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方舟》 铁灰色天空 凯尔望向清晨的东方——他记忆中太阳初升的方位——只见一片濛濛的灰蓝色。凯尔靠坐在掩体斑驳的水泥墙上。冰冷的金属围栏之外,是一片光秃的山丘。极目之处,天色微微晕黄,映照凯尔呼出的白色雾气。凯尔用抱着陈旧步枪的右手拉起围巾,盖上鼻梁。不一会儿,呼吸中的水气在围巾的纤维上凝结成水珠,润湿他乾涩的嘴唇。 这个冬天实在是太长了。长到了凯尔怀疑人们已经忘却盛夏这个词汇应当承载的意义。不过他还记得在那一天之前,家乡的山丘上是一片翠绿的草原。如今,他身处异乡,或者更准确地说,他的家乡变成了他认不出来的样子——那片青翠的山坡已经变成了眼前荒芜的土丘。 经过一夜未眠,凯尔的眼皮微微发沉。他身边本该一同守夜的队友如今已经进入安稳的梦乡,凯尔的视线也在模糊与清晰之间来回转变。突然之间,黯淡的朝阳盖上一片指甲盖大小的黑影,然后再次恢復原本模样。在凯尔的大脑反应过来之前,他的身体已经做出反应。他的瞳孔放大,心脏激烈跳动,因寒冷而僵硬的四肢也充血发热。 凯尔从口袋里取出望远镜,晃动的视野之中,丘陵的顶峰扬起数道尘烟。 那是敌方突击的车队! 凯尔迅速站起,对空鸣枪。他身边的队友惊醒之后,手忙脚乱地按下警报器,掩体后方响起刺耳的警报声响。巨大的警报声响并没有分散凯尔的注意力,他专注地盯着远方迅速迫近的车队——前方一辆吉普车带头,后头跟着两辆盖着塑胶帆布的卡车。 凯尔从口袋里掏出遥控炸弹的引爆器,在震耳欲聋的寂静之中,凯尔算准吉普车通过石堆的时间点,引爆他们早先埋下的炸药。在爆炸的震波传来之前,敌方车队末尾的那辆卡车向后掀翻,其中三人以扭曲的姿势被拋到十米高空,随后重重落到地上。 凯尔咒骂一声。他太早引爆炸药了。 此时吉普车和另一辆卡车已经进入步枪射程之内,凯尔被赶来的队友扯到掩体后方。他这才笨拙地调整姿势,将准星指向来犯的黑点,奋力扣动扳机。 敌方剩下的两辆车在遭遇火网之后,急转煞停。凯尔看见芝麻大的黑影们从卡车上鱼贯而下。下一刻,凯尔身边的掩体喷出水泥碎块,接着是一阵鞭炮般的枪响:五百公尺之外,敌方士兵以车体为掩护,和凯尔的小队驳火。 不到半分鐘,凯尔第一轮弹夹已经打空。在凯尔换弹夹的时候,他身后一名光着臂膀、只穿着一件防弹背心的金发男人,扛着一门火箭筒,神色自若地走进枪林弹雨。男人眼睛贴上瞄准器,舌头伸出嘴角,朝吉普车的方向就是一击。 霎时之间,震波扬起凯尔身边的沙尘,火箭炮巨大的轰鸣声刺痛凯尔的耳膜。凯尔摀着耳朵,眼前火箭弹在空中画出一道平缓的弧线,直接命中黑色吉普车。 场面顿时安静下来,不一会儿,剩下的那辆卡车掉头,原路撤退。 「你他妈什么时候不来,这时候到?扰老子清梦!」 扛着火箭筒的金发男人绰号「奥丁之戟」。传说中没有事情是他一发火箭弹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就两发。 男人咒骂到一半,打了一个喷嚏。他抱着双臂,牙齿打颤。在他身后的红发女人推了推男子的肩膀。 「基利安,衣服都没穿就跑出来。怎么?来不及打扮?」 「你懂什么?裸睡是我的生活态度!」 被叫做基利安的金发男人一边碎念,一边哆嗦地返回基地取暖。 刚刚挤兑基利安的女子走近凯尔。凯尔的邻兵都称呼女子为「红色棕熊」。女子身型高大健硕,可谓名符其实。女人伸出她的胳膊,扣上凯尔的脖颈。她坚硬的二头肌钳着凯尔的后颈左右摇晃。 「凯尔、凯尔……你这小子,站夜哨睡这么香呀!」 凯尔的头顶一阵剧痛。他叫了一声,睁开眼睛,才发现刚刚的战斗是一场梦。 凯尔现在正被梦里的那位「红色棕熊」悬在半空中。那位红发女人左手抓着凯尔的脖子,右手中指第二指节用力地鑽凯尔的头壳。 「队长,我错了,对不起!」对于女人的摆弄,凯尔毫无招架之力,只能出言求饶。 这里位于凯尔所属的瑞典王国,与北方敌国挪威王国的边境。自从凯尔加入戍防队伍之后,敌人是一根毛都没有看见。今天第一次值夜哨,凯尔耐不住夜晚的低温,便睡着了。 队长尻凯尔芭乐尻得尽兴了,她放下凯尔。拍拍凯尔的头,她说:「就算知道没有敌人会出现,也不能这么放松呀。」 「我倒是希望他们每天都来。那些畜生越早死光,事情就越早结束。」 听到凯尔的话,队长皱起眉头。她没想到凯尔一颗小小的脑袋,装着天大的仇恨。她知道凯尔为什么会来:因为城里领粮票的工作不是天天都有。看着凯尔细瘦的身板就知道了,他回去绝对吃不饱饭。队长并没有点出凯尔话语的不恰当之处,只是委婉地提出她的意见。 「你想要早点回城吗?」 「我只是不想再受冻了。」凯尔没有听出队长话中有话,他再次调整脖子上的围巾,嘴里叨念:「这里实在是太冷了。」他望向远方的边境线,说:「你要罚我去巡逻吗?」 队长看着凯尔稚嫩的脸上蒙着一层不符合他年龄的阴鬱顏色,叹一口气。她摇摇头说:「你都困成这个样子了,先去睡一会儿吧。只是回房间之前记得叫基利安和米勒来替你的位子。」 队长拍拍凯尔后背,将他推进营区,随后向躲在掩体角落的女人招招手。 「喂,妮亚,跟我去巡逻。」 「为什么是我去?莫阿你也太宠凯尔了吧?」 刚刚在凯尔旁边睡了整晚的妮亚高声抱怨。 凯尔的腿比起队长和基利安已经很短了,妮亚则比凯尔还要矮一个头。最小号的军服穿在她身上显得格格不入。凯尔虽然很不想承认,不过妮亚在凯尔的同儕之间也有称号:「鼴鼠女王」。 妮亚从过长的手袖伸出两隻粗短的手指,拨弄她红褐色的及肩长发。她说:「我也站了整晚的哨呀。」 「我看你是睡了整晚吧?你的口水痕跡都冻在衣服上啦。走啦。」 队长单手拎起妮亚的后领,将她放到雪地摩托车的后座。队长发动引擎,全力催动油门,不一会儿便衝出几十公尺。 凯尔看着队长的背影逐渐缩小成一点,心里很不是滋味。明明妮亚的年纪和他差不多,全队就只有他被当成小孩对待。他在新兵营训练过三个星期,已经是一个男人了。 凯尔参军原本是想去东北方的激战区。他相信,只要他把国家的敌人全部杀光,就能结束领配给的苦日子、为世界迎来和平,并且终结所有的不幸。凯尔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因为户籍问题而被分到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 凯尔不理解为什么军队会有将士兵优先分派到户籍地的政策。他一点都不想守护那些懦弱、反对他参军的家人。 作为一个荣誉的爱国青年,应该要有为国家奉献生命的精神才对。 被发配边疆也就算了。凯尔来到这里之前,曾听过驻扎在这个地方的小队的各种传奇事蹟,心里还存有最后的希望。不过当凯尔实际目睹小队成员的消极散漫后,失望至极。 凯尔越想越不满,他用力踹门,直到把冻在基地门上的冰壳踢碎,才进入室内。凯尔在回房间之前,他依照队长的指示,到通讯室找负责站下一班哨的米勒。 米勒完全不像军人。他身材肥胖,肉乎乎的脸上带着明显不够大的圆眼镜。大家都叫他「细眼豪猪」。凯尔觉得十分贴切。米勒整天笑嘻嘻的,一点紧张感都没有。 「嘿,凯尔。我在向司令部打报告。下次补给的时间就快到了。」米勒挥挥手中的清单,他说:「你有想要什么东西吗?几罐可乐?还是一块巧克力?」 「我想要多一点遥控炸药。」凯尔一丝不苟地回应。 米勒尷尬地苦笑两声,低声嚅囁:「这可能有点困难。」转身继续打他的电报。电报打到了一个阶段,米勒发现凯尔还没离开。他这才意识到凯尔特意绕过来找他的理由。米勒说:「你先去休息吧,我收拾一下就去站哨。基利安应该已经在外面了,不用担心。」 凯尔举手向米勒敬了礼,转身走回房间。此时强烈的疲倦感袭来。凯尔没有洗澡也没有吃饭,只是把冻僵了的雪靴踢开,直接倒在床上,昏昏地睡去了。 在梦里,他再次回到那个翠绿的盛夏。当时年幼的他站在山坡之上,远方清澈的天空中有什么吸引了他的目光。在那一瞬间,他似乎看见了月亮旁有颗太阳大放光明。然后在太阳闪耀的方位,升起了一朵触及天际的灰黑色蘑菇云。 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第五颗??无数的太阳在天际接连绽放。 那些升起的蘑菇云是如此地黑,浸染了凯尔的全部视野。 在那之后,他就不曾见过湛蓝的天空。 自我构筑的幻梦 半梦半醒之间,凯尔听见嘈杂的人声。他感到奇怪。虽然这个据点足够容纳一整个连,可是这里算是半废弃的军营。平日守在这里的驻军,就只有包含他在内的五个人。 凯尔奋力对抗千斤重的眼皮,睁着模糊的视线,他看了看錶。他才睡了不到三小时。 凯尔挣扎着滚下了床。他昏昏沉沉地走出房门,差点被走廊上堆满的行李绊倒。凯尔这才发现,附近的几个房间里,都有精壮的军人们在整理环境,看起来正准备入驻。看到军人们身上的军服和自己身上的一样,凯尔放下心来。 新来的军人们并没有向凯尔打招呼,凯尔也就没有出口询问他们入驻的缘由。他只是走向通讯室,想找到米勒打听消息。虽然米勒没有军人结实可靠的臂膀,不过在传递消息方面,米勒是唯一能让他感到放心的人了。 在通讯室的门外,凯尔先是听见妮亚尖酸刻薄的抱怨、队长的说教、基利安火上浇油的风凉话,还有米勒的调解声。 在凯尔握上门把、发出金属摩擦声的那一刻,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凯尔意识到,整个小队似乎背着他正在商量事情——而且那件事情显然和他有关。 凯尔恨自己的粗心大意,不过继续等下去也得不到更多资讯。凯尔破罐子破摔,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地开门进去。 「嘿,我看到有一些人正在搬行李,我们小队扩编了吗?」 「不是扩编,是有点像轮调的东西??」 队长说话断断续续,很是迟疑。妮亚瘫坐在椅子上,翻了一个白眼。 「你想说什么就说。我打赌他这种爱国青年,你说得再明白,他也听不懂。」 凯尔在心里用了一百种不同的方式咒骂妮亚之后,他摆出了他所能想到的最好奇的表情,直直地望着队长,希望得到说明。 随着队长缓慢而清晰地说话,凯尔的眼睛越睁越大。他的眼角微微上提,颧骨苹果肌因为兴奋而晕红。 他激动地止不住颤抖,恨不得大声欢呼。 「我们要上前线了,是刚刚下来的命令。」 队长说话的时候低着视线,似乎在竭力思考如何才能让凯尔理解这句话真正的意义。她没有注意到,或者是不想面对凯尔对于战斗展现的憧憬,队长自顾自地说着无意义的宽慰的话。 「因为任务是给我们原本的小队成员。你上个星期才加入,如果你想的话,可以继续留在这里。」 「队长,我想??」 「听着,这里虽然是个鸟不生蛋的地方,但比起其他驻地,还是安定很多。你先在这里待几年,拿这些钱回家,好好照顾家人。」 「报告队长!我加入军队就是为了要奉献国家。跟荣誉相比,安定和金钱都不值一提!」 队长开口还想说话,在一旁的妮亚尖酸地插嘴。 「队长,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你跟他说破喉咙都没有用!没有真正遇过,他是不会理解的。而且你让他退出了,对我们公平吗?上面什么命令下来,你照做就是了。」 队长叹一口气,她说:「我知道了,如果你想要加入,收拾你的行李,13:00在会议室集合,准备接待中央来的长官。」 凯尔挺直胸膛,向队长敬礼。 「是!」 凯尔快步走回卧室,他等待已久的日子终于来了。当初新训结束、分派驻地的时候,他曾经听闻目前驻扎在边境的小队的传奇逸闻,以及他们响亮的外号:红色棕熊、奥丁之戟、细眼豪猪……结果当他来到这里之后,他发现传说小队的真面目是一群纪律散漫的小混混。他如果和他们同流合污,得过且过,永远没有出头的一天。 现在不一样了,他们有了新的任务,还是来自中央的长官亲自分派下来的。如果能让长官留下深刻印象。凯尔说不定能得个勋章,或者更甚,因为表现良好被派往前线战区。等到他立下赫赫战功,他也会有属于自己的传说。到时候他会得到什么外号呢?鹰眼凯尔?永夜罗宾逊?想着将来的事情,凯尔不禁笑出声来。 「叫你皮包骨小子还差不多。」 妮亚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上来,她那彷彿看穿凯尔心思的尖酸言语,让凯尔吓了一跳。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这年纪的小鬼还能想什么?你笑得嘴角都流出口水来啦。」 想到自己得意忘形的神情有违军人稳重的特质,凯尔赶紧用手按下自己扬起的嘴角。 「你明明就没有比我大多少,干嘛成天叫我小鬼?」 「军中一梯差三步,队长惯着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是吧?」妮亚用食指戳向凯尔的胸膛,让凯尔踉蹌一步。妮亚说:「你知道我大你多少吗?你应该退到走廊底端,低头恭敬地跟我说话!」 凯尔自知理亏,不过心里还是非常不服气。他撇开视线,嘟着嘴巴,低声地说:「是我错了。一兵凯尔?莫斯塔德,在这里向上兵妮亚?阿克伦德为先前的无礼道歉。」 「这还差不多。」妮亚双手环抱在胸前,她说:「我警告你,不管任务内容是什么,你皮给我绷紧一点。小心在你的名字印上什么破军情月刊之前,先登上讣闻!」 对于妮亚触霉头的说法,凯尔不以为然。他紧咬嘴唇,努力不骂出声来,隔了两秒,才回话:「学姐还有什么事吗?如果没事的话,我要回寝室收拾行李了。」 妮亚也不多废唇舌,说:「等一下长官要来,去把鬍子刮一刮。」 回到房间之后,凯尔并没有开始收拾行李。老实说,他也没有什么行李可以收拾。他先是洗了个澡,然后烧了一壶热水,将水倒进放了乾粮的钢杯。凯尔一边用汤匙戳碎折断的乾粮,一边用钢杯温热的底部熨衣服。钢杯的底面很小,温度也不够,所以效果不是很好。把衣服熨平之后,剩下的时间只够他大略把皮鞋擦过一次。 因为中午的时候凯尔没有到餐厅吃饭,米勒有些担心,便来到凯尔的寝室查看情况。米勒才从餐厅走到寝室区,就已经开始微微喘气。凯尔的房门没有关上,米勒瞇着他那双细长的眼睛,探头进凯尔的寝室。 米勒看到凯尔正对着穿衣镜调整自己的衣装,又看到书桌上的钢杯和乾粮的包装,便对当前的情形瞭然于心。米勒微笑着默默地离开了。 凯尔专注于调整服仪,对于刚刚发生的事情浑然未觉。他调整了自己的领子,最后用手指压下不禁扬起的嘴角,练习严肃的表情,希望给长官一个好印象。 不过这些练习并没有派上用场。 在等待队长将长官带来会议室的期间,凯尔焦躁地来回踱步,时不时地调整自己的领口。一旁妮亚不耐烦的冷言冷语并不能消除凯尔的紧张。 好不容易,凯尔听见门把转动。在那一刻,他挺胸立正,以注目礼迎接贵宾的到来。然而还没等凯尔摆出严肃稳重的表情,出乎意料的景象映入眼帘。 凯尔期待的「高官」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其中一人身材娇小,衬着身上厚重的棉袄更为臃肿。与之相对的是冻得发红的小巧鼻子、鼻子上宽广的额头、从额头上垂下的亮棕色发丝,以及遮掩在发丝后方,澄澈的碧色眼瞳。 凯尔觉得那人非常熟悉。 黎明行动 凯尔看着眼前的女人看得呆了。对方也察觉到凯尔的视线,她瞇起和善的微笑,将手举到腰间,悄悄地和凯尔挥手。凯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举动,赶紧撇开视线。 「怎么?看到大官太紧张喔?坐下啦。」 这时耳边传来妮亚嘲讽的声音,凯尔焦急地捂住耳朵,生怕妮亚发现他耳根润红。好在长官很快就开始进行任务简报。凯尔这才仔细地查看长官的军衔。凯尔在脑中搜索新训的课程内容,对方应该是上尉。 「各位,喔,这里有新人呀?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康纳尔?马格努森,是这次行动的负责人。」 康纳尔说到一半,转头看向自己的副官。副官茫然地回望两秒,才意会过来,赶紧招呼护卫兵一起离开会议室。等到门完全闔上,康纳尔才继续进行简报。 「诚如各位所见,这次是机密任务。我希望你各位对于这个任务的重要性有一定的认识。」 康纳尔将手上的资料分发给眾人。凯尔翻开印有「极密」印鑑的封面,第一页上有一张地图,图中有一座岛屿,岛屿的东南方上打着一个红色的十字。 「你们这次的行动目标,是前往斯瓦巴群岛回收目标物品。」 「这些物品是黑云日发生之前,遗留在挪威王国国土中的物资。我国因为失去了对该物资的掌握,以至于民生凋蔽,国力发展也处处碰壁。如果你们能取得这些物资,就能突破我国当前的困境,改变我国,不,是改变整个世代的人们的命运!」 康纳尔的话语让凯尔听得入神。黑云日是人们对于第一波核打击发生的那一天的称呼。在黑云日之后,伴随着核爆而来的强烈磁暴破坏了大部分的电子设备。加上战争造成的供应链折断,原料缺失,科技一夕之间退回十九世纪。虽然康纳尔没有明说要取得的战略物资是什么,不过那是战前遗物——还是可以改变这个世界格局的战前遗物——凯尔认为是某种高科技武器,或者武器的原料。 等到他们拿到能够碾压挪威的武器,瑞典要解决难缠的挪威人也是分分鐘的事情。挪威毁灭之后,世界天下太平。凯尔他们作为取得关键战果的人,一定能变成国家的英雄。 更让凯尔坚信这个任务的重要性是:特战部的负责人亲自进行任务简报。那通常是带队士官负责的工作! 凯尔已经开始想像任务完成之后,他站在颁奖台上,由国王亲自颁发功勋,并且接受爵位的画面。 凯尔对未来的荣华富贵浮想联翩,并没有仔细听后续的任务说明。最后,康纳尔请当初跟着他的两个人上台。 「这趟旅程中,安娜?霍琳小姐和尼科?达尔曼先生将会与你们同行。达尔曼先生会负责解除目标设施的保全系统。而霍琳小姐是唯一知道如何存取目标物件的人。你们的任务是将他们平安的送到目标地点,并且取回目标物件。这样清楚吗?」 就在所有人准备散会的时候,妮亚举起了和她刻薄的声音一样单薄的手臂。康纳尔用眼神示意她发言。 「我们能知道目标物件是什么吗?你说清楚一点,我们好在『有什么意外』的情况下完成任务啊。」 「目标物件是机密事项。」康纳尔翻动手上的资料。那资料比发给凯尔他们的还厚上一倍。他说:「不过我可以稍微透露一些:就算我把这本资料全部背下来,去到现场也没有用。霍琳小姐对于这个任务的成败至关重要,请你们将这件事谨记在心。」 「是——」妮亚碰了个软钉子,意兴阑珊地回应。 看到队员们没有被激起士气,康纳尔无奈地叹一口气。 「在塞格尔广场事件之后,我答应让你们远离纷扰,现在又找你们进行机密任务是我不对。不过你们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了。我保证,这次不是什么帮高层擦屁股的骯脏事。」 康纳尔环视在场的人,说:「你们知道吧?在黑云日之后,世界陷入了无尽的黑夜。如今我们终于有机会翻转这个处境,让文明的光重新照进人类社会。因此,我们给了这个任务起了个代号。」 康纳尔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大字。 「黎明行动。」 「嘿,队长,你觉得他所谓的『目标物件』到底是什么?」 在康纳尔离开之后,妮亚没有动身整备。她双手抱在后脑勺上,翘着椅子,向坐在后方的队长莫阿打探消息。莫阿双手抱胸,低声沉吟,并没有马上回应。一旁路过的米勒被莫阿伸出座位的膝盖挡住去路,索性加入讨论。 「如果是战前的科技,总感觉是某种抗生素呢。」 「那可以是改变一个世代的东西吗?」妮亚对于米勒的回答不以为然。 「当初抗生素的出现可不只改变了一整个世代呀。现在我们只能生產最原始的青霉素,面对新的细菌已经越来越不好用了。」 对于医疗史丝毫不感兴趣的妮亚无心继续米勒的话题,她叫住准备开溜的基利安:「基利安,你觉得呢?」 「钱吧?或者黄金之类值钱的东西。」 妮亚「咦」了一声,她说:「我以为你会说什么特别型号的火箭炮。」 凯尔对于基利安的回答也感到很惊讶。因为自从他来到这里,他最常看见基利安做的事,就是抱着火箭筒睡觉、和火箭筒培养感情。而且凯尔也认为任务目标是某种武器,至少是某种武器的关键部件。 基利安打了个呵欠,他说:「我也希望是呀。不过你有听过有军队为了几管火箭筒派出整支特战部队的吗?要进行军事行动一定是有好处的啦。不是要石油,就是要黄金。」 「妮亚呢?」米勒看妮亚还是不满意,就问她的意见:「你觉得是什么?」 「一些照片。」 「照片?」 「王室丑闻的照片。上头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想搞小打小闹的政治斗争,康纳尔不想再养我们这些冗员,就做个顺水人情把我们给卖了。」 「妮亚,这种绘声绘影的话还是少说为妙。」队长莫阿终于发声。她虽然阻止妮亚继续发表怀疑上级、打击士气的言论,但她并没有结束讨论,反倒将话题拋给在场的另外两个人:「我们这些基层的士兵,只要乖乖执行命令就是了。对吧?霍琳小姐,达尔曼先生?」 从刚刚就靠在墙上一言不发的达尔曼冷笑一声,他甩动他厚重的金色瀏海,用极其挑衅的语气回应。 「既然『队长』已经发话了,我完全没有意见。作为一名『队员』,我一切听从组织安排。」 「那个??」感觉现场的气氛越发紧张,霍琳挥舞着她的双手从中调停。她的声音听上去纤细柔和,一字一句却非常清晰有力。她说:「我知道大家要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前往陌生的地方,一定会感到不安。这是正常的。不过请大家相信我,这个任务不管对于你、我,政府里的高官,还是路上的每一个人,都非常重要。这不是什么『荣誉』、『民族復兴』,或者是『歷史定位』那些空洞的口号。这个任务是真的能给我们自己、我们的家人提供温饱的??」 说到一半,不知道是因为太过紧张还是情绪过于激动,霍琳突然停顿了一下。她谨慎地修正用词之后,才继续说:「给我们的家人一个更好的生活。」 「只有我们互相信任,才能让这一切成真。如果你们相信我,我也会竭尽全力回应这份期待。」霍琳看向妮亚,她说:「你相信我吗?」 妮亚放下翘在半空中的椅脚,低声地嚅囁:「真能说呀。」起身就要离开。 没有得到正面的回应,霍琳失落地底下了视线。就在所有人都觉得这次对话将要不欢而散的时候,妮亚转头向霍琳招手。 「走啦。」 「嗯?」 「你要我相信你不会冻死在路上,先把你那身回收塑料填充的破棉袄脱下来。我那边有多一件军用外套,你过来试试合不合身。」 听见妮亚对话语,霍琳的双眼再次绽放出神采。她高声回应。 「好的!」 北方佬 隔天清晨,凯尔一行人将补给和装备分配到两辆吉普车之后,便离开基地,驱车前往两国边境。昨天凯尔沉浸在美好未来的幻境里,并没有仔细聆听任务的内容。如今他在吉普车后座坐如针毡。他从来没有想过前往位于海上的岛屿意味着什么。 瑞典边境的海岸线集中于国土的西南方,他们的目标群岛则位于正北方。为了避免和北方的挪威衝突,绕远路确实可行,不过显然这不是他们的选择。他们的计画是直接穿越两国国境,跨过挪威领土之后,从对方的港口出海。 随着吉普车越来越接近丘陵,凯尔越来越紧张。他想起昨天的梦,想起那些挪威的卡车越过的石堆,以及在那些石堆后方未知的土地。在他的想像之中,那些挪威的士兵是凭空出现的。或者说,凯尔从来没有仔细考虑过挪威士兵的生活。 他们从哪里来?他们住在哪里?他们平常吃些什么?凯尔全都没有想过。 在广播节目里,挪威的人都是吃苔蘚果腹的。凯尔思考着,山坡的另一面,究竟是整片泥泞的沼泽,是光秃的砾石,还是漆黑的冻土呢? 对于凯尔来说,国境线的另一边是全然的异域。就算有人告诉他,国境线是世界的尽头,挪威人都是从另一个平行宇宙传送过来的拟人的怪物,凯尔也不会感到意外。 当吉普车抵达丘陵、开上山坡,凯尔开始呼吸不到空气,他靠向椅背,紧闭双眼。突然,在似乎永无止境的引擎轰鸣声,以及轮胎与碎石的敲击声中,一道清亮的女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看!那边就是挪威的哨所。」 凯尔睁开眼睛,坐在副驾驶的霍琳指着远方的一栋长方形水泥建物。虽然建物上印的标语让凯尔感到陌生,不过建筑本身的形制和凯尔所在的瑞典并没有什么不同。凯尔看向四周。周围是一片光秃的山丘,就和他每天看见的那片山丘一模一样。凯尔甚至对眼前的景色感到非常熟悉,熟悉得生出了他曾经来过这里的错觉。 接近挪威哨所的时候,前方队长的吉普车减慢速度,负责驾驶的米勒也踩下煞车。坐在后座的凯尔,看见三名荷枪实弹的挪威士兵,嘴里呼着白雾靠近队长的车辆,不自觉地抱紧怀中的突击步枪。带头的挪威士兵和队长车内的人员简短地交谈之后,走到凯尔他们的车辆旁边,敲了敲驾驶座侧的车窗。 「安娜?霍琳、米勒?艾克霍姆,和凯尔?莫斯塔德?车内没有其他人了对吧?」 米勒摇下车窗。挪威士兵来回比对手中的资料和车内乘客的身分。凯尔感到诧异,挪威士兵说话清晰流利、逻辑清晰。因为在路边街头艺人的木偶剧里,挪威的人民只会「哇——哇——哇——」地大声吼叫。 「大哥!等一下!」 就在挪威士兵向后退开,示意车队继续前进的时候。霍琳越过米勒,双手攀在半掩的车窗上。她出声叫住了挪威士兵。士兵一脸茫然地走过来。只见霍琳从过长的军用外套口袋里,抓出一大把糖果,塞到士兵怀中。 「这是我们学校附近的糖果店,还蛮有名的。大家分着吃吧。」 在那一瞬间,挪威士兵原本麻木疲惫的表情松动,扬起笨拙的微笑。他下垂的眼角似乎正在无奈地抱怨:「要送礼物,至少拿个提袋呀!」 坐在后座的凯尔目睹这个过程,脑袋一片混乱。老实说他连他们为什么可以直接越过边境这件事都想不明白,更不要说为什么在已经通过检查的情况下,霍琳还要贿赂挪威边境的士兵。而且霍琳的手法极其拙劣。凯尔只听过有人把金条或者钞票捲在扁麵包(lesfe)里,将整道菜打包得整整齐齐,恭敬而隐蔽地送进高官家。他从来没有听过有人贿赂的时候让受贿者这么狼狈的。 就在凯尔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挪威的士兵突然看了过来,凯尔心里一惊,以为他紧张的神情引起了不必要的怀疑。哪里知道,士兵只是亲切地,对霍琳和凯尔说了一句让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话。 「欢迎回来。」 接下来的行程是穿过挪威领土,前往挪威北面的海岸线。一路上,凯尔和米勒轮流开车。中午简单地吃了乾粮,凯尔接过方向盘。跟着前车并不需要花费太多心力,凯尔的心思便再度飘向挪威士兵的那句话。凯尔怎么样都想不明白,「欢迎回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们要吃吗?」 一路上三人都没有说话,轮到凯尔开车之后,霍琳偷偷瞄了凯尔几次,最后她从口袋里拿出几颗糖果想分给凯尔和米勒。坐在后座的米勒指了指自己圆润的肚腩,委婉地拒绝。 凯尔接过糖果。圆盘型的糖果大概和指甲盖差不多大,上面不同顏色的糖镶嵌在一起,组成小熊图案。糖果製作得确实非常精緻,但就是有零用钱的小孩都买得起的那种点心,并不是很贵的礼物。 「霍琳小姐。」 「是?」 糖果在嘴里逐渐融化,凯尔心里的困惑却没有随之减退。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为什么要送糖果给挪威哨所的士兵?」 霍琳又塞了一颗糖果到自己嘴里,她说:「我想在冰天雪地的边境驻扎,如果可以吃到一些甜的东西,他们应该会很开心。」 