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的鱼目(强制 NP)》 第一章“郁闷小姐。” * 2012年,加州。 新学期的寄宿地址在阴天的午后发来。 此刻的榆暮正戴着口罩在比弗利中心的某奢侈品门店内,一手拎着黑金配色的购物袋,一手点开手机屏幕。 屏幕的光落在口罩上缘那道清瘦的鼻梁骨。 榆暮盯着邮件里的新行李寄送地址,“Upper East Side, East Seventy–” 念出地址的瞬间。 一股说不清的烦闷从心底缓慢往上涌。 话音断在唇间。 没念完,榆暮停了嘴。 她面无表情地锁了屏。 ...... 又打开,榆暮再确认一眼。 ...... 又锁上。 ...... 诈骗信息,八成。 这么贵的地。 开玩笑呢。 浪费时间。 榆暮默默将手机装回包里。 所幸,好友订的几件限量款套装还在后台打包,鞋包香水倒是先装好了。 对方临时加购了当季出的珠宝系列,需要她等。 * 榆暮整整等了两个小时。 再出来时,天已然放晴。 比起来时低垂的天幕,此刻LA的下午明亮的有些暴力。 榆暮却始终仿佛罩着一层阴影。 人群沿街横冲直撞,喷泉式的棕榈树影斜斜落在玻璃墙上。 榆暮站在熙熙攘攘的人行道边,一动不动。 手里攥着刚刷过卡的回执。 脑子里仍在回想邮件上的信息——“12 East 72nd Street, Upper East Side......” 东72街,寄宿。 她站了一会儿,又站了一会儿。 * 这种阴影被傍晚的热浪撕得更碎了些。 保时捷Cayenne在路边一个漂亮地甩尾,车窗随之摇下,一张涂着亮面粉色唇釉的脸探出来。 “喂,郁闷小姐。” 墨镜从鼻梁往上推,眉眼张扬的女人开口:“别冷着脸了,上车。” 榆暮把手中的购物袋塞进后座,顺势拉开副驾门,坐了进去。 车内冷气和香水混合的气味瞬间包裹住了她。 Clara在她耳边继续开口:“我说,你来LA都快两个多月了,也该跟我一起去social一次?” “看你,还是这么白。” 榆暮淡淡地说:“没出去怎么晒黑。” “天天窝在我公寓里写稿?”Clara挑眉,“你是住进修道院了还是在替我算命?” 榆暮总算偏头看她一眼。 “稿是替谁写的?” 替她。 Clara:“哦,那我该谢谢你。” Clara又喊她郁闷小姐。 榆暮:“用不着,按时给酬劳就成。” 末了,补了句,“老板。” 榆暮喊她老板。 Clara笑了,长指一勾换挡,车身像一头猫慢悠悠地驶入晚高峰。 Clara,中文名唐芷珊,父亲是地产老炮,家里子女一堆,排行最小,起了个文静的名,人却是个张扬爱玩的主儿。 成年前无数次进出急诊,被家里强行按回国送进过一次私人戒酒所。 跟榆暮一个大学社团的,起初两人没什么交集。 一个是富家千金,一个是费劲心思要拿全额奖学金的穷学生,压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就是硬把两人凑一块说话,那都挑不出几句共同语言。 真有交集,是在社团私下Party聚餐上,一大堆人嗨到凌晨,Clara在沙发上失了温,呼吸断断续续的,身边人仍顾着自拍喝酒,只以为这个喝醉酒的女人仅仅只是陷入沉睡。 最终,是帮忙给社团布置场地赚小费的榆暮把她从那堆神经错乱的人群里拖出来,背在身上往医院赶。 榆暮救了因酒精成瘾,险些丧命的唐芷珊。 那之后,Clara开始缠上她。 “郁闷小姐。”Clara总这么喊她,“对人别那么冷淡嘛。” 就此,两人成了朋友。 * 车沿着山路往上开,前方亮着一排暖黄路灯,远处是星星点点的LA夜景。 驾驶座的女人手肘搭在窗沿,语气懒散地问:“郁闷小姐,您今天郁闷的原因是什么呢。” 副驾上的榆暮靠在椅背,半阖着眼:“很明显?” Clara说:“不然呢。” “别告诉我你又破产了?” 榆暮:“......” “真的假的?”Clara讶异,“你刚拿到学费资助吧?” “全交了。”榆暮声音很淡,“还倒欠点。” “那你现在的生活费能撑到到什么时候?” “开学。” “之后呢?” “找兼职。”榆暮回答得太平静了。 Clara打着方向盘,啧了一声:“你之前不是说,你家里给你找了寄宿?” 榆暮侧头看她:“嗯?” “我记得你说过,”Clara说,“你国内亲戚给你找了个熟人,是什么远房亲戚,在纽约有房子,让你先借住进去。” 榆暮沉默,眼皮一掀,又合上。 “谁愿意大学了还寄宿。” 何况,那个地址...... 烦。 车窗半开,夜风灌进来,吹得榆暮头发凌乱,转头去看窗外的侧脸冷淡,眼下显现出细微的疲倦痕迹。 Clara说:“我让你来我这你又不愿意。” 榆暮说不能总麻烦她。 车内的气氛冷了下去。 ...... Clara“嗤”地笑了声。 “高中的时候我爸妈吵得凶,隔着个大洋都这样,我一生气就自己找了个寄宿家庭,”她漫不经心地转着方向盘。 “那时候图个自由,被中介骗了,住得比狗都惨,还硬撑着不回家。” 榆暮靠着椅背,眼神落在窗外深沉的山影中。 “你是在安慰我吗?” Clara说:“那有安慰到吗?” ...... “你后来怎么搬出来的?” 不想驳对方心情,榆暮顺着问了下去。 “受不了就穿着睡衣跑了,一直走到Melrose,口袋里就剩三十刀。”Clara咧嘴笑了,“借人手机发了条短信给家里,说我错了,第二天钱就打过来了。” 她说完,余光飞快地瞥了副驾一眼。 榆暮反应平平。 “生气了?”Clara笑嘻嘻的,“我这不是在说我很可怜嘛。” 榆暮平静地说:“我跟你们这些有钱人没什么好说的。” 很有效的安慰。 至少,车内的气氛不再那么冷了。 榆暮揉了揉鼻尖,妥协般地问道:“今晚谁的局?” “朋友朋友的朋友。” “听起来我不该去。” Clara心情显然不错,眉眼轻扬地冲她眨眼:“说晚了,你下不去了。” “你可是答应过我的,回纽约前陪我参加一次Party的。” 榆暮问:“会很闹吗?” Clara说:“百分之一百,人一多,酒一开,再配上音乐,我爸妈打电话来都听不见。” 榆暮有点头疼:“你该劝我现在跳车。” Clara笑出声来:“晚了,已经到了。” 踩了油门,车子提速往上冲。 越过最后一段弯路,远处别墅的灯火骤然显现出来。 成排高挑的拱窗,喷泉造景的灯罩在水雾里,整个山头都笼在柔光之下。 Clara吹了声口哨。 “Wee to Beverly Hills。” * 空气里混着雪茄、香水、酒精的味道。 派对已经进入第二轮。 灯光昏暗,人群涌动。 红唇女郎踩着高跟在场地游走,氤氲的白雾从香薰机里飘出来,香水和笑声在门廊聚成一股热浪,劈头盖脸压下来。 Clara拉着榆暮穿过厅堂,跟每一张熟脸打了招呼,带着人往后走。 她习惯了这种热闹。 身侧的女孩似乎不行。 从一进来,榆暮整个人的表现就很......不自然。 并非是初次进入的局促羞涩,更像是步入某种过于熟悉的错位之地。 Clara敏锐注意到——榆暮会下意识避开香槟盘,也不看沙发上嬉笑的男女,更对试图社交的男生视若无睹。 那双淡薄的眼始终漂在天花板或脚尖间, Clara不知道她在躲什么。 “Clara,我没事。” “不信。” 无论如何,这一小时内,Clara基本确定榆暮不喜欢参加Party的事实是真的。 “不喜欢这个场子就撤。”Clara俯身在榆暮耳边,“后边还有个泳池,人不多,不认识也可以坐角落,在这待太久也没意思。” * 侧廊尽头,推门虚掩着,外头是昏黄的泳池灯光,Clara推门出去。 门缓缓关上。 榆暮在后,低头,眼神虚落。 反应慢了半拍。 她迈出一步。 下一秒,“砰——” 热气混着潮湿水汽扑面涌来,氯味与玫瑰精油的味道缠绕在一起。 应该是陌生的,但却有点熟悉的味道。 还没来得及辨认,榆暮整个人已然跟一具温热的胸膛撞上。 鼻尖下是浅浅的、湿透的男性气息,略冷,咸味从皮肤蒸起来。 榆暮闻到了湿润的气息。 她仰起头。 灯光就在头顶,却被来人半挡住了些。 榆暮对上了双锋利的眼睛。 眼角斜挑,鼻梁高挺,睫毛沾水贴住眼睑,少年低着头,眉梢收拢着一瞬间的不耐烦, 榆暮的额发微湿,被水汽黏在脸侧。 呼吸在两人之间涌起又塌陷。 等榆暮回过神,手臂本能抬起要分开距离,却被对方单手抓住。 指骨微凉。 少年盯着榆暮,语气凉薄地开口。 “不看路?” 第二章“你朋友,嗯?” * 侧廊。 榆暮靠墙站着,头顶是冷气出风口,身上那点香水味被冲淡了些。 她低着头,半干的发尾贴着濡湿的耳垂。 一言不发。 “程执,人都道过歉了。” Clara挡在榆暮身前,语气带笑,“用得着这样?这点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后场刚清过,泳池那边没人了。 灯影下潮气未散,浴袍裹在身形松懒的少年身上,水迹顺着锁骨往下落。 听到Clara的话,指间转着杯酒的程执没什么反应。 Clara抬手指了指榆暮:“人第一次来,人生地不熟的……你计较个什么劲?” 说得随意,“这我朋友,不就撞你一下,我看你现在站这也没事啊。” 程执依旧没说话。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 “你朋友?” 略带沙哑的尾音吊着,像是咬在舌根没吐干净。 Clara点头:“对啊,我朋友。” 程执朝榆暮那边偏了点头,又重复一遍:“你朋友?” Clara压低声音:“我刚不是说了——对,是撞了你,但人刚也道了歉,你至于吗?” “再说,你看你都把人都吓着了好吗?” “吓?”程执弯了下唇,没真笑。 他把目光移到榆暮身上。 那处的灯光斜下来,覆在女孩垂下的眼睫上。 “那不是更该看路。” 话音落下,人终于动了。 一步,酒杯轻轻晃了一下。 再一步,呼吸的热度就贴近了。 榆暮肩背微僵,还是没敢抬头。 “我吓到你了吗?”程执问。 说着,他抬起手,食指慢慢拂过榆暮湿掉的额发,将一缕黏在她脸侧的碎发挑开。 “原来是看不见啊。” 低哑的声音贴着空气,往她耳侧探。 ......狗脾气。 榆暮在心底骂。 榆暮被迫抬了眼。 地砖上的光影自上而下照,面前程执的眼尾陷在阴影里,锋利得叫人发怵。 榆暮身子一紧,后背抵着墙。 动也不是,退也不是。 程执的指尖停在她耳后,近得过分,湿热的水迹覆在其上。 他的手很凉。 见此,Clara拧眉:“行了,程执,别闹她。” 半晌。 程执收回手:“我没闹她。” 敛了点浮在语气上的调笑,声音却应得敷衍。 又偏过头,像想起什么,程执带着笑问:“你朋友,嗯? * “——新朋友?!” Clara正要压着火回,但这次,回答程执这个问题的,是感应门后的清冽嗓音。 几人齐齐侧头。 “Clara姐,你带新朋友来了?”顶着一头金色卷发的年轻男生跑来,头发乱翘着,看起来刚从泳池那边回来。 同样的,衬衫扣子敞开,露出沾湿的锁骨。 “欸哟。” 程执懒洋洋道:“慢点。” 压抑的气氛散了。 趁此,榆暮默默挪到Clara身后 直至站定,榆暮才看见那男生的模样。 太稚嫩了,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亚洲面孔,戴了副茶色墨镜,夜里也不摘,皮肤白皙,下巴尖锐,一手夹着酒瓶,一手朝Clara和榆暮挥了下。 “Clara姐。”男生摘下鼻梁上的墨镜,露出一双圆润眼睛,瞳仁很黑。 偏头看见站在Clara身后的榆暮,眼睛立刻亮起。 “不介绍一下新朋友吗?” Clara看了男生一眼,神情有一瞬间的古怪。 “你别闹啊。”她在提醒。 男生举起手,做了个投降的动作,却依旧笑嘻嘻的,“我是真想认识新朋友啊。” 他重又看向榆暮,露出个乖巧的笑:“你好,我叫——” Clara打断了他:“Noah。” Clara搭住榆暮的肩膀,把人轻轻往前带。 “第一次来,给你们介绍一下。” Clara语气罕见的平静了下去,“这是榆暮,我朋友兼大学同学。” 简短介绍完,她又慢慢凑在榆暮耳边,极小声的开口:“暮暮,别搭理他。” “甭管他跟你说什么,怎么笑,你都别信。” “一个字儿都不行。” 接着是几近咬出来的字眼。 “这死小孩最喜欢恶作剧,整起人来一套一套的。” 榆暮听出了Clara的咬牙切齿。 面前,那漂亮小孩还在看自己。 他视线黏得久了些。 榆暮移开了眼。 “榆暮......” Noah把榆暮的名字在口腔里轻轻转了一圈,眼睛更亮。 过了会儿,他歪头看她。 Noah笑着说:“我喊你姐姐可以吗?” 榆暮:“......” Noah并不在意榆暮的冷场,笑意反而更深了些。 转头,冲着程执开口:“程哥,你不是换衣服去了吗?怎么还穿着这个?” 程执瞥了眼榆暮。 榆暮又低下头。 一旁的Clara目睹一切,刚忙着打圆场没觉得,现在她真觉着奇怪了。 她这朋友可不是这性格啊。 要说刚才,撞了人安静会还合理。 但现在。 Clara看着因着程执注视而低下头去的好友。 不对。 要放往常,榆暮早冷着个脸不耐的走了。 还能安静成这样? 太奇怪了。 ...... ——“......走吧,Clara姐,带着榆暮姐姐一起上楼玩。” “啊?” 等Clara回过神来,面前这两人似乎已经讨论过一轮了。 Noah:“我说,上楼玩吧,大家都在呢。” Clara还没出声,手腕就被人拉了一下。 很轻,几乎没有力道。 Clara垂眼。 榆暮的指尖勾着她的衣角。 很快,又松开。 Clara瞬间明白。 张了张嘴,刚想开口婉拒。 ——“已经全部清场了。”程执出声说。 “对啊,对啊。”Noah附和道。 “后边跟泳池现在已经什么都没了,前边很闹的。” “榆暮姐姐。” Noah喊榆暮。 榆暮抬眸。 “姐姐是不愿意去吗?”他轻轻问。 榆暮看着面前的男生。 他的眼神像猫,亮晶晶地盯着她。 “就待一会而已,不留人情面也太不礼貌了吧。” 榆暮:“......” 说得是温吞的话语。 却偏偏,能让人听出最令人不舒服的意味。 Noah又笑着说,如果姐姐是想吹冷风的话,那就去吧。 这种话随口就来,配一张好看的脸,再加上那看着就贵得要死的行头。 榆暮知道这类人走到哪儿都有受众。 讨厌从舌根往上涌。 她把它咽回去。 Clara试图缓和气氛:“Noah,她不太……” ...... “你想让你朋友为难?”耳边响起懒散的声音。 榆暮肩背一僵。 ...... 她确实不愿意让Clara为难。 ...... 来人身上的气息混着水汽和淡淡的酒香,程执走到她身边,开口提醒。 “Noah是小孩子脾气,顺着他就好了。” 话说到这儿,还算礼貌。 路其实只有一条。 ...... 再看向Noah时,榆暮唇角弯出个笑。 “那就坐一会吧。” 第三章黑色肉体 * 初到美国的第一年,榆暮最难接受的是宗教课。 她并不是有任何信仰的人。 况且榆暮一直觉得信仰什么的是有钱人的特权。 或是贫穷的闲人。 只有不为生计奔忙的人,才有空思考灵魂要归往何处。 她就读的这所私立高中里,学生多半富足。 榆暮既不信神,对教义也缺乏耐心,常常因为听不懂而在心里积满火气。 但榆暮向来擅长伪装。 哪怕只是为了分数。 在课上沉默的榆暮愿意在课后一而再再而三的去请教老师问题,姿态谦逊,尽力用半生不熟的口语表达清晰。 老师们很快对这位东方面孔的学生产生好感。 愿意主动请教的学生,应该没有几个老师会拒绝。 老师们眼中“勤奋的异国学生”在学校没有什么朋友。 午餐大多一个人吃,从不主动参加活动。 随之而来的,除过提高的成绩。 还有无声的排挤,孤立。 幸而榆暮并不在意。 这是她意料之中的事。 榆暮将这理解为文化差异,她无需获得另一种族的认同。 宗教老师倒是在榆暮请教时提点过她几次。 温和的老太太让榆暮不必在意外界,寻找和她同频的朋友会更适合她的个性。 继而又说,她其实很善良,是害怕让她沉默。 后者是对的。 榆暮觉得很有道理。 善良。 榆暮不敢苟同。 毕业那天,宗教老师为她的学生,无神论者榆暮送上本书作为毕业礼物。 是里尔克的《给青年诗人的信》 扉页上,老太太用漂亮的钢笔字体写下一句话。 “All thoughts and all acts of man e either from love or from fear.” “人类所有的想法和人类的行为,不是出于爱,便是出于怕。” * “......榆暮姐姐,你也在纽约读大学吗?” “......感觉姐姐你很面熟,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唔.....感觉像是在国内见过?” “Noah,在这搭讪呢你?” “没有呀Clara姐,我认真的,我真觉得姐姐很面熟啊。” “......姐姐你高中在哪读的?是不是在北京啊......” 榆暮不知道,她现在能忍受身边漂亮男生一路上的喋喋不休。 是出于爱还是出于怕。 亦或是别的什么。 嗯。 ……应该是烦。 进了电梯,气氛更安静了。 Noah却像没注意到榆暮的抗拒,依旧凑上来:“姐姐好冷漠呀。” “刚才在楼下不是还聊得蛮好?” “......还是说那会儿,是因为程执哥在?” 这句话出口时,拿手机打字的Clara微微抬眼,看了榆暮一眼。 从刚才意识到好友神情不对开始,她就默默在观察。 榆暮应了邀约,程执反而离开去换衣服,而榆暮从那之后,又莫名其妙恢复了来时的状态。 冷淡,不耐。 想了想。 程执这个人确实长得凶,脾气也烂,一般人碰上都得退避三舍。 就算是榆暮的话...... 也算是情理之中。 * Clara的想法不出一会儿便得到了验证。 电梯“叮”一声停在顶层,门开的一瞬,熟悉的,混合着香水和香槟味的气息充斥在榆暮周身。 长廊里已经站了不少人,青春洋溢的年轻人群端着酒杯凑在一起聊天,嬉笑。 有人瞥见电梯口出来的Noah他们,招手笑着打招呼: “Noah——你这个小朋友怎么也上来了?” “欸Clara!快过来,刚还讲到你——” “......” Noah抬手回应几句,脸上笑得漫不经心。 而Clara这边,也很快被三三两两的小姐妹拉过去了。 她本来还想推辞几句,看了眼依旧没什么表情的榆暮, 又转念一想。 已经恢复正常了,榆暮那模样,除非故意找茬,没人敢招惹。 全然忘记是谁软磨硬泡硬要拉着在公寓赶稿的好友陪她一起来玩。 “这样,我先去打个招呼,等程执回来,咱们一块去找那两位行吗?” Noah乖巧应下:“好。” Clara拍拍榆暮的手臂,一脸认真:“暮暮,我就去打个招呼,顶多五分钟。” 榆暮叮嘱她少喝点。 Clara五分钟会回来。 不信。 起码也得半小时。 * Clara走后,电梯口只剩他们两个。 Noah笑着想继续开口,榆暮却没看他一眼,走了。 她想找个洗手间。 安静。 榆暮径直绕过人群走,步伐不带一点等候的意味。 Noah微微眯了下眼。 漂亮男生快走几步跟上去,走在榆暮身边,一如既往地用温软嗓音开口:“……姐姐你好奇怪啊。” “在楼下挺愿意讲话的,现在怎么就一句话也不说呢。” 榆暮依旧不说话。 Noah语气轻快:“姐姐,你是不是讨厌我啊?” 是。 “我刚才有帮你解围的啊。” 因为你,我才为难。 “Clara姐也不是介绍我们认识了吗?” Clara让我远离你。 “姐姐,你不会……真的不喜欢我吧?” 猜对了。 ......被宠坏的小孩。 榆暮想。 走廊光线明亮,榆暮终于停下脚步。 她转过头看着Noah,那眼神太直白,不带遮掩。 “是。” 榆暮说:“我不喜欢你。” Noah怔住。 榆暮平静道:“因为你很吵。” 很快,Noah又笑了,笑意恰到好处:“那好吧。” “是我错了,姐姐。” 语气里听不出一丝不快。 “Clara姐应该在那边的套间里。”漂亮男孩轻轻一指,“刚刚有人叫她过去了。” “姐姐可以去找她。” 那语调温和得近乎体贴,甚至还有点孩子气的委屈。 “我就不缠着姐姐你了。” * Noah目送榆暮的背影消失在那扇门内。 眼神一点点变了。 他站在原地,过了几分钟,抬手理了理乱翘的金色卷发。 嘴角重新挂上了一个几乎无害的笑。 Noah的眼睛里已经没有刚才那点羞涩的黏腻了。 只剩下一点带钩的好奇,和蓄势待发的恶意。 ——这个冷漠的姐姐。 有意思。 好玩。 真好玩。 * 如Noah所说,Clara确实在里边。 但...... 套间内另有一群人玩。 落地窗没拉帘,外面的夜景倒映进来,也把室内投得通透。 榆暮看见了一群白花花掺杂着黑色的肉体。 厚重的地毯上,黑人男生用酒瓶抵着一个女孩的锁骨,一点点往下滑,最后停在裙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女孩笑着把头侧过去。 而旁边的沙发中央,一个年轻的白人男孩仰靠着,牛仔裤褪到大腿根,阴茎半勃着搭在腹部。 手里握着一瓶酒,一边喝,一边看向自己胯间的亚洲女生。棕发垂落,睫毛长得浓密,嘴唇正深深地包裹着他的性器。 整根含进去,嘴唇剧烈鼓动,嘴角溢出透明液体。 榆暮听见一声明显的调笑,就看见那男孩伸手压住女生的后脑,把她的头更深地按下去。 女孩发出一声湿润的呛咳。 地上有瓶子倒着,液体洒了一片....... 太多湿润的、交缠的、裸露的肉体。 太多深红的嘴唇,阴茎,酒与精液混合的气味。 榆暮站着,指甲陷进掌心。 酒气与肉体的热度往她身上扑,一股恶心感从胃里泛上来。 榆暮艰难转身,却又看到角落里的地板上,娇小的白人女孩正被两名男生拉着胳膊与腿,身体摊开,阴唇因过度张开而翻出,阴茎正试图插进去,龟头顶在入口,正缓缓压入。 没人在意窗帘是否拉上。 灯光拍在玻璃上,反出一层雾。 那个女孩已经仰躺在桌上,乳头被冰镇的酒瓶抵着,液体沿着身体淌下去。 趴在她腰腹处的男人低头用舌尖追着那道水痕。 榆暮半阖上眼。 ......大爷的,她此时只能尽量装作看不见。 “暮暮?” Clara疑惑的声音从人群中穿出来。 Clara站在窗边被朋友劝酒,她回头就看见了榆暮,神色一滞。 “……你怎么来了?” Clara反应很快,一把甩开拉住她手臂的男生,快步朝榆暮走去。 “你不是不喜欢这种场合吗?”她把榆暮拉向门外,语气低着,掺杂点急迫,“别站着了,走……” 榆暮被拉出去。 身后的门合上,套间那潮湿而响亮的声响,渐渐消失在榆暮耳侧。 Clara转身挡住门,看着她。 “谁叫你来的? 榆暮抬头。 灯光落在她睫毛上,沉默里,她侧过头。 胃里还是翻腾着那点作呕的酒气。 “Noah。”榆暮回答。 ......被整了。 第四章骨边纹 * “这死小孩什么意思——” 越往里,长廊里越人迹渐稀,没了碰杯嬉笑声,更多的是青年男女低声交谈、并肩而立,隔出一段欲言又止的空间。 再往后,连这种声音也没了。 这座私人别墅顶层长廊尽头有个单独的拐角处—— 看来,Clara知道在哪能找到Noah。 榆暮听见Clara的高跟鞋声钝在地毯里。 在恍惚中。 榆暮想,Clara对她真挺好的。 虽然一年半之前因扛着个大活人还要把全部身家垫付给医院的榆暮可不这么想。 * 狭窄的回廊拐角一转,两人便听见前头隐隐传出一段男声。 “……你一小孩上来凑什么热闹。” 语气懒,尾音拖着,略带讽意。 榆暮听不出是谁。 随后,榆暮听见轻微的声响,似乎是打火机的声音。 “啪”一声,点燃烟的声音紧随其后。 等走过去,视野清晰起来—— Noah正站在套间门口,与一个嘴里叼着烟,裸着上半身,衣物搭在肩头,露出大半身子的男人说话 那人骨架薄,肌肉线条却削利。 榆暮看见他的腰腹处有纹身,似乎是某种植物的缠枝,从后背绕出一部分,再从肋骨那一带盘出来,顺着精壮的腹肌陷落边缘没入腰侧。 罪魁祸首Noah还在笑眯眯的回答:“可我已经上大学了呀......” 闻言,那男人嗤笑了声,肩微驼,揉了把男生的金发,“上大学又怎么了,还不是个未成年。” 榆暮站在Clara身后,看着Noah被面前的男人揉了把头发后,轻轻退了半步,垂着眼,指节轻捋头发。 像是整理,又像在掩饰。 动作过于自然。 ......这小孩。 Clara说得还真没错。 但此时的榆暮没兴趣做分析,也懒得抽丝剥茧。 榆暮直觉不适。 Clara无视掉一切,冲着Noah过去了,“Noah,你跟我朋友说我在哪个套间了?” “Clara姐,你来了。” Noah转眸,面上神情是恰到好处的有些惊讶。 男生点了头:“是我说的。” “那之前电话里我跟你是怎么说的?” “唔——” Noah皱了皱眉,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Clara姐你不是说,要带新朋友过来吗?” Clara脸色冷下去:“那会儿我就跟你说过,她不喜欢.....” 她当时千叮咛万嘱咐的。 “我、我不是……” Noah转头去看榆暮。 清瘦的女孩站在半米开外的昏黄灯影里。 一头长发披在肩上,贴着瘦削的锁骨。 眉眼低垂。 她并不看自己。 不远处榆暮的模样可以说是虚弱,但五官却极好看,缀着唇边那点褪色似的暗红,还残着夜色的虚虚疲态。 真是苍白到都有些异样的漂亮了。 也冷淡到让人看不清情绪。 Noah盯着那张脸。 她真的被那些场景恶心到了。 Noah的唇角轻轻颤粟了一瞬。 几乎要翘起来了。 但他忍住了。 Noah的手指慢慢上移,不动声色地碰到自己额前一缕歪掉的金发。 那缕头发刚才因为恶心的触碰,有点乱了。 Noah用手指缓慢地,精准地梳好。 要把它整理好再说话。 而Noah眼里的,那一丝藏不住的满足感。 一闪而过。 怎么办? 真的,真的。 好有趣。 漂亮的男孩一点点走近榆暮,垂眸,嗓音极轻的开了口。 “榆暮姐姐...…” Noah慢慢的喊她名字,拖着柔软的尾音。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Noah越走越近。 榆暮抬脚就往后退。 一步。 又一步。 “是我的记性太差了,只顾着玩,忘了之前答应Clara姐的话。” Noah说这话的时候,慢慢抬眼。 圆润的黑瞳。 一双总在等着被原谅的漂亮眼睛。 “我也没想到你会不舒服。” “我只是看你不想跟我待在一块,我以为你会想去找Clara姐的。” 本来就只是把事说清楚就行了。 这小孩怎么整出这么大的架势。 榆暮蹙起眉头。 现在她要是说不原谅是不是都不行啊。 算了。 喉头微动,榆暮刚想开口,那句“没事”还未出口。 忽而,身侧有道声音插进—— “行了,人都快贴墙上了,你还要念几句。” 不急不缓,倦冷的男声。 榆暮转头。 那裸着上半身的男人仍靠在门边,声音从烟雾中含糊地吐出来。 Noah偏头,“哥,我在道歉呢。” “怎么着,还想继续?” 那男人嗤笑了声。 “这半年没见你们几个,越来越幼稚。” “一见面,整得还挺热闹。” 走廊氛围忽地沉默了下去。 Clara老实站定,Noah嘴角的弧度慢慢变淡。 榆暮察觉到身边的气氛微妙地变了。 她本以为这刚揉了把Noah头发的男人挺随性的。 榆暮在余光中看见那男人的侧脸线条分明,腰侧的骇人纹身在灯下浅浅地浮着。 倒是忘了。 随意,不代表好惹。 榆暮也安静了。 * 烟快燃完了。 “Noah,Clara,程执说你们要找邵家那两个?” 终于,那男人掀了下眼皮,似乎是刚想起正事。 闻言,Clara的反应是不敢说话。 Noah小声说了声是。 那是Noah的反应。 浑身僵住。 则是榆暮听到“邵家那两个”字眼的反应。 无人察觉。 “哦。” 男人似乎又恢复了随性的模样。 “在里边呢。” 回头看了眼套间,猩红在男人指尖滚了滚,开了口:“有洁癖那俩小子给我赶出来了,嫌呛。” “烟也抽完了。”Clara松了口气:“梁哥,不然就一起进去呗。” “不了。”他说,“我就不凑你们小辈的热闹了。” 说着,将团成一卷的衬衫从臂弯中拎下来套到身上。 扣子没扣多少,只遮了个大概。 抬手时就能看见隐隐起伏的腹肌线条。 Noah笑起来,说:“哥,你刚兜风回来就走啦?” “再兜几圈。”他头也不回。 * 在路过榆暮的时候,男人脚步本是要继续的。 他确实有意在她身侧很短的一段地方瞥了眼。 想看眼这被Noah针对的小孩什么样。 低头的女孩,眼睫都不带眨的。 一瞬间似乎也察觉了什么,男人再略一偏头,虽然眉眼间还是那副倦懒模样。 空气薄了些,榆暮嗅到男人身上那股浓烈的尼古丁味。 他停下了。 榆暮感觉得到那双足够深邃的眼睛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那停顿短得不能再短,却实实在在的发生了。 男人眯起眼。 “你——” 嗓音贴着喉咙出来,低哑,又近。 “是不是见过。” 这已经是今晚第二个人这么说了。 第五章“想装不认识到什么时候?” * 郁闷小姐又郁闷了。 如果说,世界上的沉默分两种:一种是礼貌,一种是负重。 在Clara眼里,榆暮显然属于后一种。 在男人走后,榆暮脸上又显出那种熟悉的疲惫感。 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每次她要是想带榆暮认识朋友,或是硬拉着带她去什么社交场合,榆暮大多会拒绝。 极小数情况下,她要是失恋、或是心情糟糕把自己喝成一滩烂泥时,榆暮也会顺着她,陪她。 往往就是站在她身边,比平时更安静。 每每结束,Clara都能看见与此刻一样。 安静的,走到她身边的女孩脸上浮现出的疲惫。 这种疲惫又不像是累的。 Clara自己也说不上来。 这次倒好,还没结束,她的郁闷小姐就这样了。 ......都怪Noah这死小孩。 * 人一生中有很多种掩盖谎言的方式, 最温和的那种,是沉默。 在榆暮眼里。 ——“你——” “是不是见过。” 几分钟前,当男人低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榆暮感觉到的,是自己血液里那点不该存在的躁意。 他离她很近。 浓烈的烟味与淡淡的香水味混杂在一起。 榆暮再一次选择了沉默。 对方的目光继续停留了一瞬。 榆暮明白那一瞬的目光不过是出于好奇,也出于一种并不郑重其事的兴致。 这种人都这样。 那一瞬目光很快就会过去—— “算了。” 男人最终轻轻吐出两个字,便收回目光。 转身离开。 * “好了好了,不至于。” Clara拉过榆暮的手,把她往边上拉了点。 Clara有点无奈:“虽然Noah这死小孩喜欢恶作剧,但他圈子广是真的,跟我认识的那些酒友可不一样。” “暮暮你就别理他那点乱七八糟的心思,刚那段就当没发生过。” “走,我带你进去,邵家那两个都在。” 榆暮没应声。 Clara看着榆暮,挑了挑眉。 “一个场合见俩,挺难的,暮暮,你不是想回国以后也自己做事?今天这场子,刷个脸也不亏。” “你知道我不是非要你跟谁搞熟。”Clara语调一顿,“但不论你准备是毕业后先留在纽约做几年事儿,还是回国,真的,像这年纪念书,就已经是话事人的人,见见没什么坏事的。” “何况这俩人还都在纽约念书。” 榆暮看着眼前试图劝解她的Clara。 她算是明白对方为什么非得执着带她来这个局了。 Clara朝Noah那瞥了眼,顺手提了个实情:“我上次和Noah通电话的时候跟他说我会带个新朋友过来,他还问你什么来头。” “我就提了之前你救我一命那事。” “这小孩立马就起了兴趣,问东问西的。” “他一定要我带你来。” “不然还真碰不上邵家这两位。” Clara的眼神重又回到榆暮身上,“这俩人常年不露面,碰一回算一回。” * “Clara姐,榆暮姐姐,你们到底打不打算进去呀?” 套间门口,Noah已经等得有点不耐,歪了歪头,眯着眼笑问话。 Clara对他一摆手,“你别吵。” 回头看榆暮,一脸认真,“我可没这种人脉,暮暮,过了这村真没这店了。” 榆暮:“......” 她不想扫Clara的兴。 到底,榆暮还是跟着Clara进去了。 * 榆暮走得很慢,故意落在最后。 她听见笑眯眯Noah一边开门一边说:“琮年哥,我带Clara姐和她朋友进来了。” 也听见前方套间内室内传来的细微声响。 ——门应声而开。 那之后是一道低而冷漠的男声,隔着两个人。 ——“带谁?” 冷声落下的那一刻,榆暮呼吸绷紧,几乎要窒息。 后颈极快地起了一层极浅的薄汗。 榆暮认得出那声音。 模糊的。 熟悉的。 淡薄,天生的冷淡。 在Clara即将要迈步的那一刹,榆暮猛地拉住她的手。 榆暮深吸口气,逼迫自己镇定:“Clara,跟以前参加派对一样,通宵再走?” Clara转头,本能回答:“啊?不、不啊。” “玩到什么时候?” Clara眨眨眼,不明所以:“大概——” “我不舒服。” 话还没说完,榆暮直接打断。 Clara:“不舒服?怎么——” “我头有点晕。”榆暮说。 Clara还没反应过来。 榆暮低声说:“抱歉,我真的不舒服,我会在车场那等你。” Clara愣了一下,想说什么,但榆暮已经转身。 …… 榆暮逃跑了。 身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追着她: “……暮暮?” “你怎么——” 榆暮一次也没有回头。 她从没想过。 今晚会再听见那个声音。 时隔五年。 * 夜风扑面而来,冷意直直灌入喉咙。 榆暮一口气跑出了别墅。 空气在胸口翻滚,呼吸烧得她整个人发烫。 心口急促起伏,整颗心都仿佛撞在肋骨上。 榆暮缓了缓呼吸,想让自己冷静。 抬眼望去。 眼前的露天停车场灯火明亮,跑车一排排停在铺着砾石的广场。 榆暮只想找个地逃。 可就在广场中央,所有跑车之间,他就那样站着。 ——程执。 少年靠在一辆黑色跑车旁,姿态散漫,长腿微微弯起,指间夹着的烟火光忽明忽暗。 烟雾自唇间吐出,夜风一卷,散成乳白色的雾。 他已经换过衣服,袖口随意挽起,腕骨与青筋在光影下凸显,透着凌厉的线条。 从一开始,他就在这里等她。 榆暮停下脚步。 心口那股寒意猛地窜上来。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往另一侧绕。 榆暮的第一反应就是转身再跑。 …… 没跑几步,手腕骤然一紧。 她被扯回来,后背撞上车身。 冰冷的金属压在背脊,凉意从脊骨直直灌下去。 眼前,是程执。 “还想跑?” 少年的眉眼在灯光下下显出野痞的锋利,目光沉沉压下,把她整个人牢牢钉住。 榆暮呼吸一窒。 “榆暮。”他咬着她的名字。 “你想装不认识到什么时候?” 第六章愚蠢情事(微h) * “程执,我讨厌你抽烟。” 榆暮在头回撞见程执点烟时说了这话。 二月份的北京夜里还是冷的,程执却非要站在阳台抽,说是透气,其实就是懒得听榆暮在屋里背书,一句句英文念得他脑仁疼。 榆暮说不喜欢烟味,程执把烟掐了。 后来他洗漱完回来,身上都是凉气,榆暮窝在沙发一角,程执从后面抱住她,问:“这下能亲了吗?” 榆暮推他,嫌他身上冷。 程执说他不抽了,已经很好了。 程执抱着榆暮,一只手从毛衣底下探进去,凉得她一哆嗦。 少年微凉的手掌贴着她的胸肉,低声喊她:“暮暮。” 榆暮说不许这么叫她。 程执埋在女孩颈窝说:“怎么什么都不许呢?” “房子按你说的找,清净。” “嗯。” “老师也是我找的。” “嗯。” “是我每天去接你,不让司机来。” 榆暮无话可说。 程执贴着她后颈笑了声。 他说暮暮,你不能厚此薄彼。 女孩跟邵二闹翻了后,开始频繁出现在他身边。 他都知道。 * 将将成年的程执长得不干净。 字面意思,很凶。 沙发上,两腿被迫打开,半躺在沙发上的榆暮内裤早已被扯到一侧,湿黏地挂在腿弯处。 程执跪在她膝间,用两指扒开女孩的外阴,露出湿红的肉屄。 少年近距离看了会。 喉结上下滚动,干燥的薄唇随之钝钝地蹭着女孩的逼穴。 像小狗扒着骨头马上要啃似的。 当然,程执也这么做了,拇指用力剥开两片阴唇,接着整张脸都压在湿润的肉逼上,鼻梁顶着阴蒂,舌头已然探进去。 女孩穴口紧,程执便每探进去一点就用舌根卷着穴肉搅动。 舌尖一钻一压,顶在穴壁上那点最敏感的肉瓣,不紧不慢地磨。 舔得太深,榆暮的小腹被带得一抽一抽的,淫水一点点往外溢出。 “哈呃……别......” 异样的快感让榆暮下意识有些接受不了。 “嗯......别......不要舔了……” 声音破碎的女孩用手肘撑着沙发,膝盖抖个不停。 榆暮试图夹腿,大腿内却发软使不上劲,只有小腿忍不住能向外踢了两下。 毫无作用。 察觉到女孩的异样,程执竟一把将少女的大腿捞起搭在自己肩膀,另一只手掌按着她尾骨,让她整个人坐到他脸上。 “啊——” 榆暮整个人慌了,撑不住的仰头,嘴里溢出压抑的喘息声,马上就抬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榆暮不敢叫,捂着嘴,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滚下来。 程执却舔得更凶。 整个穴口都被撑着舔开,舌尖搅进去,从肉褶深处卷出水来。 连阴蒂都不放过,一并揉着,犬齿叼着,咬着。 又是吸又是磨的。 榆暮哭着喘气,小腹止不住地一紧再一紧。 身下的少年又一次用齿尖刮过阴蒂时,榆暮忽然感到全身一阵发麻,整个人弓起小半个身子—— 高潮了。 肉屄颤动,喷出一股接一股的淫液,直接打在程执的脸上,溅得下巴、鼻梁、喉结全是。 泪眼朦胧的榆暮惊得抬手想推开程执,腿收不住地乱踢。 “……别……停……” “停下......呜......停......” 女孩低声哽咽,指尖颤着都想去捂自己的肉穴。 程执更按着女孩的白嫩屁股不让动,急切的低头将那股水全舔干净。 舔得很慢,嘴唇贴着穴口的边沿,从大腿根一直舔到耻骨,再回到阴蒂上吮吸一口,吞咽下去。 直至将最后一滴淫液舔舐完,痞气的少年才从榆暮腿间抬头,下巴上全是榆暮的水。 “想亲上面。”沙哑着声音,程执贴过去说。 他往前凑得更近,腿卡在她双膝之间,手贴在榆暮衣服底下,往上推了点,把她毛衣卷到锁骨。 拉下系带,一对白白的乳房弹出来,程执一手托起,指腹攀上一侧乳头,拇指和食指慢慢拧紧,再放开。 他把左边的奶子叼进嘴里,舌头压住乳头根部,细细打圈。 吸。 再含深一点,再吸。 哈……哈……” 榆暮小声喘息,程执的手指有些不安分地伸到她腿间继续抽插穴口,指腹摁揉着胀红的阴蒂。 “暮暮,小逼都肿了……是不是刚才让我舔得太舒服了?” 少年边说边继续叼住女孩的乳头吸吮。 嘴唇不停地变换着两边的乳房吸着、舔着,像要把她整个人吃进嘴里。 那点白嫩的胸肉就那样被程执捏着,咬着。 ...... 不知何时,穴口的水又往出溢,顺着大腿根往下流,沾湿了沙发垫。 程执低头看了眼,再次含住了女孩的肉屄。 ...... 榆暮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她想尽快。 * 他们那时候不算正式在一起。 榆暮不承认,程执也不提。 那会儿程执给榆暮找了个口碑不错的退休教授,人很低调,在一老小区补课,赶上来年奥运,京城管控道路,榆暮自己每天来回跑要绕远路,程执就天天去接她,怕她晚归又怕她挨冻。 真甜蜜的时候也有,有一回要从早到晚的补,榆暮打电话说想吃热乎的。 程执“嗯”了声,没说别的。 一小时后,榆暮下楼,看到程执从副驾里拎出个老漆木饭盒。 榆暮看了眼那雕着花的深红漆木盒,一眼认出来那是程家厨子做的。 她说他乱来。 程执倒也不争辩,说:“都是你喜欢吃的。” 榆暮还是不高兴,掉头就走。 她怕被程执家里人知道。 挺怵的。 那天闹了点别扭,程执本来想让保镖跟着,榆暮不大乐意,程执就自己拿了车钥匙开车等。 车又不能停太近,榆暮说太扎眼,程执就停在对面小区门口,窝在车里抽烟。 一根烟抽完,又点了根。 榆暮那边迟迟没动静。 等快夜里十一点多,雾重,女孩终于从小区口出来,耳朵冻得红,鼻尖也红,手缩在袖口里,小跑着过来。 车门一开,榆暮钻进来。 得,没开暖气。 故意的。 程执握住她手的时候,榆暮往回抽。 掌心冰的。 程执握着不放,手指慢慢揉进她的掌心,轻轻给搓着。 搓着搓着,程执凑过来。 榆暮别过脸,不让亲。 “为了散烟味。”程执解释。 “早让你戒了。” “我错了。” 榆暮仍是不回头。 女孩在这方面还是挺犟的。 程执就握着她的下颌把人掰过来接吻。 于是,两人亲在一起,唇齿交缠,程执一边亲,一边把榆暮整个人压进座椅里去。 胡闹到后半夜。 * 没多久,榆暮提出说她想去出去转转。 因家里边变故的缘由,榆暮很少会主动提出外出的要求。 程执问她想去哪,榆暮说随便兜一圈。 哪都行。 程执真就随便绕。 