彻底哑了坏了。 姜怜杏安静下来。 秦鹤年抬头看去,却发现那双眼已经变得空洞,眼角还挂着一串缓缓掉落的泪。 “怜杏!” “怜杏——”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中途起风刮断了院内花枝,姜时雪猛然惊醒。 不知怎的忽然就没了睡意,姜时雪枕着绵绵雨声,偏头去看身侧的祁昀。 光影模糊,他的眉眼却犹如山峦雪色一般,每一笔都清晰。 姜时雪心下稍安,闭上双眼。 手忽然被人握住。 祁昀开口,声音有些哑:“睡不着吗?” 姜时雪往他的方向靠了靠,依偎着他的肩,低声呢喃:“被雨声吵醒了。” 祁昀温热的手掌轻轻覆住她的耳朵,似要抵挡外面连绵的雨声。 姜时雪没想到,竟真的有用。 她枕着朦胧遥远的雨声迷迷糊糊睡去,再睁眼,已是天光大亮。 外面雨已经停了。 姜时雪舒展着身子爬起来,趴在窗棂上嗅着外头带着湿意的空气。 银烛匆匆走过来:“侧妃,殿下回来了。” 姜时雪奇怪极了,这个点,往天还没下朝才是。 她才披好外套,祁昀已经踏入院中。 祁昀眉眼间有凝重之色:“阿雪,秦鹤年的夫人,昨晚难产去世了。” 姜时雪一惊,眼前霎时浮现出一双胆怯的眼,她讷讷道:“……怎么会?不是还没足月吗?” 祁昀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一遍,又道:“秦鹤年昨夜誓要与秦家决裂,如今呕血不止,已经陷入半昏迷。” “大夫说秦鹤年生了求死之志,再这么拖下去,恐怕性命堪忧。” “秦夫人暗中派人递了信过来,说秦鹤年中途清醒时,说想见你。” 祁昀眸光清冷:“见与不见,阿雪,都在于你。” 姜时雪沉默了许久,轻声说:“阿昀,我去一趟吧。” 担心祁昀多想,姜时雪解释:“说起来我如今会在这里,也是因为秦鹤年,更何况那姜怜杏……” 祁昀自然懂她的未尽之言,只轻轻抬手抚了下她的发:“我知道。” 很快一辆马车悄悄驶出了东宫。 秦府偏门处,秦夫人亲自带人守在那里。 此前还红光满面的秦夫人此时眼皮浮肿,形容憔悴,全然没了一个贵妇人的气度。 秦夫人呆呆看着院中开始枯黄的树,想到的却是多年前,她难产两日两夜生下鹤年时的光景。 老爷喜欢的人一直是长姐。 也是,那般活泼爱笑的女子,谁又不喜欢? 第116章 都说外甥类姨母,长子鹤安不仅与长姐生得相像,少年时性子也相似。 反而小儿子鹤年自幼病弱,性子内敛,倒像是她闺中女儿时。 这样的孩子,她舍不得打骂,只想叫他平安康健,多活几年。 可是如今,竟是她逼得他生了死志。 她不明白,她与老爷都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怎么秦家,偏就出了这么一个慈悲心肠的孩子? 秦夫人手帕压上眼角,问侍女:“她会来吗?” 侍女没办法回答她,只能低头。 秦夫人苦笑,都是孽缘。 若非当初她挖空心思将人掳来,又怎会发生今日种种? 忽然有人匆匆冲进来:“夫人,人到了!” 秦夫人连忙起身:“快,快带我去……” 门口立着一个头戴幂篱的女子,从头到脚包裹得极为严实。 秦夫人年纪渐大,这些年已经鲜少参加各类筵席了,竟是一次也没见过这位侧妃。 如今人肯来,秦夫人只觉自己身子都矮了半分:“侧……姑娘还请随我来。” 太子说过,若是她敢暴露侧妃的身份,定会叫她当年做的龌龊事大白于天下。 秦夫人怎敢? 她装作不认识姜时雪一般,卑躬屈膝将人往院子里引:“鹤年他情况实在不好,劳烦姑娘与他多说几句话……姑娘请放心,周围看守严密,不会有人打扰。” 姜时雪的目光落在秦夫人没藏好的一缕白发上。 她淡淡道:“好。” 她心里清楚,眼前之人作恶多端,如今种种,都是她一手促成。 她今日来,只是出于对秦鹤年此人的不忍。 秦家对姜家和季家做的事,她不会忘。 秦夫人轻轻打了个哆嗦,留在屋外。 怎料姜时雪忽然回头对她说:“劳烦夫人将孩子抱来。” 秦夫人下意识戒备起来,但她透过影影绰绰的纱幔,看到了一双平静的眼。 秦夫人心底天人交战,最后退步:“好,我这就命人把孩子抱来。” 姜时雪抱着孩子进了屋。 屋内充斥着浓浓的药味,秦鹤年躺在床榻之上,面色苍白如纸,呼吸都极为微弱。 姜时雪将孩子抱到他身边:“秦公子,你的孩子,长得很像你们两个人。” 秦鹤年没有反应。 姜时雪忽然说:“秦鹤年,姜怜杏本可以走的。” “她不属于这个地方,也不属于你。” “但她为了这个孩子,留了下来,留在一个对她充满恶意的地方,日日夜夜,你知道她遭受着什么样的煎熬么?” “她的姓名是假的,身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旁人为她编织的谎言。” “但这个孩子,这个她冒死生下的孩子是真的,是她用自己的性命换来的。” “秦鹤年,姜怜杏的死,你有责任,我也有责任,我们都是罪人。” 姜时雪看着他,一字一句道:“秦鹤年,若你我不好好活着,又该怎么赎罪?” 秦鹤年手指微颤,眼角忽然滑下一行泪。 姜时雪将孩子放到他身旁,道:“孩子还没取名,取好名字后,知会我一声吧。” 她转身离开。 秦鹤年缓缓睁开眼,看向门边那道清瘦的身影。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开口唤她。 门扉开合,稀疏寥落的光如同浮沉散落而入。 秦鹤年轻轻低头,挨住了孩子稚嫩的脸颊。 第99章 秦夫人见姜时雪出来,忙凑上前来想要询问。 姜时雪先开口道:“秦公子醒了。” 秦夫人喜不自胜,也顾不上她了,连忙冲进屋中。 姜时雪不想多留,快步踏出秦府,直奔马车。 打起车帘那一刹,姜时雪愣住。 祁昀坐在车中,眸光清冷,唇角却带着极浅的弧度。 姜时雪惊喜道:“阿昀,你不是有事吗?” 他伸手拉她上来:“不放心你,所以过来看看。” 他没有问秦鹤年情况如何,也没有问姜时雪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只道:“徽余阁上了一批新蟹,今日我们就去吃蟹可好?” 姜时雪牵住他的手,笑得眉眼弯弯:“好!” 姜怜杏的丧事办得仓促,因着死的不体面,匆匆下了葬。 当日姜时雪远远去送了她一程,见秦鹤年抱着孩子披麻戴孝跟在棺椁后,心底也不是滋味。 好在秦鹤年瞧着虽憔悴,但好歹比前几日多了些精神气。 送葬队伍缓缓走远,目的地是秦家祖坟。 再留没有意义,姜时雪目送送葬队伍消失在尽头,转身离开。 哪知回到宫中不久,便听说秦鹤年在姜怜杏下葬时当场削发明志,从此将在明佛寺青灯古佛常伴。 银烛唏嘘道:“那秦鹤年也是个狂人,孩子还那么小,便要将他接到佛寺中生活。” 姜时雪垂眸拨弄着香炉,摇头:“秦鹤年是想要这孩子跟秦家离远些。” 她笑了下:“虽说与青灯古佛相伴,但何尝不是一个清净地呢。” “秦鹤年有君子之风,教出来的孩子也不会差。” 秦鹤年削发一事也算罕见,就连嘉明帝都听说了。 这些时日他总觉得身子不爽利,人也昏昏沉沉,太医号脉看不出什么,只能变着法子,补药一轮又一轮地上。 尤贵妃坐在一旁,亲手喂他喝下汤药,听嘉明帝有气无力地说:“朕听说秦家那儿媳妇难产跟听晚有关?” 尤贵妃忙说:“哪能啊,说来也是巧合,那日听晚不过是好心端了两碗酥山给她吃,臣妾在孕中也用冰的,怎么会是因为那两碗酥山?” “臣妾看啊就是那秦二夫人福薄。” 嘉明帝沉默了片刻,就着尤贵妃的手咽下一勺汤药,道:“是她福薄!听晚一向心善,断断不会残害旁人。” 尤贵妃握住勺柄的手指猛然收紧,泛出些青白之意。 她心中冷笑,祁听晚自小娇纵跋扈,小小年纪就敢随意打杀下人。 心善?简直是笑话。 都是因为她是秦嘉柔的女儿! 哪怕她再张狂恶毒,嘉明帝也只会觉得是小女儿家胡打胡闹。 尤贵妃将心中不甘压下去,再度盛起一勺汤药,温柔喂到嘉明帝唇边:“是啊,都说女肖其母,郡主心善,都是姑姑教得好。” 嘉明帝面上浮现出受用之色。 尤贵妃盯着黢黑的汤药,眸底划过一丝狠辣。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选择视而不见。 祁听晚再度被赵管事拦在了门外。 她柳眉倒竖:“大前日说还未下值,昨日说有事,今日分明是休沐,你却说他不在?赵管事,你当本郡主是傻子吗?!” 赵管事脸上带着笑,卑躬屈膝道:“郡主,老奴怎敢欺瞒郡主,实在是今日……” 祁听晚忽然拔下旁边侍卫身上的佩剑,直直指着赵管事:“让开!” 赵管事还想再拦,祁听晚却不管不顾挥舞着长剑:“不想死就让开!” 祁听晚提着长剑,一路闯到宋观澜的书房。 她推开门,含着眼泪想要质问宋观澜这些日子为什么要避着自己,是不是也是听信了外界的谣言,以为是自己害姜怜杏难产而亡的。 然而在与那双清寒双眸对视的一刹那,祁听晚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头。 宋观澜坐在桌案旁,手中卷着一册书。 他面色平静,只是一双眼如同冷渊,深不见底,似是在审视一只披着人皮的妖鬼。 某一刹,祁听晚似乎透过他看见了祁昀。 那双清冷却总是带着讥诮的眼,那双将她的心思一览无遗的眼…… 祁听晚手中长剑猛然落地,金属与地面相撞,颤音经久不绝。 然而下一刻,宋观澜忽然有些惊讶道:“郡主怎么拿着剑?” 他起身,担忧地检查了一番:“没伤着吧?” 祁听晚看着他,仿佛方才那个冷峻的他只是错觉。 祁听晚有几分委屈,她撇嘴,就要哭出来:“宋观澜,你是不是也觉得是我害死了姜怜杏,才躲着我不想见我!” 宋观澜垂下眼眸,漫不经心般说:“郡主既然问心无愧,自然不用管旁人的风言风语。” 他忽然抬眸看她一眼:“不是么?” 祁听晚再度涌起害怕的感觉。 她上前牵住他的袖子,心虚不已:“是啊,你说得对,我又没做什么,她自己生孩子死了也是她的命,对吧观澜哥哥?” 宋观澜的眉头欲要皱起,又不着痕迹放下去。 他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女子有孕本就是险事,你不该叫她来的。” 祁听晚权当他在关心自己,心底甜蜜道:“好啦我知道了,下次遇见这些有孕在身的,我绕得远远的。” 她试探道:“表哥也就长我两岁,如今孩子都有了,观澜哥哥,你都不知道母妃天天说我是个老姑娘。” 第117章 宋观澜道:“郡主国色天香,正值妙龄。” 祁听晚听他夸自己,虽然开心,但她不是这个意思,于是说:“观澜哥哥与我表哥同岁,就不想尽快娶妻生子吗?” 宋观澜的表情忽而变得有些疏离:“郡主,我要为爹爹守孝一年。” 祁听晚丧气,她就知道,每次她出言试探,宋观澜就只有这么一句话来搪塞她。 他等得了一年,可她等得了吗? 父王身子日渐衰弱,已经无数次想将她许配给权贵巩固端王府的权势。 祁听晚心底生出烦躁,她看着眼前之人,暗自掐住了手掌,笑着说:“我知道的。” ……暂时不能成婚,却可以求一个赐婚。 祁听晚在宋府用了晚膳,刚回到端王府,侍女便过来唤她:“郡主,王妃请您过去一趟。” 端王妃站在桌案前焚香,见她来了,柔声说:“听晚,到母妃这里来。” 祁听晚撒娇:“母妃,是有什么事情吗?” 端王妃凝视着她,忽然摇了摇头:“傻丫头。” “今晚你是在宋府用的晚膳吧。” 祁听晚忙道:“母妃,观澜哥哥是个正人君子,我们之间从未逾矩。” 端王妃叹道:“不是君子不君子的问题。” 她沉默片刻,道:“你知道宋观澜的兄长是被谁害死的吗?” 祁听晚声音弱下来:“可是观澜哥哥说过,哥哥是哥哥,我是我……” “傻丫头,你想一想,若是你哥哥被他害死,你会不恨么?” 她眼底有担忧:“更何况他爹的死……” 想起宫中的尤贵妃,端王妃面上忧愁更盛,却到底没同她说出口。 毕竟只是她的猜测,尤莺要做什么事,从来都是直接与兄长谋划的。 当初秦家和圣上选中尤莺送入宫中,替她瞒下那些弥天祸事,她就觉得不妥。 尤莺此人,野心勃勃,又是个心肠狠辣的。 这些年她一直在煜郎身边伺候,煜郎与她之间……多少是有几分情分在的。 自己的孩子也养在她膝下,全然不知自己才是她的生身娘亲…… 端王妃每每见他们二人母慈子孝,心中都在滴血。 那是她和煜郎的孩子! 为了那孩子的将来,她只能忍。 可惜如今种种,却叫她越发不安。 煜郎的态度一直不明朗,若是他想,分明有无数次机会废了太子,立他们的儿子为储君。 可是煜郎一拖再拖,如今太子羽翼渐丰,已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了。 更何况,不知从何时开始,煜郎对她……仿佛不似从前了。 加之围猎一事,端王妃明显感觉到,煜郎对她和羡儿的失望。 端王妃渐渐有种什么也抓不住的无力感。 如今发现自家女儿与宋观澜走得极近,她实在是不安,却没办法将自己心中诸多猜测一一说道,只能苦口婆心道:“听晚,圣上一贯宠爱你,天下才俊,只要你想,大可去同圣上说。” “但是这宋观澜,实非良配。” 祁听晚不开心了:“天下才俊都比不得他,我就想要一个宋观澜!” 端王妃无奈:“听晚。” 祁听晚拉着端王妃的手:“母妃,我哥哥和他兄长的旧怨已经过去多少年了,况且往后我嫁给他,也鲜少会见哥哥。” “母妃,嫁给喜欢的人,相伴几十载才不算虚度,不是吗?” 端王妃的手轻轻一颤。 见母妃一副被自己说动的模样,祁听晚正想趁热打铁,突然听她说:“喜欢又能如何?若有许多事搁在你们中间,就是再喜欢,也会日复一日消磨了。” 端王妃隐隐露出几分不由分说的强硬:“听晚,听母妃的话。” 祁听晚死死绷住唇,没有说话,心里却在想,你们一个个全都只想着权势,全然不在乎我欢喜与否! 端王妃还要再说话,忽然见祁听晚一扭头,怒气冲冲冲跑了出去。 端王妃眉头微皱,心想是得早一些让圣上给她赐婚了。 祁听晚摸着眼泪跑回房间,狠狠将妆奁摔碎在地。 珠钗断裂,碎玉满地,祁听晚盯着一地狼藉,死死咬住下唇。 不,她不能任人摆布! 母妃不愿意,她可以去求圣上!圣上一贯疼爱她,定然会答应的。 祁听晚说动就动,当即叫马车送她入了皇宫。 可惜不赶巧,嘉明帝不在勤政殿,而在尤贵妃的长春宫。 祁听晚今日若是见不到嘉明帝绝不会罢休,也没让宫人通传,她自个儿跑进了长春宫。 平日里祁听晚乃是常客,宫人自然不拦,她长驱直入,一路走到寝殿外。 天色已晚,院中花影沉沉,投映在窗棂之上。 祁听晚刚想抬手敲门,忽然听见一道压低的女声说:“都确保他服下了么?” 祁听晚听出来这是尤贵妃的声音,她这话说得古怪,祁听晚眉头一蹙,仔细听去。 另一人说:“娘娘放心,二皇子送过去的补药,圣上断断不会有推拒的道理,每日都尽数饮下。” 一道男声道:“母妃,父皇近来越发嗜睡了,太医会不会瞧出什么?” 尤贵妃似在冷笑:“年纪大了,自然嗜睡,羡儿放心。” 二皇子声音有些焦灼:“母妃做事谨慎,但我担心……我们没有时间了。” “怕什么,秦家已在做准备,待他一死,定会拥你继位。” 祁听晚猛然睁大眼,心中惶惶转身要跑,哪知袖袍刮在门环上,哐啷一声响。 “谁在外面!” 门被人猛然推开,祁听来不及跑,便被人一把抓住头发拽了回去! 二皇子脸色阴沉盯着她:“听晚?” 祁听晚脸上挤出一个笑:“殿下,我来找娘娘,忽然想起来有东西忘了取,我去取一趟。” “听晚。”尤贵妃忽然柔声唤她:“不知这么晚,来找本宫是有什么事?” 祁听晚被半推半带的拉到了屋中。 她贴着椅背,身子在轻轻颤抖。 尤贵妃慢条斯理喝了一口茶,抬起丹凤眼瞧她:“哟,怎么抖成这样?” 她命人端来炭盆放在她脚下。 一边漫不经心握着添炭的火钳翻捡,一边笑盈盈说:“听晚呐,有什么是不能和本宫说的。” 刚入秋,哪用得上炭盆,热浪一股一股往祁听晚脸上滚,灼得她四肢冒汗,额角豆大汗珠滚落。 尤贵妃忽然夹起了一块炭。 火星缭绕,祁听晚几乎听到火红的炭落在皮肉上的滋滋声。 在那枚火钳颤颤巍巍朝她扬过来时,祁听晚没忍住尖叫:“贵妃娘娘!我就算听到了什么,也断断不会说出去!我们是一体的!” 滚烫的炭落入炭盆,激起四散火星。 尤贵妃似笑非笑看着她:“你明白就好。” 她站起身,拖着长长的裙摆绕到她身后,扶住她的肩,尖锐的指甲几乎陷入她的肉里:“你母妃胆小,别告诉她。” “否则坏了事……” 尖锐指甲划过祁听晚的脖颈,她吓得惊声尖叫。 尤贵妃笑:“你这孩子,真不禁吓,我跟你开玩笑呢。” 她忽然抬起她的下巴,红唇开合:“乖乖替本宫保守这个秘密,待羡儿继位,留祁昀一命给你玩弄也并非不可。” 祁听晚瞳孔一缩。 这是她最深的秘密,尤贵妃怎么可能猜到? 祁听晚慌乱了一瞬,想起祁昀那双冷若冰霜的眼,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娘娘说笑了,听晚定会好好跟随二皇子。” 至于祁昀……他是尤贵妃的眼中钉,若嘉明帝一死,二皇子登基,她怎么敢与他扯上半分关系! 尤贵妃只是笑了下:“那听晚可以告诉本宫,今夜前来,所为何事?” 祁听晚心一横,索性道:“实不相瞒,我是来找娘娘帮忙的。” “我看上了一个人,想求一道赐婚谕旨。” “哦?不知是哪家公子?” 祁听晚咬了下唇,道:“新科探花,宋观澜。” 尤贵妃眯了下眼:“他?” 祁听晚不知宋观澜曾坏了尤贵妃的计划,忙道:“贵妃娘娘请帮我这个忙,我得了他,定会对您言听计从,说一不二!” 尤贵妃已然没想留她性命。 如今不能动手,只是因为时机未到。 也好,杀一个也是杀,杀一双亦然。 于是尤贵妃微笑:“好啊,你的忙,自然要帮。” 祁听晚没想到尤贵妃办事如此利落。 隔天赐婚谕旨便送到了端王府。 祁听晚喜不自胜,端王妃却眼前阵阵发黑,被身旁的侍女搀扶着,才没在传旨公公面前失了态。 待人走后,端王妃气得扇了祁听晚一耳光,声音都在发抖:“听晚,你竟如此自作主张!” 