这种说法让凯尔感到更为困惑。他的疑惑脱口而出。 「他们不是敌人吗?敌人开不开心跟你有什么关係?」 因为凯尔在开车,他不能确认霍琳的表情。不过在馀光之中,霍琳转头看了他几次。霍琳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开口回答。她的声音非常疏离,参杂了点困惑,似乎还有些许悲伤。 「我也没有想这么多。」 凯尔并没有察觉霍琳语气的变化。他正在思考挪威士兵说出那句话的脉络。那士兵一定是接受到霍琳释出的善意,误以为霍琳他们是亲挪威派。就顺势进行统战活动。凯尔觉得霍琳这么天真地看待瑞典人和挪威人之间的关係,总有一天会遇到危险,于是出口劝諫。 「霍琳小姐,你不要随便相信那些北国佬。那群傢伙打从思考方式就跟我们不一样,他们没有荣誉也没有社会共同体的概念,所有的一切行动只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利和慾望。他们就是一群披着人皮的野兽。就算你以为他们可以沟通,但他们也只是想着怎么把你吃抹乾净。没有必要去讨好他们。」 霍琳没有回应凯尔的话语,应该说,在接下来的路途中,她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不知道挪威是真的一片蛮荒,还是任务路线特别选过,跨过挪威国境的一路上,大部分都是未经开发的自然地景。凯尔偶尔才能看见零星的民居。而那些民居也是用破旧木板搭起的简陋木屋。屋里也没有人居住的跡象。 随着他们越来越接近挪威的海岸线,气温明显降低。在汽车之中,凯尔也能看见自己呼出的雾气。他们持续前行,直到夜幕降临,路上才开始出现指向港口的路标。 他们降低车速,仔细观察港口区域周边的情形。四周一片漆黑,房屋门窗紧闭,水泥地都已经开裂。这片区域似乎已经被废弃许久。 突然,前方出现一片交叉错落的圆柱挡住去路。凯尔他们下车寻找方向。凯尔拿着手电筒四处张望。这是凯尔第一次到海边。四周异常安静,只有冷冽的风削过建物发出的风切声持续低鸣。面对全然的黑暗,凯尔不敢离开队伍太远,只在附近稍微绕了一圈。 回到车旁,凯尔看见队长将地图舖在吉普车的引擎盖上,一手拿着指南针,一手拿着手电筒,正在比对方位。凯尔上前询问接下来的计画。 「队长,路线出了什么问题吗?」 「如果我们走的路线是正确的,现在应该看得到海才对。」 「这里好像就是海??完全冻结的海。」 他们身后传来霍琳迟疑的声音。他们转过头去,只见霍琳扶着倾斜的圆柱,望向远方。 这时所有人才意识到,霍琳身边的那根圆柱,是帆船的船桅。 大冰冻时代 冷冽的风吹过七横八竖的船桅,发出啸鸣声。霍琳举起手电筒,亮光之下,镶嵌在冰面中的船舷生成错落阴影,似乎将时间定格在灾难发生的那个瞬间。 队长莫阿放下她手中的指南针,用眼神示意基利安取出装备。她自己拿出背包里的望远镜,走到霍琳身边。随后基利安从后车厢拿出军用探照灯,依照队长的指示朝正北方照去。瞬间明亮炙热的光束穿过空气,在冰面映出一道超过一公里长的白线。 眾人的眼前,整片海洋被冻成了一个整体。 虽然在任务行前简报中,已经知道他们将驱车跨过冻结的海洋,但亲眼见到无边无际的冰面,眾人还是感到难以言喻的震撼。 往昔狂暴的挪威海,现今如同沉睡的巨兽蛰伏在眾人脚下。 霍琳抚摸着表面结了一层霜的桅桿。她低下视线,长长的睫毛盖住了双眼。她悄声地说话,似乎在缅怀挪威港口昔日的繁荣:「大概就是为什么挪威会跟瑞典合作的原因。」 黑云日之前,挪威在北海的石油储量已所剩不多。黑云日之后,海上油田开发停摆。挪威从石油生產大国,一夕之间变为石油进口国。后来挪威与瑞典等国交恶,石油资源的取得就受到周边国家的箝制。随着时间过去,挪威最后连自动车辆技术都没有保留下来。如今能够行船的水路也不復存在。挪威要组织队伍跨过结冰的挪威海前往斯瓦尔巴群岛,是天方夜谭。 如果想要取得岛上的资源,确实和保留更多战前科技的瑞典合作更为合理。 「找到海了,我们要继续走吗?」霍琳转头询问莫阿接下来的计画。 莫阿放下手中的望远镜,摇摇头,说:「现在视野这么糟,不知道会不会遇上什么,明天早上再出发吧。」 「你真的觉得早上太阳就会出来吗?」妮亚闪躲着被冻在冰里的浮木和垃圾,踉蹌地走近两人。她说:「看这架势,前面该不会是『迷雾区』吧?」 妮亚口中的「迷雾区」泛指无法穿越的区域。核战之后,世界被遍佈各地的迷雾区隔开,使得地区间的人员交换和货品流通极为困难。 迷雾区生成的原因眾说纷紜。有人说迷雾区中充满着因辐射变异的怪物;有人说迷雾区挤满着亡者的怨灵,会缠上活人,使其迷失方向;也有人说,核弹的能量撕裂了时空,放出吃人的异星物种。关于迷雾区的理论和传言千千百百种,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徵:没有人从中活着出来过。 妮亚提到这件事,是因为行前任务的资料中,有一条重要的附註——前往探路的调查小队无一生还。 基利安关掉探照灯,他对妮亚说:「省省吧。科学时代都已经过了,你还在那边相信神神叨叨的乡野传说。俗话说:『恐惧源自火力不足。』管他迷雾区里面有怪物、幽灵,还是什么外星小灰人,我一发火箭弹就送它们去见上帝。一发火箭弹不能解决的,那就再一发。既然我们已经到了这里,不如现在就出发。」 「说什么鬼话!」被只有肌肉没有脑的基利安挖苦不懂科学,妮亚气高声回呛:「你的火箭弹涂过圣水吗?还可以打幽灵?我又不是怕那些虚无飘渺的东西。每次跟你说话我头就痛!人家探路没有回来一定有原因。你要把自己搭进去我管不着,但不要把我们拖下水!」 「你们两个差不多得了。」莫阿阻止两人拌嘴,说:「就算能见度不会改善,该休息还是得休息。不过就算没有怪物,这三不管地带也可能会有盗贼出没。今天我们轮班守夜吧。妮亚,这里不像边境那么和平,不要睡着了喔。」 妮亚一阵脸红,她指向凯尔,说:「为、为什么只说我?昨天凯尔也睡得很香啊。」 莫阿扶着额头叹一口气:「总之,你们两个不要排在同一班。」 决定了接下来的行程,小队以吉普车挡风,就地扎营。在军帐之外,他们点了一小盏酒精炉煮水。霍琳吃完行军军粮里的压缩饼乾,便觉得饱了。她泡开一小包蒲公英咖啡,没有聊天的对象,她索性开始观察队伍里的其他人。 莫阿和米勒在讨论明天的人力分配;基利安在保养枪枝。霍琳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他保养枪枝的时候还要抱着火箭筒;达尔曼和凯尔各自闷头吃饭。一想到凯尔早上说的话,霍琳气不打一处来。她鼓起脸颊移开视线,最后把注意力放到一旁的妮亚身上。 从妮亚身边的包装袋上看来,她已经吃完了主餐的软罐头。现在正在开一个没有标籤的金属罐头。圆盘形的金属罐头做工粗糙,看起来是家庭工厂手工密封的。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妮亚在馀光中察觉了霍琳的视线,她打开罐头之后,得意地向霍琳炫耀内容物。因为距离的关係,霍琳看不清楚罐头内部的情况,于是她倾身靠向妮亚。 「那是什么?」 「蟋蟀罐头,你要吃吗?」 妮亚一边回答,一边用叉子叉起一隻蟋蟀。霍琳接过叉子,闻了闻味道。油渍的蟋蟀有一股独特的油耗味。她从以前便对昆虫罐头有所耳闻。不过大眾对于原型昆虫的接受度不高,所以市面上流通的昆虫罐头很稀少。通常食用昆虫都是以蛋白质添加物的形式掺入加工食品中。霍琳以前并没有吃过完整的虫体。 霍琳看着眼前的节肢动物,吞了吞口水。虽然理智上知道昆虫可以吃,但是当蟋蟀真的送到了眼前,心里还是有些芥蒂。霍琳转头看向妮亚,妮亚脸上热切的神情,让霍琳无法推辞。 霍琳闭着眼睛,鼓起勇气一口咬下,舌头上除了一开始就闻得到的油耗味,还黏上了另一股独特的腥味。咀嚼两下之后,霍琳意外地嚐到了难以忽视的金属味道。她皱起眉头,向妮亚借来罐头仔细查看。她用叉子刮削罐头内部,发现金属外壳没有隔着内衬或是镀膜,而是直接和食物相接触。 「怎么样?好吃吗?」 「有一股金属的味道??」 妮亚因为霍琳不排斥吃昆虫,心花怒放。妮亚拿回罐头,说:「哎呦,金属罐头不都是这样吗?方便就好啦。」 霍琳以前听过探险队因为食用密封不良的金属罐头,导致身上重金属含量超标。不过她不是罐头的专家,不能确定这些罐头有问题,又看妮亚吃得这么开心,不好妄下定论。 霍琳喝了一大口蒲公英咖啡,尝试洗掉舌头上的油腻味道,她问妮亚:「配给的军粮不够吃吗?如果还想觉得饿的话,可以吃我的,我已经吃饱了。」 「什么军粮不够吃?喔,你说这个喔?」妮亚意识到,霍琳真正想问的是为什么她要吃昆虫罐头。妮亚说:「只是嘴馋而已啦。」 「霍琳小姐。」基利安将保养完成的枪枝部件组装回去,拉了一下枪栓,说:「你的军粮还是自己留着吃吧。妮亚的胃就像无底洞一样,那是永远都填不满的。」 「吵死了。」妮亚用力按摩着自己的太阳穴,似乎基利安的碎嘴让她的偏头痛再次发作。她说:「我吃东西又没碍到别人。你跟你那管火箭筒温存去吧!」 妮亚和基利安开始斗嘴,队上的气氛放松下来。他们待在已知世界的最后一天晚上,就在眾人的嬉笑声中结束了。 虚假的星空 晚餐时间结束,队员们依序鑽入军帐。只剩凯尔和霍琳负责守第一班夜哨。凯尔虽然很不想承认,是因为自己战斗力最低,所以被排在相对安全的时间段,不过多亏如此,他才能和霍琳排在一起。 凯尔时不时偷偷瞄向霍琳,他再次想起第一次看见霍琳时的奇异感受。在凯尔看见霍琳走进会议室的那个瞬间,熟悉、安定、喜悦的心情涌上心头,就当凯尔以为他生出了该死的青春期妄想的时候,一股彷彿刻印在灵魂深处的恐惧凭空出现,宰制了所有情感。 在那一刻,他如同公路上被车灯照射的鹿,全身僵直,不能动弹。他只能看着霍琳,他不得不看。 这让凯尔对于霍琳的身分感到非常好奇。霍琳的体格看上去并不像军人,谈吐也和他以前接触过的人群完全不同。不过他也不知道如何开口询问。 酒精炉黯淡的火光在凯尔眼前闪烁,将他的影子映照在后方的帐篷上。相较于刚刚抵达的时候,冷冽的风逐渐减弱。周围安静下来。 最终他决定将霍琳参与任务的过程作为引子,开啟对话。可是在他下定决心开口的前一刻,酒精炉熄灭了。 凯尔因为突如其来的黑暗一阵慌乱。就在他手忙脚乱地摸索酒精膏的时候,在一旁的霍琳发出一声惊叹。凯尔转头,看到一连串闪亮的星子,缓慢地划过远方的天际。 霍琳说:「你看,那是低轨卫??」 「喔,我知道,他们都说那是虚假的星星。」 凯尔一边回答,一便摸出酒精膏,添入火炉。他划开火柴,火柴的亮光刺痛他的眼睛。这时,他注意到霍琳的视线。她的视线中参杂着些许好奇,似乎正在等待凯尔继续他的故事。 凯尔点燃炉火,说:「大人们都说,星空是神赐予人类的礼物。原本在夜里,人们抬头就能看见整片的星空。夜空中闪烁的星光连绵千里,如同一条晶莹的牛奶河。每次神实现人们的愿望的时候,就会以划过夜空的流星作为信号。后来,人类为了更快地实现愿望,便擅自製造了星星。神为了惩罚贪婪狂妄的人类,收回了祂赐给人类的星空。从此之后,真正的星星消失了。天空中留给人类的,只剩下有人死去时,才会划过天际的虚假的星星。」 黑云日之后,核爆的扬尘不仅将太阳蒙上了一层灰,也滤掉了大部分的星光。在漆黑的夜空里,人们只能偶尔看见低轨卫星反射太阳的光亮。虽然低轨卫星暂时还维持在原本的轨道上,但因为地面的电子设备损坏而失去通讯功能。久而久之,人们不再向孩子说明这些卫星最初的功用。而是将如同魔法一般的战前科技,融入带有警示意味的神话寓言故事。 凯尔说完故事,顺势将话题拋回给霍琳:「你见过真正的星空吗?」 听到这个问题,霍琳没有马上回答。炉火在她的鼻子上映照出阴影。阴影之下,她看上去有些惊讶,也有些困惑。 「你??没有见过吗?」 凯尔没有听注意到霍琳话语中的迟疑,他摇摇头,说:「在我有印象的时候,天上就是灰濛濛的一片了。霍琳小姐。」 「是?」 「真正的星空很漂亮吗?」 霍琳抿了抿嘴,最后才回应。 「是。」 凯尔看着酒精炉的火焰,关于天空的话题,让他再次想起那一个他曾经做过的梦。 那是一个略为寒冷的夏天夜晚。他躺在家乡的那片山丘上。身旁升起了温暖的火堆。柔和的柴火味道和鲜嫩的青草味道混在一起。 草叶上的露水润湿了他的头发,可是他并不在意。 他记得他在笑。在他身旁的石头上,坐着一高大的黑影。那黑影也笑着。黑影给凯尔的感觉,就如同传说中守护森林的精灵。 黑影指着虚无的天空,诉说着一个又一个凯尔如今已经想不起来的故事。 就在凯尔以为这个美梦会继续下去的时候,漆黑的夜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正午的太阳。然后是一个又一个的太阳接连升起。 黑影因为光线而陷入癲狂。祂张开血盆大口,直立站起,身形整整高出凯尔一倍。 「凯尔??凯尔??」 黑影一边高声地嚎叫凯尔的名字,一边大步朝凯尔迈进。 凯尔受到惊吓,他连滚带爬地死命逃跑。回头看去,只见黑影张开利爪的双手犹如蕈状的烟雾向上窜升。 黑影伸手便抓住凯尔的肩膀,黑影在凯尔耳边高声嚎叫。 「凯尔!你还好吗?」 霍琳摇动着凯尔的肩膀,凯尔混混噩噩地醒来。他用力地揉着眼睛,尽力想要弄清楚现在的状况。他看着霍琳三秒鐘,才想起自己已经离开了边境的基地,来到了挪威的港口,而且正在守夜。 「我睡着多久了?」 凯尔推开霍琳的手。他看向酒精炉,炉火微弱地似乎就要熄灭。凯尔睡去的时间应该不超过半小时。 「你做恶梦了吗?」 「对不起,我不小心睡着了。」 冷汗浸湿了他的衣裳。他一活动,冷风便灌进他的领口,他不自主地开始颤抖。 「还有半小时就换班了。如果你不舒服的话,就先去休息吧。有事我会叫醒大家的。」 「我保证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让我守完这一班夜吧。」 凯尔又拿出一份酒精膏。他颤抖着手熄掉炉火,摸黑添上新的燃料之后,再重新点燃酒精灯。他双手靠近火光,希望接收更多热气。 霍琳轻轻地叹一口气,她拿出自己的金属水壶,把水倒入钢杯中,并用炉火加热。等到杯口冒出热气,霍琳加了一包人工糖精调味的电解质饮料。最后,她将钢杯递给凯尔。 凯尔没有想到饮料是要给他喝的,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喝点热的吧。」霍琳说。 凯尔喝了半杯热饮,身体才逐渐暖和起来。他如释重负地舒一口气。 霍琳抱着膝盖,看着这一切。她问:「你是南边城市长大的吗?感觉你很不习惯寒冷的天气。」 凯尔苦笑着摇摇头。瑞典国土是东北与西南向的狭长地形。南北两边的平均气温差异并不大。他确实讨厌寒冷,不过成长的背景并不是原因。 「其实我小时候,就住在我们出发的那个基地附近。黑云日之后,我们家才搬到首都的亲戚家里。」 当霍琳听到凯尔的过去,她微微地睁大了眼睛。她的脸上再次出现掺杂了期待和困惑的表情。不过凯尔只是盯着手中的热饮,并没有察觉霍琳神色的变化。 「那你为什么会这么讨厌挪威人呢?」 「世界上有喜欢挪威人的人吗?他们就像是瘟疫一样。怎么会这么问?」 「如果你以前就住在边境,应该会认识一些挪威人呀。你没有跟挪威人一起玩过吗?我是说,他们也像你说得这么坏吗?」 「我没有印象了。不过如果我曾经认识挪威人,我真的会为我小时候的无知感到羞耻。任何脑袋清楚的人都不应该跟挪威人往来。」 凯尔说到一半,他发现霍琳低下了视线,似乎感到有些失落。他突然想到早上到时候,霍琳曾经给过挪威的士兵糖果。凯尔骂以前的自己,就是在奚落现在的霍琳。他赶紧解释。 「我当然不是在说霍琳小姐。在过边境的时候,给守边境的人一点好处也是情有可原。人家不是都说:『阎王好送,小鬼难缠吗?』上次我叔叔送我堂哥出国,也是交了好些钱才出海关的。这很正常啦。」 凯尔说越多话,霍琳的表情就越尷尬,凯尔只能继续说。最后霍琳瞇起眼睛,露出了看上去有些困扰的微笑。她强硬地打断两人的对话。 「换班的时间到了,我去叫妮亚。接下来的时间,请好好休息吧。」 冰上的恶灵 清晨,已经到了太阳应当升起的时刻,天色却依旧昏暗。唯一和夜晚不同的地方,是暗夜原本的灰黑之中混合了铁锈一般的赭红色。昏黑的天色结合昨天妮亚关于迷雾区的猜想,大家心里蒙上了一层阴霾。莫阿交代霍琳和达尔曼操作盖格计数器,确认一路上周围的辐射浓度。其馀队员则全副武装,随时应对可能发生的状况。 准备妥当,他们将车开上海洋结成的冰壳。一开始他们害怕冰层厚度不够,会因为吉普车的重量碎裂,每每听见冻在冰里的浮木与垃圾发出吱呀声,就放慢速度。不过前进不到一百公尺,他们就发现整片海洋已经被冻得严严实实,而且周遭的冰面上也只剩海浪结冻之前交叠形成的平缓小丘。于是他们踩下油门,以较为省油的速度巡航。 只要他们继续保持这个速度,晚上就能抵达斯瓦巴群岛。 任务顺利展开,队长莫阿松了一口气,不过凯尔却没有。今天米勒、霍琳和他依旧分在同一辆车里。自从昨天谈话不欢而散,霍琳就没有再和凯尔说过话。甚至就连递热水这种简单的交流,霍琳也会刻意避开凯尔。 一片漆黑之中,两台吉普车的车灯如同孤悬的灯塔。似乎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还拥有光明。而由这仅存的光明照亮的半坪空间里,瀰漫着一股压抑的紧张氛围。 一言不发的路途,衬着隆隆的车声,车内更加安静。 凯尔坐在后座,头依靠着车窗。坐在副驾驶座的霍琳,侧脸映着车灯反射的光,微微发亮。凯尔希望霍琳转过头来。只要她能回头看他一眼,他们就能冰释前嫌。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可惜这件事并没有发生。一路上,霍琳紧盯着手中的盖格计数器,偶尔抬头确认眼前的路况,表现得两人之间的摩擦不曾发生过。 凯尔承认他确实说错了话。不过他实在没有想到,看上去亲切随和的霍琳自尊心居然这么强,只是被指出行为的不合理之处,反应就这么激烈。再说,凯尔原本骂的也不是她。这让凯尔觉得自己很无辜。 为了逃避眼前凝滞的空气,凯尔将注意力转向窗外。远方,天空是一片黑中带血的墨色,地上则只有两道金光向前射去。炫目的车灯让周遭黯淡的一切模糊不清。凯尔用手遮挡来自前方的光,将眼睛贴近冰冷的车窗。 在双眼习惯黑暗之后,他开始能看见车旁冰面上冻结的波浪向后飞逝。再远一点,因为距离的关係,那些波浪层叠的小丘,看上去正和车辆相伴前行。 突然之间,在黑暗的最深处,凯尔看见一盏幽幽的青灯悬浮在半空之中。 凯尔以为自己眼花了,于是他揉揉眼睛,再次看向远方。然而这一次,青绿色的火光更亮了一些,光晕似乎也更大了一点。凯尔惊觉,不管青灯的真身是什么,对方正在朝他们迅速迫近。 凯尔抓起手中的对讲机,大声呼叫。 「九点鐘方向发现异常,请求确认状况!」 在等待回应的过程中,凯尔转身,将自己掛在后座上,奋力翻找后车厢里的装备。过了大约十秒鐘,对讲机爆出充斥着杂音的回应——对讲机爆音了。 「叫什么叫?你小子吃饱了间着是吧!那边什么都没有呀!」 凯尔调低音量,妮亚连珠炮似的咒骂就从对讲机里喷出来。听到妮亚尖酸的话语,凯尔完全忘了他前天才被妮亚警告态度不佳,直接吼回去。 「蠢货,我看得清楚还要你确认吗?用望远镜!」 凯尔在放置求生装备的袋子里找到双筒望远镜。他单手将装在绒布袋里的望远镜抖出来。当他还在望远镜的狭窄视野里寻找刚才看到的绿光的时候,队长莫阿下达了停止行进的命令。 吉普车煞停,全员下车戒备。队员们在车外围成一圈,霍琳和达尔曼则被保护在两台车之间的间隙。莫阿朝着凯尔回报异常的方向,用望远镜搜寻目标。 霍琳双手紧握盖格计数器,背靠着吉普车车门。她看向远方,车灯照射的范围和周遭的黑暗形成了一道明显的界线。在光亮之外,似乎只有一片虚空。 瞬间,霍琳意识到,在黑暗之中,强烈的车灯让他们变成一个亮晃晃的靶子。 霍琳爬进驾驶座,关掉她搭乘的那辆吉普车的车灯。 「你疯了吗?」 基利安低声叱喝。原本就很低的能见度,因为光亮减半变得更糟。基利安抓着霍琳的大衣衣领,想要将她拖出驾驶座。然而达尔曼马上理解了霍琳的意图,他打开另一辆车的车门,关掉车灯。一时之间,周遭陷入完全的黑暗。 经过彷彿永世的沉默,眾人逐渐适应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藉着天上洒落的黑红色微光,他们勉强能辨识出週遭事物的模糊轮廓。 「队长,你有发现什么吗?」身形看上去像妮亚的黑影说道。 「我在车上有看到一个绿色的光点,不过现在好像消失了。」 站在车尾,声音听上去像凯尔的人说:「队长,我找到了,在八点鐘方向。现在用肉眼就看得见。」 「所以,那是什么?」身形和米勒一样宽厚的人影,气喘吁吁地问道。 「距离实在是太远了,看不清楚。」 「看不清楚?」一副「老子有火箭筒,怎样?」的影子说:「凑近一点不就能看清楚了吗?」 「不作死就不会死。」不只身形和妮亚相似,声音的刻薄程度也不遑多让的黑影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你不去淌浑水,浑水就不会摊上你,懂吗?」 「妮亚,这世上没有鬼。」 「我再说一次,你的火箭筒没有驱魔的功能!」 「你们两个好了!」队长莫阿打断两位开始拌嘴的黑影,她说:「我不喜欢被人跟着。我们过去看看。妮亚、米勒,你们留在这里保护霍琳小姐和达尔曼先生。如果两个小时后没有等我的信号,放弃任务,原路返回。基利安、凯尔跟我走。」 「是!」 为了隐蔽踪跡,莫阿关掉对讲机,然后带着侦查小组摸黑前进。 凯尔跟在莫阿和基利安后方。他紧握着手中的突击步枪,这是他从军以后第一次面对敌人。心跳声震耳欲聋,本就模糊的视野狭窄紧缩。好在身前的两道黑影高大壮硕,要跟丢并不容易。 因为没有照明,凯尔他们前进的速度非常缓慢。走了十几分鐘,他们和绿色光点的距离似乎完全没有缩短。随着他们距离停车的地点越来越远,凯尔心里越来越慌。 「队长,好像有点太远了。我们要继续走吗?」凯尔问。 「是呀,队长。」面对未知的状况,人高马大的基利安心里似乎也没有底。他应和凯尔:「我也在想那光点是不是某种幻觉?我是说,类似海市蜃楼的东西。我们就算走到世界尽头,也碰不到。」 「别担心,我有在计时。」莫阿安抚两人:「如果再半小时还到不了,我们就回程。」 队长订下时限稳定军心,三人才得以继续前进。 又走了十分鐘,他们和光点的距离依旧没有缩短。凯尔的神经再度紧绷到极限。他悄声说:「队长,那个??」 「我知道。」这次似乎就连队长也感到退却。她的声音乾涩紧缩。她询问两人:「我感觉我们越走,光点就越远,好像在引诱我们一样。你们觉得呢?」 当凯尔听到队长的描述,他想起他小时候在图书馆的百科全书里看到过,面目狰狞的安康鱼会在漆黑的深海之中,伸出牠那发着萤萤微光的发光器,引诱好奇的小鱼游入死亡深渊。 凯尔想像着,那绿色光点之后潜伏着一隻长满肉瘤、张着血盆大口的食人巨兽,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如果这是陷阱,那情况比我们追逐幻影还要糟糕。」基利安调整持枪的姿态。他说:「我们可能会被敌人包抄。」 莫阿指示队伍停止前进。她问基利安:「你觉得在这里游荡的强盗集团,人数有可能超过五人吗?」 「不用五人。如果我们专注在眼前的光亮,就算对方只有一个人,也能摸到我们背后偷袭。」 此时周围并没有风,队伍停下脚步之后,队上三人衣服的摩擦声、说话的喷气声,甚至是活动时装备零件之间的敲击声都非常明显。凯尔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声响。他竖起耳朵仔细聆听。那声音起伏规律,听起来像是微弱的气流来回通过狭小的开口。 这声音让凯尔感到非常熟悉,他努力思索声音的可能来源,最后得出结论。 有东西在他身后喘气! 鬼喘气 此次负责侦查的队员,包含凯尔在内,就只有三个人。凯尔一路上都跟着队长和基利安,他身后不可能还有人。如今他听见喘气声,声音的主人不是准备偷袭的敌人,就是潜伏的怪物。 凯尔想到一路上都有东西跟在自己身后,一股恐惧涌上心头。他想要对方现出原形,于是大声斥喝。哪里知道凯尔因为太过紧张,一口气换不上来,吸进来的气和准备吐出的话语互相衝撞,哽在喉头。凯尔最后只发出一声惨叫。 在凯尔喊叫的同时,他转身想将枪口指向身后。可是他握着护木的左手撞上一个如同拳击沙袋、半软不硬的物体。凯尔受到惊吓,放在扳机上的右手食指一抖,一梭子弹直接打空。 凯尔因为后座力失去平衡,仰面倒地。同时他感觉他碰到的那个东西扑到他身上。于是凯尔奋力挣扎。然后他听到一个女人高声呼喊。 「是我,凯尔,是我!」 混乱之中,一片光亮在眼前炸开。凯尔摀着眼睛在地上打滚。凯尔过了几秒才勉强适应强光。在凯尔瞇成一线的视野当中,他看见颠倒的队长手拿手电筒照过来,表情看上去非常惊讶。 「霍琳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霍琳从凯尔身上爬起来。她低着头,肩膀内缩,视线向上偷瞄,看上去就像做坏事被逮到的小孩。她似乎正在思考,要说什么样的理由才不会被骂得那么惨。她盘算了一下子之后才回答。 「我??很好奇那绿光是什么。」 「好奇?就因为好奇?你知道这样多危险吗?」任何藉口都无法阻止莫阿理所当然地发怒。「你刚刚差点就死了!那些子弹送我们全部人一起上路都还有剩!你到底在想什么?」 凯尔非常惊讶,同样是被指出错误,霍琳对队长的态度非常柔软。只见霍琳楚楚可怜地看着莫阿,说:「我没有想到会这么严重。我之后不会再这样了。」 霍琳作为任务的关键人物,莫阿要骂也不是,要打更不行。捂着脸说:「你们这些死老百姓就是??」 「对不起嘛。」 「听着,等一下我们回程,你走在中间。如果你再违背一次我的命令,我会直接叫停这个任务。听懂了吗?」 莫阿话说到一半,发现霍琳呆呆地看向另一个方向,根本就没有在听。莫阿一股怒气涌上心头。当她准备要把霍琳当天兵电的时候,霍琳抬起右手,指向莫阿的身后。霍琳声音有些颤抖地开口。 「过来了!」 莫阿转头,他们先前追寻的绿色光点如今已经进入目视范围。随后,莫阿听见冰雪的刮磨声和犬隻的吠叫声。显然,有人驾着狗拖雪橇朝他们驶来。 莫阿摆手示意,基利安马上端枪进入备战状态。凯尔则从地上爬起,慌乱地替换弹夹。 当雪橇来到一百公尺之外,莫阿已经可以看出绿光是一盏露营灯。灯光映照着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在雪橇前方,两隻壮硕的雪橇犬拔腿狂奔。 雪橇靠近他们的速度非常快,而且没有减速的跡象。莫阿对空鸣枪,对方才在十公尺之外停下。 莫阿三人快步逼向前去,要求对方举手投降。不过对方拒不配合,嘴里还唸唸有词。两隻半人高的雪橇犬不停狂吠。紧张情势逐渐升高。 「把手举起来,我说,把手举起来!你要干什么?停下来!我要开枪了!」 「等一下、你们等一下!」 混乱之中,霍琳挤向前去。她张开双手,用肉身挡住枪口。 「安娜?霍琳,给我退下!」莫阿大吼。 「只要一下就好!」 霍琳转头,向身后的老者说了一句音调古怪的话。老者先是困惑地皱起眉头,在霍琳重覆几次之后,老者举起双手,缓慢地从雪橇上走下来。 基利安上前搜身,他从老者的腰带上缴获了一把手臂长的匕首。期间老者嘴里不停地叨念。 莫阿问霍琳:「他在说什么?」 霍琳简短地和老者交谈过后,说:「他过来,是为了警告我们,我们太亮,又太吵了,会招来冰原上的恶灵。」 「恶灵?」 