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婚(重生)》 荣婚(重生) 第1节 《荣婚(重生)》作者:希昀 【先婚后爱,婚内追妻,重生爽文,各路火葬场】 前世程亦安被定给陆国公世子陆栩生为妻,婚后夫妇生疏淡漠,貌合神离,堪堪一年,程亦安遭人算计,被迫和离改嫁青梅竹马。 可惜二嫁后五年无子,渐渐的婆婆脸色不好看,丈夫也日渐疏离,小姑子事事掺一脚,上头还有个强势的大嫂压着,程亦安日子过得艰辛。 一睁眼,程亦安回到与陆栩生新婚之夜,回想陆栩生此人,虽性情冷漠,却胜在权势显赫,人品贵重,并无不良嗜好,比起去范家吃苦,还不如当个闲适的国公夫人,程亦安决定这一生躲开奸人算计,好好跟陆栩生过日子。 只是待那清俊男人掀开红盖头,程亦安有些纳闷,这眼神不太对,他不会也重生了吧。 陆栩生出身尊贵,文武双全,是京城贵女争相得嫁的如意郎君,与程亦安和离后,他在母亲的撮合下,改娶表妹为妻,原以为夫妻该是相敬如宾,怎料表妹性情骄纵,整日闹得府内鸡犬不宁。 重生回到洞房花烛夜,陆栩生决定跟安静温婉的程亦安好好过日子,哪知红绸一掀,忽觉妻子神色与前世迥异,难不成她也重生了? 原计划圆房的二人隔桌而对,面面相觑,徒生尴尬。 (先婚后爱,婚内追妻,各路火葬场) 本文又名《国公夫人的悠闲躺平日子》《冷面将军沦为恋爱脑》 (所以设定为剧情服务,做私设,勿考据。)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重生 甜文 爽文 先婚后爱 追爱火葬场 主角视角程亦安陆栩生 一句话简介:先婚后爱,双向奔赴 立意:唯有努力不会被辜负 第1章 重生洞房花烛夜 轰隆隆的雷声从半空划过,风一程雨一程,将支摘窗拍得飒飒作响,眨眼间廊庑湿了大一片,就连昨夜收捡在角落的木槿花,也被风刮得零落一地。 这时,东次间内传来一声轻咳,正在掩窗的侍婢忙丢下手头活计,掀帘往内探了一眼, “二奶奶,您要用水么?” 程亦安倚在那扇紫檀花鸟屏风下的软榻,清淡的眸子直直盯着窗棂的方向,没有回她反是问道,“我恍惚听见了婴儿啼哭声?” 她病了有一阵子,自立秋便不曾出门,平日常来串门的妯娌已没了踪迹,就连丈夫范玉林也数日未见。 侍婢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绕进门来,面带愤恨, “可不是,那外室大前日生了个儿子,如今范家上下宝贝着呢。” 程亦安神色顿时发木,此事早已心知肚明,程亦安已慢慢接受这个事实,沉默片刻低声问她, “交待你的事,可办妥了?” 侍婢替她斟来一杯茶,笃定道, “都已妥当。” 程亦安不再说话。 侍婢却很不甘心, “姑娘,咱们不能这么便宜了他们,范家太可恨了,他们这是过河拆桥!” 听到过河拆桥四字,程亦安眼神微微恍惚。 何止是过河拆桥,简直是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说到这门婚事,原当是郎情妾意,天作之合,实则从始至终不过是范家的算计。 程亦安出身大晋第一高门,程家门生故吏遍天下,海内名望,范府祖籍益州,声名不显,范老爷中举入京,就在程府隔壁租了一宅子落脚,程亦安与范玉林算是青梅竹马自小相识。 范玉林一直心慕程亦安,倾慕到什么地步呢,哪怕程亦安嫁过人,小产过,也坚持非卿不娶。 程亦安与前夫陆栩生和离后,范玉林就跪在程家掌门人跟前发誓,绝不纳妾,一辈子只守着程亦安一人,经历过陆栩生的冷漠无情,面对满腔赤诚的青梅竹马,程亦安由长辈做主,改嫁了过去。 成婚后,公婆和气,拿她当女儿对待,妯娌亲昵无话不谈,范玉林更是温柔体贴,为她描眉插簪,弹琴赋诗,哪怕她多年未孕,范玉林也从未与她红过脸,总是小意劝慰,叫她莫要心急,得夫如此,妇复何求。 有了这份情意,程亦安哪能不为丈夫筹谋? 借着程家的人脉,替范玉林谋到益州盐政使的肥差,范家人口繁盛,府邸简陋,是程亦安掏出嫁妆银子置办宅院,有一年范玉林染了时疾,命在旦夕,是她拿着程家的名剌,冒着严寒风雪徒步前往雏凤岗,请神医李时济出面诊治。 就是这般扶着范家从当地一默默无闻的小户,成为益州首屈一指的望族。 原以为范府上下该对程亦安感恩戴德。 孰知范家站稳脚跟后,婆母一改先前和颜悦色,开始嫌弃她是二婚,骂她肚子不争气,生不出儿子,妯娌暗地里讽刺她二嫁没人要了,上杆子贴补范家。 唯有范玉林始终站在她这头,开导她放宽心,声称大不了过继个孩子。 可惜这不过是哄骗人的话,这负心汉背地里早早张罗了一房外室,只待对方有了身孕便弄进门来。 程亦安气得一夜不曾合眼。 当年的满腔情意,不过是糊弄她的幌子,范家真正的目的在于与程家结亲,借着程家的东风,好扶摇直上。 遇人不淑,这一生不值得啊。 就在这时,廊庑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片刻软纱帘被人掀开,一道高大的身影矗立在帘下,他端的是眉目如画,风姿出众,手中还抱着一殷红襁褓,面庞含笑,正是初为人父的范玉林。 程亦安缓缓眯起眼。 只见范玉林温文尔雅将孩子抱了进来,凑近给程亦安瞧了一眼, “亦安,你瞧,这是咱们的孩子,往后他就养在你的膝下,认你为母,咱们好好教导他如何?” 程亦安望着近在迟尺,依然云淡风轻的丈夫,忽然诡异地笑出声, “记在我名下,给我做儿子?” 范玉林满脸温柔, “是。” 听听,若非看穿他的算计,还当他是多么体贴的夫君。 程亦安凉凉看了他半晌, “范玉林,到如今,你还想算计我是吗?” “将他记在我名下,名正言顺占据我的宅邸,田地,铺面,借着我的光与程家牵线搭桥,将来行走四方也好打着程家外孙的旗号...是吗?” 脚下这座五进宅邸,是程亦安当年为范家购置,虽许范家众房合住,可记得是程亦安的名。 想贪图她的嫁妆, “你做梦!”程亦安狠狠盯着他,咬牙切齿。 范玉林脸色不好看了,恼恨在眼底一闪而过,又耐着性子劝道, “你这又是何苦,天底下嫡母将庶子养在膝下的数不胜数,我这也是为你着想....也省得你为了个孩子疯疯癫癫...” 疯疯癫癫?她一心为他孕育子嗣,求医拜佛,在他眼里便是疯疯癫癫.... 程亦安不欲争辩,冷冷打断他, “认下他,不就是便宜了你们吗?” 范玉林脸色微微有些难堪,干脆越过她,起身将孩子交予嬷嬷,冷淡吩咐道, “打今 日起,小少爷便是夫人的嫡长子,养在西次间。” 侍婢见范玉林欺人太甚,怒得要破口大骂,却被程亦安拦住了, 她盯着范玉林的背影,缓声开口, “范玉林,我们和离。” 范玉林听了这话,不怒反笑,扭过身来,露出讽刺, “傻安安,你和离了,又能去哪?” “自然是回京城...” “京城你回不去了...”范玉林忽然道, 程亦安身子一震,猛地抬头看着他, “为什么?” 范玉林饶有兴致盯着她,负手道, “太子造反,京城动乱,大齐乘乱南下,带着大军直捣程家弘农老宅,程家男丁死伤殆尽,你们程氏高门从此土崩瓦解....” “不可能!” 程亦安心口突突直跳,嘴里说着不信,心里实则信了大半,难怪连月来,京城那边没了消息,原先每月的贴补,也断了数月。 难怪范玉林敢堂而皇之背信弃义。 枉她夙兴夜寐替他操持家业,侍奉双亲,数度写信回京,让程家为他铺路,铸就他范氏一门荣宠,到头来不过为人作嫁衣裳。 程亦安心里那个叫恨,双目猩红,“所以,你早已知晓,故意算计我是吗?” 范玉林没说话,他又不是蠢的,若非程家败落,他也不敢将外室挪进门。 范玉林见程亦安心神欲溃,再度劝道, “亦安,你听我劝,将孩子认下,只有你的福气。”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程家还有可利用之处。 程亦安看着范玉林尽在掌握的眼神,岿然冷笑, “是吗?那真是很抱歉,不能让你如愿了。” “你什么意思?” 程亦安静静看着他,“自从你接那外室过府,我便悄悄将你收受贿赂之账目记录在档,如今那册子已被送去臬司衙门,想必很快官府就该来拿你了。” 范玉林脸色大变,顿时跳脚, “一日夫妻百日恩,程亦安,你好歹毒。” 荣婚(重生) 第2节 果不其然,外头便有管家在嚷嚷,说是来了官兵,范玉林顾不上与程亦安理论,急得往外奔, “疯了,你疯了!” 程亦安却知道,他这一去,该是回不来了,她累了,也困了,只想好好睡一程...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是听说范玉林被衙门带走了,那外室急火攻心,顾不上坐月子,闯进了程亦安的屋里,挺着胸脯大喇喇杵在她跟前,对着程亦安破口大骂, “你不过一个不下蛋的母鸡,逞什么能?” “程家倒了,你也没了靠山....” “你把范郎告倒,对你有什么好处?哟,你不会还惦记着陆栩生吧?” 她极尽所能挖苦程亦安, “我忘了告诉你,那陆栩生呀,在边关立了大功,荣升大都督了,是咱们大晋最年轻的国公爷呢,我的国公夫人,怎么样,后悔吗?” 字字如刀听得人怄火,侍婢忍无可忍,卷起袖子冲着那外室扑去, “我跟你拼了!” 二人双双往后跌去,扭打成一团。 那外室尚在坐月子,哪里是侍婢的对手,很快蓬头垢面吃了苦头,饶是如此,嘴里却不饶人, “哎呦,瞧我这张嘴,错了称呼了,好端端的国公夫人被人抢了去,你呀没有这个命!” 没有这个命? 不,她不该是这个命。 她是程家四房的嫡长女,是祖母悉心教养的高门闺秀,要貌有貌,要才有才,她本该嫁个门当户对的郎君,琴瑟和鸣,安稳无忧.... 这一生怎会落到这个田地? 这一生..不该是这个活法。 ....... 恍恍惚惚有鞭炮声响,似紧箍咒圈在程亦安脑门,程亦安头疼极了,明明已然清醒,仿若溺水之人迟迟睁不开眼,直到有人轻轻扯了扯她衣襟,低声唤道, “夫人...” 夫人? 范玉林不是被人抓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程亦安猛地睁开眼,只见一张模糊的脸悬在眼前,修长的胳膊伸过来似要搀她,程亦安不假思索抬掌, “啪!” 突如其来的巴掌抽在对方脸上,发出一声锐响。 黑暗中,四目相对。 那双眸子太过锐利,令程亦安生出几分久违的熟悉和忌惮,她顿时一个激灵醒过神来,环顾四周,拔步床帘帐倾垂,将外头的景象遮得严严实实,唯有昏暗的红芒在晃动。 这是哪? 对面的男人被打后,面上有些挂不住,回身后退,鸳鸯红帐随着被撩开半幅,明烛映亮那张面孔,剑眉狭目,五官英挺,是一副极为冷峻的长相。 这是.....陆栩生? 程亦安脑门如遭石击, 莫非被那外室刺激得梦到了陆栩生? “你怎么在这?”隔着帘帐,程亦安直愣愣问道。 陆栩生听了这话,眉心一跳。 洞房花烛夜,程亦安却反问他为何在这,实在荒诞。 联系方才那含恨的一巴掌,陆栩生冒出一个诡异的念头, 难不成她也重生了? 陆栩生心顿时凉了半截。 第2章 你什么打算? 说到陆栩生前世,也够意难平。 与程亦安和离后,陆栩生在母亲的强烈要求下,续娶表妹为妻,本以为她们姑侄亲上加亲,后宅该是和睦融洽,怎知那表妹成婚后一改平日温柔小意,今个儿要争家业,与妯娌不合,婆媳生隙,明个儿又打翻了醋罐子,府上但凡多看他一眼的丫鬟均被她处置了,弄得府邸乌烟瘴气。 陆栩生常年征战在外,无暇他顾,后来太子造反,北齐趁虚南下,他奉旨出征,一路从宣府征战至肃州,好不容易将北齐铁骑赶出疆域,荣升大都督,一次巡防回城的路上,积劳成疾,旧伤复发,被贼子寻机陷害,以致英年早逝。 眼看位极人臣却一命呜呼,委实称得上悲屈,比起悲屈,陆栩生更遗憾,遗憾这一生不曾娶一位贤妻,他这一死,府上还不知乱成什么样,遗憾膝下没个一儿半女,创下偌大家业无人继承,陆栩生带着满腔不甘闭上了眼。 哪只半个时辰前,一睁眼,竟然发现自己重生回到洞房花烛夜。 再一细听,娶的正是程家四房的女郎,那一下,陆栩生竟长出一口气。 好歹是程亦安,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表妹。 一切还来得及。 陆栩生很快拾掇好心情,接受自己重生的事实,从歇息处回到洞房。 正院异常安静,程亦安的陪嫁丫鬟见他进屋,悄悄掩门而退,他从外间步至婚房,满室红芒摇曳,竟令他滋生几分近乡情怯... 沉默少许,理了理衣冠,信步往拔步床前来,帘帐四垂,瞧不见人影,但陆栩生知道程亦安就在账内歇着。 回想程亦安此人,性情温婉,不作不闹,勤俭持家,温良谦恭,实乃贤妻典范,前世发生那桩事后,他若不放她走,兴许又是另一番结局。 老天爷既给了他机会,这一世,他定要好好跟程亦安过日子。 负手片刻,陆栩生往前一掀帘帐,只见那新娘子睡得昏天暗地,陆栩生一瞅时辰,决意唤她醒来沐浴更衣,怎知手伸过去,便结结实实受了她一巴掌。 陆栩生那一下被打蒙了。 前世的洞房花烛夜是怎么来着。 程亦安娇羞柔顺,年轻夫妻一夜颠龙倒凤..... 陆栩生闷出一口气,退了出来,再到听她没头没脑问一句“你怎么在这”,陆栩生便知道完了,程亦安必定也与他一道重生。 方才还庆幸老天爷给了他弥补遗憾的机会,转背一盆冷水泼在他面门。 有了前世分道扬镳的经历,这日子还怎么处? 陆栩生在帘外足足愣了半晌,方没好气回道, “今夜你我成婚,我不在这,当在何处?” 扔下这话,陆栩生抬步迈出拔步床,来到长案后喝闷酒。 程亦安愣住。 你我新婚? 再瞧帐外模模糊糊的红烛,程亦安脑海闪现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她狠狠掐了一把手背,刺疼刺疼的。 是个大活人。 不会吧,她这是回到洞房花烛夜? 怎么可能? 即便一切过于匪夷所思,程亦安还是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缓缓从床榻挪出,再次打量四周,南 炕上的琉璃窗贴着两对红艳艳的囍字,脚踏帘帐帷纱均用的大红鸳鸯纱帘,地砖铺着龙凤呈祥的红毯,八开苏绣百鸟朝凤屏风下安置着一张罗汉床,上头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生红枣果子锦盒,象征多子多福。 果真是前世陆家的婚房。 再看博古架下的男人,一身绯红喜袍,胸前绣着二品狮子补子,腰系犀皮革带,宽肩窄腰,身材精壮匀称,不是陆栩生又是谁? 好不真实。 程亦安捂了捂依然火辣辣的掌心,再次深吸一口气。 且不说这是做梦还是真重生了,先将眼前的局面应付过去。 短暂的时间内,程亦安迅速做出决断。 陆栩生此人虽冷情冷性,不晓得疼人,却胜在权势显赫,人品贵重,且无不良嗜好,有了前世的教训,这辈子她哪里还会贪图虚无缥缈的情爱。 比起下嫁范家一心操持家业,还不如稳稳当当做个国公夫人,荣华富贵有了,吃喝享乐不在话下,丈夫常年征战在外,也不用伺候,管他陆栩生心里有没有她,悠悠闲闲过日子才是正经。 这辈子,她要做个没心没肺的国公夫人。 打定主意,程亦安决意为方才的失手跟他赔个不是。 将将行至长案另一侧,陆栩生忽然抬起眼。 视线相接。 程亦安心蓦地咯噔一下。 他眼神深邃,复杂。 没有半分怒火。 不对,换做前世陆栩生那个臭脾气,被她无缘无故打了一巴掌,这会子脸色不知该多阴沉。 他怎么还能这般好端端看着她呢。 这就怪了。 程亦安赔罪的话到了嘴边吞了回去,决定按兵不动,先观察观察。 她坐了下来。 刚要开口,陆栩生推了一杯茶至她跟前, “你也回来了?” 程亦安瞬间石化。 荣婚(重生) 第3节 完了,他也与她一道重生。 有了前世的隔阂,日子还怎么糊弄? 陆栩生察觉程亦安脸色明显垮下,心头越发拔凉拔凉的。 瞧瞧,这是没打算跟他过日子呢。 不会还惦记着那个两小无猜吧。 陆栩生心情更差,一口接着一口喝酒。 夫妇二人均像打了霜的茄子,隔桌而坐,无言以对。 夜深,秋凉愈重,程亦安坐久了,身子愈发僵硬,抬手将那杯凉却的茶水擒过来,一口饮尽,冰冰凉凉的茶液瞬间滑落喉咙腹腔,那颗因着重生而躁动的心也由着平复下来。 也罢,前世陆栩生心系青梅竹马,娶她不情不愿,对她唯有冷淡二字,她犯不着赖着他。 再说,前世那段婚姻,陆栩生就没错? 他有错,在她被婆母刁难时,不甚放在心上,总觉得女人家爱斤斤计较,成日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折腾,她被人算计,名声受损时,他也不曾挽留,毫不犹豫就签了和离书。 她又何苦强扭这个瓜。 第一段婚姻以程家偏房之女高攀陆家,为人算计,失败收场,第二段婚姻,下嫁范玉林,满心满意为人筹谋,亦是落个被负的结局。 瞧瞧,婚姻给女人带来了什么。 还不如一个人自自在在。 想明白这茬,程亦安心里的遗憾瞬间没了。 都能跟陆栩生开个玩笑。 “你不是得封大都督了么,怎么也回来了?” 陆栩生手执酒盏略略一顿,坦白道,“途遇埋伏,中箭而死。” 程亦安扶了扶额,也怪惨的。 不对,陆栩生是死了才回来,那她呢,她不是活得好好的吗?那对奸夫淫夫又是什么下场?她的宅子,她的田地呢?她还没将范家人赶出去呢? 程亦安心里抓猫般痒。 陆栩生见程亦安率先打破沉默,干脆开门见山问她, “你呢,什么打算?” 程亦安闻言愣了愣,暂且压下前世怨念,想到一朝重生,能痛痛快快过自己想过的日子,神色便无比轻松, “我就不耽误你了,咱们桥归桥,路归路?” 这是决心再度和离。 陆栩生心口压了石头般难受, 还惦记着范家小白脸呢。 罢了,他何必强求。 他嗯了一声,别过脸去,酒盏尚在掌心,只剩半盏,却迟迟没有再饮。 累了一日,程亦安这具身子已无比疲倦,她打了个哈欠,起身往浴室去。 陆栩生不爱让婢女近身,新婚之夜的浴室也无旁人伺候。 程亦安匆匆淋了澡,裹好衣衫进了拔步床。 陆栩生余光瞥见帘帐晃动,很快里头没了声息。 枯坐无趣,陆栩生也起身沐浴,片刻出来,红烛燃了一半,婚房安安静静的,没有半点喜庆的样子。 他来到拔步床旁,环视一周,罗汉床上塞满了锦盒,外间也无软榻,他一个大男人睡哪? 他当然想睡床榻,只是程亦安方才已表明态度,君子非礼勿视,他就不该越界。 可这是他的地盘,凭什么听程亦安的。 “程亦安,你方才说要和离,咱们这是圣上赐婚,没有特殊缘故,如何和离?” 他绝不承认他这是想让程亦安知难而退。 哪知床榻里侧的人儿不情不愿揉了揉眼睛,从帘内探出半张俏脸,带着几分被吵醒的不快, “前世你怎么说服陛下,今生依葫芦画瓢便是。” 前世程亦安发生那桩事后,名声有损,为了维护陆家和程家的声誉,她给陆栩生递了一封和离书,陆栩生很痛快签了字,并入宫说服了皇帝。 别看陆栩生年轻,他却是危难之际,投笔从戎,以进士出身领兵征战的第一人。 他不仅被文人敬仰,更为武将信服。 年纪轻轻在朝中威望甚高。 皇帝都得给他几分面子,这世间就没有陆栩生办不到的事。 程亦安这般说,陆栩生无言以对。 他忽然觉着,程亦安那一巴掌抽得在理。 他该死。 原想他与程亦安知根知底,又是重生的同道中人,这一辈子娶她最为适宜省事。 眼下看来,如意算盘是落空了。 陆栩生认命拼拼凑凑,弄些长椅搭在拔步床外,草草应付一晚。 这一夜,程亦安睡得格外踏实,一想到即将挣脱婚姻的牢笼,她有一种重获新生的畅快,一夜好梦至天明,长长伸了个懒腰,掀开帘帐... 陆栩生已然坐在对面桌案喝茶。 面无表情,神色冷淡。 有一种天生的压迫感。 胜在有了前世的经验,如今对着这个人,已无惧怕。 甚至饶有兴致打量那挺拔的身姿,流畅的线条,脊梁修长如弓,堪堪坐着,便有一种无形的力量美。 嗯,养眼。 “二爷早安,昨夜睡得还好吗?” 陆栩生在陆国公府行二,旁人要么唤一句世子爷,要么唤他二少爷。 陆栩生看着眉开眼笑的程亦安,暗自嗤了一声, 她怎么好意思问? 那么高大的身子区区将就几把长椅,如何舒展。 更要命的是,帘帐时不时被风浮动,倾泻出独属于姑娘家的馨香,他既非不谙世事,又是血气方刚的身子,还是洞房花烛夜。 睡得好才怪。 陆栩生向来不动声色,淡淡应了一句, “很好。”随后移开视线,继续看书。 程亦安心满意足起塌,招来婢女进了浴室洗漱。 程亦安前世有两个心腹丫鬟,如兰和如蕙。 如蕙稳重替她执掌内务,如兰性子爽利泼辣,常跟她在外应酬。 这两个丫鬟忠心耿耿,将她看得比命还重要,主仆三人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一朝重生,程亦安看着两张嫩生生的面孔,百感交集。 前世二人跟着她去范家,忙里忙外操碎了心,早早熬出了皱纹,如今那两张脸说不出的生动娇俏,程亦安看着心里熨帖极了。 也确信自己是真的重生了。 这一辈子一定要好好过呀。 如兰捧着湿帕子给她,看着她还有些脸红。 小丫鬟以为她昨夜经历了洞房,不好意思呢。 程亦安捏了捏她的脸。 如兰眨眼,“姑娘,您盯着奴婢瞧作甚?奴婢脸上可有什么?” 程亦安挽起袖子,接过她递来的湿帕子净面,一本正经道, “没什么,就是瞧你胖了些。” “有吗?”如兰顿时慌了。 程亦安乐。 如蕙在一旁看着叹 气,先是瞪了如兰一眼,低声训斥道,“如今嫁了过来,可不兴再唤姑娘。”随后又踮着脚亲自给程亦安擦拭面旁的水珠, “二奶奶,时辰不早了,得快些去上房认亲敬茶。” 程亦安笑意一收,这才想起还得应付她的婆母,陆国公府的二夫人。 这位二夫人出身琅琊王氏,丈夫是皇帝登基定鼎的第一功臣,又生了陆栩生这么出色的儿子,眼睛一向长在头顶,是个十分不好对付的角色。 程亦安暗自叹气,还得早些脱离藩篱才是。 少顷,程亦安回到内室梳妆打扮,等到出门时,陆栩生已换了一身喜服在门口候着了。 秋阳明烈,男人一身大红绯袍矗立在廊庑下,体态清俊挺拔,眸色幽淡,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威慑力。 两个丫鬟连忙垂首屈膝。 程亦安诧异地看着他,前世陆栩生可没在这等她,习了武换了衣裳,嫌女人家磨磨蹭蹭,去书房看了一会儿书,最后夫妻二人在上房外的门廊撞上。 以至于下人暗地里说她不讨陆栩生欢喜。 陆栩生被那双直勾勾的水杏眼瞧得不大自在,往前方抬了抬颚, “走吧。” 荣婚(重生) 第4节 第3章 这男人腰板真硬 陆国公府坐落在大晋权贵聚集地小时雍坊,小时雍坊地窄人稠,又紧挨皇城,寸土寸金,宅子是有市无价,且许多府邸均是圣上所赐,不由市署出售,寻常门第有钱也买不到。 陆府却在这样的地界占据半个胡同大的宅地,实属富贵之极。 陆府嫡枝有三房,老太爷去世的早,膝下三个儿子,大老爷陆京时任工部侍郎掌管宫殿营造,二老爷陆昶便是陆栩生的父亲,三年半前陆昶在与北齐的战事中战死,留下陆栩生孤儿寡母几个,三老爷陆明是个庶子,平日不得老太太喜爱,素日也十分低调。 陆府的荣耀是由二老爷陆昶一手奠定,陆栩生以世子之尊住的是最为别致的宁济堂。 夫妇二人打宁济堂出来,沿着石径上了一段曲廊,顺着曲廊往上房去。 这一路佳木葱茏,秋菊灼漫,四处奇石异草点缀,称得上轩荣峻丽,精致奢华。 因着今日敬茶,各房均要到场,便选在老太太所住的荣正堂。 程亦安前世嫁过陆栩生,对陆家也不算陌生,陆栩生也无需引路,二人一路沉默抵达荣正堂。 早有五六仆妇候在台矶处,瞧见新人联袂而来,一两个赶忙进去报信,余下人欢欢喜喜上前请安,拥着程亦安跨入穿堂,绕过一座五尺高的翡翠云纹紫檀立屏,面前是一五开间的正堂,廊外仆从侍立,热闹而不喧哗,比起程家气度森严,陆府气氛倒是显得活泼些。 