第118章 端王妃速来温柔,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对她动过手,祁听晚不敢置信捂着脸,眼眶蓄满眼泪:“母妃……你,你竟然打我?!” 端王妃捂着胸口:“母妃说的话,你是都当耳旁风了?” “宋家同端王府乃是有仇的!你嫁给他,焉知他会不会对你存了坏心!” “那你当初就不该请他来赴宴!!” 祁听晚歇斯底里喊,恨恨看她一眼,扭头就跑。 端王妃怔了一下,捂脸落泪。 祁听晚跳上马车,命车夫以最快的速度赶去宋府。 门房见是祁听晚,表情跟见了鬼似的:“郡主稍等,我先进去通传——” 话音未落,众人忽见宋观澜脸色阴沉,大步走了出来。 赐婚谕旨刚刚送到宋府,宋观澜正打算出门找祁听晚,人便自己上门来了。 祁听晚看见她,满腹委屈尽数化作眼泪:“怀瑾哥哥!” 宋观澜一把攥住她的手臂,表情阴翳得可怕:“清河郡主,请立刻随我到宫里,向圣上请求取消赐婚。” 祁听晚愣了一瞬,甩开他的手:“为什么?!我不要!” 祁听晚展开双臂死缠烂打般抱住他的腰:“怀瑾哥哥!我是真的恋慕你!” 她哭得梨花带雨:“你娶了我,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端王府也会倾其所有帮你铺路,助你直登青云梯!” 宋观澜只是冷漠地推开她,一双眼黑沉如墨。 殊不知他这幅模样,更像祁昀了。 祁听晚心尖一跳,死死抓住他的胳膊不肯放假。 宋观澜一点点掰开她的手,全然不顾祁听晚在痛呼。 宋观澜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听晚,听我的话,去求圣上取消赐婚。” 祁听晚捂着被他弄痛的手,眼神里全然是恨:“宋观澜,我告诉你,不可能!” 她阴毒地说:“早知今日,那一天你就该推开我啊!凭什么要抱住我?招惹我!” “我会请求圣上挑一个最快的日子让我们完婚,你若是敢不从……” 祁听晚咬着牙说:“我一定会让你失去你所有在意的东西!” 宋观澜定定看着她,眸子里的厌恶毫不遮掩。 祁听晚毫不退让跟他对视。 片刻后,宋观澜忽然一笑,又变成了那位春风拂面,如圭如璋的探花郎:“如郡主所愿。” 第100章 赐婚谕旨很快传到了宫中。 宫人们凑在一起嘀咕:“怎生这般着急,听说是宋大人只需守孝半年,就要完婚呢。” “历来守孝都是一年,圣上竟为郡主这般破例,真是对她宠爱非凡……” “是啊,清河郡主虽然只是郡主,但我总觉着比起四公主,圣上更宠爱郡主呢。” □□的另一侧,四公主和姜时雪无奈地对视了一眼。 四公主也没想到,这些宫人议论也就罢了,还能议论到自己头上来。 也是无妄之灾了。 两人默契地没有撞破宫人的议论,扭头走上另一条路。 四公主也觉得此事奇怪:“听说宋大人的兄长是被小王爷害死的,两边乃是仇家,又怎会结为姻亲?” 姜时雪盯着枝头已经开始变黄的树叶,沉默不语。 祁听晚性子娇纵,实非良人,可是赐婚是圣上的意思,宋观澜如何拒绝? 到底是曾经恋慕过的人,姜时雪实在不忍看他就这么葬送自己的姻缘。 那么还有什么办法,能阻止这桩婚事? 重点在清河郡主身上,求赐婚的人大抵是她,若是她不愿嫁了,凭借圣上对她的喜爱,废除这桩赐婚说不定也是有可能的。 四公主又说:“……不过缘分一事,向来玄妙,兴许他们二人乃是两情相悦。” 姜时雪如遭当头棒喝。 是啊,若是他们……两情相悦呢? 回到东宫之后,姜时雪辗转难眠。 夜里已经有些凉了,被衾滑落,风拂过,姜时雪打了个哆嗦。 一双手从背后绕过来,将被衾轻轻往上拉,盖在她肩头。 祁昀声音喑哑:“睡不着吗?” 姜时雪翻了个身子,面对他:“阿昀,你听说清河郡主的婚事了吗?” 夜色幽暗,怀中人仰面看他,素白的脸如明月生辉。 祁昀面无表情看着她,阴暗的情绪犹如藤蔓攀爬而上,裹挟住他的心脏,再长出尖刺,一点点深入其中。 他抬手,轻轻拨开她脸颊边的乱发:“听说了,怎么了?” 祁昀眼睫微敛,眼尾薄而锐利,似是一柄弯刀。 姜时雪恍惚想起与他初遇,正是因为这双相似的眼,她才鬼使神差,将他带回府中。 她唇角露出些笑意,主动勾住他的脖颈,在他的眉眼上落下一吻:“阿昀的眼睛,长得真好看。” 覆在姜时雪腰肢上的掌猛然收紧,冷白的手臂上青筋毕露,才收住了力气没弄疼她。 祁昀反而笑起来,他低头撷住她的唇,一边轻咬,一边呢喃:“阿雪好像很喜欢我这双眼睛。” 姜时雪晕乎乎回应他的吻。 从前是因为故人,而后来,只是因为他。 唇舌交缠,气氛变得旖旎。 祁昀指尖灵活挑开她的衣带,滚烫的掌滑下,偏他声音克制而清冷:“阿雪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呢?” 长睫很快被濡湿,姜时雪无力地抱住他的背,声调破碎:“因为……是你。” 你的一切,都喜欢。 而那些往事,没必要再提起。 毕竟世上再无顾行之,只有宋观澜。 想说的话化为凌乱的低吟,姜时雪低泣出声时,祁昀死死咬住她的锁骨,含混的声音轻轻响起:“骗子。” 姜时雪没听清,要再询问的时候,祁昀却低头,轻轻吻上被他弄得红肿的锁骨。 “阿雪,不要离开我。”他说。 姜时雪轻轻拢住他的腰:“嗯。” 安静了片刻,她听见怀中人说:“若是你不想宋观澜娶祁听晚,我可以帮忙。” 只要她开心……他做什么都可以。 出乎意料的是,姜时雪摇头:“姻缘一事,自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两家就算有仇,若是相爱又如何?” 祁昀有些意外,他抬眸,似要看穿她的想法。 姜时雪只是抬头啃了一口他的下巴:“你属狗的吧,惯爱咬人。” 但她也没舍得咬太重,毕竟明儿还要见人。 祁昀眸光微动,心底竟涌上些许欢喜,他下意识问:“你真的这么想?” 姜时雪以为他是在问她仇家相爱的事,于是坦坦荡荡点头:“对啊,我虽然不喜欢祁听晚这个人吧,但若是她能遵从心意追逐喜欢的人,我倒也佩服。” “况且虽然两家是仇家,但那也是小王爷和宋大人兄长的事,冤有头债有主,旁的人又何必把自己弄得苦大仇深。” 祁昀声音变得有几分干涩:“即使如此,阿雪又为何对此事如此关切?” 姜时雪的表情变得有些凝重:“我说的前提是两人相爱,但阿昀,万一宋大人是被强迫的呢?” “他……救过我,我心里感激,自然不愿看他被人胁迫。” 方才的欢喜已经消失无踪,祁昀的指尖再度变得冰凉。 只是因为如此么?只是因为他是救命恩人? 他和宋观澜都清楚,祁听晚是宋观澜的妹妹,兄妹之间,又怎可能相爱。 若是阿雪知道,又会如何做呢? 只可惜……他不会叫她知晓。 祁昀唇角带着笑意,理顺她的长发:“是不是胁迫,亲口问问他便知。” 今年雨格外多。 刚刚散朝,雨便又凶又急落了下来。 宋观澜晚走几步,途中雨便大了起来,周遭白茫茫一片。 他没带伞,只能临时避入亭中,想等雨小些再走。 一道黑色的身影出现在亭子不远处。 清冷如鹤,闲庭信步一般,全然不顾雨水浇湿衣摆。 宋观澜敛了眉眼,朝他行礼:“微臣参见殿下。” 祁昀眉眼之上沾染了雨水,越发清寒。 他没什么表情道:“宋大人,孤正要找你。” 宋观澜并不意外,往后退了半步:“殿下进来避避雨。” 宫人默契地避开,亭中只剩下两人。 祁昀开门见山:“对于你的婚事,宋大人可有什么想法?” 宋观澜沉默片刻,低声道:“微臣与郡主……不可完婚。” 他又道:“但微臣也不会闹着要悔婚。” 祁昀偏头看他。 两人的目光直直撞到一起。 祁昀:“我以为你会拒绝。” 宋观澜唇边溢出一抹笑意,他意有所指:“这个时候得罪端王府并非好事。” “更何况,微臣相信以殿下的速度,这场婚事,根本不会成真。” 雨声嘲哳。 祁昀只说:“既然如此,旁人若问起,宋大人应当知道该怎么回答。” 第119章 他仰头看了一眼天色,道:“雨下得大,宋大人待雨停了再离开吧。” 宋观澜微微躬身,目送他迈入雨中。 有宫人走过来:“宋大人,殿下让奴婢等雨停之后再送您出宫。” 宋观澜欣然道:“好。” 春和殿,姜时雪正百无聊赖靠着桌案看话本。 雨下得这么突然,她原本还想出去溜达一圈呢。 翻看了几页话本子,忽然有宫人走进来禀报:“侧妃,四公主命奴婢来请您一趟。” 姜时雪奇怪:“外面下着雨呢,去哪?” “四公主只说请侧妃随奴婢去一趟朝晖宫。” 神神秘秘也不知要做什么,姜时雪很是好奇,跟着宫人离开。 雨已经小了,地上积水还未散,姜时雪小心翼翼提着裙摆走在□□上,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交谈声。 “……谁不知清河郡主娇纵,怀瑾,我是出于好心提醒你,毕竟端王府……有愧于你宋家,你若是在圣上面前闹一闹,说不准圣上还能收回这道赐婚谕旨。” 姜时雪脚步一僵,下意识将自己藏在在假山后。 宋观澜在此处等待雨停之际,昔日同窗好友忽然出现,当即抓着他大谈他的婚事。 宋观澜本不想回答,却看见假山后有女子的一角裙摆在风中飘摇。 一切都明了。 哪有那么凑巧的事,他们偏偏在此处遇见。 宋观澜遥遥看着那角裙摆,微笑道:“宴安,你是我多年同窗好友,我自然知道你好意。” “但郡主她……或许外人看来她性子娇纵,但在我眼中,却是质朴可爱。” “我与她,乃是两情相悦。” 陈宴安不可救药般看着他:“你当真?” 宋观澜一字一句道:“吾心匪石,不可转也。” 他收回视线:“雨停了,我们走吧,我今晚还要去端王府一趟。” “怀瑾啊怀瑾,真是没想到……哎成吧,你们成婚那日,我定来喝一杯喜酒……” 交谈声渐远。 姜时雪从假山后出来,眼神有些空:“我们走吧。” 宋观澜走远之后,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陈宴安跟着看过去:“怀瑾,你在看什么?” 宋观澜看着空无一人的假山,回过头来,垂下眼睫:“没什么。” 姜时雪一路沉默着走到朝晖宫,待到宫殿前,突然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祁昀负手立在朝晖宫门口。 雨水清寒,他的眉眼尤胜三分,好似画上谪仙,云端仙鹤。 姜时雪心底郁积的情绪忽然一扫而空。 她和顾行之之间,都过去了,至于宋观澜……只要他自在开怀,无论如何都是好。 姜时雪将杂念抛开,提起裙摆开开心心跑过去:“阿昀,你怎么也在这?” 祁昀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心情忽然变得很好。 他没有提宋观澜,而是不着痕迹牵起她的手:“阿楚告诉你,今日是她的生辰。” 姜时雪一愣:“阿楚的生辰?” 她懊恼极了:“阿昀你不早些提醒我,我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呢。” “先等等,我回去挑一件礼物……” 祁昀拉着她的手往里走:“阿雪,不必。” “阿楚向来不过生辰,她的母妃在他生产之日难产而亡,胞弟夭折,生辰日对她而言,是不好的回忆。” “没有人会在她生辰日送上礼物。” “今日来,只是为了陪她用一顿便饭。” 姜时雪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祁昀知道她想问什么。 于是祁昀主动开口道:“那时我们都还小,有一天我从上书房回东宫,在旁边的□□上撞见了躲在那里的阿楚。” 祁昀唇角带上了一丝极浅的笑意。 “她哭得跟个花猫一般,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 “还是旁边的宫人看不下去了,告诉我事情由来。” “原来那天是她生辰,她无意间听见宫人议论她可怜,从小到大竟连生辰都没过过。” “父皇向来不喜欢她,我那时亦是自保艰难,不敢大张旗鼓给她过生辰,只能把她带回东宫,吃了一碗长寿面。” “后来她每年生辰,我都会陪她来用一顿饭。” 祁昀垂眸看姜时雪:“今年还是第一次有第三个人陪她过生辰。” 话音落,四公主开心的声音响起:“阿雪!皇兄,你们来了!” 姜时雪抬头看去,四公主今日打扮的依然素净,看不出与往常有什么区别。 她走过去挽起她的手,道:“阿楚,我昨日跟蕊心学了个时兴的发髻,你可愿意让我试试手?” 四公主哪有不愿意的道理,两人一同进了屋里。 打开妆奁,漂亮的簪钗珠花应有尽有,许多都是姜时雪送过来的,保存得十分用心。 十几岁的姑娘,又怎么可能不喜欢这些呢,平日里却鲜少见她戴。 梳好发髻,姜时雪挑了些鲜艳繁华的头饰给她戴上,铜镜里倒映出的人,柳眉星目,华贵雍容,真真正正像一位公主。 四公主有些局促:“阿雪……” 姜时雪按住她想要拔下金簪的手,笑着说:“阿楚,你是大齐唯一的一位公主,当得起这般打扮。” 她抱住她的肩膀,轻声说:“殿下,生辰快乐。” 四公主抬头看着铜镜,慢慢红了眼。 第101章 姜时雪没有想到,事态会演变得这般快。 刚刚入秋,嘉明帝的身体忽然不好了。 开始是食欲不佳,后来则开始嗜睡,精神不济,早朝才开始一刻钟,嘉明帝便昏昏沉沉睡去。 再到后来,嘉明帝出现了惊厥,高热不退的症状。 太医院日夜操劳一刻不敢停歇,却查不出病因。 药方一轮一轮换,嘉明帝的身体却不见起色,断断一个月时间,整个人便老态尽显。 尤贵妃以办事不力为由头砍了几个太医的脑袋,一时间人心惶惶,风雨欲来。 祁昀变得十分忙碌。 皇帝身子不济,太子肩上的担子便重了,有时候祁昀整宿整宿不休息,处理堆积成山的奏折。 有时姜时雪睡醒一觉,书房那边还亮着。 皇帝放权,也是一个鲜明的信号。 一时间往来东宫之人络绎不绝,就连递到姜时雪这里的帖子都堆叠如雪。 祁昀从来不想让她掺和这些事情,告诉她可以以身体为由尽数推拒。 但姜时雪也明白此时局势紧张,二皇子和尤贵妃怎么可能就这般轻易放手。 她想努力帮他。 于是姜时雪一改之前拒不见客的作风,开始周旋于各府,很快和上京的官眷贵女打成一片。 这个时候她这副人尽皆知的“娇弱身体”便派上用场了。 每每她出宫,祁昀都要派一群侍卫明里暗里保护她,各府夫人见这阵仗,对姜时雪热络有加的同时,也唯恐她在自己府上出了什么事。 往往姜时雪只要露个面,和各位夫人闲话一番,用几口菜,顶多再打打叶子牌,便可以早早离开。 姜时雪自幼长在商贾家,耳濡目染,自然也学了一副察言观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把各位夫人想听的东西明里暗里说到位,又不留下把柄,对姜时雪而言并非难事。 有时候四公主虽她一同赴宴,回程路上都不得不感慨:“阿雪,你这待人接物的本事,将来做皇后正正好。” 虽说应酬的时间不长,但与一群人精待在一起,字斟句酌地说话,自然也是累的。 姜时雪揉着额角,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我可不要,整日里这般操心,恐怕都要少活好几年。” 四公主笑出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人人趋之若鹜,偏你不屑一顾。” 姜时雪靠在她肩膀上:“做皇后有什么好,宫规森严,需的处处谨慎,怕是这辈子也没几次机会能踏出皇宫。” “哪有做个无拘无束的民妇好,天下那么多风景,处处都可以去,若是累了还能挑一个风光秀美处,买几间雅宅,观雪赏花,闲时听曲……” 她笑得有几分促狭:“当然还可以挑几个好相貌的仆从伺候自己,就像你那位姑母一样。” 四公主自然知道她说的是那位在府上豢养面首的长公主,目瞪口呆道:“阿雪,你竟想学我那不着调的姑母?” 姜时雪摇头:“我可没这么说,待到我在外置宅安府,端看你那好皇兄愿不愿意来看看我。” 四公主的眼神霎时暗淡下去。 和皇兄的一年之期……阿雪她从来没有忘。 胡诌完了,姜时雪又撒娇般说:“好阿楚,帮我按按肩膀,你的手软,按着最舒服。” 四公主实在那她没辙,只能拨开她的长发:“只盼你到时候别把我和皇兄拒之于门外。” 姜时雪笑嘻嘻说:“只要你们能来,我定然扫榻相迎,备上最最上好的饭菜。” 第120章 四公主嘴上答应,心中却十分怅然。 若是阿雪真的离开,她们再见面,恐怕便不是这么容易的了。 可是阿雪这样的性子,也不可能为了皇兄一辈子拘在宫中。 身为皇家人,她比谁都清楚,一个皇帝,又怎么可能闲置六宫,独宠一人? 就算阿雪愿意当皇后,皇兄也只要她一个,朝臣也绝不会允许。 更何况阿雪她不愿。 那阿雪看着皇兄迎娶皇后,诞下皇子,儿孙绕膝么?不,这太残忍了,就算是她也受不了这样。 可又能怎样? 投身在皇家,是他们这一类人的幸运,却也是不幸。 似乎察觉到她的情绪,姜时雪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她没有回头,仿佛只是漫不经心般随口说:“阿楚,未来易变,惜取眼前人,让自己当下每一日都快活自在,就是最好。” 四公主眼睫微湿,她回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嗯。” 四公主想得到的事情,老狐狸一般的朝臣们又如何想不到。 如今偌大个东宫只有一个妃嫔,太子独宠,江家也跟着水涨船高。 很快有人在祁昀面前说起迎娶太子妃一事。 “殿下,您贵为储君,不可不远谋深虑,江侧妃身子孱弱,入东宫半载无孕,殿下也该考虑迎娶太子妃,或是再纳侧妃一事,事关皇嗣,事关国本,请殿下慎重考虑。” 其余众人纷纷附和:“是啊殿下……” 甚至有人举荐了几位名扬上京的才女,七嘴八舌间,众人忽闻杯盏落地声。 大殿霎时一片安静。 祁昀眸色冰冷,似笑非笑道:“方才李大人提起了令爱?” 