因赛事管控收紧,三环一带限行通知刚挂出来,程执开的车不能随便停,从建国门一路载到光华路那边,朝阳那头的夜景清亮又空荡。 车在慢车道上开,程执靠在座椅上叼着根烟。 不抽了,有情绪起伏的时候倒是拿出来,权当过个瘾。 榆暮不喜欢。 榆暮靠窗看向远处。 对面那栋楼还在修——央视的新楼还没封顶,只是大半架子。 钢骨撑着楼身,像没长完的壳。 夜里有风,整座楼泛着冷光,像是从城市脊骨里撬出来的。 女孩盯着那栋楼发呆。 ...... 眼泪一开始是悄无声息的,后来榆暮擦了又落,止不住。 程执发现时,女孩已经擦过一回眼角了。 程执问:“你哭了吗?” 榆暮说:“没哭。” 程执腾出只手要替榆暮擦掉眼泪。 她扭头躲开。 “怎么哭了?回头别人看见,又以为是我欺负你了?” 眼泪越来越多,糊了榆暮满脸。 “嗯?” 这次,程执的指腹替榆暮擦去了点泪。 还是擦不干净。 榆暮索性拿程执伸过来的衬衣袖口胡乱蹭脸,越蹭眼皮越红。 “拿纸擦。” “不要——” 榆暮呜咽着打掉,就要拿衬衣布料擦。 程执怕磨疼她,主动帮她换边,笑了下:“暮暮这是把我当毛巾了?” 心疼坏了。 到最后,程执右手衬衣袖扣下边也全湿透了。 …… 那是榆暮瞒着所有人离开北京的前一周。 …… 程执不知道她要离开。 没有任何人知道。 * 洛杉矶的沿海公路,总在凌晨后才显得宽阔。 车从山口下来时已近凌晨,沿着空荡的Santa Monica Blvd驶入I-10。 程执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手在半开窗的位置点了火。 这是今晚,榆暮能看见的程执点的第三根烟。 午夜过后,路面已少有人迹。 过了圣莫尼卡的摩天轮灯火,车子往西驶向海岸。 车灯孤立,海面黯哑。 一路无言。 副驾的榆暮蜷在安全带里。 她知道程执处在暴怒的边缘。 …… 等等。 如果推门跳下去,再冲进眼前那片黑水,活下来的概率有多少? 可能不到三成。 不如赌一把。 至少能远离......她不这辈子都不想再见的人。 她甚至想好了逃跑路线,左边落地,右脚起跳,不走回头路,直接往海里扎。 榆暮差点笑出声。 无厘头的念头一闪而过。 …… “下车。” 榆暮听见程执冷硬的声音。 温柔的海风在耳边呼啸,吹痛耳膜。 榆暮发誓。 她真的有点想跳车了。 第七章困兽 程执的脾性不大好。 以榆暮过往对他的了解。 正因为太了解,如若对方表现出沉默,她就会变得不安。 …… 凌晨。 当站在沙滩上,潮湿腥气的夜风吹来时,榆暮连自己呼吸的声音都觉得突兀。 程执就站在她身侧,半米不到的位置,头低着,指间捏着根烟。 火光一闪一灭,把那锋利的眉骨照得忽明忽暗。 安安静静的。 这种沉默,并没有使榆暮感到平息。 反而让她嗅到另一种更难捱的暴烈。 即便那还并未降临。 就此情景。 榆暮想,应该先开口打破沉默。 也理应由她开口。 但...... 榆暮稍稍瞥了眼对方。 ——嘴里咬根烟的少年仍是那副天生不耐的痞相。 长高了很多,额前凌乱的黑发,削薄的唇,狭长眼尾却生出桃色半分,要是有笑意总不到唇,停在眼梢,往往这个时候,才会冲淡外表皮囊的野性,给人生出几分花花公子的错觉。 还是很凶。 ——要先开口吗? 她榆暮没这个胆子。 风太大,女孩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 嘴唇张了张。 榆暮最终选择合上。 * 仍旧,沉默地站着。 海浪潮声,沙地黑影。 二人的影子交迭一瞬又分开。 程执将烟换到另一只手,侧头吐出一口雾,烟灰抖落,掉在沙粒上。 悄无声息。 半分钟后,他终于开口,嗓音低哑:“冷吗。” 榆暮反应了好一会。 轻轻摇头,榆暮说:“不冷。” 程执把烟举到唇边,又没咬住,短促的火光亮了一瞬,熄灭。 程执问第二句:“在我眼皮子底下瞒着我备考辛不辛苦。” 榆暮怔住。 半晌,女孩才给出一个最轻的口型:“……还好。” 程执:“找的补课老师讲得怎么样。” 榆暮艰难回答:“很......很好。” 程执笑了下:“也是我找的。” 榆暮闭了闭眼,努力控制住逐渐紊乱的呼吸。 程执继续问:“在美国这些年,课业顺利吗?” 榆暮:“……顺利。” 程执淡淡一声:“顺利到休学打工。” 榆暮声音有些颤:“......一段时间。” 程执再问:“钱够不够用?” “……够。” 一问一答,像许久不见的老友重逢后的客套。 分明是平常的三两句问话,却一句比一句更不对劲。 榆暮每回答一句,身子就僵紧一分。 程执低眉看了眼指间的烟,笑意更淡,慢条斯理地落下一句:“挺好。” “那当年骗我的事呢?”程执偏过脸,声音轻慢,“榆暮,算不算顺利。” “......” 这次沉默的是榆暮。 * 海风把“对不起”三个字反复推上榆暮的舌尖,又往后卷。 她知道,今晚只要错一个词,火就会被点着。 ...... “对不起。” 可她又能说些什么呢。 ...... 对不起。 榆暮还是说了这句。 榆暮低下头。 她的鞋尖,已经被湿沙吞了一半。 “程执,以前的事情,”真到解释的时候,榆暮的声音反而平静了,“是我做错了。” “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 “有些事情确实考虑不到位。” “很多话没说,也不敢说。” 榆暮缓缓开口:“对你,我很抱歉,真的。” ...... 闻言,沉默抽烟的少年脸上没什么情绪:“就这样?” 榆暮:“我——” “看着我。” 不带起伏的声音。 …… 如果说得太对,也可能掉进对方设好的局里。 榆暮知道程执的脾性。 ——他现在想要她低头。 …… 榆暮慢慢抬了头,月光把她脸照得苍白。 “程执,我不想再回到过去了。”榆暮回答说。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我觉得,我们现在这样的生活挺好的。”榆暮短促地吸了口气。 “所以.......” 榆暮的眸底又浮现出熟悉的疲惫。 “除了道歉,我给不了你别的。” * 又想逃避。 榆暮是个相当没良心的人。 他早该知道。 榆暮的神色让程执想起点旧事。 那是06年岁末,京城降了场化不尽的雪,他在工体那敷衍了个局,灯下香气乱糅,满屋子人喝得兴起。 女孩就这么进来的,奶白色薄毛衣,外套敞着,眼角拢着点水意,不笑也不闹,站在门口不动。 场子里多半不认她,少数几个认得的压着笑,挤眉弄眼冲程执凑趣:“呦,执哥,这刚成年就有姑娘来要人了?” 程执没搭腔,起身,扣着女孩后颈,拎猫似的把人从酒气色味里拎出去。 程执问她:“喝了?” 榆暮摇头:“没有。” 嗓音哑得不像话。 不难推测是跟某人大吵一架。 程执问:“榆暮,你跑来干什么?” 榆暮抬头,很小声的说:“我找不到你。” 包间里起了一阵哄笑,程执听得清楚。 行了。 那点骨头就软在这句上。 回到二环那套闲置房,榆暮坐进沙发窝着失了言,他进厨房给倒水,一回头见榆暮仍安静坐着,身上围着他丢过去的毛毯,眼神干巴巴的,看着也不委屈,倒是有点心安理得。 程执走过去,把人圈在那阴影里给喂水。 确认榆暮跟邵二断了。 程执:“真没地儿去了?” 榆暮轻轻应了声。 “装。”他低声骂她。 榆暮眼神倦倦的,没什么力气的样子,也没反驳。 凌晨榆暮哭了一会儿,抽得很小声,程执没问原因,直接把人捞到怀里哄。 程执捏着颊上那点软肉:“娇气。” 榆暮趴在程执肩上没应。 过了会儿,他喊她:“暮暮。” 程执说:“给个准话。” 榆暮贴着他的胸口,闷声说:“......就你一个了。” 程执不再说话,低头看她。 榆暮也看着他。 哭过一场,嘴唇红润,睫毛湿成一簇,那点水光一汪一汪晃着人的心。 程执让榆暮亲自己。 没开灯的夜,亮着的是窗外一圈圈环路。 榆暮凑过来亲程执的嘴唇时眼里挂着泪,亮晶晶的一汪水盛在眼眶里。 抬眼闭眼的那一下,像是要把人困进来。 程执后来常想起的,就是这一眼。 再后来,就是榆暮走的时候了。 没经过风吹日晒的小姑娘留了封信,寥寥几句,让他不要去找她。 榆暮奔赴异国。 那是她要的自由。 何其自由。 …… 回忆起来,在北京的那段日子他们都还年轻。 年轻得过了头。 哪怕她摆着脸拿捏这段从没被承认过的感情,他也心甘情愿。 骗子。 * “榆暮,”程执忽然开口。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两人互相注视着对方。 …… “很晚了,程执。” “我想回去了。”榆暮轻声开口。 此话一出,榆暮不敢再看程执。 视线低垂,落在少年的指尖。 烟在那儿将要燃尽,火头缩成一粒红,风一吹,即将熄灭。 程执垂眸,旋即,那点儿猩红被他用指腹捻灭。 “想回去啊......” 火星熄灭那刻,程执笑了。 那笑来得毫无征兆,唇角动了一点。 榆暮听见他笑,心口却是一凉。 灰烬随风消散,程执抬眼盯住她。 程执似笑非笑,轻声重复道:“回去?” 榆暮的身子一点点绷紧,手指蜷在身侧,呼吸骤然紊乱。 她意识到不对劲。 程执没打算放她走。 第八章怒意 “暮暮,你知道我不想让你见他。” “他又没做什么。” “榆暮。” “人家不过带我出去透口气呀。” “我缺你这点气?” “缺呀。” 很缺。 十七岁的榆暮笑眯眯的说,程执,不是你一直把我关起来的吗。 * “冷静......” “程执,你冷静一点......” 再开口时,女孩的嗓音干涩得不成样子。 程执没应声。 烟在脚边被碾成一滩灰,少年抬头,那张素来对万事万物都不耐的面孔,此刻被压抑的怒意勾出阴影。 肩背略一前倾。 程执逼近。 一步。 沙粒在鞋底下碎响,感到不安的榆暮控制不住的往后退。 “对不起。”榆暮颤声,再次道歉。 两步。 榆暮呼吸不稳。 “我错了……我可以把全部都讲清楚,我会的,程执,我——” 三步。 “我已经跟你说过抱歉了。”榆暮声音颤抖,继续往后退。 …… 少年已近在呼吸里。 海风呼啸而过,影子覆到榆暮肩上。 “砰——” 背脊抵上车身。 榆暮一个踉跄,她忙伸手想撑车门。 摸了个空。 顾不得别的,榆暮嘴里继续急促解释:“我……我那时候是怕——” 话未落,身前满脸阴冷的少年抬手,双手撑在她身侧。 榆暮被困在对方臂弯里。 猛然闭仄的空间。 “程执——” 榆暮慌张抬眸,撞进程执倒映人影的漆黑双眸。 寒意如同潮水漫膝。 “别——”她挤出气音,掌心在慌不择路间贴上程执的胸口。 指尖触到衬衣布料,是滚烫的,连着程执本人一起沉浮的温度。 然而,对方的眼神比这温度要冷上许多。 榆暮艰难的平稳呼吸,刚想开口,程执却俯身贴近,在她耳侧冷淡吐字: “不想待在这?” 程执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叫榆暮倏然僵住。 再不给榆暮喘息的余地。 ——手掌握住女孩瘦削的腕骨,稍稍用力一拽,人被捞起。 ——身子骤然悬空。 “唔……嗯?!” 还未等榆暮反应过来,她人已经坐在引擎盖上。 榆暮本能反应就要逃,一条小腿刚想从车身侧边滑下,程执在面前逼近,膝盖顶住了她的大腿外侧。 ——退路彻底被封死。 程执低头,鼻梁几乎贴上榆暮的面颊,压抑的燥气与未散尽的烟草味随之覆上。 “既然说不出别的。” 他说。 压抑的声音如同压着火星的灰烬。 微小,但灼人。 接着的那一句落下来之前,程执的嘴唇已贴近榆暮的唇角。 “那就闭嘴。” * 被咬住的,碾磨的嘴唇。 吻来得毫无预兆。 咸涩的海风混进呼吸,程执嘴唇上那烟草的苦味和久积的戾气,一点点向她逼迫。 榆暮闷哼,想要挣扎却被轻易按回去,乱蹬的小腿顶到程执腰侧又再次被他压制住,退路瞬间锁死。 “唔……” 她仍旧挣扎着要侧头,呼吸支离破碎。 榆暮感到涌上来的并非是空气,而是潮湿的焦灼。 眼前海面翻白,昏暗天穹像是要压到眉骨。 榆暮听见自己的心跳砸在骨腔里。 ——嘭、嘭、嘭。 ——每一次都像敲在囚室门板,越敲越响。 没有人应声。 干燥的指腹覆上皮肉。 程执半握住榆暮的下巴,低哑的喘息沿着下颌追过去。 ——不要。 ——不能这样。 她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手臂抽离,榆暮攒出一口气,抬手——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海夜里炸开。 程执的脸被扇得偏过去,颊侧迅速浮起指痕。 榆暮手心火烧般地疼,她怔愣住,呼吸急促,眼里有水色摇晃。 几分沉默。 浪声翻卷,沙粒簌簌打在车上。 面前,程执没开口,只抬手摸了摸被打热的那一侧脸,指尖蹭掉一层薄热。 再侧头时,他笑了。 没落进眼底的笑。 程执再度握住榆暮的下颌。 “跑这么久,就为了给我这一巴掌?” 榆暮还在喘息,肩膀轻颤,手指因用力过度而微微蜷着。 她没来得及回答—— 下一刻。 那一瞬间。 榆暮的鼻腔里再次充满薄荷烟草的味道。 那熟悉的、教榆暮心惊的味道。 唇齿相触。 榆暮眼底泛酸。 …... 被逼迫的窒息与灼热的气息在榆暮胸腔里交错。 无处安放的手指在半空中抓住了程执衬衫的下摆,又很快松开。 榆暮浑身开始颤粟。 …… 指尖的抵抗终究是徒劳。 榆暮几乎彻底失力的刹那,扣着她后颈接吻的少年忽而收敛了点力道。 似乎是察觉到女孩极限,又像只是单纯不愿让她在这情景下晕倒。 短短一瞬的松动。 “哬——呼——” 张开肿胀的唇瓣,榆暮急急换气。 “等……” “等等……程……” 惧意还没来得及舒展开,程执的嘴唇再次贴过来。 …… 怎么办。 程执好像......