夫妻双双跨进堂内,明间上首坐着二人,一位身着霁蓝绣寿字纹金线缂丝褙子的银发老太太,正是陆栩生的嫡亲祖母,在她右侧稍小的圈椅坐着一端庄秀美妇人,只见她身穿绛红对襟福字长褙,头插凤钗,面容白皙,眉秀而狭长,眉宇间与陆栩生有几分相像,颇有不怒自威的气势,则是陆栩生寡母王氏。 其余各房老爷太太妯娌少爷按尊卑落座,一眼望去,个个遍身绮罗,满头钗翠,有如珠玉争辉。 新人进来,郎君清俊无双,新妇明艳端方,均是喜服在身,十分亮眼。 最先露出笑容的反而是三房的三夫人, “瞧瞧,好一对璧人。”她说着喜庆话。 大夫人笑笑不说话,老太太也眯着眼打量,缓缓颔首,倒是正经的婆婆王氏神色严肃,始终不曾露出笑意。 个中缘故,程亦安倒也心知肚明。 今上登基之时,正值大晋朝廷危难之际,二十年前先帝受太监蛊惑举军北上征齐,致二十万将士全军覆没,先帝被困金山堡自刎而死,朝野震动,国不可一日无君,当时的皇子尚在襁褓,以陆昶为首的朝臣立即拥戴先帝的弟弟今上登基。 太后作为交换条件,要求立先帝之子为太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子殿下。皇帝答应了。 二十年过去,皇帝有了自己的子嗣宁王,自然是想改立宁王为太子。 随着皇帝年岁渐长,易储迫在眉睫,两党之间已势同水火。 而恰恰程家乃当世高门之首,无论朝代更迭,风云际会,程家始终屹立不倒,门生故吏遍天下,依附者众多,在朝中形成一股强大的势力。 由此,程家成为皇帝和太后争相拉拢的对象。 陆栩生守丧期满后,皇帝火速发话让程家与陆家联姻,意图通过心腹陆栩生将程家拉入自己的阵营来。 可惜程家祖训不参与党争,谁坐在龙椅上便效忠谁,是实打实的纯臣。 一面是皇帝赐婚,一面是几百年的祖训。 怎么办? 程家当家掌门人,都察院首座长房大老爷程明昱想了个法子,舍弃自己未嫁的小女儿,从旁枝挑出程亦安嫁给陆栩生。 就是这么一手,维持了朝争的平衡。 程家固然是当世第一高门,可族中枝繁叶茂,各房也分个三六九等。 程亦安所在的四房实则是程家的偏房,在范家眼里是高门闺秀,可在二夫人王氏眼里便不够看,以陆栩生之身份地位,娶公主都绰绰有余,程家要嫁也是嫁长房的嫡女来,偏生来了个程亦安。 二夫人心中不喜,再加之她一直属意王家内侄女为儿媳,越发不待见程亦安。 程亦安对婆母的冷色视而不见。 早有婆子搁下蒲团,让二人行跪拜大礼。 程亦安先是给老太太敬茶,随后便轮到二夫人,二夫人虽不喜程亦安,当着众人的面却也没为难她,敬茶结束,便是认亲。 陆家子嗣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长房大老爷膝下二女一子,大姑娘出嫁,大少爷也娶妻生子,尚有三姑娘待字闺中,到了二房,二夫人除了陆栩生外,还有个出嫁的二姑娘,以及三少爷和五姑娘。 三年前,陆栩生和陆昶父子奉旨出征,战况激烈,老太太恐儿孙出事,做主让三少爷陆继生先成婚,是以程亦安还有个先过门的弟媳。再说三房亦是二女一子,一家人热热闹闹聚在一处,倒也齐整。 论理接下来该二夫人指点儿媳认人,二夫人显然不想开口,她看了一眼身侧的三儿媳妇,三少奶奶心领神会,便立即迈出来,“嫂嫂,我领着嫂嫂来认人吧。” 程亦安认亲时,二夫人冷眼观察,见她应对得体,各房长辈妯娌均也分辨明白,脸色稍霁。 随后程亦安与陆栩生便退至一旁,立在二夫人下首。 大老爷平日就不爱凑在女人堆里,见仪式结束,立即起身跟老太太告罪,招呼着三老爷一块离去,老太太见状便对几个孙子道, “你们也去吧,让我们娘几个说会话。” 接下来该是女人的战场,少爷们均识趣退下。 但陆栩生没走。 “栩哥儿,你还有事?”老太太诧异问, 大夫人笑道,“莫非是怕伯母婶娘们欺负你媳妇?” 大夫人和三夫人怎么可能欺负程亦安,自然是二夫人这个正儿八经的婆母要给儿媳妇立规矩。 二夫人轻轻哼了一声。 三夫人立马打了圆场,“哪里,新婚燕尔自然是如胶似漆,栩哥儿这是舍不得媳妇呢。” 众人都笑了起来。 程亦安听了有些汗颜,默默垂下眸,落在旁人眼里便是害羞。 陆栩生朝老太太拱手, “祖母,孙儿下午要出门一趟,想着不如此刻先领着媳妇去祠堂祭拜。” 这是想带程亦安离开。 程亦安明白了陆栩生的目的,既然约定做假夫妻,就没有必要让她为陆家人情世故烦心,更没必要让她在王氏跟前受气,如此回头好聚好散。 二夫人在这时发话了, “上族谱午后去便是,不急于一时。” 敬茶礼后,就该婆婆给媳妇立规矩,古来如此,陆家媳妇个个都是这么过来的,偏程亦安就要破例不成,今日若叫陆栩生将人带走了,往后程亦安眼里哪还有婆母。 大夫人乐得喝茶看戏。 三夫人这个时候明智地不吭声。 夹在当中的三少奶奶柏氏再次开口了,她插科打诨般朝陆栩生屈了屈膝, “兄长莫要担心,弟媳会照料好嫂嫂。” 上有长辈发话,下有弟媳递台阶 ,论理陆栩生该放手。 但他从来不是由人左右的脾气,决定的事百头牛都拉不回来。 “母亲有话当着儿子的面吩咐便是,吩咐完,儿子再领着她去祠堂祭拜父亲。” 陆栩生也很聪明,将父亲给搬了出来。 二夫人噎了噎。 程亦安默默看着他们母子打擂台,对着陆栩生略有些刮目相看, 前世这厮怎么来着,奉行男主外女主内,对后宅之务是一概不管,换做过去,他最嫌女人家聒噪,怕是跑的比大老爷还快。 眼看二夫人脸色很不好看了,程亦安轻轻瞟了陆栩生一眼,示意他自己可以。 陆栩生反而回了个安抚的眼神。 二夫人没眼看了,视线移至程亦安身上,干脆直接立规矩, “栩哥儿媳妇,今日既然成了陆家人,往后便事事以家族荣耀为重,以夫君为先.....” 先是长篇大论,嘱咐程亦安如何做位贤妻良母,随后便开始给程亦安派任务, “打今日起,你便跟着你大嫂学庶务,厨房的事便交予你了。” 新婚媳妇过门,要伺候公婆饮食,这是立规矩的第一课。 陆家每个媳妇成婚后均在厨房忙活了一阵,少则半年多则一年。 而二夫人这么交待,还有另一层深意。 陆栩生虽是世子之身,可国公府的权利依然掌握在长房手里,中馈也由大夫人握着。 程亦安过门后,理应接管国公府的中馈,何不趁着厨房之事让程亦安慢慢管家? 大夫人当然知道二夫人的打算,这是君子阳谋,她也阻止不了。 来之前,程亦安已经预料了这等场面,毕竟前世就是这么过来的。 只是她一个要卷嫁妆离开的人,何苦掺和这神仙打架呢。 连说辞程亦安都想好了,正待开口,有一道略带磁性的嗓音响在耳帘。 “母亲...”陆栩生先行施了一礼,男人身形修长,眉宇间的沉稳和冷峻很好压住那身吉服的艳丽,令他整个人看起来越发夺目逼人。 “母亲给媳妇立规矩理所当然,她也着实该学会如何相夫教子,至于厨房庶务....”陆栩生语气顿了顿,“儿子瞧来,暂时不必了。” 二夫人脸色险些绷不住,“为何?”她紧紧盯着儿子,视线很有压迫感。 陆栩生从容依旧,回道:“她身子弱,性子又软,将将进府,贸然让她掌管厨房恐闹出笑话,儿子的意思是慢慢来,先让她在母亲和嫂嫂跟前学着,进益一些再说。” 昨夜陆栩生一宿没睡,回想前世两段婚姻均以失败告终,心里滋味难辨。 程亦安不肯跟他过日子,是不是因为他不是一位好丈夫? 前世他从不过问后宅,以至于让程亦安在母亲手里吃尽苦头,母亲心里不待见她,拿她跟大夫人斗法,结果是什么,结果是程亦安小产。 小产过后程亦安郁郁寡欢,夫妻二人半年不曾同房,等到她身子恢复,恰恰又发生了那桩事导致二人和离,程亦安当年毅然决然离开,难道不是因为在陆家受了委屈? 且不管程亦安愿不愿意留下,他要自省,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今生他断不能坐视后宅不管。 至于国公府的爵位和中馈,他自有法子拿回来,而不是以程亦安吃苦为代价。 他给了母亲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随后退了下来。 二夫人却丝毫没领悟到儿子深意,气得浑身发抖。 荣婚(重生) 第5节 “栩儿,这是陆家的规矩,你要破了祖宗规矩么?” 陆栩生也想好了对策,他慢条斯理回道, “儿子以为,子嗣为大,待诞下子嗣后再执掌家务不迟。” 这一桩结结实实堵了二夫人的嘴。 原来儿子是不信任程氏,想等程氏孕育子嗣后再来掌家。 此等思量也不失稳妥。 总归中馈在大夫人手里也不是一日两日,不急于一时。 二老爷过世后,二房式微,急需繁衍子嗣以助二房声势。 二夫人被说服了,况且儿子的脾气她心知肚明,争执下去吃亏的是自己,于是颔首道,“也好。” 大夫人松了一口气,老太太也没提出异议。 皆大欢喜。 陆栩生带着程亦安告辞。 程亦安神清自在跨出门槛,看了前面的男人一眼。 啧,腰板真硬。 她要那破中馈作甚,前世管家管的还不够吗? 吃力不讨好。 虽说陆栩生是为了跟她撇清关系而替她撑腰,但程亦安不得不感慨一句, 瞧,夫君会做人,还真没她什么事呢。 第4章 比前世越看越顺眼 陆栩生引着程亦安在祠堂走了过场回到宁济堂。 时辰尚早,二人又不曾留在荣正堂用早膳,这会儿便吩咐下人摆膳。 进来了两位嬷嬷。 一位面生,但程亦安认识,是二夫人王氏的心腹徐嬷嬷,名义上照看陆栩生,实则是王夫人安插在儿子房中的眼线。 另一位自然是程亦安的陪房李嬷嬷了。 像程家这样的大族嫁女,陪房要精挑细选,她嫁给陆栩生于四房来说是光耀门楣的大事,祖母选了两房陪房给她,一房是李嬷嬷夫妇,另一房是明嫂子夫妇。 李嬷嬷夫妇管内,程亦安的嫁妆就在李嬷嬷手中,明嫂子夫妇管外,这会儿不曾进内院来。 瞧见李嬷嬷那张精明的面孔,程亦安忽然觉着想要立马和离也不容易,瞧瞧,程家四房那边恐就不好打发,还得需要合适的契机。 早膳过后,宁济堂所有下人进来给主母磕头。 程亦安赏了原宁济堂的仆从,陆栩生也给了李嬷嬷等人赏赐。 两位嬷嬷纷纷替主子行事,各自发赏,相安无事,待要吩咐上茶,两位嬷嬷却很“默契”地同时开口, 这是权利之争,往后这宁济堂到底谁说了算。 程亦安看了一眼李嬷嬷,示意她不必争。 她要走呢。 喝过茶,陆栩生便出门去了。 徐嬷嬷亲自送他去二门,她是陆栩生的奶妈子,在府内很有体面。 陆栩生临行嘱咐她,一切听程亦安行事。 这话徐嬷嬷只是听听,没放在心上。 程亦安留下李嬷嬷说体己话,“明嫂子在哪?可安顿好了?” 年轻的媳妇进了门,慢慢掌了家便将自己的陪房心腹安插在重要位置,程亦安既然要和离,自然没有这个打算。 李嬷嬷回道, “已经在后廊子上安顿了,奴婢让她先熟悉熟悉府内人情世故,再作理论。” 程亦安却知道明嫂子夫妇能干大事,思忖道, “我与二爷商量了,待生了孩子再上手庶务,眼下这段时日,先让明嫂子家那位跟着李叔管着嫁妆铺子吧。” 明嫂子的丈夫办事利索机灵,比李叔能干,李叔上了年纪,做做掌柜可以,跑腿却不行。 李嬷嬷想了想道,“也好。” “那您先歇着,奴婢去将嫁妆卸下来安置好。” 程亦安的嫁妆还在廊子上铺着呢,等着她这位管事嬷嬷和徐嬷嬷去归置。 程亦安闻言有些头疼,轻咳道,“您别急,先将箱子搁在东厢房吧。” 那些东西暂时用不着,拆了回头还要归整,多麻烦。 宁济堂西厢房待外客,东厢房是预备着孩子住的,如今空着呢。 李嬷嬷眉头顿时一皱,“这怎么成?” 李嬷嬷以为程亦安不懂,挨着她脚跟前的锦杌坐着,语重心长道, “姑娘,嫁了进来第一要务便是整理归置嫁妆,此其一,其二,也趁机问问姑爷的私房和体己,对了,昨夜姑爷怎么说,可有交库房钥匙给您?” 大户人家的少爷都是有私房体己的,有能耐的甚至还有小库房,在李嬷嬷看来陆栩生位高权重,没少得封赏,私房肯定可观。 程亦安哭笑不得,却还是认真解释, “此事我与姑爷自有理论,嬷嬷先不着急。” 程亦安语气有几分不容置疑的架势,李嬷嬷便不敢吭声了。 她深深看了一眼程亦安,心想姑娘出嫁了,能当家做主,果然不同了。 李嬷嬷又问起了另外一桩要务, “姑娘瞧着,姑爷可有通房?” 论理通房得在次日给主母敬茶。 方才丫头过来磕头时,李嬷嬷刻意扫了几眼,没见长 得特别出挑的,心里还在疑惑这事。 这一桩程亦安倒是很肯定地回, “二爷说没有。” 这就是陆栩生的可取之处。 前世陆栩生就没有通房,她小产后有半年不曾与他同房,刚开荤的陆栩生愣是没碰一个丫鬟,不仅如此,更不曾在外头沾花惹草,陆栩生素来洁身自好,这一处能将京城百中之九十九的男人比下去。 是他不贪吗? 那不是,这男人面上冷淡,床笫之间却异常折腾,若不是她身子扛不住,他一夜能要几次水。 管得住自己下半身的男人才可靠。 李嬷嬷就放心了,对这门婚事越发满意。 东厢房的钥匙在徐嬷嬷手中,李嬷嬷来到倒坐房寻到徐嬷嬷,徐嬷嬷就知道是为嫁妆而来, 她拍拍手上的瓜子壳灰,起身冲李嬷嬷笑道, “嬷嬷何事?” 嫁妆归置要婆家人在场,也好核对单子是否属实,而徐嬷嬷恰恰是帮着核对嫁妆的人,保不齐待会儿还得得些赏赐。 但可惜,李嬷嬷与她说,“老姐儿,东厢房钥匙何在,少奶奶问呢。” 徐嬷嬷微微有些疑惑,也不多言,连忙去到西厢房尽头的耳室拿钥匙,墙角尽头有一个六层的八宝镶嵌竖柜,里头搁着宁济堂各房门的钥匙人情往来的账册之类,她在其中一个匣子里拿出东厢房钥匙。 李嬷嬷在门口站着没进去,她也清楚,一人一个山头,过去宁济堂很显然是徐嬷嬷照管。 一旁有眼力劲的嬷嬷一见少奶奶进了门,就该将钥匙一类悉数交给主母,这个徐嬷嬷显然没有这个觉悟。 李嬷嬷心想,恐得费番功夫方能在院子里站稳脚跟。 李嬷嬷拿了钥匙带着陪嫁丫鬟将嫁妆箱子搬进东厢房。 徐嬷嬷在倒坐房的窗口看傻眼了。 嫁妆不入库? 这是做什么? 连忙一溜烟退出来往二夫人的院子来了。 二夫人听说这事,满脸诧异,以及不满。 嫁妆单子交予婆家并当场核对是理所当然的,程亦安的嫁妆单子早早就给到了二夫人,但程亦安不验货却是奇怪了。 徐嬷嬷小声揣测, “太太,莫不是嫁妆里头有什么乾坤吧,四房毕竟不是长房,奴婢也听说咱们这位二奶奶母亲早逝,家里是继母做主,定给不出什么好东西来。” 这是怀疑程家弄虚作假。 二夫人没有徐嬷嬷眼皮子这么浅,一个严厉的眼神扔过去, “闭嘴,这话也能乱说!”说出去丢陆栩生的脸。 “程家四房虽不怎么样,可这门婚事是程明昱亲自过问的,他能容忍这种事发生?” 程明昱是都察院首座,当朝左都御史,出了名的严谨克己,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程家四房敢在他眼皮底下弄虚作假,无需陆家出面,程明昱就能掀了四房。 而事实上,二夫人还听说,程亦安出嫁,长房看在她替程家联姻的份上,私下添了嫁妆。 “不过,她不开封嫁妆也实在蹊跷。” 正儿八经去问嘛,二夫人不屑,显得他们算计女方嫁妆似得,二夫人还丢不起这个人。 荣婚(重生) 第6节 出于对程明昱人品的信任,二夫人决定不过问这桩事了。 徐嬷嬷这一走,李嬷嬷便有所察觉,立即进来跟程亦安报信, “老奴瞧着那徐嬷嬷出了门,怕是告状去了。” 程亦安正在桌案后整理自己的书册,失笑道, “随她去吧。” 李嬷嬷有些头疼,“姑娘,这徐嬷嬷也忒没眼力劲了,老奴寻她讨要钥匙,便是提醒她将东西交出来,孰知她是抠的死死的。” 徐嬷嬷是什么人,程亦安早就见识了,她笑着宽慰李嬷嬷, “她呀,是二爷的奶妈子,比旁个本就更有体面些,俗话说奶妈子也是半个婆婆,甚至比婆婆更难缠,这些奶妈子伴着少爷们长大,少爷屋里的事哪一桩不是她们做主,我这一进门便是夺了她的地儿,她心里好受才怪。” 左右待不了多久,程亦安没放在心上,反是吩咐李嬷嬷,“将嫁妆单子给我瞧瞧。” 她要盘算盘算能挪出多少钱来,先在外头购置个宅子,女人哪,得有个自个儿的落脚之地,任何时候不受制于夫家和娘家。 午膳就在自己屋子里用,晚上待陆栩生回府,一道去了二夫人院子。 二夫人又不傻,陆栩生白日行为举止摆明了不叫她为难程亦安,这个儿子可不是老三,是在阵前取敌将首级的人物,不能跟他对着干,是以二夫人暂且收了给程亦安立规矩的心思,一顿饭吃得不温不火。 饭后,二夫人让程亦安先回去,留下陆栩生商议明日回门礼的单子。 名门望族的人情往来皆是有章程的,陆家不会在这种事上落人口舌。 陆栩生看了单子无碍,又安抚母亲中馈的事稍安勿躁便回了房。 将将行至宁济堂的月洞门外,便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 徐嬷嬷与李嬷嬷在廊下对峙, “好端端的,新房里为何要添一张填漆塌,不是搁了一张罗汉床么,还不够放东西的?” 李嬷嬷也不明白程亦安为何要往内室添塌,但身为奴婢第一要务便是服从,她若不听程亦安调派,往后谁把程亦安放在眼里。 李嬷嬷脸色渐冷, “老姐儿,这是二奶奶吩咐的,我们做奴婢的只能照办。” 徐嬷嬷不同意, “不成,新房搁两个塌不吉利,我们陆家没这个规矩。” 什么吉利不吉利,说白了便是争话事权。 李嬷嬷气死了, “我们少奶奶爱读书,平日闲来无事就爱在填漆塌上歇着,怎么,嬷嬷这是要越到主子头上去?” 徐嬷嬷被安了这么一个大罪名,脸色顿时发青,拉下脸道, “哟,老姐儿不愧是世家大族出来的,说话儿一套一套的,竟是将我唬住了,我不知你们程家什么规矩,可我们陆家向来敬重老人,府上的老嬷嬷见了哥儿姐儿都是可以不用行礼的,老太太常说,我们这些老妈子跟过老爷太太,见了世面,平日哥儿姐儿有不当之处,少不得要规劝,这才是做嬷嬷的职责。” 李嬷嬷也不甘示弱, “说的没错,我们府上也是这个理,只是主子宽宥是主子有气度,咱们做奴婢的却不能忘本,什么是本?主仆有别是本,今日是我们少奶奶开的口,换做二爷吩咐,老姐儿也是这般阻止不成?知道的都晓得嬷嬷您最是殚精竭虑替主子分忧,不知道的,还以为嬷嬷给新妇下马威,让我们少奶奶下不来台呢。” 徐嬷嬷一张脸胀得通红。 还待犟嘴,见李嬷嬷朝着身后行礼,回眸一瞧,一道高大的身影杵在廊庑下,如阴影般罩着她,唬了徐嬷嬷好一跳, 她顿时失声,“给二爷请安,二爷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过去陆栩生总要在书房忙到半夜才回房安寝。 这话无形中昭告了亲近,她就是要告诉李嬷嬷,她服侍了陆栩生二十多年,是男主人身边第一得力人物。 而李嬷嬷反而弯了弯唇。 徐嬷嬷犯了大忌了。 主人回来早晚,是个奴婢该过问的吗? 果不其然,陆栩生摆摆手,示意李嬷嬷回房,随后往西厢房里指了指,与徐嬷嬷道, “嬷嬷随我进来说话。” 徐嬷嬷跟着他进了西厢房的正间。 陆栩生武将出身,站如松坐如钟,又素来不苟言笑,他往桌案旁坐着,便是排山倒海的压力。 哪怕养了陆栩生这么大,徐嬷嬷瞧见他还是有些惧怕的,她猜着陆栩生听见了方才的话,恐陆栩生不悦,忙陪笑,“二爷别误会,老奴是觉得疑惑才多问几句,二奶奶既然喜欢,老奴照办就是。” 陆栩生神色不动,而是往跟前锦杌指了指,示意徐嬷嬷落座。 徐嬷嬷忐忑坐下。 陆栩生修长的手执轻轻拨动着茶盏,淡声问她, “嬷嬷伺候我多少年了。” 这是徐嬷嬷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忙竖了手指,津津乐道,“二十一年了,少爷今年二十一,老奴服侍您也有二十一年了。” 陆栩生慢慢颔首,“嬷嬷辛苦了。” 徐嬷嬷听他这般说,顿时百感交集,“老奴不辛苦....” 正待诉苦,却听得陆栩生悠悠开口,“往后嬷嬷 便回后廊子荣养。” 徐嬷嬷一听这话,神色僵住了,呆呆看着陆栩生, “二爷.....这这...” 这些年伺候陆栩生,管着宁济堂大大小小的事,陆栩生一年四季衣裳均是她备的,里里外外的油水数不胜数,让她荣养,不是断她财路么。 “二爷,老奴伺候您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她还待争辩却见陆栩生一个眼风扫过来, 徐嬷嬷吓得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这位主可是从尸山火海里杀出来的,出了名的说一不二。 徐嬷嬷不敢喘气,气恹恹止了嘴。 心里却想,这新来的二奶奶了不得,方才一个晚上便将二爷迷得神魂颠倒,上午顶撞了二太太,如今又来派她的不是。 陆栩生起身离开了。 他处置徐嬷嬷有两个缘由,一来少爷成亲,奶妈子到了荣养的时候,二来,一山不容二虎,留她在宁济堂容易滋生是非。 前世他一心扑在功业,满脑子琢磨的是如何肃清边患,抵御外侮,内宅这些事对于一个在朝堂叱咤风云的男人来说,不足挂齿,可结果是他守好了大晋边疆,却没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今生,他要守好自己的女人。 陆栩生回到正屋,径直去了浴室。 片刻,他更衣出来,便见拔步床内探出一张小脸蛋,正俏生生望着他, “二爷,你将徐嬷嬷赶走了?” 方才李嬷嬷进来告诉程亦安,徐嬷嬷将一应钥匙人情账册交了过来,卷铺盖离开了宁济堂。 床边的矮柜上燃着一盏宫纱灯,晕黄的灯芒柔柔荡荡倾泻在她面颊,映着那黑幽幽的水杏眼明亮又清澈。她未施粉黛,肌莹眉秀,一头绸缎般的墨发铺在脑后,身上只裹着件中衣,纤细的手臂拖着两腮,大大的眼,长长的睫,说不出的韵致潇洒。 陆栩生喉咙紧了紧,移开视线,一面往安置好的填漆塌迈去, “不使走,难道留着膈应你?” 陆栩生背对着程亦安退靴上塌。 程亦安眨了眨眼,这厮怎么比前世越看越顺眼呢,徐嬷嬷离开,她当然自在舒坦。 “虽说如此,只是我这一进门,你便将人赶走,我怕回头老太太和太太把账算在我头上。” 陆栩生没好气道,“怕什么,不是有我么?” 程亦安愣了愣。 对啊,还有陆栩生呢,她怕什么? 陆栩生是谁呀,他是都督府的二品武将,边关九镇的领军人物,皇帝跟前第一红人,陆家的荣耀靠得可不是大老爷,而是陆栩生。 府上但凡有眼力劲的该要巴结她才是。 她怕什么,横着走! 可恨前世没看穿,谨言慎行,本本分分,可人有的时候就是不能太老实了。 程亦安豁然开朗, “就依你。” 她吹了灯,挪进床榻继续睡,只是睡了片刻,又蹭蹭爬起来,掀来帘帐看着陆栩生的方向, “可是,你将人赶走了,回头待我离开,你使唤谁去?” 徐嬷嬷毕竟是陆栩生使唤惯了的人。 这话说出来,屋子里的气氛就没那么融洽了。 黑暗中,那个高大的男人,枕着双手阖着眼,拒绝回答这茬。 “睡吧,明日还要回门。” 他侧个身不想理会程亦安。 一提起回门,程亦安顿时敛了敛神。 前世她被算计便是由程家四房而起,明日她就得扫除这个隐患。 第5章 回门 中秋刚过,早起风越发沁凉。 程亦安抚了抚刺骨的鼻梁,披上李嬷嬷给她准备的殷红缎面披风便出了门。 李嬷嬷送她至月洞门口,“大奶奶一早打发人来说,车驾在正门前备好了,老太太清晨起得迟,不叫去请安,让您径直去程家。” 荣婚(重生) 第7节 话说到这里,恐程亦安托大,还是轻声提醒,“老太太那边不去,姑娘还是得给太太请安再走。” 程亦安颔首,“自是这个理,对了二爷呢?” 陆栩生也不知怎的,今日一早便不见踪影。 李嬷嬷苦笑道,“说是习武去了。” 初来乍到,人手安排不到位,还没法清晰捕捉男主人的行踪。 程亦安颔首,带着如兰往二太太的明熙堂去,在半路长廊的岔路口遇见了在此等候的陆栩生,凉扑扑的风吹在程亦安面颊,两腮红的如同果子,衬得她人也娇俏可爱了些,陆栩生一眼掠过她,闷声道, “习武后在书房换了一身衣裳。” 这是解释为何没陪她。 程亦安也不在意,与他一道给二太太请了安,这才出垂花门登车前往程府。 程亦安一眼瞧见了侯在车驾外的干练妇人,穿着浅红的长褙,外罩深红的比甲,满脸的笑容,正是陪房明嫂子。 “二爷,二奶奶!”明嫂子赶忙上前给二人请安。 连着嗓音也是爽利轻快的。 程亦安很喜欢明嫂子, 明嫂子很为她豁得出去,前世被陷害后,是明嫂子冲去程家长房,将状告去老祖宗跟前,程家掌门人亲自出面料理了此事。 