「会用话语迷惑人心的恶灵。」 基利安说:「霍琳小姐,你跟他说,那些都是矇昧的迷信。这世上没有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他说??之前来的那批人也都不相信。现在都已经沉到海底了。」 莫阿惊讶地问:「之前的人?他说的是我们的侦察兵吗?」 发现老者握有关键资讯,莫阿便让霍琳作为翻译,仔细询问事情原委。老者说,他是附近仅存的几个坚持在冰面上生活的因纽特人。他时常会在这片海域凿冰钓鱼。 在莫阿他们过来的前几个月,已经有两波人来过这里。明亮的车灯,以及隆隆作响的引擎声,在空旷的冰面上非常明显。于是他们很快就激怒了恶灵,消失在这片黑暗之中。 莫阿对于老者的说法有些保留,不过她判断瘦弱的老者不会对他们构成威胁。确认完附近没有盗贼出没之后,莫阿转而和基利安讨论接下来的计画。 霍琳在一旁间着没事,就去看正趴在冰上休息的雪橇犬。她很高兴自己阻止了一场血腥衝突。当时她听到凯尔和莫阿说他们看见了悬浮在冰面上的光点,她就猜到可能是生活在冰上的猎户。有些猎户只会讲因纽特语。她害怕两边人马因为语言不通產生误会,才会跟上来。 霍琳将手举到雪橇犬面前,雪橇犬没有展现敌意。她便轻轻地抚摸雪橇犬的头。雪橇犬瞇起眼睛,似乎感到很舒服。 霍琳忍不住扬起微笑。她很久没有接触可爱的动物了。于是她加强力道。然后,在被拨开的毛皮下,她看见一排雪白的眼珠。 霍琳愣了一下,她再次翻开雪橇犬眼瞼上方的一道皱摺。皱摺下方是五个大小不一的眼珠。那些圆滚滚的眼珠一齐看向霍琳。 霍琳重新盖上皱摺。她这才意识到眼前的雪橇犬和她印象中的小狗不太一样。不只体型大了一圈,而且每条雪橇犬都有六隻脚,两条尾巴。 这哪里是狗?这是黑云日后因为辐射变异的怪物! 然后她转头看到吊在雪橇上的露营灯,灯里的火光闪着诡异的绿光。她定睛一看,油盏里浸润着一片白色的骨头,骨头上连接着臼齿。那臼齿相较于驯鹿太小,比起犬隻又太大了。 那好像是人类的下頷骨。 霍琳寒毛直竖,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吼叫着让她赶紧离开。 霍琳故作镇定,她提醒队长时间,隐晦地要求他们尽速离开。虽然莫阿不明白为什么霍琳这么急,不过莫阿还是打开对讲机,呼叫留守在车辆的队员,让他们打开车灯,指引方向。 离开之前,霍琳被老者叫住。霍琳全身僵直,她以为老者知道她发现了他的秘密。结果,老者只是将一把手掌大的信号枪塞到霍琳手里。 就在霍琳一头雾水的时候,老者用因纽特语说了一句话。 「有需要就让我知道。」 幽冥号的结局 霍琳不敢拒绝老者的礼物。她将信号枪塞入口袋,快步跟上回程的队伍。 比起在未知的环境里摸黑前进,在车灯的指引下,霍琳他们前进的速度很快。不久之后就顺利和留守的成员会合。 刚刚莫阿带着基利安和凯尔去侦查绿光的时候,留守的成员们为了应对可能出现的敌人,他们没有在车里取暖,也不能生火。于是为了保持身体温暖,妮亚、米勒和达尔曼绕着吉普车来回走动。结果没有一个人知道霍琳跟着侦查组离开。直到当妮亚搓揉着冻僵的手指,想要关心霍琳过长的外套会不会漏风的时候,才发现霍琳不见了。 留守的队员一阵慌乱。他们在周围搜查一圈无果,马上用无线电联系莫阿。但不知道为什么,莫阿并没有回应。当妮亚和米勒争论着该不该打开车灯的时候,侦查小组离去的方向传来一阵枪响。 妮亚和米勒立刻放弃会暴露自己位置的行动。他们把达尔曼塞到车上,自己则蹲低姿态,警戒周围的动静,静静地等着莫阿约定放弃任务的时限到来。 终于,无线电中传来莫阿的声音。 妮亚着急地向莫阿回报霍琳失踪的事情。听到对讲机传来霍琳道歉的话语,妮亚暴跳如雷,米勒则松一口气。他们打开车灯,不一会儿便看见四个人从黑暗中出现。 愤怒的妮亚衝上前去,一把抱起霍琳,想要给她一个拱桥背摔。妮亚将霍琳抱在怀里,才发现穿着臃肿的霍琳全身上下只有骨头,瘦弱得一点肉都没有,这一摔下去难保任务不会当场结束,只好作罢。 不明所以的霍琳还以为妮亚看到她回来太过高兴,所以给了自己一个热情的拥抱,心中对妮亚的好感度再次来到高点。霍琳牵着妮亚的手,像从战场回来的士兵和家人团聚那样,嘴里说着类似:「对不起,让你担心了。」之类的话。 莫阿看着两边的温度差,已经懒得吐槽。她简短地向留守的人讲述他们遇上因纽特老者的经过。米勒听到老者警告的内容,他摸了摸下巴说道。 「极地恶灵,听起来很像幽冥号的传说呢。」 「幽冥号?」不祥的词语马上引起了妮亚的关注。 「十九世纪的时候,英国为了开闢北极的西北航道,派出了由幽冥号和惊恐号两艘船组成的探险队。三年之后最后全员失联。传说他们就是因为惹怒了极地的恶灵,才全都死在了冰上。」 妮亚因为米勒的故事感到不安,相较之下,基利安对于神神叨叨的传说不以为然。 「船被冻在冰里两年,人不冻死也会饿死,哪里需要什么恶灵来杀人?」 后来的调查显示,探险队的船冻在冰里整整两个冬天。探险队虽然准备了足够支持整个队伍三年的补给,不过其中的罐头被用于封罐的铅污染。最终弹尽援绝的探险队决定弃船,并全员冻死在寻求支援的路上。 这也是为什么霍琳担心妮亚吃的罐头有问题。单纯因为嘴馋,弄得重金属中毒一点也不划算。就在霍琳想要提醒妮亚不要再吃来路不明的罐头的时候,队长莫阿发话了。 「这里的人有他们自己描述这个世界的方式,我们不可能弄清楚他们口中所谓的『恶灵』是什么。」莫阿安抚妮亚的同时,为队伍做出最合理的选择:「我们确实不能忽视在地人的警告,但是徒步跨过海洋也不切实际。」 「所以我们依照原本的计画,继续驾车。不过我们这次降低速度,一边前进、一边警戒。小心为上。凯尔。」莫阿说:「你这次做得很好,继续保持。」 「是!」凯尔从刚刚开始就心不在焉,被队长点名,他才回过神来,赶紧应答。 稍作休息之后,他们继续上路。这次轮到凯尔驾车。他身旁霍琳手上的盖格计数器发出间隔稳定的蜂鸣声。霍琳随着节拍哼歌。歌声和她嘴里糖果敲击牙齿发出的咯咯声交织出一首奇特的乐曲。 凯尔感觉霍琳心情很好,似乎不再介意他昨天说错的话,于是他开啟话题。 「霍琳小姐。」 「怎么了?你要吃糖果吗?」 「不,我不是要说这个。」 凯尔感觉自从他第一次见到霍琳,霍琳身上的谜团只增不减。从身为平民却参与军事任务这件事,到抗命跟着侦查小队这件事,都让凯尔感到非常好奇。凯尔将从刚刚开始就不停地困扰着他的疑惑说出口。 「你怎么会说因纽特语?」 「我小时候住在北边??」霍琳回答到一半,突然改口,她说:「我是说,小时候从北边搬过来的邻居会说因纽特语。我常常找他们玩,久而久之就听得懂了。老实说我也只大概听得懂,说得不是很流利。你看那个老先生一开始也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那你觉得他口中的恶灵是真实存在的吗?」 霍琳沉吟了一会儿,她说:「我同意队长的说法,恶灵代指某种现象。我们前面几个队伍都出事了,所以危险一定是存在的。只是现在不知道是他们都碰到了一样的意外,还是老先生把所有的不幸都归咎于恶灵作祟。米勒先生,你觉得呢?」 「我吗?」米勒叹一口气,说:「我觉得在这个时代,不需要坚持用科学——或说『唯物论』——解释我们碰到的所有事情。如果想要人们敬畏大自然,那赋予自然现象神性又有何妨?老人说我们太亮又太吵,那我们调低灯光的亮度、减小行进时发出的噪音就是了。根本不需要纠结所谓的恶灵,究竟是吃人的野兽,还是冰面上随时会因为震动而扩大的裂缝。」 霍琳很惊讶,作为军医的米勒会说出反科学的话。说到军医,霍琳想到妮亚的健康状况。 「我记得你之前提到的幽冥号。有一种理论认为,船员们是因为铅中毒看到幻觉,才会觉得有恶灵存在。」 「那种说法在我听来,也是一种唯物主义者的自我安慰而已。」 「我不是要问这个。我是有点担心妮亚。她昨天给我吃的昆虫罐头有很重的金属味道。我在想那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霍琳小姐真是热心呢。」米勒呵呵笑了两声,他说:「那些罐头确实是妮亚从黑市里买来的。不过我想只要是理智正常的人,都不会用铅做罐头。你不用太担心。」 「是这样吗???」 米勒看霍琳并没有被说服,他说:「如果霍琳小姐很在意妮亚的情况,我会留心妮亚有没有出现铅中毒的症状的。」 「那就麻烦你了。」 凯尔听着两人的对话,完全不能理解霍琳的想法。第一,妮亚和霍琳才认识三天,连朋友都不是。凯尔不明白为什么霍琳要花费心力关心妮亚的健康。第二,注意队员的健康状况,本来就是作为军医的米勒的职责,根本没有必要为此感谢米勒。 虽然凯尔不能理解霍琳的行为,但是却对霍琳的思考方式感到非常好奇。他不禁转头看向霍琳,想看看她现在是什么表情。 就在凯尔分神的那几秒鐘,前车突然煞停。凯尔急打方向盘,千钧一发才避免追撞。 凯尔大口喘气,冷汗浸湿了他的背脊。还没等他缓过来,有人用力地拍打着车窗。凯尔转头,只见莫阿在车外急切地比划。 「下车,快点下车!」 来自深渊的呼唤 莫阿疯狂地拍击车窗,要凯尔下车。凯尔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马上将吉普车熄火。一开车门,他就看见吉普车周围的冰面上有一道深黑的缝隙。缝隙随着时间越变越宽。 他们脚下的浮冰正往尚未结冻的海面飘去。 凯尔踉蹌下车,他跑向后车厢,还想抢救装备。米勒一把将他拽到浮冰边缘,拋给已经站到缝隙对面的莫阿。 接着米勒一阵助跑,以不可思议的灵活姿态飞越空中。 霍琳动作慢了半拍。她站在浮冰边缘,眼前缝隙的宽度已经超过一点五公尺。她抬脚,掂量着距离后又胆怯地放下。 莫阿、基利安还有妮亚大叫着催促霍琳赶紧行动。霍琳终于鼓起勇气,她退后一步,全力衝刺。然而妮亚给霍琳的外套下缘长过她的膝盖,霍琳根本迈不开脚步。霍琳起跳的瞬间脚底一滑,跌入水中。 落水的霍琳没有在浓黑如墨的海面上留下一点痕跡。莫阿拿着手电筒在水面疯狂搜寻,也一无所获。 事情发生得太过快速。眾人脑筋一片空白,无法理解眼前的情况。 「噗哈!」 突然远处传来扑腾的水声。莫阿赶紧将手电筒照过去。只见霍琳已经被湍急的暗流冲到数十公尺之外。 让人感到意外地是霍琳深諳水性。她顺着水流游到冰面附近。霍琳没有着急上岸,她先是朝冰面泼水,之后才奋力攀上冰面,将自己冻在冰上。 又过了几分鐘,莫阿终于赶到。此时霍琳已经对呼叫没有反应。莫阿拎着霍琳的后领,一手将霍琳从水里拔出,转身将霍琳交给妮亚。 莫阿呆愣地看着眼前碎裂的浮冰。这些浮冰缝隙的排列模式,比起没有结冻的海水,更像有什么一、两层楼高的怪物从海底破冰而出。 莫阿甩甩头将胡思乱想甩出脑袋,转身小跑跟上妮亚。 米勒检查霍琳的状况。霍琳眼神迷茫,气息微弱,不过还有脉搏。米勒马上交代基利安和凯尔搭起帐篷为霍琳挡风。接着他让妮亚在帐篷里褪下霍琳身上润湿的衣物,并用保温毯裹住霍琳。 妮亚准备帮霍琳擦拭身体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她停下了动作。霍琳的背部有着大面积烧伤的疤痕,整片癒伤组织平滑润红,怵目惊心。霍琳小小的身躯不知道受过什么折磨。 将霍琳的身体擦乾之后,妮亚发现自己的外套也浸湿了。她拉开拉鍊,体温的热气蒸腾出来。以前在电视剧里看过的场景浮上心头。 妮亚一颗头探出帐篷,她问正在煮水的米勒:「霍琳小姐的体温还是很低,如果我用体温帮她保暖有帮助吗?」 米勒愣了一下,他说:「如果你愿意,那也可以。」 妮亚回到帐篷。她掀开霍琳的保温毯,将左手按上霍琳的右手。霍琳的手非常小,妮亚能将阿契尔的整个手掌握在手中。 妮亚侧躺下来,思考着下一步动作。她将右手伸到霍琳的脖子下方,让霍琳枕着自己的小臂。接着妮亚只要将霍琳揽向自己,就能将霍琳拥入怀中。 不过当妮亚伸出左手,碰向霍琳的腹部肋骨时,她还是放弃了。 妮亚坐起身,她拍拍自己晕红的脸颊,随意用毛巾擦拭了自己的外套之后,便走出帐篷。 米勒以为妮亚会一直陪着霍琳,他看见妮亚鑽出帐篷,感到有些意外。他问:「怎么了吗?」 妮亚撇撇嘴巴:「太尷尬了。」 米勒不禁失笑。他说:「其实霍琳的状况并不是很严重。你只要待在帐篷里,维持帐篷的温度就很有帮助了。」 「怎么不早说。」妮亚嘟囔着抱怨。她说:「头又开始痛了。我去透透气,马上回来。」 妮亚在营火火光照射的边缘找了一个地方上厕所。在她穿好裤子的时候,身后的黑暗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呻吟声。 「好冷,救救我。」 那声音很轻,混杂在风声中难以辨认。妮亚打开手电筒。四处照去,想找到声音来源。 「拜託,帮帮我。」 妮亚随着声音走去,手电筒的光线照射距离的极限处,她看见一个人影。 一个女人背对着她。女人一头棕色的头发覆盖着上背部,洁白的胴体被黑暗包裹,轮廓模糊不清。 「谁?」妮亚出声询问。 那女人没有回答,她只是迈开脚步朝黑暗走去。不知怎么的,妮亚下意识地跟上。突然,有人喊她的名字。 「妮亚??妮亚!」 妮亚如梦初醒。转头看去,是刚清点完装备的基利安。 「你要去哪里?」基利安问。 「没有,我只是看到??」 妮亚再次回头。此时人影已经消失无踪。妮亚低头,地上一排椭圆形印痕朝黑暗中延伸。她似乎就站在那个女人刚刚出现的位置上。 「你看到什么?」 每次妮亚提到乡野传说,总是被基利安奚落。妮亚如果告诉基利安她在零下负二十度的冰天雪地里看到裸女,绝对会被讥笑一番。她指着地上的印痕,说:「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的脚印??」 基利安以为妮亚还在纠结迷雾区的事情,他看都不看,就说:「这附近的狼吧?不要太靠近黑暗,小心被叼走喔。」 「狼的脚印是长这样的吗?跟你说话就头痛。」妮亚懒得跟基利安纠缠,她用力按压自己的太阳穴,一边说着:「对牛弹琴。」一边快步返回营地。 回到霍琳的帐篷外,米勒叫住妮亚。他递给妮亚一杯电解质饮料,表示如果霍琳醒了,就让她喝一点。 妮亚点点头。正当她要拉开帐篷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她退后回到帐篷的侧面,仔细观察。 帐篷后方也有两排脚印。 妮亚甩掉手里的水杯,抄起米勒的突击步枪,奔向霍琳所在的帐篷。 他们使用的军帐有两个开口。如果她刚刚看到的女人摸入帐篷,失去意识的霍琳只能任人宰割。 妮亚扯开军帐,冷风灌入帐篷,裹在保温毯霍琳蜷缩起来。她似乎已经脱离险境。妮亚松一口气。她把枪交给一头雾水的米勒,并让他再烧一杯热饮。 妮亚进入帐篷,她在霍琳身边盘腿坐下。 现在霍琳背对着妮亚躺着,她亮棕色的头发蓬出毯子。霍琳放下发髻之后头发意外地长。这让妮亚想起黑暗中的那个女人。 仔细一想,霍琳的身形也和黑暗中的女人差不多。 妮亚心里一个激灵,她粗暴地将霍琳翻过来。看见眼前的人还是熟悉的那个霍琳,妮亚才放松下来。 霍琳因为剧烈摇晃醒了过来,她揉着眼睛,说:「妮亚?」 「你醒来了。」妮亚尷尬地放开霍琳的肩膀,她说:「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吗?」 霍琳点点头,她说:「我落水了。」然后她发现自己一丝不掛,她拉紧身上的保温毯。她环顾四周,问:「其他人呢?」 「大家都没事。之后的事情,等你好一些再说。好吗?」 这时,妮亚看见霍琳偷偷地将自己的脚趾头藏入毯子底下。 妮亚这才想到,帐篷外的两排脚印,可以是有人走进帐篷再离开,也可以是有人从帐篷离开再回来。就算霍琳平安无事,也不能保证她刚刚没有离开帐篷。 妮亚不知道为什么霍琳要装神弄鬼,不过只要霍琳离开过帐篷,她的脚一定是湿的,说不定指缝中还有来不及融化的冰渣。 妮亚不动声色。她将手伸进霍琳的毯子,手掌按压霍琳的脚背,手指插入霍琳的脚缝。霍琳的脚掌光滑乾燥,一切正常。 妮亚这才安下心来。她抬头要和霍琳继续对话,却看见霍琳一脸震惊地望过来。 妮亚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赶紧缩手。 「你的脚还是很冰耶,我去拿一些热的给你喝。」 妮亚语无伦次,一溜烟逃离帐篷。 被丢下的霍琳愣在原地,无数地困惑涌上她的心头,最后交织成一个具体的问题。 「她在跟我调情吗?」 异端审判 稍作休息之后,霍琳觉得自己的体力有所恢復。她向妮亚要来乾净的衣服。霍琳没有提起帐篷里发生的事。对于妮亚的求爱,她还需要时间思考如何适当地拒绝。 霍琳走出帐篷的时候,队员们为她跨过危难的英勇表现送上掌声。毕竟,不是任何人落海之后,都游得回来。 莫阿向霍琳说明目前的情况。霍琳原先搭乘的那辆吉普车已经随着浮冰飘向远方。他们失去了大半的装备。好在食物方面原本就多带了一些,经过重新分配,还不至于影响任务。 至于接下来的计画,依照基利安和凯尔探查的结果,冰上裂开的区域大概只延续五百公尺左右,绕过去并不需要花很多时间。不过不知道冰面还有没有类似的裂缝,加上他们只剩下一台吉普车,所以他们打算以机动车辆搭配步兵的队形前进。也就是霍琳和达尔曼坐在车上,负责护卫的队员们轮流上车休息。 虽然时间尚早,但是经过这一番折腾,队员们的士气都受到了影响。莫阿决定就地休整,明天一早再出发。 每个人配给的食物份量有限,队员们决定趁着多馀的时间,将各自分到的罐头一同煮成杂炊。当然,妮亚的蟋蟀罐头被排除在外。 队员们围在炉火附近间谈,大多都内容都是他们以前出任务时遇上的蠢事,比如嘴馋吃废弃城镇里搜出的战前零食结果吃坏肚子,或者找路人问路才发现对方就是目标等等。至于他们经歷过的暴力与恐怖被巧妙地跳过,就算有人不小心提起,也没有人追问。 聊到兴奋处,妮亚放下钢杯,右手撑着地面,挺身和基利安对骂。她的手越来越靠近霍琳的脚。 霍琳对于刚刚在帐篷里发生的事情心有馀悸,不自觉地避开。这一幕恰巧被妮亚看见。霍琳怕妮亚心里受伤,赶紧辩解。 「不是的,我不是故意躲开的。我不讨厌,真的。」 莫阿看着两人一阵尷尬,挑眉问道:「你们两个干嘛?」 霍琳不希望妮亚私人的事情曝光,于是说:「没有啦。只是我们两个人之间有一点事。我还需要时间思考一下??」 霍琳说得越模糊,眾人听得就越曖昧。妮亚发现霍琳误会大了,她着急地澄清。 「霍琳小姐,我不是无缘无故摸你的!」 「你现在要说吗?」霍琳以为妮亚要公然出柜,惊叫一声。 莫阿反应过来,她无奈地说:「妮亚,我跟你说多少次了,不要在任务里想东想西。你这样霍琳小姐情何以堪?」 在一旁的基利安趁机落井下石:「这么一说,妮亚确实就是喜欢霍琳小姐这一型的呀。」 米勒和蔼地笑着。凯尔则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 就连几乎不说话的达尔曼都发表他的意见:「都这个时代了,要做什么是你的自由,但事前要先取得对方的同意啊。」 「你们都、给、我、停——!」 妮亚大吼一声,让眾人安静。她首先向霍琳澄清。 「霍琳小姐,虽然我确实有点喜欢你,该死。」妮亚说到一半咒骂一声。她更改自己的用词:「虽然我不讨厌你,不过我不是因为这样才摸你的脚的。我从来没有这种出格的想法,真的。」 「那是不小心的吗?」基利安说着风凉话。 「不小心会抠到脚趾缝吗?」霍琳对这件事真心感到困惑。 「不是!」妮亚再次高声否定,她欲言又止:「我是因为看到??」 「看到什么?」莫阿皱起眉头。 「我看到一个裸女在营地附近游荡。我以为那是霍琳小姐,所以才会确认霍琳小姐的脚有没有溼掉。」 基利安不以为然,他问:「这里气温负二十多度,为什么霍琳小姐要在外面裸奔?」 「会不会是看错了?」霍琳为妮亚缓颊:「因为妮亚一直担心关于恶灵的事情,所以才以为自己看到营地外有人在游荡。」 基利安接过霍琳的话头:「妮亚,我就说世上没有那种怪力乱神的东西。不要疑神疑鬼。」 「那才不是鬼!祂还有脚印,基利安明明也有看到!」 「基利安?」莫阿要基利安详细说明他看见的情况。 基利安耸耸肩,说:「妮亚确实有跟我提到怪物的脚印什么的,我以为她又要说『迷雾区』的那一套传说,所以没有仔细看。谁知道那是不是风吹的痕跡。」 「如果你们不相信的话,可以去霍琳小姐的军帐后面看看。就是因为那里有脚印,我才会以为是霍琳小姐在捉弄我。」 眾人对于妮亚的话将信将疑,便一同走到帐篷后方查看。帐篷后方的地面上没有任何痕跡。 「怎么可能?是风??一定是风把脚印都吹掉了。」 霍琳担忧地看向米勒。米勒点点头,表示等一会儿就没收妮亚的蟋蟀罐头。 经过这一轮讨论,莫阿心里已经有了结论,她说:「妮亚,你状况不好。我要你暂时退出所有勤务。」 「莫阿!」 「妮亚,我们先去休息吧。」 霍琳轻轻拉扯妮亚的手袖,随后扶着妮亚进入帐篷。 妮亚离开之后,米勒和莫阿讨论妮亚的健康状况。莫阿满脸忧愁。无法分担勤务的妮亚是个累赘,但是也不可能把她丢在这里。更不用说,如果妮亚病情加重,还需要有人专门照顾她。表面看上去是一个人出问题,对于整个队伍来说,是突然少了两到三个可用人力。 基利安问:「今天我们轮流守夜就算了。明天移动的时候怎么办?」 莫阿说:「妮亚也坐车上。我们三个人休息的时候轮流开车。」 「这样不会太硬吗?」基利安用拇指比了比身后的达尔曼:「我们还有一个人。」 还没等莫阿回答,达尔曼两手一摊:「我负责的工作可是精细活。你们不会希望我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出什么意外吧?」 莫阿叹一口气,她说:「让我们各司其职吧。」 另一方面,在帐篷里,霍琳安抚着妮亚的情绪。她为妮亚脱下外套,盖上保温毯。短短过了几个小时,两人照顾与被照顾的角色反了过来。 霍琳侧坐在妮亚身边。她说:「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担心,先好好睡一下吧。我会一直在这里的。」 「霍琳小姐,你也不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看到了什么。」霍琳微笑着,但是她瞇起了眼睛,看上去有些担心。她说:「可是我有点担心你看见那些东西的原因。」 「你说我看到了幻觉吗?」 「米勒说你一直在吃从黑市买的罐头,我觉得有可能让你慢性铅中毒。」 「就因为这样你觉得我看到幻觉吗?如果是铅中毒,应该还会有其他症状。有什么符合我的情况吗?」 「暴躁和注意力不集中,有时候还会头痛。」 「该死!」妮亚百口莫辩,她的头又开始痛了起来。 霍琳苦笑着拍拍妮亚的肚子,她说:「现在想太多也没有用。先睡一觉吧。」 霍琳说完也躺下来。不一会儿,霍琳就发出细细的鼾声。 冷静下来之后,妮亚觉得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她赌气地想,莫阿把她排除在任务之外,她也省得轻松,还能受到霍琳的照顾。这么好的事可不是天天发生。 妮亚想到一半,一旁的霍琳开始呻吟,似乎正在梦魘。妮亚坐起身来想要叫醒霍琳,不过霍琳的嚅囁声让妮亚愣在原地。 「拜託,帮帮我。」 霍琳说着和裸身女人一样的话。 两个影子 「拜託,帮帮我。」 听着霍琳的梦囈,恐惧再次涌上妮亚的心头。她不停地思索着可能的情形:眼前的霍琳是模仿人类的变形怪,抑或是外面的妖怪模仿着这里的霍琳。 妮亚心里千头万绪,直到霍琳的另一句嚅囁融化了她的疑虑。 「至少帮帮他,他还活着。」 没有怪物会在梦中还为了他人着想。霍琳和裸身的女人说着一样的话,大概只是巧合。 妮亚用食指帮霍琳擦了擦眼泪。最终,她将霍琳拥入怀中。 隔天早上,霍琳在妮亚的臂弯中醒来。她对当前的情况感到非常困惑。不过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是这几年以来她睡得最安稳的夜晚。 霍琳轻轻地从妮亚怀中鑽出。她发现队长莫阿并不在,于是她鑽出帐篷。发现莫阿和基利安正在守夜。 「妮亚没有给你添麻烦吧?」莫阿递给霍琳一杯蒲公英咖啡。 「没有??」霍琳想起刚刚的场景,她感到有些迟疑。霍琳似乎为了说服自己,再说了一次:「没有。」她转换话题:「对不起,我忘记要排夜哨,不小心睡着了。」 「霍琳小姐有这个心已经很好了。哪像那个达尔曼?」基利安不屑地咋舌:「什么都不做。」 「好了,基利安。」莫阿制止基利安的抱怨。她说:「在原本的任务分配里,他本来就是被护送的对象。」 霍琳坐到莫阿身边,她说:「说到任务分配。少了妮亚之后,你们人还够吗?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忙。」 莫阿苦笑一声,说:「霍琳小姐能这么说我很高兴,不过接下来的行程都是徒步行军,会很辛苦。再说霍琳小姐也不会用枪??」 「这不是正好吗?」基利安突然插嘴:「我觉得霍琳小姐也趁这个机会学会怎么用枪。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都不好说。多一个能保护自己的方式,有益无害。」 基利安从腰带中掏出一把手枪交给霍琳。基利安一放手,手枪在霍琳手里一沉,差点脱手。霍琳转头徵询莫阿的意见。只见莫阿点点头,让他们继续。 基利安一边讲解手枪的用法,一边调整霍琳持枪的姿势。基利安注意到霍琳的动作很是迟疑。 「当然,没有经过练习,要打中敌人是天方夜谭。现在来说对你最好的用法是把枪握稳,朝敌人的方向开枪,争取逃跑的机会。另外,也不一定要打人。枪声可以吓走野兽,也能让队友知道你出事了。」 「通知队友??」霍琳想起因纽特老者给她的那把信号枪。她问莫阿:「我落水之前穿的衣服还在吗?」 莫阿指着停在营地另一边挡风的吉普车。 霍琳让基利安帮她穿上带有枪套的腰带后,走向吉普车。在吉普车的后车厢里,霍琳翻出已经冻成冰疙瘩的大衣。她用力掰开大衣口袋,信号枪在里面完好无损。 霍琳将信号枪小心收好。整理原本的大衣整理到一半,霍琳发现大衣口袋里还有糖果。就在霍琳思考着浸过海水的糖果能不能吃的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霍琳的耳边说话。 「霍琳小姐,你相信我吗?」 霍琳吓了一跳。她环顾四周,一边是莫阿和基利安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另一边是空无一物的黑暗。没有人在附近。霍琳撇撇嘴巴,觉得自己听错了。她把糖果塞到嘴里,回到莫阿和基利安身边吃早餐。 经过一夜,小队终于再度上路。他们沿着冰面的缝隙前进,幸运的话,他们能找到漂在浮冰上的吉普车。此时米勒驾驶着剩下的吉普车,霍琳坐在副驾驶座,妮亚和达尔曼坐在后座。莫阿、基利安,和凯尔则走在吉普车周围,确认冰面情况,避免吉普车开上脆弱的冰层。 在驾驶换成凯尔的时候,霍琳发现小队的人没有休息的机会,便自告奋勇让出副驾驶座。下车之前,妮亚喊住她。 「霍琳小姐,你没有必要下车的。要下车的话,应该也是我去。」 霍琳笑了一下,对妮亚吐吐舌头,说:「我只是想透透气。」 霍琳下车之后,换了基利安上车休息。妮亚双手抱胸,紧靠座椅后背,对自己的不中用生闷气。霍琳敲敲妮亚那侧的车窗,对妮亚比了个v字手势。妮亚才忍不住笑出来。 基利安在后照镜里看见达尔曼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感到非常火大。他意有所指地说:「有霍琳小姐这种人做队友真不错呀。不像某些人只顾着自己,也不愿意帮忙分担其他人的工作。」 