真的很生气。 生气到不肯让任何一个语句从她的唇间逃掉。 上次惹他生气到这种程度,是什么时候? 榆暮快要记不清了。 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 以前,很久以前。 有一个小女孩。 也不小了。 十六七岁,会自己照顾自己,背全本英文词典不出错,但在守门人的眼里,她永远长不大。 他把她关在二环那套房里 名义上是保护。 她什么都知道,可她每天还是再问,“我今天可以下楼了吗?” 程执说不行。 “为什么?” “今天风大。” “明天?” “明天暴雨。” 女孩就抱着膝盖坐在窗前说:“那我是不是要长羽毛了呀。” 再这么关下去的话。 她真想要变成鸟了。 那时候,榆暮已经没办法去上学了。 于是,尚且保留“娇纵”脾性的榆大小姐脾气开始变得奇怪。 幸而的是,女孩有一口很甜的嗓子,无论什么时候,说话总像在唱歌。 她高兴起来很高兴。 难过起来……也就不像难过了。 有一次,洗完澡,好不容易被允许站在阳台的位置对着外头放风的榆暮开心的说,程执,我要飞啦,你不怕我飞走吗? 给女孩仔细吹头发的程执说不怕,他会把暮暮的翅膀一点点剪下来。 榆暮一听,笑得前仰后翻,藏在湿发后的眼睛弯起,“哇,那我会死的。” 程执说不会的。 因为第二天,他就会阴沉着脸,握着榆暮的下颌质问:“偷跑出去跟邵二见面。” “暮暮,你怎么敢的?” …… 这下好了,榆暮彻底被锁在那套房里了。 再不见自由。 那是两人吵架最狠的一次。 惹程执生气,是最没办法讲理的一件事。 榆暮很早就清楚这个道理。 * 终于,榆暮闷声呜咽起来。 混着咸味的泪水顺着颊滑下,落进纠缠的嘴唇之间。 苦涩的情色气息蔓延开来。 程执毫不在意般,舌尖沿着女孩微张的唇缝探入,带着啮咬般的急切,将她颤抖的舌尖含住。 口中溢出的细碎哭腔皆数被程执一点点细细舔净。 …… 不安,悲凉。 榆暮的泪越流越多。 掌心落下的脆响声仍在她耳膜中回震,手掌的热意被程执回以更滚烫的亲吻覆盖。 “榆暮。”程执总算开了口。 “你为什么要哭。” 第九章焚身(微h) 为什么要哭。 榆暮不知道。 她在想。 他们那时候......是怎么和好的呢。 * 争吵得太狠,冷战一旦开始,谁也不理谁。 本就心身疲惫,这一闹就是好一阵子,心底始终憋着口气的榆暮直接就病倒了。 保姆来送药,榆暮也不喝。 她说那是程执的东西。 不是她的。 …… 晚上,程执站在卧室门口,手里拿着药端了杯温水。 到底是他先妥协。 榆暮不理他。 程执走到床边蹲下来给递药,女孩把脸埋进枕头:“......不想喝。” 他说,“会烧傻。” “傻了就更听话啦。”她说。 程执叹了口气,端了水,捏住她下巴,把人扳过来给喂药。 一颗一颗的塞。 一口一口的喂。 呛到了。 程执给榆暮擦嘴角。 “暮暮,一直这么犟着没好处。”他说。 她咬他指尖。 我讨厌你。 流着泪的榆暮对程执说。 * 半夜,蜷在程执怀里睡觉的女孩开始哼哼唧唧。 一整晚没闭眼的程执轻声喊暮暮,问她是哪不舒服。 榆暮咬住下唇,脸色愈发红润,呼吸短促。 程执拧眉,手探进榆暮的睡衣里边。 女孩穿的是条薄棉家居裤,裤腰很松,程执轻轻一拉,露出一截白花花的腰。 再摸进去。 程执摸到一手的水。 榆暮下面已经湿透了。 内裤贴着逼口,穴里流出的水湿了一大片,布料全贴在皮肤上。 沉默了一会,程执叫她:“暮暮。” 眼睛还是闭着。 虚弱的女孩的嘴角扯出抹笑。 “我病了,”她说,“程执,你不能在这个时候欺负病人。” 那阵子他们天天胡闹,她的身子记住了程执。 即便是生病也会把那份记忆叫出来。 榆暮讨厌这种感觉。 榆暮整个人躲被子里,蜷成一团,忽然就哽咽了:“……你走开。” “走了你就舒服了?”程执问。 榆暮不愿意回答。 程执将人翻了个身,单膝跪在床上,把榆暮的裤子慢慢脱下来。 沾湿的内裤几乎是要贴进那肉红色的逼缝,往下褪的时候拉出一条水丝。 他拎着她的内裤看了两秒,扔在一边。 手掌掰开白瘦的双腿,女孩腿间的逼穴水已经出了不少,从穴口漫出来,流到腿根。 榆暮大腿内侧的皮肉湿亮亮的。 程执低头舔了一口。 榆暮浑身一抖,腿夹了上来。 程执按住榆暮膝盖,舌头从逼缝里钻进去,舔得很慢,一点点扫过每块穴肉,轻轻吮吸,再含进去不放,嘴里发出黏腻水声。 喷涌出的淫水全含进嘴里咽下,又舔回去。 水声被夜色放大。 黏滑,色气。 女孩的屄穴已经湿得不成样子了。 程执舔得仔细,最里头那点软肉都不肯放过。 烧得稀里糊涂的女孩身体往上抬了抬,想躲开。 “……别舔了……” 女孩轻声说,尾音颤抖,她的屁股好热,好热。 怎么感觉一直在流水啊。 她不喜欢。 程执吮得更狠了。 掌心揉按着白皙的臀肉,肉屄撑得更开,舌头插进去搅动,舔得穴口水流得更多了。 小腿打着颤,神情都有些迷迷糊糊的榆暮想往上爬,被程执拽着脚踝拖回来,屁股压回他脸上。 喘得厉害,榆暮一边想逃,一边哭。 “暮暮。”程执闷声说,“别躲了行吗。” 女孩的手指按在他头顶,推不动,最后一只手捂住了自己嘴巴,泪水从眼角滚下来。 榆暮另一手手指抓住少年的发根。 “疼呀。”她嗓子沙哑,“轻点儿......” 程执轻声应了,但没停。 含住阴蒂,用舌尖卷着来回,又用唇瓣把那粒肉轻轻吸进嘴里,再放开。 每次放开,空气一沾水声就“啵”地响,黏得厉害。 穴口溢出的液体顺着少年下巴往脖子流,他干脆俯得更低,舌尖探进逼肉里边,卷了满口腥甜。 舔到高潮的那一瞬,榆暮身子止不住的弓起来。 抖了几下,穴口一抽一抽地喷出水。 程执含住肉穴吸着,把那些水全部舔干净,吞下去。 女孩嘴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哼唧声。 像是哭,像是喘。 湿透的发丝贴在脖子上,全是汗。 * 喂了药,擦了身子,重新给人换上干净衣服。 程执说,等榆暮再在他身边待久一点。 等她成年,他就带她去国外念书。 那里没人认识她,会很自由。 …… 泪眼朦胧的榆暮开口说:“程执,你是不是很想操我。” “你操了我,就有理由不让我走了。” 他皱了眉,抬起头,沉默着看她。 程执说不是。 撒谎! 撒谎! 撒谎! 榆暮在程执怀里剧烈挣扎起来。 榆暮说他撒谎,说他现在就是想把自己养得坏掉。他喜欢自己现在这样,被每天关着养起来,晚上的时候乖乖不动地任由他肏。 ……等到她成年以后。 程执慢条斯理说,“暮暮,你不能忘了,是你先来找我的。” 程执拽住榆暮胡乱挣扎的小腿亲,一点一点进行根本不起作用的安抚。 他倒是享受。 “暮暮,我会对你好。” 程执说,暮暮,我从没对人这么好过。 …… 榆暮不想要。 她后悔了。 * “唔……够了……” 现在,榆暮的呜咽声音被程执全然堵住。 尾音发颤。 程执像听不见,指腹沿着颈侧划到锁骨,隔着布料感受女孩颤动的脉搏。 不挣扎的理由榆暮再也找不到了。 榆暮才狠下心来咬住相贴的嘴唇。 亲了那么久,咬得是谁的嘴唇,榆暮已经分不清了。 淡淡的铁锈味充斥在两人唇齿间,血水翻搅,甘苦发腥。 咬破的下唇,细小鲜红的血珠顺着唇肉冒出滑落,程执追着那点温热,一点点舔过去。 榆暮想开口,却只吐出一截含糊的呜咽。 她所有的一切。 疲惫,愧疚,谎言,全都淹没在海浪的低喘里。 “还会咬。”分开时,程执沙哑的声音掺了点笑意,“说明没忘。” 榆暮:“......” “看着我。”程执轻声说。 榆暮抬眼,眼睛在夜里有一层潮湿的光。 “怕?”程执问。 “……嗯。” 榆暮这声,几乎听不清。 额头抵着额头。 两人的呼吸在狭小缝隙中撞在一起。 潮湿、急促、还有血的腥甜。 程执注视着榆暮的眼睛:“疼吗。” 女孩眨了下眼,泪水又涌上来,点头又摇头。 第十章打工,寄宿 纽约,阴天。 咖啡机低沉的轰鸣声在榆暮耳边回荡,蒸汽腾起,氤氲在玻璃上,模糊了街景。 “暮暮,都躲我多久了,怎么回事啊你?” “短信不回,电话不接,连orientation的volunteer都不做了?以往我看你每年都抢着sign up?” Clara半趴在柜台,百无聊赖。 “忙,要兼职,学校我请假了。” “那今天呢?” 机器轰鸣,奶泡翻滚。榆暮的指节撑在拉杆上,骨节隐隐发酸。 她并未抬眼:“单子太多了。” “欸,你这人——” “单子多不是因为我带人来捧你的场吗。”Clara笑了,语气里全是理直气壮。 “怎么着?给你捧场还不乐意。” 吧台外,人声翻涌。 本来这家小众品牌的咖啡店,刚开业不到两个月,店面不大,位置偏僻,往常只有附近的学生和上班族光顾。 今天不一样。 Clara进来时,跟在她身后的,是一群本校学生。 几乎是顷刻间,衣香鬓影淹没了这间咖啡店,桌椅被拉拢拼接,香水与烟草味混在一起。 手机相机迭着闪光,嬉笑声混着不同语调的英文和不带腔调的普通话,在玻璃门内回旋。 原本清冷的新店,如今仿佛被临时移作了社交会场。 榆暮将一杯美式推到取餐口,擦掉吧台上的水痕,声音仍旧平缓:“我又不是搞销售卖咖啡豆的,得不到一分提成。” 这么多单子。 很累。 Clara眼中光芒略滞。 随即,她从Hunting Season的包里抽出几张钞票,转而递给另一位忙碌的白女服务员。 “这些单子,”她支着下巴,“拜托你们替我朋友处理。” 说完,她回头朝榆暮眨了眨眼:“我要借走她一会儿。” 对方回以没问题的手势。 榆暮:“等我把这杯——” “——Hey。” 一个女生的声音忽然靠近。 榆暮抬眸,认出是Clara身边半生不熟的面孔。 见过几次。 派对或宿舍走廊里擦肩而过,名字没记下。 “榆暮是吗?” 榆暮“嗯”了声。 对方染着浅金色的长发,笑容疏松,指尖无聊地拨弄着耳环,“你怎么没来floor meeting呀?我还说找你玩呢。” 榆暮:“……” 榆暮扶正杯身,然后看了那女生一眼。 那是她惯有的神情。 一张长着精致五官的脸,总是淡淡的瞥人。 说冷漠吧,谈不上,但也更谈不上迎合。 望人的时候有着一种不动声色的缓慢。 这样的长相,本该带着张扬意味,但落到榆暮脸上,就是冷静得近乎低温。 没办法,这张脸,就算是让榆暮安静待着也会让人本能的想多看一会儿。 “我上个学期就搬出去了。”榆暮仍旧淡淡回答。 话音落下,空气像是被切断了片刻。 女生怔住,那种客套表情在脸上停滞了一瞬。 眨了眨眼,似乎想要接话,又觉得什么都不合适,最终只是勉强笑笑:“哦,那难怪。” 挺噎人的场景。 榆暮则是顺手将吧台边刚出炉的曲奇推过去,语气一如刚刚:“刚烤的,试试。” 又补了一句:“免费。” 面前女生的笑意又浮起来。 “Thanks。”女生说。 旁边目睹这一切Clara啧了声:“这就是你说的累?我看不挺会社交的吗。” 要从她工资里扣的。 榆暮低头,解下身上的围裙,干净利落地折好,搁置在吧台边,看了Clara一眼:“走不走?” * 露台。 围栏略旧,内侧贴着城市强迫症般的告示牌:No Smoking。 街对面广告屏上的LED灯正滚动播放,光影一帧帧映在榆暮裸露的小腿上。 Clara靠着栏杆,将自己手里那杯冷却的拿铁放到一旁,没有立刻开口。 榆暮站在她旁边,两人间隔着半个身位,风吹得她袖口轻飘,半分不显温情。 过了会儿,Clara问:“暮暮,你是不是在躲我?” “从LA回来,我能感觉的到。” 榆暮没接话。 Clara继续说:“我是后来才听说的……那天有人看见是程执带你走的我以为你出事——” “没事。”榆暮声音平稳:“我没事。” 她和他之间 没有一点事。 “是吗?”Clara顿住,眼神落回榆暮身上,“不是因为程执,那是因为Noah吗?” 稀疏的风从露台吹过,卷着丝丝咖啡与焦糖的残香。 榆暮静了一会儿,转头看Clara,神色平静:“Clara,我把家里给我找的的寄宿拒绝了。” “我不想再去不熟的地方住,所以现在得兼职,多赚点生活费。” “是我的问题。” 榆暮垂下眼:“跟那天的任何人和事没关系。” “我太忙了,脑子里很乱,没有及时联系你,抱歉。” Clara静静地看着榆暮。 榆暮从手中的纸袋中取出一杯咖啡,是她刚最后包装的一杯。 透明杯盖下的奶泡细致温润,温度尚在。 “低糖焦糖榛果,”榆暮递过去,“没放奶油。” 过了片刻,Clara已经咬着吸管吸了一口,舔了舔唇角:“你现在是想用一杯咖啡就收买我?” 榆暮侧过脸,轻轻笑了。 “我要说是呢?” Clara咂了一下舌:“就不能挑个贵的?” “发了工资第一时间给你买。” 叹了口气,Clara声音重新恢复明亮中带点俏皮的调子:“行吧,被收买成功。” …… 临近傍晚,纽约的天倒出了点太阳。 两人站在露台边,没人说话。 一时间只听得见街口车流声隐约传上来,穿透了落日光线中潮热气弥散的城市晚高峰。 天边的高楼外墙渐渐染成浅玫瑰色,Hudson 河彼岸起了层薄雾。 灯牌开始点亮,霓虹倒映在车窗和公寓楼的玻璃上,远处的地铁桥裹进黄昏的绵延呼吸里。 榆暮靠着围栏,小口地喝着自己手里的冷萃咖啡。 Clara仍咬着吸管,一只手闲闲搁在围栏上无聊摆动。 “Clara,说真的,你认识的朋友可真多。”榆暮开了口。 Clara咬着吸管,仰头看天色:“这算夸我?” “算陈述。” Clara笑出声,声音带着点鼻音:“暮暮,要放你,一年365天,360天都在社交的话。” 她转过头,笑着看她:“你认识的人,不会比我少。” 榆暮抿了一口咖啡,笑了笑,并不反驳。 Clara靠近一步,用肩轻轻撞她:“别装冷淡,你每年社团开学季那副积极劲儿,谁不知道。” 