前世程亦安更信任奶娘李嬷嬷,可事实是,李嬷嬷是祖母的耳报神,而明嫂子却绝对忠诚她。 明嫂子搀着程亦安上了车,陆栩生则在外头交待管事检查回门礼。 少顷马车启动,缓缓驶出陆家前面的巷子,程亦安交待如兰待会下车去寻些香油蜡烛之物,她有妙用,车帘蓦然被掀开,陆栩生进来了。 程亦安看着弯腰进来的高大男人,有些愣神, 前世陆栩生从未与她同乘,新婚那会儿他不满意这门婚事,也不喜程家四房,面子上给到便可,私下从不与她亲近。 何以今日往她马车里钻? 如兰瞧见男主人进来了,赶忙退了出去。 陆栩生在程亦安左侧坐下,见程亦安上上下下打量他,侧眸问, “怎么了?” 程亦安觉着陆栩生有些怪。 如果说不叫她插手厨房庶务是为了撇清瓜葛,那么昨夜将徐嬷嬷使出去以及今日堂而皇之与她同乘,便有些蹊跷了。 仿佛要跟她过日子。 程亦安忍不住试探, “你怎么不骑马?” 陆栩生身子微顿,前世他嫌马车磨磨唧唧,乘车的次数屈指可数,今日也不知怎的就这么进来了,男人双手搭在膝盖,避开她冰泠泠的视线,淡声回,“前世骑得还不够吗?连死都死在马背上。” 哦,原来如此。 忌讳呢。 程亦安就没多想了。 夫妻俩一个正视前方,一个瞥着窗口的方向,听着外头车马粼粼养神。 程亦安心里盘算着待会要做的事,转身与陆栩生道, “今日我大约要在程家待的晚一些,你午膳后便可先行离开。” 前世陆栩生在程家待的极不自在,宴席结束便闪了。 陆栩生一听这话,脸色就不好看了,冷笑道, “要见范玉林?” 范家就在程家隔壁,二人青梅竹马一块长大,陆栩生是知道的。 程亦安一愣,对上陆栩生嘲讽的眼神,没好气道,“不是。”想了想道,“他这会儿不在京城。” 前世范玉林在皇帝赐婚后,伤心欲绝回了益州,直到半年后方回京。 当然,这伤心有几分真几分假,程亦安就不知道了。 陆栩生见程亦安对范玉林的事记得这般清楚,心里没由来发燥。 他是不是得做点什么,比如派个人去益州宰了那小白脸,好断了程亦安的退路。 陆栩生磨了磨掌心的茧,侧眸盯着程亦安,半是认真半是试探道, “上辈子过得如何?” 程亦安抬眸,迎上他深邃的视线,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心酸委屈甚至不甘。 她当然知道陆栩生什么意思。 前世她远在益州,也常听到京城的传闻,都道那陆国公府如何显赫,陆栩生与那娇妻如何琴瑟和鸣,人总不轻易认输,不能给他嘲笑她的机会。 她避开他的视线,懒洋洋地回,“还不错啊。” 果然。 陆栩生心扎了一下,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一路沉默至程府。 程家是个比陆家更有底蕴的大族,陆家的宅邸尚是皇帝所赏,那么程家这一片主宅便是时代相传。江山几经易主,但程家始终是程家。 程府坐落在黄华坊东北方向程家园一带, 依山而筑,郁郁青青,远远望去,几座亭台阁谢掩映在葱茏的山木中,一片蓊茵之气,比起旁处屋檐鳞次,颇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清幽。 宅子离皇城虽远了些,占地却极大,且宅邸防卫自成一套,整座程家园四四方方,高墙为筑,每一箭之地便设有一个角铺,每夜均有家丁在此地巡逻。 一条长街打程家园正中穿过,是程家人出入的必经之道。 由着这条长街,程家分南府和北府,程家族谱所载共有十五房,这些族人大多居住在老家弘农,留在京城的只有四五房。街北一整片宅子均是长房嫡枝所居,其余偏房均聚居在南府,南府这些偏房事实上是依附北府而活。 程家四房便是南府的一枝。 程家子嗣旺盛,族中女儿甚多,旁家或许嫌姑娘多,程家的姑娘个个是宝,为何,程家这样的门楣地位,就是旁支庶女求亲者亦是络绎不绝,仿佛只要娶了程家女,前程安危便有了保障。 正因为此,对于程家而言,姑爷回门或姑奶奶省亲那是再寻常不过的场景。 但程亦安和陆栩生除外。 今日程府大门森严依旧,可暗地里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这。 这门婚事二夫人王氏不满,程家也有人不满。 那陆栩生正是朝中新贵之首,何以这样的贵婿便宜了程亦安。 长幼有序轮不到程亦安,才情家底比她好的也不是没有。 “那只能是相貌了,你瞧,程家这么多姑娘,论上长房,谁有安安生得美?” 新妇今日穿了一件殷红对襟长褙,梳着攒珠百合髻,外罩一件桃红撒花重锻褂,胸前垂着一串八宝璎珞,璎珞底下坠着个翡翠勒子,翡翠水头极好,色泽也鲜艳,一看是上等货,再看那张脸,明明朗朗的鹅蛋脸,跟刚剥出来似得,眼神儿透亮,身段又高挑,是很敞亮端庄的长相。 要论脸蛋,那些趴在窗户底的姑娘不服气也得服气了。 车驾在南府大门前停下,门口侍奉的仆从井然有序上前请安,该牵马的牵马,该领人入门的入门,该报讯的报讯,人影匆匆,却无喧哗之声,个个屏气凝神。 程亦安下车,不自觉便敛了心神。 陆栩生的身份不一般,程家四房遣了三老爷程明同领着一众少爷前来迎接。 对于四房来说,这门婚事是高攀,程家兄弟不敢唤陆栩生的字,均客气地唤他官职,“佥事。”眉宇间均含有敬色。 三老爷程明同含笑往里一比, “来,栩生,咱们进府喝茶。” 南府门前正热闹时,北府的台阶处忽然传来一道敞亮之声, “慎之。” 慎之是陆栩生的字,陆栩生和程亦安同时回眸。 此人极快地从台阶掠下,来到陆栩生夫妇跟前,只见他面容朗俊,眉长而面阔,周身有一股英侠气度,正是北府大老爷程明昱的嫡长子程亦彦,如果不出意外,此人未来便是程家的族长,新一代掌门人。 程亦彦朝二人拱袖施了一礼,“慎之与安妹妹今日回门,彦在此一贺。” 程亦彦露面的原因很简单。 这门婚事是圣上赐婚,程亦彦此举是给皇帝,给陆家面子。 他这人不笑亦有三分笑意,观之可亲。 陆栩生在朝中常与他打交道,比起程家其余人,他跟程亦彦算是相熟,他从容回礼, “多谢燕宁兄。” 程亦彦颔首一笑,目光挪至程亦安身上,却见这位妹妹倏忽红了眼眶。 程亦安见到程亦彦心绪有些控制不住。 前世她和离改嫁益州,无疑坏了程陆联姻大计,四房可没人给她好脸色,正是这位未来的族长,同情她在陆家受了委屈,为了族中做出了牺牲,力排众议每月着人给她送程家份例,给她撑腰,让她在益州衣食无忧,重生归来,再度见到这位并不相熟的族兄,怎能不触动? 程家之所以繁荣数百年不倒,与当家掌门人世代相传的眼界胸襟和担当分不开。 所以,前世份例断供时,这位族兄是不是出事了? 这一生,她决不能看着他出事。绝不能看着程家败落。 程亦安咬了咬牙。 程亦彦见程亦安红了眼,错愕一瞬忙问,“妹妹何以喜得落泪了?” 话是问程亦安,眼神却分明看着陆栩生,质疑陆栩生是不是让程亦安受了委屈。 瞧,这就是长房的威慑力,换四房兄弟哪个都不敢。 程亦安恐他多想,连忙破涕为笑,朝他屈膝施礼, “让兄长见笑了,我就是高兴...” 说完她还故意害羞地看了陆栩生一眼。 荣婚(重生) 第8节 陆栩生平平看着她,有些无语,但还是很配合地往她身侧靠了靠。 程亦彦放心了,再度施礼,目送陆栩生和程亦安进了南府大门。 南府内部亦有巷道,各府独立落锁,进门有一面阔五间的大厅,上书“中贤堂”三字,则是南府的议事厅,平日无事此地落锁,绕过议事厅往西南方向行过一径,便是四房的大门了。 众人迎着新婚夫妇一路跨过门槛,一股秋菊香扑面而来,进了自家门,便热闹许多,簇簇的欢笑声,是久违的乡音。 前世程亦安去了益州,足足五年不曾回京,如今重回故里,心难自持。 唏嘘间望见两位老爷侯在正厅,略长一位是程亦安的大伯父,他面颊隐隐含着激动,目光落在陆栩生上移不开眼。 而另一位....是程亦安的父亲,四房二老爷程明祐,他身形修长清瘦,负手立在台阶,一张冷白脸,薄薄的皮肉裹着高高的颧骨,神情冷冷淡淡,没有半分笑意。 对上那双毫无情绪的眼,程亦安心隐隐刺痛了一下。 程亦安尚在襁褓之时,母亲便故去了,后来父亲续娶了一房妻子,生下一儿一女。 程亦安印象中,他们四口才是一家人,而她是多余的那个。 幸在祖母怜惜她,自来将她抱在膝下养大,倒也不算委屈。 前世终其一生,她都不曾得父亲一丝怜爱,他甚至不愿看到她,每每瞧见她的脸,略怔一瞬便移开。 今日亦是如此。 她一直不明白,她因何不得父亲欢喜? 新人上前朝两位长辈施礼。 大伯父很热情,三叔也很客气,唯独正儿八经的岳父很冷淡。 陆栩生不动声色看了一眼程明祐,前世他不曾察觉这位岳父有蹊跷,毕竟他比人家还冷,今生却发现不对劲,哪有这么不待见自己女儿的。 陆栩生替程亦安鸣不平。 喝过茶应酬一番,陆栩生主动与大伯父说, “小婿先随亦安拜见老太太,再陪诸位尊长喝酒。” 论理这个时候该程明祐陪着女儿女婿去给老太太见礼,但程明祐置若罔闻坐着不动。 大老爷程明泽给气死了,连忙朝三老爷使眼色,于是再次由三老爷程明同领着二人去后宅。 待新人离开,大老爷挥退下人,对着程明祐摆起兄长的架子, “你为什么不去?” 程明祐坐在圈椅里,懒散地捏着酒樽,凉凉看了他一眼,满嘴嘲讽道, “我为何不去,兄长不心知肚明吗?” 看着他满目质疑的眼神,大老爷脸色胀红,随后气得拂袖,斥道, “你呀简直糊涂,那可是皇帝跟前的第一红人,有了这女婿,你在京城还不横着走,就是北府的程明昱都得给你几分面子。” 这话程明祐显然听得耳朵起了茧,别过脸去,不耐烦听。 大老爷更气了,急得在他面前来回踱步, “我警告你,收起你的臭脾气,必须给个笑脸,咱们四房的前程都在这呢。” 程明祐还是无动于衷。 最后大老爷拿出杀手锏, “你再不服帖,赶明儿我断了夏氏的供奉。” 夏氏便是程亦安的母亲,程明祐在长安寺给她供奉了往生牌,每年要耗不少银子,而府上财权掌握在大老爷手中。 这话实打实捏住了程明祐的软肋,他霍然起身,狠狠剜了大老爷一眼,拂袖往后院去了。 大老爷看着他负气的身影,长长抚了抚心口。 后院女眷极多,程明祐不曾去老太太的院子,而是等在花厅,待会陆栩生给长辈请过安后,会回到此处吃席。 但陆栩生没来。 “你为什么不去?” 陆栩生陪 着程亦安见过老太太等人后,坐在老太太院子外头的小山厅不走了。 陆栩生捏着小小的青花瓷盏,面无表情看着程亦安, “他不待见你,我为何要给他面子。” 细碎的阳光穿过树枝斜斜投递在那张脸,光影覆过他的眉梢,描绘出一股漫不经心的锐气。 陆栩生就是这个臭脾气,不惯着任何人。 程亦安噎了噎,瞪他道,“别闹。” 那张红扑扑的脸蛋合着浓密的眼睫,水灵的杏眼,被秋芒映出几分娇嗔。 陆栩生心仿佛被挠了下,将茶盏搁下,狭眸直勾勾看着她,分明写着二字:就闹。 程亦安脸倏的一红。 这厮,跟她甩脾气呢。 他不想做的事谁也奈何不了他。 程亦安拿他没辙,只得请来几位弟弟陪他喝茶,自个儿进屋跟祖母叙话去了。 大老爷等人左等右等不见陆栩生,一打听人在凉亭坐着,便知这是生了嫌隙。 大老爷狠狠给了程明祐一顿脸色, “你以为他是谁,能在他面前摆岳父架子?皇帝的龙须他都能捋一捋,你算老几?” 大老爷使了个眼色,与三老爷程明同一道将程明祐架着过去了。 陆栩生远远瞧见几位老爷往这边来,也不能失了身份,这才迎过去。 第6章 安安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程亦安回门,最高兴的莫过于老太太。 “母亲这是合不拢嘴了。” 一高挑身材肌肤微丰的妇人含笑给老太太递了茶。 三夫人去厨房看顾午宴去了,留在这里伺候的是程亦安继母二夫人苗氏。 老太太今年五十五,早到了好好享福的年纪,却是因老太爷去世的早,几个儿子不大成器,她一人操劳一家子,堆了一脸皱纹,今个儿倒是好不容易笑了一脸,拉着程亦安不肯松手, “明明才出嫁不过两日,我竟是觉着许长时日了。” 程亦安出生时,老太爷已经过世,老太太孤寡一人,夏氏撒手后,老太太将程亦安抱在自己屋里养,祖孙俩十七年来相依为命,谁也离不得谁。 老太太这话一出,倒是勾出了程亦安一眶泪,于老太太而言只是三两日,于程亦安而言,已是五年未见,已是生死相隔。 她趴在老太太胳膊低泣不止。 程亦安下头坐着一十六七岁的少女,见二人这般亲昵,轻轻瘪了瘪嘴,半是吃酸半是不满, “二姐姐是祖母心肝儿,我们余下三个抵不过姐姐一个。” 说话者一双丹凤眼别有几分俏丽,则是程亦安的继妹,府上三小姐程亦芊。 她这话狠狠引起了余下两位姑娘的共鸣。 大老爷膝下有一对双胞胎儿子,一个未嫁的长女,大小姐年纪也仅仅比程亦安大一岁,今年十八,名唤程亦晴,同是老太太膝下养大,她父母双全,又占了个嫡长女的名头,生得也花容月貌,论理比程亦安更招媒婆欢喜。 她坐在左下首默默喝茶。 剩下一位便是三老爷的女儿,四小姐程亦枚,这是个有名的呆子,平日不谙世事,不过祖母格外疼爱程亦安,是看在眼里的。 苗氏见状,嗔了女儿一眼, “你姐姐出嫁了,往后便是别人家的人,一年也难回来几趟,今个儿回门,你该欢快才是,何以吃姐姐的酸?” 听着倒像是维护程亦安,实则是暗点程亦安,往后没事别往娘家跑。 程亦芊一听这话,凤眼睁得亮晶晶的,与苗氏说, “娘,既然往后姐姐不常归家,姐姐的院子能不能挪给我住!” 这话一落,东次间内静了静。 苗氏悄悄看了一眼老太太,见老太太脸色沉下来,朝女儿使了几个眼色,就不吱声了。 老太太对程亦安偏爱到什么地步呢,将府上景致最好的院子给了程亦安。 当初大夫人和苗氏均是不满的,大夫人认为当给自己女儿大小姐程亦晴,二夫人苗氏认为当给自己女儿程亦芊,三夫人心想既然你们争执不下,不如干脆给她女儿程亦枚? 老太太的解释是,“安安没娘疼,我少不得偏她一些。” 这话并没有什么说服力,以至于大夫人认定程亦安抢了自己女儿的风头,回门这样的喜庆日子,她也告病不曾露面。 程明昱既然将婚事派给了四房,长幼有序,也该大姑娘程亦晴出嫁,就因着老太太偏爱程亦安,大好的婚事落在她一个孤女头上,大夫人恨得咬牙切齿,当初若不是以为这门婚事十拿九稳,她也不至于拒了旁的几门好亲,害得她女儿尚待字闺中,为人耻笑。 老太太看着底下满腹怨言的儿媳孙女们,不禁摇头。 她们一个个怨她偏心,孰不知这门婚事从一开始注定就是程亦安的。 她这般做,是殚精竭虑,为整个四房挣前程呢。 老太太不屑于解释,径直发话, “安安嫁得近,逢年过节还是常回来的好。” 言下之意是院子要留给她。 东次间内瞬间安静如斯,一场好好的回门宴已没了兴致。 午宴过后,程亦安哄着老太太眯会儿眼,便回了自己的闺房。 从老太太院子角门出来,沿着石径往东面过一条曲折石桥,目光紧随脚下一隅溪水望去,只见芍药满地,秋菊如霞,曲径通上一片邻水的宽台,花繁木绕,十分的好景致,再往后连着穿堂进去,便是正院。 程亦安久久立在石桥上,目光定在穿堂口不语。 荣婚(重生) 第9节 前世她是如何与陆栩生和离的呢? 便是拜她的继母和继妹所赐。 出嫁一年后,一日祖母突然病重,也不知老人家稀里糊涂说了什么话,传了一些不好的谣言出来,那苗氏便跟发了疯似得闹,紧接着没多久,便出事了。 她过去绣的一个香囊被从范玉林的书房翻出来,而范玉林写得一首相思诗落在她闺房里。 程亦安在陆家听说此事,气得发抖。 她的香囊明明由守宅的丫头收在闺房匣子里,怎么可能在范玉林那儿,她更不曾收过范玉林的什么诗赋。 后来证明,这是继母和继妹的手笔。 守宅的丫头不曾跟着出嫁,往后在继母底下讨活,很容易就被收买了。 事儿并不复杂,影响却极其恶劣。 很快京城议论纷纷,说是她本与范玉林两情相悦,是陆栩生横插一脚,断了他们的好姻缘。 这种事人云亦云,捕风捉影,越辩越黑。 所有矛头直指程亦安。 婆母王氏压根不听她解释,指着她喝骂,责她不检点,丢了陆家脸面,意在逼她和离好改聘王氏女为媳。 那时她刚经历小产伤心欲绝,被婆母压得喘不过气来,又顾念着程氏和陆家的脸面,与陆栩生提出和离,陆栩生毫不犹豫答应了,并成功说服皇帝解除婚约。 她就这么回到了程家。 而那继母目的不止于此,只道她抢了本该属于程亦芊的婚事,非要把自己女儿替嫁给陆栩生,甚至摁着祖母的手,写了一封续婚书,祖母就这么被气哑了,好在事情惊动长房,长房大老爷程明昱从外地赶回,了解事情经过后,果断将苗氏和程亦芊送回老家,予以圏禁,并对外解释了此事,那封所谓的续婚书也不曾送出程府大门。 可程亦安的名声已经被败坏,程家声誉受损,怎么办。 范玉林顺势求娶,祖母和长房合计,一面对外声称她病逝,保全声誉,一面悄悄答应了范玉林的求婚,并准许夫妇二人回益州过日子。 从那之后,祖母病逝她都不曾回京,唯有程亦彦每月着人送份例给她,聊解思念。 而今生再次回到这座宅子,她第一要务,便是要将这里毁得彻彻底底的,不叫旁人有诬陷她的机会。 都重生了,何必再小心翼翼,何必再瞻前顾后,豁出去,痛快地烧个干净。 香油烛火,如兰已备好,程亦安计划借着午睡的由头,“不小心”烧了闺房。 程亦安将原先守在这里的两个粗使丫头使出去,带着如兰进了里屋,一切准备就绪,程亦安拿着火折子从里屋掀帘而出, 一道修长身影矗立在厅堂正中。 陆栩生环顾四周,轻轻嗅了嗅,随后皱眉,“你在做什么?” 程亦安唬了一跳,忙将手里的东西 往身后一藏,反问道, “你怎么还没回去?” 来之前商议午膳后便叫陆栩生离开。 陆栩生直视她的眸子,那双杏眼如澄澈的两汪水,挟着动荡的涟漪,大约是被他瞧得不自在了,移开眼去。 他忽然发现,程亦安很善良,也很单纯。 她不会算计人,做坏事会心虚。 片刻觉着自己气势弱了,她还非梗着脖子又瞪过来, “你先回去吧!” 两腮似飘了红云。 怪可爱的。 他前世怎么就没能护好她呢。 陆栩生伸出宽大的手掌, “给我。” 程亦安愣住。 陆栩生何等人物,常年征战让他对危险有天然的敏觉,联系前世的事,他猜到程亦安要做什么,眼神往她身后瞟, “把火折子给我。” 程亦安慢吞吞将火折子拿出来,狐疑盯着他,“你要干什么!” 陆栩生将火折子扯过来,笑道,“傻姑娘,这锅我来背更好。” 妻子要扫除前世和离的绊脚石,他岂能不添把火。 程亦安吁出一口气。 也对,她这一烧,指不定惹出许多风波,祖母父亲继母,个个会声讨她。如果那个人是陆栩生,程家即便不满,面上也不敢计较什么。 “行,那就麻烦你了。” 陆栩生下颌往外抬了抬,“出去吧,别熏着你了。” 面对这般体贴的陆栩生,程亦安实在不大适应,红着脸带着如兰出去了。 主仆二人行至宽台,程亦安回望绣楼,有些担心陆栩生。 原先觉着陆栩生重生后,二人彼此“知根知底”,多少会有隔阂,如今发现,重生也有重生的好,瞧,他冲锋陷阵,没她什么事。 祖母尚在休息,程亦安无处可去,便就近寻个地儿候着。 路上如兰还嘀嘀咕咕,“姑娘,烧了好,烧了三小姐就惦记不着了。” 小丫头嘴里这么说着,满脸却写着肉疼二字。 程亦安失笑,知道如兰误会了,揉了揉她脑门没说什么。 放火烧粮营这种事,是陆栩生的家常便饭,他不仅要烧,还要烧的悄无声息,待对方发现已为时已晚。 程亦安在花厅等了半晌不见动静,等到府内乱起来时,火已经救不了了。 陆栩生这把火放得很有水准,既把程亦安的旧物烧得一干二净,又不曾碍着其他院子。 程府四房上头浓烟熏天,火光灼灼,仆从借着外侧的溪流,将火切断,不曾叫火势蔓延,两个守宅的丫头及时逃出,跪在石桥外大声痛哭。 府内所有主子均冲了过来。 大老爷担心程亦安和陆栩生在里头,急命家丁进去探视,又派人四处寻他们夫妇。 熟睡的老太太被惊醒,一听程亦安的闺房被烧了,急得气血倒涌,先是问有无人员伤亡,得知程亦安夫妇不在屋子里,松了一口气,随后怒拍床榻, “来人,将三丫头拿来!” “反了,反了!” 谁会烧程亦安的院子,只可能是蠢笨的程亦芊。 可怜苗氏和程亦芊这厢还在为宅子被烧而惋惜痛恨,人就被仆妇给绑来了上房。 老太太压根不及细问,对着母女俩便是一顿怒斥,那苗氏更是吃了老太太的拐杖几下,疼得只呜咽,委屈得不得了,“母亲,真的不是媳妇,真的不是媳妇,媳妇惦记着还来不及,怎么可能烧了它,媳妇再蠢也不至于做这等自毁长城的恶事....” 老太太方颓然靠在圈椅里,喘不过气来。 他们压根不知道...烧了这座院子后果有多严重...它不仅仅是一座闺房呀。 老太太痛心疾首。 少顷,府内老爷太太均赶来上房,个个灰头土脸,回门的日子出了灾祸,并不吉利。 有人告诉老太太,“火快被扑灭了,里头只剩下空架子,安娘的旧物怕是一件不剩....” 有人道,“东西烧了无妨,人没事就好。” 更有人怒火中烧,“将看宅的丫鬟带来,查清楚是何人所为!” 说这话的正是大老爷,他话音未落,只见陆栩生施施然从穿堂迈进来,浑身灰尘扑扑,满脸愧疚, “给老太太,老爷,太太们告罪,是小婿午歇时不甚倒了灯油,酿成此祸....” 大老爷等人听说陆栩生在绣楼里,均唬得跟什么似得,围着他上上下下打量, “姑爷,可没伤着吧。” 人没伤着就是万幸,谁还能追究陆栩生的过错呢。 不仅如此,大老爷等人心惊胆战,赔尽了笑脸。 离开前,老太太将程亦安叫到跟前,责道, “安安,你怎的将姑爷一人扔在院子里?” 程亦安解释道,“孙女念着许久不曾给您做桂花糕,便去了厨房,留姑爷在院子里歇着,孰知秋干物躁,出了这样的事......” 程亦安也佯装后怕,掖了掖眼角。 好好的回门宴以惨淡收场。 大火惊动长房,待陆栩生夫妇回去后,长房管家前来过问,说是要查清楚缘故。 老太太当然不会准许旁人干涉自家家务,以姑爷失手为由将人搪塞。出嫁女烧了闺房仿佛是要跟家里决裂似得,很不是好兆头,老太太心里如罩阴霾,越想越觉得不踏实,悄悄命人进去勘察,夜里有了消息。 屋内四角有香油迹象。 显然是有人蓄意为之。 谁会蠢到在自家府邸残害自己的女儿女婿? 老太太第一个想到自己儿子程明祐。 只有他有这个动机... 老太太连夜将人唤来上房, 程明祐气得跪在地上直叫屈, “我是不待见他们,可也不见得害他们性命,他们一个是国公府的世子,是都督府的二品佥事,一个是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我胆敢杀他们,整个程家四房不是要陪葬嘛,儿子不至于蠢到这个境地。” “至于那丫头,我若真要害她,早掐死她了,何至于拖到今日!” 这话也甚是有理。 思来想去,那就只剩最后一个可能。 荣婚(重生) 第10节 是程亦安夫妇所为。 这个念头一起,老太太惊出一身冷汗,她连忙将所有下人挥退,独留下心腹嬷嬷。 老嬷嬷搀着她进了内室歇着。 老太太在软榻坐下,眸色锐利地看着老嬷嬷, “若果真是她,她这么做是为什么?” 老嬷嬷晦涩道,“老奴方才遣人审问那两个留守的丫头,她们均道今日如兰进了院子后,便鬼鬼祟祟,不叫她们进去伺候...” 这下坐实猜测。 老太太浑身都颤抖起来,“你说,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故意烧了那栋绣楼,以示跟程家一刀两断?” 嬷嬷见老太太满脸惊恐,慌得跪在她膝下,握紧她冰凉的双手, “不会的,整个四房只有您我知晓,老奴不可能背叛您,况且,姑娘离开时实在不见异样,姑娘是您养大的,她性子最是单纯善良,有什么风吹草动均写在脸上,真知道了,怎么可能瞒过您的眼呢...” 老太太深深闭上眼。 第7章 咱俩凑合着过日子吧?…… 程亦安压根不知这把火掀出怎样的风浪,她心满意足离开了程府。 她的闺房烧得干干净净,往后四房想赖她也赖不上。苗氏和程亦芊若安分,此生不与她们计较,若不安分,慢慢再收拾。 程家在皇城之东,陆府在皇城之西,马车得经过正阳门。 此地熙熙攘攘,天色未暗便已灯火煌煌,是大晋最负盛名的集市,因地处官署区之外,也叫前朝市。东起崇文门,西至宣武门,长长一条街道商贾如云,旌旗蔽空。 