李大人被点名,两股战战躬身道:“回禀殿下,并非老臣倨傲,小女才貌俱佳,蕙质兰心,可为殿下分忧。” 祁昀冷声道:“好。” 李大人喜上眉梢间,忽然又听祁昀道:“西昶侯夫人故去三年,幼子尚需人照拂,身边正缺一个蕙质兰心的人,孤便做主替李大人的女儿请旨赐婚。” 谁都知道李大人昔日还想将自家女儿送到嘉明帝身边博个前程,又怎么可能愿意将女儿嫁到一个没落的侯府。 众人瞧着李大人险些晕过去,俱都不敢出声了。 祁昀起身,蟒袍袖袍宽大,整个人如同一柄裹上暗色的冷剑。 他碾过碎裂一地的茶盏,淡淡道:“若再想往东宫送人,孤下一次便不会这般好心了。” 祁昀为纳妃一事当众发怒,很快便传到了众人耳中。 春和殿,银烛带着笑将此事说给姜时雪听,怎料姜时雪听完,只抬起眼看着她:“银烛,当着旁人的面,此事务必绝口不提。” 银烛不解:“侧妃,大家都说是殿下对您情深义重……” 姜时雪难得板着脸:“情深义重是一回事,东宫只我一位妃嫔又是一回事。” 她叹了口气,细细说与她听:“皇家不似民间,后宫与朝堂息息相关,哪位宫妃得宠,她的母家又是谁,都有千万双眼睛盯着。” “树大招风,如今圣上身子不好,殿下身担重任,我们绝不能在这关口上给他添乱,明白吗?” “更何况……以后殿下还要迎娶正妃的,切不可招摇太过。” 银烛有点不开心,但还是认真点了点头:“奴婢明白了,奴婢会下去交代其他人的。” 姜时雪心下稍安,怎料一扭头,却见祁昀负手站在不远处,眼瞳中压着沉沉墨色。 银烛极有眼色告退,姜时雪走过来拉住祁昀的袖子:“你都听见啦?” 祁昀语气有些冷:“谁说我要迎娶正妃的。” 姜时雪拽着他的袖子摇了摇:“我随口瞎诌的,不敲打敲打她们,恐怕要给你惹麻烦。” 姜时雪见他眼瞳乌黑盯着她不说话,知道他有几分生气了,主动凑上前去踮起脚,在他脸颊边落下一个吻。 她软着声音说:“好啦阿昀,你别生气,我以后不说你娶妃的事情了。” 回应她的是猛然扣紧她脖颈的手。 祁昀不知餍足般在她唇齿间流连,直到姜时雪气喘吁吁推开他,耳尖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阿昀,宫人来来往往,被人撞见了多不好。” 祁昀低头凑近她,指尖在她红肿的唇瓣上摩挲:“我不会有正妃,也不会有其他人,我只有你。” “阿雪,别离开我。” 姜时雪张开双手牢牢抱住他的腰,低声道:“可是阿昀,我没办法一直留在东宫。” “我没办法看你迎娶其他女人,看你留宿别宫,甚至与其他人诞下孩子。” 她尽量叫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松快些:“说我善妒也好,说我专横也罢,可我就是这样的性子,自小被爹娘宠坏了。” 她整个人都在被愧疚和无奈拉扯,没注意到祁昀唇角带着一丝偏执的笑。 “阿雪,我说了只会有你一个人。” 姜时雪身子微僵。 她明白他的意思,可她也有自己的坚持。 再谈下去只会闹得不合,时间本就宝贵,姜时雪不想他们之间剩下的只有争吵。 于是她埋在他颈边,轻声说:“嗯。” 祁昀抚了抚她的发,转移话题:“有件事要同你说。” 姜时雪放开他,随口道:“什么事?” “清河郡主请求将她和宋观澜的婚事提前。” 姜时雪的心脏像被人猛然捏了一把,她下意识问:“为何那么着急?” 话音落,她又想起什么:“……是怕圣上身子不好么?” 若是嘉明帝驾崩,按照国制,宗室一年内不能嫁娶,清河郡主……等不了那么久。 可值此关头提前婚礼,不是默认了不放心嘉明帝的身子吗? 祁昀垂眸:“父皇已经应允,婚礼就在下月初六。” 竟是连二十天都不足了。 嘉明帝……当真是疼爱这位郡主。 祁昀道:“届时我便以你身子不适为由,推拒赴宴。” 怎知姜时雪沉默半晌,摇头道:“……阿昀,我想去。” 祁昀藏在袖中手指猛然攥紧,他眸色亦深了几分:“阿雪为何要去?你去端王府几次都遇到危险,不若就留在宫中。” 姜时雪眼神并无闪躲之意:“宋大人……他到底救过我一命,我想去观礼。” 祁昀看着她。 只是因为这样么? 他喉结微微滚动,最后只说:“好,那天我们一同前去。” *** 短短半个月时间,嘉明帝的身子越发不好了。 但清河郡主成亲当日,他还是强忍不适亲自赴宴,可谓是给足了清河郡主面子。 端王府张灯结彩,一片喜庆,姜时雪和祁昀并肩而立,遥遥看着祁听晚打扮得艳丽无双,由人搀扶着走出闺房。 祁听晚以团扇掩面,路过祁昀的时候,她忽然微微抬起扇面看了他一眼。 祁昀面无表情,祁听晚眸中划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终是仰起头,挺直背脊,一步步走远。 姜时雪注意到祁听晚看祁昀的那一眼,她有些奇怪,偷偷凑到祁昀耳边问:“阿昀,你得罪过清河郡主?” 人声鼎沸,她压着声音,气流轻软拂动耳廓,带来一丝痒意。 祁昀怎么可能叫她察觉到到别人的龌龊心思。 交叠的衣袖下,他紧紧攥住姜时雪的手,淡淡说:“儿时恩怨而已,当时我骂她是嫁不出去的母老虎。” 姜时雪先是惊讶,旋即没忍住弯眼笑起来,没想到他这么一板一眼的人,也会这般打趣人? 姜时雪轻轻在他手背上拧了一把:“你这话说得过分,也难怪她生气。” 祁昀大掌笼住她的手,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阿雪,拉好我,待宋观澜接走她,我们便回宫。” 他还在担心她出什么事情。 姜时雪手指灵活地将两人十指紧紧交缠到一起,小声道:“这样就分不开了。” 他们十指相扣,随着人流簇拥着祁听晚走到门前。 姜时雪顺着众人的视线看去。 宋观澜一身红袍骑在马上,面如冠玉,俊朗非凡,唇边含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容。 姜时雪的心脏微微收紧,她收回视线,若无其事般打量周围,并没有注意到祁昀倏然晦暗的瞳色。 祁峥早早候在门口,等待着背妹妹上花轿。 端王身子不济,只有端王妃立在他旁边,目送祁听晚出嫁。 姜时雪一眼便瞧出端王妃不大开心。 这个往常总是柔柔笑着的女人,此时着了浓妆的脸像是戴着一张面具,笑容僵硬无比。 祁峥也没什么好脸色,但还是规规矩矩将祁听晚背到了花轿上。 轿帘落下来的那一刹,端王妃忽然背过身子落泪。 祁峥趾高气昂对着宋观澜说:“好好待我妹妹!否则我可饶不了你!” 第121章 宋观澜依然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他微笑道:“请小王爷放心。” 锣鼓喧天,迎亲队伍要离开端王府了。 宋观澜调整身下马匹的方向,转过身时,忽然和姜时雪目光相撞。 姜时雪察觉到祁昀的手猛然收紧,几乎让她有些吃痛。 宋观澜颔首一笑,似乎只是在礼貌地打招呼。 姜时雪停顿片刻,回之一笑。 宋观澜转身,扯动缰绳,队伍徐徐离开。 姜时雪站在原地,目送队伍离开。 祁昀牢牢抓着她的手,始终不曾放开,直至迎亲队伍消失在转角处,他才开口对姜时雪说:“阿雪,我们回宫。” 第102章 红烛摇晃。 祁听晚嫌重,早已将头上的发饰拆了个七七八八。 她靠在榻上,烦躁不已:“怀瑾哥哥怎么还没来?” 旁边的侍女小声说:“郡主,许是郎君还在应酬,奴婢遣人去催一催。” 祁听晚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正当她要发火之际,忽然有人推开了门。 夜风卷动帐幔,宋观澜红袖亦招展,他立在门口,唇畔含着迷离浅笑,郎艳独绝。 祁听晚的心跳猛然加快,她有些娇羞地抿了抿鬓发,柔声唤他:“怀瑾哥哥。” 宋观澜大步走过来,对侍女说:“你们都出去。” 很快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幽暗的影一步步逼近,落在祁听晚身上。 她仰头,眼神里含着媚。 宋观澜却忽然转身,拿起桌上的酒,斟满一杯递给她。 他自己也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祁听晚早听人说酒能助兴,笑着看他一眼,也一口饮尽那杯酒。 宋观澜继续倒酒,那双清冷的眼此时没了笑意,只沉默而安静地看着她。 祁听晚面颊微微发热,鬼使神差,继续接过酒来,一杯接一杯饮下。 很快,祁听晚便醉倒了。 迷迷糊糊间,她感觉有人在脱她的衣裳,祁听晚想迎合,只是酒力上涌,她动了动手指,很快不省人事。 一刻钟后,侍女低头走到外间,对早早候在那里的宋观澜道:“公子,已做好布置。” 宋观澜的眼瞳平静无澜:“明早郡主醒来,便说朝中有事,我已经离开了。” “是。” 第二日临近午时,祁听晚才醒了过来。 身子有些发沉,但没有想象中的酸痛,祁听晚低头,发现自己的肩膀上有几道浅浅的红痕,面上发热。 怀瑾哥哥他……太过温柔了。 侍女听到动静,拨开帐幔走了进来:“郡主,奴婢服侍您更衣。” 祁听晚掀开被子下榻,发现身下揉成一团的白绢上落了点点红痕,脸颊微红,故意用被角遮住那些痕迹,问:“怀瑾哥哥呢?” 侍女埋头道:“回禀郡主,郎君有事,早早便起身去处理了。” 祁听晚抱怨:“木头,新婚燕尔,谁会那么着急催他办事,不懂变通。” 但她转念一想,又说:“带我去厨房,今儿要好好备几个菜给怀瑾哥哥补补身子。” 宋观澜出现在宫里的时候,同僚都很是讶异:“宋大人昨日新婚,怎么今儿就来宫里了?” 宋观澜带着笑道:“我家中已无长辈,没有那些繁文缛节,手中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完,所以先来一趟。” 同僚想起宋鄞才过世不久,有些尴尬,忙祝贺他新婚大吉,又随口寒暄几句,脚底抹油溜走了。 说是手头有事,但宋观澜对着案牍,却无从下手。 他盯着手中密密麻麻的公文,有些出神,只是无人知晓他在想什么。 如此枯坐一日,待到天色暗下来,宋观澜知道自己不能再躲在此处,收拾离开。 宋观澜无心交际,特地挑了一条没什么人会走的小道,怎料……会在这里碰到姜时雪。 姜时雪和四公主提着裙摆,在无人的宫道旁捉着萤火虫。 姜时雪声音轻快:“阿楚快看我捉的这只!” “绛珠!快把纱袋拿过来,小心一会儿它跑了。” “跑了我再抓!这里还有好多呢……” 少女们笑声清脆,恍然叫宋观澜想起曾经。 曾经……他也给阿雪捉过萤火虫的。 那一次她同季琅拌嘴,大吵一架,哭着来找他。 他一边温书一边哄她,怎知她越哭越厉害:“你只知道读书,季琅只知道练武,我再也不理你们了!” 她扭头就要走。 刚满十岁的小姑娘,气性极大,宋观澜怕她真的不理自己了,忙丢下手中书喊住她:“阿雪!我陪你玩!” 姜时雪要他给她捉萤火虫。 她嫌虫子身上有味道,不肯亲自捉,监督着他捉了满满一袋子,才作罢。 原以为只是她孩子心性,一时想要捉些萤火虫来玩,姜时雪却转头拿出一只早已做好的绢纱罩子:“把萤火虫放进去就是一只灯笼啦,我打算送给阿琅当作生辰礼物。” “待他明天过了生辰,就把萤火虫都放了。” 宋观澜才知,这绢纱罩子是她亲手做的。 彼时少年心性,难得起了攀比之意,宋观澜问她:“阿雪这般用心,待我生辰,可否也送我一只绢纱灯笼?” 姜时雪当时答应下来,等后来他生辰,却又突发奇想送了他一场自己亲自编排的戏。 萤火虫灯笼……到底只能旁观。 “银烛!快把罩子拿过来,我们把萤火虫放进去……” 姜时雪的声音打断了宋观澜的回忆。 他借着重重树荫遮挡,看了她们一会儿,打算掉头离开。 哪知转身时,衣袖刮到枯枝,发出细碎声响。 “什么人?!” 宋观澜身形一僵,从树丛后走出来,微笑行礼:“微臣路过此处,惊扰了殿下和侧妃。” 姜时雪握住灯笼罩子的手微微收紧,又若无其事道:“原来是宋大人。” 四公主好奇道:“宋大人昨日新婚,怎么今日不在府里?” 宋观澜滴水不漏:“有些急事要处理,所以来一趟。” 四公主笑道:“原来如此,就不耽搁大人时间了,大人速速归府吧。” 姜时雪没有说话,只是礼貌颔首。 宋观澜的目光落在姜时雪手中的绢纱罩子上。 罩子里已经放进去不少萤火虫,此时光影明明暗暗, 朦胧好看。 他表情柔和下来:“侧妃手中的萤火虫灯笼……很是别致。” 话毕,他拱手行礼:“微臣先行告退。” “宋大人!” 姜时雪忽然唤住他。 宋观澜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灯笼的光影在她眼瞳中倒映出一圈温柔的光弧,似是明月坠入其中。 姜时雪带着笑意,真挚地说:“这盏灯笼送给宋大人和郡主,愿你们琴瑟和鸣,共赴白首。” 宋观澜的喉头忽然变得极为干涩。 他沉默了片刻,终是伸出手,接过灯笼。 他的嗓音变得不似自己,像是树上将死的蝉,尖锐又沙哑:“微臣……谢过侧妃。” 宋观澜一路抱着灯笼回了宋府。 临近之时,他忽然叫车夫停下。 片刻后,萤火虫从马车里飞出,向着黑沉如墨的天际飞去,四散如星。 宋观澜目送萤火虫消失,垂眸看向怀中灯笼,对车夫说:“走吧。” 祁听晚在府里等了一整日,火气极大,又听下人说宋观澜回府就去了书房,怒气冲冲带着人找了过去。 小厮却却将她挡在门外:“郡主,大人已经歇下了。” 祁听晚一脚踹在门上:“宋观澜!你凭什么这么待我!信不信我告到圣上那去,叫他砍了你的脑袋!” 门忽然被拉开了。 宋观澜披着一件外衫,眼神很冷:“我一早就知会过郡主,这桩婚事,是你勉强来的。” 不知为何,祁听晚看着眼前浑身冰冷的宋观澜,心底再度涌起害怕的感觉。 但她又怎么会退让,于是她梗着脖子道:“昨夜才碰了我,今夜就将我拒之门外,有你这样做夫君的吗?” 宋观澜淡淡道:“郡主到宋府来,出入皆可随你心意,想回端王府亦可。” 他说完便将门关上。 祁听晚吃了个闭门羹,气得想要破口大骂,恨不能扭头就跑回端王府。 但想起母妃责备的眼神,父王病得昏昏沉沉却依然指着她的鼻子骂她自作主张,还有王兄不赞成的表情…… 她又退缩了。 若是才成婚便只身跑回去,岂不是叫所有人都看轻她?! 男人都是食髓知味的东西,难道是她昨夜表现不够好? 祁听晚气得牙痒,重重跺了跺脚,把近身侍女叫过来,低声交代。 祁听晚命人去寻了一些药来,但她到底是高高在上的郡主,实在拉不下脸来用这些东西。 第122章 她等了几日,除了回门那日两人表面上一片和睦,宋观澜私下里半步也没踏足过她的院子,祁听晚实在是等不及了。 这一天傍晚,有人端了一碗鸽子汤到宋观澜桌案上,说是厨房送来的补品。 宋观澜喜饮汤,并未怀疑。 约摸一刻钟后,他开始出现身子燥热,如同虫蚁啃咬的症状。 宋观澜意识到不对劲,正打算唤小厮去叫大夫,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祁听晚笑盈盈看着他:“夫君,你要往哪里去?” 她掩上门,解下披风,竟露出一具衣不蔽体的身子。 祁听晚眼角有些红,她一步步上前,圈住宋观澜的脖颈,坐在他怀中,声音妩媚:“夫君,怜一怜听晚。” 她伸手挑开宋观澜的衣带,就在这时,宋观澜忽然一把推开她,扬手拔出搁置在架子上的长剑! 祁听晚跌坐在地上,尖叫起来。 剑尖一转,宋观澜割破自己的手臂,鲜血淋漓间,他眼神恢复了清明。 宋观澜将披风一把丢在祁听晚身上,声音极冷:“郡主身份贵重,何必如此?” 他捂着胳膊要离开,祁听晚忽然歇斯底里道:“宋观澜!!你宁愿如此也不愿碰我?!” 她捂脸哭了起来:“我祁听晚,有那么不堪吗?” 安静了片刻,宋观澜有些无奈又冷硬的声音响起:“郡主,我如此,是为你好,终有一日,你会明白。” 门扉开合,宋观澜离开了屋子。 祁听晚双肩颤抖,嚎啕大哭。 什么叫为她好?她只是倾慕一个人,想要得到他的回应而已,难道也有错吗? 这个人总是这样……时而温柔,时而冰冷,让她害怕,又让她忍不住靠近…… 祁听晚哭到力竭,最后她挣扎着起身,穿好披风,整理好仪容,又恢复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清河郡主。 她要去找圣上求情,她要和离。 她已经碾碎了自尊,将自己放到最低处摇尾乞怜,却依然换不来他一顾。 她不要再受这样的委屈了。 祁听晚努力平息自己,推开了门。 侍女婵月候在外面,见她出来,十分紧张。 祁听晚见她拦在自己面前,有几分不悦。 婵月却忽然跪到地上:“郡主,奴婢有一事相禀。” 祁听晚此时没有心思听这些闲杂之事,正要叫她让开,婵月忽然带着哭腔说:“求郡主饶命,此时事关郎君,奴婢此时不敢不说!” 祁听晚脚步一顿。 婵月哭哭啼啼:“郡主新婚第二日,郎君从宫中回府,奴婢刚好从外面回来,看见郎君的马车停在府外。” “郎君怀里抱着一盏萤火虫灯笼,依依不舍许久,才将那些萤火虫都放了,拿着空灯笼回了府。” “奴婢原想着只是郎君从哪里寻来的新鲜玩意,但这几日郎君待郡主这般冷淡,奴婢不敢再瞒着了……” “奴婢担心……郎君会不会是在外面有人了,那灯笼正是外面的狐媚子送的。” 担心祁听晚怪罪她胡乱猜测,婵月忙说:“郡主,自古以来新婚夫妇最是蜜里调油,郎君才和您成婚第二日就在外面待了一天,还带回来这么一个古怪的东西……” “郡主,奴婢都是为了您考虑,您一定要派人去打听打听……” 祁听晚的面色已经变得青白一片,她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你说的可都当真?” “奴婢绝无半句虚言!” 祁听晚胸膛起伏,掐住掌心的指甲猛然用力,泛出血色。 她一字一句道:“给我查!这些时日宋观澜去了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给我一点点查!” 她折身冲进宋观澜的书房,像疯了一样四处翻找。 