一路上沉默寡言的达尔曼终于说了话。他平淡的语气中,参杂着对于过往经歷的怨懟。 「有些人就是不懂,做超出自己分内的事,会增加别人的负担。如果每个人都争着表现,其他人也必须付出更多才能得到一样的评价,最后只会把所有人逼上绝境。我就是看不惯她这种剥削自己不够,还逼着别人剥削自己的人。」 妮亚懒得反驳达尔曼,她看向车窗外的霍琳。霍琳注意到妮亚的视线,向妮亚挥挥手。 达尔曼继续说:「我真的不懂有什么好骄傲的。你看,现在也是。就是走一段她没有必要走的路,还一副自己在做什么伟大的事情一样。」 霍琳挥完手还不够,她从口袋里拿出糖果,向妮亚炫耀。把糖果丢进嘴里之后,向妮亚做了一个鬼脸。 达尔曼说:「你觉得我们的社会真的要奖励这些装得很努力,整天想要取得别人称讚的人吗?」 妮亚终于忍不住吐槽:「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们是在讲同一个人吗?」 「你不信?看看窗外不就知道了。」达尔曼指着他那一侧窗外的人,说:「我劝你在吹粉红泡泡之前,先看看她是什么嘴脸!」 妮亚感到莫名其妙,她越过达尔曼看向另一侧的窗外。窗穿外的人戴着一顶厚重的雪帽,军用大衣的领子遮盖了半张脸,埋头走路。从装扮还有身形来看,那人确实是霍琳。 妮亚再转头看向她那一侧的车窗。那侧车窗窗外的霍琳也戴着雪帽,不过她的雪帽被发髻撑高半截。而且这个霍琳为了吃糖果,大衣的拉鍊只拉到胸口。整个人走路蹦蹦跳跳,像企鹅一样。 「大家。」妮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见到了幻觉,她揉揉眼睛,说:「我们现在走在外面的人有几个?」 基利安不明所以,但还是一个一个数给妮亚听:「什么几个?现在走在外面的就是莫阿、米勒,还有霍琳小姐不是吗?」 「那为什么??」妮亚继续提问,她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走在后面的,有两个人?」 凯尔看向左右两侧,走在前方的两人是莫阿还有米勒,走在后方的人因为后视镜的视觉死角,凯尔看不见。基利安解开安全带转身查看,他第一眼看到妮亚那一方的霍琳,先是愣了一下。他没看过有人行军这么开心的。然后他再看向达尔曼那一侧的车窗。 基利安和同样确认完两侧车窗的达尔曼对视,在那一刻,他们尽释前嫌,并且以无与伦比的默契,喊出相同的两个字。 「停车!」 魔女之鎚 凯尔煞停吉普车之后,基利安用力开门。差点撞飞米勒。凯尔拉起手煞车,也随即跟上。因为他们开的是双门吉普车,坐在后座的达尔曼和妮亚,必须先放倒副驾驶座的椅子才能离开,所以动作慢了半拍。 凯尔手忙脚乱地打开手电筒,照向身后的霍琳。霍琳被强光照得睁不开眼睛。莫阿在一旁感到莫名奇妙,她一把抢过凯尔手中的手电筒。 莫阿还没问清楚缘由,基利安领着剩下的成员从吉普车后方绕过来。基利安嘴里大喊着:「别动!」一边将手中的突击步枪上膛。 「嘿、嘿、嘿!」莫阿看情况不对,也端起手里的枪:「你们在干什么?」 「队长,离霍琳远一点,她有问题!」 「我有问题?」 霍琳一脸疑惑地指着自己。霍琳因为太过震惊,嘴里的糖果随着问句喷出去,她赶紧接住。 莫阿说:「基利安,解释一下。」 基利安看了一眼妮亚。妮亚颤抖着说:「刚刚在车里,我们看到有两个霍琳小姐。一个走在车的左边,一个在右边。」 「妮亚。」莫阿说:「你确定你还好吗?还是会看见幻觉吗?」 不同往常,基利安这次站在妮亚这边:「妮亚说的是真的。我和达尔曼都看到了。一个很阴沉,一个走起路来??像企鹅!」 「什么啦?」 「不准动!」 自得其乐的样子被看得一清二楚,霍琳红了脸颊。她转身想要吐槽。基利安厉声制止,并让她举高双手。 基利安手里拿着火力强大的武器,心里却没有底。他向莫阿寻求意见:「队长,现在怎么办?」 面对荒诞的场景,莫阿一个头两个大。她说:「等一下,你说有两个霍琳小姐,那另外一个呢?」 「我下车之后就消失了。现在只剩这一个。」 「确定不是倒影之类的幻象吗?」 达尔曼摇摇头,他说:「我看了消失的那个霍琳走路,看了整整五分鐘,她在地上还有脚印。不可能是幻觉。」 妮亚低声惊呼:「??那是冰上的恶灵!」 「妮亚!」莫阿阻止妮亚把事情变得更加混乱。她直指事情的核心:「假设霍琳小姐真的有问题,你们想怎么做?」 基利安说:「如果这个霍琳不是真的,那我们费尽千辛万苦把她送到目的地也没有用。如果没办法证明这个霍琳是真的,我们应该现在就放弃任务。」 霍琳抓到机会,赶紧为自己辩驳:「如果恶灵或是怪物为了要混淆视听,假扮成我,那在你们发现异样之后,依然留在这里的我,不就是真的吗?」 基利安看上去粗枝大叶,实际上思路清晰,似是而非的话语并不能说服他。 「那我怎么知道不是你让真正的霍琳消失的?」 霍琳转换策略,她说:「你所谓的恶灵,讲话的思路会这么清晰吗?我看起来,难道不像正常的人吗?」 「我只知道没有正常人会在零下二十度行军的时候这么开心!」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队长,你说说话呀!」 对话越发荒谬,霍琳放弃和基利安纠缠,她转头寻求莫阿主持公道。莫阿明白,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不管合不合理,第一优先都是取得眾人的支持。 「我没有看到另一个霍琳小姐,所以没办法想像你们究竟经歷了什么。在我看来,除非有明确的证据,我们不应该假定这个霍琳小姐是假的。」 基利安说:「莫阿,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信不过我吗?」 莫阿反驳:「那你呢?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不相信我的判断吗?」 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妮亚说:「我想到了,我帮霍琳小姐擦身体的时候有看到,霍琳小姐的背上有很大片的伤疤,只要检查一下就知道她是不是真的霍琳小姐了。」 「你确定从海里被捞起来的那个人是原本的霍琳吗?」此时达尔曼加入战局。「在霍琳落水之后,有十几分鐘她完全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了。谁知道在那段时间之内发生了什么事?」 凯尔说:「不然问她只有真正的霍琳小姐才知道的事情吧。大家都跟霍琳小姐聊过天吧?」 达尔曼摇摇头:「你怎么知道冰上的恶灵不会读我们的记忆?她不只模仿霍琳的外型,连讲话的方式都一模一样。」 莫阿抓到达尔曼立论逻辑中的盲点,她说:「如果和霍琳小姐一模一样的话,那继续进行任务有又何妨?她知道霍琳小姐该知道的一切。」 基利安完全不买帐:「就算恶灵知道我们完成任务需要知道的资讯也没有用,我们根本不知道祂的目的是什么。我再说一次,要继续任务,我们必须确定这个霍琳是真的!」 莫阿也重申她的立场:「那你就拿出这个霍琳不是真的证据!」 达尔曼说:「说到底,掉进海里之后还能活着回来,这件事本身就不正常。你们相信以那个霍琳的体力,有办法逆着海流游回来吗?而且,就像基利安说的,如果是正常的人,怎么可能在零下二十度的地方蹦蹦跳跳?她一定有问题!」 达尔曼的话让霍琳想起中世纪《魔女之鎚》里如何分辨女巫的记载:把一个人沉到水底,如果那人死了,一个无辜的生命陨落。天主垂怜!如果那人浮上水面,她一定是女巫,必须绑在火刑柱上烧死! 霍琳抗议:「这根本就是猎巫??」 基利安已经完全背弃他掛在嘴边的「科学时代」,他说:「只要能保证我们所有人的安全,要我把你丢到海里去几次都可以!」 情况陷入僵局。莫阿注意到米勒还没有发表过意见,她说:「米勒,你觉得呢?」 在紧绷到气氛之中,米勒依旧维持着他的和蔼微笑,走到霍琳面前。 「霍琳小姐,我曾经说过,只要能达成目的,就不需要执着于手段和过程。现在我们遇上了无法理解的事情,首先要做的是脱离危险的处境,也就是终止任务。对我来说,终止任务的原因是因为霍琳小姐放弃,还是霍琳小姐死了,都没有区别。」 米勒说着,向着霍琳再跨一步。他瞇成一线眼瞼之间,虹膜暗淡无光。 「对我来说,霍琳小姐是落水溺毙,还是被子弹打成蜂窝,都没有区别。」 米勒关闭突击步枪的保险。 「告诉我,霍琳小姐。我们的任务该继续下去吗?」 霍琳握紧拳头,她深吸一口气,向前走一步。她握上米勒的步枪枪管,将枪口抵上自己的额头。 「就算只剩我一个人,我也会继续下去。」 「这样吗?我了解了。」 米勒语音未落,霍琳看见米勒的食指微微弯曲。在那个瞬间,霍琳用力抬高枪管,三发子弹擦过她的头顶。霍琳的帽子被喷向空中。枪声的轰鸣让霍琳顿时失聪。 霍琳忍着耳膜的剧痛,衝进米勒怀里,想让米勒无法开枪。不过霍琳和米勒的体型、力量,和战技都是天壤之别。米勒转腰一甩枪托,击打霍琳头部,将她像破布一般甩到身后。 就在米勒再次举枪,准备转身给霍琳最后一击的时候,凯尔衝上前去抢夺枪枝。米勒没有迟疑,他一绞枪,将凯尔在空中翻转一圈。米勒抬脚直踹凯尔的胸口。好在凯尔即使被踹得几乎吐血,他也没有放开双手。 经过凯尔拖延的这几秒,莫阿终于反应过来,她两步上前,用枪托击打米勒的头部。此时基利安也从后方赶来。经过激烈的搏斗,莫阿和基利安最于将米勒压制在地上。 「你疯了吗?」莫阿大吼。 「你们才疯了!」米勒完全失去平时的温和态度,他尖声呼喊:「明明只要再几个月,我们就能退伍了。现在好了!为了上头所谓的『歷史定位、民族伟大復兴』,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一点意义都没有的死了!」 「绝对不是没有意义!」霍琳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道鲜血从她的额头流过脸庞。她说:「这不是一个没有意义的任务!」 「你们这些小兔崽子就是这样!整天沉浸在政治宣传造出的粉红泡泡里面。你们体会过爆炸的炽热吗?你们看过血肉喷溅的样子吗?我告诉你们,那些高官没有看过,也不在意!当你们在战场上被炸成肉酱的时候,他们只会在冷气房里抱怨义大利麵里的肉酱不够多!」 「你才不要沉浸在过去的幻想里面!只要完成这个任务,我们——你——是可以为这个世界带来改变的。如果你不相信的话,就待到最后,用你自己的眼睛看看这个世界改变的瞬间!如果你不相信的话??」 霍琳话说到一半,她发现米勒瞪大着眼睛看过来。不只米勒,凯尔、莫阿、基利安、妮亚,和达尔曼都瞪大着眼睛看向她。他们瞪大的眼睛中透出的不是愤怒,而是震惊、讶异,以及无可抑制的,深深的恐惧。 霍琳缓慢地转头。在她的右边,有另一个霍琳,正幽幽地朝她看过来。 信号 站在霍琳眼前的女人和她长得一模一样。那女人和霍琳有着一样披散的亮棕色长发,一样流过脸庞的乾裂的血渍,和一样过长的大衣。 霍琳慢慢地举起手,那个女人也慢慢地动作,一如镜中的倒影。 「队长,哪个是真的?」基利安对于眼前发生的事情目瞪口呆。 米勒大喊:「管他哪个是真的,把两个都打死就是了!」 霍琳心烦意乱,她喊道:「你们安静一下!」 霍琳仔细查看女人的容貌。女人和自己一样有小巧鼻子,宽广的额头,以及如同宝石般的碧色瞳膜。唯一和霍琳不同的是,那女人此时正在微笑。她的微笑温婉如玉,其中却隐隐掺杂着一股瘮人的嫵媚。 霍琳心里一惊,她才看了女人几秒,就差点被勾去了心魂。 霍琳不能确定眼前的女人是鬼魂、幻影,还是拥有实体的怪物。她试探性地伸出食指。对方似乎对于霍琳的行为感到很好奇,也伸出了食指。在两人食指触碰的前一刻,霍琳的心跳来到高点。 碰得到。 霍琳因为触碰到女人而感到惊讶。女人则笑得更深了。 霍琳不敢相信,世上竟然有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存在。她像是要确认似的,再次伸出食指。霍琳突然发现,女人手套的顏色比自己的还要深一点。不过在她们两人的食指接触几秒之后,女人食指手套的尖端突然褪色。无数的褐色小点在惨白的表面上收缩扩张,经过几次调整,女人手套的顏色变得和霍琳手套的顏色一模一样。 霍琳明白了,对方是拟态的动物!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会选择模仿自己,但是霍琳心中已经有了计画。动物的模仿是有极限的。霍琳只要让对方露出破绽,就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她必须向同伴传递信号。 霍琳说:「基利安,把枪举起来。」 「你都还没证明你是真的霍琳,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基利安说。 「你不相信我,也要相信你的眼睛。来吧,睁大你的眼睛,仔细看好了!」 霍琳退后两步。她捏住自己大衣的拉鍊,慢慢拉开。然后,她掏出掛在腰带上的手枪。霍琳照着基利安教她的步骤,笨拙地为手枪上膛,关闭保险。 霍琳双手握枪,手臂向前伸展,将枪口对准女人。 女人也做着一模一样的动作,不过她似乎不明白这些动作的含义,依旧对着霍琳微笑。 「基利安,准备好了吗?」 霍琳深吸一口气。 她扣下扳机。 巨大的枪响在寧静中爆破。枪枝的后座力让霍琳踉蹌一步。霍琳睁开眼睛。她的子弹并没有打中对方。不过女人因为巨大的声响受到惊吓,她的脸像融化一般扭曲变形。霍琳转身向后扑倒,她大喊。 「基利安,就是现在!」 基利安看见女人失去人形,他用力扣动扳机。数十发子弹打在女人身上。女人被击中的地方褪为白色。她发出尖啸,向上飞昇。 在手电筒的照射下,眾人才看见那女人的背后连接着一条巨大的触手——那个女人本身就是触手的一部分。 这就是冰上恶灵的真面目。 基利安对准触手露出水面的部分,疯狂射击,直接打空三个弹夹。在他火力的驱赶下,触手回缩,没入海中。 眾人心有馀悸地喘气,面面相覷。米勒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惊恐地嚎叫,从莫阿身下挣脱,衝到吉普车上着急地转动车钥匙。哪里知道引擎在这关键时刻掉了链子,迟迟无法发动。 霍琳想到因纽特老者的话:「你们太亮,也太吵了。」现在开车是自寻死路。她手脚并用从冰面上爬起,想要阻止米勒发动引擎。不过,她才抓上门把,就听见引擎的轰鸣声。吉普车的两道车灯射向远方。 「哈哈!」米勒大笑出来,他用力踩踏油门。吉普车的雪胎和冰面摩擦,发出高频声响。 霍琳差点被吉普车的后轮辗过,她赶紧向后退开。下一秒,一道劲风吹过,冰冷的海水溅到霍琳脸上。直径超过一公尺的巨大触手从后方的海里直射出来。触手上的吸盘贴在吉普车的车壳上,用力回拉。 吉普车和触手的拉锯战持续数秒,随后巨大的拉扯力量撕碎扯开了后车厢尾门。补给与装备全部甩飞出来。吉普车就此失控,最终衝入海中。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霍琳站在原地,不能动弹。刚刚再差一尺半寸,霍琳就会被触手拍成肉酱。她因为恐惧而剧烈喘气。 面对危急的情势,莫阿果断放弃救援米勒。她下令:「把能带的东西都带上!跑!」 霍琳还在慌乱之中,她看着散落一地的背包和睡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捡哪个。已经提着两大袋物资的基利安见状,把手中装满军粮的背包拋给凯尔,左手单手将霍琳扛到肩上,再顺手抓起霍琳脚边装有探照灯具的工具箱。 一行人死命地向前跑。他们不知道自己正在往哪里逃,他们不在乎脚下的状况,甚至也记不得要开手电筒。他们只是不停地逃离,逃离身后那条宽不足十公尺的冰面间隙。 霍琳在基利安肩上,她面朝后,看着那条深黑的间隙在视野中越来越狭窄,最后在掺着赭红的黑暗中消失不见。 休整 他们不停地跑。脚下是粗糙的冰面,周围是一片虚无,身边只有眾人的喘气声。 他们不停地跑。彷彿身处宇宙的边缘,世上除了他们,再没有活物。 他们不停地跑,连奔跑本身的意义都已经忘却。 时间似乎不再流动,他们如同落入时空的间隙当中。 直到有人打开了手电筒。 「大家都没事吧?」莫阿用手护着眼睛,适应久违的光亮。 凯尔、妮亚、达尔曼、基利安,被手电筒照到的人依序点头。基利安顾着喘气,直到手电筒的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三十秒,他才意识到霍琳还扛在他肩上,赶紧将霍琳放下来。 此时的霍琳两眼空洞,面无表情。基利安摇了摇霍琳的肩膀。霍琳抬头和基利安对上视线,她缩起肩膀,双手抱胸,剧烈颤抖起来。 基利安左右看向其他人,寻求协助。妮亚走过来,她轻拍霍琳的背。 「霍琳小姐、霍琳小姐??安,我们已经安全了。」 霍琳听到自己的名字,终于「哇——!」一声哭号出来。她蹲下身子,用粗糙的手套擦拭她不停滴下的泪水。妮亚看见霍琳的睫毛冻在手套上,赶紧脱下自己的手套,用温热的手指为霍琳拭泪。 达尔曼在一旁冷冷地说:「在这种天气哭,眼睛不会冻住吗?」 「对、对不起,我控制不住。」霍琳断断续续地抽泣着。 基利安似乎已经忘了他刚刚用枪指着霍琳。他撇撇嘴,说:「要是我碰上那种妖孽,也会这样哭。是说为什么会选霍琳小姐模仿呀?因为需要模仿的体积比较小吗?」 「你们不说话没人当你们是哑巴!」妮亚狠狠地瞪了达尔曼和基利安。她拍拍霍琳的背,说:「没事了,现在我们离冰缝很远,那个怪物不会追上来。」 「米勒??太可怕了。」霍琳因为啜泣,话语断断续续。 作为多年的伙伴,米勒在紧要关头背叛队伍、破坏任务,然后不光彩地自我毁灭。现在霍琳提起米勒,莫阿、妮亚和基利安三人心里五味杂陈。不过他们也庆幸霍琳并没有憎恨米勒,依旧为他的遭遇感到难过。 凯尔则再次对眼前的女人感到不可思议。明明米勒想杀了霍琳,霍琳却完全没有记恨。要是凯尔遇到这种事,他会庆贺米勒受到了天谴。情况允许,他还会放烟火庆祝。 莫阿说:「霍琳小姐,你能为米勒着想,我们感到很欣慰。不过现在还在任务当中,还请霍琳小姐不要太伤心了。」 「不是的、不是的??」霍琳抹着眼泪,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霍琳确实不憎恨米勒,但她也没有悲天悯人的圣母情结。她不是为米勒感到悲痛,而是对他感到恐惧,深深的恐惧。 她现在还能想起,米勒成功发动引擎时,他扭曲的五官、癲狂的笑容。 那时米勒只和霍琳隔着一片车窗,霍琳却觉得他像另一个世界的异形、混入凡间的恶魔。 米勒拋下队友的瞬间,他好像撕下了一层人皮,露出他作为怪物的真面目。 她忘不了,米勒衝向死亡时,他的笑容中散发出的纯粹的恶意。 那样貌,比起传说中冰上的恶灵,还要狰狞丑陋。 霍琳止不住地哭,直到她的肺和气管再也受不了快速吸吐的冷风,才因剧痛而停下。 有鑑于队伍的状况,莫阿决定就地休整。莫阿、凯尔和基利安开始清点他们抢救回来的物资。凯尔整理背包整理到一半,他看到酒精炉,便拿到霍琳面前点上。霍琳窝在妮亚怀里,时不时还会啜泣两声,看上去很让人心疼。 不一会儿,三人完成清点。好消息是他们带上了大部分的食物,接下来的行程不至于挨饿。坏消息是他们也就带了一点食物,还有一些可有可无的设备。大部分的武器落在原地,帐篷睡袋也一个都没有。他们今天必须露宿了。 整理完装备之后,凯尔为大家烹煮晚餐。他看队上士气低迷,刻意多开了一个午餐肉罐头。其他人就着酒精炉的火光围成一圈。眾人只是看着火光摇曳,没有人开口说话。 眾人直到接下凯尔分发的燉菜,嚥下第一口温热的汤,紧绷的情绪才放松下来。在这个团队成员惶惑不安的时刻,莫阿并没有强迫眾人打起精神。相反地,她鼓励成员们谈论刚才发生的事。当然,跳过米勒的部分。 「你们觉得,那个怪物,就是老人口中的恶灵吗?」 经过一阵沉默,基利安第一个接过话头:「是吧?至少我希望是。如果这里还有其他东西能让先遣队失踪,我可受不了。」 「这个怪物你就受得了?你打光了整整三个弹夹,牠也不痛不痒,照样把整辆车拖下水。你说我们受得了?」 妮亚尖酸地回话。在知道所谓的「恶灵」不是鬼魂之后,妮亚精神恢復不少,原本刺人的态度又回来了。 基利安耸耸肩,说:「车是米勒自己开进海里的,怪不了别人。」 听到基利安说出米勒的名字,妮亚才想到怀里的霍琳还沉浸在失去米勒的悲伤之中。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妮亚一时之间说不出话。 不过霍琳完全不受影响,她幽幽地说:「牠是动物,某种变异的头足类动物。虽然牠体型硕大,虽然牠智力惊人,但牠是动物。只要是动物,就有其习性和偏好——有牠的侷限。」 「牠明明能直接伏击我们,让我们瞬间全军覆没,但牠选择拟态,等待我们自己陷入混乱。牠这么做一定有牠的理由。牠不是无敌的。不管是被基利安的子弹打中,还是和吉普车拉扯,一定都让牠受到很大的伤害。我们不需要妄自菲薄。」 听完霍琳的论述,基利安和莫阿对看一眼。他们没有想到霍琳是全队第一个恢復战斗意志的。基利安收敛心神,开始和莫阿商讨下一步行动。 「我完全同意。不过我们也不一定要和那傢伙正面衝突。如果接下来冰上没有裂缝,我们就不需要担心会遇上牠。队长,我们距离目的地还有多远?」 「很近了。如果用走的话,最快一天半就能到。不过我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莫阿想起冰缝的形状,还有冰壳那惊人的厚度。她说:「那些裂缝,好像不是自然形成的。」 「你是说,这些裂缝是那隻怪物撑开的吗?」基利安感到不可置信。 莫阿摇摇头,她说:「我不确定。但就算那些裂缝不是牠弄出来的,我们靠着手电筒的光亮,也可能会错过周围的裂缝。到时候就危险了。你们知道我的个性,我不喜欢没办法控制的风险。在继续前进之前,我想要把牠解决掉,以绝后患。你们觉得呢?」 基利安点点头:「也只能这么做了。不过枪对牠不是很有效果,我们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牠吗?」 霍琳指着横摆在基利安大腿上的火箭筒,她说:「那个不行吗?」 「火箭筒是平射武器。我想它不适合用来对付水下目标。」 凯尔想起刚刚清点装备的时候看见的物资,他说:「我们还有一些炸药。」 妮亚挥挥手,说:「那是用来炸门的,威力不是很大。」 基利安说:「就算威力不大,好歹也是炸药,如果距离很近,多少能製造一点伤害吧?」 「谁要去放炸药,你要去吗?」在小队的分工中,妮亚是负责操作炸药的。如果没有人自告奋勇,她会是执行任务的第一人选。她说:「我谢谢你哦。」 「对了,陷阱!」霍琳低呼一声,她说:「我们可以用炸弹设置一个陷阱。等到牠靠近之后再引爆。」 妮亚说:「霍琳小姐,我们有的炸药可能连冰面都炸不破。」 「炸药不行。」霍琳再次把目光放在基利安的火箭筒上:「那火箭弹可以吗?」 陷阱 基利安和凯尔正在用金属棒刮削冰面。霍琳在一旁煮水。水一开,霍琳就拿起钢杯,挤到基利安和凯尔中间,将钢杯放在冰面上。冰层因为剧烈的温差开裂。等到钢杯里的水降温之后,基利安和凯尔接手继续挖。 他们正在设置陷阱。 如果放任克拉肯──巨大的头足类怪物──不管,在敌暗我明的情况下继续任务非常危险。经过讨论,他们准备用强力光线吸引克拉肯。等到克拉肯靠近,就让火箭弹在牠怀中引爆。 不久,基利安和凯尔挖了一个直径大约半米的深坑。深坑底部贴近海面,用力一踩就能踏穿。他们打算将改造过后的火箭弹战斗部放在坑底。如此一来,火箭弹爆炸时,震波便能直接传到海中,震碎克拉肯的内脏。 基利安拿出军用聚光灯。上一次打开这盏灯,还是他们刚到海岸边的时候。当时灯光一开,一公里长的光束直直射向无边的黑暗。灯光的指向性非常强。基利安对设置聚光灯的照射方向拿不定主意,他走向霍琳。霍琳现在正蹲在设置炸弹的妮亚身边,帮她递工具。 「霍琳小姐,聚光灯要往哪个方向打?」 「都可以吧?往哪个方向照都差不多。」霍琳随口应答。 莫阿走过来,说:「如果我们往东方打光,克拉肯在西方怎么办?」 「我记得那盏聚光灯很亮。我想只要打开,哪个方向都看得到。再说,我们的车灯只是往前照,牠也跟着我们跑呀。」 「吉普车还有引擎声。万一牠顺着光束慢慢走,很久才靠近炸弹怎么办?」基利安也觉得不妥,他说:「这盏灯很热,放在冰上久一点,说不定会融穿冰面。要是这盏灯掉进海里,我们也没有另一盏了。」 「那它可以转吗?向灯塔那样?」霍琳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雪,走到基利安身边查看聚光灯。 被晾在一旁的妮亚半个身子探入冰洞,嘴里咬着小型手电筒,在昏暗的光线下摆弄整理细小的电线。明明身处冰原,她大衣里却开始微微发汗。现在炸弹设置只剩最后一步,只要将延长引信的电线接上就行了。 妮亚向后伸手,说:「霍琳小姐,螺丝起子。」 眼角馀光中,霍琳手掌朝上伸手过来。妮亚顺手去接她手中的东西。不过霍琳手中空无一物。 霍琳并没有递来工具。相反的,霍琳牵起了妮亚的手。 「霍琳小姐?」 妮亚感到疑惑,正要转头查看时。霍琳清亮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我知道了!那就往上照吧。这样四面八方都看得见!」 妮亚愣在原地,心里浮出疑惑:「如果霍琳正在和基利安说话,那牵着我的手的人又是谁?」两秒之后,妮亚终于意会过来。 他们专注于挖掘眼前的陷阱,却没有确认四周的冰面有没有裂隙! 妮亚全身僵硬,她缓慢地从冰洞里退出来。转身,眼前是那熟悉的、天真得不真实的笑容,和善得犹如幻梦的眼瞳,以及平和至极、在急冻之地依旧散发着和煦气息的面庞。 周围的对话声戛然而止。妮亚知道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异样,但是她无法转身呼救。 因为她移不开视线。 那女人风姿万千地摆了摆头,似乎正在邀请妮亚跟着她走。 极度的惊骇过后,妮亚心底浮出一股飘飘然的幸福感。似乎有一股暖风拂过妮亚的脸庞,四周也不再寒冷。 妮亚不自觉迈开脚步。 妮亚希望这是梦,她也希望这场梦永远都不会醒。因为只要是梦,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突然有一隻手按上妮亚的前臂。妮亚回过神来。身边霍琳正恶狠狠地瞪着克拉肯幻化成的女人。 霍琳轻柔,却态度坚决地拨开女人的手。她将妮亚揽到身后,两人一起缓慢地后退。 「炸药能引爆吗?」霍琳悄声地问。 「延长引信的电线还没接上,所以没办法远程啟动。不过原本的引信还在,如果有强烈的衝击,也有机会爆炸。」 女人看着妮亚和霍琳距离自己越来越远,她歪着头,摆出悲伤的表情。 「帮帮我。」 女人细小的嚅囁声穿过极度安静的空气,直接鑽进所有人的耳朵。霍琳头皮酥麻。妮亚则一阵腿软,心里顿时生出对于女人的无限疼惜。 「??怪物!」 霍琳紧咬牙根,压下拥抱女人的衝动。她双手向后,用背抵着妮亚。她感觉只要她一放手,妮亚就会衝出去。 所有人都静止在原地,不敢动作。然后霍琳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霍琳转头,便看见凯尔缓慢地朝着女人走过去。他步伐十分笨拙,似乎被女人勾去了心魂。霍琳慌乱起来,她用气音呼叫凯尔。 「凯尔,醒醒!」 然而凯尔没有停下来。