路过一家酒肆时,陆栩生特意吩咐人买了两只烧鹅回府。 程亦安发现陆栩生今日心情不错。 “你就不怕回头程家寻你赔银子。” 程家四房是不敢拿陆栩生如何,可事情一定会惊动长房,长房程亦彦何等人物,能看不出是陆栩生所为,指不定要来问责。 陆栩生浑不在意,将一只烧鹅递给她, “放心,我是圣上肱骨,差点在程家出了事,圣上没追究程家过失就不错了,程家还敢索赔银子?” 这是仗着皇帝宠信有恃无恐。 程亦安弯了弯唇,解决了一桩心事,她也很松快,开心接过烧鹅。 陆栩生心情当然好。 程亦 安能主动扫除和离障碍,就意味着他有机会。 前世难说是那范玉林顺杆子往上爬得了便宜,今生他绝不会准许程亦安被人陷害,只要程亦安不主动找范玉林,范玉林无空子可钻。 提起前世和离,陆栩生心里也有一番意难平。 前世妻子被传与人有情,身为丈夫别提多呕心,连忙派人打听始末,得知程亦安与范玉林的确是青梅竹马,而范玉林那首诗也被传扬开来,那什么劳什子词至今记得, “君不见,清雨茫茫,无处寄相思,君不见,流水淙淙,一如满腔倾心难自持。” 瞧瞧,竟整些无病呻吟的把戏。 侍卫告诉他,范玉林承认这首诗是写给程亦安的。 他眼一闭,毫不犹豫签了和离书,成全他们。 如今想一想,实在是傲气作祟,过于草率。 暮色四合,马车抵达陆国公府,陆栩生先跳下车。 待程亦安掀帘钻出来时,便见一只手掌悬在她眼前。 掌心宽大,指节匀称,极富力量美。 程亦安视线顺着修长的胳膊往上,陆栩生在她看过来时,目光已挪开。 手却悬着未动。 也不说话。 程亦安明白了。 这是跟她示好呢。 程亦安无声地扯了扯嘴。 前世夫妻一载,她最不能容忍陆栩生的一处是,他不长嘴。 指望他跟妻子交待行踪,那不可能。 指望他主动上交库房钥匙和俸禄,那也不可能。 问一句答一句,多说一句话就跟要了他命似得。 程亦安得费尽心思猜他。 怪累的。 惯着你了! 程亦安无视那只手,自个儿踩着木凳下了马车。 被忽略的陆栩生:“.....” 看着妻子秀逸的背影,揉了揉鼻梁,无奈跟了过去。 管家候在门口说是老太太等着新人过去用晚膳。 今日回门,夜里阖府在老太太的荣正堂共进家宴,这场婚事的仪式就算圆满结束了。 荣正堂的西厢房极大,打通用作膳厅,平日家宴在此地举行。 东面珠帘做隔给府上老爷少爷们喝酒,西帘内则是女眷席位。 里里外外几十人伺候,穿红色比甲的大丫头及仆妇们在内侍奉,穿绿色比甲的二等丫鬟在廊外听差。廊外角落安置着一个风炉,正烫着酒水,一盅盅往里送。 大约是新婚那日大家伙要宴客,喝得没那么尽兴,今日府上的兄弟们个个忙着给陆栩生灌酒。大老爷没那么讲究,一面吃酒一面唤了府上伶官在外头哼曲唱戏,以助酒兴。 外头闹哄哄的,里头倒是井然有序。 老太太坐在上首的罗汉床,跟前放着一张雕漆长几,上头摆着十来样菜碟,一张小高几,搁着痰盂香薰茶盅之物,用来漱口。 往下再搁一张四方桌,给姑娘们坐。 大族的规矩,姑娘们是娇客,能坐着用膳,反是媳妇们都要伺候着。 过去几位太太均要服侍老太太用膳,如今有了年轻的媳妇,就用不着她们了,太太们反坐在一旁喝茶。 上首忙活的是大少奶奶和三少奶奶。 至于程亦安...她当然也在一旁帮忙,时不时给递个勺子帕子什么的。 只是得益于陆栩生那句“她身子弱,性子软”,大家伙都不怎么敢使唤她,大夫人甚至笑道,“天可怜见,这孩子生得这般好,在家里定也是娇养的。” 三夫人闻言打量程亦安,通身一件修长的洒金缎面长褙,头插金珠点翠步摇,粉面含春笑不露,眸似清露染朝晖。 明明很有大妇气派, 哪里娇,哪里弱了? 但人家陆栩生说她弱那就弱吧。 她也打趣,“这般俊俏,难怪栩哥儿护得跟什么似得。” 二夫人抚了抚手腕的玉镯置若罔闻。 老太太用完膳,太太们媳妇们方落座吃席,家里添了新媳妇,自是热闹又喜庆,大家伙也不急着散去,老太太跟孙女们说了一会儿话,招来程亦安, “你们程家规矩大,听闻姑娘们教养严格,个个是才女,这么说,你该读了不少书?” 程家世代公卿,说府上的女孩儿没读书,那是丢脸。 换做过去程亦安就如实答了,如今不同,她明白老太太的底细。 老太太嫁给老太爷时,陆家还没这么富贵,老太太只识得几个字,而相较之下,琅琊王氏出身的二夫人诗书琴画样样精通,一来陆家,将所有人给比下去,二老爷陆昶把她看得跟眼珠子似得,逢人就夸自己娶了个好媳妇,老太太心里很不喜欢王氏。 虽然老太太和大夫人都不是什么善茬,但程亦安一个准备和离的人,自然没必要出风头。 “回祖母的话,孙媳跟着府上的姐姐妹妹认几个字罢了。” 老太太很满意,夸她道, “笨有笨的好处。” 托老太太和陆栩生的福,程亦安得了个“笨弱”的名声。 很好,什么宅邸纷争该是跟她无缘了。 这一夜陆栩生喝了酒,歇在前院,一宿无话,翌日清早夫妇二人拜别长辈入宫谢恩,陆栩生十分受皇帝信重,帝后自然是很给面子,一同在坤宁宫等候二人觐见。 陆栩生是皇帝心腹爱将,陆昶过世后,皇帝拿陆栩生当半个儿子,若非膝下没有公主,皇帝就要陆栩生尚主了,如此一来,皇帝看程亦安,大有公公相儿媳妇的感觉。 陆栩生文武双全,又是世家出身,自小养尊处优,很好地将文人的隽永与武将的威武融合在一块,一身灼光烈烈,英气逼人,而程亦安仙容玉姿立在他身侧,愣是不输半点。 皇帝对这门婚事的不满去了一些。 陆栩生除服后,被授予二品都督佥事,这个官职管着天底下所有卫所的军律,非功勋卓著者不授,皇帝虽许了陆栩生新婚休沐,可都督府的事儿不少,陆栩生几日不在,便出了些事故,皇帝命陆栩生前去料理。 陆栩生在都督府忙了大半日,下午申时回府。 却见程亦安坐在案后对着一匣子首饰发愁。 “你这是做什么?” 那紫檀描金匣子里搁着三个赤金手镯,两个镶宝石项圈,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戒环手串一类。 程亦安先道了一声二爷回来了,随后解释道, “没什么,就是打算将这些首饰当了。” 陆栩生眉头一皱, 荣婚(重生) 第11节 “你缺银子?” 程亦安低头拨弄算珠,大致预算这些金银首饰能当多少钱,再合计压箱底的三千嫁妆银子,够她在崇南坊附近买一座大宅子。 “嗯,我打算凑钱买个宅子。”她头也没抬道, 陆栩生一听脸色垮了下来。 秋阳斜斜从窗棂投进来一束光,温煦的光芒歇在程亦安的眉梢,少女肌肤如雪,脖颈修长,葱玉般的手指捏着一支狼毫,懒洋洋记着账,满脸对未来生活的盘算和憧憬。 陆栩生喉结微滚,俊脸绷了又绷最后坐下来,伸手按住程亦安的账簿,开口道, “程亦安,我们谈谈。” 程亦安抬眸,见他神色无比凝重,这才丢下手头活计,将丫鬟们使出去,静静看着他, “你说。” 陆栩生也不是迟疑的性子,开门见山道, “今个儿陛下的意思你也瞧见了,咱们想和离几乎不可能,你看,要不咱们凑合着过?” 程亦安眨眨眼,将笔头一扔,浑不在意道, “这有什么的,我已经替你想好了,半年后,你就回禀陛下,只道我身子不好不能孕育子嗣,且我这人善妒,不许你纳妾,弄得府上鸡飞狗跳,你堂堂都督府二品都督佥事,威震四海的少将军,岂能无后?陛下本就对我不满,他又格外看重你,必定乐意准我二人和离,再帮你另聘新妇。” 听听,这辞藻将前世他后来的遭遇描绘的一样一样的。 那王家表妹可不就是如此么。 陆栩生胸臆如堵,修长的胳膊搭在她案前,面朝她,明显是前倾的坐姿, “亦安,你实话告诉我,你心里可还有没有范玉林?” 程亦安沉默地盯了他一会,如实道,“范玉林后来背叛了我。” 陆栩生明显一愣,按捺住心里慢慢滋生出来的喜悦,很意外道,“这样吗?那他该死,既然你没有改嫁他的打算,何不留下来跟我过日子?” “ 我为什么要跟你过日子?你们陆家待我很好么?”程亦安面无表情看着他,眼神也冰凌凌的。 这话可就有些戳心窝子。 陆栩生百口莫辩。 前世他母亲为了撮合他和表妹,可没少排揎程亦安,而他呢,也没护好她。 他抚了抚额,俊脸微微有些发僵,到了这一步,放弃是不可能的。 难不成让他求她? 成,他求。 陆大将军放下脸面,耐着性子周全, “你想,你一个孤儿弱女,父亲不待见你,你无处可去,你若与我和离,程家也定跟你生嫌隙,再寻旁人,也不一定像我这般知根知底,与其改嫁新人磕磕碰碰过日子,还不如将就我,至少我们陆家什么情形,你了熟于心不是?” 陆栩生发誓,两辈子加起来不曾这般低三下四。 但这话说服不了程亦安。 明媚的少女眼波清转,笑了笑道, “我可以不嫁人。” “那就更不成了。” 陆栩生直起腰身仿佛更有底气, “你一妙龄少女,在外头被人觊觎又当如何?我陆栩生旁的本事没有,一身武艺,绝对护你安虞。且以我如今的身份地位,你在京城可以横着走。” 这话一落,对面的女人忽然间笑眼眯了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他。 陆栩生被她看得不自在。 “怎么了?” 斜阳铺在他身后,将他身影衬得十分高大,流畅的线条从宽肩滑至瘦劲的腰身,收入腰封下,每一处肌肉都散发着遒劲的力量,不愧是常年习武的悍将,光往她面前一坐,便有一股迫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是个很能给人安全感的男人。 程亦安笑道,“我忽然有个主意。” 陆栩生见她杏眼堆满了狡黠,有些不妙的预感,“什么主意?” “实话告诉你,你们陆家水深,府内被大老爷把持,偏你又是世子,两房迟早斗得你死我活,我何苦趟这浑水,我上辈子过得太累,这辈子只想安稳度日。” 旋即语调一转,一本正经道,“不过你方才所说也不无道理,不如这样,你我先和离,回头你给我做外室如何?” 陆栩生给气笑了,咬牙,“你做梦。” 程亦安摊摊手,表示没得谈。 挪挪身子坐好重新算账。 陆栩生揉了揉眉棱,拿她没辙。 夕阳已经落下去了,晚风沁凉,院子里安静如斯,隐隐听见后罩房的婆子问李嬷嬷是否该传膳,丫鬟兴致勃勃采了一篮子桂花说要给程亦安做桂花糕。 炊烟绕鼻。 后来无数个枕戈待旦的午夜,他向往的就是这么一抹安静的烟火气。 到了用膳的时辰,李嬷嬷催了几次。 陆栩生没动,一双锐利的眼直勾勾锁住程亦安,仿佛她是他的猎物。 程亦安账目算得差不多了,心情也很愉悦,笑着往他撩来一眼, “我再想想吧。”很认真的语气。 陆栩生松了一口气。 第8章 想上榻? 既然答应再斟酌,那就不能当首饰。 “首饰收起来,” 让女人当首饰是男人的无能。 陆栩生问她,“你还缺多少银子?” 程亦安想了想答,“我想在崇南坊买一栋大院子,将来种些花儿草儿什么的,弄些漂亮景致,手里有三千两压箱银子,打算再凑五百两.” 她猜到陆栩生的意思,连忙又道,“这些首饰成色不大好,不是当了也该融了,我新婚打了不少新首饰,这些旧的用不着了。” 陆栩生还是不答应,坚持道,“都留着吧,缺的我给你补。” 饭菜热了一轮,李嬷嬷再度进来催,夫妇二人去西厢房用了膳,陆栩生便往前院书房来了。 出宁济堂,沿着一条石径穿过竹林,来到陆府西侧的湖泊边,此地黄花满地,砌石成山,几串风灯隐在山坳树砂之间,灯芒倾泻而出,映得那秋菊有如霞蔚,三两亭榭依山傍水而建,是府内姑娘少爷常玩耍之地。 沿着长廊往西南面走,在此处围墙开了一扇小门,专给陆栩生留的,方便他去前院。 陆栩生负手踏上台阶,借着月色瞧见乳兄徐毅坐在门外石墩处吃板栗,望见他来,那徐毅赶忙扔了栗子,屁颠颠迎过来。 “二爷,您可出来了,方才大老爷遣人传话,说是前厅来了一位要紧客人,请您过去呢。” 陆栩生眉峰都没动一下,淡声问,“何人?” “小的不知,只听说是江南来的,好像与织造局有些关联。” 陆栩生轻哼一声。 府上大伯父有些贪财,借着工部营造,与大内的公公攀上了关系,这是将手伸去织造局了,也是有本事。 陆栩生由徐毅领着来到前厅,果然瞧见鼓乐笙箫,舞女作陪,简直是靡丽不堪,但陆栩生愣是没表现出半分情绪,抬步进了厅内。 大老爷对面正坐着一中年男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遍身丝绸,剪裁得体,面庞白净指甲干净,一小撮三样胡子贴在嘴上,瞧着是个极为讲究的人物。 大老爷见他进来,神色一亮,连忙拉着他与来人介绍, “吴相公,这位便是府上的世子,你唤他栩生便成。” 称做吴相公的男人先是起身朝陆栩生看了一眼,见他仪表堂堂,气度威赫,十分敬服,朝他施了一礼,“见过世子爷。”旋即往大老爷夸了一句, “真是虎父无犬子,国公爷这位世子可谓是继承了您的衣钵。” 这位吴相公原要将他“父子”一顿乱夸,怎知这话一落,倒是令大老爷脸色僵了好一会儿。 屋子里的伶人舞女纷纷止了声息,垂眸屏神。 吴相公察觉气氛不大对,顿时冒出一脑门汗。 他这话有何不对吗? 当然不对。 陆国公府当年那桩公案,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偏生这位吴相公常年寓居南洋,对京城勋贵府邸内里乾坤不甚了解,便捅了娄子。 旁人家的爵位是父子相承,而大老爷却夺了本该属于侄儿的爵位。 四年前,北齐新皇登基,命南康王率兵攻晋,南康王便是当年逼死先帝的罪魁祸首,他暮年挂帅,威势不减当年,意在再续当年金山堡一战的辉煌。 面对敌军来势汹汹,身为当朝左都督的陆昶主动迎战。 南康王素有军神之称,压得陆昶喘不过气来。 陆昶几度告急,请求援军。 当时朝中诸人摄南康王兵峰,无人敢战,是刚中进士不到半月的陆栩生请战救父。 那一年,陆栩生方才十七岁。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一身银甲,投笔从戎,领着三万禁军北上支援。 战况异常激烈。 陆昶也不愧为一代名将,最后一役中,以已为诱,设下圈套斩杀了北齐两万有生力量,并砍下了南康王一只胳膊,击退北齐进攻。 但代价也是惨重的。 荣婚(重生) 第12节 陆昶战死,且尸身落在北齐手中。 陆栩生当时正带着一支三千人的偏军策应,闻此噩耗,痛喝一声,少年一身孤勇挑了一千亲信转而杀去北齐,意图夺回父亲尸首。 结果是陆栩生这一千人也被围困北齐的白银山。 没多久,传来父子俩双双阵亡的消息。 彼时二夫人带着小儿子和小女儿正在娘家避暑,听闻噩耗,当场昏厥。 王氏这一病就病了一月不起。 待她回京,陆府局面大变。 原来老太太趁着她不在,以陆昶母亲的身份入宫求见皇帝,恳请皇帝将陆昶的国公爷爵位让大老爷陆京继承。 皇帝答应了。 为何? 王夫人的娘家琅琊王氏是太后的母族,王氏的父亲正是太后的嫡亲表兄,若是国公府的爵位给王氏的小儿子三少爷陆继生承袭,那么这一支往后就是太后党了。陆继生与陆栩生不同,陆栩生常年跟着父亲在外征战,是坚定的帝党,而陆继生却被母亲养在深闺,性子懦弱,万事听凭王氏做主,没了陆昶和陆栩生,王氏指不定便是拥护娘家的立场了。 皇帝深思熟虑后,就这么将爵位给了大老爷陆京,再予以大量金银珠宝和田地房产给了王氏,以作陆氏父子战死的抚恤,此外还许了陆继生的官职。 王氏伤心欲绝,痛骂老太太偏心长子,唾弃大老爷狼心狗肺吃死人的血馒头。 但 奇迹发生了。 三月后,陆栩生带着仅剩的一百五十人,诡异般地从白银山杀出重围,他悄悄潜入南康王军帐,绑架南康王,再着人密报大晋边军,命三万边军来援,两军交战时,那早已面目全非的少年,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南康王的头颅割下了。 一雪当年金山堡之耻。 替父亲报仇。 北齐主帅一死,元气大伤,不敢南犯。 陆栩生一战成名。 那一日北风呼啸,大雪茫茫,所有边军将领,曾经效力于陆昶麾下的战将,就这么看着他们的少将军从死人堆里,背着父亲的棺椁一步一步蹒跚而归,厚厚的白雪抹去他身后每一步脚印,他独自撑起整个大晋脊梁,无人知晓陆栩生那三月在白银山如何活过来的,他回京对此只字不提。 但大家伙望着他,仿佛望见一座钢铁长城。 陆栩生打出了古往今来最匪夷所思的神仙仗。 自此大晋所有骄兵悍将,但闻陆栩生之名,肃然起敬。 陆栩生回来了,皇帝喜极而泣,将他迎入皇宫延医用药,视若亲儿。 只是爵位已授予大老爷怎么办? 皇命岂可朝令夕改。 皇帝下旨封陆栩生为世子,待大老爷百年过后,国公爵位依旧由陆栩生承袭。 只是大老爷又何曾情愿把爵位遗给陆栩生,是以这些年,两房之间明争暗斗,时有龃龉。 大老爷被吴相公这般一说,面上便有些挂不住。 屋子里落针可闻。 还是管家机敏,赶忙上茶,想岔开这一茬。 陆栩生接过茶,轻轻弹了弹茶盏杯口,茶液一晃,模糊了他云淡风轻的脸, “栩生受大伯父教诲良多,像他也是情理当中。” 那吴相公毕竟老练,一见情形不对,立即转换口吻, “可不是,陆家人才辈出,也是祖宗有福了。” 大老爷看着陆栩生,那双黑眸深不见底,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陆栩生那三月是怎么熬过来的呢,大老爷想象过,兴许是吃草叶喝马尿饮人血食死人肉...每一桩光想一想便叫人胆寒。 那需要何等坚韧的毅力呀。 他杀过的人恐怕比自己吃过的盐还多。 这样的人物,真的甘心将爵位拱手让人? 大老爷脊背渗出一阵凉汗。 “来来,坐下喝茶。” 伶人继续吟唱,鼓乐再次奏响,厅内恢复了方才的热闹,陆栩生在一旁细听,很快弄明白了始末。 原来这位吴相公是寓居南洋的侨客,祖籍福建,手里掌着生丝销售的渠道,常与织造局以及内地达官贵人做生意,大老爷手中有批良田,已改稻为桑,可惜规模不够,他想拉着陆栩生入股。 “栩生啊,陛下不是赏了江南一百顷良田给你么,你干脆跟我一道,改稻为桑,得了生丝便可转售南洋,如此可获利巨菲。” 大老爷目的有二,其一这位吴相公胃口极大,他一人吞不下,而陆家最富有的其实并非长房也非公中,而是二房,当年皇帝为了补偿陆昶和陆栩生之死,可是舍了血本给王氏。 其二,陆栩生毕竟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五湖四海无人不卖他的面子,有他入股,行事也更为便宜。 陆栩生将他算盘看得清清楚楚,笑了笑道,“兹事体大,大伯父容我跟母亲商议再下定论。” 大老爷也不意外,“只是,吴相公约了一批货,即将远去番禺,栩哥儿还是速速拿主意的好。” “好,您等我消息。” 陆栩生旋即回到书房,立即招来徐毅,让他取来私库账册。 徐毅方才在外头听了一嘴,晓得缘故,慢吞吞去内室将所谓的账册取来。 陆栩生接过来,坐在案后,就着灯色一瞧, 哪还有什么田产私库,从账面金额一瞧,只剩三百两银子,别说做生意,就是给程亦安贴补都不够。 陆栩生睨了徐毅一眼,徐毅缩了缩脖子,垂眸不好吱声。 陆栩生看着空空如也的簿册,嗟叹再三。 他缟素回京之前,皇帝给他的“抚恤”银子和军功赏赐全部交到了母亲王氏手里。 回京之后,皇帝又给了他一批赏赐,而这一回,他将所有赏赐折成银子给了战死在白银山同袍的遗孀,那些将士大多出身穷苦人家,家里妻儿老母均要延养,陆栩生的命是他们换来的,照顾他们的家人,责无旁贷。 这三年,只要他手里有钱,均给人孤儿寡母送去。 所以,李嬷嬷畅想的小金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沉默片刻,陆栩生慢悠悠看向母亲的明熙堂。 提起王夫人,陆栩生心情称得上复杂,前世父亲故去后,母亲大受打击,一病不起,他身为长子自是十分心疼,也很是敬重,但母亲有两处拧不清。 其一,兴许是因爵位不公之顾,母亲对皇帝不满,后来几乎已是站在王家立场,支持太后和太子,起先对着程亦安是千防万防,到了表妹嫁过来后,与表妹一道能贴补娘家便贴补娘家。 其二,老太太偏心长子,母亲恰恰相反,袒护处处比不过他的弟弟继生,那些落在她手里的田地房产是半点都没给他留。 前世陆栩生对这些黄白之物是浑不在意,今生既然决心跟程亦安好好过日子,少不得要筹谋筹谋。 陆栩生拿着账册,起身敲了敲徐毅的肩, “走,跟我去见太太。” 彼时刚是戌时初刻,还不到安寝的时候,陆栩生又折回后院,来到明熙堂前,守门的婆子将他迎了进来, 陆栩生看着通明的厢房,便知母亲还没睡。 明间进去正北的墙面悬挂一幅青松猛虎图,乃今上御笔,左右各有幅联,均是皇帝嘉奖陆昶之言,画下摆着一条黄花梨木长条案,搁着花果香盒祭拜之物。 过去二夫人与二老爷在东次间起居,二老爷故去后,二夫人伤心难过,将耳房与厢房打通,改在东厢房的三间屋子居住。 陆栩生先在明间拜了拜,随后退出来到东厢房。 二夫人王氏正在阅王家送来的家书,陆栩生进屋先行给她请安,方在她侧下圈椅落座,摆手示意嬷嬷们退去。 王氏看完家书忽然红了眼眶,与陆栩生道, “你外祖父身子不好,颇为想念继儿,你看,过几日便让你弟弟去了一趟山东?” 陆栩生的外祖父王家族长是青齐一代的名士,当年与程明昱的父亲齐名,程明昱的父亲去世后,程明昱接管程家,他十六岁高中状元,是年奉旨出使北齐,凭着满腹经纶在北齐朝堂舌战群儒,瓦解北齐与西域诸国联军压境的危局,由此声名鹤起,随后程家在程明昱手里发展壮大,远远将琅琊王氏甩在身后。 即便如此,王家依旧是少有能跟程家相抗衡的世家,陆栩生父亲常年在外征战,他也时常不在府中,母亲遂将弟弟送去王家习书,是以陆继生与王家长辈甚是亲昵。 陆栩生却是摇头,“继生年纪不小,今年再进一年学,明年也该去礼部任职了。” 王氏猜到陆栩生不愿弟弟与王家过从亲近,心里顿时有几分不痛快, “你夜里过来,可是有事?” 陆栩生于是便将大老爷所谋告诉母亲,王氏闻言脸色越发沉下, “他是什么人,黑心肝的老油子,你怎么与他搅在一处?” 陆栩生明白母亲素来与大老爷不合,哪只眼睛瞧不上大老爷的做派, “此事儿子自有分寸。” 王氏不悦道,“你年纪还轻,又一心扑在朝务,哪有功夫与他折腾,他无利不起早,扯上你定没安好心。” 陆栩生神色严肃,“母亲,儿子已经成亲了。”言下之意他要做什么,王氏不能再干涉。 王氏对上他平静的双眸,心神忽然凛了凛。 在母亲眼里,孩子永远是孩子,可她差点忘了,她的儿子与旁个不同,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曾独自扛起北境军防,哪怕守孝那三年,国有战,战必应,战必赢,是人人羡慕的好儿子。 王氏忽然酸了眼眶,叹气道,“成,就依你。” 陆栩生却坐直了身,笑道,“还请母亲将田契给儿子。” 王氏脸色倏忽一变,愣愣看着他,“你要地契作甚?” 陆栩生不卖关子了,很平静地告诉她, “母亲,陛下给父亲的抚恤和 赏赐,我一分不要,全部给您,至于您是留着傍身,给妹妹做嫁妆,抑或是贴补三弟,甚至给王家,我一概不问,但我的那份,烦请母亲交还于我。” 王氏先是震惊,继而有些恼怒,待陆栩生提到王家时,又忍不住胀红了脸,到最后明白他的来意,心情打碎了五味瓶般难受, “栩儿...” 陆栩生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接着道,“这三年我田地房产所得分红利息也悉数给您,权当儿子的孝敬,只是陛下给儿子那一份,还请母亲按照司礼监的赏单给儿子。” 王氏的脸色已经不仅用难看来形容,她忽觉儿子陌生极了,这还是过去那个一心扑在公务万事不计较的儿子吗? 荣婚(重生) 第13节 想分辩什么,却分辩不出来,陆栩生已经堵了她所有的话头。 寻常人家儿子成家立业,做父母的都该分些产业给他立家,更何况这本是陆栩生用性命换来的。 王氏想不明白儿子怎么突然变了个人,唯一能想到的是, “是程氏让你来的?” 王氏一想起程亦安,眼神立即变得锐利。 陆栩生总算明白过去同僚为何为家里婆媳难处而头疼。 