这些时日宋观澜一直宿在书房,她就不信她找不出那只灯笼! 最终祁听晚在阁楼上找到了那只灯笼。 她怒气冲冲冲走过去,扬手就想将灯笼摔在脚下狠狠碾碎,指尖触到灯笼之后,她动作忽然停顿。 这提花织法……乃是出自宫中的。 祁听晚表情变化莫测。 和离?宋观澜,你休想! 她死死咬着唇,指尖在灯笼上留下一道极重的划痕。 祁听晚手下之人办事得力,很快就弄清楚了灯笼来源。 “……那日郎君在宫道上遇见太子侧妃和四公主这灯笼乃是太子侧妃所赠,说是祝贺郡主和郎君新婚燕尔。” 祁听晚却是半点不信。 祝贺他们新婚燕尔?她与江氏素来有过节,江氏会那么好心祝贺她? 更何况若是问心无愧,宋观澜又为何会私藏这只灯笼? 想起那日宋观澜替江氏挡下胡姬递来的酒,两人又曾经一起逃难,祁听晚更是怒火中烧,认定了他们二人定然有点什么。 好一个江氏,好一个宋观澜,竟在她眼皮子底下私相授受! 太子那么宠爱江氏,若是知道他们二人有私情,会是什么反应呢? 祁听晚冷笑起来:“备马车,我要进宫一趟。” 第103章 祁听晚来的时候,尤贵妃正在午休。 她在外面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到尤贵妃。 尤贵妃睡眼惺忪,打着哈欠说:“什么事儿?” 祁听晚咬咬牙,对尤贵妃耳语一番。 尤贵妃懒懒掀了下眼皮:“万一只是捕风捉影呢?” “更何况若是事实,也只会叫你和太子丢了面子而已,对本宫又没什么好处。” 祁听晚摇头:“贵妃娘娘,江氏是太子亲自挑选,圣上赐婚的,她不忠于太子,便是不忠君,圣上听闻此事,定会大怒。” “江家现在如日中天,江氏事情败露,江家定然也会一落千丈,不正是断了太子的臂膀吗?更何况还能帮娘娘断了宋观澜的前程……” 尤贵妃被她说动。 总归对她有利无害,她也乐得看个热闹。 尤贵妃看她一眼:“只是你舍得宋观澜?” “前儿个还哭着闹着求我,现在又要他身败名裂?” 祁听晚面上浮现出一丝恨意:“他不配我的爱。” 尤贵妃红唇勾起,既然如此,她自然是乐意帮忙。 很快到了中秋,尤贵妃按例在宫中设宴。 只是今年不比往常,嘉明帝身子不好,气氛便也一片低迷。 众人都不敢打扮得太过招摇,举止谨慎,唯恐触怒龙颜。 嘉明帝身子不济,只在开席时露了个脸,便回去歇息了。 皇帝一走,众人放松许多,渐渐有人交谈起来。 姜时雪与四公主坐在一块,两人正暗地里说席上的月饼难吃,又甜又腻,难以入口。 祁昀则坐在前面,与几位王爷交谈。 姜时雪又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口中嚼了两口,眉头都拧成一团,她彻底放下筷子,对四公主说:“往次宫宴也没那么难吃,这次负责操办的人是换了吗?” 四公主偷偷凑到姜时雪耳边:“原来负责宴席的御厨告老还乡了,现在顶替他的听说是贵妃的人。” 姜时雪便明白了,以后参加宫宴前一定得先垫垫肚子。 她转而拿起桌案上的酒盏,好在酒的味道尚可,姜时雪浅浅饮了几口,注意到对面的祁听晚也端起了一杯酒递给宋观澜。 宋观澜唇角含笑,接过酒饮下。 姜时雪收回视线,垂眸放下杯盏。 怎料身后上菜的宫女忽然哎呀一声,她及时稳住身子,手中汤汁却已倾撒在姜时雪的裙摆上。 宫女霎时白了脸,忙跪在地上:“侧妃饶命,奴婢不小心崴了脚……” 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抬头看来。 姜时雪不想引起众人的注意,扶她一把:“没事。” 那宫女连连道歉,又说:“侧妃衣裳脏了,奴婢带您去换一件吧。” 弄脏衣裙着实不雅,姜时雪欣然答应,对四公主说:“我去去就回。” 这边姜时雪刚离开,便有人借上菜的机会偷偷塞了一张纸条在宋观澜手里。 宋观澜不动声色展开一看,竟写着“沐兰阁一叙”几个字。 落款画着一枚小小的雪花。 他心脏重重一跳。 片刻后,宋观澜借着更衣起身离开。 祁听晚见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唇畔勾起一丝冷笑。 很快尤贵妃招呼众人移步观星池:“今晚准备了祈福花灯,大家都去放一盏吧。” 众人陆续到了之后,忽然有宫人惊呼:“走水了!” 声音正是从沐兰阁的方向传来的。 祁听晚掩唇惊呼:“太子侧妃方才不是去沐兰阁更衣了吗?!你们快去救人啊!” 四公主心下重重一沉,猛然抬眸盯住祁听晚。 祁听晚面上并无慌乱,甚至还对她一笑。 四公主忽然开口:“火势不明,各位还请留在此处,以免误伤。” 闻言正想凑过去看热闹的一些人纷纷停住脚步。 第123章 四公主还想说什么,祁听晚却抢先道:“那边门开了,不知道侧妃有没有受伤?” 她快步走过去。 四公主咬住牙,只能跟上前去。 然而救火的宫人很快灭了火出来,对尤贵妃说:“回禀娘娘,阁中并无人,许是风吹倒了烛台,燎到帐幔这才导致起火。” 祁听晚的表情僵在脸上。 “殿下!”一道有些焦急的女声传来。 众人闻声看去,见姜时雪提着脏污的裙摆匆匆跑来,脸色一片煞白。 她环视周边一圈,似是没找到人,一把拉住四公主:“四公主,太子殿下呢?” 四公主的心一点点回落到肚子中,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皇兄留在那边没过来呢,你放心。” 姜时雪抚着胸口,银烛快言快语道:“方才我们侧妃弄脏了衣裙,正要回东宫换,走在路上忽然见这边有烟子冒了起来,吓得连忙跑回来,好在是虚惊一场。” 姜时雪问:“没有人受伤吧?” 四公主摇头,一字一句说:“放心,屋里没人。” 尤贵妃看了祁听晚一眼,安抚众人几句,便继续去放花灯了。 祁听晚气得手都在颤抖,她还不甘心,转头寻回宴席上,径直走到祁昀面前:“太子殿下,我有话要同你说。” 在旁人诧异的眼光中,祁昀淡淡开口:“郡主有何事?” 祁听晚咬着牙道:“还请殿下移步。” 祁昀终是给了她这个面子,随她走到一旁。 祁听晚迫不及待开口:“殿下可知,你的侧妃与宋观澜有私情。” 祁昀表情毫无波澜,只是瞳色幽深难辨,似是看不见底的深海。 祁听晚拔高声音:“殿下不信?” “我新婚第二日,宋观澜就跑到宫中私会江氏,江氏还送了他一盏自己亲手扎的灯笼。” “方才宴会之上,江是和宋观澜本要私会,不知何故……” “清河郡主。”祁昀忽然打断她。 “空口白牙毁人清白,端王妃便是这般教导你的么?” 祁听晚的脸色变得煞白。 祁昀没什么耐性,冷冷看她一眼,折身就走。 祁听晚声音尖利:“殿下!我说的都是真的!” 祁昀脚步未停,留给她一个冷寂的背影。 祁听晚身子发软,无力地扶住一旁的树干,怎么会这样? 她在宋观澜的酒水中加了药,江氏也应该被早早安排好的侍女带到沐兰阁…… 怎么会这样? 一定是哪里露了马脚,被他们发现了…… 宋观澜呢?宋观澜去哪里了? 祁听晚忽然慌乱起来,事情已然失败,宋观澜若是不巧冲撞了其他人,查到她头上来怎么办? 她忙命侍女随她找人,然而直至宴席结束,她都没有找到人。 祁听晚横了心打算去找尤贵妃帮忙,就在这时,宋观澜的近身小厮忽然找上前来:“郡主,郎君已在马车中等候。” 祁听晚神色一僵:“当真?” 小厮恭敬道:“郎君已经等候多时了。” 药效应该还没过去,宋观澜是怎么回到马车上的? 祁听晚心中忐忑,跟在小厮身后走到马车边。 车帘垂下,在夜风中微微拂动。 祁听晚忽然生出一丝恐惧。 她迟疑许久,都没伸手去打车帘。 马车中忽然传出一道喑哑的声音:“郡主还不上来吗?” 声音没什么情绪,仿佛她设计他一事从未发生。 祁听晚咬着唇,终于拨开了车帘。 下一刻,一只大掌笼住她的手腕,将人扯了进来。 祁听晚惊呼一声,要推开他,不料被宋观澜牢牢抱住。 宋观澜捏着她的下巴,掰开她的唇,白皙的手指握着杯盏,将酒水尽数灌入她口中。 祁听晚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她表情惊恐:“你,你给我喂了什么?” 宋观澜放开她,慢条斯理整理着微皱的衣袖,面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温柔的笑:“自然是郡主准备的东西。” 祁听晚表情一变,掐着喉咙干呕起来。 可是酒水早已滑入腹中,她开始感觉身子如同被火烧般燥热。 祁听晚伏着身子咳嗽,片刻后,她仰起脸来,满脸涨红,眼眸中带着恨意:“我递给你的酒,你根本没喝!” 宋观澜递给她一方洁白的帕子,眼神变得冰凉:“郡主,这是我最后一次提醒你。” “在宋府,你大可自由自在,我不会干涉你做任何事情。” “但若是你再起害人之心……” 他的声音像是绷到最紧的琴弦,仿佛下一秒就要断开,割破人的喉咙:“恐怕下一次,便不会那么简单了。” 祁听晚打了个寒颤。 从皇宫到宋府还有一段距离。 祁听晚在马车上时,药效便开始发作。 她整个人大汗淋漓,忍不住扭动着身子想要靠近宋观澜,却被他无情推开。 到宋府后,宋观澜用披风裹住她,将人抱回她的房间。 祁听晚匍匐在床榻上,泪眼婆娑,满面潮红,伸手勾住他的衣带:“怀瑾哥哥,求你……” 宋观澜只是一点点掰开她的手,表情冷漠:“郡主该好好长长记性。” 他淡淡道:“何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祁听晚死死抓住被衾,身子颤抖不堪,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宋观澜摔门而去。 她撅断了指甲,咬破红唇,心底恨意滔天,眼睛都变 得一片血红。 宋观澜,祁昀,江氏!! 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东宫。 姜时雪换着脏衣,银烛在一旁气得脸颊都鼓起来:“若不是侧妃警觉,恐怕真要上祁听晚的当!” 姜时雪解开裙带,衣裳滑落,在脚边堆叠如雪。 她垂着长睫。 宫女崴脚,偏偏就崴到她面前来,还那么巧弄脏她的衣裳。 姜时雪从那个时候就生出几丝防备。 偏偏那宫女急切地想引着她往一处从没去过的阁子,美其名曰里面备了一些换洗衣物。 姜时雪当即给银烛使了眼色,扭头就跑上另一条小道,将人甩开。 而后她才装作从半路折返的模样跑了回去。 此时得知祁听晚要设计的人竟是宋观澜,姜时雪只觉得她疯了。 当初强迫求来的姻缘,如今却要亲手毁掉,到底是为了什么? 更让她奇怪的是,祁听晚为何会陷害她和宋观澜? 难道她发现了什么? 姜时雪想得有些出神,没注意到喋喋不休的银烛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有人从背后勾起她弄松的小衣系带,淡声说:“在想什么。” 姜时雪吓了一跳,回过头去:“阿昀?” 祁昀扶住她的肩膀:“别动。” 冷白的指勾着小衣的系带,仔仔细细将其系好,又取过一旁的纱衣,覆在姜时雪白皙的肩头。 祁昀掬起墨黑长发时,姜时雪忽然开口:“阿昀,今日原本有人要设计我。” 她仔仔细细将事情说了一遍,转过头,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想来是因为我同宋大人一同逃过难,加之前几日我思虑不周,遇见宋大人时,将我同四公主一起做的萤火虫灯笼送给了他,才叫清河郡主误会。” 祁昀只是耐心听完,替她理顺长发:“清河郡主此人,性情跋扈,睚眦必报。” “往后你遇见她,离远些便是。” 姜时雪松了一口气,抱住他的腰,在他怀中蹭了蹭:“还是阿昀好。” 祁昀抬手回抱住她,烛台跳动的火光映不进他幽深的眼眸。 他嗅着她发梢上的清香,眼尾低垂,锐利的弧度如同弯刀割破满室昏黄。 可是阿雪,你以灯笼贺他新婚。 ……他却藏了私心。 若非如此,祁听晚又怎会误会? 第104章 端王府。 祁听晚伏在端王妃膝头大哭了一场,似乎要将这辈子的委屈都倾泻出来。 端王妃气得脸色发白:“母妃当初便劝你不要嫁给他,你偏不听……” 祁听晚哭得满脸通红:“母妃,我错了,早知道他心底有人,早知道他这般冷血无情,我定然不会嫁给他……” 她哀求道:“母妃,你就帮帮我好不好,贵妃已经不会再信我了,我也没脸亲自去求圣上,只求母妃帮我跑这一趟……” 端王妃心里清楚,她哪是只要和离,她分明是想叫宋观澜断了前程,从此在皇帝面前除名。 和离的话她敢跟煜郎提,却绝不敢让煜郎亲手断了一个探花郎的前程。 一想到女儿受的委屈,端王妃有些坐不住了。 她的话……想必还能起几分作用。 宋观澜此人狂傲,又善伪装,留在帝王身边实在不妥。 叫煜郎把他扔远些,找个偏僻的地方叫他做个地方官,既能为民办事,也碍不着听晚的眼。 第124章 拿定主意后,端王妃替祁听晚抹掉眼泪:“听晚不哭,母妃就帮你走这一趟。” 祁听晚伏在她膝头:“母妃……” 第二日,端王妃仔细收拾了一番,她坐在妆奁前犹豫了片刻,最终拿起那枚珊瑚点翠鸳鸯金钗。 金钗色泽犹鲜艳华美,端王妃手指在上面轻抚,唇畔露出一丝怀念的笑。 这是煜郎当年送她的,她十分珍惜,这些年鲜少佩戴。 端王妃拿着金钗端详半晌,将金钗插到了发髻间醒目的位置。 端王妃没想到自己会被尤贵妃拦下。 尤贵妃挑着眼尾,目光时不时落在端王妃发髻间的那枚金簪上,似笑非笑:“今日可不巧了,圣上刚用过药,已经歇下了,姑姑还是改日再来吧。” 端王妃正要说话,忽有一道声音传来:“母妃。” 端王妃回过头去,见二皇子负着手走过来。 端王妃的眉眼霎时变得柔和:“二皇子来了。” 二皇子只是不咸不淡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便对尤贵妃说:“母妃,我来探望父皇,父皇可好些了?” 二皇子走得急,尤贵妃见他腰间的玉佩丝绦缠绕在一起,抬手帮他解开,道:“你父皇刚刚歇下,就别叨扰他了。” 二皇子眉头微拧,旋即道:“父皇不是睡到午时才起身吗?怎么又歇下了,太医怎么说?” “你父皇服用的药本就有安神的效果,不必太担心。” 二皇子忿忿道:“这群庸医,父皇用了那么久的药都不见气色……” 尤贵妃安慰他:“病去如抽丝,合该慢慢调理。” 端王妃站在一旁,看他们母子情深的模样,心如刀割。 当初为了羡儿,他们一起瞒下了他的真实身份。 这些年她时常进宫,但二皇子待她却始终不咸不淡。端王妃甚至怀疑,尤贵妃是不是私下说过她什么坏话。 可这些揣测,她只能深埋于心。 端王妃不想再待下去,向两人告退。 尤贵妃笑道:“姑姑慢走,改日陛下身子爽利些了,本宫再递消息给姑姑。” 端王妃只能颔首。 刚离开不久,端王妃忽然想起来,方才心绪不宁,自己做好的琼叶糕还没交给宫人,又带着侍女折返。 不料没走几步,端王妃忽然听见二皇子语气里带着嘲讽:“母妃,那老妪隔三差五便要进宫,今日还打扮得这般花枝招展,也不知抱着什么心思。” 尤贵妃带笑道:“羡儿,那是端王妃,是你长辈,怎可这般背后议论人?” “知道是长辈,还日日往父皇殿里钻,恬不知耻……” 两人又说了什么,端王妃已经听不见了。 侍女脸色煞白,忙扶着端王妃悄无声息离开。 直到走到宫门附近,端王妃才渐渐回过神来:“薰儿,他方才在说什么?” 薰儿哪敢重复那些话,只低着头:“王妃,二皇子……还不懂事呢,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端王妃却倏然掉下眼泪来:“他怎么能这么说我?我是他——” “王妃!”薰儿匆忙打断她:“王妃,我们回去吧。” 端王妃默默流着泪,脱力般倚在她身上。 日光正盛,忽有一道黢黑的影投映到她们脚下。 薰儿警觉,出声道:“谁?!” 她扶着端王妃回过头去,瞥见一角蟒袍,忙行礼:“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端王妃一怔,忙抬起袖子拭去眼角泪痕,略略整理仪容后,才转过身去。 祁昀负手而立,眉若远山,面似冷玉,自是一番清越出尘的谪仙之姿。 端王妃本该讨厌这孩子的。 他是中宫皇后与煜郎所生,乃是真正的天命之子,亦是羡儿最大的阻碍。 可端王妃……对他实在讨厌不起来。 许是他满腹经纶,钟灵毓秀,又生得一副琼枝玉树的好容貌…… 与煜郎年轻的时候,又何其相似。 有时候端王妃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羡儿,亦是比不了他的。 端王妃恢复了平日里端庄贤淑的模样,对他微微笑道:“太子殿下。” 祁昀声音清冷:“王妃可有空?孤有一事相禀。” 端王妃有些诧异,但还是颔首道:“殿下请说。” 祁昀眸光微动:“王妃请随孤来。” 薰儿有些紧张,亦步亦趋跟在端王妃身后。 倒是端王妃心中安定,太子这孩子……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 她性子柔弱,一双儿女被她溺爱太过,如今木已成舟,只能随他们去。 但眼前的太子,年幼时就丧了母,性子虽然冷了些,却是个品行端正之人。 他不会对她做什么的。 若非太子挡了羡儿的路……端王妃在心中叹息。 她也不愿意看秦家和尤贵妃沆瀣一气这么伤害他。 一路上思绪纷繁,待到停下时,端王妃还有些恍惚。 眼前是一处没来过的偏殿,祁昀对端王妃说:“王妃请独自移步屋内。” 薰儿霎时戒备起来。 端王妃却拍了拍她的手:“薰儿,你在外面等我。” 薰儿还想再拦,端王妃已经跟着祁昀踏进了屋中。 门扉开合,将重重天光拦在外面。 屋内点着烛火,一人坐在椅子上,见人来了,她有些局促地起身。 祁昀对她略略颔首。 那人才用有几分生涩的动作向着端王妃行了一礼:“民妇刘翠,见过端王妃。” 端王妃的眉头拧了起来。 此人虽做村妇打扮,行礼的动作也有几分生疏,但这个宫礼,很是规范。 