他一步一步地前进。 然后走向放着炸弹的深坑。 霍琳皱起眉头,她和身后的队员们面面相覷。只见凯尔从深坑中取出炸药,交给女人。女人模仿凯尔的动作,接过炸弹。随后凯尔向后退到霍琳身边,还挥手让她们一同远离女人。 妮亚低声质问:「你在做什么?你把炸弹送给牠,我们要怎么引爆?」 「不然你有更好的方法吗?」凯尔低声吼回去。他将背在背上的突击步枪转到身前,说:「大家,请把手电筒关掉。」 「你疯了吗?」妮亚呲牙咧嘴地轻声斥责。要不是情况不允许,她一定会用左手将凯尔的头扯到自己面前,再用右手指关节鑽凯尔的太阳穴。 「请大家相信我一次!」 虽然因为怕刺激到女人,凯尔压低了音量,不过他扯着喉咙,感觉就要哑了,并不是在开玩笑。最后,莫阿给出回应。 「好吧。大家拿起武器,有什么事就喊个声。」 随着莫阿关掉手电筒,基利安、达尔曼和妮亚也相继关上。四周顿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然后,原本女人的位置亮起了微微的萤光。刚刚凯尔划开了揉亮的萤光棒,将萤光染剂涂在了炸弹上——凯尔显然打算以射击引爆炸药。 黑暗中传来妮亚的声音:「步枪子弹怎么可能打中这么小的目标,而且就算真的引爆,又能怎么样?你只能炸掉牠的触手啊!」 「学姐,安静一下。我正在专心。」 不同于以往和妮亚针锋相对的急躁态度,凯尔的声音非常平静。 那萤光在眾人的目光中向上飞昇,然后往远方退去。 「牠要跑掉了!」 「再等一下。」 萤光越退越远,几乎消失不见。 「凯尔,快一点!」 没有回应。 霍琳站在一旁。萤光光点退到了霍琳视线的边界。她已经分不出眼前的闪光,是克拉肯手中的炸弹,还是她神经讯号產生的杂讯。视觉失去作用,霍琳将她的注意力转移到听觉上。 霍琳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妮亚的呼吸声,还有吹过冰面的风声。 在犹如永世的沉默之后,远方隐约传来扑通水声。 然后是轰然枪响。 左前方枪口闪光照亮凯尔的脸庞——凯尔打出三连点射。 霍琳被突如其来的巨响炸得耳膜胀痛。她还没来得及摀住耳朵,远方强光迸发。霍琳感到脚下隐隐震动,接着巨大的轰鸣声伴随震波穿透霍琳。霍琳惊叫一声,向后闪躲,被妮亚接住。 火箭弹爆炸的威力远远超出霍琳的想像。她在电影里看过战车兵团对轰的情节。她现在才知道,那些电影院音响復现的重砲带来的震撼,远远不及现实中单兵武器的万分之一。 爆炸的焰火消散之后,四周再次陷入黑暗。冰面上寂静无声。 霍琳睁着眼睛,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虚无,不能动弹。 面对纯粹而直接的事实,霍琳因为极度的震惊,拋开了眼前极地的寒冷,巨兽的危险,以及对于黑暗的恐惧。 只有一个问题在她的胸腔迅速扩张,引起刺痛。 这东西原本是用来对付人的吗? 爆炸 凯尔做到了,他成功引爆了炸弹。 凯尔做出了战争英雄一般的传奇事蹟。不过他并没有感到骄傲和自豪,他甚至没有心思幻想他接受军闻社记者採访的场景。凯尔心中一点兴奋的感觉都没有。 爆炸的震波完全消散之后,凯尔放下他手中的突击步枪。他睁大眼睛,试图在一片虚空之中寻找任何微弱的讯号。不过没有。不管是拟态的怪物触手,还是涂着萤光染剂的火箭弹外壳,都没有留下一点痕跡。 随着时间过去,周身的安静逐渐令人感到窒息。凯尔吞了吞口水。他不敢出声,也没有勇气打开手电筒,生怕怪物就站在自己面前。面对潜伏着未知的黑暗,恐惧如同雾霾从四面八方滚滚涌来,将凯尔完全包裹。 极度的压力让凯尔吸不到空气,他开始颤抖,几乎要晕厥过去。 「大家,都没事吗?」 莫阿打开手电筒。她的声音吊起凯尔的精神。凯尔瞇眼闪避突如其来的强光,用力吸气,才点点头回应。 莫阿快速扫视一圈,确认所有人都在。慎重起见,她还捏了捏霍琳的脸颊,并且确认霍琳背上没有连着克拉肯的触手。 凯尔问:「队长,接下来呢?」 「我们去看看爆炸的情况。如果能找到那怪物的尸体就能安心了。」 「有必要吗?」妮亚刚刚差点被勾了心魂,心有馀悸。而且她也不确定自己能否承受看见那女人——克拉肯的触手——支离破碎的样子。她说:「那怪物再大,也是肉做的。被这种威力的炸弹炸到,就算不死也只剩半条命。我们不需要特别去看吧?」 莫阿摇摇头:「如果不能确定安全,那么我们刚刚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与其一直处在恐惧之中,不如直接去确认结果。」莫阿转向眾人,说:「大家把东西都带上,我们不会再回来了。」 眾人收到命令,都打开手电筒,整理刚刚短暂休息时随意丢在地上的装备。霍琳帮忙收拾用来烫冰层用的酒精炉,不过等到她磨磨蹭蹭地收完,大家都已经背上各自的行囊。霍琳是被基利安直接扛过来的,不要说背包,她连提袋都没有。基利安看见霍琳手里的炉子和钢杯无处安放,就要她直接把东西塞到他背上的背包里。 于是霍琳踮着脚尖,艰难地将东西塞进基利安装得满满当当的背包。她拉上背包拉鍊之后,拍拍基利安的后背,让基利安向前跟上队伍。霍琳注意到身后达尔曼站在原地,手电筒的光来回照射冰面。霍琳感觉她这一路上都没有和达尔曼说过什么话,她趁机开啟话题。 「怎么了吗?」 「冰层底下有一些痕跡。」 「痕跡?」 霍琳顺着达尔曼的视线看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冰面下出现两排相间的椭圆形痕跡,一路延伸到远方,如同上下颠倒的脚印一般。不知道为什么,霍琳越看,越觉得眼前图形的排列方式非常熟悉。 「之前有这些东西吗?」 「我也是突然发现。你看,图案越来越清晰了。」 「我让他们来看看。」霍琳转头,用手围成喇叭状大喊:「队长!你过来看这个!」 走在前方的莫阿听见喊声,停下脚步。霍琳还没有来得及向她解释当前的情况,脚下的冰面传来碎裂声音。霍琳低头,便看见几道裂缝朝着和冰下脚印垂直的方向延伸。接着冰面因为挤压开始隆起、倾斜。 霍琳踉蹌一步,惊叫出声。达尔曼将她拉到一旁。霍琳这才想起她在哪里看过这些图案——那是克拉肯触手上的吸盘! 霍琳抢过达尔曼手上的手电筒,扫视更大范围的冰面。她看见八道数十公尺的影子,从冰面开裂的中心向外辐射开来。 克拉肯正倒掛在水下,试图扒开冰面! 听见巨大动静的队员们转过身,看见脚下的影子之后全都愣在原地。其中基利安最先反应过来,他端起突击步枪,朝克拉肯的触手扫射。无奈冰面太厚,子弹只在冰上留下一串雪白的弹痕。 打也打不到,逃也逃不了,眾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克拉肯的影子越来越近。 冰块碎裂的声音听得他们心惊肉跳;冰面倾斜得他们几乎站不住脚。所有人放弃挣扎,静静地等待自己落入海中,成为克拉肯的饵食。不过不久之后,冰面停止变形。 霍琳再次以手电筒扫视冰面,此时冰下的黑影已经不见踪影。 队员们面面相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霍琳想要开口催促大家离开,突然脚下一声闷响,她被隆起的冰面弹射到半空之中。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她失去平衡,重重摔在冰上。 一旁的达尔曼还勉强站着,他伸手拉起霍琳。不过还没等霍琳站稳,又是一次撞击。这次两人双双摔在冰上。 显然克拉肯扒不开冰面,开始捨身衝撞。霍琳和达尔曼在连续的衝击之下,只能尽力维持平衡。其他人感受到强烈的震动,也不敢靠近。 霍琳感觉自己五脏六腑倒转翻腾,有那么一刻,她希望她能落入海里、结束痛苦。好在冰层冻得很结实,始终没有完全裂开。 随着时间过去,撞击之间的间隔越来越长,撞击力道也愈来越弱。五分鐘之后,撞击终于完全平息。 霍琳趴在地上,强忍呕吐。达尔曼则坐倒在地,仰面喘气。凯尔上前扶起达尔曼。基利安则拉着霍琳大衣的领子,直接将她提起来。霍琳踉蹌两步站好,头还有些昏眩。 妮亚不敢靠近,她站在一边,伸着脖子,急切地望过来:「牠放弃了吗?」 霍琳再次拿起手电筒确认冰下的情况。她看见冰下漂浮着一大片黑影。黑影几乎有一辆巴士这么大。 黑影一动不动,霍琳说:「牠好像??死了。」 基利安咋舌:「自己一头撞死,第一次见到这么疯的。」 霍琳摇摇头:「我想牠被炸弹炸到之后就快死了。牠捕猎的方式大概是用拟态的触手将其他动物引到海边,再拖入海里溺死。刚刚会这么激烈地直接攻击,更像在死前,想要跟我们同归于尽。」 「确实是这样。」达尔曼罕见地发表意见:「我可以感到牠的怒气。」 基利安皱起眉头,他说:「怒气?动物会生气吗?」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动物了吧?」确认克拉肯不再活动之后,妮亚才敢走过来。她看着冰下黑色的影子,说:「我听说章鱼和乌贼之类的动物都很聪明,这隻这么大,说不定也有很大的脑袋。不然牠怎么有办法??」妮亚想起女人的样子,心里又是一阵后怕:「像人一样说话?」 遇到超乎常理之外的事物,基利安也不再讥笑妮亚口中那一套「矇昧的迷信」。他叹一口气:「至少一切都结束了,我们不用再去深究那些我们永远弄不明白的事情。倒是凯尔。」基利安用力拍凯尔的后背,笑着说:「你这小子,深藏不露呀!」 听到基利安轻松的话语,凯尔一直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他不自觉笑出声,完全忘了要夸耀自己的功绩,他搔搔头,说:「只是好运啦。」 「你还知道是好运!」妮亚指着凯尔的鼻子开骂。虽然语气严厉,不过嘴角是遮掩不住的笑意。她说:「下次不要再做这种事了!你知道你走出去的时候我都快吓死了吗?」 霍琳也摀着嘴笑:「我也以为你要被怪物拐走了。」 凯尔撇开视线:「我还不至于被长得像霍琳小姐的怪物魅惑。我喜欢高一点的女生。霍琳小姐有点太矮了。」 霍琳耳根一阵通红,她向其他人寻求认同:「矮有什么不好?很可爱呀!对吧?」 基利安耸耸肩:「对呀,像小孩子一样可爱。不只外表。我第一次看到有人行军跟郊游一样开心的。差点就把你当成妖精了。」 「唔——」霍琳百口莫辩,只能悲愤地吼叫表达抗议。 莫阿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并没有阻止队员们胡闹。经过一轮大战,大家都需要时间放松。作为队长,只要在一旁守望就行了。 然后她越看越不对,但又说不上哪里奇怪。莫阿退后一步,拉大视野。最后她才意识到违和感的来源。 霍琳身下的黑影正在颤动! 送葬的圆舞曲 「大家注意!克拉肯还在动!」 听见莫阿大吼,所有人重新绷紧神经,一边向后退开,一边将手电筒和枪枝指向冰下的黑影。如同莫阿所说,黑影正在颤动。 「牠还活着?」妮亚惊慌地问道。 「大家冷静一下??」霍琳仔细地观察黑影的动作。她说:「比起挣扎,更像有什么东西在啄食牠的身体。」 基利安说:「是海里的其他小鱼吗?」 「能够造成这个动静的,也不能算是小鱼了??」 「是小鱼还是大鱼都无所谓。」基利安放下突击步枪,叹一口气:「只要牠们不会爬上冰面就好了。」 「抱歉,是我多心了。」莫阿对于自己的大惊小怪道歉,她说:「我们还是快走吧,等到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再好好休息。」 眾人点点头表示赞同,各自将手电筒从冰下的黑影上移开。照向黑影的光减弱之后,凯尔看见了绿色的萤光一闪而过。凯尔感到困惑,于是他瞪着冰下的黑影。 在凯尔的视野中,首先出现的是绿色的光点,然后是蓝色的光点,两种顏色的萤光交互闪烁。 「大家,把灯都关上!」 凯尔没有移开视线,他挥手让大家关掉手电筒。虽然大家不晓得原因,不过有鑑于凯尔先前的表现,纷纷照做。 关掉所有光源之后,眾人什么都没有看见。不过随着手电筒强光的残影逐渐消退,奇异的景象浮现出来。 蓝色和绿色的萤光围着冰下的黑影,组成繁复的几何图样。几何图样变形、重组、规律地闪烁,如同万花筒一般令人目不暇给。舞动的萤光映照在他们脸上,如梦似幻。 队员们被魔幻的场景深深吸引,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随着萤光的亮度越来越强,冰下黑影的样貌也越来越清晰。他们看见一头十数公尺长的巨型乌贼漂浮在冰面之下,牠的触手无力地随着海流飘动。 然后所有人都受到了无比的震撼。 在怪物身旁发出萤光的,是六、七隻一样巨大的乌贼。 牠们围着怪物旋转、舞蹈,时不时伸出触手轻碰怪物的身驱。牠们的动作轻柔、依依不捨。牠们似乎正在低语,为了自己的亲爱之人做最后的悼念。 队员们惊异至极,对于外在的刺激已经麻木。他们静静地看着巨型乌贼为同伴送葬,没有人移开脚步。半小时之后,冰下的萤光逐渐黯淡下来,四周回归完全的黑暗。 寂静。 荒凉的冰面上冷风吹过,刮起细碎的冰晶。碎裂的冰块推挤,伴随海波拍打溅起水花。 除此之外,没有一点声音。 一点都没有,直到一声闷响,打破了长久的沉默。 「大家还好吗?」 莫阿打开手电筒,眼前队员们神情茫然、目光呆滞。他们本能地望向莫阿手中的光源。莫阿凭着仅存的精神一一点名,凯尔、基利安、妮亚、达尔曼?? 「霍琳小姐!」 莫阿愣了两秒才认出来蜷缩在地上的布团是霍琳。刚刚的闷响是霍琳体力不支倒地的声音。莫阿上前,拍霍琳的脸颊。霍琳睁开眼睛,喃喃地问道;「什么、怎么了?」霍琳精神有些混乱,过了几秒才在莫阿的搀扶下坐起来。 凯尔看了看錶,持续黯淡的天色让他们没有察觉,距离他们上一次睡眠,已经超过整整十六个小时了。虽然中间短暂休息过,不过霍琳情绪经过大起大落。在唯一一次的休息中,她还没哭完又开始帮忙设置陷阱。现在她的体力已然支持不住。 老实说,凯尔觉得霍琳能走到现在,已经是奇蹟了。他接受新兵训练时,队上有很多大官的孩子。有人第一次训练站不到半天,就晕倒被后送医务室。在那之后,大官的孩子们不用行军也不用操练。新训最后一天,全都以「排练过的抽籤」分到了业务间散的文职。之后大概只要等待年资累积,就能继承父母的职位。 凯尔一开始也以为霍琳是那种背景雄厚的大小姐。不过霍琳的表现一再地超乎凯尔的预期。凯尔很同意莫阿的看法,与其说霍琳是不諳世事的天兵,不如说霍琳就是个没有受过军事训练的普通老百姓。这让凯尔对于霍琳的身世越发好奇。他很难想像,究竟是怎样的缘由,会让一般民眾作为任务核心,参与机密的军事行动。 莫阿对霍琳的呼喊声,逐渐唤醒其他发愣的队员们。他们回过神之后看着莫阿,希望得到进一步的指示。应该说,他们眼里散发出一致的愿望——离开这里,并想要莫阿赶紧说出来。 莫阿没有回应这些期待。莫阿确实感受到了队员们心生退意。她没有用搧惑的言语激励士气,也没有用消极的情绪暗示他们应当放弃。莫阿一如既往,向队员提供选择。 「这里是绝对不能再待了。不过现在我们有两个选择,往前或往回走,你们怎么想?」 莫阿观察队员们的态度。达尔曼和凯尔面无表情,基利安耸耸肩不置可否,妮亚则急切地看着霍琳。 霍琳低下视线,刻意避开眾人的目光,她说:「我们应该要继续。」 莫阿知道一个人的任性要求无法让队员心悦诚服。这个任务不是坚守据点到死为止,也不是在几点几分攻佔敌人的滩头堡。这个任务要求他们到一个没人去过的地点、为了不知名的理由,取得不知名的东西。而且,从米勒出事前发表的言论看来,虽然平常没有表现出来,不过大家对于上级的命令已经开始抱有怀疑。 在前景虚无縹緲的情况下,想带领眾人完成任务,她需要有比:「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这种呼吿更好的论点。 莫阿问:「霍琳小姐,你可以告诉我们,上级想取回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吗?」 「??你知道的,我不能说。」 「我知道规定上你不能说。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你这么坚持完成任务?」 「因为这个任务很重要。」 「重要到值得你赔上性命吗?你差点就死了啊。而且不是一次,是整整四次!再说,就算你不顾自己的性命,你也要赔上我们的性命吗?」 为了保守秘密,霍琳无法给出明确的回答。她转而对莫阿的身分进行反击:「难道只要你们觉得不值得,就可以随意放弃任务吗?这就是你们作为军人的觉悟吗?」 莫阿没有回答。基利安站出来,他说:「如果我说是呢?霍琳小姐。现在我们面对的不是躲满敌人的壕沟,不是从天而降的飞弹,也不是深埋地底的地雷。在我们面对那些东西的时候,我们的失败可以成就他人的成功。而他人的成功就是我们的成功。因为我们是更大的群体的一部分,即使我们觉得不会有结果,我们依旧会继续前进。」 「但现在呢?我们现在面对的是冰上的幽冥鬼火;我们面对的是海下的变异巨兽。我们甚至弄丢了无线电,没办法将情报传回总部。我们的失败已经没办法对同袍做出贡献。如果连任务本身都没有目的,面对这无意义的一切,我们最优先要做的事,就是保护我们同伴——在场的这些人——的性命。」 基利安为他的想法做出总结:「所以,只要我觉得这个任务不值得继续,我就会放弃任务。」 霍琳思考了一会儿,说:「你觉得目标是什么才值得我们继续下去?」 「你想要顺着我的回答随口胡诌吗?」 「那你期待我说出什么?每个人认为的『值得的目标』都不一样。如果我说出的答案你认为值得,但其他人却不觉得。你该怎么做?你要帮我说服其他人吗?」 「那是你的问题。我已经说出我的要求。如果你不能满足,就不能得到我的支持。」 莫阿见两人的争执已经偏离了自己开啟话题的本意,她直白地说出自己想要霍琳做到的事:「霍琳小姐,实话实说吧,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我无法昧着良心带大家去死。所以,至少让我们知道为什么该做这件事吧。」 「在出发前我已经说过了,不过我可以再说一次。」霍琳终于抬起头,此时她双眼圆睁,碧绿色的眼瞳反射手电筒的光线,散出金光。她说:「我不知道你们在军队里有没有感觉到,这几年粮食的价格越来越高,年轻人的工作机会却越来越少,社会上充斥着一股让人窒息的焦虑感。但这都是因为资源不足。人们为了生存下去,只能相互争抢。」 凯尔赞同地附和:「没错,那些北方佬不止侵占我们的麦田,害得粮食减產。他们还偷渡进来跟我们抢工作。如果没有挪威,这些事都不会发生。」 听见凯尔的话,霍琳惊讶地眨眨眼睛。她随后低下视线,长长的睫毛盖住了她眼里的神采。她说:「或许是这样吧。不过,如果我们能完成任务。这些都不会是问题。」 莫阿挑起眉毛,问:「你是说,这东西可以结束我们跟挪威之间的战争?」 「战争?」 霍琳惊讶地抬头看向莫阿,显然她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基利安耸耸肩,说:「霍琳小姐可能没有意识到,挪威做的那些小动作,都是超限战的一环。虽然没有热战,我们实际上已经在战争状态里了。怎么样?你说了这么多,我们要拿的东西有办法阻止战争吗?」 霍琳吞了吞口水。她依序看向在场的所有人,最后,她说出了眾人期待的那句话。 「是的,战争会结束的。」 森林里的精灵 霍琳向队员们做出承诺,只要完成任务,就能瞬间结束挪威和瑞典之间的「隐形战争」。满心期待得到绝杀武器的凯尔,振奋地附和:「让我们用这些武器干死北国佬!」霍琳则再次低下视线,遮掩她的悲伤表情。 另一方面,听见霍琳承诺的莫阿并没有放松下来,她心事重重地看着被霍琳激励士气的队员们。直到基利安催促莫阿下达指令,莫阿才用指南针确认方向。 队上达成继续任务的共识之后,他们马不停蹄地朝黑暗前进。不过依照霍琳的身体状况,莫阿不能放着她自己走。好在妮亚前一段路上都坐在车里休养,她自告奋勇地背起霍琳。 为了避免其他克拉肯的偷袭,背着霍琳的妮亚和与达尔曼一同走在队伍中间。莫阿走在前方带队,凯尔和基利安则走在后方压队。 走路的过程中,眾人不发一语。妮亚不用负责戒备,便开始胡思乱想。她想着被拖入海中的米勒,落水的霍琳,还有冰上恶灵幻化出的那个女人。这时,妮亚背上的霍琳发出嚅囁,听上去正在梦魘。 妮亚踮了踮脚,尝试摇醒霍琳:「霍琳小姐?」 被叫醒的霍琳倒吸一口气。她直起上半身,双手撑着妮亚的肩膀,左右查看,似乎正在努力分辨自己身处何方。 「你还好吗?」妮亚问。 霍琳捂着脸叹息,趴回妮亚背上。她说:「没事,只是做了一个梦。」 妮亚想起昨天晚上在帐篷里,霍琳也做了恶梦。然后妮亚想起她在帮霍琳擦拭身体时看见的景象。 「霍琳小姐,我能问你一件事吗?如果不想回答也没关係。」 「怎么了?」 「你背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我想,大家都是一样的。」霍琳将下巴倚上妮亚的肩膀。她说:「黑云日那一天,有几颗核弹落在我家附近。有一颗距离我们太近了。我们那时候在山坡上。」霍琳偷偷瞄了凯尔一眼,随即移开视线。她说:「完全没有遮蔽,就被烧伤了。」 「霍琳小姐的老家在哪里呀?」 霍琳顿了一下,她直接跳过了妮亚的提问,说:「我们在那之后搬到丹麦投靠亲戚。」 这时凯尔加入对话:「霍琳小姐以前在国外生活过?我还在想国内应该没什么因纽特人。霍琳小姐是在那个时候遇到会说因纽特语的邻居吗?」 「什么邻居?」霍琳疑惑地问。 凯尔也感到很困惑,因为在他们和因纽特老人分别之后,霍琳确实说过她是小时候跟邻居学因纽特语的。凯尔问:「霍琳小姐不是说小时候都会跟一起玩的邻居说因纽特语吗?」 听到凯尔的话,霍琳:「啊!」地惊叫一声。她更正自己的说法:「是的,就是这样,是在那里遇到的。」 「真好呀。」基利安没有察觉到霍琳话语中参杂的惊慌,他说:「我都没有出过国呢。丹麦跟国内很不一样吗?」 「要说差不多也差不多。」霍琳食指点上嘴唇说思考,她说:「但是的确也有不一样的地方??」 不等霍琳回答,妮亚一如往常刻薄地插话:「还说没有出国过,你现在人不就在国外吗?」 基利安手掌向上平伸,比向周身的一片荒芜,说:「我说的国外是这种国外吗?」 随着其他人苦笑一阵,严肃的气氛终于放松下来。队员们左一句、右一句地间聊。严寒的道路似乎也变得不这么艰苦。 经过两次短暂休息,他们终于在视线的尽头,看见一片模糊的山形影子。 他们抵达了斯瓦尔巴群岛。 踏上久违的土地,队员们一阵欢呼。他们登岛的位置从前是一座小冰河的入海口。现在河冰因为冻结的海面堆积成山。两侧河谷上,光滑的黑色岩面冻了一层晶莹的冰壳。冰壳上,零星的雪花,随风捲动。 他们的目的地位于群岛中部,距离现在的位置还有一百多公里。不过他们只要沿着岛屿边缘,绕过四分之一条海岸线,就能沿着深入岛屿内部的大河抵达目的地附近的城镇。接下来的路线并不复杂。 队员们找了一个有遮蔽的山谷休息。因为他们已经丢失了帐篷和睡袋,所以只是简单地生了火。不过也足够了。能够远离海中的克拉肯,队员们全都安下了心。 由于一路上都被妮亚背在背上,队员们吃完晚餐之后,霍琳就催促着妮亚早点休息。霍琳自己则自告奋勇守第一班夜。放松警戒的队员们并没有拒绝。老实说,比起会在守夜过程中打瞌睡的凯尔和妮亚,霍琳更为可靠。而且现在所有人都围着炉火和衣而卧,有什么事情,只要霍琳喊一声,就能马上应对。对于失去米勒而人力吃紧的小队来说,霍琳的提议帮了大忙。 凯尔和霍琳一同守夜。他看着摇曳的炉火在霍琳的脸庞上闪烁,心中对于霍琳的过去充满好奇。他想起霍琳在妮亚背上时的梦魘,以及之后妮亚对于黑云日的话题。 凯尔说:「霍琳小姐,你常常会做恶梦吗?」 「就是偶尔会做一、两次。怎么了吗?」 「我常常做恶梦。我会梦见我在一个山坡上,看一颗一颗的蘑菇云在远方的城市里升起。」 「是关于黑云日的梦吗?这很正常,那天的景象不是这么容易忘记的。」 凯尔摇摇头,他说:「对我来说,那些核弹爆炸的景象虽然震撼,但是并不可怕。让我恐惧的是梦里的其他部分,那种恐怖??甚至让我觉得我梦到的事情不可能是真实的。」 「你都梦到些什么?」 「我和一个精灵——森林里的精灵——坐在篝火旁边。」凯尔的眼瞳反射着火光。「我不记得我们说了什么,或许是关于森林的事情吧?我只记得那是夏天的夜晚,微凉的风沿着山坡吹过。燃烧的木头气味参杂着青草味道。原本一切都很平和??」 凯尔说到一半,搔搔头,尷尬地笑了出来,对于自己荒谬的话语感到有些难为情。他说:「一般人遇到鬼怪都是吓得屁滚尿流,我却觉得很正常。好像被催眠了一样。这梦很奇怪吧?」 「不会奇怪啦,毕竟是梦嘛。那之后呢?」 「之后就像我说的,核弹在远方依序爆炸。在那一刻,精灵突然发狂似地朝我追来,然后我就醒了。」 霍琳转过头来,盯着凯尔很长一段时间,才说:「你还记得那个精灵长什么样子吗?」 「那个精灵的身形是黑色的,就像一个影子,五官的样貌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祂长的非常高,一手就能将我整个人提起来,像巨人一样。」 「是吗?你觉得这个梦是以前的回忆吗?还是有什么象徵意义呢?」 「我只觉得,这个梦像是在提醒我曾经拥有过,却再也触及不到的东西。」 「你说这是恶梦,但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很怀念的样子呢。」 凯尔眨眨眼睛,他转头看向霍琳,心里再次生出无比熟悉的怀念感觉。他说:「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想告诉你这件事。霍琳小姐,我们??以前见过吗?」 霍琳瞇起眼睛,扬起微微的笑容。她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困扰,又有些悲伤。霍琳摇摇头,说:「我可能长得比较大眾脸。很多人都说我看起来很眼熟呢。」 「是这样吗?那真是抱歉了。」凯尔再次尷尬地搔着自己的后脑,他说:「那霍琳小姐知道什么关于瑞典边境森林里,精灵的传说吗?」 「不好意思,我以前住在海边,所以对于山里的传说不是很熟悉。」霍琳轻轻地用手指点上嘴唇,说:「这种事别跟妮亚和基利安说喔。他们俩个吵起来就糟了。」 「霍琳小姐说得对。」 凯尔笑两声,结束对话。他用力地伸了一个懒腰。在眼瞼闭到最紧,再睁开的那一刻,他似乎看见对面的山脊上闪过一个细长高挑的黑影。不过当凯尔定睛观察的时候,山上空无一物。 「怎么了?」霍琳注意到凯尔的异样。 「不,没什么。可能刚刚讲到森林里的精灵,神经有点敏感。」 「放心啦。这里有没有森林,不会有森林里的精灵。要说,也是冰上的精灵吧?」 「那是恶灵吧?别说啦,我们早就遇过了。」凯尔摇头叹气。 凯尔和霍琳笑了一阵。这似乎是他们单独聊天,最平和的一次。 寂静之岛 一夜无事,队员们养精蓄锐,士气高昂。一行人简单地吃完早餐,便朝着目的地进发。因为岸边的岩壁非常陡峭,他们还是得走在冰上。不过知道冰下海水的深度不足以容纳一隻克拉肯,队员们心里都很踏实。 再加上相比于一望无际的冰面,现在有岛上的山脊作为参照物,走不到头的绝望感也消失了。原本堪称地狱行军的路程,变成了极地徒步旅行。危险归危险,队员们心中的压力截然不同。 一路上天色浑黑,不知从何时开始,白天与黑夜的区别微乎其微,凯尔他们仅靠着手錶上的时间维持活动与睡眠的週期。到了第三个活动週期的下半段,凯尔看见陡峭的山壁之间,出现一条宽广的冰河。河口两岸是狭窄的平原。