果然,婆媳是天敌。 陆栩生无奈,“您怎么什么事都能往她身上扯?” 王氏见陆栩生维护程亦安,越发断定是程亦安所为,果真应了那句“娶了媳妇忘了娘”, “她这一嫁过来,你便顶撞我,不许我给她立规矩,成婚一日,你便将奶娘赶出门让她在宅子里独大,这不,刚回门吧,又唆使你来要银子了,栩生啊,你也是聪明人,何以被个女人耍得团团转?” 陆栩生闻言心绪翻滚,竟是有些难以言喻。 若非亲身经历,他还真不知道婆媳之间是这般相互猜忌的。 换做长年在外的丈夫,一回来听母亲告状,岂不就信了? 他抚了抚膝头,解释道,“母亲,这一切均与她无关,她刚嫁进来,人生地不熟,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儿,谨小慎微,不行错一步,更不可能挑拨您跟儿子,您以上所说,均是儿子自己所为。” “你这话骗谁去?”王氏冷笑。 陆栩生头疼,摊手道,“娘,您觉得儿子像个被人左右的男人嘛?” 王氏一呆,这才沉默了。 “儿子心里想既然娶了妻,就该跟她好好过日子,像当年父亲对您那般,护着妻子,经营这个家。” 王氏被陆栩生这话说得更沉默了,脸色微微有几分不自在。 都是从媳妇熬过来的,陆昶当年对她那可真是没的说,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为了她不知顶撞老太太多少回,也怨不得老太太后来偏心长房。 王夫人百感交集。 一下叫她吐出这么多产业,王氏心里也火辣辣的。 还待商量,目光忽然落在陆栩生身上。 陆栩生正垂眸吹茶,俊脸微微往外一侧,露出颈部一截肌肤,虽然年岁已久,那截刀痕依然若隐若现,王氏猛地想起他在白银山的遭遇。 她不只一次抱着他大哭,问他怎么活过来的,儿子始终云淡风轻地笑着,不在意地替她拭去眼泪,“都过去了,您别放在心上。” 那样的绝境,他逆天生存了下来,得遭多少罪啊。 王氏心痛如绞,掩泪道, “罢了,我也懒得再替你掌管,你自个儿好好当这个家。” 陆栩生见不得女人落泪,连忙手忙脚乱给她寻帕子, “别哭啊,好好地哭什么。” 王氏被他气笑了,再看他,那一脸的平静悠然,四平八稳,哪有半分战争的创伤。 是真的没有吗? 当年二老爷每每凯旋,总要趴在她怀里伤怀许久,为战场上死去的战士,为沾满鲜血的自己。 但陆栩生不会。 他心太硬了,连她这个亲娘都窥不进一丝缝隙。 旋即王氏一面扬声唤来心腹嬷嬷去取单子账册,一面还是忍不住唠叨陆栩生, “虽说你们兄弟各自成家立业了,往后你还是要多提携提携你弟弟。” 陆栩生严肃道,“娘,儿子帮得他一时,帮不了一世,人要靠自己,有本事娶妻子就得有本事养,”不等王氏瞪过来,他忙道,“再说了,不是还有您吗?” 王氏想起自己偏心,不说话了,对照当年的礼单,将陆栩生那份全部分给他。 陆栩生急着回去,“先把田契给儿子,其余的明日再盘。” 王氏却不苟同,“连夜给你送过去吧。” 省得白日被大房和三房瞧见,下她脸面。 陆栩生没再反驳,先一步拿了田契来到前院。 这一回,他没立即进去,而是等大老爷出来。 大老爷来到偏厅见他,瞧见他手里拿着田契,露出笑容, “好,好,打仗父子兵,上阵亲兄弟,咱们毕竟是一家人,有好事大伯自然捎带你。” 大老爷正要伸手来取田契,陆栩生手一挪,让他扑了个空, 大老爷脸色一变, 只见陆栩生幽幽一笑, “大伯,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么多年,您没少打着侄儿的旗号在外头行事,既如此,是不是也得给侄儿一些报酬,比如,今日这份生意,咱一九开,你一,我九。” 大老爷差点忍不住骂人。 这可是他送了整整两千两白银给司礼监的公公,方讨来的好门路,陆栩生竟然狮子大开口想独吞。 当然,他没跟陆栩生硬碰硬,自然是苦口婆心劝一番。 陆栩生可不上当,将田契收回来,“既如此,那侄儿还是单干得了。” 大老爷眉间大跳。 别看他顶了个国公爷的名头,在外头可不比陆栩生三个字管用。 陆栩生因着当年那一战太过惊世骇俗,简直是威震四海。 况且,通南洋这条线,只要上了路子,往后便是源源不断的财富。 有陆栩生挡在前头,他几乎可以坐享荣华富贵。 罢了罢了,先让他尝一尝甜头。 大老爷权衡一番,咬牙答应了陆栩生的要求。 叔侄二人当即立下字据,陆栩生这才将田契交给他,让他与那吴相公去定契书画押。 等到忙活完已是夜深人静。 大老爷客客气气将人送走,陆栩生呢,立在长廊暗处,弹了弹衣襟上的秋露,抬抬手招来一暗卫,指着吴相公的背影, “跟上去,把人撬过来。” 那吴相公今日差点栽跟头,出门必定打听究竟,自然就会晓得这陆国公府真正的顶梁柱是他,他的人再暗中联络,威逼利诱一番,吴相公就知道该跟谁合作。 在战场上生杀予夺的男人,心都是黑的,什么改稻为桑,这些麻烦事就交给大老爷去操持,待利用完了,再一脚将大老爷给踢开。 爵位? 急什么,软刀子慢慢炖,皮慢慢剥,那才叫个痛快。 陆栩生回到书房,二夫人已将账册给送来,所有账目清清楚楚。 徐毅跟在他身后进屋,忙得满头大汗,“爷,您稍候,小的忙着搬库房,还没顾不上给您备茶水呢。”说着就要去给他斟茶。 陆栩生摆摆手,“不必了,我去后院。” 陆栩生拿着簿册回到宁济堂,东次间内已歇了灯,看来是以为他在前院歇着。 幸在守夜的如兰还没睡,连忙点了一盏银釭,将人迎进去。 见陆栩生径直往床榻去,只将里间的灯点燃又悄声退下了。 陆栩生来到拔步床外,里面渗出微弱的光,轻轻掀开帘帐,程亦安没睡,倚在床榻看话本子,满脸的哈欠却是意犹未尽舍不得撒手。 陆栩生也没多话,径直将账册递过去, “给你的。” 程亦安愣了愣,睡眼惺忪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坐起来,又接过他的账册凑着灯翻了几页,看清上头的名目,顿时激灵醒了。 “你的私库?” 李嬷嬷说的对,果然有小金库。 前世就没顾上给她,程亦安斜睨着他,哼哼几声。 陆栩生心虚,咳了咳,“往后都归你了。” 程亦安没好气地往梳妆台一丢,“我又不是没嫁妆,我犯不着要你的。” 陆栩生就知道她还在为前世的事怄气。 “我这一身酒气,先去洗洗再陪你说话。” 陆栩生去了浴室,满脑子琢磨着怎么哄程亦安收下,待回来,灯歇了,帘帐 压得实实的,哪还有人影。 陆栩生揉了揉额。 转身看了一眼填漆塌上的引枕,陆栩生慢腾腾走过去,将引枕拎在手里,朝拔步床前走来, 香香软软的妻子娶回来,谁忍心干看着。 库房钥匙都交了,得给他一个好脸色吧? 陆栩生来到帘帐外,先唤了一声, “夫人?” 没动静。 “程亦安?” 还是没动静。 “安安?” 程亦安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撑着腰肢从帘帐内钻出半个脸蛋,视线一瞬就落在他抱在手里的引枕,觉出味了,杏眼眯成月牙儿,慵慵懒懒睨着他, 荣婚(重生) 第14节 “想上塌?” 陆栩生一动不动看着她。 “你不如做梦!” 呵! 第9章 一见程郎误终身 陆栩生不无失落地重回小榻,枕着双手凄然躺下。 程亦安已经睡下了,偏还听得他一声又一声嗟叹,便知是有意为之,一笑置之不做理会,裹入被褥睡去了。 虽有失望,陆栩生心里倒是熨帖的,能与他张牙舞爪,总好过冷言相对,可见乌龟壳开了一条缝,慢慢就能揭了去。 比耐心,没人能耗得过他陆栩生,否则当年在白银山那三月怎么熬过来的。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陆栩生便出了门,虽说还有两日婚假,陆栩生重生一遭,许多事便得未雨绸缪,譬如不能叫大晋处处受北齐压制,也不能让太子有机会造反,故而一早便销了假走马上任去了。 再说程亦安昨夜被陆栩生闹得有些晚,今日起迟了些,如兰和如蕙进来匆匆给她梳妆打扮,李嬷嬷也亲自送了早膳来,一小碟青稞饼,一盒核桃酥,还有一碗燕窝粥,并一笼水晶虾饺。 程亦安一人用不了这么多,吩咐李嬷嬷陪着她用膳。 李嬷嬷却笑道,“您吃吧,吃完还得去二太太屋里请安,老奴等您用完了再吃。” 说着又将昨夜程亦安扔下的账簿给拿出来, “姑娘,这是姑爷一早交给老奴的,说是今日叫老奴去库房盘账。”满脸的笑容已经压不住了。 程亦安汤勺顿了顿,没说什么。 看来陆栩生是在她这碰了一鼻子灰,改走李嬷嬷的路子,也难怪,李嬷嬷不知里情,自然是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又将账簿摊开,将里头紧要的几项产业说与她听。 “瞧,鼓楼下大街的铺子五间,宅子一栋,田有一百顷,桑园有两座,还有几个在姑苏的山头,一年光收成都够您吃香喝辣,当然,我知道您不指望这些,可这也是未来小主子的不是?姑爷信赖您,统统一股脑交与您,这日子过得才有盼头,姑娘有福气呢。” 日子有盼头吗? 程亦安舀了一勺燕窝,慢慢送入唇边。 平心而论,陆栩生说得也没错,他们俩知根知底,与其与旁人磨合,将就他也不是不成。 再看看吧。 宅子定是要买的,只是她也不愿用陆栩生的银子,纵了他的气焰,那厮又不肯她当首饰,怎么办? 突然间一个念头闪现程亦安脑海,她回眸寻李嬷嬷, “嬷嬷,我娘的嫁妆呢?” 李嬷嬷正在翻阅账簿,猛一听这话,浑身一震。 程亦安一瞅她这神色,便觉不对劲。 李嬷嬷是她的奶娘,听李嬷嬷提过,她母亲生下她不到半年便过世了,这么说她是母亲唯一的孩子,既如此,依着规矩,母亲的嫁妆该是悉数遗给她的。 说到程亦安的母亲夏氏,是姑苏富户之独女,祖上曾是耕读人家,在当地颇有些名气,听闻父亲当年走南闯北,路过姑苏对母亲一见钟情,非要求娶为妇,夏家本不欲将女儿远嫁,怎奈那可是弘农程家,名满天下,夏老爷应了这门婚事,举家中之财给女儿添妆,可惜后来母亲故去,两家渐渐断了往来,程亦安改嫁去益州后,着人打听过外祖家的动静,只道外祖父和外祖母早早过世了,死前过继了一个儿子,舅舅后做起海贸生意,搬去了松江。 如此一来,母亲当留下不菲的嫁妆。 嫁妆哪去了? 李嬷嬷还真就被她问住了,手中账簿也没心思瞧了,迟疑着道, “姑娘出嫁时,老太太和公中添了不少,想必都加在里头,不过内里行情老奴未经手,详情不知,想着咱们程家家大业大,又最是讲规矩的,只要是太太留下的嫁妆定都与了您。” 李嬷嬷可是她的乳母,对母亲的嫁妆如何能不知? 这般说,定有蹊跷。 李嬷嬷是祖母的人,只消回去询问祖母便是。 吃熨帖了,程亦安立即带着如兰前往二太太所在的明熙堂请安,行至一处转角的游廊,迎面遇上明熙堂的一位管事嬷嬷,那嬷嬷赶忙上前纳了个福, “二奶奶,太太去了老太太的荣正堂,吩咐您径直上那边去。” 老太太上了年纪,夜里睡得不好,起得也迟,防晚辈们闹她,只初一十五晨昏定省,平日各房请安均在各自婆母处,今日不过八月二十三,老太太招呼人去荣正堂,定有缘故。 到了荣正堂,众媳妇服侍老太太起榻用膳后,老太太果然发话了, “今个儿叫你们来,是有要紧事,昨个儿半夜城阳侯府的老侯爷报了丧,今个儿一早得去吊唁,你们商量着看谁去吧。” 老侯爷过世,各府掌家夫人均是要露面的,大夫人责无旁贷,“媳妇去吧,再带云儿媳妇见见场面。” 云儿媳妇便是大奶奶柳氏。 五姑娘陆书芝一听能出门,兴致勃□□身, “祖母,我要去,我要去,我与侯府的阿岚姐姐相识,她祖父过世,我定是要去探望的。” 老太太嗔了陆书芝一眼,“你是要去安慰阿岚姑娘,还是要去玩?”稍一叹气,老人家摇摇头,“只要你母亲许你去,我是不管的。” 陆书芝便摇了摇二夫人王氏的胳膊,撒着娇,“娘,让我去吧。” 二夫人面带愠色,瞪她道,“我没功夫去,你三嫂嫂也有事,谁看着你?” 陆书芝鼓起腮囊,面露失落,眼珠儿转溜一圈,忽然落在程亦安身上, “三嫂嫂不去,那二嫂嫂去吗?” 不等二夫人发话,大夫人抢先做个好人, “栩哥儿媳妇如今过了门,也该去外头走一走,让亲戚们见见方是正理。” 论理正儿八经婆母没发话,大夫人是不该横插一嘴的,但大夫人现在心思很明了,她想拉拢程亦安,只要程亦安与二夫人不合,她们婆媳就没法通力合作对付长房。 出乎意料,这次二夫人没上大夫人的当,也如是颔首, “侯府办丧是大事,陆国公府的世子夫人确实要露面。” 一句话压了大夫人。 大夫人深深笑着没说话。 程亦安眨了眨眼,总觉得事情走向与前世不大对。 前世她循规蹈矩紧随婆母之后,大夫人的刀子往她身上使,二夫人呢,拿她当箭靶子,今生倒是转了个调,虽然也是夹在当中,却有拉拢之嫌。 程亦安决心保持这种不冷不淡的态度,越置身事外,这些太太们越不敢轻易拿捏她。 于是,她轻轻屈膝,“媳妇遵命。” 面无波动,无悲无喜。 三夫人冯氏看出其中的门道,再瞧程亦安的作派,心想笨?哪里笨了,就是这般不卑不亢最好,暗暗高看程亦安一眼。 五姑娘去,三夫人又使自己嫡亲的女儿三姑娘跟着去,偏生三姑娘是个木讷孤僻的性子,不爱出门,最后三夫人叹气,只能带着庶女四姑娘陆书灵随行。 长房一车,三房一车,五姑娘陆书芝又要跟四姑娘挤一处,程亦安舒舒服服独乘。 落个自在。 城阳侯府在城东,陆府的马车越过正阳门赶到澄清坊,快到侯府附近那条小巷时就走不动了。 外头摩肩接踵,堵个水泄不通。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堵成这样?” 有人回,“听说来了一位公主。” 说到公主,大家立即了然。 先帝死的早,膝下唯有太子,今上子息单薄,也只有宁王一子,且宁王还是庶子,自来养在陈皇后宫里,两位皇帝均无其他子嗣,故而整座皇宫唯一的公主,就是先帝和今上的妹妹,明澜长公主。 长公主驾到,全副仪仗就能堵半条街。 大家认命等。 好不容易等着长公主进了门,陆家等勋贵的马车才陆陆续续抵达侧门,一一进府吊唁,先是在灵堂给老侯爷棺椁磕头上香,随后依序领至宴歇处。 五姑娘拉着四姑娘寻阿岚去了,大夫人带着儿媳四处交际攀谈,独留下三夫人与程亦安在花厅坐着。 花厅内熙熙攘攘,热议纷纷。 “我听说长公主与城阳侯府并无瓜葛,今日怎么舍得给这个面子?” “你不知道吧?”那说话的夫人嗓音刻意拔高了少许, “长公主鲜少露面,她老人家出现,只有一个可能。” “什么?” “程大人来了。” 哦..... 席间顿时一片唏嘘了然。 三夫人闻言笑看了一眼程亦安,程亦安也跟着讪讪一笑。 这是一桩整个京城均津津乐道的公案。 众人口中的程大人不是旁人,正是程家掌门人程明昱。 乾康十三年,北齐伙同西域联军压境,意图逼迫大晋纳贡称臣,当年的新科状元,年仅十六岁的程明昱随同使团出使北齐,遭到北齐勋贵围攻,他能言善辩,引经据典将北齐朝臣驳个面红耳赤,北齐所有学富五车的士子均铩羽而归,随后,他只身前往边境,来到坐山观虎斗的车汗国账前,声称只要车汗国坐视联军攻入大晋,大晋将断了车汗国的盐铁茶生丝之物。 车汗国地处大晋西北,是高原之国,铁骑战力雄厚,只是举国物资缺乏,人口均靠大晋输入的盐铁茶度日,车汗国原是决定坐山观虎斗,好坐收渔翁之利,不料反被程明昱将了一军。 “你疯了你,人家北齐与西域联军攻你大晋,关我何事?你不求我,反而威胁我?”车汗国主帅气得跳脚。 那程明昱刀斧加身而不退,负手笑道,“大帅若坐视不管,不出一月,车汗境内将断盐断茶!” 程明昱扔下这话,又返回北齐境内散布消息,只道一旦北齐攻晋,大晋百姓必定民不聊生,届时所有难民将全部涌入北齐。 你让我没饭吃,我便吃你的饭。 最终,车汗国被逼重兵压在北齐西端,放话只要北齐攻打大晋,他将出兵攻北齐西都,而北齐境内的富商勋贵,生怕难民涌入境内,损害自己利益,也纷纷打起退堂鼓,表示不支持朝廷出兵。 程明昱靠着这一手阳谋,运筹帷幄,为朝廷化解危机。 大约这位少年太过惊才艳艳,北齐的一位公主追出三百里要目睹其容,这一见便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要留程明昱在北齐做驸马。 荣婚(重生) 第15节 大晋这位明澜公主听闻北齐要抢大晋的状元,连夜带着公主府的人马前往边境迎人,听闻两国公主差点因为程明昱打起来。 原来这位程公少时不仅才华横溢,更有潘安之貌,明澜公主一见倾心,闹着非他不嫁。 程明昱乃程家嫡长子,士族之冠冕,不可能尚主,断然拒绝,回到家,长辈为他定下郑氏女为妻,也就是程亦彦的母亲,明澜公主求亲不成,也负气招了一位驸马。 怎知郑氏生下一子一女后过世了。 明澜公主听闻程明昱丧妻,果断休了驸马,逼着皇帝要改嫁程明昱。 程明昱被逼无奈,守丧一年后,续娶一房妻子,可惜这位续弦诞下一女后又难产而死。 老天爷大约也嫉妒程明昱天纵之才,硬生生给他安了个克妻的名声。 但明澜公主不在意,她放话:只要能与程郎春风一度,死也无悔。 程明昱没理她,当着族人立誓,终身不娶。 北齐公主为他终身未嫁,明澜长公主因他一辈子郁郁寡欢。 以致坊间传言“一见程郎误终身”。 而今程明昱四十有五,旁人这个年纪该是大腹便便,已有老相,偏生他一身清越气质,冠绝古今,瞧着不过而立之年,便是二八少女也难抑春心。 明澜公主死心了吗? 没有,往后这二十年,她依旧为见程明昱孜孜不倦,风雨无阻。 这不,今日连灵堂都堵来了。 三夫人也往灵堂方向觑了一眼,“话说我还不曾见过你这位堂伯父,我远在金陵都听说,程明昱成亲,京城闺秀哭倒一片。” 程亦安失笑,“有这么夸张吗?” “有,比这更夸张的还有呢。” 程亦安却咂了咂舌,“外头将堂伯父传得神乎其神,我们却惧他惧得很,一听他的名,总要吓得四分五散。” “你也怕?” “怎么不怕?我们程家有族学,男女满四岁皆可入堂,我那时跟妹妹一道进学,有一日我背诵诗文得了夫子奖赏,中途歇息时,赏的糖果被妹妹夺了去,赶巧被前来巡视的堂伯父瞧见了,您猜怎么着,他愣是将妹妹手心给打开了花。” 三夫人震惊了,“他这么苛刻吗?小孩子家家的,小打小闹也寻常,不至于这般严厉吧?” 虽然程亦安很感激堂伯父赏善罚恶,但也惧怕他的威严。 不过是吊唁,虽有流水席,大家伙都是不吃的,略略坐坐便回了府。 澄清坊离程府很近,到了这里,程亦安干脆回了一趟程府,寻祖母问明嫁妆。 遂与大夫人和三夫人告罪, “我想起尚有几件冬衣在程家,顺道去拿回来。” 大夫人岂有不允之理,点了两个仆妇跟着,“早些去,早些回。” 程家与城阳侯府毗邻,出侯府前面的巷子,往东过大街便可至程家西南角一角铺,沿着这条巷子往林荫深处有个后门,从此处可进南府。 后门一带有一条两丈见宽的青石路,每隔五步植一颗梧桐,株株根深叶茂亭亭如盖,这里素来十分热闹,一来有附近的百姓挑着担儿在此地卖些新鲜的瓜果蔬菜给程家,也有穷苦人家的妇人往此地接一些针线活儿,均依傍程家过活。 除此之外,程府许多管事也住在附近的裙房,常日便有下等管事们聚在这里喝酒唠嗑。 程亦安今日吊唁,穿得并不明艳,一身素裙,不是行走后宅的管事,平平望去还不大认得出她来。 时近中午,管事们大都在府内忙碌,平日熙熙攘攘的树下没几人,程亦安让两个婆子与车夫在角铺候着,舍了他们几角银子买酒吃,自个儿带着如兰往里来,快行至后门处,忽然听见前面一颗树下传来说话声, “你可知前日四房二姑奶奶的闺房给人烧了?” “可不是,戒律院都来人问过,后来不知为何,就没了声息。不过,你打听这些作甚?”这位明显是个年长的婆子,嗓音都透着浑厚。 另外那位嫂子冷笑道, “你不知道吧,这一把火可烧出麻烦来了。” 那婆子闻言心神一凛,“什么麻烦?” 二人坐在树下,往左右一望,不见旁人,浑然不知程亦安主仆就立在树后。 那嫂子悄声道,“四房二太太吓病了,说是夜里闹鬼了,我看不是鬼,是当年的先二太太显灵来了。” 那婆子听了悚然一惊,忙捂住她的嘴, “我的祖宗诶,你不知道,先头那位二太太的事可是忌讳么?休得再提,省得惹火上身。” 可那嫂子却忽然湿了眼眶,推开她哽咽道, “你也别怪我多嘴,我当年实在是受了先二太太的恩惠,我虽是灶上的粗使婆子,也有缘见过先二太太,那是神仙一般的美人,心也善良,我不小心折了一只青花瓷茶盏,论理要被发卖出去,是她老人家替我瞒下来,将事儿认了过去,我一直铭记在心,这么多年,我始终耿耿于怀,” “老嫂子,你说得是什么事呀,能逼得她舍下半岁不到的孩子跳崖自杀....” 第10章 真相 忽然一阵风来,吹得梧桐叶飒飒而落。 云团子遮了日光,令程亦安脑门前如罩阴霾。 她不知自己如何进的程府后门,只觉脚步有些踉跄,脑子里嗡嗡作响,顺着羊肠小道进了府内,只管往僻静处走,走了一段,她又回过眸来。 如兰呆呆跟着她,双目交织着不可置信和对未知的恐惧。 “姑...姑娘。” 看着胆颤的丫鬟,程亦安忽然镇静下来。 她不能乱。 程亦安稍一思忖,示意她凑近,吩咐了几句。 如兰立即明白了程亦安的打算,见她神色丝 毫不乱,心也跟着定下来,深吸一口气道,“诶,奴婢这就去。” 程亦安独自徐徐往四房迈去。 南府内部各房均有围墙做隔,却也开了不少小门以方便通往。 四房就在南府西南面第二家,很快就到了。 查肯定是要查的,只是十七年过去了,人证物证恐早已消失匿迹,将她瞒得这么死,可见对方是下了狠功夫的,倘若悄悄查,保不准打草惊蛇,无迹可寻,且不如敲山震虎,让他们自乱阵脚,届时便容易揪出他们的狐狸尾巴。 祖母是精明人,等闲撬不开她的嘴。 继母苗氏是一点就着的性子,程亦安决定去找苗氏捅娄子。 程府离城阳侯府近,程家的人早早吊唁回了府,此刻苗氏刚从老太太院子里出来,回到自己院子午歇,忽然听外头丫鬟来报,说是二姑奶奶回来了。 苗氏唬了一跳,趴在窗口往外瞅一眼,果然见程亦安步伐雍容往里行来。 苗氏心头纳罕,却忙在炕上端坐,等着程亦安进来请安。 说到程亦安这继母苗氏,并非显赫人家,相反,比起其余程家妇,她出身很是寒微,二十年前程明祐新中进士,正值先帝挥军北上攻齐,用人之际,程明祐等一批新科士子均被提用要职,程明祐便是运粮官之一,岂料先帝金山堡一役战败自刎,程明祐也负伤逃溃,滚落山崖,恰巧被牧羊女苗氏所救,程明祐见苗氏貌美,便将她带回了京城。 毕竟出身不好,这些年苗氏在程家也是兢兢业业做人,面对程亦安这位嫡长女,骨子里还有些自卑。 程亦安进东次间时,苗氏已挂上笑容, “安安,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可曾用了午膳?” 程亦安给她行礼,只道不曾用膳,苗氏立即遣人去传膳。 “不必了,我瞧着您这桌上还有点心,我垫垫肚子便成。” 苗氏也不坚持,看出程亦安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耐心等她吃了点心,便问她, “姑娘突然回府,可是有事?对了,不是为了那被烧的院子来吧?实话告诉你,我正与你父亲商量着,要重新建好,回头也好预备着你归省。” 程亦安笑问,“哪儿来的银子?” 这问的就有那么点不合时宜,但苗氏还是答道,“先看公中愿不愿意出,若是不愿,少不得我跟你父亲贴补。” 这不过是苗氏面上说说罢了,最近那院子闹鬼,她都不敢要了,既然是给程亦安住,少不得还得是老太太掏钱。 程亦安就笑了,“重修宅邸费用不菲,父亲一年俸禄不过一百两,您嫁过来时手里也没什么嫁妆,程家每年的分红给到你们手里也不剩多少,靠着每月二十两月例,你们拿什么贴补?” 苗氏脸上有些挂不住,眸眼一眯,瓜子脸往下一拉,现出凶相,“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您和父亲是不是昧了我娘的嫁妆。” 