莫非是早年间在宫里伺候过的宫女? 似是知她所想,刘翠低眉垂眼道:“端王妃,民妇早些年在太后跟前伺候,那时唤作画眉。” 端王妃先是一愣,旋即有些褪色的记忆忽然翻涌上来。 太后喜养鸟,身边宫女多以鸟名赐名。 她记得太后身边……的确还有一个叫画眉的宫女,听说是因为这宫女声音好听而赐名。 端王妃不知道太子是何意,抬头看祁昀:“太子殿下,这宫女……” 刘翠胸膛重重起伏了一下,双手忽然高高呈上一物:“请端王妃明辨是非,莫被奸人所骗,替我好姐妹报仇!” 端王妃凝神看去,竟是面色大变,一把将她掌心那枚通体幽绿的玉佩抢走。 她将玉佩握在掌心反反复复端详,整个人都颤抖起来,疾言厉色道:“这块玉,为何会在你手里?!” 羡儿才出生便要被人抱走送到宫中,那时的她何其不舍,将这块早早备下的玉挂到他脖颈之上,以求慰藉。 这枚玉佩乃是她偶然间得到的一块稀世美玉所雕琢而成,底部不起眼的地方还刻了一个小小的“羡”字,她绝对不会认错! 可惜羡儿送进宫后,她从未见羡儿戴过这枚玉佩。 毕竟是她私下所赠,没有过明路,端王妃也不好询问尤贵妃为何从未见羡儿戴过。 加之后来她送了不少好东西到羡儿那,一枚玉佩而已,也就渐渐被她忘到了脑后。 可是今日,这枚玉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祁昀嗓音清冷:“刘翠,将你所知道的一切,如实告诉端王妃。” 接下来端王妃听到了一个惊世骇俗的故事。 本该被送入宫中的孩子,被人换走谋杀,却因尤贵妃身边宫女的一时善念,侥幸得以活下。 而收养这孩子的人,竟会是曾是秦家的得力干将……宋鄞。 宋鄞的儿子是被这孩子同母异父的弟弟所杀的,他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思收养了这孩子? 刘翠说完,整个人已经泪流满面,她跪在地上:“端王妃,请您千万不要再被奸人所骗,您的亲生孩子,是春杏以命换来的啊……” 端王妃跌坐在椅子上,不住摇头:“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们联合起来骗我!” 祁昀示意刘翠退下。 很快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音色冰冷,仿佛地府勾人性命的无常:“若是不信,端王妃为何一直握着玉佩?” 端王妃手一抖,玉佩险些滑落在地,她连忙抓住。 祁昀还在说:“端王妃如今可知,为何宋观澜待清河郡主如此冷淡。” “他们二人,原本就是同母异父的亲兄妹。” 端王妃脑子里嗡地一声。 祁昀:“孤今日前来,不仅是为了告知王妃这些旧事,还有一事相求。” “端王妃可以先回去考虑考虑,三日后,午时,孤会在闻弦楼等你。” 他看了端王妃一眼,推门离开。 门扉开合,忽然有女人压抑的痛哭声传来。 端王妃回府时,祁听晚忙提着裙摆跑过来:“母妃!事情如何了?” 端王妃脸色发白,平日里温柔带笑的眼此时没什么情绪。 第125章 祁听晚的心重重沉下来:“母妃?” 端王妃忽然抓住她的手:“晚儿,你告诉母妃,你同宋观澜圆房了吗?” 祁听晚愣了下,面上浮起薄红:“母妃……” 端王妃的手却死死掐住她的胳膊:“晚儿,你同母妃说实话。” 祁听晚烧得慌:“……自然,自然是圆房了。” 端王妃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人有些站不住。 祁听晚忙扶着她:“母妃?” 端王妃眼前一阵阵发晕。 不,不可能,若是此事当真,若是那宋观澜知道他们的关系,他怎么敢碰晚儿? 端王妃颤声问:“他碰过你几次?” 祁听晚不知母妃为何那么反常,下意识说了实话:“就……成亲那天晚上。” 她结结巴巴道:“我,我多饮了些酒,不太记得了,只是早晨起身,是有血帕子的……” 端王妃猜到了什么,缓缓松开她的手。 祁听晚见她不言不语,紧张起来:“母妃,到底是怎么了?” 端王妃拍了拍她的手:“晚儿,这段时间你就住在府里,宋观澜的事情……母妃会给你一个交代。” 之后无论祁听晚再打听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入夜之后,端王妃吩咐心腹张嬷嬷密谈了一刻钟。 祁听晚每日睡前都要用一碗牛乳,今日也不例外,她喝下牛乳后,困意很快上涌。 有人无声无息推开她的门,举着油灯,走到榻边。 两人配合着,掀开祁听晚的被子。 两刻钟后,张嬷嬷回到端王妃的屋子。 早早侯着的端王妃猛然起身:“如何?” 张嬷嬷面色凝重道:“王妃,郡主仍是完璧之身。” 端王妃似是松了一口气,又似乎紧张起来,她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最后猛然回头:“阿月,明日随我去一趟宋府。” 端王妃几乎一夜未睡,第二天仔细上了妆,才勉强压住眼底黑青之色。 只是马车到了宋府附近,端王妃又忽然叫停了车夫。 张嬷嬷见端王妃一直抓着手中的帕子,轻声说:“王妃,要不然老奴先去给门房打声招呼?” 端王妃摇头:“等等。” 这么一等,便从白日等到了天黑。 忽然有几匹马前前后后朝着宋府靠近,马蹄声声中,端王妃抬头看去,一眼便看见了为首的宋观澜。 他骑在一匹白马上,青衫落拓,背脊挺直,眉如远山,面容青隽,自是如圭如璋的人物。 端王妃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居然在这等了一天,就没想到他根本不在府里。 经过他们的马车时,宋观澜似乎投来一眼。 端王妃下意识往后一避。 青年衣袍飘逸,如同一阵清风拂过马车。 临近宋府大门的时候,也不知从哪儿跑来一群孩童,嘻嘻哈哈抛掷着手中石子。 其中一枚不小心打到了宋观澜身下的白马腿上,惊得马儿高高扬起蹄子往孩童中跑! 宋观澜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 “公子小心!” 宋观澜眼疾手快挽住缰绳,伏低身子贴住马背,脚掌迅速勾住马镫! 他险之又险稳住了身形,叫白马在踩踏到孩童前停了下来。 有两个孩童被吓懵了,站在原地不躲不让,放声大哭起来。 宋观澜翻身下马,面上不见愠色,反而柔声问:“有没有哪里伤到?” 孩童瘪嘴大哭,宋观澜仔细拉着他们的手检查了一番,确认他们没受伤,才交代身旁的小厮:“送这几个孩子回家。” 孩童抹着眼泪,抽抽噎噎,宋观澜忽然看到一旁转角处有人在卖糖葫芦。 宋观澜过去买了几串,给孩童们一人一串:“别哭了,天色已晚,快些回家吧,不然你们爹娘该担心了。” 几个小孩得了好吃的,你看我我看你,又破涕为笑。 一个胆大的小孩甜甜说:“谢谢哥哥!” 宋观澜还是交代小厮送他们一程,他立在原地,目送几个孩子离开,微微一笑,这才牵着马回了府。 张嬷嬷见端王妃看得出神,小声道:“王妃?” 端王妃似在出神:“阿月,你说如果方才的是羡儿,他会怎样?” 张嬷嬷哪敢接话。 端王妃也没等她回答,她声音飘忽:“都说子肖其父,我早该发现……” 二皇子偶尔会露出些不择手段的凶狠样,曾经的她……刻意忽视了。 可如今看来,那样的孩子……实在不像她和煜郎的孩子,倒更像是尤莺儿。 是她错了…… 是她错了。 端王妃怔忡片刻,忽然掩面落泪。 第105章 闻弦楼。 宽袍素衣的琴师垂眉敛目,指尖拨弄琴弦,琴声如流水悠悠荡荡。 正是午时,窗外刺目的光被窗棂分割成一块块,在祁昀玄色的衣袍上落下斑驳光影。 桌案上正烹着茶,水汽缥缈,模糊了他清冷的眉眼。 端王妃进去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祁昀眼帘都未抬半分,似乎毫不讶异她会出现在此处。 琴声戛然而止。 琴师起身,抱琴告退。 端王妃缴紧了手中帕子,声音发干:“不知殿下今日叫我前来,是有何事。” 祁昀慢条斯理给她倒了一杯茶,示意她看桌案上东西。 端王妃这才注意到,桌案上放着几摞簿子。 “王妃先看看这些簿子。” 端王妃迟疑片刻,拿起簿子开始翻开。 这簿子上似乎记录了一个人的饮食起居记录,有人刻意以朱砂圈点,旁边小字标注,哪些食物药物相克,哪些香料又会催生毒性。 端王妃初时是拧眉,而后她的表情变得越来越难看。 这簿子记录的种种,竟然吻合煜郎这些年的病症! 譬如夜半惊悸,又譬如午后眩晕…… 她虽在宫外,对煜郎的身子却了如指掌,这簿子记载的,分明就是煜郎的饮食起居! 端王妃越翻越快,待到最后一页,簿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端王妃浑身发颤:“怎么可能?” 簿子上写着,这些相克的食物和香料会一次次毁坏身子的根基,譬如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有朝一日积累到一定程度,便会忽然丧命。 可是联想到近些时日煜郎的种种异常,端王妃又不得不承认……这簿子里记载的可能都是真的。 祁昀淡淡道:“此为父皇近些年的饮食起居记录。” 端王妃看着他那双黢黑如深潭的眼,声音忽然变得无比尖利:“他是你父皇!你明知这些年一直有人在暗害于他,你竟如此冷眼旁观!!” 祁昀表情很冷,声音亦是毫无波澜:“王妃请仔细再看一看尾页批注。” 端王妃颤着手捡起簿子。 簿子最后一页赫然写着,这般饮食起居,定会有损阳寿,不过半百之年便会心脉受损,如后续加以善养,或可再续十年性命。 端王妃先是一愣,旋即才反应过来。 煜郎不过四十有余,怎么忽然病得那么严重? 就算是按照这簿子上所说的,也该到五十岁左右才会呈现出种种症状…… 为何煜郎的病如此来势汹汹? 难道说…… 祁昀开口道:“暗害父皇的人,坐不住了。” 端王妃猛然抬眼。 祁昀道:“孤和父皇关系虽然一直不亲近,倒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他被人害得丢了性命。” “近段时日,父皇病得蹊跷,孤派人去查,才发现这些蛛丝马迹。” 端王妃:“殿下知道是谁下的手?” 话音落,她的表情忽然微微扭曲起来:“是她……” 二皇子不是她和煜郎的孩子,尤莺儿从一开始就知道! 她担心事情败露,从一开始便布下这个阴谋,将来有朝一日,若是二皇子迟迟不能继位,她便要煜郎身死,给二皇子让位! 一贯温柔的端王妃此时恨得脸都几乎有些变形,她折身就要离开:“我不能这么看着他们害死圣上!” 很快祁昀的话就如同当头冷水泼了下来。 “王妃应该明白是谁在同尤贵妃里应外合,王妃还要去么?” 端王妃的脚步生生止住了。 尤贵妃背后……是她秦家。 她双肩颤抖,脸色惨白回过头来,眼神里带着期冀:“殿下,他是你父皇,你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端王妃忽然上前一步,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殿下,你不会让他死的,殿下!你要我怎么做?” 祁昀看着眼前状若疯魔的女人,恍惚间想起多年前母后悬于梁上的一幕。 他发现端王妃和父皇的苟且之后,不是没恨过。 可作为帝王,后宫三千佳丽本就任凭他采撷,端王妃……只不过身份过火了些。 第126章 只要母后呆在后宫中一天,便避免不了更加貌美、更加有才情的女子出现,她们如同狂蜂扑涌,费劲心思与手腕,争夺帝王一刹的驻足。 端王妃见他不言不语,猛然跪在地上,仰面流泪:“殿下,求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才能救他?” 祁昀纤长的睫微微一动,露出黢黑的瞳仁。 他垂眸,看着眼前不顾仪态的女人,忽然勾了下唇角:“王妃可要考虑清楚了,若是站在孤与父皇这边,便是与秦家反目成仇。” 攥着他袖角的手缓缓滑落。 端王妃伏在地上,低声哭泣。 片刻后,她咬牙切齿说:“从我爹不顾一切将我送入端王府做续弦开始,我便明白,秦家的任何一个人……都只是棋子。” 她声音哽咽,或许藏着一丝她自己也并未察觉的委屈:“我同圣上,已成叔母与子侄的关系,但所有人都在纵容,甚至助推……” “这些年往来皇宫,初时我羞愧难当,总觉得难以做人,后来看着秦家因为我和圣上的关系获得诸多好处,我安慰自己,也算是……为家族效力,也算是为二皇子博一个前程……” 她忽然发出一声怪笑:“狡兔死走狗烹,没想到我秦嘉柔这辈子不过是为人刀柄,若非今日真相大白,恐怕最终要为恶人做嫁衣裳,害死我的至亲至爱!” 端王妃抬起头来,眼眶猩红,一字一句问:“殿下,秦家知不知道二皇子的真实身份?” 祁昀没什么表情:“王妃觉得重要么。” 端王妃愣了下。 是啊,重要么? 尤莺儿能为二皇子做下如此精密的布局,必然已做万全准备,这些年秦家与她合谋,她手里又该有多少证据? 而秦家……她太了解爹和兄长,只要最终能够获益,他们不会在意坐上皇位的是谁。 尤贵妃和秦家,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可笑她这个真正的秦家人……却被排除在外,成为他们笼络帝王的工具。 兴许煜郎身死之日,他们还会拔刀相向,让自己这个污点再不见天日。 况且二皇……不,祁羡身份不明,是不是龙种都尤未可知,若是将来他继位,她的峥儿和听晚,焉能不受针对? 至于她与煜郎真正的孩子,若是身份败露,便只有一个死字! 端王妃整个人如同被放在油锅里煎炸,她慌乱起身,抹掉眼泪,正了脸色道:“殿下今日既然找上我,必然有破局之法,殿下请说,我能做什么?” 她眼底划过几丝恨意:“秦家不顾我的死活,如今我也无需顾忌养育之恩。” “殿下,但凡我能做的,万死不辞,请您说吧。” 祁昀看着眼前决心破釜沉舟的女人,发现他一直以来弄错了一件事。 端王妃,骨子里也是一个秦家人。 他收敛眸中种种情绪,开口道:“孤需要王妃进宫一趟。” “孤会制造机会,让王妃与父皇单独相见。” 祁昀微微俯身,凑近她耳边。 端王妃先是一惊,旋即有些不安。 祁昀看出她的惊惶,用幽深的眼看着她:“王妃,父皇对你用情之深,或许你自己都不知道。” 端王妃脸上的慌乱一点点消失,指甲嵌入掌心,她闭了闭眼,终是给出一个笃定的承诺:“好。” 几日后,端王妃出现在勤政殿。 嘉明帝刚刚服过药,躺在榻上昏沉睡去。 青龙铜灯上的火苗飘忽不定,屋里光线明暗交叠,映照在虚弱的帝王脸上。 端王妃怔怔看着他,忽然落下泪来。 昔日意气风发的天子,正如同一位再普通不过的中年人,逐渐走向衰败与死亡。 煜郎这辈子……已经给了她一个帝王最纯粹的爱。 哪怕碍于身份阻碍,哪怕碍于纲常人伦。 端王妃轻轻俯身,贴到他耳边唤:“煜郎,醒醒。” 嘉明帝挣扎了一番,悠悠醒来。 他看清端王妃,有几分惊讶:“……嘉柔,你怎么来了。” 端王妃张开手臂,轻轻环住他的腰,用情人间最亲昵的语气道:“煜郎,对不起。” 姜时雪昨日新采了庭中的桂花做了桂花糕,今天便打算去朝晖宫一趟,送些给四公主。 路过勤政殿后门的时候,姜时雪看见一个人匆匆离开,她仔细看了两眼,发现竟然是端王妃。 银烛也瞧见端王妃了,她奇怪道:“端王妃怎么一个人?” 见姜时雪死死盯着端王妃的方向,银烛问:“侧妃,怎么了?” 姜时雪心脏跳得很快,她垂下眼睫,道:“没什么,我突然想起来有东西没拿,先回东宫一趟吧。” 银烛“啊”了一声,但还是乖乖跟着姜时雪往回走。 主仆二人才到东宫,宫中便戒严了。 御林军的人在外匆匆走动,有人高声喊:“宫中戒严!各宫人等不得外出!” “各宫人等不得外出!” 眼见东宫众人也慌乱起来,姜时雪语气严肃呵斥道:“都慌什么!好好呆在宫中,等殿下回来。” “朔海,朔江,你们安排好侍卫看守住各门,一有异动就来禀报我。” “清禾,素月,你们盯着厨房,昨天晚膳殿下说今日要吃蟹酿橙,务必让厨房做好了。” “是!” 众人见姜时雪丝毫不见慌乱,一颗心也慢慢压回肚子里,开始各司其职忙碌起来。 姜时雪在花厅坐定,叫来东宫中最年长的陈嬷嬷:“陈嬷嬷,你之前在先皇面前伺候过,可知道宫中在何等情况会忽然戒严?” 陈嬷嬷其实也惴惴不安,见姜时雪发问,脸色苍白道:“回侧妃,老奴只经历过一次戒严……” 她压低声音:“便是先皇病危那一次。” 姜时雪的心重重沉下去。 方才撞见端王妃时,她注意到她的袖袍上……有血。 若是嘉明帝真的出了什么事……首当其冲的便是东宫。 姜时雪藏在袖袍中的手死死握紧,面上却云淡风轻:“知道了,嬷嬷这些话,务必不与外人道。” 陈嬷嬷知道轻重,颔首道:“侧妃放心,奴婢晓得的。” 姜时雪又找来祁昀派给她的暗卫首领薛鉴:“薛大人,现在可有办法联系上殿下?” 薛鉴有些为难:“方才属下已经派人出去看过,宫中现在全面戒严,风吹草动都会引起御林军的注意,一时恐怕联系不上殿下。” 姜时雪也料到是这样的结果,她点点头:“我知道了,薛大人有任何消息都请来禀报于我。” 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际此刻忽然阴云密布,雷电翻滚。 姜时雪看向勤政殿的方向,告诉自己要稳住心神。 她已经猜到端王妃与嘉明帝有私情,但她只身一人如此匆匆忙忙离开,衣袖上还沾了血,紧接着宫中便戒严…… 嘉明帝尤在病中,身子虚弱,试问什么情况下一个人能轻而易举伤害另一个人? 亲近的人,人对亲近的人不会设防。 姜时雪的心狂跳起来,她连忙喊住正要离开的薛鉴,语气有几分焦急:“薛大人,现在可有办法递消息出宫?我想递到国公府。” 薛鉴颔首:“可以,有秘密训练的飞鸽。” 这些鸽子行动隐蔽,哪怕宫中戒严,也可以自由出入。 