平原上隐隐约约有几栋楼房。 久违地看见文明的痕跡,队员们兴奋地互相打气。依照黑云日之前的地图,这里是以前採煤矿的小镇。从这里沿着河谷往内陆走,就能抵达目的地。 从坚硬的冰面踏上有着些微弹性的冻土,差别虽然不大,队员们心里的重负暂时放了下来。莫阿拍拍手让大家原地休息。基利安放下手中沉重的背包,妮亚伸了伸懒腰,霍琳则原地坐下,揉捏自己的小腿。 就在凯尔一如既往地生炉火的时候,霍琳发出一声惊叫。数道手电筒的光线瞬间照向霍琳。凯尔看见霍琳跪在地上,她双眼圆睁,双手在地上摸索,神情极度紧张。 莫阿小心地探问:「怎么了?霍琳小姐?」 「草??这里有草!」 霍琳脱下手套,她用手指触摸细长的叶片。为了看清叶子的型态,她的鼻子几乎贴上了地面。 莫阿并不理解眼前的状况,她皱起眉头,问:「在冻土上长个草有什么特别?」 「这可是植物呀!」霍琳激动地挥动手臂。她的嘴角不可控制地上扬。她说:「植物生长需要光。现在是北极圈的永昼,即使如此,我们一丝阳光都没有见到。在这种情况下也能生长,它光合作用的效率一定不同凡响,甚至可能有共生的菌群,不对,是突变成异营生物了吗?」 霍琳话越说越快,也越说越小声,最后她摀着嘴巴开始自言自语。她的双眼涣散,失了魂似地碎念。 「好可怕,好像中邪了。」妮亚站到霍琳面前挥手,霍琳一点反应都没有。 突然,霍琳直立起来。她走到凯尔身边,一把扯开装有补给的背包。霍琳取出军粮,打开最外面的夹链袋,将内容物全部倒出来。 凯尔想要抱怨,却又不敢。他慌忙地捡起乾粮和软罐头,问:「霍琳小姐,你在干什么?」 「我要带一些样本回去研究。」碰到地上的杂草之后,霍琳换一个人似地,完全不管他人死活。她将凯尔背包里的东西全部甩到一旁。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霍琳向凯尔伸手,说:「铲子,给我铲子。」 基利安对霍琳态度的转变感到诧异。看到凯尔被欺负,基利安也不高兴。他解下腰带上的小刀,丢到霍琳脚边,说:「你就用这个凑合一下。」 霍琳没有接收到基利安不满的情绪,事实上,她可能根本没有注意到基利安在跟她说话。她看都没有看基利安一眼,弯腰捡起小刀,就走到一旁,跪在地上开始掘土。 基利安向凯尔耸耸肩,帮凯尔捡散落一地的物资。 冻土十分坚硬,霍琳没办法直接凿开。于是她右手握着小刀,左手按着小刀尾端,将小刀抵在腹部,依靠全身的重量,将小刀按入土里。霍琳在一株草四面的冻土上各划一刀,最后才把草连根带土挖出来。 霍琳将植株举到眼前端详。淡绿色植株的叶片上杂有红色与白色的斑点。霍琳注意到,她手里植株的叶片尖端好像被磨断一样,并不完整。霍琳放下植株,望向四週,发现四週的草丛或多或少都有类似的磨损痕跡。霍琳感到有点困惑,不过她并没有多想。霍琳找了一个完整的植株,将它从土里铲出来之后,小心翼翼地放入夹链袋。一时之间找不到笔,她用小刀在袋子上刮出浅浅的划痕,为样本标上时间与地点。 完成取样之后,霍琳珍重地将样本抱在怀里。很久没有专注在一件事情上了,霍琳看向四周荒芜的平原和漆黑陡峭的山峰,她顿时感到有些迷茫。这时,有个女人她在身后喊声。 霍琳转头看去,那女人穿着黄色的军用大衣。她鼻子上遍佈的雀斑,衬着红润的皮肤更加白皙。那双深褐色的眼瞳,看上去有些担忧,又充满关怀。 眼前的场景是那样的陌生,霍琳无法理解她身处此处的意义,她甚至想不起眼前女人的名字。 「霍琳小姐,我们要吃饭了。你还好吗??安?」 听到自己的名字,霍琳这才想起她抵达瑞典边境的基地、跨过冻结的海洋,并且来到世界尽头的全部经过。然后她想起前途未卜的任务;她想起抵达目的地后还有艰困的回程;她也想起,任务结束之后,她又得回到那个狭窄的、杂乱的,无人的实验室。 她想起那股深深的绝望感。 霍琳紧咬着牙,却忍不住泪水。她赶在女人开口关心之前擦乾眼泪。霍琳挤出笑容,对女人挥挥手。 「对不起,我只是有点激动。谢谢你来叫我,妮亚。」 霍琳回到营地之后,她尷尬地询问该把小刀还给谁,被基利安一顿吐槽。她看到凯尔怨懟的表情,意识到先前的行为非常失礼,合着掌向凯尔道歉,顺便从口袋掏出几颗泡过海水的糖果赔罪。 吃完晚餐,队员们前往附近的建筑群探查。在和克拉肯的战斗过程中,他们丢失了帐篷和睡袋。如果能在这里找到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即使破旧不堪,也比露宿要好。抱持着好好睡一觉的期待,队员们各个干劲十足。 这里的房屋大门大多冻得严严实实。莫阿擦除窗户上的霜雪,她看见屋里傢俱齐整,就好像房屋主人今天早上才出门上班。十几年来的风雪将这里的时间冰冻在黑云升起的那一天。 无差别的核打击并没有触及斯瓦尔巴群岛。当时通讯无预警中断,来自本土的航班和补给货船迟迟没有抵达。霍琳无法想像,突然被整个世界遗忘的岛民,吃着一天少过一天的食物,望着茫茫大海,在生命的最后,他们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队员们最后随意地找了一栋一层楼的小屋过夜。基利安用枪托将门锁砸开。门后传来一股冰冷的仓库味道。门窗密封得很好,屋里并没有什么灰尘。他们半掩窗户通风。凯尔升起炉火,加上六人的体温,室内温度很快就上升到舒适的区间。 身处象徵文明的避风港,让霍琳心里感到踏实。她很快就昏昏睡去。 梦里,她回到了那个阴暗的实验室。她机械般地配置溶液,日復一日地纪录观察日志,直到实验的最后一天写下失败报告,然后从头再来一次。 在霍琳将实验体拋进焚化炉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转头看去,霍琳惊讶地发现,妮亚身披白色实验服。妮亚一边用中指推着和她完全不相称的书呆子眼镜,一边对自己发明的偽科学理论侃侃而谈。这时,基利安走过来吐槽。他壮硕的胸肌几乎撑开了白色衬衫的扣子。身后莫阿戴着实验护目镜,左手拿着锥形瓶,右手拿着微量滴管,大声吆喝要两人安静。 更让霍琳惊喜的是,凯尔也出现了。他作为实习生,正气喘吁吁地搬着实验器材。凯尔手里堆叠的烧杯摇摇晃晃,最终凯尔脚底一滑,玻璃器皿如天女散花。霍琳飞扑抢救器材。 在烧杯跌落地面的前一刻,霍琳睁开眼睛。 眼前酒精灯昏暗的火光微微摇晃,四周鼾声此起彼伏。霍琳撑起上身,揉揉眼睛。她看着身边的队员,叹一口气。霍琳很高兴她能和队员们相遇,不过想到完成任务之后要和他们分别,就有些伤感。 醒来之后就睡不着了,霍琳打算和守夜的基利安聊天。刚爬起来,霍琳就注意到基利安身后的窗户有些异样。她定睛一看,头皮一阵发麻。 窗户通风的那一条缝里,有一颗圆睁的眼睛,直直地瞪进来。 窗外的幽灵 看到气窗外的人影,霍琳瞬间清醒。她向后退缩,后背狠狠撞上墙壁。墙体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霍琳因为疼痛闭上眼睛。惊慌之下,她含着泪睁开双眼、仔细查看气窗的四个角落。不过此时窗外一片漆黑,只剩炉火反射的光斑兀自闪烁。 正在守夜的基利安听到动静,一脸困惑地看向霍琳。他说:「怎么?睡昏头了?」 「不、不是。」霍琳一边摆手一边摇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花了几秒鐘,才勉强拼凑出有意义的词语。她结结巴巴地说:「刚刚气窗外面,好像,站、站着一个人!」 基利安皱起眉头,他随着霍琳的视线转头看向身后的气窗。气窗接近天花板,就算是他站在户外,也得攀在窗沿上才有办法把脸凑到窗边。 基利安问:「谁这么高,可以站在那里被你看到?」 「刚刚有一个人,眼睛贴着窗户的缝隙看进来,他的眼睛瞪得很大??」霍琳话说到一半,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倒吸一口气。霍琳四肢并用,爬离墙壁。此时她声音中的惊慌转变为警惕。她说:「会不会是克拉肯又追上来了?」 听到霍琳的猜测,基利安脑袋里浮出的第一个场景,是海怪克为了引诱他们衝出小屋,把触手幻化成人形,伸到气窗附近摆弄。不过先不说这附近的海岸都是浅滩,冻结的海面下不可能容纳整隻克拉肯,他们现在距离海岸已经超过一公里,除非克拉肯能在路上爬,不然不可能追上他们。 基利安说:「霍琳小姐,就算克拉肯的触手再长,也不可能伸到这里。会不会是你看错了?或者是你做了恶梦?老实说,如果克拉肯的触手变成我,我现在看到镜子里的倒影一定创伤症候群发作。」 霍琳摇摇头,说:「我是有做梦,可是我没有梦见克拉肯。我梦见的是??」 霍琳觉得梦的内容太过肉麻,她没有把话说完。霍琳闭上眼睛深呼吸几次,说服自己刚刚看到的场景不是灵异现象。情绪平復之后,她站起来,绕过酒精炉凑近气窗。想要看看刚刚站在窗外的人有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跡。霍琳说:「我刚刚看到的景象太清晰了,不可能是错觉。」 「达尔曼去上厕所了。会不会就是他趴在窗外看进来?他力气不够,用尽吃奶的力气才攀上窗沿,也能解释为什么他会瞪大着眼睛。」 在基利安心里,达尔曼这个鸟人干出吓唬同伴这种狗屁倒灶的事一点都不奇怪。而且,达尔曼早在他们第一次丢失吉普车之前,就对霍琳表现出强烈的敌意。刚刚他还没有不在场证明。基利安想不出还有谁的嫌疑比达尔曼更大。 「达尔曼?」霍琳转头看了一圈,才发现达尔曼不在屋内。霍琳说:「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好玩吧?」基利安耸耸肩,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他一直都很讨厌你。偶尔找机会作弄你一下,发洩不满,也不奇怪。」 基利安看霍琳一脸困惑。他继续解释:「他自卑啦。你和他都是因为这个任务才加入队伍的。你付出的越多,做得越好,就显得他越无能。我是很讨厌他这种人啦。什么事都懒得做还自以为高人一等。不过霍琳小姐你也要小心。以后在官场上混,锋芒太露,是会招人嫉妒的。」 「我又没有做什么??」 「我这种身分的人是不会遇到这种事情。不过,你要知道,在一群烂渣里面当正常人,那种鹤立鸡群的样子,我们这些下面的人都看得出来。」 霍琳越和基利安说话,就越觉得基利安话语里隐含的指涉很奇怪,最后她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你觉得我是哪个大官的女儿吗?」 基利安对于霍琳的疑问也显得很困惑。他说:「你没有发现所有人喊你的时候,都尊称你『霍琳小姐』吗?」 基利安一语惊醒梦中人。霍琳这才意识到为什么这个小队里的每个人都谦逊有礼。霍琳捂着脸,头颯颯地痛。她说:「我真的只是一个普通人啦。如果你想要的话,你直接叫我安娜就好了。」 看见霍琳的反应,基利安笑出来。他说:「我现在改口,其他人可不答应。霍琳小姐,我觉得大家除了表面上给你面子之外,他们对你也有很高的期待。你可要『带领』我们完成任务啊。」 「我知道啦。」霍琳叹一口气。她走到基利安身边坐下来,说:「那你呢?你对这次的任务有什么期待?」 基利安知道,霍琳指的是他当初对于这个任务的「意义」的质问。基利安没有直接回答霍琳的问题,他摆弄怀中的火箭筒,说:「霍琳小姐,你知道吗?我这一生什么事都做不好,唯独这东西打得准。大家都说这是上天给我的祝福。不过这祝福也伴随着诅咒。我除了在这里——战场——之外,无处可去。但是,我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待得越久,我身边的伙伴离开我的机会就越大。 「所以,我不管这个任务能给世界带来什么好处——当然能给社会带来贡献那也很好——我只希望我能保护我的同伴。」 听完基利安的话语,霍琳鼓起脸颊,抱着膝盖,说:「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不是说如果任务没有意义,你就要放弃吗?」 「那话我是顺着莫阿说的。她明着暗着要引导你发表演说激励团队士气。结果你死活听不出来。要不是我那时候逼着你给大家灌鸡汤,队伍现在已经散了!这么说起来,这件事也是,达尔曼的事情也是,你真的很不会察言观色。不对,你真的很白目耶!」 「欸!刚刚还说对我有所期待。现在知道我没有背景,就蹬鼻子上脸了是吧?」 「我就是因为对你有所期待,才会说你很白目。你懂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吗?如果你像达尔曼一样是个混蛋,谁理你呀?」 「??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我会反省的。」霍琳被基利安的正论击溃,只能承认自己的错误。不过她嘴上说要反省,眼睛却狠狠瞪着基利安看,几乎就要喷火来。 基利安说:「你怎么有办法话说得这么谦逊,表情却这么可怕?」 「我的理智正在和情感战斗。你不要惹我。」霍琳呲牙咧嘴地警告基利安小心说话。接着,霍琳挑起眉头,她说:「说到达尔曼,你刚刚说他去上厕所?」 「对呀,怎么了?」 问题一问出口,基利安就意识到事情不对劲。达尔曼已经离开半个小时了。在气温零下二十多度的情况下,皮肤只要暴露在空气中超过二十秒就会冻伤。上个厕所不可能花这么多时间。他一定出事了。 基利安赶紧叫醒其他人。莫阿听闻情况之后,马上组织搜救队伍。队员们穿上大衣,拾起枪械。莫阿和凯尔一组,基利安、妮亚和霍琳一组,准备兵分两路搜寻达尔曼的下落。 踏出温暖的室内,户外冷冽的空气黏上脸颊,寒风渗入肌肤,霍琳感到一阵刺痛。她用力闭上眼睛,脖子缩进军用夹克,耸着肩膀跟在妮亚身后。 风吹过楼房,发出啸声。无人的街道上没有任何人活动的痕跡。队员们只能盲目地四处晃荡。 过了五分鐘,远处传来莫阿的呼叫。基利安、妮亚和霍琳快步赶去。霍琳远远就看见莫阿和凯尔面对一堵矮墙站着。他们手中手电筒的光照在墙上。墙上散佈着深色液体喷溅的印痕。 靠近矮墙,走在霍琳前方的基利安和妮亚倒吸一口气。霍琳从他们中间穿过,挤到前方。眼前的景象让她说不出话。 达尔曼睁着眼睛,坐倒在矮墙上,一动不动。 他衣衫不整,腹部被锋利的利器划开。他一坨坨的肠子表面,已经冻出了冰霜。 未知的敌人 「??怎么会这样?」 霍琳捂着嘴巴,低声地嚅囁。这是她看到达尔曼的惨状后,唯一能挤出的话语。 莫阿仔细观察达尔曼的尸体。这绝对不是什么跌倒之类单纯的意外。看上去也不像被狼群袭击。这更像是有什么人,对达尔曼抱有极大的恨意。 莫阿说:「难道除了我们之外,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霍琳和基利安对看一眼。霍琳说:「刚刚在屋子里,我好像有看到窗外有人。」 莫阿问:「你怎么不早说?」 霍琳结结巴巴地回答:「那时候我才刚睡醒,而且我以为那就是达尔曼,所以没有想这么多。」 听到这里还潜伏着未知的敌人,妮亚内心升起一股寒意。在这荒芜人烟的地方,其他人类比变异的生物还可怕。生物进行狩猎终归是为了生存。其他人类就像冰上的恶灵那样,充满不可测的恶意。她从小就听过很多探险队伍,只是无意间踏进当地人的领地,就被当作入侵者屠戮殆尽。 妮亚问:「距离黑云日已经这么久了。这里没有食物,甚至也没有阳光,真的可能有人住在这里吗?」 在一旁的凯尔加入话题,他说:「会不会是有北国佬跟在我们后面,眼看我们任务要成功了,就出手破坏?」 莫阿对凯尔的谬论感到头疼。她用力按摩自己的太阳穴,说:「凯尔,还记得我们毫无阻碍地就通过挪威领土吗?先不说这个任务是不是挪威和瑞典的合作,但它至少是被挪威政府默许的。既然如此,为什么挪威人要破坏我们的任务?」 凯尔并没有被说服,他说:「这就更合理了。他们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在他们领地里拿走重要的战略物资?他们没有能力自己来拿,所以跟在我们后面。等到时机成熟,就想办法要把东西据为己有。」 看争论一时半会儿没有结果,基利安插入对话:「队长,先不管是不是挪威人从中作梗,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莫阿思考了一阵。她蹲下来,开始掏达尔曼的口袋,确认没有剩下有用的东西。她站起来,对队员说:「如果真的有其他人在这里,他们第一件会做的事情就是破坏我们的物资和补给。我们先回营地再决定接下来的行动。」 霍琳说:「那达尔曼怎么办?」 莫阿摇摇头,她说:「这种情况下,我们也没办法做什么。只能先将他留在这里了。」 说完,莫阿向队员们挥手,指示他们开始行动。队员们都惦记着放在营地里的食物,头也不回地走了。只剩霍琳还有些迟疑。虽然霍琳和达尔曼并没有什么交集,而且依照基利安所说,达尔曼还很讨厌她。不过终归是曾经的伙伴,霍琳在离开之前,又转头看了达尔曼一眼。 看着达尔曼的遗体,霍琳突然感到有种说不上的异样——达尔曼敞开的腹腔之中,好像少了什么。还没细想,身后就传来莫阿催促的声音,霍琳只好快步跟上队伍。 回到营地,看着清点补给、松一口气的队员们,霍琳终于想起来是什么让她感到奇怪。 达尔曼的肝脏不见了。 确认所有物品都没有丢失,队员们聚在一起商讨对策,基利安首先发言。 「现在达尔曼不在了,任务还有办法继续吗?」 莫阿没有回答,她把目光投向霍琳。霍琳低下视线,对于接下来的计画,她心里也没有底。 「达尔曼负责的工作是用骇客入侵的方式突破保全系统。从我读到的资料看来,从最外面的门,到仓储空间的最后一道保险,我们总共需要突破三道铁门。至于铁门长什么样子、要怎么样才能进去,我什么都不知道。」 莫阿淡淡地说:「事到如今,我们只能放弃了吗?」 凯尔则抱有不同的意见:「我们都走到这里了,怎么能连门都还没有看到就放弃?」 莫阿摇摇头:「有些时候,重要的是如何止损,而不是因为先前的投入,紧抓着注定会失败的事情不放。我们已经失去了两个队员,虽然很残忍,但事情过去就过去了,现在重要的是我们剩下的人能不能完成任务,并且平安返回。」 基利安揉搓着他的下巴思考。他说:「不对。康纳尔那傢伙只说过霍琳小姐出事任务会失败。他从来没有提到达尔曼在任务中的重要性。天晓得那些保全系统经过这十几年还能不能正常运作。说不定就是几道铁门,也或许门根本就没有锁。而且就算不能突破大门,保全系统的运作情况也是很重要的情报。我们现在食物充足,剩下的成员健康状况也没有问题,应该像凯尔说的去目的地看看。」 妮亚也附和基利安的意见,她说:「如果铁门没有很厚,我也可以把门炸开。我们的定向炸弹都还在,数量也足够。」 莫阿似乎很不想继续任务,不过又没办法反驳基利安的论点。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现在就是怎么处理敌人的问题了。霍琳小姐,你说你看到有人在窥探我们。你可以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霍琳指着墙上的气窗,她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后怕:「我睡觉睡到一半醒来,抬头就看到有个人??脸贴着窗户的缝隙看进来。」 莫阿抬头,气窗的位置很高。除非对方是身高接近三公尺的巨人,不然不可能站在地上直接看进室内。她带领队员们全副武装到屋外查看。屋外的墙面上没有新的刮痕,这表示对方没有使用梯子等器械。基利安他跳了几次,试着攀上窗缘。窗缘只有半个指节宽,穿上厚重的手套之后,就算力气足够,要看进窗户也不容易。基利安跳下来,拍拍手上的灰尘和冰渣。 莫阿问:「怎么样?」 基利安摇摇头,说:「上面没有其他人留下的痕跡。墙上也没有鞋印,对方可能搭了人梯。」 「所以至少有两个人。」莫阿下结论,她说:「现在敌在明,我在暗,贸然前行太过危险。我们应该要主动出击,反守为攻。」 制定行动方针之后,队员们回到屋内,带上所有物资和器械。他们预计分成两组,基利安、凯尔和霍琳作为诱饵,依照原本的行程前往目的地。莫阿和妮亚关掉所有灯光,隐藏踪跡,跟在后面伺机而动。 在出发之前,妮亚叫住凯尔,她说:「喂,你还记得怎么操作炸药吗?」 凯尔刚来的时候,曾经向妮亚讨教怎么设置遥控炸弹。虽然妮亚否决了用炸弹作为边界防御的手段,不过她还是教过凯尔基本的炸弹操作方法。 凯尔回想起他第一天到这里的时候,对妮亚毕恭毕敬的样子。他感到有些难为情,说:「大致上还记得,怎么了?」 妮亚从她的包里翻出几个方形的小盒子,她说:「现在我们的人越来越少。只有我一个人会爆破风险太大了。这是我设置好的炸弹,黏上铁门就可以用。你带上一些。免得我之后发生什么事。」 凯尔接过炸弹,脑袋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就算米勒和达尔曼在凯尔眼前死去,凯尔都没想过有一天会轮到自己。在这一刻,妮亚的话语,让他意识到死神现在就贴在他们的后背。凯尔内心一阵惊惧。 妮亚以为凯尔因为受到託付而倍感压力。她拍拍凯尔的上臂,说:「别耸啊,你现在已经是独当一面的『鹰眼凯尔』了。」 凯尔还想说什么,不过身后传来基利安和霍琳的呼唤声。凯尔熄灭酒精炉,打开手电筒,将妮亚和莫阿留在了身后的黑暗中。 双重跟踪 霍琳他们作为诱饵,依照计画前往小镇边缘,在这短暂的期间,莫阿和妮亚会想办法锁定潜伏的敌人,并在霍琳他们抵达指定地点之后,发出讯号。接着两组人马一同包抄对方。 基利安和凯尔背上背着大衣填充背包做成的假人,用以迷惑敌人。霍琳走在基利安和凯尔中间。霍琳没想到在一个杳无人跡的地方,她会需要演戏欺敌。而且敌人还是几个顺手就将人开肠破肚的冷血杀人魔。霍琳有些不知所措。 「我??我应该要怎么做比较好?」 基利安说:「什么都不用做。我们队伍才莫名奇妙死了一个人,你慌张也很合理。乖乖走在中间就好。」 霍琳并没有因为基利安的话语感到宽慰。她说:「我们一定要走得这么慢吗?」 「相信莫阿吧。她会守护我们的。」 霍琳用力闭上眼睛,深呼吸,尽力平復情绪。为了避免霍琳受到狙击,基利安和凯尔和她走得特别近。前后夹着两个高个子,霍琳视野受限,眼前只有基利安手里的手电筒在左右摇晃。黑暗中传来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在霍琳受限的感官中无限放大。 她时不时就觉得路边的墙面后方,躲着几个人在窃窃私语。 霍琳的脖颈越发僵硬,走路同手同脚。霍琳整个人摇摇晃晃,走起路来比先前更像企鹅了。 突然,有个人伸手按住霍琳的右肩。那人的手掌宽大,包覆了霍琳的整个肩膀。霍琳瞬间寒毛直竖。她双脚一蹬,被吓得原地跳起。 「霍琳小姐。」 耳边传来凯尔的声音。霍琳双眼含泪,转身就要用双拳捶烂凯尔这个天杀的屁孩。不过凯尔接下来的话语让霍琳感到好气又好笑。 「敌人有我们看着呢。不用太紧张。」 霍琳嘟着嘴,拨开肩上凯尔的手。她说:「下次先招呼一声。不然还没遇到敌人,先被你吓死。」 手被拨开,凯尔以为是肢体接触超出了界线,惹怒了霍琳。他赶紧道歉:「对不起,我不该随意碰你的。」 「不是那个问题。」霍琳叹一口气:「算了,就这样吧。」 每次和凯尔鸡同鸭讲都让霍琳有些无奈。不过经过这一番折腾,霍琳不再这么紧张。放松之后,她的视野变得开阔。开始能够看清身边的景色。 废弃的城镇非常安静,细细的风声中,没有参杂任何其他生物的动静。霍琳能清楚地听见他们三人的脚步声,以及装备上扣环碰撞的声响。 看着手电筒光线左右晃动,霍琳心里升起一股奇异的熟悉感。眼前的场景和她学生时期在深夜里探险的经歷重合在一起。 那次她读书读到一半,被好友拉去废弃的社区里探险。她们两个人拿着一隻小手电筒,鬼鬼祟祟地翻入破败的围墙。围墙内,高耸陈旧的大楼,以及掩盖在尘土下的马赛克地砖,再再诉说着当年社会的荣景。 霍琳从小在乡村长大,她对于杳无人跡的自然环境并不陌生。不过那次探险是她第一次见到当土地不再能生养庞大人群,人们出逃之后留下的萧索鬼城。短短十年,曾经璀璨辉煌的文明消散在歷史的烟尘之中。 如今,霍琳掌握了逆转歷史洪流的机会。只要完成任务,霍琳就能让那些社区再次住满人群。现在只剩最后一哩路,为了人类文明的未来,就算眼前再多困难,霍琳也必须坚持下去。 这个小镇没有几间屋子,不一会儿就走到头了。如果霍琳他们离开小镇之前,莫阿还没有找到敌人,两队人马要安全地会合就难了。 接近城镇边缘,基利安、凯尔,和霍琳三人都紧张起来。他们放慢脚步。 然后就这样走进了无边的荒野。 「怎么办?我们要继续走吗?」 霍琳悄声地问。她感觉现在声音再大一点,全世界都能听见。 基利安没有回答,不过他脚步放得比刚才更慢。很显然他也在思考下一步行动。 基利安看着眼前毫无遮蔽物、平缓的山路,他终于停下脚步。 「不对,继续走太危险了,我们回??」 基利安话说到一半,身后的城镇中传来一阵枪响。基利安和凯尔瞬间卧倒。反应慢半拍的霍琳则被粗暴地拽到地上。基利安和凯尔关上手电筒。瞬间,四周陷入完全的黑暗。 基利安竖起耳朵聆听,不过除了最开始的那串枪声,城镇里再没有其他动静。 一旁的凯尔说:「刚刚的枪声,听起来是我们的人。」 霍琳问:「那是莫阿她们的讯号吗?」 「我们约定好的讯号是哨声呀!」基利安说。 「你觉得莫阿出事了吗?」 「莫阿要出事有点困难。」基利安喘着粗气。从他身上传来的摩擦声听起来,他似乎正在把背上的假人卸下来。他说:「不过妮亚就很难说了。」 「会不会像我们之前那样。」霍琳回想她跟在凯尔后面,害得凯尔失手打出一梭子弹。「妮亚碰到队友,以为是敌人,一时之间太紧张,所以走火了?」 基利安反驳:「队友?她剩下的队友都在这里,哪来的队友能让她碰到?鬼吗?总之,我先去看看。你们两个待在这里等我。」 「喂,等等!如果你走了,我们之后怎么会合?」 「事情解决之后我会开灯,你们找有光的地方就行。如果我没办法解决那些傢伙,我们也不用会合啦!」 基利安说完话,他的呼吸声和脚步声逐渐远离。不一会儿,霍琳就完全听不见基利安的动静了。 霍琳趴在地上,不敢发出声音也不敢动。随着时间过去,寒冷从地面往上侵袭,霍琳蜷缩起来。接着一阵睏意来袭,霍琳的眼皮越来越重。她心里知道,一旦睡着就可能永远醒不过来。她握紧拳头,强撑着精神。 睁开眼睛和闭上眼睛没有区别的情况下,霍琳几乎分不清自己是否还醒着。时间的流逝感完全错乱。霍琳不知道基利安已经离开了十分鐘,两个小时,还是一天。她只感觉每分每秒都充满痛苦。每一刻她都以为自己已经到了极限。 就在霍琳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凯尔走到她身边躺下。他身上散发着微微的热气,让霍琳不自觉地依偎上去。即使两人只是肩靠着肩,也让四周的寒冷不再那么难以忍受。身上的痛逐渐舒缓,霍琳放松下来。 霍琳感到很意外,黑暗之中,凯尔的肩膀是那么的结实粗壮,和平常瘦皮猴的形象完全不同。然后她又想起凯尔宽大的手掌,和他刚刚慌乱的道歉。 说不定,霍琳主动靠上去,凯尔现在内心很混乱呢。 霍琳才刚萌生出逗弄凯尔的想法,她就闻到一股浓重的体味。她突然意识到他们一行人已经几天没有洗澡了。想到自己说不定闻起来也很臭,霍琳的脸颊顿时一阵润红。 霍琳撑起上身,确认自己身上的味道。突然,她面前传来凯尔的声音。 「霍琳小姐,我刚刚好像看到城镇的方向有光。」 霍琳脑袋一阵混乱。不过她不可能听错凯尔的位置。