榆暮笑意浅淡,说出实情:“那是因为社长说积极参与会有回报的,学校以后有什么活动之类的可以让我优先当有偿志愿者。” “啊?” Clara有点不敢置信。 Clara:“就为这个啊?” 榆暮:“嗯,就为这个。” Clara吸了口气:“……你这人简直没救。” 榆暮:“没救?” Clara:“嗯。” 榆暮转过脸看她,眼角压着一点笑,“不是把你给救了吗?” Clara:“……” 榆暮:“……” 这句话过后,两人都没忍住。 笑声先从Clara喉咙里冲出来,一开始只是低低一口气,紧接着榆暮也笑了,她笑起来没什么声响,肩膀却颤得厉害。 到最后,俩人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靠在围栏上直不起腰。 两个姑娘靠在围栏上,肩膀撞着肩膀笑得一点形象也不顾。 不合时宜又毫无防备。 露台的灯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晚风一吹,咖啡杯晃了,Clara惊叫:“哎哎哎,咖啡洒我身上了——” 榆暮笑得缩到一边,语调断断续续:“是你的——” “有冰块,怎么还有冰块……” Clara踢了一脚空气,发出快要哭出来的笑声。 * 欢快的尾音留在露台上。 她们下楼时,榆暮的唇边仍挂有笑意。 她很久没这样笑过了。 像从某一层冰面中破出,找寻出一点温度,还不太习惯。 她们在地铁站口分别。 Clara挥挥手,被一群人拽走。 夜还长,她还有别的局要赶。 榆暮下了地铁,换乘那条熟悉的线。 一路沉默。 车厢里是惯常的沉默纽约夜:疲倦的上班族、听着耳机的人、三点一线的留学生。 寂静而互不干扰。 直到要出地铁站前,她手机震了一瞬。 是国内打来的。 榆暮原本想等信号完全好了后再回过去,但铃声黏着耳膜,响个不停,像一只坚持不懈的爪子,在拉她。 榆暮还是接了。 ——“喂,榆暮,你那边到底打算怎么办啊?” 是小姨。 语速很快,一股上班族疲惫焦躁的厉害味儿。 “我这边都给你问好了,邵家也问了好几回了,你初高中也在人家家里住的呀,怎么你还考虑不好了?” 榆暮走出地铁站,手机贴着耳侧,眼前是彻底暗下去的街区。 店铺拉下卷帘门,霓虹关了,周遭行人脚步零星。 榆暮语气尽量放平:“我……前天跟您说了,我可能不会去了。” “你那不是说可能吗?你一直没给准信儿啊。” “人家念着跟你爸妈的交情,从小都那么关心照顾你,我说你在纽约生活上可能有点困难,人家二话不说就我跟人就说‘让她来’,还说就这两天可以直接来接你。” “你要不去,怎么也得给个说法吧?” 榆暮走到了小天桥上,晚风从她耳边吹过,吹乱她额前一缕头发。 榆暮沉默。 “榆暮,我知道你自个儿在外边儿不容易,可你得体谅点大人帮你的心,人家要不是念着跟你爸妈的交情,这事谁管得到你?” “你妈在医院住着,我们都在这头替你张罗,你能不能让人省点心啊?” 小姨一口气说完,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瞬,似乎也是喘不过气来。 榆暮缓缓闭了闭眼。 “……我知道了。” “你知道就好。” “卡里钱还够吗?”小姨又说。 榆暮:“够。” “真的?你们开学这一阵是不开销挺多的,我一会儿给你打点钱过去,先顶上一阵儿” “” 挂了电话,榆暮依旧站在原地。 一动不动。 手掌有些发凉,像刚从冷水里捞出来的骨头。 而掌心的手机还握着,仿佛下一秒还会震动起来。 四周并不冷,夜风也只是轻轻扫过脸颊,但榆暮的肩膀却僵着。 榆暮觉得是很僵硬的。 她是这么觉得的。 * 榆暮不再看手机,而是慢慢顺着脚下的路往公寓的方向走。 穿过天桥,右转。 再过一个红绿灯,熟悉的街道浮现出来。 那是她每天回去都要经过的街角。 只是今天有点不一样。 榆暮远远看见楼下停了一辆车。 一辆黑色宾利,尾灯泛着极暗的红光。 而在那车前,一个男人站着,背对着她,叼着烟。 一言不发,抬手,猩红的光一闪即灭。 那抬手的弧度,无声里的漫不经心。 榆暮认得。 她在洛杉矶的夜里见过这抹剪影。 那个在套间门口抽烟的男人。 榆暮站着没动,街边的车灯划过她面前,一瞬即逝。 男人似乎觉察到什么,转了头。 倦意的目光隔着条街口,指尖的烟缓缓掐灭。 他叫了她的名字。 “榆暮?” 第十一章小舅舅 纽约下城的夜晚,街口一片荒凉。 榆暮在便利店最下层的冷藏柜前挑了两个饭团。 她伸手想去拿旁边一瓶乌龙茶。 看清标签的瞬间,榆暮又把手收了回来。 标签上写着$2.62,税后共要十几块了。 今晚居然没促销。 榆暮转身去结账。 店里没几个人,收银台前的年轻小哥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视线斜盯着柜台上方挂着的电视屏幕。 下城枪击案。 画面上警灯闪烁,一行白字从画面底端滚过,提醒市民晚间避免外出。 榆暮瞥了眼,没怎么在意,提醒对方结账。 小哥机械地歪过头,慢吞吞的扫了条码,并例行说了句:“Have a good night”。 榆暮提着袋子往外走。 这片街区到这个点基本上全是暗的,独这家24小时便利店是例外,店外的感应灯应声亮起,再外头就是一片黑。 刚迈出门口两步,动作停住了。 那辆宾利还在。 停在她公寓楼下斜对的街口。 灯光昏沉,街道两侧是铁锈色的栏杆和未关的垃圾桶。 空气中满是混着烟草味和垃圾发酵的湿气,味道是说不出来的沉闷。 男人站在车前。 黑衬衫,袖子挽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攀着青筋的小臂,线条干净,筋脉分明。 西装裤剪裁修长,裤脚压着鞋面,配着那随意的靠立姿势,整个人看起来随性又.....有点莫名的浪荡。 应该是因为那天窥见内里肉体有着大片纹身的缘故。 榆暮的眼睫轻轻颤动。 这人怎么还在? 她以为他已经走了。 ——毕竟十分钟她那句“我暂时不会去”,说得挺直接的。 * 榆暮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 刚好一个手臂的距离。 榆暮没绕圈子,声音平稳又克制:“梁先生,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谢谢你费时间来,但我不会走。” 梁弋懒懒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点了头。 “听见了。” 啧,这反应。 榆暮:“……” 女孩露出个礼貌性的笑容。 榆暮以为对方会就此作罢,转身就要离开。 脚刚迈出去半步,身子就被人挡住。 梁弋没有碰她,慢条斯理地抬起手臂,挡在她肩侧。 他的动作没有任何敌意,倒像是真的有事,随手拦住。 “先把饭吃了。”他说。 榆暮愣了一瞬,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上的包装袋。 “……您.....还有事?”榆暮的语气有些迟疑。 “嗯。”梁弋点头,语气不紧不慢。 “饿着肚子跟我争执没意义。” * “你小姨昨天打了三通电话给邵琮年,说你在纽约一个人求学生活的艰辛之处。” 榆暮咬着饭团,听见男人说。 ……她没有听说过这事。 也没听小姨提起过一句。 便利店外的风吹得空荡,远处有警笛声响起,又很快远去。 扯开第二个饭团的包装纸。 饭是冷的,边角微微干硬。 榆暮咬下一口,咀嚼动作缓慢。 榆暮咽下嘴里的饭,不抬头:“她是关心则乱。” “可她跟邵家那边说你愿意今天就过去。” 榆暮啃饭团的动作停了一瞬。 “你小姨说你吃不好,睡不好,邵琮年给我打电话让我来接你。” “我凌晨从LA赶过来的航班。” 梁弋语气不带任何情绪起伏,只在陈述。 “我来接你,但你拒绝了我。” 榆暮不知作何回答,那一小口饭团僵在口中。 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 她是没办法去怪小姨的。 身侧的男人又忽而转问她另一个问题:“榆暮,你平时怎么称呼邵琮年?” 榆暮:“......跟着他们家那几个喊。” 跟着那两个。 “一个称呼,很难说出口?” 唇边动了动,榆暮嗓子像卡住似的,一句话没能完整说出口。 咽下那口饭团,女孩最后低声开口:“……小舅舅。” “你小舅舅也是这么说的。” 梁弋揉了揉眉心,“邵琮年跟我说,他是看着你长大的。” “他担心你现在的生活,就让我来。” “说好的公司年假度假,他提前因为工作走就算了,给我打电话,让我来替他飞这一趟......” 梁弋的语气挺倦的。 榆暮没应声,饭团快吃完了,她小口咬着边角,眼神空落落地盯着脚边一截裂缝的地砖。 “邵琮年现在在出差谈合作,半个月之内赶不回来。 “不然他就亲自来接你了。” “他很关心你。” 言下之意,榆暮想不听懂就难。 嘴里最后的那点饭团瞬间有些难以下咽了。 …… ——“给。” 榆暮抬眸,面前多了瓶未开封的矿泉水。 怔了一瞬,接过。 水瓶还是温热的。 “谢谢。”她轻声说。 喝了口水,咽下嘴里最后的那点饭团。 靠着车的男人抬了眼,看向榆暮。 “所以,”梁弋问,“你不愿意走的理由?” 榆暮不想装傻。 沉默了几秒后,她回答:“......怕麻烦。” “什么麻烦。” 两人目光正对。 榆暮握着那瓶水,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瓶身的商标边缘。 那是榆暮思考的表现。 她在斟酌。 面前这个看似随性的男人,是否可信。 半晌。 “住谁家,吃谁家的饭,欠谁的人情——” 榆暮眼神没移开。 “总是要还回去的。” 算是一半不愿意去的真相。 …… “哦。” 梁弋的反应。 出人意料的平淡。 * 榆暮以前从没觉得自己的单人公寓这么小过。 沙发原来有这么窄,梁弋坐下去,整个人几乎是窝着的,膝盖顶着茶几边缘。 宽肩、长腿。 在这间不足三十平的小公寓里看起来像是被折进来的异物,但他本人没有半点不自在的意思。 梁弋看着榆暮,淡淡开口:“现在说一遍理由,算是让我回去交代白跑一趟有个理由。” “我不打算去,生活没我小姨说得那么差,可以让您替着看看我目前的......”榆暮语气平静,没有反驳,也没有逼她。 听着,梁弋淡淡“嗯”了一声,不再看榆暮,转而去打量这间房的结构。 “租多久了?” “一年。”榆暮说。 “行李多吗?” 榆暮忍无可忍:“……您有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男人终于转头看她。 梁弋起身。 他立在榆暮与沙发之间,不靠近,离得也不远。 光线从男人背后照进来,将他的半边脸藏在阴影里。 “听见了。”梁弋回答得坦然,“你让我替你小舅舅看看你现在的生活情况。” 榆暮沉默了一会儿。 “我是有自己的生活。” 男人扫了一眼四周。 白墙泛黄,单人床挨着窗,书桌腿歪了一点。 墙角堆着两箱没拆完的书。 生活环境显而易见。 “我看出来了。”男人点点头,眼神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榆暮身上。 “住得坏,地儿小。” “就是收拾得干净。 没绕圈,客套话更是一句没说。 但从梁弋嘴里说出来就是有点好笑的理直气壮。 “行,你要真不走,我给邵琮年打电话。” 榆暮怔愣在原地:“……你要现在打给他?” “嗯。” “你怎么跟他说?” “说你不走,让他亲自来劝你。” 男人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威胁感,却极轻微地、确实在压着榆暮的底线。 榆暮看着梁弋,心底衡量这句话将带来的路径:电话一接通,旧事一齐上岸,她多年练成的沉默,会在对方的关切面前变得失效。 榆暮从进门就握着便利袋的手更紧了些,轻微的咯吱声响起。 榆暮小吸了口气,问:“您今晚必须带我搬走?” “是。”梁弋不掩饰他的目的。 “为什么?” 梁弋似笑非笑:“没有为什么,邵琮年交代了,我照办,再就是......基于你的生活状况。” 目光随意扫过一圈,落在屋角没拆完的书箱上,梁弋嘴角微微压着,“很简单。” “倒是你。”他看她,语调懒散,“一小孩,心事挺重啊。” …… 榆暮没回嘴。 她陷入短暂沉默。 …… 走,或者不走。 结局其实都很简单。 ——都得走。 如果按面前这位表现出来的“执着”来说。 邵琮年的手段不会比他软到哪去。 而她目前唯一能自洽的,是她咬着牙维持的独立。 贫穷的独立。 自愿走。 还是被“关心”着,半“逼迫”着走? 选择哪一个。 榆暮觉得,答案很明显。 …… 如果说,有的人等机会,有的人去抓机会。 而剩下的人,还在讨论机会。 榆暮显然不属于任何一种。 她本来是打算拒绝掉这个“天上掉馅饼”的机会的。 虽然也曾犹豫过。 “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榆暮垂下眼。 她最后道:“您不用打了。” “我跟您走。” 第十二章“开心点。” 决定要独立的过程,有点困难。 对于初到异国的榆暮来说。 刚到纽约的那个秋天,榆暮身上仍旧保留着在京的习气。 那时她租住在靠近皇后区的一间老房子里。 为了省钱。 厨房要跟很多不认识的租客共用,要洗澡,浴室的排水慢得要死,晚上睡觉天花板嘎吱嘎吱响。 活像个廉价旅馆。 榆暮一开始是很抗拒的。 本来因家里出事,常年下来脾气改好了点,在程执那,又养回去了。 