姜时雪眼眸一亮:“薛大人稍等,我迅速找笔墨来!” 小半个时辰后,徐家人收到了一封自宫中递来的密信。 今日徐松庭在宫中当值,此时书房里只有老国公和徐辰礼两人。 先前宫中才递过一封密信,信上言明嘉明帝忽然咯血昏迷,尤贵妃里应外合,带人将整座勤政殿都围了起来,宫中戒严,众人不得出入。 没过多久,竟然又有一封密信递来,老国公险些以为宫中局势有变。 好在看罢密信之后,一颗悬着的心算是放回了肚子里。 密信自然来自于姜时雪,她在信上告知了国公府,自己撞见端王妃袖袍染血从勤政殿离开一事。 宫中戒严,她担心嘉明帝可能出事了,怕端王妃乃是秦家授意前去,局势对祁昀不利,所以连忙将自己所看到的告知徐家。 请他们趁人还没离开太久,派人去端王府一趟,或许还能查到蛛丝马迹,逆转局势。 老国公握着密信,眼底带笑:“这孩子,倒是敏锐。” 徐辰礼点头:“光凭蛛丝马迹便能推断出种种,的确敏锐。” “若非端王妃乃是阿昀授意前去,恐怕我们真要有大麻烦。” 徐辰礼眉头微蹙:“圣上身子竟已经衰败至此,连消息都承受不住……” 老国公将密信递到蜡烛上烧掉,青烟袅袅中,他道:“圣上反应越大,我们成功的几率越高。” 他似在叹息:“只是阿昀分明是他的亲子,却要借外人之口告知他此事,否则他不会信。” 第127章 徐辰礼面皮抖动了一下,唇角露出冷笑:“一贯如此。” 老国公问:“季琅快到了吧。” 徐辰礼面色庄重起来:“最迟十日内,便能抵达遂州。” 老国公如同一截枯木,身形隐在暗处。 缥缈的声音传来:“忠义将军,忠义二字,就当真要将阿毅困死在西北?” 徐辰礼嘴唇微动,他声音发哑:“爹,二弟曾在圣上面前起誓,此生无诏永不回京。” 老国公似乎笑了一声,只是那双浑浊的眼,却慢慢红了。 片刻后,他平复心绪道:“今夜注定不太平,松庭那孩子可都准备妥当了?” 徐辰礼点头:“爹请放心,秦家和尤贵妃若有异动,我们的人立刻就会出手。” 老国公缓缓撑着桌案起身:“好,好……” 嘉明帝糊涂,忠君爱国者兔死狗烹,反倒留些奸佞小人在身边。 他徐家……如今也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 阴云密布,临近傍晚,终是下场一场大雨。 每个人的心绪都如同天际翻滚的雷电,没有宁静之时。 姜时雪坐在花厅,看外面白雨跳珠,整个人不知在想什么。 银烛端来晚膳:“侧妃,先垫垫肚子吧。” 姜时雪用不下半点,摇头道:“我等殿下回来。” 银烛叹了一口气。 雨足足下了一个多时辰,天色黑沉如墨,檐角宫灯在凄风苦雨中摇晃不休。 朔海忽然大步踏着雨走过来:“侧妃,戒严解除了。” 姜时雪猛然起身:“殿下那边有消息吗?’” 朔海道:“目前得知的消息是殿下仍在勤政殿,勤政殿上下仍在戒严,不得出入。” 怕她不知道前因后果,朔海又说:“圣上午时咯血昏迷,现在应该已经醒了,很多大臣不放心圣上,已经在戒严解除后赶去勤政殿了。” 姜时雪沉吟片刻,问:“荣国公府的大人们可来了?” 朔海:“方才小的特意打听过,只有徐指挥使在。” 那便是荣国公和徐大人都没来。 姜时雪反倒松了一口气,那她的密信应该是直接递到国公他们手上的。 银烛听闻戒严解除,又端着热好的膳食走过来:“侧妃,用些东西吧,殿下应该马上就回来了。” 姜时雪胡乱塞了些东西,忽然起身:“打包一份糕点,我要去勤政殿一趟。” 今日之事蹊跷,勤政殿依然不进不出,她实在放心不下祁昀。 薛鉴听闻姜时雪要出去,也连忙过来阻止她:“侧妃,为了您的安危,还请呆在东宫。” 姜时雪看他们几人一眼,道:“不亲眼看到殿下,我不会安心。” 况且就算是有什么危险……她也要陪着他一起。 “侧妃!” 眼见姜时雪已经大步离开,几人没办法,只能匆匆调派人手跟着她一同前去。 入秋后的雨带着丝丝凉意,冰凉的雨水贴在袖袍之上,浸骨的冷。 姜时雪到勤政殿外的时候,看见有不少大臣冒雨站在殿前,秦家父子立在最前方,衣摆下方雨水聚集成珠,看样子已经来了有一段时间了。 不管这些人心中作何感想,至少面上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姜时雪一眼便看见了站在角落里的宋观澜。 他一袭绯色官袍沾了雨,颜色深了几分,更衬得面如冷玉。 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宋观澜抬头望过来。 姜时雪坦坦荡荡冲他一笑,宋观澜也回之一笑。 众人继续安静地等候,飘飞的雨丝打在将士们冰凉的甲胄上,在昏黄光影下折射出迷离的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忽然开了。 内侍微微仰着脸,声音又尖又细:“宣曹品保,陈洲,宋观澜,吴铎觐见——” 秦家父子对视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嘉明帝宣召的都是些年轻人,众人琢磨不透帝王心中所想,只能目送被点名的四位臣子进了屋。 不知为何,姜时雪看着宋观澜的背影,眼皮重重跳了一下。 屋内充斥着浓重的药味,嘉明帝无力地靠在枕头上,尤贵妃和皇子公主们围在周边。 六皇子年纪尚幼,偷偷抹着眼泪,一张小脸都哭得皱巴巴红彤彤。 祁昀和二皇子一人站在一边,面色凝重。 四公主自知嘉明帝不喜自己,只远远立在一旁,垂头缄默不语。 尤贵妃替嘉明帝掖了掖被角,用帕子压了压眼睛,语气埋怨:“陛下才醒,何必着急召见大臣?” 嘉明帝没理她,只是问:“人来了吗?” 尤贵妃表情有一瞬僵硬,很快掩饰过去,扭头对宫人说:“叫他们动作快些!磨磨蹭蹭的。” 嘉明帝咳嗽了两声,摆摆手:“你们都下去。” 尤贵妃立刻说:“陛下,您身边还是留一个人……” 帝王鹰隼般的眼睛淡淡瞥她一眼。 尤贵妃背脊发寒,不敢再说话。 二皇子一副放不下心的模样:“父皇,有事要详议可待改日,父皇千万不要累到自己。” 往日对他最为和颜悦色的嘉明帝只是含糊不清的哼了一声。 二皇子也知道自围猎一事后,他同父皇的父子情分便大不如前了。 他掩下失落,朝嘉明帝郑重行了一礼,随着众人告退。 没有人注意到,床榻之上的帝王在众人折身离开时,眼神冰冷盯住了尤贵妃和二皇子。 当年为成功将嘉柔与他的孩子成功送入宫中,秦家安排了尤莺儿,让她和嘉柔同时有孕。 尤莺儿进宫乃是为了保护孩子,他为免嘉柔难过,并未亲自碰过尤莺儿,此后亦然如此。 尤莺儿腹中的孩子,乃是与一个侍卫所生。 好一个贱妇,竟敢让她与旁人生的野种鸠占鹊巢那么多年,还妄想扶持一个野种上位! 嘉明帝怒气翻涌,喉头又隐隐尝到腥甜之感。 她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着急召见他,可他实在是无法再等待。 他要仔细看一看……他和嘉柔的孩子,到底是什么模样? 被召来的四个臣子候在外室,忐忑不安。 尤贵妃和二皇子经过他们的时候,都冷冷打量了几人一番。 祁昀与宋观澜擦肩而过,宋观澜微微抬起眼帘,祁昀没有停顿,阔步离开。 他身上的金丝蟒袍威严而压抑,将他的背影衬得越发孤冷。 嘉明帝一个一个唤他们进去。 待到宋观澜时,帝王的声音仿佛有几分沙哑。 帘帐重重,宋观澜抬手拨开,踏进了烛火倾泻一地的内室。 床榻之上的帝王似乎已经等候多时,他仔细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发白的须发竟在轻轻颤抖。 宋观澜腰背挺直,跪在地上,端端正正朝他行了大礼:“微臣宋观澜,参见陛下。” 龙袍下的手指枯瘦发黄,嘉明帝朝他伸着手,嗓音含着古怪的腔调:“孩子,到朕这来。” 第106章 祁昀和二皇子前后出了门。 瓢泼风雨霎时拂了满身。 二皇子一眼便瞧见候在阶下的姜时雪,他有些阴阳怪气道:“太子真是好福气。” 祁昀却并未理他,径直走到姜时雪旁边,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怎么不在东宫等我。”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姜时雪和四公主遥遥打了个招呼,和祁昀远离人群,才说:“担心你,所以过来了。” 风雨瓢泼,祁昀挡在风口,垂眸温和看着她:“我们回宫。” 姜时雪跟着他走了几步,忽然偏头问:“阿昀,方才圣上召那几位大臣……” 姜时雪察觉到祁昀握住她的手忽然收紧。 祁昀眼睫被雨水沾湿,瞳孔黢黑幽深,他慢条斯理道:“几位大人没有危险,放心。” 姜时雪也意识到自己这话问得奇怪,她抿了抿唇,低低嗯了一声。 两人一路走到东宫,姜时雪路上压低声音把自己给国公府递了消息一事告诉他。 祁昀忽然停下脚步,偏头看她。 姜时雪很担心她会不会给祁昀添乱,有几分紧张:“阿昀?” 祁昀抬手,轻轻拨开被雨丝打湿,黏在她脸颊边的发。 “对不起,是我叫你担心了。”他说。 祁昀的指尖很凉,有种玉一般的质感。 他轻轻摩挲她的脸颊:“阿雪,将自己看见的一切都忘掉。” “这些事情……我不愿叫你掺和。” 姜时雪意识到什么,抓住他的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祁昀,如果你还把我当作你的恋人,就不要推开我。” 姜时雪不蠢,近来朝堂局势风谲云诡,她与诸多官眷接触,又怎会察觉不到其中变化。 嘉明帝身体越不好,储君的位置便有越多的眼睛盯着。 今日端王妃从勤政殿离开一事绝不简单。 祁昀眼眸清冷,叫人窥不清他眼底情绪。 第128章 姜时雪有几分着急,她用了点力气抓着他的手:“一年之约还没到,你若是要在这个时候送我离开,那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理你!” 祁昀眼睫微微颤了下。 姜时雪咬牙切齿:“祁昀,你听见了没,我这个人向来说到做到。” 雨渐渐大了。 雾气蒸腾,白雨茫茫间,祁昀忽然伸出手,勾住她的腰,将人带到自己怀中紧紧抱住。 他微微垂头,下巴抵在她肩上:“嗯。” *** 季琅是在十日后抵达上京的。 今年天气冷得快,才至深秋,便已经草木凋零,冷霜凝结。 路上行人双肩佝偻,迎着瑟瑟寒风前行,季琅单枪匹马踏街而过,来到国公府门口,叩响了大门。 半刻钟后,老国公和季琅对坐,桌上烹着茶,水汽缥缈。 两人议了一番事,老国公问:“既然回来了,不知会那孩子一声吗?” 西北严寒,季琅在那边与将士们同吃同住,手指上早已生满了疮。 他用红肿的手端起茶杯,咽下一口滚烫的茶水。 热意驱散四肢的冰冷,季琅笑了下:“不必,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再见不迟。” 说完他又拧起眉:“国公,殿下当真不把阿雪提前送出宫来吗?” 老国公抬手为他续茶:“此番你代辰毅那孩子领兵而归,徐家感激不尽,自会全力保护好你的家人。” 季琅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眉头拧得更紧:“阿雪不愿出来?” 他表情变了又变,最后哑声说:“罢了,她自小就是那样的性子,认定的事情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来。” 季琅握紧茶杯,似乎在说服自己:“我们已做万全布置。” 一定不会让阿雪有事。 宫中众人都道嘉明帝乃是因祸得福,自那日呕血之后,他的身子反而好了起来。 龙体安康,众人也跟着定了心,一时间众人脸上的笑意都多了起来。 只是有人开始坐不住了。 长春宫,烛火昏暗,一坐一立两道影子投映在屏风之上,二皇子压低声音焦急道:“母妃,父皇的身子为何会忽然康健起来?” 尤贵妃亦是不得其解,按照计划,嘉明帝的身子这些年已经被侵蚀得七七八八了,近来他们加了些猛药,按理来说应该命不久矣。 难道真如太医所说,这一次呕血,反倒将污血余毒逼了出来? 这自然不是她愿意看到的,夜长梦多,嘉明帝一日不死,总归是难以心安。 况且自呕血之后,嘉明帝警觉不少,撤换了大批太医和宫人,如今用的膳食和药物都不假于人手,她没办法再给他的药中加东西。 二皇子已经等不及了,这些时日他明显感觉到风向开始往太子那边转,父皇对他似乎也冷淡了不少。 最是难测帝王心,若是父皇最后传位于太子,他又该如何? 二皇子眼眶凹陷,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病态又偏执的状态,他咬牙对尤贵妃说:“母妃,再拖下去恐有变数,可有办法让父皇……” 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尤贵妃咬了咬牙:“你说得没错,夜长梦多,是时候动手了。” 当天夜里,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宫门悄无声息离开,直奔秦府。 尤贵妃打算五日后在宫中设宴。 自嘉明帝身子抱恙以来,宫中便没再举办过大型宫宴。 这一次尤贵妃似乎有心想要热闹一番,给诸多官眷都递了帖子。 国公府,徐大夫人捏着烫金的帖子,有些犹疑看向徐辰礼和老国公。 尤贵妃昔年与宣德皇后关系并不和睦,连带着也鲜少与国公府往来,这一次却破天荒的给她也递了帖子,实在是奇怪。 徐松庭心中不安,对徐大夫人说:“娘你就推脱自己身子不适,别去了。” 徐辰礼却摇了摇头:“蕙兰,要麻烦你走这一趟了。” 徐松庭:“爹!你明知道……” “松庭!”徐辰礼及时呵斥他。 徐松庭嘴唇蠕动,到底是没再说什么。 徐辰毅又何尝不知此次宫宴根本就是一场鸿门宴,但未免打草惊蛇,他不得不让蕙兰赴宴。 徐大夫人明白了徐辰毅的意思,她温柔拍了拍徐松庭的肩:“只是去赴个宴而已,无需担心。” 她道:“想起来赵夫人今日约了我,我先走了,你们聊着。” 她离开后,徐松庭红了眼睛对着徐辰毅和老国公道:“祖父,爹!徐家很可能在这场宫宴上动手,你们不能让娘去!” 老国公一言不发。 徐辰毅哑声说:“松庭,你二叔调来的兵就分散在上京城外,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圣上的身体你不是不知道,若非以密方吊着一口气,他此时恐怕已经卧榻不起了。” “哪怕秦家不动手,我们也不能再等了,这一次或许会是个好机会,尤贵妃有意试探,我们不能打草惊蛇。” 徐松庭脖颈上青筋毕露,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握着,颤抖不堪。 最后他狠狠吐了一口气:“我再去找季琅确认一遍计划。” 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徐辰毅没有拦他。 待门扉合上,徐辰毅才忧心忡忡道:“圣上态度不明,若是他不站在我们这边……恐怕要再生变数。” 老国公盯着桌案上兽首香炉燃出的袅袅青烟,不动如山。 “任何人都有逆鳞,天子亦不外乎。” 当夜北风料峭,宫人们瑟缩在墙角避风,偶有人经过,又立刻挺直腰背,做出认真当值的模样。 一人脚步极轻停留在他们面前,宫人瞥见那角金丝蟒袍,忙躬身行礼:“参见殿下。” 祁昀略一颔首,提步踏进勤政殿。 殿内只有几个值守的宫人在,厚重的帐幔浸在夜色中,沉甸甸垂在墙角。 偶有压抑的咳嗽声响起。 祁昀一步步靠近帝王的寝屋,待到垂帘处,忽有剑光闪烁,横在他面前。 祁昀面色不变,行礼道:“儿臣前来探望父皇。” 片刻后,嘉明帝疲惫的声音响起:“进来吧。” 暗卫如同鬼魅的影,无声无息消失。 嘉明帝半卧在榻上,正翻着一卷书。 见祁昀来了,他并未抬头,只是翻过手中一页书,随口问:“这个时候不在东宫呆着,来这里做什么。” 父子二人之间,已经无需任何假意的关心。 祁昀开门见山道:“尤贵妃三日后会在宫中设宴。” 嘉明帝翻书的手指微微一顿,他抬起眼,目光冰冷看着他:“太子想必已做万全准备,又何须朕担心?” 祁昀忽然跪在了地上:“儿臣有个不情之请。” 嘉明帝面无表情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太子。 若论品行才华,其实太子是他的儿子里最出彩的一个。 但嘉明帝没办法忘记,当年徐清影是如何逼迫着自己娶了她,让嘉柔黯然神伤。 也忘不了祁昀出生时,嘉柔在他怀中暗自垂泪的模样。 更何况…… 哪怕他刻意忽视,他还是长成了这般出彩的模样。 ……胜过羡儿,胜过他和嘉柔的孩子。 加之祁昀性子极冷,自幼与他并无过多父子情分,嘉明帝只在他那双眼睛里看到过冷漠和恨意。 嘉明帝也觉得不可思议。 他竟然会对自己的儿子产生一种又惊又惧的情绪。 他仿佛是一只卧榻之侧的壮虎,时刻觊觎着苍老的他。 可如今,他的确老了。 大齐的江山,也不得不交到更年轻的人手中。 这也是祁昀费劲苦心揭破二皇子身世的用意。 他数次出击而不得,如今终于将敌人踩到脚下,他现在该有多么快意? 可惜嘉明帝没办法在他脸上看出任何破绽。 嘉明帝厌恶地蹙起眉:“你要做什么。” 祁昀忽然抬眸,那双幽深黢黑的眼看着嘉明帝,叫他心间恍然一跳。 祁昀唇齿轻启,说出了几个字。 烛火幽暗,床榻之上的帝王神情大变,不敢置信看向他。 窗外北风呼啸,年轻的太子面色平静,不躲不让与嘉明帝对视。 嘉明帝觉得自己的四肢百骸冷热相交,甚至产生了一种轻微的麻意。 他没忍住问出口:“为何?” 祁昀扶着膝盖,慢悠悠起身,玄色蟒袍上的金丝纹路折射出几分细碎的光。 他忽然笑了下,只是笑意不达眼底:“父皇不是原本就这么打算的么?” 