因为除了声音,霍琳还能感觉到凯尔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凯尔确实是面对她趴着。 霍琳一阵胆寒。 如果凯尔在她面前,那趴在她身边的人是谁? 黑暗中的另一个人 「霍琳小姐??」 霍琳感觉到凯尔想要继续说话,她迅速伸出右手捂住凯尔的嘴巴。躺在霍琳身旁的人因为骚动挪了挪身体,轻微地推挤霍琳的右肩。 被触碰到的那一刻,霍琳差点惊叫出声。她赶紧用左手死死按住自己的嘴巴,两道泪水滑过脸颊,在刺骨的空气中结成冰霜。 霍琳不明白对方是怎么在纯粹的黑暗里,准确地走到她身边躺下。她也不知道对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如果想伤害她,只要用一把小刀,轻柔而缓慢地划开她的脖颈就可以了。在即将失去意识的情况下,霍琳可能根本不会发现有人在攻击她。 然而对方没有这么做。他只是静静地待在霍琳的身边。 霍琳想起达尔曼失去的肝脏。或许,阻碍他们完成任务的敌人,不是什么挪威的特务,而是一个离群索居、以虐杀无辜路人为乐的杀人狂! 想到她刚刚还主动靠向对方,霍琳头皮发麻。 凯尔似乎也感受到那人的存在,他的面部肌肉紧绷起来。确定凯尔不会轻举妄动之后,霍琳放开摀住凯尔嘴巴的手。霍琳想把手收回来,不过她的右边肩膀还抵在对方身上,任何动作都很明显,她只能维持原本的姿势,和对方继续僵持下去。 霍琳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她逐渐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那人呼吸的频率非常快速。明明已经躺在地上许久,那人好像还是喘不过气。这让霍琳感到非常奇怪。 霍琳轻轻地抬起肩膀,收回手臂。她的手掌因为血液重新流过长时间受到压迫的肱动脉,一阵发麻。霍琳不禁呻吟出声。不过对方并没有任何反应。 霍琳实在禁不住好奇,她侧身,缓慢地伸出右手探摸。她最先触碰到的不是表面平滑的大衣,而是蓬松柔软的毛皮。霍琳皱起眉头。她不明白,在大型野生动物几乎绝跡的现在,怎么还有人能奢侈地用哺乳类毛皮製作外衣。 霍琳再往上摸,然后她越摸越高,高得已经远远超出一个人趴着的高度,却还没摸到那人的背。此时霍琳心里的困惑已经远远超过惊怕,然后迄今为止的资讯让她心底升起另一种恐惧。 畜兽的腥臭味、灼热的体温、柔软的毛皮,还有急促的呼吸,各种特徵都指向同一个现实——某种大型哺乳动物正趴在她身边。霍琳没有想到,完全冻结的北极圈里竟然还存在大型野兽。然后她想起黑云日之前,斯瓦尔巴群岛上最需要防范的野生动物。 北极熊。 只要北极熊伸出利爪,霍琳瞬间就会开肠破肚,像达尔曼那样。 霍琳收回自己的手,趴回原位,两手无力地捂脸。如果他们面对的是挪威的特务或是丧心病狂的杀人狂,他们都能揣摩对方的意图,并进行反击。 但动物是完全无法理解的。 确实每种动物都有各自的习性。但在没有任何资讯的情况下,霍琳绝对不可能知道为什么北极熊只挖走了达尔曼的肝脏。她也不可能明白,为什么北极熊要趴在她身边一动不动。现在霍琳的任何动作,都可能刺激她身旁的北极熊,让牠发起狂暴的攻击。 霍琳只能向上天祈祷。 经过彷彿永世的寂静,一股轻微的气流在霍琳身边升起。霍琳抬头,儘管周遭完全漆黑一片,她还是能感觉到北极熊起身的动静。霍琳没有轻举妄动,她等到野兽刺鼻的味道完全消失之后,才开口呼唤凯尔。 「凯尔,你还在吗?」 霍琳太久没有说话,声音不仅乾涩紧缩,还掺杂了些许哭腔。霍琳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精神已经紧绷到了极限。霍琳的潜意识为了保护她的理智,直接屏蔽了所有的情感。她现在什么也感觉不到。 「霍琳小姐,我在。」黑暗中传来凯尔的声音。他说:「刚刚那是什么?」 「好像是??北极熊。」 「北极熊?」 「一种雪白色的巨型食肉动物。」 「我知道。我是说,这里有北极熊?」 「至少在黑云日之前很多。我觉得,达尔曼是遭到北极熊袭击才死的。」 「不是北国佬特务做的吗?」 「你也看过达尔曼的样子,有什么特务会把人开肠破肚,然后大费周章地摘掉他的肝脏?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谁能理解那些酷刑的意义?他们可是北国佬特务。」 「根本就没有什么北国佬特务!」 霍琳终于大吼出来。凯尔没有回应,他的沉默让霍琳冷静下来。霍琳不明白这段沉默,是因为凯尔触怒了「上司」而不知所措,还是因为凯尔看见她丑陋的真正面目而失望不语。但是霍琳已经受不了了——她再也受不了凯尔把「北国佬」掛在嘴边。 过了许久,凯尔才开口:「那你怎么解释刚刚的枪声?」 「你说那听起来像我们的人开的枪。如果真的有敌人,怎么会只有我们的人开枪?说莫阿她们是为了驱赶北极熊而开枪,不是更合理吗?」 「要驱赶再怎么兇猛的北极熊,应该也不需要打光整个弹夹??」凯尔听上去没有被说服,不过他说:「我们直接去看看吧。现在城镇里有微微的光,说不定是队长他们。」 听见凯尔的话语,霍琳尽力睁大眼睛,扫视周围。可是没有,除了纯粹的黑暗,霍琳没有看见任何东西。现在她就连城镇在哪个方向都不知道。她说:「凯尔,手电筒在你那里吗?我现在什么都看不到。」 「现在开灯太危险了,有可能会变成敌人的目标。」 「凯尔,这里没有敌人。」 「你也不能确定不是吗?我们摸黑过去,除了时间久一点,没有任何损失。」 「可是我什么都看不到。」 霍琳重复说了一次她的处境。不过与其说霍琳是因为看不见而不能前进,她缺少的是再次站起来的勇气。她再也受不了随时会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碰见怪物的情况了。 「霍琳小姐,请伸出你的手。」凯尔的声音这么说。 「你要做什么?」 「藉由城镇那边发出的光,我看得见路。如果你相信我,我们可以一起走过去。」 霍琳茫然地向眼前的黑暗伸出手,然后她的前臂被宽厚的手掌抓住。她藉着凯尔的力量从地上站起来。 霍琳说:「你真的看得见吗?」 「当然,我看得一清二楚,相信我吧。」 凯尔的声音是那么坚定,他的呼吸是那么平稳。终于,霍琳在凯尔的引导之下迈开脚步。 这已经不是霍琳第一次在全然的黑暗中行走。不同于先前是因为无知而无畏,这次她确确实实地感受到恐惧。不过凯尔的支持让她感到安心。每当她因为绊到路上的石子而脚步不稳,都会被凯尔接住。即使霍琳将所有的体重都倚靠在凯尔身上,凯尔也没有任何怨言。 于是两人没有停下脚步,他们不停地前进。 最后,霍琳终于在视线的尽头,看见那熟悉的、摇曳着的酒精炉火光。 透明的袭击者 脚下是一片漆黑,远方只有一点若有似无的光点闪烁。凯尔扶着霍琳的手,战战兢兢地往前走。 从霍琳依靠过来的重量,凯尔能感觉到霍琳的双腿已经使不上力。所以儘管他自己也什么都看不到,他也得假装胸有成竹。凯尔每迈出一步,心脏都怦怦狂跳,深怕自己踩进深不见底的沟壑。 凯尔确实感觉到早先霍琳捂住他嘴巴的时候,有什么巨大的存在蛰伏在霍琳身边。但是凯尔不相信被称为「红色棕熊」的莫阿,遇到区区北极熊会慌乱地直接把一整个弹夹打空。 她们一定遇上了敌人,或者,她们想向队友传递讯息。 不管是哪种情况,现在暴露自己的位置都很危险。凯尔下定决心,在和莫阿会合之前不开手电筒。他硬着头皮拉着霍琳前进。 对凯尔来说,引领他人的感觉有些奇异。自从新兵训练结束,他就渴望着独当一面。不过来到这里之后,他们遇到的事情再再地超出凯尔所能应付的情况。凯尔逐渐习惯于跟随队伍里的领头人物,例如莫阿,还有霍琳小姐。 不同于倚靠高超的战斗技巧,和不怒自威的形象成为团队领导者的莫阿,霍琳不管是送挪威边境士兵糖果,还是关心妮亚的精神状况,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和力。就连凯尔第一眼见到她,就像看见多年不见的好友那样,一股好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而且霍琳虽然待人亲和,但她并不软弱。霍琳不止一次展现不计代价完成任务的决心。她也是第一个站出来要反攻海怪克拉肯的人。在凯尔心中,霍琳坚忍果敢的印象实在太过鲜明,以至于凯尔常常忘记霍琳只是一个连枪都拿不稳的弱小女子。 其实凯尔脑袋时不时会浮现出一个奇异的念头:霍琳小姐是比基利安还要壮硕可靠的巨人。每当这种想法出现,凯尔都会有一种穿越平行时空的错乱感。 明明霍琳的身高甚至还不到凯尔的胸口。比如现在,为了配合霍琳,凯尔得侧着身走路。凯尔完全不明白霍琳高大的印象是从哪里来的。 凯尔一想到可靠的、友善的巨人这两个关键字,他梦中森林精灵的形象便再度浮现出来。凯尔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他赶紧甩甩头,把异想赶出脑袋。 失去外界的视觉刺激,当前的惊惧、过去的烦恼,以及未来的不安等等各种杂乱的思绪交缠在一起,弄得凯尔心神不寧。好在一路上没有发生意外。 在黑暗中缓慢地行走了半个小时,凯尔终于能清楚地看见光的来源:那个熟悉的酒精炉,摇曳在他们先前休息的那栋屋子里。 此时霍琳握了握凯尔的手臂,她似乎也透过窗户,看见基利安守夜的身影。凯尔拍了拍霍琳的手背回应。在相互激励之下,他们加快脚步。 「你们都没事吗?」 「该死!开门之前不会先打个招呼吗?我差点就开枪了!」 霍琳用力推开房门,把基利安吓得原地跳起。霍琳并没有理会基利安的抱怨,她四处张望,第一眼看到的是抱着枪的莫阿,然后是蜷缩在地上的妮亚。 霍琳问:「妮亚还好吗?发生什么事了?」 莫阿说:「你们离开之后,我们尝试隐藏踪跡,不过最后还是被偷袭了。好在妮亚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那敌人呢?」凯尔问:「他们现在在哪里?」 莫阿摇摇头:「我没有看到。妮亚走在我后面。等我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她已经被敲昏了。」 霍琳快步走到妮亚身边跪下,检查她的伤势。妮亚头上包着几圈绷带,深红色的血从她的后脑勺渗出来,看上去怵目惊心。好在如同莫阿所说,妮亚的呼吸平稳,生命徵象稳定。 「一点敌人的跡象都没有看到吗?」霍琳转头问莫阿:「我在想,我们是不是遇到北极熊了。」 「北极熊?」基利安好奇地挑起眉头。 霍琳说:「凯尔和我在等你们的时候,有一隻巨大的动物趴在我们身边。虽然我什么都看不见,但牠摸起来像??北极熊。」 基利安惊讶地问:「北极熊趴在你身边你还摸牠?你到底在想什么?」 霍琳红起脸来。她感到很无辜:「我就什么都看不见嘛!」 「凯尔?」莫阿徵询凯尔的证词。 「为了避免暴露行踪,我们一直没有开灯。大概在你们点燃酒精炉的时候,我们身边出现了除了我和霍琳小姐之外的气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人,但霍琳小姐说是北极熊。」 凯尔回答得很小心,想避免将结论导向没有挪威特务。不过霍琳直接提出这个猜想。 「如果这个区域有北极熊,很多事情都合理了。达尔曼可能就是被北极熊袭击的。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达尔曼的肚子被锋利的器物划开,而且肝脏也不见了——有可能是被吃掉了。莫阿,你有发现任何北极熊留下的痕跡吗?」 基利安插嘴:「你意思是妮亚是被北极熊袭击的吗?」 霍琳点点头:「我在想会不会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敌人』,全部都是我们自己吓自己。我们要做的不是在黑暗中摸索前进,而是用光和声音驱赶野兽。」 「不太可能,妮亚是后脑受到钝器重击。北极熊又不会拿铁鎚。除非妮亚是被北极熊推倒,撞到后脑勺。莫阿,你看到的情况是这样吗?」 在霍琳和基利安讨论期间,莫阿板着脸思考。她思索了一阵子之后才开口。 「这么说的话有可能。我还在想为什么敌人怎么能够这么精准地伏击妮亚。动物光靠气味就能在黑暗中找到我们,我们摸黑行动也没有用。」 听到事情要被归因于野生动物,凯尔赶紧加入话题:「队长,我可以问一下,我们听到的枪声是怎么一回事吗?」 基利安也提出疑问:「对呀。如果没有看到敌人,你们当初怎么会开枪?」 被问到这个问题,莫阿愣了一下,似乎一时之间想不到答案。所有人都转头看向莫阿,催促她回答。 静止了整整十秒鐘,莫阿才说:「我只是要让你们知道我们出事了而已。」 基利安、凯尔,和霍琳困惑地对视。他们当初约定使用哨声通信。就算距离太远,哨声太小听不见,需要依靠枪声传递讯息,也不用一口气连开十几枪。 莫阿没有回应队员们的疑惑,她只是说:「妮亚已经没办法继续任务了,只要目标建物的保全系统还在运作,我们就进不去。而且,也不知道妮亚还能撑多久。我直接问了,你们还想要继续吗?」 霍琳抿了抿嘴唇,她轻轻地抚摸妮亚的额头。第一次,霍琳对完成任务感到迟疑。 霍琳说:「我们??」 「我们还能继续。」 凯尔态度坚定地打断霍琳。黑暗中的那一段路,凯尔知道霍琳内心已经到达了极限。不过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霍琳是因为遇到一次又一次毫无道理的挫折和惊吓,才会感到无力与绝望。只要给霍琳一点时间,她就能重整旗鼓。凯尔必须在那之前,阻止霍琳做出未来会让她后悔的决定。 凯尔打开自己的背包,他拿出手掌大的炸药包。他说:「妮亚已经教我怎么用这些炸药了。她不在也没关係。」 「可是妮亚需要治疗??」 「这是妮亚的愿望。」虽然凯尔很讨厌妮亚,但现在重要的是把大家留在这里。凯尔说:「她就是希望即使她不在了,我们也能继续任务,才会把这些炸药交给我。如果我们现在就放弃,那妮亚醒来之后,我们要怎么给她交代?」 被凯尔打断两次之后,霍琳没有继续说话,她只是用力咬着嘴唇——用力地几乎要咬出血来。她内心正在天人交战。 「基利安,你觉得呢?队友需要照护,任务又还没有完成,你会怎么决定?」 莫阿看向基利安,敦促他发表意见。哪里知道基利安只是耸耸肩。 「我已经决定了──我支持霍琳小姐的决定。」 「基利安?」 莫阿对于基利安的表态感到很惊讶。基利安一直以来都是队友优先,就算要放弃任务,他也豪不在乎。就连刚才也是,只是听见枪声就衝过来支援,把原先的计画拋诸脑后。 基利安说:「我之前和霍琳小姐『间聊』过一会儿。这就是我的结论。霍琳小姐,你还记得你说过什么话吧?」 霍琳低下视线,她点点头,说:「我还记得。请给我一点时间,我要好好想一想。」 莫阿叹一口气,说:「那在霍琳小姐有结论之前,我们先休息一下吧。」 枪上的印记 在酒精炉昏暗的火光下,凯尔瞇着眼睛,翻弄手中的炸药,尽力回想妮亚先前讲解过的原理和操作方法。在实际上场前,凯尔必须确定一切步骤正确而且安全无虞。他可不想因为自己的失误,把同伴炸得支离破碎。 凯尔确认到一半,莫阿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凯尔,基利安好像有事找你,他在达尔曼那边,你过去看一下。」 「他一个人?」凯尔望向四周,霍琳还坐在妮亚身边。基利安确实是一个人离开的。凯尔疑惑地问:「他不怕被北国佬偷袭吗?」 「依照霍琳小姐的说法,这里没有其他人。怕北极熊的话就把枪带上。」 凯尔嘟囔一声,抓起自己的枪。凯尔这才发现他的枪上卡满了泥泞。看来凯尔趴在黑暗中的时候,他的体温融化了地上的泥水。后来回程时,寒冷的空气又把泥水冻成了冰渣。要是泥水冻在枪里,可能会造成卡弹甚至膛炸。凯尔毛手毛脚地将枪枝分解,查看内部的情况。 莫阿有些不耐烦,她直接把自己的枪丢给凯尔。 莫阿说:「你先用我的吧。我拿妮亚的枪就行。」 莫阿催得紧,凯尔穿上大衣,带上枪枝还有手电筒就出门了。屋外的风冷得凯尔一哆嗦。他在小屋门口,用手电筒扫视周围。莫阿在他身后喊声:「右边啦。右转到底就看得见。」 凯尔到现在还是不相信这座鬼城里没有挪威特务潜伏在黑暗的角落。他很不想要像天兵一样大剌剌地在战场上到处游荡。不过收到命令也没办法。他硬着头皮,快步走向达尔曼遇袭的角落。 不久,凯尔就看见基利安背对着他蹲着,正在查看达尔曼的遗体。凯尔出声招呼。 「基利安,队长说你在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找你?」基利安转头过来,一脸困惑。他说:「莫阿叫我弄清楚达尔曼的死因。可能她觉得多一个人,多一点主意吧?」 凯尔将手电筒照向倒坐在墙边的达尔曼。达尔曼双眼圆睁,表情扭曲,似乎在生前遭遇到极大的痛苦和恐惧。凯尔赶紧将手电筒移开。 「所以呢?有发现什么吗?」 「就像霍琳小姐说的,达尔曼的伤口是被锋利的器物划开。而且撕裂腹腔的力量非常大。你看。」基利安指着达尔曼的腰际。他说:「他的肋骨都岔出来了。这种力量确实不是人类能够轻易达到的。达尔曼可能真的遇到北极熊了。」 「这傢伙真是不走运。」基利安叹一口气,他继续说:「应该说你们太幸运了,遇到北极熊还能全身而退。」 凯尔从来没有看过北极熊,即使周遭的人再怎么渲染北极熊的恐怖,凯尔也无法体会。他现在只在乎一件事。 「你觉得妮亚也遇到了北极熊吗?」 凯尔摸了摸下巴。他说:「我已经说过了。除非妮亚是被北极熊吓到跌倒,不然被北极熊攻击,不可能伤得那么轻。就算没有皮开肉绽,断几根肋骨是免不了的。」 「对吧。」凯尔确认基利安的立场之后,开始抱怨莫阿轻忽的态度。凯尔说:「妮亚的伤口明明是钝器造成的。那看上去就像有人用枪托敲她一样。怎么会觉得兇手是野生动物?」 凯尔一边说,一边挥舞手中的枪枝,做出新训营里教的托击姿势。因为基利安蹲着的关係,凯尔的枪托直接砸向基利安的门面。 「喂,放尊重一点,枪不要对着人。」基利安拨开凯尔的枪,然后,他发现事情有异样。基利安说:「你的枪托好像沾到什么了。」 他们现在在野外出任务,枪上有污渍和灰尘一点都不奇怪。不过凯尔听起来,基利安是在责备自己没有适当保养枪枝,所以下意识地将责任推卸出去。 「这把是队长的枪。可能是我们分开的时候,她沾到的吧?」 基利安伸手去擦凯尔枪托的底部,擦不乾净。基利安脱下手套用指甲扣。然后他手指指尖沾染上深红色的碎屑。基利安一搓揉,碎屑便因为基利安的体温化开,融成殷红色的黏稠液体。 「你说这是莫阿的枪?」 「对呀。队长让我出来找你的时候,她丢给我的。」 「不对,这不对??」 基利安一边查看枪托底部,一边细细碎念。凯尔对于基利安的行为感到一头雾水。 「怎么了吗?」 基利安站起身来,把枪还给凯尔。他将自己的枪上膛,快步走回他们休憩的小屋。凯尔跟在后面,再次说出自己的疑问。 「怎么回事?」 「枪托上沾的是血呀!」基利安咬着牙,他说:「妮亚的后脑被钝器击打,莫阿的枪托上有血跡。现在莫阿让我们出来查看无关紧要的达尔曼。你猜猜,她的下一个目标是谁?」 凯尔脑袋一阵混乱,不过答案脱口而出。 「霍琳小姐!」 现身 「妮亚,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霍琳侧坐在妮亚的身边。她用右手轻轻地抚摸妮亚的脸颊。妮亚闭着眼睛,呼吸深沉而舒缓,似乎只是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与之相对的,霍琳心乱如麻。她早在出发之前,就已经知道这趟旅程危机四伏。她毅然决然地接下任务,是因为她对于这件事抱有使命感,并且她愿意为此付出自己的生命。但现在,已经有两个人为了她的理想和抱负死去,还有一人受到重伤。而她自己却还活得好好的。 霍琳从来没有想过,为了实践理想,她也必须赌上其他人的性命。霍琳不知道,如果她坚持继续下去,下一个出事的,会是莫阿、基利安,还是凯尔。 霍琳已经想放弃了。但她内心有个声音,不停地敦促她继续前进。 这和不允许自己放弃的自尊、无法放下沉默成本的眷恋,还有无法衡量得失的执着都没有关係。 霍琳切实地明白,如果他们失败,他们将会是这个世代最后一群踏足这座岛屿的人类。 儘管霍琳可以欺骗自己:「就算他们没有成功,活着把经验和情报带回去,也很有意义。」但这次任务还没开始,便已经折损了两组人马。要是现在连身经百战的特战队员都无法完成任务,在巨大的损失面前,政府也只能叫停这个计画。 如今,整个人类社会的未来走向,取决于她的一念之间。 霍琳做不出决定。 正在思索,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霍琳转头看去,惊讶地发现莫阿几乎就贴在她身后站着。莫阿背对着炉火,面朝下。霍琳看不清楚莫阿的表情,她只看见莫阿两颗圆滚滚的白色大眼球盯着她瞧。 霍琳倾身退避。她问:「队长,怎么了吗?」 「霍琳小姐。」 莫阿开口,两排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上下开闔。不知道为什么,莫阿说起话来皮笑肉不笑,像极了正在接待奥客的柜檯人员。 莫阿说:「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是,你说。」霍琳尷尬地回应。 「你很在乎妮亚对吧?」 「是?」 霍琳不明白莫阿开啟这个话题的动机,她回答问题的同时表达了自己的疑问。莫阿无视霍琳表现出的不自在,继续推进话题。 「所以,妮亚能不能平安回去,对你来说很重要对吧?」 「当然。我们是朋友。我是说,即使不是朋友,人命关天,妮亚能不能平安回去这件事当然很重要。」 突然,莫阿弯下腰来。她的脸迫近霍琳。 「那妮亚的性命,对你来说,比可以杀死千万人的武器还要重要对吧?」 「队长,你这是在说什么???」 「人们总是说,只要有绝对领先敌人的科技和武器,就能宰制战场。说得好像只要拿到什么魔法道具,就能兵不血刃地赢得战争。但事实是什么,你知道吗?霍琳小姐?」 霍琳越往后退,莫阿就越靠近。在无比的压迫感之下,霍琳只能顺着莫阿预设的答案回答——霍琳缩着肩膀,僵硬地摇头。 「越先进的武器出现,人在战场上就会越快速、越无意义地死去。」说到这里,莫阿再强调一次战场上发生过的惨况:「成堆的人,像螻蚁那般无意义地死去。」 「霍琳小姐,你知道吗?第一次世界大战,机枪的出现没有更快地结束战争。它们只把战场变成一台效率超群的绞肉机。僵持的战线将少年们的大好青春,一把一把搅成肉酱;美国和越南的战争,烧夷弹的发明并没有更快地结束战争,它们只是把所有的平民,连皮带骨,缓慢而痛苦地烧成焦炭。更不用说,第二次世界大战,原子弹的出现虽然结束了太平洋战争,但代价是数千人在核爆的瞬间原地蒸发,以及数万平民在绝望中看着自己的血肉逐渐融化。你也经歷过黑云日的惨况。你觉得,那是能无痛结束战争的东西吗?」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霍琳光是想像火箭弹用在人身上,就已经害怕不已。更不用说,莫阿还向她详尽地描述战场上血肉横飞的场景。霍琳感到反胃,她捂住嘴巴。 「所以。」莫阿再问一次:「妮亚的性命对你来说,比可以屠杀平民的武器还要重要对吧?」 霍琳因为莫阿的问题太过噁心而无法回答。她只是绝望地重复先前的回应。 「为什么要提??这些事情?」 莫阿没有回应霍琳的抗议。她伸出右手,按上霍琳的肩膀。莫阿的四隻手指几乎覆盖了霍琳的整片肩胛骨,她的大拇指则扣住霍琳的锁骨。霍琳感觉莫阿只要用力,就能把她的左边上肢整组撕扯下来。 莫阿说:「所以你会放弃任务对吧?」 听见莫阿的提问,霍琳愣了一下,她问:「这两件事有什么关係?」 莫阿这次依旧没有回应霍琳的疑惑,她只是重复一次自己的提问。 「所以你会放弃任务对吧?」 「莫阿,我??呀!」 霍琳话还没说出口,莫阿用力地捏了霍琳的肩膀。霍琳因为疼痛惊叫出声。 「你会放弃任务对吧?」莫阿再问了一次。 莫阿语气里的冷漠,还有她拥有的压倒性的力量,都让霍琳感到害怕。不过,霍琳知道她不能退让。 霍琳可以为了人类的未来坚持继续任务,也可以为了朋友的性命提前返程。但她绝对不能因为受到武力胁迫,做出毫无道理的决定。霍琳忍着剧烈的疼痛,眼神坚定地看向莫阿,一如她和米勒对峙。霍琳大喊出声。 「想要逼迫我放弃,先踏过我的尸体!」 「不要逼我!」 莫阿抓着霍琳的脖子,将霍琳直接举起。霍琳双脚离地,她攀着莫阿的前臂,挣扎着踏步。霍琳吸不到空气,一阵晕眩。然而脖颈被死死掐着的疼痛又让她清醒过来。 莫阿咬牙切齿地说:「你这傢伙,就是不懂得放弃。本来以为让妮亚退队可以让你回心转意,结果你还是这副死样子!」 「妮亚???为什么?」 听到莫阿亲口承认自己的罪行,霍琳猛然醒悟。遇上北极熊的恐惧,让霍琳忽视作为「鼴鼠女王」,听觉敏锐的妮亚,为什么没有察觉袭击者的存在。妮亚并不是没有听见袭击者的脚步声,而是因为走在她身后的队友就是袭击者! 「她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不对,是你的问题。你这魅惑人心的妖孽!」莫阿将霍琳举高。她说:「凯尔那个思春期的屁孩就算了。妮亚被你迷的神魂颠倒,一谈到你就失去判断力。现在就连基利安都站在你那边。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操弄他们、让他们对你的决定死心塌地?」 「他们不是支持我。」霍琳艰难地吸气,她说:「你会这样觉得,只是因为我的决定刚好符合他们内心真正的期望——他们都想要完成任务。」 「胡说八道!这个队伍里,除了凯尔痴迷于大规模毁灭性武器,没有人想要生灵涂炭,他们怎么会支持你?」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们的任务怎么会跟大规模毁灭性武器有关係?」 「事到如今你还在装蒜。你已经走火入魔了。和你沟通只是浪费时间。」莫阿加强自己手中的力道。她说:「为了人类,我要在这里除掉你。」 因为缺氧,霍琳的视线模糊,身后酒精炉的燃烧声距离她越来越远。她的身体开始痉挛,双脚不自主地抽动。最后,霍琳的双手无力地下垂。 「莫阿,你在干什么!」 千钧一发之际,基利安和凯尔撞开房门。两人举着突击步枪,喝令莫阿举起双手投降。莫阿放下霍琳。霍琳吸到新鲜空气,弯腰剧烈咳嗽。霍琳还没咳完,就被莫阿扯着头发站直。 莫阿从后腰拔出手枪,并将枪抵在霍琳的脑袋上。 「我在导正我们做出的错误行为!」莫阿大声宣告。 基利安吼回去:「背叛队友怎么会是正确的行为?你是不是疯了!」 「想打开潘朵拉魔盒的你们才疯了!人类不需要更多武器。」 「这不是你来决定的!」 「那这小妞就能决定吗?」莫阿将霍琳的头发向后扯。霍琳惊叫一声。 「冷静一点。」基利安放下枪,举起右手,展示自己没有恶意。他说:「我们谈谈之后要怎么做。就像往常那样。」 「我已经受够那些『民主讨论』了。我是队长,你们应该要服从我的决定!」 「莫阿,别这样。想想我们经歷过的事情。有哪一次不是我们一起找出解决方法、一起度过的?」 「如果我们一起度过了那些事情,你还不理解我,那我就自己来!」 「莫阿!」 基利安大吼,他再次举起枪。不过他并没有喝止莫阿的行动。相反的,基利安抬头,他看向莫阿身后,眼睛越睁越大。站在基利安身边的凯尔,表情也因恐惧而扭曲。 莫阿转头,顺着两人的视线看去。她全身僵直,僵在原地。 