榆暮习惯碰到让她不顺心的事或人就发脾气。 可惜,这栋楼的厨房油渍满地,冰箱里贴着除了英语外各种各样语言交错的标签纸,洗碗池经常堆着没洗的碗,有时候连续好几夜不清洗。 榆暮放在冰箱的食物被其他租客吃过好几口......也有可能是一整个。 贴保鲜膜和便签纸是没用的。 吵架更没用。 无赖太多。 初来乍到,榆暮决定忍忍。 最崩溃的一次,榆暮白天跑完入学的相关流程,晚上回来想热瓶奶喝,打开冰箱,看到她新买的桶装牛奶空了一半,包括买的便当。 那一刻,连日来的疲惫、脏乱的环境、入学手续的奔波、英语沟通带来的焦虑……一股脑地全冲上脑门。 榆暮没忍住,“砰”地关上冰箱门,冲上楼去拍门。 “Who drank my milk?!” “Did you touch my food?” “Who?!……” 音量几乎把整层楼惊醒。 对门戴鼻环的白人男租客开了门,一副刚醒的样子。 榆暮又冲过去质问:“你喝了我买的牛奶?” 鼻环男用英语不耐地问她是谁。 此时,已经失去理智的榆暮火冒三丈,想进人家房间翻东西拿出来指认。 对方挡了一下,两人扭打起来。 拉扯、推搡,一下撞翻了走廊的巨大花瓶。 她最后还是被摁住了,指甲死死扣在对方胳膊上,对方大骂她是疯子。 榆暮气得发抖,喊着要报警。她说明明是对方无礼,自己只是在找偷她食物的小偷。 无人理会她的诉求,探出头来的租客大多不满,谴责榆暮半夜找事打架,吵得所有人睡不着。 没人关心榆暮的食物究竟是否真的被偷。 在这间出租老楼里,被吵醒的租客不想知道事情起因。 谁对谁错都不重要,重要得是,谁惹了麻烦。 源头是榆暮。 让他们半夜惊醒,看到居住的楼道混乱的真凶。 榆暮变成了众矢之的。 最后,那个鼻环男留下几句不耐的指责:“这位小姐,您天天通宵放歌,香水满楼道喷,很多租客私底下抗议过不止一次,我已经忍你很久了。” “您以为就您的东西被偷过?” “嫌弃这里脏,不满意?那么请您搬走。” “这种鱼龙混杂的便宜地方不适合您,换个贵且干净的地方,那里的人不会碰您牛奶一点儿。” …… 凌晨三点,榆暮蜷在房间床角崩溃大哭。 到底是谁说的国外自由,没有人情世故的。 榆暮感到无力。 * 榆暮尝试重新找房,在网上联系了一个会说中文的中介,说清需求,对方立刻给她发了张照片:单人公寓,楼层宽敞,套间,安静干净。 榆暮犹豫一瞬后便问了租金,对方说价格写在信息里。 低头一看,打字的手停住。 那是她规划好能多余用来滋润生活费的两倍。 …… 最终,榆暮选了一处离学校略远的公寓,价格尚能负担。 两到三人合住。 走廊再不有酒味混着不知名的异味飘荡,私有的“公共”区域称得上是全新。 在这里,没有人再偷她的牛奶了。 有时,仍会丢点东西,一些不值得提的小玩意儿或者生活用品。 不过也无所谓了。 榆暮目前最难的,是应付全新的课程体系。 * 人倒霉的时候吧,这问题,接踵而至。 银行卡冻结,新电话卡激活失败,室友接连退租…… 榆暮本人呢,想打电话投诉结算水电账单时乱涨的电费,有关的服务线转了三道线接通,接电的人员听见她结结巴巴的英文口音,直接挂断。 ......气死了。 榆暮把手机砸在床头柜上,一边揉太阳穴,一边摸索剩余的现金。 …… 得看看自己的记账本了。 钱用得很快。 三个月起付的房租、无论干什么都要考虑用不用交的税费...... 汇率换算后,那串数字忽然变得触目惊心。 怎么回事。 她不过是上了几节课、正常进入餐厅吃饭、坐了几次出租车…… 榆暮记账到现在,发现自己已经用掉了从某些人身上骗来那笔钱的五分之一。 她收敛掉的购物习惯没什么用。 榆暮抱着脑袋,不吭声。 榆暮有点后悔。 她是应该把程执给她买的那些奢侈品打包带来美国。 能卖不少钱呢。 …… 其实就是想想。 …… 在床上静默了个把小时后。 榆暮翻了个身,拿起手机删掉了所有和北京相关的电话号码。 * 赶去学校重新面试是榆暮找完第一份兼职的下午两点。 榆暮对这个时间点记得很清楚。 她想她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因为她无故旷课,多次缺席考试,校方决定要重新评估她的入学资格。 ——如果榆暮无法说服老师,她很有可能会在入学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内,被劝退。 榆暮清楚这是怎样的荒唐。 和困难。 面试她的是教务那位眼神锐利的黑人女主任,榆暮入学时曾和她打过一次照面。 她是不苟言笑的人类,同学们调侃她是举手投足间像老电影里的铁血女上校,不接受任何借口。 主任对榆暮唯一的要求:她需要榆暮放松,真诚地回答她所问的每一个问题。 榆暮点点头。 …… 面试开始,每一题,榆暮都努力回答得清晰,眼神盯着对方,希望自己显得“真诚”。 第三个问题回答卡住时,她嘴角动了一下,差点脱口而出“Actually I’m not good at speaking but I try…” 略带示弱、略带“我很努力”的姿态,在过去总能赢来一丁点同情。 榆暮及时住嘴。 咬了一下舌尖,榆暮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她不能总这样。 榆暮看着主任的眼睛,重新说:“Sorry, I need a second. Can I try again?” 主任点头。 榆暮调整了语速,把整段重说了一遍。 有点磕巴,幸而成功回答上来。 …… 流程进入尾声时,主任问了一个无关面试的问题。 “你明知道今天要面试,” 主任盯着榆暮,“为什么穿成这样来?” 榆暮一怔,低头。 ——简单的白T,上有些咖啡渍,牛仔裤更甚。 甚至忘了自己没扎好头发,额前炸毛贴着汗。 榆暮只记得进来之前是重新整理好了衣服。 让它看起来不至于乱。 主任翻了翻手里的资料:“入学资料上的你看起来不是这样的。” “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资料上榆暮的生活照片,无一不是奢侈大牌。 “归功”于程执。 “我今早十点去了一家咖啡馆面试。”榆暮说,“是我第六次被拒。” “因为我说话慢,动作可能也不够迅速,我并不擅长服务业,老实说……他们觉得我态度问题很多。” 榆暮轻吸一口气,继续说下去。 “我当然知道这次面试对我有多重要,但兼职的面试对我同样来说很重要。” 榆暮笑了笑:“主任,我并非故意穿成这样,以后......可能我会天天是穿着相同的着装了。” “但我向您保证,会是干净的。” …… 最后一个问题,主任问:“Why did you e to New York, Miss Yu?” 她问她为什么选择来纽约念书。 榆暮的目光落在这里。 自己找的中介给她成功入学的国外学校。 纽约,面试中的办公室窗外那片光影不真切地晃动着。 这个问题的答案,榆暮很确信。 她曾设想过无数遍。 榆暮回答:“In my past life,I’ve been loved, hated, kept, and left. But I’ve never been free.” “在我过往的人生中,我被爱过,恨过,被留下,也被抛弃。但我从未自由过。” …… 在来纽约之前,榆暮跟爱她的那个人说“我会回来”。 以此骗取得到自由的机会。 …… 面试结束后,榆暮从教学楼出来,背影被夕阳拉长,越拉越远,直至混进课后社团的人群中。 再也分不出来哪个是她。 这一刻。 久违的,榆暮感觉到了自由。 至于感觉得到它的过程。 榆暮不在意。 * 车从休斯顿街拐上大道,往东七十二街驶去。 纽约城午夜的车流稀少。 榆暮坐在副驾驶,双腿并拢,膝盖僵直。 她很久没跟跟她过往有关......也不算的人同处在一块。 选择一路沉默。 梁弋握着方向盘,姿态随性。 闲聊似的,声音散漫:“你现在,还跟他们联系吗?” 榆暮垂下眼,嗓音轻得像要被引擎声吞掉:“……很少了。” 其实,是根本没有。 梁弋笑了一下,鼻息里带点讥味。 车厢的氛围瞬时重了几分。 过弯,红灯一闪一灭映在榆暮侧脸,把她的沉默照得更明显。 “看你这副样子,担心?”梁弋似笑非笑。 榆暮张了张口,想说“没有”。 梁弋却慢悠悠接下去:“担心当年跟邵二吵架那事儿?” 语气仍旧懒散,像是顺手挑开的旧事。 榆暮沉默。 对外,她与某人年少时的事从来只有一个版本:从小到大的情谊破裂就是因为大吵一架后而分道扬镳。 …… 梁弋瞥了眼安静的女孩,不再追问,算是给了她一个台阶。 “行了,暂时不会让你们见面的。”梁弋开口,“邵琮年早安排好了,等他回来再说。” “先带你去他们家大的那暂住。” 榆暮眼底一瞬复杂。 回过味来,还是悄悄松了口气。 梁弋在那继续笑:“你一小孩,心事怎么那么多呢?嗯?一天老担心些有的没的。” 又说这个。 榆暮不接话茬。 梁弋再问:“跟他们家大的那位关系如何?” 榆暮语气平静:“他小时候就出国念书了,见过几次,不算熟。” * 上东区。 与榆暮之前租住的下城区域完全不同,街道空旷整洁,棕石住宅在路灯下排开。 看着就贵。 榆暮一路没开口,眼神虚虚落在窗外。 光鲜、昂贵的房子在夜色下越发冷静,她却只觉得在讽刺。 这几年,她自以为的“独立”,在这片街区面前显得有点单薄。 像是硬撑出来的姿态,连她自己都开始觉得乏味。 榆暮觉得最近几年她活得确实太刻薄了,不然怎么会生出这种念头。 在交学费前她明明还是个坚信精神富足大于一切的人。 交完学费。 榆暮兜里一分不剩。 …… 车子在邵家宅邸前停下,梁弋侧过头:“到了。” 女孩没反应。 榆暮还在失神。 梁弋静静看了榆暮一会,身子略略探过来。 “喂。”声音贴得近,低低的,带着一点轻闷的笑意,“回神。” 榆暮楞楞回头。 陌生指腹的凉意覆上脸颊。 梁弋的指尖覆上来,捏住女孩脸颊的那块软肉,轻轻一掐。 凉意逼近,榆暮回过神来。 逐渐聚焦的目光惊讶抬起,还没来得及后退—— 掐着她脸颊肉的男人神情散淡,唇角带笑。 “开心点。” 第十三章旧人 邵家在上东区的这套住宅布局极其典型。 一进门是抬高的玄关台阶,地面铺着厚重深色地毯,室内的木质线条尤为明显,再左右各自向内退让出两个并不开放的空间。 隔断,壁灯、极具年代感的家具、艺术墙...... 老派富人区的典型布局。 榆暮隔着算得上是远的距离,慢吞吞的跟在梁弋身后进来。 刚才被男人掐脸的热意仍在,被他指腹捏过的脸颊肉隐隐发胀。 留了一道难以消散的触感。 榆暮是不敢当着梁弋的面用手去擦去那点胀热的。 可问题是,他们不是才刚认识吗? 这么熟稔的动作。 榆暮心底觉得不适应。 低着头进了玄关,榆暮眼角余光扫到地上放置的行李箱。 是她的。 几分钟前下车时,梁弋已经替她把她的行李箱搬出来了。 那是榆暮唯一的行李箱,所有的家当一股当全塞进去了,重得厉害,坏了的一边轮子更是难以负担。 她伸手要接过。 梁弋懒懒一句:“不嫌重?” 榆暮不再争了。 ……就算是这样。 榆暮还是感觉挺烦的。 …… 梁弋按开灯,往走廊尽头,客厅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喊了一声:“邵纪洲。” 那头立刻响起一阵游戏音效,是打斗类的电子音,正在一段连招。 没人应。 梁弋又喊了一声,语调更随意:“洲子——” 这次,有了回应。 “啪”,遥控器被放下的声音。 那段电子爆炸声戛然而止,游戏机像是被按了暂停。 一分钟后,走廊尽头晃出一小截人影。 男生探出身来,深灰色居家服,发尾翘起一撮,嘴角咬着根香烟,爆珠香味混着烟草气息,在冷气里轻飘飘地散开。 邵纪洲眯了眯眼,先看见了梁弋,又看向榆暮。 灯光从吊顶斜斜打下来,忽然回忆起了什么似的,邵纪洲唇角轻轻一勾,笑了。 温和、随意,又带着点好看的慵懒调。 “……榆家的小姑娘?”邵纪洲咬着烟,弯起眸,“真是你啊。” 站在玄关的榆暮礼貌性的点了点头,姿态没什么异样,但眼神确实是下意识地躲了一瞬。 真的是......太久没见了。 多年未见,那双眼还是笑眯眯的。 温柔得像从不会生气。 虽然那笑意底下的情绪总是让人看不真切。 猜不透。 邵纪洲把烟取下来,转身往客厅走。 “洲子,这时候了,你还继续打?”梁弋问。 “刚通一关。”邵纪洲伸了个懒腰,顺手把烟按灭在茶几边缘的烟缸里,“人来了,我哪有心情继续打。” “等着啊。” * 梁弋这边呢,低头看了眼腕表,显然不打算久留,朝悠悠走来的男生扬了扬下巴。 “人就交给你了。” 邵纪洲依旧笑得温和:“放心吧。” 推门而出,门口的风跟着男人的动作一开一合轻微涌动。 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梁弋回头望了榆暮一眼。 女孩站得有点僵,肩膀微微绷着,看不清神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傻愣愣的一小姑娘。 梁弋看着那模样,没忍住,轻笑了声:“榆暮……” 男人像是想了想,但还是走过来,高大的身形略弯,凑近榆暮。 一低头,整个人就落进了榆暮的视线里。 眼神跟往常般倦懒,就这一瞬带了点认真。 温热的掌心覆在榆暮的头顶。 榆暮一怔,没躲。 “别总想太多。” “放轻松。”梁弋笑着揉了揉女孩的头,说,“这地儿又不咬人。” 榆暮反应慢半拍地点点头。 “开心就好,明白吗?” “嗯。” “那就好。” 梁弋直起身。 这下是真走了。 这样的动作,这样的熟稔。 