这下苗氏一蹦三尺高, “胡说,我连你娘嫁妆单子都没见过,怎么会贪她的东西,实话告诉你,你娘死了,我也起过意,可是老太太捂得死死的,提都不许人提,说是留给你的,” 说到此处,苗氏忽然眼眶一酸,落下泪来, “你也知道,我出身不好,嫁来这程家,处处被人踩在脚底,程家家大业大,那么多门面铺子,我愣是摸不着一个子,府里有什么事,我是最后一个晓得的,我想去北府给老祖宗请安,她们都嫌我脏了她的地儿...” 苗氏越说越哭得不能自已,非要拉着程亦安起身, “走,咱们去见老太太,我担着你继母的名,外头都以为我贪了你娘的嫁妆,只当我委屈了你,可安安,你实话实说,这些年,你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四房最好的,你虽没娘,老太太拿你当眼珠子,京城最好的婚事也派在你头上,姐妹们哪个不羡慕你,” “你如今还要来冤枉我,我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于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扯着程亦安往上房去。 程亦安目的便是将事情闹大,也恼恼地拂袖, “走就走,咱们去祖母跟前分说明白。” 苗氏到底是乡下来的,撒泼这一套把戏很是熟稔,一路哭过去,好似要将这些年的委屈给诉尽,自然沿途惊动了各房人。 不消片刻,三位老爷太太姑娘少爷也都聚在了上房门口。 大太太倒是晓得轻重,连忙吩咐仆妇们将少爷姑娘送回去,又安排人守在穿堂门口不许人进来。 老太太迷迷糊糊被闹醒,由人搀着坐在罗汉床看着底下乌泱泱一群人闹,视线最后落在程亦安身上, “安安,到底怎么回事?” 程亦安还没说话,苗氏抢先一步跪在地上哭,将事情来龙去脉说清楚了。 老太太等人吃惊看着程亦安。 程明祐气得眉头倒竖,指着程亦安的鼻子, “你反了你,敢冤枉到你继母头上。” 荣婚(重生) 第16节 程亦安也没好气回他,“若太太是冤枉的,那您呢,我母亲的事,您身为丈夫最清楚不过,她嫁妆何在,她临终可留下了什么话,是不是吩咐您照料好我,将嫁妆均遗给我..” 程明祐听到前面尚还没反应,到了最后两句,脸色倏忽变得惨白惨白。 果然有鬼。 程亦安冷笑道, “我也不瞒祖母和父亲,方才进门前,我已吩咐如兰去知会姑爷,我让姑爷去衙门报案,其一我娘是怎么死的,其二,我娘嫁妆何在,要么你们今日告诉我真相,要么便让官府来查!” 老太太气得脸色都紫了, “你你你....”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已没法收场,总不能看着一家子垮掉,老太太深深闭着眼,长出一口气, “好,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告诉你。”说着,她摆摆手, “你们都出去吧,我来跟安安说。” 三太太和三老爷先走,大夫人随后离开,苗氏慢吞吞爬起,看着程明祐,程明祐跟泥塑似得一动不动,最后是大老爷一把用力将他拉了出去。 屋子里最后只剩下程亦安。 程亦安立在堂中看着老太太。 老太太捂着额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没说话。 最后是贴身老嬷嬷往里使,示意程亦安先进去,程亦安进了东次间,不一会,老嬷嬷方将老太太搀进来。 老嬷嬷守在屏风外,让祖孙俩独处。 老太太蹒蹒跚跚往北墙坐榻迈去,程亦安见她迈得有些辛苦,连忙过去搀了一把。 待她坐稳,回过眸来时,是一双千疮百孔的眸,像是被刀割过,龟裂不堪。 程亦安毕竟是她养大的,瞧她这摸样,也不好过, “祖母...” “你坐...” 程亦安寻来一小锦杌,挨着她膝盖头坐下了。 老太太抚了抚她光洁的额头,怔怔看着,到底是亲自养大的姑娘,养了这么多年也有了感情, “安安,从你上回放火烧院子,到今日故意逼得苗氏来我跟前闹,我就知道,你应该是听说了什么,是吗?”老太太眼神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 程亦安没有否认,迎上她的视线,“对。” 老太太深深闭上眼,“我就知道瞒不过你了。” 程亦安蹙眉道,“您为什么要瞒我?” 老太太忽然苦笑几声,两颊薄薄的皮肉一扯,连着鬓角的白发也从梳着头油的发髻上钻出来,显得人越发老态龙钟。 “因为我想保护你。” 程亦安明显面带狐疑, 老太太见她不信,无奈地摇了好一会儿的头, “我适才大可当着大家伙的面坦白真相,可你知道我为何单独留下你?” 程亦安不语。 老太太语重心长道,“因为,这些事一旦被他们知晓,对你不利,对你娘也不利。” 说到此处,老太太再次郑重地看着她, “安安,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确定要知道吗?” 程亦安心中已有不妙的预感,却是没有丝毫迟疑, “您告诉我吧,否则我寝食难安。” “好。”老太太缓缓吁了一口气,垂下眸许久,再次抬眸时,一字一句道, “因为,你并非祐儿亲生骨肉!” 程亦安猛地站起身,心口突突直跳, “怎么可能...” “ 可能..”二字还未脱口,想起父亲对她的冷漠,想起前世苗氏非闹着说她抢了继妹的婚事,一瞬间凉意滑遍全身,倘若她真不是父亲的孩子,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老太太眼底痛惜难当,“你还要继续问吗?” 程亦安喉咙黏了黏,慢腾腾坐下,整个人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半晌她喃喃道, “您继续说,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二十年前,先帝北征,你爹爹被派遣为临时的督粮官,随军北上,后来先帝战败自刎金山堡,几十万大军覆没,你爹爹也传来死讯,我一夜之间急白了头,你母亲也深受打击....” 说到这里,老太太泪如雨下,“他是我最疼爱的孩子,我们四房唯一的进士,我岂能看着他这一房绝后,是以与你母亲商议,让她....”老太太泪水在眼眶打转,干裂的嘴唇蠕动着,怎么都说不下去, 程亦安定定看着她,呼吸也屏住,急道, “让她什么....” “兼祧!” 说完这两个字,老太太深呼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古礼云,一房兄弟身后无儿,便让其他兄弟兼祧,以继香火。 程亦安脑子里有那么一瞬的空白,像是有无数只乌鸦在脑门前晃,她视线都模糊了, “说,接着说。”她声音都在发抖。 老太太吸了吸鼻子,继续道, “你母亲替你父亲守丧一年后,我便定了这个主意,你母亲起先不肯,后来念着有个孩子亦可长伴一生,便咬牙答应了.....” 至于兼祧的经过,老太太没说,程亦安也没问。 大家心知肚明。 无非是选哪个男人罢了。 老太太喘了几口气,道, “一年后,你母亲生下了你,我一看是个丫头,失望地哭了一夜,待你半岁,我再度起意,盼着你母亲....再生个儿子,给你父亲继承香火,哪知你母亲....”老太太情绪激动,一时续不上气, 程亦安听到这里,气得面色发青, “所以,她不堪受辱,跳崖而死是吗?” 老太太含着泪,重重点头,“一日,她借口出城去上香,就....就那么跳下了山崖....” 说到这里,老太太失声痛哭。 程亦安身子一晃,脸色惨如白纸,两行眼泪悄然而落,僵硬地坐着一动不动。 老太太还在哭,拽着她的手, “安安,你要怪,就怪我吧,怪我没照顾好你娘,是我害了你娘,都是我逼她的,倘若我不那么急,再等等,等到你爹爹回京,一切就圆满了....” 后面的事程亦安猜到了,程明祐没死,为苗氏所救,最后带着苗氏回京,可惜他回来时,她母亲已经死了。 程亦安闭着眼问她, “那我娘的尸身呢,寻到没?” 老太太从帕子里抬起泪眼,摇头道, “程家出动几百家丁,大肆搜山,崖下深林密布,尸骨无存。” 程亦安一想到自己母亲可能葬身兽腹,心顿时一阵绞痛,猛地拽住老太太的胳膊,哭道, “一点都没寻到吗?一片衣角都没有吗?” 当然寻到了一片衣角,却在那个人手中,老太太只得道, “没有,现场只发觉一些血迹,再无旁的痕迹。” 程亦安忽然天真地想,她都能重活一回,娘亲有没有可能被人救下,还活着呢,只是一想起十七年过去了,娘亲若真在世也该寻来了,又是心若死灰。 “所以,我愧疚于心,一直想着如何弥补你,遂仔仔细细教养你长大。” 这就解释出为何她比其他姐妹受宠。 屋子里忽然静极了,祖孙俩一个枯坐在榻上,一个失神地盯着面前的虚空,久久无言。 程亦安很不想去问那个人是谁,起身走到门口,终究是折了回来,逆着光开口, “他是谁?是大伯父还是三叔?” 兼祧自然是让程明祐的亲兄弟兼祧。 难怪老太太不敢声张,此事一旦宣扬出去,四房会乱套。 这回老太太干枯着眼,凝望她,目带恳求, “孩子,别问了,问了对谁都不好。” “你永远记住,你是二房的嫡长女,是你父亲和母亲的女儿,这是宗法所认,是族老们都认可的,你的生父是谁,已无关紧要了,兼祧自古有之,哪怕程明祐也否认不了你的身份,你明白吗?” 第11章 陆栩生,我们和离吧 午后积了云,到了傍晚便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马车轧着青石板砖路发出咯吱咯吱响。 暮色四合,马车抵达陆府,程亦安下车时抬眸看了一眼矗立在水雾中的陆府,微微有些失神,恍惚之间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原先的犹疑也有了定处。 如惠来到门口接她,与如兰一左一右拥着她下车进了门。 程亦安只让如兰去知会陆栩生,让他傍晚去程家接她,并非真提报官的事,陆栩生这厢在衙门忙完,骑马赶去程府,半路又被告知程亦安已回来了,于是又折回家。 进了宁济堂,连忙扑去身上水雾,将官服褪下交予李嬷嬷,随后往里间来,进入东次间,便瞧见程亦安默默坐在长几后抹泪。 荣婚(重生) 第17节 陆栩生眉头顿时一皱,“怎么了这是?谁给你气受了?”男人语气极其不善,大有她说个名儿他就要过去声讨之势。 程亦安迎上他咄咄逼人的目光,颇有些哭笑不得,起身与他道好,摇头道, “没什么...” 语气还是低落的。 陆栩生净了手,接过如惠递来的茶,又将人均使去廊子外头,方挪个锦凳郑重其事坐在她身侧,“跟我还瞒什么?” 都是重生的同道中人。 程亦安也没打算瞒他,捡着要紧的告诉了他。 陆栩生委实吃了一惊,沉默地盯了她一会儿,见她眼角红了一圈,可见是哭了许久,搜肠刮肚片刻倒不知如何安慰她, “也不至于啊...不过是换个爹,别这么难过。” 程亦安摇了摇头,垂眸道,“我倒不是为自己难过,我是心疼我娘。” 陆栩生愣然,细细想一遭,也替岳母鸣不平,“这程家也忒可恨了些。” 兼祧自古有之,起先是两门或三门共守一子,这个儿子既是本房的承嗣,又兼祧另一房的子嗣,同时各娶一房妻子,两个妻子不分妻妾同为妯娌,所生子嗣也各归各房,后来各府情形不一,渐渐演变出不同的花样,程亦安父母这种也是其中一途,只是这是上古的陈规陋习,也只有程家这样古老的家族尚有沿袭,如陆家这样的新兴权贵早弃之不用。 “换做陆府,也就是过继的事。”陆栩生语气顿了顿,“委屈岳母了。” 想起自己前世无子,看着眼红彤彤的程亦安,他便沉吟道,“若是咱们将来没有孩子,连过继都不必,两个人相伴着过日子便罢。”也好过养个白眼狼,让人贪墨了家产,自个儿老了舒舒服服吃喝不挺好, 死过一回就不一样,什么都看开了。 熟料他话还未说完,对面的人儿忽然认真看着他, “陆栩生,我们和离吧。” 陆栩生脸色一下就变了,就好比被人当头浇下一盆冷水,深深浅浅的灯芒掠入他乌沉的眸中,眼角慢慢绷紧。 程亦安见他满脸青气,便知气狠了,忙解释道, “你听我说,这事迟早闹出来,”前世就在这不久后,祖母病重说了胡话被苗氏听了真相,弄得风风雨雨, “虽说礼法过得去,可到底有违情理,届时便是满城闲言碎语,人人指指点点,陆府也将被推至风尖浪口,我倒是不怕,前世经历过,可你不同,你没必要趟这趟浑水。” “至于我自己,”程亦安摊摊手,“我已经想好了,就着这桩事与程家一刀两断,自立女户,去姑苏金陵,买个宅子,养些花花草草,弄些营生,一生安稳度日。” 原先还割舍不去家族亲情,今日真相大白,程亦安反而什么顾念都没了,落得一身轻。 陆栩生耐心听完她每一个字,心里跟扎针似的难受,眼神幽寒盯着她,“我若不答应呢。” “你为什么不答应?”程亦安很是不解,“我走了,你痛痛快快娶你表妹,如此一来,名声保住了,你母亲如愿了,岂不是皆大欢喜。” 陆栩生戾气 涌上眸,“我不娶她,这辈子除了你,我谁也不娶。” 程亦安愣住了,朝露般的眸子清凌凌盯了他好一会儿,嗫嚅道,“你这语气如此斩钉截铁,好似没了我不成,难不成我不嫁你,你活不下去?咱俩也没到这地步吧。” 那倒不至于,陆栩生没了任何人都不可能过不下去,他揉了揉眉骨,“程亦安,我与表妹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好,我们话不投机半句多。” “你还有说话投机的时候?”程亦安脆生生插了一句。 陆栩生被她气笑,还有心情开他的玩笑。 “总之,咱们俩最合适。” “我就不信,你真的耐得住寂寞一辈子不要男人,既然要男人,你还能寻到比我更合适的吗?” 感情可以慢慢培养。 陆栩生开始跟她分析,“你别怕,你在意的那些在我这都不是事,如果真有那么一日,我一定挡在你面前,不叫任何人说你半个字。” “程亦安,离了我,你无非是自在一些,可也有隐患,你一个女子孤身在外,保护不好自己,在我这,”陆栩生拍了拍胸脯, “你为所欲为。” 他用了“为所欲为”四字。 这四字真的很有吸引力。 程亦安前世被家族责任所困,被世俗礼法所困,被三从四德所困,一辈子像是笼中鸟,从未随心所欲活过,这辈子所盼不过是随心二字。 其实,担风险的是陆栩生,又不是她,她能比现在更差么? 决定就在一瞬间做的,程亦安想明白后,笑眼弯弯睨着他, “你别后悔哦?” 陆栩生不服道,“我像个会后悔的人么?” 事情就这么定了。 两个人决定搭伙过日子。 相视一笑。 陆栩生松了一口气,程亦安也定了心。 再看一眼。 气氛忽然就变得不同了。 真正做夫妻意味着什么,就不言而喻。 程亦安双手绞在一处,慢腾腾移开视线,眼神往桌案上的账簿瞅。 这是陆栩生的小金库。 眼神又溜回来,“随我花?” 陆栩生无语,“那是自然。” 程亦安于是挪了挪身,开始一本正经翻阅账本, “还是得买个宅子。” 陆栩生正待喝茶,听了这话又搁下茶盏,“买宅子作甚?这不够你住?” 程亦安瞪他,“我现在可是没娘家的人,若哪日你凶我,我也有地儿去。” 陆栩生黑脸,“我凶过你吗?” 程亦安委屈,“怎么没有?你前世不说话就是凶了。” 陆栩生不说话时才真正吓人,那双眼黑沉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 程亦安前世最怕他不说话。 陆栩生抚了抚额,“那我今生多说话。” 程亦安顺杆子往上爬,“不许给我立规矩,不许约束我。” “怎么可能?”陆栩生心想前世他这个丈夫是做的有多差劲,让程亦安对他这么不放心, “你只要别不让我上榻,我什么都应你。”他眼神直勾勾的。 气氛很快就变了。 程亦安微微红了脸,撇了撇嘴不吱声。 不一会用了晚膳,陆栩生去书房忙,程亦安在院子里消食。 雨渐渐停了,乌云消退,当空露出一片下弦月的轮廓。 程亦安望着那片薄薄的月色,想起死在城外香山寺的母亲,唤来李嬷嬷吩咐, “您准备些香油钱,打点行装,遣人去一趟香山寺,过两日我要去香山寺给娘亲做法事。” 李嬷嬷应是。 今日之事耗了程亦安不少心神,消完食便回到院子里沐浴更衣,早早卧去拔步床上,翻出前日看过的话本子继续看。 陆栩生回来时,已是戌时末。 窗外雨雾已退,空气清明,廊外灯盏徐徐将夜色撑开,衬得晚风也很是温柔婉约。 陆栩生进来先往拔步床看了一眼,巴掌大的小脸偎在被褥里聚精会神看话本子,肌肤雪白剔透,眼神也软软的。 很难以言喻的感觉,就像是戎马一生搁在心底深处的一抹慰藉,陆栩生唇角展平,折去浴室沐浴。 稀里哗啦的水声比往日清晰。 程亦安慢吞吞收了话本子,将一侧帘帐搁下,留下半幅,往床榻里侧挪了挪。 不一会,水静声止, 脚步声传来,愈近愈重。 仿佛往床榻内看来一眼,程亦安连忙错开脸,抬手拨了拨垂在肩后的长发,余光中,那人已拿着那日的枕巾,往榻上来,无需邀请,仿佛是老夫老妻,动作流畅而自然。 灯一吹,屋子里陷入黑暗,床榻往下一陷,熟悉又陌生的清冽气息裹挟着皂角的清香,强势地灌入整张拔步床。 他的存在感,一如既往的强。 程亦安无声地望了望帐顶,枕着手躺下。 “往后你都睡里侧?”陆栩生挪上塌与她商量。 程亦安没好气道,“难不成想我伺候你?” 过去妻子睡外丈夫在里,方便妻子侍奉丈夫。 夜色里传来他一声轻笑, “嗯,换我来伺候你。” 程亦安勾了勾唇,慢慢屈起一侧膝盖。 旋即,剩下半幅帘帐也被他压进榻内,人也躺了下来,空气没了流动,帐内呼吸跟着重了几分。 突然很安静。 程亦安想起前世的洞房花烛夜。 紧张,害羞又期待,乖巧地躺在被褥里等他过来。 陆栩生当然没有迟疑,很顺利就同了房,就是太痛了,她第一次知道这种事这么痛,后来几乎是被动在承受,陆栩生好像也察觉到她疼痛难忍,草草了事。 数日过后才慢慢适应。 荣婚(重生) 第18节 陆栩生平日虽不声不响,在这一处却不是怜香惜玉之人,他习惯掌控,不知温柔为何物,痛是痛快,也能要人命,久而久之,他每夜都能要,她就有些力不从心。 更可恨的是,白日对她冷冷淡淡,夜里却能跟在她在床笫之间缠绵不休。 气不气? 范玉林就不同,会在意她的感受,甚至会讨好她,如果她不喜欢,他就能停下来。 出神的这一会儿,程亦安才发现自己没盖被褥,小腹发凉,连忙扯一扯褥子,很轻易就扯过来覆在身上, 她发现陆栩生没盖褥子,“你不盖?” 恍惚想起前世他们从不同衾,各人一床,今生一开始便是分床睡,陆栩生没将褥子拿过来,这会儿榻上只有一床褥子。 片刻陆栩生嗓音传来,“我不冷。” “要去拿褥子吗?” “不必。” 程亦安也不能独占被褥,便往他的方向拱了拱,将整个身子拱入褥子里。 陆栩生夜视极好,将她笨拙的样子看得明白,他笑了。 程亦安没好气,朝他的方向白了一眼,“你笑什么?” 也没指望他回答,陆栩生也没答, 不一会见程亦安缩在被褥里,他问她,“冷吗?” “还好。” 那就是有点冷。 陆栩生侧过身,面朝她的方向,掀开一角被褥,将身子靠过去。 程亦安能感觉到一股滚烫的热度贴过来,她暗暗吸了一口气。 很奇怪的感觉。 哪怕是前世洞房花烛夜都没有这种感觉。 怎么说呢,小心翼翼的。 前世他们不曾这般迟疑,很顺利就做了。 而现在,身后陆栩生没动。 她甚至都能感觉到他刻意避开了,不让自己那儿碰到她。 程亦安微微往身后抬眼,视线不偏不倚撞入他黑眸里。 陆栩生单手撑着脑看着她。 程亦安想问他为何还不开始,陆栩生似乎察觉到她的疑惑,手搁下了,人彻底躺下,修长的胳膊顺着她后腰绕过来,慢腾腾覆在她小腹处,将她拥住了。 宽大手掌覆满老茧,有滋生痒意,却是老老实实一动不动。 没往上,也没往下。 就这么抱了她一会儿。 程亦安忽然之间明白了。 好不容易重逢,他们都很小心翼翼,生怕用力过度,破坏这片平衡。 第12章 新婚燕尔 程亦安认为自己该给他一些鼓励,于是搁在胸口的手缓缓往下,最后覆在他手背之上。 柔柔软软的似水,似云,覆过他心尖,似钩子将克制的潮涌给勾了出来。 陆栩生收到信号顿时翻转过身,欺压 过来。被褥空间被挤得十分狭小,周身均是他侵略般的气息,裹挟着褥子里的热浪很快烘红了她的脸。 前世那种害怕的感觉又上来了,程亦安下意识闭上了眼。 陆栩生看着她紧闭的双目,逼着自己放缓呼吸,长臂往下拖住她,最后捧着她的蝴蝶骨。 两个人离得更近。 终于贴上来了。 程亦安能感觉到那双锋利的眼咄咄逼视她。 指腹顺着她薄薄的脊背往下,勾出腰间的系带,很快腰间一空,再然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她当然知道他在做什么。 程亦安捂住了脸,过了一会儿没动静了,她又忍不住悄悄漏出一条缝。 屋子里还留着一盏小琉璃灯,适应黑暗后,有微弱的光芒洒进来。 入目的是他雕琢般的鼻锋,极其锐利笔挺。 轮廓分明的下颚蜿蜒往下,是流畅的肩身, 陆栩生平日爱着深色的窄袖长袍,身形挺拔又修长,是很清隽的姿态。 而此时此刻,褪去了掩护,成熟体格撑起的线条,结实,贲张,精壮而又匀称,隐忍蓄发的力量美。 看得人口干舌燥。 只是很快,程亦安没功夫去想,因为他的刀锋已到达战场。 她羞得想蜷缩,吻落在她捂着的手背外,从面颊往下,细细密密的濡湿在脖颈耳际逡巡,程亦安这下缩得更厉害了,偏生如同被钉住的风筝,无处可逃。 陆栩生不一样了,他在试着放缓节奏,或者说试着温柔,可惜功夫还不到家,她痒的厉害,反而憋出一声笑。 陆栩生顿住,沉着眼不恁看着她,“你笑什么?” 程亦安可不敢说,抬手抚上他的脖颈,这一下忽然触到那块伤疤,指腹微麻,她当然知道这块伤疤意味着什么,想起陆栩生在白银山九死一生,想起他前世战死沙场,心隐隐被刺痛了下, 罢了,狠就狠点吧。 程亦安垂下眸认命道, “你还是照你的来吧....” 破罐破摔。 陆栩生看着她乖巧认欺的样子,胸膛闷出一声笑。 “好,你说的。” 随着这声话落,他滚烫的气息热烈地凌迟着她的脖颈下颌,双臂不知何时被他摁住往上压在她头顶,另一只宽掌覆住她,几乎要将她碾碎,他强势依旧,又带了几分克制的温柔。 所到之处,密密麻麻的汗液炸开,想逃又忍不住想沉沦,程亦安很快软了下来,像是黏黏腻腻的一滩水任由他陷阵。 在她最无防备之时,冲破藩篱越过高山深入峡谷。 程亦安倒吸一口凉气,纤细的胳膊圈住他脖颈,溢出一丝疼,撑得难忍。 陆栩生停下等着她缓过神。 他摸着她湿漉漉的额头,扯来一块衣裳拭去她的大汗,她听着他深浅不一粗声,隆隆的心跳,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浓密卷翘的眼睫还在轻轻颤动,双目湿漉莹亮,柔柔望着他,勾魂一般。 陆栩生呼吸吃紧,“可以了吗?” 她颤巍点头,“嗯....” 这话像是点醒一头沉睡的雄狮,吻一块送给她,脊背由他拖住,他很轻而易举就掂着她身子,将她压入无边无际的沼泽。 她结结实实感受到了文臣与武将的区别。 被浪经久不息,一阵一阵漫过她灵台鼻尖,她抽搐着犯着哆嗦喘不过气来,到最后缓过劲来人已在他怀里被他搂着,他掌心搭在她纤纤的腰肢,抚着她脊背,等着她平复。 程亦安将脸埋在暗处不吱声,跟个猫儿似的蜷在他怀里。 陆栩生知道她好了,轻声问她,“抱你去沐浴。” 前世可没这般体贴,可见男人还是得经历才长进。 程亦安浑身懒洋洋的,压根不想动,她摇了摇头。 陆栩生笑,“那再来一次?” 程亦安气得抬腿去踢他,可惜纤肢酸胀无力也不过是给他挠了挠痒。 想起这厮前世的“劣迹”,程亦安裹着衣裳坐起,一本正经与他商议, “咱们定个规矩,一旬不超过五回。” “那你的意思是隔日一回?” 刚结束就被妻子约束同房频率,陆大将军脸色很不好看,忍不住有些不妙的联想,黑黢黢的一双眸子戳着她, “你不舒服?” 看样子可不太像。 陆栩生又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子,程亦安骗不了他。 