有一个惨白的人脸,贴着靠近天花板的气窗望进来。 遭遇战 扯着头发的力量消失,霍琳跌倒在地。 霍琳还没来得及抬头,她头上传来数声枪响。枪声在狭窄的空间里来回震盪,轰炸霍琳的耳膜。她慌忙地伏倒在地。 子弹打完,枪声结束,莫阿疯狂扣动扳机的声音还在继续,然后是莫阿的惨叫声。 霍琳抬头,她看见莫阿的双脚在空中剧烈地挣扎——莫阿被不知名的巨大力量拖出气窗。 身后传来基利安的喊叫。 「后面!那东西在屋子后面!」 霍琳转身,看见基利安和凯尔两人在窗外狂奔而过。缺少手电筒的光照,屋内只剩将熄未熄的酒精炉火光。 霍琳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攀着门框,踉踉蹌蹌地走出屋门。跟着胡乱闪动的手电筒光亮,她扶着墙走到屋后的巷子。 看见眼前的景象,霍琳浑身颤抖,深深的恐惧紧紧地攫住她的心脏。 那根本不是北极熊。 站在屋子后方的怪物驼着背,还是有整整一层楼高。牠头上长着两隻驼鹿的角,面皮瘦如骷髏。两个巨大的白色眼球暴露在外,没有对焦。牠的前肢前端变形,伸出两隻锋利的指爪,指爪后方有一隻粗壮的指头和前方的指爪对握。 牠抱着莫阿,正在用后臼齿啃食莫阿的头颅。莫阿双眼圆睁,表情狰狞,双脚时不时抽动。 终于,霍琳受到的压力超出了她的精神所能承受的界线。 霍琳放声尖叫。 「——!」 怪物受到霍琳凄厉的叫声惊扰,歪头寻找声音来源。霍琳意识到自己害所有人陷入危险,她用力摀住自己的嘴巴。霍琳的眼泪止不住地流。 怪物没有听到其他声音,牠丢下莫阿的尸骸,以指背撑地,用如同食蚁兽的姿势站起。他挟着压倒性的庞大身躯,向霍琳逐步迫近。 站在霍琳前方的基利安还有凯尔同时开枪。两隻突击步枪火力全开,子弹却都像打进橡胶里面,无声无息地直接消失。 基利安打空弹夹,见他们对攻击对怪物完全没有影响,拉着凯尔就往回跑。经过霍琳身边的时候,基利安一把抓起霍琳的后领,拖着愣在原地的霍琳一同逃命。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凯尔颤抖着说:「那看起来好像驼鹿??」 基利安咒骂:「哪来的驼鹿长那个样子?啊!」 基利安惊叫一声。他只靠着左手三隻指头勾着霍琳的大衣领子。霍琳被拖动的过程中回神,转身想要站起,结果被地上的石子绊倒。基利安一时之间抓不住霍琳。霍琳跌倒在地。 基利安回头去扶霍琳。不过怪物几乎已经追到了霍琳的跟头。基利安向后退,即使子弹没有用,他还是反射动作般地将突击步枪换上新的弹夹,准备做最后一搏。 怪物前肢撑在霍琳两侧,牠俯身向下,将硕大的头部凑向霍琳。身后除了浓重的畜兽味道,霍琳还闻到一股淡淡的青草味。霍琳翻身朝上,怪物的脸和她的脸只隔着不到两颗拳头的距离。霍琳挣扎着蹬腿,不过她只是徒劳地将身下的砂石往外推去。 怪物圆睁的双眼并没有聚焦在霍琳身上。牠的瞳孔已经完全退化,只剩下淡淡的痕跡,使得牠的眼白看起来无比硕大。 眼前的怪物应该什么都看不到。想到这里,霍琳再次用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儘管如此,霍琳还是因为极度的恐惧发出急促的呼吸声。 怪物仔细嗅闻霍琳的味道。在怪物的鼻尖触碰到霍琳的时候,霍琳的恐惧到达极限,她全身颤抖,眼泪止不住地流。不过怪物只是用吻部轻轻地推了推霍琳,便转身离开。 霍琳确定怪物离去之后,她大力吸一口气,侧身蜷缩在地上,开始啜泣。基利安和凯尔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他们呆呆地愣在原地。 霍琳一边抽泣,一边尝试从地上爬起。膝盖还没站直,霍琳就因为脚软而重重摔倒。 凯尔这才反应过来,他上前搀扶霍琳。 「霍琳小姐,你??没事吗?」 霍琳没有回应凯尔的疑惑,只是执意地往怪物离去的方向走。凯尔以为霍琳精神错乱,赶紧拉住她。 霍琳挣扎着,可是她一点力气都没有。她撑起仅剩的精神,勉强挤出几个字:「妮亚??还在那里。」 凯尔和基利安对看一眼。凯尔直接抱起霍琳,和基利安快步走回他们先前休息的小屋。小屋的屋门敞开,酒精灯已经熄灭。基利安用手电筒照进窗户,扫视屋内环境。屋内环境凌乱,一如他们离开之前。 基利安确认屋内没有敌人和怪物,挥挥手向凯尔和霍琳示意屋内安全。 进入小屋之后,霍琳拍着凯尔的手臂,让凯尔放自己下来。霍琳力气还没有恢復,她落地之后直接脚软。霍琳也不管,她爬到妮亚身边。直到确认妮亚平安无事,霍琳才放下心来,整个人瘫软在地。 经过这一次混乱,凯尔他们不敢生火,仅仅靠着手电筒的光线,清点补给和装备。基利安在屋里来回走动,蒐集队员们吃到一半的乾粮。他看见霍琳抱着膝盖,低着视线发呆。 基利安说:「霍琳小姐,快把你的东西都收一收。这地方我们不能再待了。」 霍琳没有看向基利安,她低声地说:「有那种怪物在外面游荡,没有地方是安全的。」 「那你说怎么办?牠被突击步枪打到也不痛不痒。你还有其他手段吗?」 「我也没说我们要解决牠。」霍琳将膝盖抱得更紧。她说:「我只是觉得,与其毫无准备就逃到冰天雪地里面。不如先在这里休息一下。」 凯尔停下手边的动作,他加入话题:「霍琳小姐,你觉得那怪物为什么没有??攻击你?」 霍琳回想起刚刚的情境,全身止不住地颤抖。她将脸埋入大腿之间,想要让自己冷静下来。 突然,她闻到一股青草味道——和野兽一模一样的青草味道。 霍琳疑惑地皱起眉头。她拉起自己的大衣,确实衣服上有一股和着泥土的青草味道。可是这里是没有阳光的极地??不要说这里了,就算在瑞典,黑云日之后,霍琳也只在实验室里看过植物的幼苗。霍琳不明白,她身上怎么会有青草味道。 霍琳想起他们刚来到这个城镇时,她蒐集的杂草样本。她赶紧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存放样本的夹链袋。她打开袋子,鼻子凑近开口,深吸一口气。 霍琳闻到一股鲜嫩的青草味。 霍琳将袋子递给凯尔。她说:「好像是因为味道。」 「味道?」 凯尔学着霍琳的动作嗅闻样本。袋子里青草的味道让凯尔想起在山丘上的梦,还有梦里的精灵。凯尔赶紧将袋子移开。 「那个怪物身上也有这种味道。」霍琳说:「我採集样本的时候,身上沾染了这个味道。牠可能以为我是牠的同类。」 「霍琳小姐,你觉得你之前在黑暗中遇到的『北极熊』,就是牠吗?」 霍琳收回样本,她点点头,说:「我想是的。」 「那牠为什么没有攻击我?」 霍琳因为凯尔的问题愣了一下,她说:「牠视力这么差。或许牠以为我们两个人是同一隻动物。」 「先不管那个了。」基利安把手中的乾粮塞进背包。他说:「霍琳小姐,你有答案了吗?」 「我的答案?」 霍琳还在想怪物的事,疑问脱口而出。不过霍琳马上就意会过来,基利安在问他们是否要继续任务。 在回答之前,霍琳直起上身。她双手放在大腿上,表情严肃。 霍琳的态度让基利安和凯尔也紧张起来,他们停下手中的动作。 霍琳依序看向基利安和凯尔,她吞了吞口水,说出她最后的决定。 「我们在这里分道扬鑣吧。」 诀别 「从现在开始,我们分头行动吧。」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听到霍琳的决定,凯尔惊讶地连礼貌都忘记了。基利安也不能理解,他催促霍琳解释。 「霍琳小姐,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霍琳说:「接下来你和凯尔,带着妮亚回程。我自己一个人继续前往目标地点。」 「没有我们同行,你要自己一个人对付那隻怪物吗?」 「如果没办法对付,就不用对付了。刚才你也说了,你们没有对付那隻怪物的手段,所以你们在不在也没有区别。如果你们现在就出发回程,平安回家的机会也大一些。」 基利安在霍琳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已经开始躁动。霍琳话音未落,基利安连珠炮似地丢出自己的质疑:「你要赌那隻怪物每次都把你当同类吗?而且如果前方还有其他危险呢?到时候谁来帮你?」 「如果我顺利走到最后,是我幸运。如果没有,那也是宿命。」相较于心烦意乱的基利安,霍琳语气平静。她说:「经过这么多事情,这么多人牺牲,事到如今,我已经不可能、也没有资格放弃了。不过这是我自己的执着。你们没有必要为了我的任性豁出性命。」 基利安双手抱胸,表情严肃。他看着霍琳,思索霍琳的决心、意图,以及想望。经过良久的思考,基利安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就这样吧。」 「基利安!你要放弃任务吗?」凯尔焦急地抗议。 基利安摇摇头,说:「凯尔,好好看看现在的情况。我们小队一行才七人,如今三人阵亡,一人重伤。先不说死伤过半,重要的是,莫阿死了。小队的指挥权现在落在我身上。我重新评估队员们的状况,平安完成任务的可能性是零。我们应该立即开始撤离。」 「基利安,谢谢你。」 霍琳露出浅浅的微笑。她转身拍拍妮亚的头。她起身,捡起莫阿落下的手电筒,试了试还有电之后,就要出门。 霍琳什么东西都没有带。她似乎觉得,这一趟旅程有去无回。 「安娜。」 听到自己的名字,霍琳愣了一下。她转头看向基利安。基利安将装着乾粮的背包丢给霍琳。 「这个我用不到??」霍琳差点就将「把补给留给自己也是浪费」这件事赤裸裸地说出来。她赶紧改口:「还是你们留着吧。」 「事情永远要留有馀地。我们不差这一份食物,但对你来说却是生和死的区别。再说,要是你真的顺利抵达目标地点,你不会希望因为缺两包口粮功亏一簣吧?到时候肠子悔青都没有用啦!」 霍琳揉着背包的边缘,她说:「我知道了。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凯尔看霍琳背上背包,心里非常着急。最后凯尔终于下定决心。 「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霍琳眨眨眼睛,她说:「你跟我去干什么?」 「我一路走到这里了,我也不想就在这里放弃。」 「可是??」霍琳有些迟疑地说:「就算你跟我走,也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霍琳指的是凯尔掛在嘴边,能够「消灭北国佬」的秘密科技。事到如今,霍琳已经明白地说了,他们在寻找的并不是用在战场上的武器。不过凯尔并没有听出来,他坚持要跟着霍琳。 「那样也没关係。如果我在这里就打道回府,我一定会后悔一辈子。不管任务最后有没有成功,只要能亲眼见证结果,我就满足了。」 「凯尔,想办法活着才是最重要的。那些遗憾也只是想像而已,你还有大好人生??」 霍琳看向基利安,希望他用命令让凯尔放弃,不过基利安耸耸肩。 「你说这种话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如果你真的觉得性命比理想重要,现在就应该跟我们回去。其实凯尔愿意跟着你,我觉得也很好。一个人和两个人在野外的生存机率是不一样的。而且我说完成任务的机率是零,说的是『不再死人的状况下完成任务的机率是零』。你不需要自暴自弃。我一直觉得你能完成任务。你就带他去吧。」 霍琳看向凯尔。凯尔坚定地点头。话说到这种地步,霍琳也不好继续反对。她从口袋里掏出杂草的样本,拿了一株植株在掌心搓揉,并把杂草的汁液涂在凯尔的肩膀上。 霍琳拍拍凯尔的背,她说:「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不过至少安心一些。」 「安娜。」 基利安又一次叫了霍琳的名字。霍琳转头看向基利安。 基利安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在瑞典等你。」 霍琳笑起来,她点点头,说:「妮亚就拜託你了。我们在瑞典再见。」 等到凯尔和基利安清点完补给和装备。霍琳打开手电筒,探出门缝。她仔细地观察周围,确认没有怪物的身影,便打头阵走出小屋。 知道没有潜伏的北国特务,怪物的视力也不佳,霍琳和凯尔大剌剌地打着手电筒前进。霍琳拿着指南针确认方位,走在后面的凯尔则负责警戒。基利安目前还在小屋里,预计在霍琳他们离开三十分鐘后,背着妮亚返回瑞典。 离开城镇之后,凯尔规律地挪动手电筒,周围的地形逐步映入眼帘。然后,凯尔察觉到异样。 到处都是长角的怪物。 凯尔按着霍琳的肩膀,阻止她继续前进。凯尔用手电筒指向一百公尺之外的前方。 「霍琳小姐,前面是不能再走了。」 霍琳顺着凯尔手电筒光线向前看去。黑暗中,两隻硕大、手掌状的角悬在地面上左右轻摆。怪物应该正在低头啃食地上的草本植物。 「我们往旁边绕过去吧。」 「不是。」凯尔没有放开霍琳,他说:「霍琳小姐,你再仔细看看。」 霍琳感到困惑,她瞇起眼睛,用力地看向远方,然后头皮一阵发麻。 手电筒微弱的灯光之下,长角的怪物几乎每隔五十公尺就有一隻。牠们似乎散佈在整座岛上——包含平地,以及整片山坡。 「霍琳小姐,怎么办?」 霍琳吞了吞口水。她拉起自己的大衣,确认身上还有青草味道。 「我们只能祈祷牠们把我们当成同伴了。」 霍琳和凯尔小心翼翼地接近最靠近他们的那隻怪物。他们屏住呼吸,放轻脚步,深怕惊扰这些超过三公尺的巨兽。 当他们靠近得足以观察怪物动作的距离,霍琳发现,这些怪物似乎有各自的领地——他们在分佈中分佈得很均匀。 依照这个习性,霍琳尝试从两隻怪物之间的间隙通过。不料,霍琳踢到一块碎石。碎石在地面上滚动,发出敲击声。在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的环境里,这种敲击声好比核爆。霍琳和凯尔身旁的两隻怪物瞬间停下动作。 霍琳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直直地站在原地,双手握拳,竭力止住身体的颤抖。霍琳祈祷怪物们能够放松警戒,回头继续吃草。可是没有,她右前方的怪物晃着脑袋,嗅闻着朝她靠近。 几乎贴着霍琳的面,怪物仔细嗅闻霍琳的味道。霍琳头撇在一边,不敢呼吸。 怪物发出两声粗重的鼻息,退后一步。当霍琳以为牠会像先前的怪物那样放过她时,怪物双脚直立,发出凄厉的威吓声。怪物举起手,朝霍琳就是一巴掌。 「霍琳小姐!」 凯尔见霍琳反应不及,他将霍琳扑倒在地。怪物锋利的指爪直接划破凯尔的背包。所有的补给品散落一地。 另一边的怪物受到惊扰,也发出吼声。两隻怪物一边嚎叫,一边相互靠近。凯尔刚将霍琳拖到一旁。下一刻,两隻怪物扬起上身,狠狠地角对角互撞。 牠们的角紧紧扣在一起。两隻怪物挟带着巨大的力量相互角力。牠们左右腾挪,就是一阵地动山摇。 接着,这场骚动引起连锁反应。周围的怪物们也接连发出嚎叫声,宣示各自的领地。在这种情况下,不要说通过这片区域了,霍琳他们光是躲避怪物们的踩踏,就得竭尽全力。 就在两人手足无措之时,他们的后方传来巨大的爆炸声。一道火光划过天际,最后在霍琳他们前方三十公尺左右的地方落地爆炸。爆炸的震波将霍琳和凯尔掀飞。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火光。怪物们被爆炸的声音吸引,开始聚集在一起互相攻击。 凯尔转头看向火光来源,那里也闪烁着和他们一样的手电筒光亮。 是基利安正在用火箭弹为他们开路! 霍琳发现基利安的手电筒规律地闪烁,似乎在传递某种讯号。 「凯尔,基利安在说什么?」 「走!」凯尔大喊一声,抱起霍琳朝火箭弹开出的道路狂奔。 凯尔低着头,视线因为泪水而模糊。他几乎看不清前方,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他也不愿意停下来。 因为凯尔看见,在基利安发送消息地同时,无数的怪物,正朝着城镇的方向跑去。 旅途的终点 凯尔背着霍琳,不停地向前跑。直到凯尔再也听不见怪物的打斗声,他才将霍琳放下来。凯尔撑着膝盖喘气,他因为体力透支而乾呕。霍琳一边确认周遭的环境,一边帮凯尔拍背。过了五分多鐘,凯尔才缓过来。 「你还好吗?」 霍琳从大衣中取出水壶,递给凯尔。凯尔用水漱口之后,用手背擦除嘴角的唾沫。 「我没事。我们现在在哪里?」 「已经完全离开城镇区了。我们现在只要顺着这条路走,就能抵达目标地点。」霍琳将手电筒指向他们来时的路。她说:「希望基利安他们也顺利离开了。」 凯尔想起怪物们朝城镇蜂涌而上的画面,心脏一阵紧缩。不过他没有向霍琳提起这件事。他只是说:「一定会的。基利安可是『奥丁之戟』呀。他一定会顺利离开的。」 霍琳点点头,她说:「那我们也出发吧。」 剩下的路途意外的平静。霍琳有一搭没一搭和凯尔说话。霍琳觉得,城镇外面的那片区域,应该是那种杂草的栖地。怪物们拼死拼活地佔领地盘,所以一碰到入侵者就会大发雷霆。而他们先前在城镇遇上的怪物,是没有领地的流浪者。所以只要她躺在地上示弱,就会离开。 凯尔静静地听着。对他来说,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关于怪物的事情,他只想知道基利安和妮亚有没有顺利脱困。就算只是幻想也没有关係。 他们一定会平安离开的。 凯尔和霍琳走了整整一天,他们终于在路的尽头,看见平缓的山坡脚下,突出一块长方形的建物。 霍琳说:「我想,就是这里了。」 两人走到建物前面。建物的门关得严严实实。凯尔说:「我背包被怪物抓破,所有的炸药都掉在路上了。我们现在进不去。」 「没关係。」霍琳的声音意外地平淡。她摸着建物的门,说:「就算只是看看也好。至少我们成功到了这个地方。」 话说到一半,霍琳在门上摸到一片雾化的塑胶片。她搓揉两下,才发现有人将一个夹链袋贴在门上。她取下夹链袋打开,里面有一张纸条。霍琳和凯尔对看一眼。 纸条上写着简短的一段文字。 「致未来的访客:请将希望传递下去。」 在那段文字下方写着一段随机排列的数字。霍琳马上意会过来。她摸索着找到门禁系统的登入面板。此时面板的按键背后还发着微微的红光。 得知门禁系统还在正常运作,霍琳激动起来。她喘着粗气依照纸条上的数字输入密码。当她按下最后的确认键,门后传来机括转动的清脆声响。霍琳急切地拉动门把,不过门依旧纹丝不动。 凯尔让霍琳让到一旁,他用力地踹门。终于,在门缝隙中冰霜全部落下之后,门向外打开了。 霍琳用手电筒照入阴暗的长廊,吞了吞口水。不过随后她就看见,墙上画有指示方向的箭头。她明白了:这栋建物的人员在撤离之前,为了让后来者能顺利取得资源,他们留下了详尽的指示。 这栋建物里,不会有危险。 霍琳和凯尔顺着记号的引导找到档案室。然后霍琳很快从编写详尽的物品清单里,找到目标物品的编号以及其存放位置。霍琳接着从垫在桌垫下的建物平面图,认清了前往目标物品存放位置的路线。最终,霍琳来到存放目标物品的金属货架前。 一切都井然有序。霍琳可以想见,当初规划者到底花了多少心力设计合理的存取流程。 货架上紧密地堆叠着容量大约为一百五十公升的长方形塑胶容器。霍琳指示凯尔取下容器。在霍琳打开容器的上盖时,凯尔的心脏怦怦狂跳。他不知道从盖子下方出现的东西,会是火力强大的枪枝、强力导弹的关键零件,还是危险的生化武器。不过盖子下的景象让他感到非常困惑。 塑胶容器里堆满着手掌大小、扁平的银色铝箔袋子。 霍琳跪在地上,仔细地确认袋子上记载的资讯,并将袋子依序塞入背包。 凯尔问:「这是什么?」 霍琳停下手边的动作。她抬头,谨慎地观察凯尔的表情。她咬着牙,思量许久,才回覆凯尔的疑惑。 「种子,这是粮食作物的种子。」 听到霍琳的回答,凯尔脑袋一阵混乱。他再次开口确认。凯尔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直接破音。 「种子?会发芽的那种种子?」 见到霍琳点头给出肯定的答覆,凯尔抓着霍琳的领口,将她压倒在地。凯尔跨坐在霍琳身上,用力地掐霍琳地脖子。他大吼出声。 「我们就为了几颗种子,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我们就为了几颗种子,赌上了一切?我们就为了这几颗破种子,死了这么多人?」 霍琳抓着凯尔的手臂,她艰难地吸气之后喊回去:「这些不是普通的种子。这些是有着耐寒和耐阴基因的粮食作物的种子!我们所有人,都冀望着这些种子能让我们培育出能在核冬天里结穗的稻米和小麦。这是所有人——我是说包括现在和未来的所有人——解决粮食危机的希望!不是什么破种子!」 凯尔并没有理解霍琳话语里的意义,应该说,他根本就没有听霍琳在说什么。凯尔自顾自地问:「说好的绝杀武器呢?那些用来杀光北国佬的战前科技呢?」 「凯尔,从来就没有那种东西。这里是保存和备份种子样本的种子库。」霍琳想起莫阿的话,她说:「就算这里真的有武器,武器再怎么先进、再怎么强力,都不能为人们带来希望。至少我不能。」 「凯尔。」霍琳再一次叫了凯尔的名字:「我是专精育种的植物学家。我没办法带你们找到用来杀人的武器。我唯一会做的,就是尝试培育能餵饱人们的作物品系。」 「为什么你出发之前不说?」凯尔陷入深深的绝望,他愤怒的声音里悄悄地掺入了哭腔:「如果你说我们只是在找几颗破烂种子,我就不会来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说。」想到每次遭遇困难,她都要冒着被杀的风险,说服队员们继续前进,霍琳也开始哽噎。她说:「如果你们知道,就没有人会来了。」 凯尔放开霍琳,他向后跌坐,喃喃自语:「我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 霍琳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她按摩自己的气管,又咳嗽几次,才通畅呼吸。她转头看向失神的凯尔,内心百感交集。 「凯尔,虽然你不是自愿的,但你能陪我走到这里,我真的很感激。请你相信我最后一次:你做的一切都不是毫无意义的。」 霍琳撑着膝盖站起来。她向凯尔伸出手。 「我们已经一起走到这里。让我们一起回去吧。」 北国的精灵 霍琳清点完所有她需要的种子,将剩下的样本物归原位。她和凯尔关上种子库的铁门。霍琳将门口的纸条贴回原来的位置,希望未来的访客也能顺利取得他们需要的样本。 霍琳看了种子库的最后一眼。她拍拍凯尔的背。两人一起踏上归途。 为了避开长角怪物的领地,霍琳和凯尔沿着岛屿另一侧的海岸线离开。走了两天,他们终于回到完全结冰的茫茫大海。 在前后左右完全没有参照物的海上走了五天,霍琳盯着手中的指南针,越走心里越没有底。凯尔失去了原先积极的态度,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跟在霍琳身后。霍琳也没有人可以商量。 到了第十天,凯尔吃完最后一片乾粮。霍琳则是已经许久没有进食。他们依旧没有看见海岸线。 霍琳确定自己彻底迷路了。但是她不能停下来。她搀扶着凯尔,两人踉蹌地前行。 终于,霍琳不知道是血糖太低、太过疲劳,还是单纯双脚互绊,她和凯尔双双扑倒在地。霍琳艰难地翻身,仰天躺在冰上。 霍琳感觉到,这就是最后了。 她看着眼前一片浓墨色的黑暗,想起了凯尔向她诉说的故事。霍琳开口,她乾渴的声带因为冷冽的空气而刺痛。 「凯尔,你说你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有一个精灵。祂和你坐在长满草原的山丘上,一起看着夏夜的星空。对吧?」 凯尔没有回应,他只是翻身,仰躺在冰上。凯尔睁开眼睛,眼前的天空和梦里一样,是虚无的深黑。耳边,传来霍琳虚弱的话语。 「你还记得那个精灵说了些什么吗?」 凯尔不知道为什么霍琳要提起这个话题。他摇摇头,也不管霍琳能不能看见。 「那个精灵谈论的是银河与夏季大三角,还有关于那些星座的神话故事。你知道为什么我这么清楚吗?」 凯尔转头看向霍琳,手电筒的光照微微地映出霍琳的侧脸。霍琳的容貌是那么地熟悉。凯尔全身动弹不得。他只能听霍琳继续说。 「因为那个精灵的名字,是安娜?霍琳啊。」 霍琳觉得自己已经要失去意识了。在生命的最后,她想要再嚐一次甜甜的糖果。她手伸入大衣口袋。突然,她碰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 是因纽特老人给她的信号枪。 「有需要就让我知道。」老人曾这么说过。 霍琳掏出信号枪,她朝着眼前漆黑的天空,扣下扳机。 信号弹在百公尺的高空,绽放出刺眼的光芒。 那个瞬间,凯尔看见了——那个夏夜,他眼前星空斑斕。千万颗宝石镶嵌在一道银带上,横亙过天际。 他身边,年轻的霍琳指着星星,诉说着一个又一个星座的名字和眾神的故事。 凯尔想起来了。当时住在挪威的霍琳时常跨过边境,和自己玩在一起。 核爆的瞬间,霍琳保护了自己。她撑着被灼烧得焦黑的背部,将年幼的凯尔送到安全的地方。 霍琳就是那个高大可靠的精灵。 凯尔留下眼泪,他张闔着嘴唇想要道歉。不过他已经说不出话。凯尔闭上眼睛,他眼前再次浮现出当年璀璨夺目的夜空。多年来关于森林里的精灵的梦魘,全都转为和霍琳一起度过的美好回忆。 凯尔的内心涌出满满的感谢。他感谢神,在他生命的最后,知道无端地痛恨北国人的自己是多么愚蠢。凯尔内心平静,他感觉自己已经没有任何掛念了。 信号弹的光亮很快就熄灭。霍琳感觉意识连同体温,逐渐被身下的冰面抽离自己的身体。就在霍琳几乎就要晕过去的时候,她听见远方传来冰雪的刮磨声,以及犬隻零星的吠叫声。 当霍琳再次恢復意识,她已经在挪威的医院里面了。令她感到安心的是,凯尔睡在她隔壁病床。 依照医生的说法,他们是被几户冰上的猎户辗转送过来的,所以也不清楚最初获救的地点。霍琳写信联络任务负责人康纳尔,两个星期后,他们就被送回位于瑞典首都的军事总部。 霍琳在总部的医院里待了两个月,不过迟迟没有等到基利安还有妮亚的消息。在身体情况好转之后,霍琳就回到她原本所属的研究单位,准备以她带回来的种子为基础,着手育种耐寒耐阴的作物品系。 任务结束之后,凯尔则回到瑞典和挪威边界的基地。他和新训营那些整天嚷嚷要杀光北国佬的同梯邻兵断绝往来。反倒在过节的时候,会往挪威的基地送一些点心。凯尔打算志愿役约满退伍之后,用存下来的积蓄上大学。 而在任务中失去性命的人们,军方只在他们的档案打上「人员失踪」的註记。除了霍琳和凯尔,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经歷和结局。他们离奇的探险,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就这样,霍琳回到了她阴暗的实验室。她机械般地配置溶液,日復一日地纪录观察日志,直到实验的最后一天写下失败报告,然后从头再来一次。 一天深夜,当她在等待样品销毁,趴在桌上小憩的时候,实验室外传来敲门声。困惑的霍琳睁着惺忪的睡眼,起身应门。 在开啟的门缝后面,霍琳看见一个缺了一隻胳膊的女人。那女人鼻子上遍佈的雀斑,衬着她红润的皮肤更加白皙。女人双深褐色的眼瞳,看上去有些担忧,又充满关怀。这一切让霍琳感到十分陌生的同时,也非常熟悉。 然后,霍琳睁大眼睛。她顾不得身上还穿着实验衣,飞扑到女人身上。霍琳给了那女人大大的拥抱。她兴奋地欢呼。 「妮亚,欢迎回来!」 《灰色方舟》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