嘉明帝的表情微微扭曲,似乎有一瞬,他想要扬手扇在祁昀脸上。 祁昀说完,并不打算多留,只是说:“儿臣话已至此,无论父皇打算如何,儿臣都会鼎力相助。” “夜深了,儿臣告退。” 嘉明帝看着摇晃不休的珠帘,喉头发痒,尝到唇齿之间淡淡的腥味。 第129章 他颓然跌靠在榻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端王府。 祁听晚这些日子一直呆在自己出阁前的院子,闹了这么久脾气,宋观澜竟从未上门来找过她一次。 祁听晚心中更恨,一个人在屋子里哭了一通,最后跑到端王妃房间里发了一通脾气。 然而今日端王妃却不似以往,说这桩婚事是她自己挑的,当初费心费力要嫁给他,如今不能因为一点挫折就要置气云云。 今夜她异常沉默,整个人似乎丢了魂一般,也不知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 祁听晚忍不住拔高声音:“母妃!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端王妃抬起头,眉宇间多了些严肃:“听晚,不许给宋观澜使绊子,这些日子你就乖乖呆在府里,哪也不要去。” 祁听晚脸色一僵,她带着些怨气道:“他到底有什么好!就连你也要护着他!” “听晚!他是你……” 端王妃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祁听晚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他是我什么?就因为他是我夫君,你就要处处护着他,护着一个外人,不顾你自己的亲生女儿!你要护着他,我偏要让他过得不自在!” 端王妃忽然抬手,扇了她一巴掌。 祁听晚蒙了,她捂着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端王妃嘴唇颤抖:“听晚,离他远点。” ……过一段时间,她会想办法让他们便和离。 只是时机不到,现在她没办法告诉她真相。 祁听晚带着恶毒看她一眼,一言不发,起身摔门离去。 端王妃颓然捂住脸,眼泪顺着指缝滑落。 宫宴当日,看守祁听晚院子的人仓皇跑到端王妃面前:“王妃!郡主她偷偷跑出去了,是奴婢失职……” 端王妃揉了揉眉心:“定然是进宫去了,罢了,随她去,在宫中多看顾着她点儿,别让她闹出什么事情来就是。” 她心里乱得很,没心思再管她的小女儿家脾气。 祁听晚的确是进了宫。 进宫后她直奔长春宫,却被人拦下来。 祁听晚看着护卫重重把守的长春宫,有些奇怪。 她对护卫说:“帮我进去通禀一声。” 护卫神情冰冷:“娘娘说了今日谁也不见。” 祁听晚扬起眉,当即想要发火,但旋即她又软了语气:“劳烦你帮我通传一声,贵妃娘娘和我还有事要议。” 那人油盐不进:“贵妃娘娘交代了今日谁也不见,郡主情回吧。” 祁听晚还要在说话,那人竟将手中长枪往她面前一横,祁听晚吓得面色大变,不敢再硬闯。 她满肚子怨气离开长春宫,此时距离晚宴尚早,她呆在此处没什么用,最后只能恹恹往宫门处走。 然而走到一半,祁听晚忽然又想起了嘉明帝。 平心而论,嘉明帝对她其实很好,他们在辈分上虽然是平辈,但嘉明帝自幼是把她当作女儿来宠的。 想起尤贵妃和二皇子的谋划,祁听晚心中顿生悲凉。 但又能如何?帝王已经老去,总要为新人让路。 自嘉明帝生病以来,她还没来宫里探望过他,今日既然来了,不如顺道去看看他吧。 毕竟……很可能就再也见不着他了。 祁听晚换了一条路,朝着勤政殿走去。 今日天色阴沉,寒风萧瑟,人走在路上冷得厉害。 祁听晚仗着自己对宫中十分熟悉,尽挑着些小路走, 想要快一些到勤政殿。 有的路已经荒废,两旁灌木横生,祁听晚抱怨着自己的衣裳都被刮坏了。 好不容易快要走到小路尽头,忽然发现听见前面有隐隐的人声,还有甲胄摩擦,兵器响动的声音。 祁听晚也不傻,感觉到有些不太对劲,矮了身形拨开灌木丛一看—— 竟有密密麻麻的将士沿着宫道小心行走,很快消失在宫殿内。 祁听晚心脏狂跳起来。 她下意识联想到那一天尤贵妃和二皇子的话。 难道他们今日便要动手? 祁听晚喉头发干,心知勤政殿定是去不得了,她忙抓着裙摆掉头,哪知发钗刮在一旁的灌木丛上,扯到她的头发,痛得她没忍住呼了一声。 祁听晚眼眸蓦然瞪大,她忙捂住嘴巴,想要快点跑,然而将士们又哪里是吃素的,很快有人追过来,隔着灌木一把抓住她! 男子的手如同铁掌一般,深深嵌在她的手臂里,祁听晚痛得喊出声来:“我是清河郡主!” 那人显然认得她,疑惑道:“郡主怎么会在这里?” 李将军走过来:“何人在此?” 将士忙说:“是清河郡主。” 祁听晚一看是李将军,放心了大半。 只是李将军鹰隼一般的眼睛扫在她脸上,祁听晚还是吓得缩了缩脖子,忙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李将军,我是自己人,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祁听晚不知道李将军看似与秦家走得近,实则乃是嘉明帝安插的眼线。 李将军眉心一跳,面上却不显,只是目光沉沉盯着她:“自己人?” 祁听晚忙道:“将军放心,尤贵妃都同我知会过的,我不会告诉别人,今日那么乱,将军先放我离开,我回府避一避……” 没想到李将军脸色霎时阴沉下来:“郡主,得罪了。” “把她先抓起来,关到偏殿去。” 清河郡主身份特殊,他是不敢得罪,但方才听她所说,这清河郡主竟然是尤贵妃一党! 不管她知道多少,今日局势紧张,绝不能节外生枝,先把她抓起来再说。 祁听晚一听,霎时白了脸,她忙道:“将军!误会啊!不信你们现在就去长春宫问贵妃……” 李将军无情地击晕了她:“找绳索来,把人绑严实些。” 众人很快消失在宫墙内。 秦府。 宋观澜凝视着祠堂中漆黑的灵牌。 宋鄞二字在昏黄烛火的照耀下微微扭曲,似地底冤魂在诉说怨恨。 下人在外面催促:“公子,得快些,一会儿误了宫宴时辰。” 宋观澜最后看了一眼灵牌,重重磕了一个头,起身离开。 风声愈烈,荒芜枝桠在空气中颤抖呜咽,宋观澜踏出房门的那一刻,灰白天际忽然落下一片雪花,擦过他的脸颊。 下雪了。 东宫。 姜时雪和祁昀正要出门,忽然有冰凉雪粒坠落在姜时雪的睫毛上。 她眨了下眼,雪粒化作清寒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姜时雪笑着接起一片雪花,偏过脸对祁昀说:“阿昀,下雪了。” 祁昀提她拢了拢披风:“阿雪……” 姜时雪抓住他的手往前走:“快走吧,一会儿该迟了。” 祁昀垂眸,大步走上前,替她挡住风口,将她护在身侧。 嘉明帝身子大好,众人心中也跟着松快不少,加之尤贵妃刻意布置,场上鼓乐齐鸣,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筵席进行到一半,尤贵妃拍了拍手掌:“诸位夫人,前些日子本宫得了一株并蒂绿牡丹,一起随本宫去看看吧。” 众人纷纷议论起来,并蒂绿牡丹?这个时节还开着,当真也是稀罕了。 有人笑着应和道:“这般稀世珍宝,贵妃娘娘舍得让我们瞧一瞧,自然要好好借此机会大饱眼福。” 女眷们纷纷动身,跟随尤贵妃离开。 姜时雪和四公主落在最后面,她察觉到两道视线跟随着她,不由微微偏头看去。 祁昀手中握着酒盏,眉宇间竟是鲜少地笼罩着一层担忧。 而另一道视线,来自于宋观澜。 他唇边带笑,似乎在同旁边的同僚说些什么,目光却落在她身上。 见她看来,宋观澜不着痕迹点了下头。 姜时雪礼貌一笑,转而看向祁昀,冲他眨了眨眼。 姜时雪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处那一刻,祁昀猛然捏紧了手中杯盏。 宋观澜亦是身形紧绷,两人隔空对视一眼,又各自挪开视线。 尤贵妃的牡丹的确灼灼其华,娇贵无双,众人围着感慨不已。 姜时雪站在人群外围,忽然想起来,今日她怎么没在宫宴上看见清河郡主? 清河郡主最喜热闹,不会放过能在筵席上大放光彩的机会,今天竟然没来? 姜时雪不由看了一眼前面的端王妃。 端王妃仍是那副柔柔弱弱的模样,只是上的妆有些浓,仿佛在刻意掩饰自己的脸色。 难道端王妃提前得知了什么,为了祁听晚的安全,刻意没让她进宫…… 思绪纷繁间,外面忽有宫人的惨叫划破天际。 旋即有人大喊:“太子反了!徐家率兵十万攻到宫外了!” 话音落,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姜时雪脸上。 惊惧有之,惶恐有之,甚至还有人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第130章 尤贵妃仿佛最先反应过来,疾言厉色道:“好个太子!竟敢公然起兵谋反!” “来人!把江氏和杨氏抓起来!” 四公主怒道:“尤贵妃!” 宫殿四周忽然闪出无数手执刀剑,身着甲胄的将士! 一片尖叫声中,身着宝蓝团花长衫的徐大夫人忽然从袖中抽出匕首!跨步上前一把抓住尤贵妃,匕首压在她脖颈上:“我看你们谁敢!” 杨氏便是徐家大夫人,阿昀的大舅母。 姜时雪此前从未见过她,今日第一次见面,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她很快反应过来,快步上前拔出另一把匕首抵在尤贵妃后背,疾言厉色道:“旁人信口雌黄,贵妃娘娘便妄下定论,未免太过草率了些。” “贵妃娘娘这般着急,焉知不是贼喊捉贼!” 徐大夫人和姜时雪对视了一眼,姜时雪轻轻点了下头。 徐大夫人朗声道:“今日贵妃设宴,我公爹因为身子不好未能赴宴,夫君和儿子此时就在大殿之中宴饮,小叔忠义将军镇守西北,试问我徐家谁能领兵十万谋反?!” 她声音有几分颤抖:“是我那年逾六十的公爹,还是多年前便战死沙场的辰济!” 在场谁人不知徐家当年惨烈往事,一时无人敢置喙。 尤贵妃此时脸色煞白,但依然牙尖嘴利:“你们莫要被她诓骗了,太子谋反,你们难道想拥护谋逆之君上位?!” 徐夫人手上一用力,血线自尤贵妃脖颈上溢出,她喉头发出惊恐的呜咽。 徐夫人贴近她的耳朵,咬牙切齿道:“今日哪怕是败,拉你一个垫背也不算亏,你说是吧?贵妃娘娘。” 尤贵妃不敢再嚣张,挥着双手清退将士:“你们先出去!先出去!” 徐大夫人担心外面的人放冷箭,威胁她:“叫他们把门关上。” 尤贵妃自然照做。 门扉合上,大殿安静了片刻,不料就在这时,一直站在人群边缘的端王妃忽然上前,狠狠扇了尤贵妃一巴掌。 端王妃身子有些颤抖,但嗓音还算平稳:“诸位,太子没有谋反。” 她抬起手指着尤贵妃,一字一句道:“是她与秦家合谋,妄图扶持二皇子上位!” 众人哗然。 尤贵妃不敢置信看着端王妃:“秦嘉柔……你疯了!” “他是你……” 端王妃双眼红得不正常,她笑起来:“你说啊?你不敢说了是不是。” 尤贵妃愣了下,忽然颤抖起来:“你知道了?你都知道了!” 端王妃慢慢扬起红唇:“尤莺儿,你今日,就好好尝尝自作自受的滋味。” 尤贵妃愣了下,忽然想到什么。 圣上……嘉明帝,嘉明帝也知道了? 她目眦欲裂,疯狂挣扎起来:“羡儿!羡儿!!” 但徐大夫人和姜时雪哪会给她挣脱的机会。 尤贵妃凄厉的喊声回荡在大殿中,端王妃仪态优雅,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她。 第107章 另一边,殿中已然乱成一团。 箭矢射入屏风,尾端发颤,杯盘狼藉,酒盏碎了一地。 有人狼狈躲藏在桌案下,有人高喊:“护驾!护驾啊——” 徐辰毅双手搅住朝他刺来的剑,手掌间鲜血淋漓。 一个黑衣人手执利剑,劈开祁昀面前的桌案,箭尖直指他的心口! 祁昀险之又险往外一退,堪堪避开锋芒,与他交手间,有人高呼:“太子谋逆!徐家已率兵攻破皇宫!’” 二皇子挡在嘉明帝面前,满面震惊:“太子!父皇待你如何,天地可鉴!你竟生出谋逆之心!” 围攻祁昀的人越来越多,他抬脚踢翻一张桌案,挡住暗箭,面无表情看了嘉明帝一眼。 嘉明帝站在二皇子背后,还算镇定,只是触及祁昀的目光,他眼神有些闪躲。 秦相忽然躲过一个侍卫手中的剑,振臂高呼:“请各位保护圣上,与我一同清君侧!” 与秦家走得近的几位大臣也纷纷抢了武器迎上前来。 徐辰毅心中大乱,忍不住喊了一声:“阿昀!” 然而他身陷其中不得动弹,他怒喝一声,捡起一具尸首手中的剑,朝着祁昀的方向杀去。 祁昀被众人围攻,面上却不见丝毫慌乱。 他看了一眼宋观澜的位置,早在大乱开始之前,便有人将他带离现场了。 祁昀垂了下眼,唇边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 父皇……永远不可能真正信赖他。 哪怕他向父皇投诚,今日父皇依然在怀疑自己会不会借此机会谋逆篡位。 剑光雪亮,如同蛛丝密布祁昀周身,一双双或熟悉或陌生的眼带着兴奋,带着对权力的渴望,死死盯住他们的猎物。 过了今日,二皇子登基,他们便是从龙之功! 也不知是谁先高呼:“清君侧!护陛下!” 众人纷纷祭出手中武器,朝着祁昀刺来! 忽有一道鬼魅般的影从梁上跳落。 冷渊眼神含着杀意,挥袖间刀光血影一片。 有臣子唇角尚且挂着笑意,下一刻,尸首分离。 鲜血溅了祁昀满身满脸。 黑色的蟒袍浸了血,透出诡异的黑红。 冷玉一般的脸颊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红,衬得他眸色愈发漆黑,透着森森鬼气。 祁昀周身倒了一批人,血流成河。 他岿然不动立在其中,忽然抬眸看向嘉明帝。 嘉明帝回避他的眼神,一言未发。 二皇子怒道:“你们在做什么!快杀了他!” 黑衣人冒出来,祭出更刁钻的杀招! 冷渊渐渐有些力不从心,忽有乱剑袭来,冷渊分身乏术,眼看就要被剑尖刺穿心口—— 祁昀抬手重重推他一把!剑刃划破祁昀的胳膊,霎时血流如注。 冷渊惊呼:“殿下!” 祁昀又挡过一记杀招,冷声道:“不要分心。” 冷渊道:“殿下!季将军就候在皇宫外……” 殿下做了两手准备,再这样下去他们根本扛不住了! 哪知这话被二皇子听见,他高喊:“太子!我奉劝你乖乖束手就擒!尚有活命机会!” 祁昀肩上又挨了一剑,他手指微颤,险些将手中剑丢下,然而他不顾疼痛,抬手抹了一个黑衣人的脖子。 徐辰毅声音嘶哑,冲着嘉明帝大喊:“嘉明帝!他是你亲儿子!” “他是你亲封的太子!” 二皇子生怕事情节外生枝,双眼充血,高呵:“太子,不要负隅顽——” “噗呲。” 二皇子愣了下,旋即呆呆低下头。 他看到一柄长剑贯穿了自己的胸口,剑尖淅淅沥沥滴着血。 二皇子想要开口说话,唇边却涌出了血沫。 嘉明帝缓缓松开手中剑,须发颤抖,双目赤红:“孽种!闭嘴!” 二皇子张了张唇,轰然倒下。 大殿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嘉明帝怒喝:“来人!” 忽有无数人影闪出,将围攻太子的黑衣人杀了个干净。 徐辰毅到底是年纪大了,他身形微晃,单膝跪在地上,面上终于露出放心的笑来。 秦相见势不好,忙道:“陛下!切莫被太子蒙蔽双眼!” 回答他的是帝王挽弓射来的长剑。 嘉明帝准头不佳,箭矢只擦着他的耳朵过去。 嘉明帝脸色阴沉:“你秦家狼子野心,当朕是第一天知道?!” 秦相当即变了脸色,他跪在地上,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陛下!臣冤枉呐!” 计划已然失败,他急于将秦家从此事中摘出去,忙道:“尤贵妃狼子野心,试图扶持二皇子上位,但太子又何尝清白!陛下,徐家大军此时就在皇宫外虎视眈眈!”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宫人跌跌撞撞闯进大殿:“陛下!未央宫走水了!!” 秦相像是想到什么一样,高声喊:“诸位的夫人孩子此时都在未央宫!” 他还在试图混淆视听:“尤贵妃狼子野心,定是知道了二皇子的死讯,见计划落败,要诸位的亲眷陪葬啊!” 诸位大臣神情大变,纷纷慌乱起来。 祁昀眼神发寒,率先冲出了大殿。 一刻钟前。 未央宫后殿,祁听晚好不容易将绳子挣扎开来。 或许是顾虑她的身份,李将军只是命人将她绑了起来,便将她扔在未央宫后殿。 李将军或许没想到她一个弱女子竟能靠自己将绳子挣扎开。 祁听晚从昏迷中醒来时,已经是午时了,她不敢喊叫,只能耐着性子解绳索。 几个时辰后,她总算是解开了绳子。 祁听晚揉着被绳索磨出血痕的手腕,不住咒骂着李将军。 她对未央宫还算熟悉,从后殿绕到前门,再走上一段便可以悄悄溜出宫。 今日宫中危险,她绝对不能留在这里。 第131章 哪知才走到前殿附近,祁听晚忽然听见争吵声传来。 她忙躲在屏风背后,完完整整听到了尤贵妃和徐大夫人她们的争吵过程。 祁听晚额角冷汗直冒,心中焦急。 母妃是疯了吗! 她是秦家人!怎么能站在太子这边? 哪怕她不知道秦家支持二皇子谋反一事,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公然与尤贵妃作对啊! 尤贵妃被人挟持,声音凄厉。 祁听晚越来越着急,再这样下去,二皇子的人带兵攻进来,公然作对的母妃焉有命活? 慌乱之中,她忽然看见桌案上幽幽燃烧的烛台。 祁听晚急中生智,取下一根蜡烛,偷偷点燃纱幔。 她盯着姜时雪的背影恨恨看了一眼,忽然将蜡烛朝她抛了过去! 祁听晚扭头便向后殿跑去。 姜时雪冷不丁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反应,忽然听到四公主惊呼一声,旋即后背一烫! 