程亦安面颊一热,避开他探究的视线,“纵欲伤身。” 想起隔日一回也太多了,她绵绵望着他,“要不,一旬三回?” 陆栩生气得将她人连通衣裳一同裹住,送去浴室。 铃铛一响,李嬷嬷进来收拾屋子,面色古怪往屏风处瞟了一眼。 过去每每陆栩生在屋里,便将下人使得远远的,她还当小夫妻夜夜笙箫,直到此刻才知道,今日才圆房。 换做是寻常,她定要问个究竟,可如今姑娘与老太太那边生了嫌隙,她这个老太太一手培养出来的心腹手就不好伸太长。 程亦安被陆栩生抱去又送回来,等陆栩生洗好回来时,她已经睡着了。 黎明时分被朦朦胧胧弄醒。 还一旬三回呢,他一夜都能要两次。 程亦安就知道这厮本性不改,她非往被褥里退,将整个脑袋闷在里头, 荣婚(重生) 第19节 这是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陆栩生怕她闷坏了,将人拖回来,把脸蛋儿从被褥里剥出,程亦安气得转过身,这下更中了他的意,他贴过来,一个不慎被他得了逞。 比起昨夜,这回他倒是极有耐心地研磨,程亦安又气又笑, “你快些...”娇娇喘喘的一把嗓子,能掐出水来。 “如君所愿。” 程亦安当然有法子治他,清晨用膳后,便告诉陆栩生, “我过几日要去香山寺给我娘做法事,做法事前后三日均要斋戒,要不然这段时日二爷便去前院歇着?” 陆栩生坐在她对面喝茶,修长的手指轻轻在茶盖拨动,看着程亦安那张艳若桃李的脸,明显是被滋润过的花儿,不恁道, “程亦安,你这是过河拆桥!” 刚刚快活了一场的程亦安:“......” “咳咳咳,你到底答不答应?”她红着脸瞪过去。 陆栩生轻哼几声,抿了一口茶搁下,起身往外走, “不碰你便是,搬去前院免谈。” 给岳母做法事,这事陆栩生肯定得配合。 待陆栩生一走,李嬷嬷带着人进来收拾桌案,程亦安坐在罗汉床望着她,李嬷嬷便知她有话要说,待小丫头出去后,难为情地唤了一句,“姑娘....” 程亦安让她坐,李嬷嬷不敢,交着手立在她身侧, “我与祖母的事您知道了?” 昨日之事,她不信老太太不会遣人来知会李嬷嬷, 李嬷嬷涩声回,“是。” 程亦安颔首,“嬷嬷,您是我的乳娘,一路将我养大,我对您感恩戴德,只是我这儿也绝不准许有人背叛我,嬷嬷自个儿想吧,往后是照旧事事以祖母为尊,还是跟着我,您决断。” 李嬷嬷昨夜收到老太太的消息,一宿没合眼。 继续帮着老太太看着程亦安,程亦安必定不会听之任之,而程亦安呢,无父无母,是她照料长大的,早就生了感情,二来,程亦安如今是国公府世子夫人,未来的掌家主母,跟着她更有前途,是以一夜辗转反侧,她打定主意,“老奴已想好,往后事事听姑娘调派。” 程亦安熟知祖母习性,用人三分信任,七分手段,遂问她,“祖母可握着您的把柄?” 李嬷嬷苦笑,“倒没别的,就是我女儿女婿在老太太嫁妆铺子上当差。” 程亦安明白了, “此事我心中有数,祖母那边您先应付着,不急着撕破脸面。” 李嬷嬷松了一口气。 李嬷嬷到底能不能用,还要再斟酌,但眼下还有用得着她的时候。 “那现在,嬷嬷可以告诉我,我母亲嫁妆何在了?” 李嬷嬷知道这是投名状,不说实情不成。 遂凑过来,一五一十告诉她, “先夫人的嫁妆先是贴补了一部分家用,余下的在她故去后,被老太太收在院子里,程家每一位新妇的嫁妆单子都在戒律院存了一份,老太太没有动,一心替您收着,里头的金银首饰家居摆件都添在您的嫁妆单子里,就是一间铺子和压箱底的两千两银票被二老爷输了。” 程亦安惊道,“父亲输了我娘的嫁妆银子?” 李嬷嬷道,“可不是,二老爷刚回京那会儿,知道您和夫人的事,心里头过不去,消沉了好一阵,那一阵子日日去外头喝酒赌博,您也知道,咱们四房一直靠着族里年底分红过日子,老太太手里办了几桩事,哪有银子给二老爷偿还赌债,无奈之下,便挪了夫人的嫁妆。” 程亦安闭了闭眼,气得没说话。 李嬷嬷又道, “昨个儿老太太与您袒露实情,也是没法子的事了,因为她老人家现在拿不出钱赔这笔银子,二老爷更不消说,这些年进的少出的多,还有一家子要养,平日全靠公中月例度日,大额便得等年底分红了。” 李嬷嬷给她出主意,“老奴给您说实心话,马上年关,待长房分红时,您趁机去程家,将银子拿回来便是。” 程亦安看了一眼李嬷嬷,便知她是实心替她谋划,“我知道了。” “嬷嬷在程家想必也有些交好的,得了消息得第一时间告诉我。” 李嬷嬷忙道,“这是自然的。” 前世程亦安满心满意信任祖母,哪会懂得经营人脉,如今李嬷嬷便是她在程家的眼线了。 又过了两日,程亦安带着人前往香山寺给亡母做道场,在山上住了两日,到月底方回城,回府的这一日夜里,胶州卫所出了大案,皇帝命陆栩生亲自去一趟,陆栩生这一去又是好一阵子,程亦安就在府上陪着妯娌小姑子们绣花喝茶。 京城勋贵极多,官宦如云,大大小小的宴席不知凡几。 陆栩生不在府上这段时日,程亦安就吃了三家的席面。 到了九月十三这一日,是吏部尚书府上郑老爷的夫人五十大寿。 而这郑老爷不是旁人,就是程亦彦的嫡亲舅舅,程明昱的大舅子。 明澜长公主莅临。 郑家与陆家也有渊源,程亦安陪同大夫人和大嫂柳氏赴宴。 程明昱这些年深居简出,除了在都察院忙碌,几乎不去任何府上吃席,让儿子送了厚礼,就不曾露面。 明澜长公主本与郑夫人相识,今日倒也不是冲着程明昱来的,也不觉得失望,可就在午宴过后听戏时,不知怎么往人群扫了一眼,瞧见一位少妇穿着一身桂花黄的对襟长褙,文文静静坐在花厅窗棂下,斜阳漫过她周身,她肌肤雪莹,眉眼生笑,有几分不动声色的惊艳。 长公主不知怎么就被触动了,身侧女官察觉她的视线告诉她, “这是陆栩生的新婚妻子,程家四房的女郎程亦安。” 好了,就是这一眼,众目睽睽之下,程亦安被长公主强行带走。 郑家上下阻拦不及,陆家大夫人连忙回府报讯, “了不得了,快些去给栩生送信,他媳妇儿被长公主带走了。” 二夫人王氏和老太太均是一晃。 这事一出,意外也不意外。 明澜长公主此人行事极其霸道,不按常理出牌,过去为了逼着程明昱见她,做出过许多荒唐事,这其中包括为难程家的子侄女眷。 所以程亦安并非是第一个被“请”去长公主府的程家人。 但今日长公主掳了她,实打实震惊整座京城。 就连素日纵着公主胡闹的府中长史也生了忌惮之意,忙劝道,“殿下,她可是陆栩生的妻子,陆栩生此人,惹不得。” 长公主殿下雍容坐在鸾车,枕着一件虎皮褥子,回想方才那一眼,有一种似曾相识的赏心悦目,修长的护甲懒懒拖着雪腮,不在意道, “惹不得也惹了,就因为她是陆栩生的妻子,才有分量。” 陆府这边人仰马翻,人是在大夫人手里出的事,大夫人急得直掉眼泪。 “要不,我这就带人去长公主府要人。” 二夫人这个时候就显出她的担当,没有趁机数落大夫人,倒是比谁都镇定,她摇头道,“不必,长公主要逼出程明昱,咱们陆家去再多人都没用。”思忖片刻,二夫人吩咐身侧嬷嬷,“快去取我的品阶衣妆来,我要进宫见皇后。” 唯一的法子便是让圣上出面,逼着长公主放人。 长公主是先帝和今上唯一的妹妹,整个大晋唯一的公主,座下封邑甚广,府邸亲兵一千,帐下门生来来往往,在朝中极有影响力,除了皇帝她谁的面子都不给,甚至偶尔疯起来时皇帝也奈何不了她。 如兰和如惠被关在倒座房,程亦安则被带来了长公主的暖厅,说是暖厅实则便是在花厅四周垂下卷帘,掩上格栅,搁上两座炭盆。 暖厅正中有一条长长的紫檀雕花大案,上头摆着一硕大的云龙戏水端砚,各式各样精致贵重的湖笔列了整整一排,每一物无不奢华靡丽。 长公主爱作画,回府径直在大案后坐下,着人摊开绢帛,摆上颜料,开始落笔。 程亦安就跪坐在她对面的小几,静静看着这位疯名在外的长公主。 长公主此人霸道嚣张,喜怒无常,她膝下无子,孤身一人,无所忌惮,偏又手握权势,没有什么事做不出来,陆栩生不在京城,除非程明昱出面,否则没法收场。 堂伯父会来吗? 程亦安不认为自己有那个分量,更重要的是,一旦今日俯首,保不准明日长公主故技重施,于程家女而言,便是无尽的灾难。 所以,程亦安要自救。 想起前世这位长公主的种种做派,她很快有了主意。 第13章 放人! 长公主大约心里搁着事,草草勾勒出一个山庄轮廓,便没了兴致。 时不时托腮瞧一眼程亦安,真真是一亭亭少女,腰线又直,坐姿端秀,裙摆如同花瓣,将她簇成娇艳的一抹花蕊,煞是养眼,更难得是一双亮澄澄的眸子仰望着她,并无惧色, 这很罕见。 “你这小娘子,倒是胆大得很,竟敢瞧本宫。” 程亦安哂笑一声,“殿下肤若凝脂,臣妇瞧着便挪不开眼。” “花言巧语。”长公主轻哼一声,心里却很受用,无论哪个年龄阶段的女人,最在意的便是自己容貌,更何况长公主还在热情地求偶。 长公主已四十出头,梳着高高的凌云髻,一双黑眉如裁,长长深入鬓角,凤眼狭幽甚有凌厉之势,肌肤自然是白皙的,只是到底上了年纪,眼角已现了皱纹。 “不过,”奉承的话听多了,她腻歪,执笔遥遥点了点她眉心, “本宫肌肤再美,也美不过你这样年轻的女娃。” 嫩生生的,跟剥出来的鸭蛋一般。 长公主也曾年轻过,想起自己最美的年纪不曾与心爱男人共度,眼底涌现一片苍凉。 这话换做旁人又该慌张,不知如何圆过来,程亦安倒是正中下怀, “果真?”她笑吟吟地抚着自己面颊,好似不敢置信,“那是因为臣妇常抹一种叫五白散的玫瑰露。” 程亦安为何这般说是有缘故的。 每年年终,皇室宗族举行祭祀大典,堂伯父程明昱以朝廷第一人的身份主持祭祀,这是长公主每年唯一名正言顺见到程明昱的时候,长公主殿下瞧着年近半百的男人卓立丹樨,一身绯袍如猎,依然风华绝代,便喃喃失神,“程郎风采依旧,而本宫老矣。” 至此,长公主命人四处求驻颜之术,到几近疯狂的地步。 对于一个无儿无女,一心追求心上人的女人来说,容貌便是她的命根子。 而程亦安前世在益州,曾开了一家香膏铺子,做的就是这门生意,里头有些能人干匠,研制了不少方子,在当地卖得风生水起。 五白散玫瑰露便是其中之一。 荣婚(重生) 第20节 果不其然,长公主被勾起了兴致。 “玫瑰露?” 长公主想了想,“此物本宫不知凡几,好似没这等奇效。” “那要看是什么方子,臣妇这张方子与旁个不同,殿下若有兴致,臣妇可当场为您配置。” 左右坐着也是坐着,长公主不在意地摆摆手,“去吧。” 随后程亦安请长史给她准备笔墨,当场写下一张花料单子,让人去搜罗来,长公主府上的下人日日为此筹谋奔波,配料均是现成的,且是整个大晋境内最好的,大多花料府上便有,没的很快也去外头铺子买了来,堪堪半个时辰就配齐了。 程亦安顺势提出要如兰和如惠两个丫鬟帮衬,长史会意命人 将两个丫鬟放了。 如惠和如兰显然是为长公主威势所摄,进来时眼角挂着泪,蹑手蹑脚,战战兢兢,程亦安连忙用眼神示意二人镇定,莫要惹长公主不快。 这个时候的如兰和如惠压根还不大懂如何制露,程亦安不过是寻个借口释放她们,眼下这瓶香露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程亦安不敢大意,借口时辰不早,不敢耽搁,从长史手中借调了人手帮衬。 长公主香房里的侍婢心思灵巧,手艺娴熟,程亦安甚至不必亲自动手,每一色花料亲自称好配好,交予她们捣沥便可。 菖蒲花露十钱,明前的雨水半盏,立秋当日的露水十钱,这些旁人家里不一定有,长公主府每日有专人采集花露,这都是现成的,还有玫瑰花蕊十二两,白菊花五两,用的最好的白菊,菊瓣硕大如伞,花茎根根饱满明丽,此外白术,白芍,白茯苓,白芨,与白芷花蕊各五钱,外加一种极其珍贵的白僵蚕十克,便成了。 程亦安当然还有更精进的方子,只是事急从权,少不得先凑合着用。 用清一色长沙窑霁色的小套碟装着,有的煮水,有的捣炼,有人捣,有人沥,最后汇至程亦安跟前。 五白散的方子,长公主并不陌生,捣药场景长公主更是司空见惯,不过美人挽袖露出一截粉白的手臂,葱白玉指纤纤灵动,倒也赏心悦目。 五百散的方子是上古流传下来的,程亦安当然知道这个方子还惊艳不了的长公主,她悄悄唤来如惠,让她回陆府取一样东西。 大约半个时辰后,各处花露药汁均已捣就,如惠也取了宝贝来,这是一种绿榄油,得多亏她前时段日闲来无事,购了些绿油果,在自个儿府上捣了一瓶油,果肉与果油混入一处装在棕色的小玻璃瓶里,待数日过去沉淀后,如今只得了手指根那么一截金黄的油。 此才是程亦安的杀手锏。 将玫瑰露五白药水配好倒入一个透明的琉璃瓶中,最后将此物混入其中,勺子舀起来,恍若一段流金倾泻,叹为观止。 玫瑰油露制好后,当然不会立即在长公主脸上试验,长史唤来一女官,程亦安让侍女帮着在女官脸上覆上厚厚一层油露,一炷香过去了,将其脸洗净,女官肌肤冰冰凉凉,明显白了许多,不仅如此,双手覆上宛如刚剥除的荔枝,水灵灵的实在让人叫绝。 不必迟疑,下人立即抬来躺椅,铺上一床舒适的兽皮毯子,长公主躺上,这回程亦安亲自服侍她敷脸,又是一炷香功夫。 众人七手八脚帮着长公主收拾干净,长公主摸了摸自己脸蛋,那个叫嫩得出水,再瞧众人眼底的惊艳之色,长公主便知效果奇佳, “你这女娃倒是有些本事。” 程亦安莞尔一笑,“公主受用便是臣妇之福,”说着便将方才写的方子双手奉上, “殿下,五白玫瑰精油露的方子就在其上,您平日便依此研制,每日敷上一回,不出一月,必定是童颜永驻。” 童颜永驻是夸夸其谈,不过一月回春也不是不可能。 长公主见程亦安识趣,心里很满意。 她喜欢聪慧有眼力劲的姑娘。 朝长史瞟了一眼,示意他收下,随后问程亦安, “孩子,你叫什么名?” 程亦安答道,“臣妇亦字辈,闺名一个‘安’字。” “安安,”长公主叨念一声赞好名儿,心想也不能亏了她,指尖按着眉心,沉吟道,“本宫在京城各集市有铺子数十间,这方子便当你入了股,回头卖了银子会分与你。” 这简直是额外的惊喜。 经营铺子耗神耗力,进货出货收支工钱,哪一个账目不需要盘?前世她为了打点家业,生生将自己熬成了黄脸婆,如今有长公主做靠山,坐着便能收银子岂不妙哉。 人便是这样,你让一步我让一步,路便宽了。 程亦安腼腆地谢恩。 长公主神色淡然颔首。 其实今日之事到这里算是完满解决了,许了人家入股,便不可能再为难这个女娃,至于那个人,长公主是不期待了,她心知肚明,他不可能来,认识他整整三十载,他与她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行君子之风,遥遥行一礼便离开。 这又不是她头一回为难程家的人,他露过面吗? 从来没有。 只轻描淡写递一份折子去皇帝案头,让皇帝命她放人,不曾掀动半分情绪。 明知无用,为何还要做呢。 大抵是她不好过,他也别想好过吧。 寒风袭来,轻轻掠起一片帘角,硕大的前院空寂无人,晚霞已褪尽最后一抹颜色,天将黑,该送女娃回去了...长公主慢慢直起身子,眼底是深掠不去的寂寥。 就在这时,台阶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 “殿下!” 是长公主府侍卫首领的嗓音,带着急切,激动。 长公主抬眸,蹙着眉,见他冒冒失失露出不悦。 只见那侍卫小心翼翼捧着一物上前来, “殿...殿下,程大人来信了。” 长公主怔愣了一瞬,“哪个程大人!” 殿下这是呆了么,还能有哪个程大人, 侍卫忙道,“自是都察院首座程明昱大人呀!” 一个平平无奇的信封被递到长公主眼前,长公主痴痴凝立还未反应过来,信不曾封口,里头雪白的信笺滑落,长公主慌忙接过,摊在眼前,两个字霍然映入眼帘。 无比熟悉的字迹,铁画银钩,苍劲挺拔。 是程明昱亲笔。 他竟然给她写信了。 平生第一回 对于她胡闹的行径给与反应。 长公主心忽然擂鼓一般震动,满腔的情绪绞在心口宣之不出,手臂撑在桌案,双肩战栗片刻,泪珠断了线似的掉下来。 恐泪水沾湿了信笺,她忙又别去泪珠将信给捧起,招来程亦安, “安安,来瞧你伯父的书法...” 程亦安见她情绪忽然失控,心里无比惊异,慢腾腾挪过来,凑上去瞄了一眼。 上头直挺挺写着两字: “放人”。 程亦安扶额。 长公主殿下是如何能做到无视这二字的涵义,心无旁骛欣赏堂伯父书法的? 她暗暗咋舌。 不过细看来,当真是好字。 “此二字是柳体之筋骨,一笔书的写法,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最后一捺急促收笔,带出一尾凌厉,将满腔愤怒宣于纸上。 程亦安印象里堂伯父喜怒不形于色,还从未气成这样。 但长公主不在意,她拭了拭泪,含笑与程亦安道, “安安,你是带福气的好孩子。” 长公主真非常人,愣是不觉半点冒犯,将这二字当成了宝。 程亦安心下叹然,换她坐拥荣华富贵,今日打马,明日出游,过神仙日子便是,何苦为了个男人人仰马翻纠缠不休的。 堂伯父此二字说放人,未必不是让长公主“放手”,可惜长公主偏执到一定境界愣是叫人跟不上她的脑回路。 这还没完。 长公主捧着程明昱的书法,舍不得挪开眼,很痛快地吩咐长史,“去我库房将我少时戴过的那对翡翠镯子取来。” “臣遵命。” 不多时,长史亲自去库房取来两个锦盒,双双打开搁在程亦安面前。 这是一对水头极好的翡翠玉镯,虽不是满绿,那一截绿花无比灵动艳丽,整个镯子如玻璃般清澈透明,是举世罕见的宝贝,更难得是两只镯子几乎一模一样。 程亦安暗暗吸气,朝长公主欠身, “殿下,此二物价值连城.....” “对,所以赏你了。”长公主挥挥手,无比潇洒地截断她的话,“我年轻时戴过,如今戴不上了,给你最好。” 程亦安不敢接,惶恐地看了一眼长史,长史朝她微一摇头,示意她不必推拒。 程亦安只得屈膝, “臣妇谢殿下恩赏。”吩咐如蕙接过。 长公主眼里已经看不到她,兴致勃勃将那幅字递给长史,“将它裱起来,挂去我书房。” 随后没有人再管程亦安,一行人簇拥着长公主和那幅字往后院去了。 程亦安交握着手直愣愣看着,这公主府的人个个不能常理度之。 能全须全尾离开长公主府,又得了赏 赐,程亦安心情也不错,带着两个丫鬟出了门。 已有马车在门口相侯。 来接她的,程亦彦。 瞧见程亦安出来,连忙迎上去,上上下下打量她, “安妹妹,可有哪儿伤着碰着了,长公主可曾为难你?” 程亦安将赏赐捧给他瞧,“没呢,我好得很,给二哥哥添麻烦了。” 一脸憨柔的笑。 程亦彦在亦字辈男孙中行二,底下的姐姐妹妹均爱唤他二哥哥。 荣婚(重生) 第21节 程亦彦一听这话,直皱眉,“说的什么话,是我们连累你了,来,快些上车,我送你回去。” 程亦安真的很敬佩程亦彦。 程家无论哪房,也甭管是在室女还是外嫁女,姊妹们在外头受了委屈的,通通是程亦彦出面撑腰,程家有这样的继承人,合该长盛不衰。 程亦彦亲自掀帘送她上马车,看着她不谙世事的样子直摇头。 换做旁人今日还不知吓成什么样,偏她天真烂漫,不识贼人险恶。 看着她没事,程亦彦也松了一口气。 马车徐徐回了陆国公府,程亦彦亲自送人,陆国公府无话可说。 陆栩生这厢夜里收到飞鸽传书,连夜往京城赶,次日午后方抵达,先进了宫与皇帝复命,随后将长公主的车驾挡在东华门外。 长公主随扈一百人上下,而陆栩生单枪匹马独立桥头。 那匹火红的赤兔马腾空一跃,马背上的男人身姿笔挺,眉目凛然,浑身一股兵戈之气。 长史瞧见这般场面直捂脸,侧身偷瞄了一眼鸾车上的长公主。 长公主倒是神色平平,手撑额懒懒淡淡回他, “人本宫已完好无缺放回去了,念在事出有因,本宫就不治你冒犯之罪。” 陆栩生显然不吃她这一套,手握缰绳,抬手从掌心震出一物,那一抹薄薄的名帖直直朝长公主鸾车飞去,公主府的侍卫可不是吃素的,纵身一跃在半路将之拦住,随后递到长公主跟前。 长公主探头一瞧,这是一张名剌,杏花黄的硬宣所制,当中印着一四季如意结,上书程明昱三字,只是名剌被利物削成两半,在长公主看第二眼时已从当中炸开。 长公主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你敢对本公主不敬?” 陆栩生端坐马背,不徐不疾地笑着,“陆某当然不敢对长公主不敬,不过再有下次,陆某保不准一个不慎,削了程大人一根手指头来给殿下助酒....” 打蛇打七寸,捏人捏软肋。 长公主如何对付程明昱,他如何对付长公主。 这叫以魔法打败魔法。 长公主拔身而起,气得浑身发抖,“你敢!” 陆栩生神色淡漠,“陆某没什么不敢的,殿下敢做的事,陆某敢,殿下不敢的,陆某还敢,殿下好自为之。”扔下这话,他调转马缰,从桥另一头疾驰而下。 长公主气得五脏六腑都在冒烟,指着他背影骂道,“狂悖之徒!” 这一路至回府,脸上的青气犹未退。 这话旁人说出来,长公主只当泄愤,但陆栩生不然。 一个忍辱负重蛰伏三月也要手刃杀父仇人的男人,他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被人威胁的滋味很不好受,长公主左思右想想了个辙, “安安跟着这样的男人能有什么好日子过,来人,去梨园挑选三五模样好性情好的小郎君过来,好好养着,回头给安安舒筋解乏。” 第14章 不知妻美陆栩生 陆栩生离开皇宫,又去了一趟都督府,至晚方归。 顾不上去二夫人院子里请安,径直回了宁济堂。 程亦安早得了消息知道他要回来,一应用物都给他预备着,见他风尘仆仆的,含笑迎过来, “二爷回来了,预备了水,你一路劳顿先洗洗吧。” 陆栩生负手立在帘内,静静打量她,见她神色无异,眉心方舒展开, “怪我,不曾往你身边安排暗卫,让你被长公主带了去。方才我已吩咐下去,往后让裘青跟着你。” 裘青是他的暗卫首领,跟着他从白银山杀出来的悍将,当年活着回来的一百将士,皇帝全部赏与他做私兵,他们是他的麾下,也是他的兄弟。 人活着安虞最重要,程亦安没跟他客气,给他斟了茶,便催他去沐浴更衣。 随后夫妇二人便往二夫人院子来。 昨日二夫人为了程亦安进宫搬救兵,为此程亦安特意来道过谢,婆媳前世隔阂甚深,这一世亲近她不可能,但求相安无事。 用过晚膳后,二夫人忙问陆栩生, “你回得这样急,差事可办好了。” 陆栩生太了解自己的母亲,担心他为了程亦安耽搁了公务,当娘的盼着女婿一心扑在女儿身上,却不愿儿子耽于情爱。 “料理得差不多了,不然儿子也不敢回来。” 二夫人就踏实了。 程亦安在一旁听着静静看了他一眼。 这男人还真是长进了,换做过去他嘴里有什么就说什么,从不拐弯抹角,如今嘛倒还知道两头瞒。 嫁个成熟男人就是好,她也能跟着省不少心。 二夫人见儿子脸上倦色难掩,便知他昨夜定是星夜兼程,摆摆手放他们回去, “明日也不用来请安。” 陆栩生笑着应下。 回到宁济堂,程亦安料定陆栩生要补眠,不敢耽搁时辰,自个儿也赶忙去浴室洗漱更衣,待她收拾停当进屋,陆栩生果然已躺着了。 她轻手轻脚往拔步床内探了一眼,瞧着眼阖得紧,呼吸也均匀,当是睡着了,那她就干脆不急,悄悄来到南窗下的炕上准备再盘一盘家底。 刚将裙摆也挪上去,便听得那人遥遥传来一声, “还磨蹭什么,还不来睡?” 程亦安顿时小脸一垮,“你还没睡着?” “没,等你呢。”陆栩生闭着眼揉了揉眉棱,嗓音极是疲惫。 程亦安没法子,只能重新将账簿收好,吹了灯,提着裙摆上了塌。 帘帐刚放下,那铁钳般的胳膊忽然伸过来,将她拦腰搂过去,程亦安惊呼一声,人已被他欺压在下。 瞧他这一气呵成的摸样,哪有半点困顿? 程亦安膝盖顶在他胸膛,气得瞪他,“赶了一宿路,又忙了一日,急什么!” 陆栩生发笑,将她额尖的乱发拨开,“怎能不急?先前你要斋戒,如今又出去半月,林林总总二十多日过去了,欠了几回?” 程亦安面颊一热,调转身子便往里侧逃,“你爱惜些身子吧,前世死得那样早,孰知不是奔劳过度的缘故。” “一夜没睡算什么,行军时三日不睡都是家常便饭。”陆栩生重新将她拖回来,已轻车熟路卸她腰带, 程亦安这回没挣扎了,捂着脸随他摆弄。 陆栩生看着鸵鸟一般的她,气得拍了拍她的丰臀, 那清脆的响声伴随着一丝旖旎实在叫人害躁。 