榆暮想,这类人似乎都很擅长这种带点亲近的动作,随后又能潇洒转身离开。 * 屋子终于安静下来。 隔绝了外头的风声、车流声。 一分一秒过去。 榆暮听见自己的呼吸声逐渐清晰起来。 她还没完全从梁弋走后的空白中抽出来。 榆暮发着怔,身侧忽然响起一声轻笑。 随后是一道熟悉却又陌生的男声响起—— “站这儿就不说话啊。” 榆暮身子微微一震。 她回过头。 邵纪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过来,站在她侧后方,靠着玄关边的墙壁。 榆暮不清楚他已经盯着自己看了多久。 邵纪洲身形懒散,双手插在灰色居家服口袋里,头发乱着,唇角却翘得温和。 “怎么,不记得我啦?” 第十四章“哥哥。” po 1 8bv.co m 榆暮当然记得。 * 头回见邵纪洲,是2000年的年叁十。 她刚被接到北京,寄住进邵家不久,所有人去了东二环四合院老宅,给邵家老太太拜年。 来来往往的全是亲戚。 院内男男女女,包得圆滚滚的小孩,一屋子棉袄貂皮,声儿震天响。 榆暮穿了件桃红色羊绒斗篷,是邵母让家里的裁缝师傅订做的,说小姑娘年纪小,穿得喜庆些好。 十岁的榆暮,脸蛋圆润,嗓子甜,爱抢话,邵母哄她,说暮暮喊声大,就多得红包。 她当然乐意出风头。 小女孩一进门就张扬得不行,踩着哒哒响的小靴子四处给人拜年: “伯伯新年好!” “阿姨我给您拜年啦!” “伯母……” 那时候,家里的事儿榆暮是一点风声都不知道,整天乐呵乐呵的。 说完祝福,榆暮就笑眯眯看着对方给她递红包。 一圈下来,兜里,手里全塞满了。 转过一圈,满载而归的小姑娘才又被邵母拉回来,说要介绍给家里刚从英国回来的“哥哥”。 人声鼎沸时,邵纪洲从正厅出来。 那一年他十四五岁,已经比同龄孩子高出半个头。 一身黑色呢子大衣,围着条羊绒围巾。 出了门,笑着跟每位长辈打招呼,举止有礼。 “二叔新年好。”请记住网址不迷路po1 8 e s.co m “舅舅,身体还好吧。” “……” 邵纪洲脸上始终挂着温润的笑,眼神柔和,像是天生懂得怎样让人舒心。 大人们看他都满意,连声夸着“老大越来越懂事”之类的话。 …… “妈。” 邵纪洲走过来了。 “来——”邵母笑呵呵的拉过手中的小女孩到他面前给介绍,“这就是暮暮,你弟弟喜欢得很,说他以前不爱搭理家里人吧,现在整天跟着人转。” “暮暮,叫哥哥。” 榆暮那时嘴甜,压根儿不怯生。 她抬头看了那少年一眼,笑着叫:“哥哥好。” 邵纪洲俯身,摸了摸她的头上扎着的小丸子头。 “你就是榆暮?”邵纪洲眉眼柔柔的。 “大家嘴里说的那吵吵闹闹的小姑娘,原来说得是你啊。” 榆暮仰着头,一脸无辜:“我哪里吵啦。” “是比我小时候要闹多了。”他说。 像只生机勃勃的冰糖雪球。 “你小时候多闹?”榆暮接话。 邵纪洲笑,往后退了半步,“记不清了。” 榆暮一听,不高兴了:“那你怎么就知道我比闹呢?哥哥你可别乱说话。” 邵纪洲原本只打算礼貌打个招呼就走,不打算久留,可这小姑娘话头多得很,连连反问,让他觉得有趣。 于是邵纪洲蹲下来,指了指榆暮斗篷上的讨喜小人偶:“这谁给你缝的?” “阿姨。” “我妈缝的?” “嗯,我想要。” 小姑娘的神情还有点小骄傲。 “挺费时间的,我妈都没给我缝过。” “你别弄坏了。”榆暮用手拨开他手指,“你这样阿姨得说你。” “我妈还为了你敢说我?”邵纪洲有意调侃。 “敢。”小姑娘笃定。 邵纪洲被逗笑了。 …… 晚上,榆暮困得睁不开眼了。 正厅摆电视里春晚正放着歌舞节目,镜头一切,台下鼓掌的人跟着节奏一起笑。 屋里灯火通明,大人们拿着热茶坐成一排,老太太靠在太师椅上,身边围着一圈小辈。 榆暮窝在角落的沙发上,小靴子早就踢掉了,酒红色羊绒斗篷褪在一边,头发被揉乱了一半。 她打着哈欠,但又倔强地不肯睡。 守岁嘛,她是听过的,要是撑不到十二点会没福气。 完全忽略了自己才十岁,又是一整天跑东跑西,吃了糖,喝了汽水,现在眼皮像压了砖头一样重。 …… 邵纪洲靠在檀木躺椅上,身上那件大衣脱了,袖口松着,一只手支着额角,低头慢慢拨着本书。 闲闲翻着。 他刚从伦敦飞回来,时差还没倒过来,精神其实不大好,但邵母让他总得陪着外婆守岁一回。 榆暮半睁着眼看电视机屏幕,困得什么都看不进去。 眼角余光里扫到邵纪洲,少年眉眼干净,姿态懒得很,但坐着的那副样子,就是让人觉得稳当。 这个时候,她不敢去吵他。 邵家老大,从她来北京那天起就听说过了,说这人自小时候就是人精,谁也治不了。可她总觉得他不像别人说的那样不近人情,至少……下午她磕头拜年,他还揉了揉她脑袋。 她记得那手,干干净净,带点凉意。 …… 十一点多的时候,榆暮真的困极了。 她缩在沙发靠角,嘴里含着半颗没吃完的糖,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突然,有人在她身边半蹲下来,戳她的脸。 她猛地抬头,眼前是一双漆黑干净的眼睛。 “困了?”邵纪洲嗓音温柔。 榆暮本能地摇头,嘴还倔着:“没……我能撑。” 邵纪洲低笑一声,像听见什么有趣的话。 “行啊,挺有骨气的。”他说,“那就别睡了。” 她眨眨眼,强撑着不闭眼。 下一秒,榆暮身体一轻。 她被他抱了起来。 “妈,这小姑娘真是太困了,那我就带走了,你放心吧——” 屋里人都在看电视,没太多人注意他们。 邵纪洲抱着榆暮出了门。 小姑娘愣着,一动不动,耳边是他胸腔微闷的声。 “……哥哥,你抱我去哪?” 榆暮磕磕绊绊的说她还要守岁呢。 “让你守。”邵纪洲温吞地说。 “换个地儿守。” 哦,原来她只是个由头。 …… 被放下时,是邵纪洲怀里。 他坐在后屋的一张太师椅上,屋内热烘烘的,仍把斗篷拢回来盖在榆暮腿上,自己把手臂圈在她身后,让她靠着自己。 “电视太吵,不好睡着。” 邵纪洲说:“这儿清静点。” 榆暮不敢动。 不知是不是糖吃得太多,还是心跳太快,她整个人烧似的烫,耳根都红透了。 还是没敢说话。 榆暮以为这一下,自己就睡不着了,能忍到12点过。 然而,窝在邵纪洲怀里的温度很舒适。 榆暮不一会儿就感觉自己什么都能忘记了。 昏昏欲睡。 …… 外头传来模糊的电视倒计时的声音。 “……五——四——叁——二——一!” “新年好!!!” …… 鞭炮声炸开,玻璃窗在震颤。 榆暮没听见。 她早已睡着了,靠在邵纪洲肩头,呼吸极轻,极轻。 * 2003年冬,邵家有位亲戚长辈七十大寿,宴请亲友。 那次场面挺大的,包在钓鱼台。 榆暮稍稍长开了些,穿了件灰蓝色的小西装裙,头发盘起,一眼看过去规矩得像个听话孩子。 家里那时出了事,邵母仍带着她出席,面上没人多说什么。 榆暮落坐在次席。 一桌陌生人,没人认识她,榆暮也怕被人给认出来,就垂着眼不发一言。 就在她低头喝汤的时候,有道轻闷嗓音在她耳边说:“你坐我旁边吧。” 她一抬头,是邵纪洲。 少年站在主桌旁,穿西装,眼神懒懒的,朝榆暮招手,“很久没回来了,有什么好吃的,你帮我看看?” 榆暮坐过去了。 那一顿饭,邵纪洲都笑眯眯的,饭后还帮她挡了不少问东问西的别家长辈。 这次邵纪洲回来,从邵母那得知,会待久点。 自那天之后,榆暮心里是有些雀跃的。 邵纪洲,似乎比天天冷着个脸不搭理人的某人好多了。 然而,榆暮从那次寿宴后,甚少见他。 即便见着了,对方也像变了个人。 邵纪洲还是客气温柔的跟她打招呼,但不会再招手叫她过去,常常就是打个招呼就没了下文。 甚至有一回她听说邵纪洲晚上回来吃饭,专门在客厅等他,邵纪洲从外边回来,与她视线相对,只是朝她笑了笑就走了。 判若两人。 榆暮一度以为自己哪里惹他不高兴了,问过程执。 不过问得是邵纪洲这个人性格如何。 榆暮记得,当时替她写作业的程执掀起眼皮看她,嗤笑一声,评价:“别看他整天对谁都笑呵呵的,蔫坏,心里指不定想什么呢。” “暮暮,你离他远点儿。” 榆暮没吭声。 …… 春节后,邵家安排了车送人去机场。 榆暮听说邵纪洲要回英国,不想错过,逮住机会在门口挤着笑着说:“哥哥,阿姨让我送送你,我跟你一车吧?” 邵纪洲看了她一眼,没有拒绝,点点头:“上来吧。” 车里只有他们两人,榆暮故意靠得近点,问他在国外是不是无聊,有没有人管他。 还说:“你都不怎么理我,别人还以为我们不熟呢。” 邵纪洲转头看榆暮,眼神还是那种熟悉的柔和。 “我上次回来的时候,你还小啊。” 邵纪洲仍然笑着,“现在长大了,挺好。” 榆暮一口气哽在喉咙。 他接着说:“要是以后你来英国,我带你去玩。” 语气亲昵得好得像亲哥哥。 榆暮确信了程执的话。 邵纪洲身上的疏离气很重。 对谁都一样。 * 2005年,又是一年新年,元宵节夜。 邵家老宅灯火通明,门口挂着大红灯笼。 本该是喜庆的日子,结果刚进门,榆暮就和某人大吵一架。 记不得是因为什么,大概是她说他新年都不让她好好过,还让她刷题写卷子,他说她太不在乎自己,再说十五都要过了,反正到了最后,是榆暮生气,把自己锁进别的屋,赌气说不回去了。 那时候天太冷,找的屋子又没有暖气,榆暮坐了一会儿就开始后悔了。 可是已经赌了气,又不好意思再出去。 屋里凉得厉害。 榆暮用力吸了吸鼻子,委屈哭完之后,妆要花了。 她怕被人看到这个样子,再不想出现在灯火通明的正厅——哪怕是以闹了别扭的小辈身份,她也不要。 就在榆暮缩着肩膀,想怎么体面地离开时,门开了。 ——是邵纪洲。 那年他十九岁,穿着一件深灰色的毛呢大衣,围巾松松垮垮地绕着脖子,满身冷意。 刚从机场赶回来。 “你在这儿?”他笑着问,声音带着一点少年人的低哑。 抽抽搭搭的小姑娘本能地想别过脸去:“……我我” “我妈说你突然不见了,怕你掉沟里去。”邵纪洲走过来,蹲下身看着榆暮,眉眼是笑的,“一小孩为什么生气?” 榆暮一听“掉沟里”叁个字,止住哭音,辩驳道:“我才不会。” “走吧。” “不不要。” “真不走?” “……” 邵纪洲把蹲着的榆暮抱了起来。 榆暮“啊”了一声,反应过来时,脑袋正抵在他肩膀上,脸贴着邵纪洲外套冰凉的呢料,一点点从冷到羞。 “干嘛呀!”她手脚乱蹬,慌乱又带着哭腔。 “救人。”邵纪洲走得稳稳的,顺手给她套上围巾,“我可不想让小孩冻成冰团子。” 榆暮吸了吸鼻子,安静了。 …… “变沉了。”少年边走边说,“你最近是不是最近长肉了?” 榆暮缩着脑袋没理他。 他上次抱她。 是她十岁好不好。 一路从后门绕出去,那会儿刚是晚饭点,屋里正热闹着,院内空荡,出了胡同口,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车灯亮起。 邵纪洲把榆暮放下,对等着的司机说:“送她回去。” “哥哥你呢?”榆暮小声问,鼻音浓厚。 “我不回去了。”邵纪洲说,“在外边待一会儿,透口气。” 司机把车门打开,请榆暮上去。 榆暮没动。 邵纪洲瞥了她一眼,声音仍旧是带笑的那种温柔:“不想回去?” 榆暮抬起头,小声地:“不想。” * 两人就这么一起坐上车。 车子一路驶过长安街,车窗上结了薄雾,榆暮低头看自己的手。 指甲上有点亮片,是她自己贴的。 现在全花了,沾着一小块不知名斑渍。 榆暮悄悄扣下来,手心湿热。 邵纪洲坐在她身边,一言不发。 窗外的街景不断往后退,他也没看,闭着眼靠着车窗。 直到车驶过东便门,远处有人放烟花,噼啪炸开。 红色、银色、金色,一道接着一道,照亮整个冬夜。 火光在车窗玻璃上跳动着,倒映进榆暮眼里。 榆暮下意识侧头看邵纪洲。 他也在看窗外,笑意很淡了。 这会儿,榆暮觉得,他跟他弟弟太像了。 “哥哥,你是不是……不高兴啊?”榆暮轻声问。 邵纪洲回过头来,嘴角那抹笑依旧在。 只是这次,榆暮看出来了,那笑真的是面子上的。 “嗯。” “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那你刚才……”榆暮语塞。 “你不是正好也不高兴?”邵纪洲说,“刚好,顺便把你带走。” …… “吵架了?”邵纪洲问闷闷不乐的小姑娘。 榆暮轻轻眨了下眼。 她以为自己掩饰得挺好, “……他今天特别过分。”榆暮低声愤愤道。 “嗯,他一向那样。”邵纪洲声音温柔,却没多替弟弟开脱,只道,“小孩儿不懂事,过几天就好了。” 这句哄不好榆暮。 “别理他了。” 这句行。 榆暮的眼眶突然有点热。 她转过头,赌气似的,“那你理我啊。” 话一出口,榆暮自己也觉得有点幼稚。 她原以为邵纪洲会笑话她。 悄悄侧了个头回去,榆暮看见邵纪洲闭着眼笑,“我不是在这儿么。” “还顺路带你兜风,陪你吹冷风,看烟花。” 邵纪洲说得特别像在开玩笑,可哪一句都温温柔柔地贴着榆暮心窝。 榆暮悄悄把头转回去,鼻子感觉一阵酸,眼睛落在玻璃上的烟花反光上,红一阵金一阵,模糊得厉害。 两人再没说过话。 车就这么一直绕着转,绕着长安街,绕着中轴线。 北京城的灯光一盏盏向后退,如同潮水一样退入夜色里。 …… 榆暮不记得那天晚上到底是几点回的家。 只记得邵纪洲让司机送她回去的时候,应该是天已经快亮的点了。 街上积雪越来越厚,远处天边浮起一点青白色。 榆暮靠着车窗睡着了,再醒来时,窗外就是熟悉的别墅。 身上的围巾被迭好,压在腿上,司机替她盖上的。 榆暮问:“哥哥呢?” 司机说:“刚刚走了。” “去哪儿?” 司机说:“机场。” …… 这是榆暮有关邵纪洲的全部记忆。 在那之后的几年里,榆暮没再见过对方 也有可能是因为她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