火舌舔舐上衣料,霎时青烟大作。 姜时雪反应极快,抬手便将外袍脱去,又将被火舌燎到的头发一把割断! 徐大夫人为了帮她,一时间顾不得尤贵妃,竟放尤贵妃跑脱开来。 尤贵妃疯了一般往门口冲去,然而她重重一推,门却丝毫不动。 尤贵妃愣了下,开始砸门:“开门!开门啊!” 混乱发生在一刹那。 这边门被人封死,而他们背后,轻软的帐幔熊熊燃烧起来,胆小的女眷哭出声来:“救命!救命啊!” 尤贵妃不顾形象抬腿踹了一脚门,然而门纹丝不动。 尤贵妃破口大骂:“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给本宫开门!” 门外的将士对视一眼,继续往门上泼油。 他们已经得到命令,二皇子被杀,计划失败,秦相要他们立刻启用备用计划—— 皇子夺位,却不顾手段,累得官眷受伤丧命。 群情激奋,叫皇室大失民心,他们秦家……才更好浑水摸鱼。 毕竟宫中除了两位成年皇子,还有一位六皇子,更何况祁氏宗族……王爷郡王多得是。 他们原本马上就要动手,没想到里面竟然先一步着火了。 倒是省了他们的事。 火势不待人,很快逼近众人,满殿浓烟滚滚。 尤贵妃不住咒骂之际,旁边忽然有人提着凳子开始砸门。 她回头,看是姜时雪和徐大夫人。 徐大夫人瞪她一眼:“还不赶快来帮忙!是想都死在这里吗!” 原本还在哭哭啼啼的官眷们一个个反应过来,开始帮忙。 然而尤贵妃也没想到,秦相早命人加固了门窗,他们拼劲全力也没办法砸开门。 有年幼的孩子吸入了太多烟雾,被呛得撕心裂肺咳嗽起来,很快便神情恹恹。 姜时雪丢下手中凳子,用茶水浸湿干净绢帕递给那位夫人,用力喊:“大家捂好口鼻!” 四公主忙中给姜时雪递了一块衣料:“阿雪!先顾好自己!” 屋子里虽然都是一群女眷稚子,但齐心协力之下,总算让门破了一个口。 尤贵妃推开众人,率先从破口中挤出一条腿去。 然而下一刻,一声惨叫划破天际。 尤贵妃吃痛,整个人如同一只人偶跌回屋子里。 她的下半身被鲜血染红,破碎的裙摆间隐隐可见一道可怖的伤疤横在腿上,皮肉翻卷,深可见骨。 外头的人恶狠狠说:“都给我好好呆着!出来一个杀一个!” 尤贵妃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着,一位年长些的夫人抱着孙儿冲到门边,哭喊道:“我乃英国公夫人!放我和孙儿出去,英国公府赠你黄金万两!” 英国公夫人起了个头,不少女眷都扑上去拍门:“我乃荣昌侯夫人……” 一时场面混乱不堪,哭喊声不绝于耳,宛如人间炼狱。 就在这时,门扉忽然被重重撞击了一下,一道幽暗的影子投映而下,暗色的血喷溅在门上,甚至有不少顺着缝隙流进屋内。 女眷们被吓得高声尖叫,纷纷往后退。 下一刻,一道冷沉的声音响起:“还不过来帮忙!” 很快有人将门劈砍开,女眷们反而缩在一起,颤抖着看向来人。 天光模糊,宋观澜绯衣染血,站在几具横陈的尸体中,手中提着一把长剑。 有人高呼:“宋大人?!” 姜时雪和他隔着人影幢幢对望,她警惕道:“宋大人可是来救我们的?” 宋观澜愣了下,唇边勾起一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苦笑,他道:“快救诸位夫人出来。” 姜时雪才发现他身边竟有不少御林军,似乎唯他马首是瞻。 火光逼近门口,浓烟滚滚,众人来不及想太多,纷纷从破开的门中往外逃。 端王妃被救出来后,走到宋观澜面前,嗓音颤抖:“……你可有事?” 女人发鬓松散,双眼被浓烟熏得通红,虽然狼狈不堪,但她眼睛里含着一位娘亲对孩子最深刻的关切。 宋观澜的心脏像是被人重重捏了一把,他垂下眼眸,回避某些汹涌的情绪,道:“无碍,王妃受惊了。” 端王妃嘴唇微微动,似乎想问他为什么在这里,但此处人多口杂,她只能将疑问压下,冲他颔首,走到另一边。 大殿生乱之前,忽然有人走到宋观澜身边,对他说嘉明帝请他移步。 宋观澜心中狐疑,但见那人手中确实有嘉明帝手令,只好跟着离开。 没想到刚离开大殿,里面便生了乱。 宋观澜想回去,却被御林军拦下:“宋大人,圣上死令,必须护您周全。” 身后刀剑声一片,宋观澜就在这时忽然想起被尤贵妃带离的一众女眷,他生出几分不安,忙带人冲过来,正好撞见有人砍伤贵妃一幕。 他与御林军在周围观察片刻,带人杀了上来。 所幸秦家人或许是认为宫殿里的都是些妇孺,所以并未安排过多人守在殿外。 姜时雪和四公主帮着把一个啼哭不已的幼儿送出来,落在了最后。 宋观澜上前,眉眼间有紧张:“侧妃,殿下,快些。” 火光已经逼近,热浪滚滚,姜时雪也不敢耽搁,忙推着四公主先出了门。 就在姜时雪跨出门的那一刻,她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凄厉的叫声:“母妃!母妃救我——” 姜时雪愕然回头。 烈焰似要将横梁都融化,空气扭曲变形,灰烬四处飞舞间,一个年轻女子捂着左脸,跌跌撞撞想要闯过已经快要烧成木架子的屏风。 她裙摆破烂,裸露在外面的皮肤起了一串串的燎泡,哭得极度绝望:“母妃!!我是听晚啊!救救我!” 祁听晚丢下烛台后转身往后门跑,然而她没想到,整座大殿的门窗都已经被封死。 火光蔓延过来,祁听晚慌不择路又往前殿跑,没想到已经晚了。 她被大火包围了。 众人骇然间,端王妃踉跄着跑过来,在她看到被烧得不成人样的祁听晚时,她喉头发出惊恐儿绝望的嘶鸣:“听晚!!” 端王妃随手抓住一旁的御林军:“救救她!” 御林军对视一眼,就在这时,一道横梁不堪重负般掉了下来,砸在了祁听晚的肩膀上! 祁听晚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整个人都被熊熊火光吞没。 御林军摇头道:“王妃,实在是……没办法救。” 端王妃凄厉地哭起来:“不!听晚!” 她挣开众人,就要往大殿里跑! 宋观澜眼疾手快抓住她:“王妃!” 像是被撕裂翅膀的鸟,端王妃声音扭曲:“放开!!” 宋观澜忽然对旁边的御林军道:“看管好王妃!” 话音落,他大步跨进了火场之中! 端王妃愣了下,忙伸手去抓他:“不!你不能去!羡儿……” 宋观澜绯红的衣袍被火焰吞没,端王妃尾音的两个字含糊不清,只有离得最近的姜时雪和四公主听见了。 四公主的心高高提起,一时没注意端王妃的称呼,反倒是姜时雪如遭当头棒喝,愣在原地。 端王妃叫他……羡儿? 羡,不是二皇子的名讳吗? 某些蛛丝马迹忽然在这一刻被串联在一起。 端王妃和嘉明帝之间的种种…… 顾行之为何成了宋观澜?他和阿昀容貌上的相似性…… 姜时雪有些颤抖。 怎么可能? 思绪一片混乱,但姜时雪知道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 她抓住旁边的御林军,厉声说:“宋观澜若是出了事,圣上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姜时雪指着大殿道:“你们都是练武之人,若是弄湿衣物掩住口鼻冲进去,说不定他们二人还有一线生机!” 被派遣来保护宋观澜的御林军也不知是被姜时雪的话唬到了,还是猜到些什么,忙指使人用不远处莲花缸里的水沾湿衣物,冲进了大殿。 第132章 姜时雪目不转睛盯着火光冲天的大殿。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几道人影穿过火海,朝着门口跑来! 宋观澜背着祁听晚,有人脱了湿衣盖在他们身上,一群人踉踉跄跄搀扶着逃了出来! 才跨出门槛,宋观澜便气力不支跪跌在了地上。 人群中发出小声的惊呼。 女眷们面面相觑,有胆小者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被宋观澜小心护在背后的祁听晚,露出了一张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脸。 昔日美艳动人的上京第一美人,身上那身华丽的裙子与皮肉黏在一起,满脸坑洼不平,乌黑茂密的头发焦黑一片,大片被烧得斑驳的头皮裸露出来。 她鼻翼煽动,靠在宋观澜背上奄奄一息。 端王妃跪在地上,哭得双肩颤抖:“听晚!听晚啊——” 姜时雪尽量稳住声音:“王妃,方才已经去叫太医了,太医马上就到。” 祁听晚听到声音,努力睁开睫毛都被烧秃的眼睛。 姜时雪的脸映入眼帘。 祁听晚盯住那张美丽的脸,忽然觉得被烧伤的地方更痛了。 如同将她投掷到油锅中煎炸,每一寸皮肤都火烧火燎,痛到麻木。 祁听晚眼神中迸发出剧烈的恨意。 凭什么,凭什么!! 该经受这番痛苦的人应该是她!为什么会是自己…… 祁听晚侧过脸去,煞红的眼角流下一行眼泪。 地上横陈的尸体手中还握着一柄剑。 祁听晚忽然看见雪亮剑柄中映出一个怪物。 那东西眉毛被烧焦,脸颊皱成一团,翻卷的皮肉下透着一种诡异的淡粉色。 祁听晚吓得叫了一声。 剑柄中映出的怪物也跟着张开了起满燎泡的嘴。 祁听晚僵硬了片刻,发出绝望的嘶吼。 端王妃跪在她身旁,悲恸大哭,想伸手触碰却不敢,不住地唤她:“听晚……我的听晚……” 旁边众人也纷纷不忍地错开视线。 有人小声说:“……烧成那样,怕是活不成了。” 议论纷纷间,忽然有人高喊:“太子殿下!” 众人循声看去,祁昀冷玉般的面颊上染了血,整个人如同一柄杀人无数的利剑,煞气不掩。 所有人都知他平日里性情清冷,却从未见过他这般可怖的模样,不由往后避让,两股战战。 大臣们跟在嘉明帝身后,落后他许多。 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雪。 灰白天际下旋着片片飞舞的雪粒,落在祁昀发上,他眸光清冷,定定盯着姜时雪看。 姜时雪回眸,一眼便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指尖上有血。 她恨不能冲到他身边,检查他到底是哪里受了伤,可最后只化作唇边一个笑意。 他们都还活着。 就很好了。 然而下一刻,祁昀忽然挽弓搭箭,直指姜时雪的方向! 电光石火间,纷繁的思绪在脑海中交织成团,最后身体先一步做出反应。 姜时雪展开双臂拦在宋观澜面前:“求殿下饶他一命!” 她瞳孔一缩。 利箭卷着碎雪,刺破空气,擦过她的脸颊,直直射向身后之人! “噗呲。” 是利箭没入血肉的声音。 有人在惊呼。 姜时雪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愣愣回过身子。 一切像放了慢动作一般,祁听晚手中握着一把剑,缓缓倒在地上。 而那支朝她射来的利箭,此时插在祁听晚肩膀上,尾羽颤抖。 嘉明帝赶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端王妃凄厉哭喊:“听晚!” 嘉明帝的目光落在祁听晚身上,微微一震,旋即他怒斥祁昀:“你在做什么!” 四公主声音尖利:“倒是我想问清河郡主要做什么!!” 嘉明帝吓了一跳,他看着这个以往一直沉默寡言的女儿走到他面前,目光如炬,胸膛起伏:“禀父皇,方才儿臣亲眼看见清河郡主握着剑想要刺伤太子侧妃!” 太过混乱了,在嘉明帝的视角里,他只能看到祁昀挽弓搭箭,射向宋观澜。 祁听晚倒在地上,手指在轻轻抽搐。 端王妃歇斯底里哭道:“你胡说!听晚为什么要杀太子侧妃?!太子!她伤成这样,你竟忍心如此!你竟忍心——” 祁昀忽然动了。 嘉明帝竟是吓得往后退了半步。 雪越发大了。 众人身后的大殿在火焰中扭曲融化,灰烬如同黑色的雪花,落在祁昀发上,肩上。 他扔掉弓箭,弯腰拾起一柄血迹已经干涸的长剑,一步步,走向宋观澜。 剑尖着地,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祁昀步子迈得极慢,一步,一步,仿佛在等待什么。 终于,嘉明帝一声令下,无数闪着寒芒的利箭对准了祁昀。 众人肝胆俱裂,心里想都是:嘉明帝疯了。 已经死了一个二皇子,他难道还要杀了太子? 嘉明帝须发颤抖,咬牙切齿道:“太子!别忘了你答应过朕什么!” 祁昀却恍若未闻,他扬手将长剑架在了宋观澜脖颈上。 长剑薄而锋利,倒映出一双清寒的眼。 祁昀和宋观澜对视。 宋观澜面无表情,连身形都不曾挪动半分。 姜时雪立在一旁,已然红了眼。 她看见了祁昀身上的伤。 太子蟒袍为玄色,可今日,祁昀连里衣都是黑色。 黑衣之上,血迹并不明显。 只有离得很近很近,才能看见他背脊上、肩膀上、还有手臂上狰狞露骨的伤口,在不断渗着殷红。 祁昀走过来的一路上,并未看过她一眼。 姜时雪后知后觉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指甲嵌入掌心,她绷住身子,才没叫自己失态。 “冷渊。”祁昀冷声唤。 冷渊将早早准备好的东西呈到嘉明帝前面。 嘉明帝看罢,脸色一变。 祁昀慢条斯理道:“父皇能下得了手亲手斩杀二皇子,却无法写下这一封圣旨么?” 有大臣立刻叫嚣:“太子!你这是在逼宫吗?” 雪珠在祁昀眼睫上化作水迹,黑沉濡湿的眼睫遮住他幽深的瞳孔。 没有人注意到朱红漆柱后,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尤贵妃突然睁开了眼。 她被砍伤了腿,失血过多,从火场中逃出来后便跌在此处无法动弹。 场面太过混乱,一时竟无人注意到她。 尤贵妃感觉自己活生生吞下了一簇火,她的五脏六腑都灼烧起来。 太子方才……说什么? 亲手斩杀二皇子…… 嘉明帝额角青筋直跳:“太子,你先把剑放下来。” 祁昀晃若未闻,压着宋观澜的脖颈,似笑非笑:“冷渊,给父皇递笔。” 嘉明帝手指颤抖,闭了闭眼,握住了狼毫。 嘉明帝身后众臣子不知圣旨内容,纷纷跪在地上:“陛下!!” 嘉明帝飞快写完了圣旨,他面皮抖动,把圣旨往旁边的内侍手中一塞:“宣旨吧。” 郑公公接过圣旨飞快浏览了一遍,面色微变。 他轻咳一声:“太子接旨!” 众人不知为何场面如此古怪,只能屏气凝神,仔细倾听那道圣旨的内容。 “……太子祁昀,承祧青宫,本应上体天心,下慰臣民,然其近岁以来,行止乖张,私交外臣,罔顾君父训诫,有动摇国本之嫌。” “朕屡加训诲,然其冥顽不灵,若再姑息,恐酿萧墙之祸,累及江山……朕痛定思痛,褫夺太子储君之位,封为幽王,着即移出东宫!” 众人哗然。 有臣子重重磕头,血溅满地:“陛下三思!!太子乃陛下与宣德皇后所出嫡子,品格贵重,名正言顺,陛下万莫听信小人谗言……” 祁昀放下长剑,伸手接过了圣旨。 他看着为他说话的李大人,微微一笑:“李大人,我已经接旨了。” 李大人嘴唇颤抖,浑浊双目老泪纵横。 死一般的寂静。 祁昀旁若无人回过身,看向姜时雪。 灰烬满天飞舞,夹杂的雪粒好似都被染成了黑色。 宋观澜与姜时雪前后错肩而立,女子华丽的织金长裙与绯红官袍相交叠,糜丽而绚烂。 祁昀想冲她笑一下,却发现自己连勾唇的动作都做不出了。 他紧紧攥着圣旨,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环佩叮当作响,姜时雪忽然提起裙摆,朝他追了过来。 万千道目光之下,她牢牢牵住他的手—— 就在他们双手交叠的那一刹,忽有一道雪亮剑光斜插而来! 姜时雪几乎是在余光瞥见剑光的第一眼,便下意识将身子挡了过去。 “噗呲。” 剑刃深深没入血肉。 第133章 姜时雪惊恐地看着不知何时挡在自己面前的宋观澜。 那柄剑,深深穿过他的胸膛。 宋观澜煞白着脸,冲她微微一笑。 没有人知道尤贵妃是从哪里冲出来的。 她双目血红,双手合握长剑。 见没有伤到祁昀,她竟拔出长剑,再度朝着祁昀刺来! 御林军没有给她再次动作的机会。 箭矢如同细密的雨,牢牢穿过她的身子。 尤贵妃仰面倒了下去。 嘉明帝箭步冲上来抱住宋观澜,鲜血从他指缝中汩汩涌出,宋观澜面色很快变得一片惨白。 嘉明帝用嘶哑的嗓音喊:“太医!传太医!!” 尤贵妃胸膛处插着数支利箭,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在地上抓挠,整个人都在抽搐。 大口大口发污的血从她喉头涌出。 尤贵妃眼睛暴突,用仇恨的眼神盯着嘉明帝:“你……你杀了我们的儿子,我,我也要杀,杀了,你和她的……” 她的身子忽然重重抽搐了一下,旋即一动不动。 一滴眼泪混着满面血污,缓缓坠落。 嘉明帝捂住宋观澜伤口的手微微僵硬,苍老的帝王茫然地看向瞪着双眼的尤贵妃。 ……我们的孩子? 太医来得很快,有人扶着他劝道:“陛下,太医来了,让他们看看宋大人的情况……” 嘉明帝愣愣看着被人拖走的尤贵妃,忽然想起那年中秋宴饮,他大醉一场,与一个宫人春风一夜。 第二天尤贵妃涂着指甲,看也不看他说:“陛下,昨晚那宫人命不好,今早失足落在井里淹死了。” 尤贵妃的裙摆破了一块,露出一道长长的伤口。 那伤口旁,豁然有一块桃花形的红色胎记。 被翻红浪,尚且年轻的嘉明帝捉着那宫人的腿,醉眼迷离看着雪白肌肤上的胎记,笑道:“卿卿既有桃花胎记,明日便封你为桃贵人。” 连脸都没看清的小宫女用被衾捂着脸咯咯笑着:“陛下,贵人哪够,奴婢要做贵妃。” 尤贵妃死相不雅,很快被人带离了现场。 只余地面一摊暗色的血渍。 一片嘈杂。 雄伟的宫殿终于被蚕食得只剩一座空骨架,在嘉明帝起身那一刻,终于不堪重负般,轰然倒塌。 灰烬四起,像是下了一场不详的雪。 形容枯槁的帝王张着手,踉踉跄跄推开人群,喉头发出奇怪的咕哝。 仔细听去,似乎在喊:“羡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