程亦安恼了,转身去推他,原也没用多少力气,那陆栩生顺势便倒下了,长臂一带,程亦安便已“反客为主”。 双掌跟钳子似得摁住她动弹不得,嘴里还在笑, “夫人倒也不必如此体贴我。” 得了便宜还卖乖。 程亦安也不甘示弱,红彤彤着脸回,“嗯,这不是怕陆都督奔袭一夜不行么...” 陆栩生气笑。 今夜是如兰当值,程亦安吩咐过她,姑爷要早睡,院子里人都使开,不要闹出动静,如兰便将值守的丫鬟婆子使去了后罩房,仆从也是人,主子们歇了,就该她们受用了,三三两两聚在灶房边上的茶水室吃点心嗑瓜子,说着白日的趣闻。 如兰自个儿抱着一床褥子在西次间的小塌上歇着,刚躺下去没多久,听得东次间内室传来程亦安一声低呼,仿佛摔着了,吓得她爬了起来,忙披上衣裳蹑手蹑脚越过明间至东次间外的珠帘,里面便传来吱呀吱呀的响动。 如兰还是第一回 见这样的阵仗,小脸红一阵白一阵,倒有些手忙脚乱了。 平日李嬷嬷是怎么吩咐来着,得备水。 对,备水。 如兰匆匆来到后罩房。 婆子们相谈正欢呢,瞧见如兰满脸欲言又止,瞬间便明了。 一个个笑而不语,各自忙开。 管柴火的刘婆子甚至打趣她,“姑娘是二奶奶的陪嫁心腹,往后这种事常见着呢,这会子红脸将来怎么着?咱们二爷疆场上厮杀出来的,可不 是那些文弱的男人可比,只要他在屋子里,二奶奶就别想歇着了....” 如兰闻言眼瞪得大大的。 别想歇? 方才那一声惊呼实在是听得她心惊肉跳,姑娘娇滴滴地养大,那姑爷高高大大,一身筋骨跟铜墙铁壁的,姑娘受得住他摧残么? 还夜夜要,姑娘哪里吃得住? 这一宿就没睡个安稳觉,以至于次日天亮,程亦安懒洋洋唤丫鬟进来伺候时,就瞧见如兰眼底一片黑青。 程亦安原想问她为何没睡好,瞬间想起昨夜的事,便明白缘故了,顿时自个儿也生了几分不自在。 如兰不比如蕙,心里藏不住事,待如蕙收拾湿帕子和换下的衣裳从夹道往后面去时,便悄悄拉住程亦安的衣角, “姑娘,您..您昨晚可伤着了?” 程亦安看着小丫头一脸紧张兮兮的样子,实在是哭笑不得,她轻轻摇头, “你别胡思乱想,没有的事...” 如兰还是不放心,“您可不能为了姑爷委屈了自己。” 那事有那么快活么,还夜夜要。 程亦安尴尬,咳了咳道,“等你嫁人就知道了。” 如兰一听要嫁人,那张俏生生的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奴婢好心关怀姑娘,姑娘倒拿奴婢取笑。” 陆栩生还在外头等着要吃早膳呢,程亦安不敢耽搁,捏了捏小丫头的脸, 荣婚(重生) 第22节 “行了,你去后罩房歇着吧,今个儿说不嫁,回头可别闹着要嫁。” 前世两个丫鬟被她连累从京城转至益州,都不曾嫁人,今生,程亦安打算好好安顿她们。 那如兰听了这话,又羞又躁,忙顺着夹道躲去了后院。 程亦安从浴室出来,陆栩生已换好一身天青色的直裰,坐在窗下看书。 衣裳并不厚实,勾勒出他结实的肌肉线条,坐姿极是好看,有一种天生的军人气度,哪怕慵懒随性,也丝毫不折了那一身傲骨。 快进十月了,京都早已寒霜满地,这样的天气,他竟是连一件厚衣裳都不穿,这男人便是天生的火炉,也好,冬日暖床够用。 李嬷嬷已吩咐人进来摆膳,如蕙过来服侍程亦安梳妆。 程亦安过去被祖母教导,女子要谨言慎行,安分守己,见她生得曼妙明艳,从不许她打扮招摇,今生就没那么多顾忌了,自然是怎么欢喜怎么来。 “你给我别个眼妆吧。” 如蕙在匣子挑了半晌,问她,“要不奴婢给您画个桃花妆?” “桃花妆”三字一出,倒是勾起程亦安一桩旧事。 前世蜀中贵妇流行别眼妆,珍珠妆,桃红妆,泪妆,花样应有尽有。 而范玉林每日晨起第一桩事,便是亲自给她描眉画妆,前世直到她发现外室之前,范玉林均乐于此道,那时她觉得多甜蜜呀,夫妻之间如胶似漆,缠缠绵绵。 而陆栩生就不同。 别看这男人在床笫之间十分难缠,下了塌他便是雪巅之松柏,在外,生人勿进不苟言笑,从不往任何女人多瞄一眼,在内,也不会对她动手动脚,哪怕夫妻之间小打小闹也不曾。 什么描眉画妆,红袖添香,不存在的。 倒不是程亦安盼着陆栩生这样,而是经历了两世,她才真正领悟过来。 男人嘛,一定要实实在在才好。 像范玉林那般,平日是温柔小意,甜言蜜语,可一旦出事,他就担不住事,仰仗她求助程家,程亦安前世不仅要打点家族产业,甚至官场往来也得帮他斟酌,而范玉林呢,只需哄她几句给她捶捶肩揉揉胳膊,妻子便为他劳心劳力。 陆栩生就不需要。 挣银子给她花,外头她万事不管,就拿长公主这桩事来说,他就敢拦住人家车驾予以警告,想必长公主今后不敢再动她,有他在,就像有人往她头顶撑起一把巨伞,无惧风风雨雨。 还要情情爱爱作甚? 两世为人,踏实最重要。 陆栩生是最合适搭伙过日子的男人。 思及此,程亦安笑着接过如蕙手中的画笔, “我自己来吧。” 从今往后,她要学会自个儿给自个儿描眉画妆。 陆栩生有些饿了,等了半晌,不见程亦安过来用膳,搁下书册往内望去,只见程亦安勾着脑袋在铜镜前折腾,换做过去,他便觉得女人家真是麻烦,如今嘛,只能忍。 半刻钟过去,程亦安给自己画了个梅花妆,一抹横枝从眼下往眼尾蜿蜒而去,在末梢绽开一朵粉红的梅花,只消抿唇一笑,那梅花仿佛被风吹拂,摇曳生姿。 程亦安心满意足出来,见陆栩生还端坐在案后,不曾动筷子,便笑道, “往后你自个儿先用吧,不必等我,或者去书房用也成。” 她与陆栩生是要长久过日子的,也不必日日黏在一处,夫妻有时候要给彼此空间。 陆栩生看了她一眼,摇头道,“不必。”随后拾起筷箸示意她开席。 程亦安便坐下了。 二人均不要人侍奉,如蕙便在一旁候着,程亦安面东而坐,陆栩生面西,晨光恰恰打在程亦安的面颊,映得她两靥生辉,眼尾那朵梅花仿若羽化而去。 美得不可方物啊。 她这个陪着姑娘长大见惯她美貌的女婢都怦然心动了。 如蕙悄悄瞟了一眼陆栩生。 陆栩生专心致志用膳,没有反应。 只在出门前问她今日可有行程,程亦安说没有, “过两日是北府老祖宗的寿日,不是整寿,老祖宗素来不办寿,不过我们这些程家人是该回去吃一顿席面的。老祖宗那儿什么好东西没有,花银子的事她老人家不喜欢,我便打算今日给她绣个物件...” 既然不打算出门,方才梳妆那般久? 陆栩生也没在意。 不知前世她在范玉林那儿是怎么过的,在他这,给她足够的空间和自由, “寿宴那日需要我作陪吗?” 程亦安顿时苦笑连连,“你昨个儿放出那样的话,保不准已传到北府,我回头还不知要如何跟老祖宗赔罪呢,你就别去凑热闹了。” 程明昱便是北府老太太的嫡长子,老太太心里能受用? 陆栩生嗤之以鼻,“我没追究程家连累你的过错,已经很给面子了,他们若敢说道什么,你只管递个讯,我来接你。” 应着这句话,男人换上绯红官袍,器宇轩昂出了门。 第15章 安安,陆家可给你委屈受…… 程亦安在益州那些年,极少做针线,大多时候盘点账目,帮着大嫂主持中馈,操持人情往来,这些闺阁手艺早已生疏,回想少时在程家,她也是出了名的手艺好,如今绣不出个好东西,恐惹人生疑,半日功夫,抹额样子是描绘出来了,可线脚实在生疏,后来没法,唤来如蕙帮忙。 如蕙坐在她底下的锦杌,一面穿针引线,一面担忧,“若是认出了怎么办?”心里也疑惑,姑娘针线活计不是极好吗,怎么突然就不爱弄了。 程亦安看出她眼底的疑虑,轻咳一声,搪塞道,“姑爷说针线伤眼,不叫我弄。” 程亦安说这话时还很心虚,陆栩生可没这么细致体贴。 如蕙想了想,自姑娘成婚着实是没碰过针线了,如此看来,姑爷虽眼有些瞎,却是个体贴人物,“您以前也给老祖宗做过针线活,奴婢就是怕认出来老太太那边派您不是...” 程亦安开解道,“你先就做吧,咱们程家姑娘上上下下几十人,不说每年就是每日均有人给老祖宗送手艺活,老祖宗当真一个个瞧?无非是收着搁在那沾灰罢了。” 如蕙闻言一笑,“也是,别说姑娘,就是媳妇里里外外也有不少人,老祖宗每日怕要挑花眼。” 没了顾虑,如蕙便开始动手。 程亦安给她描了个抹额的样式,如蕙照做就是。 其实家里媳妇姑娘的针线不过是图个心意,北府老太太估摸都是不用的,为何,北府有个针线房,里头光掌针娘子便足足有二十人,余下学徒管事不知凡几,这些掌针娘子大多是姑苏挑选来的,得名家传承,那些个绣锦做出来实在漂亮,老祖宗衣物桩桩件件精细之至。 程家除了针线房,还有布料房,金银房,古董房,车马房,比起皇宫那二十四局相差不远, 甚至几百年的传承,许多技艺比皇宫还要精湛,程家产业遍布四海,每年收上的租子以万万计,不仅要提供合族大大小小几千人的日常用度,甚至年底还要分红,像他们四房可全靠长房年底的分红度日。 记得她及笄那年,四房年底足足得了一万五千两分红,程家共有十几房,有的房分支比四房还多,分的就更多了,光分出去的银子就有不少于二十万,那么程家长房的富贵就无可估量了。 所以,她这件手艺活在人家那儿实在是不够看的。 这么一想,程亦安越发没了心理负担,所幸自个儿躺下歇着去了,任由如蕙捣腾。 到了九月二十八这日,便是程家北府老太太六十三寿辰,程明昱早早放话不办宴席,可老太太身份摆在那里,这一日程家门前依旧是车水马龙。 清早,陆栩生吩咐人套好马车,亲自送程亦安上车,“真不让我去?” 程亦安笑,“你好意思去?” 陆栩生还真没当回事,让裘青亲自赶车,“若是少奶奶这头有事,随时知会我。” “少将军放心。” 裘青是白银山的军中旧人,还不习惯唤他二爷,素来称将军的。 陆栩生点点头,跟着马车行了一段,至正阳门处分道,陆栩生去了都督府,程亦安则往程家园使,程家巷子外的小厮早早发现了陆家的马车,赶忙去四房递消息,老太太猜到程亦安不乐意回四房,掐着时辰阖家在门口出现,正好遇到归宁的程亦安,这才一道进了北府。 老太太一直握着程亦安的手没放,程亦安想起母亲看到四房的人心里还膈应得很,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声张,大老爷和三老爷在左,大太太和三太太随右,程明祐和苗氏与府上几个姑娘少爷辍在后头。 程亦安听着两侧大老爷和三老爷时不时交谈,愣愣出神, 大老爷想起什么忽然跟程亦安说, “你祖母这几日清减了,安安若得空,还得时常回家探望,她老人家谁的话都不听,也就你说的还能听进去几句。” 大老爷嗓音格外和蔼,他也素来是如此的,甚至程亦安能感受到他无比慈爱的目光,心里忽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程亦安没看他,不自在地点头。 大夫人这时眼神在程亦安身上瞄了一下,又转至殷勤的大老爷身上,最后轻轻嗤了一声。 北府依山而筑,占地甚广,跨进南大门,打头一巍峨正厅,上书荣正堂三字,这是有一年程家捐献家产给国库用于救灾,圣上赐下的牌匾,左右各有一偏厅,左为尽忠堂,右为敬贤堂,平日正厅不开,均在两侧迎客。 两座偏厅左右是府内诸位老爷公子少爷的外书房,再往西一大片则是程家在京城的祠堂,每年年初年终,族长程明昱均会率领府上众人行祭拜大典。 从东偏厅与正厅之间一条夹道往后,有一三开间的宴客厅,厅前地砖一尘不染,上头摆放着六坛修剪干净的菊花,菊红簇簇如霞蔚,将这片天地映得耀眼。 宴客厅往后是一片小花园,顺着中轴线进去,就是垂花门了。 比起前院的庄严肃穆,进了垂花门又是另一番景象,举目四望,只见雕龙画栋,飞楼插空,罗绮穿林,处处曲廊相接,有一种浑然一体的韵致。比起陆府摆在明面上的奢糜,程府的奢华便低调许多,譬如通往老太太正院这条石子路,蜿蜒九曲,乍然看上去不显眼,用的却是西北的一种玉石,听闻此石有一种天然的矿料,脱了鞋袜踩上去,有延年益寿之功效。 譬如这鹅卵石路的尽头,往竹林内凹去一处,搭了一座小池子,池子里栽种一池晚荷,这个季节荷花早已凋谢,何以此地粉荷黄荷相间,是因这里从山顶引了一活泉,活泉温热,正是茵茵招举之时。 均是寻常景色却有不寻常之处。 漫过这一片细竹,就是老太太院子东面的小三厅,此厅卷檐相接,三面出廊,左右小院子栽种了不少奇花异草,有的葩吐丹砂,有的翠带如飘,映着这小三厅有别样的清丽。 今日阳光艳丽,秋风冰凉,小三厅垂下了一种遮风的卷纱帘,纱帘为白色,并未遮了视线,小三厅内坐满了人,均是程家各房的族人,大多是年轻姑娘和少妇,原是语笑喧阗,瞧见四房诸人远远行来,忽然都止了动静。 “哟,打头那个不是程亦安么?她怎么有脸来?” “前几日那话都传开了,陆家这位世子爷可真真是目无尊长,他要跟长公主打擂台替妻子撑腰,我敬他是条汉子,可拿堂伯父说事就是他的不对了。” 另一人接话,“不过话说回来,陆世子有这等魄力我是好生佩服,亦安妹妹也算好命。” “你这么说,没准陆世子是记恨堂伯父不曾嫁乔姐姐,反而将程亦安嫁了去,故意宣泄不满吧。” “还真说不定。” 她们口中的乔姐姐便是程明昱的幺女程亦乔,今年十九岁,比程亦安大两岁还多,当初皇帝相中的就是程亦乔。 哪只众人话音刚落,走廊处传来一声冷讽, “哟,你们一个个自己过不去,可别派在我头上,我未婚夫新逝,为他守丧一年乃是礼节,与那陆栩生何干?你们自个儿嫉妒程亦安,别拉扯上我。” 说话的可不是旁人,正是程家长房的嫡长孙女,程明昱掌上明珠程亦乔,真正极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小姐。 荣婚(重生) 第23节 众姑娘平日便摄于她身份尊贵,对她唯唯诺诺,眼下被她逮了个正着,越发不敢吱声,均细声细气赔罪。 程亦乔懒懒看了大家一眼,不耐烦朝花厅方向努嘴, “行了,别杵在这议人是非,花厅里戏台班子已准备妥当,去那边玩吧。” 众姑娘这才尾随她去。 不一会,程亦安一行抵达北府老太太正院大门。 院内有簇簇人声,并不喧哗,到了这里,程亦安便退至后头,让长辈们在前。 管事含笑领着四房的人进去,正厅当中是明间,摆着老太爷的遗像,绕过明间往里有一间极为宽敞的暖厅,此刻暖厅里便坐满了各房的长辈。 正北罗汉床上端坐一人。 只见她穿着一身织金团花如意纹云锦对襟厚褙,座下垫着宝相纹金丝绒褥子,饱满的耳珠坠着一对和田羊脂玉的圆珠耳坠,手里握着一串猛犸牙珠子,再无其他配饰,生得是眉长耳高,面相富态,看似眼底带着笑意静静听底下人说话,却是唇线微抿,端的是不怒自威。 嬷嬷将人引上前来,又退了出去。 四房老太太带着自家一房的人给老祖宗拜寿。 “今个儿嫂子仙寿,本该早来的,却是昨夜贪凉吃了些瓜,起了夜,今个儿便迟了些。” 长房老太太往人群看了一眼,颔首笑道, “弟妹客气了,来了便好。” 并无多话。 四房老太太便坐下了,余下便是其余子嗣磕头拜寿。 几位老爷拜了寿便退出去了,随后是太太们带着在室的姑娘磕头,大约是见多不怪,即便各房的人挖空心思讨好,老祖宗并未露出喜色。 她不喜欢劳师动众,“我这儿东西多,你们往后不必费这个功夫,人来凑个热闹,我就高兴了。”又一一给了赏赐。 程亦安是四房唯一的外嫁女,落在最后。 她磕头时,暖厅内忽然寂静无声,过去谁也不曾将这个丧母长女当一回事,孰知她不声不响成了公府世子夫人,凭着陆栩生那等盖世功勋,往后论封爵诰命她都要跟座上的老祖宗平起平坐了。 真真是草窝里出了一只金凤凰,叫人意想不到。 对,程家四房在整个程氏家族中,并不起眼,不起眼到什么地步呢。 老太爷那一代十几个兄弟中,他是庶出,论读书不上进,论性子温吞不出挑,以至于四房老太太嫁过来时,没少被妯娌们冷嘲热讽,看尽世态炎凉。偏生老太爷早逝,手里没攒什么家财,四房儿子多,不是要娶媳妇便是生孙嫁女,花银如流水,四房家底是整个程家最薄的一房,每年年底分红,四房均被人踩在最底下,老太太一一介女流闹不过那些男人,暗地里不知抹了多少泪,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 瞧,如今出人头地了。 有了一位国公女婿。 四房身份水涨船高。 长房老太太深深望着她,朝她招手, “孩 子,起来吧。” 程亦安将自己的绣件奉上,“侄孙女给老祖宗准备了一件抹额。” 她说的是“准备”而不是“绣”。 程亦安此时是极度心虚的,她不来不知道,这一来才晓得堂姐程亦晴从一月前开始准备,给老太太绣了一幅百字寿,妹妹程亦芊雕了个玉石挂件,那挂件里装着她亲自去香山寺给老祖宗祈福的长寿禄,就连三房的呆妹妹程亦枚也画了一幅画给老祖宗。 比起她们,程亦安让丫鬟花一日功夫绣的抹额简直是寒碜到家了。 她注意到,方才诸人拜寿,寿礼均让身旁的管事嬷嬷收着了,于是她也自然而然往管事嬷嬷手里送,不料老祖宗眼神却跟着那抹额走, “来,给我瞧瞧。” 很感兴趣的样子。 程亦安暗叫不妙,硬着头皮送过来,尴尬地给自己描补,“抹额手艺粗糙,望老祖宗见谅。” 老祖宗却接过来细细地看, “哪里,这针脚不是挺细密么,花样也别致。” 离得近的几位妯娌纷纷探过头,便是身侧的老嬷嬷也看了一眼,暗暗咋舌。 不能说不好,在寻常人家算不错的手艺,可这里是程家北府。 府上绣娘随随便便便能绣出比这好千倍万倍的抹额。 您老人家要硬夸,大家伙也是没法子。 程亦安颇有些无地自容, “侄孙女实在惭愧。” 自然有看不过去的要找茬, “这不像是安安的手艺,安安针脚素来灵巧,这抹额针脚细密归细密,却是严谨有余,灵动不足。”随后这人话锋一转,审视着程亦安, “莫不是攀了高枝,如今连老祖宗也不放在眼里了。” 她话音一落,上首的老祖宗忽然拉下脸, “当这是菜市场呢,由你挑挑拣拣的!” 程亦安万万没料到老祖宗会替她说话,微微愣了下。 那位老妯娌脸色顿时挂不住,支支吾吾起身,无比羞愤, “前个儿那陆栩生出言不逊,有损明昱声誉,今个儿这程亦安不赔罪讨好,却是糊弄您,我这不是看不过去,说了一嘴。” 老祖宗皱着眉道, “你眼睛钻地缝里去了吗?安安差点出事,我们担心不及,即便是陆栩生放出些狠话,明昱损些声誉又如何?能跟安安的安危相提并论?” 那老妯娌面上讪讪的,心想连北府的老祖宗也要摄陆栩生威势,卖程亦安面子,真真是乱了世道了,平日里趾高气昂眼高于顶的神气劲哪去了。 这话她当然不敢说,自讨没趣坐下。 老祖宗这边却将抹额收在掌心, “我看这抹额就很好,回头我换着戴。”说着问程亦安, “陆家可有给你委屈受?” 前世老人家也这般问她,那时她性子柔,不愿多生是非,自然道很好。 如今嘛,是真的很好。 “挺好的,姑爷敬我重我。” 老祖宗闻言往后靠着引枕笑道,“这我倒是看出来了。” 都敢拦长公主的车驾,声称要削程明昱的手指,可见有多宝贝程亦安。 程亦安听出她揶揄之意,红着脸屈膝道, “他一时冲动说错了话,还望您和堂伯父不计较。” 老祖宗一笑置之,“总之,若在陆家受了气,尽管来寻我,我必给你做主。我们程家的姑娘都宝贝得很,不在外头受闲气。” 程亦安看着无比慈爱的老人家,心绪翻涌,倘若前世她勇敢回府告状,想必老太太也会替她声张,可见人有的时候不能太老实。 “谢老祖宗。” 随后老人家让嬷嬷将早准备好的一个锦盒递给程亦安。 旁的姐妹不分亲疏,每人一串珍珠手环,独她的赏礼用盒子装着。 一旁来说,这就是贵重的体现。 大家看在眼里,暗暗不吱声,心里想,程亦安这朝高嫁,被另眼相待了。 程亦安明白那里头装着一串极为罕见的珊瑚手串,色泽浓郁温润,鲜红如牛血,前世老祖宗也给了这么一样东西,当时她不知价钱,后来去了益州,遇到类似的珊瑚串,方知这一串少说也要两三千两银子,难能可贵的是这东西是海里来的,可遇不可求。前世她那幅披挂入了老祖宗的眼,赏了此物勉强有个说头,今生又给? 只能说陆栩生面子真大。 程亦安捧着东西退至一旁。 就在这时屏风处传来一道银铃般的笑声, “祖母,孙女张罗戏台,来晚了,是不是耽误宴客了?” 这一屋子说话都不敢大声,唯独这人嗓音敞亮,中气十足,裙带当风走进来语气里带着撒娇。 被她这一打岔,老太太将抹额搁手里,移开了视线, “你还知道迟了,也不看什么时辰,若不是让你嫂嫂唤你,你还想偷懒吧...” 那少女笑吟吟走进来,上插赤金头面,手腕戴着一对碧玉手镯,胸前还垂着一串碧玺璎珞,那碧玺个个指甲盖那般大,五颜六色十分罕见,正是方才喝退闲言碎语的程亦乔。 她径直来到老祖宗身旁坐下,抱着她胳膊撒娇, “这有什么的,都是自家长辈,最是怜人疼弱的,她们不会与我计较,是也不是,诸位叔祖母们?” 底下六房老太太便笑了,“真真乔丫头一张巧嘴,被你这么一说,我们有心责怪也不能了。” 老祖宗轻轻一哼,“我们都说不得你,只等你爹爹回来教训你。”说着又道, “行了,你既然来了,快些带着这些姐姐妹妹去花厅玩耍,没得陪在这里发闷。” 各房姑娘奶奶们纷道不敢, “能在您跟前受益才是我们的福分呢。” 那程亦乔听着便一脚下了脚踏,大大方方招呼, “嫂嫂妹妹们,快随我去花厅,我给你们准备了几出好戏,咱们先过个瘾,不然等午宴一过,就没咱们的地儿了。” 午宴后便是老太太们的戏局。 老祖宗听她啰嗦,嗔道,“行了,就你在这猴儿似的刁钻,午宴后你们要看,我还能不许?” 不多时,程亦彦的妻子长房大少奶奶也进来了,与程亦乔一道将年轻的媳妇姑奶奶和姑娘们迎出去,程亦安也被八房一位嫂嫂拉着出了门。 屋子里就剩下几个老太太和太太们。 六房的老太太瞟着程亦安离开的背影,与坐在左上首的四房老太太道, “四嫂,我怎么听说前断时日安姐儿回府闹着要她娘的嫁妆,这是怎么回事?我们程家可是最讲规矩的,从不许男人贪图女子嫁妆,这事若被捅去都察院,咱们家主可就没脸了。” 这位六房老太太也是个老寡妇,两房比邻而居,平日没少跟四房老太太别苗头。 荣婚(重生) 第24节 几个妯娌中,四房老太太最不待见的便是她。 四房老太太倒是很沉得住气,不动神色回, “安安的婚事是明昱做的主,嫁妆单子也由他过目,弟妹若有疑惑大可去问他。” 六房老太太鄙夷一哼。 当她不知道呢,那程明昱不想掺和皇帝和太后之争,挑了偏房的程亦安出嫁,私下给程亦安添了不少嫁妆,否则以四房那家底,能掏出一百六十八抬嫁妆来? “你也别含糊,安安的嫁妆丰厚归丰厚,不意味着她娘的东西都给了她,不然那么乖巧的女娃能回家跟你们闹?安安是什么性子,咱们这些叔祖母们可都看在眼里,绝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她朝各房妯娌使眼色,大家伙均应是。 四房老太太晓得他们都嫉妒自己,想方设法看她的笑话,她愣是不变脸色,甚至和和气气回,“她是我亲手养大的孙女,我能委屈她?” 听了这话,上首的老祖宗握着那件抹额,心里一阵发酸,忽然就不耐烦地摆手, “行了,都少说几句。” 恰在这时,进来一位嬷嬷,说是家主已过了垂花门, 众人便知程明昱下朝回来了,不好久留纷纷起身去了宴客厅。 这边人一走,屏风外响起沉稳的脚步声,老祖宗也不知怎的,忽然就煞有介事与身旁老嬷嬷说, “昨夜也不知是谁眼巴巴送来这么一串珠子,我方才瞧见那安丫头生得白白净净,想必戴在她手腕很是相称,便给了她,也不知有没有会错意?” 那老嬷嬷往外瞟了一眼,抿嘴轻笑, “您老人家向来眼力 极好,想必不会错。” 第16章 是我!(入v公告)…… 这一场家宴办得尤为热闹。 程明昱亲自搀送母亲至宴客厅,自饮三杯祝酒便退席了。 胶州卫所发生大案,陆栩生查到有人偷运兵器私通北齐,其中牵扯进一位朝廷高官,此案已超出都督府的管辖范围,案件从陆栩生手里移交都察院,此等惊天动地的大案当然该程明昱这位左都御史亲自接手。 程明昱饮了酒,顾不上用膳便再次入宫,还是老太太嘱咐管家准备一个食盒送去了马车,方能果腹。 程明昱一走,便是北府的二老爷程明江主持宴席。 老爷少爷们均在前院宴客厅喝酒,女眷则在花厅吃席看戏。 程亦安在花厅之东,第三桌的位置,这一桌坐的均是外嫁的姑奶奶。 “安安这才出嫁多久,瞧着气色比过去好了不少,可见国公府日子过得不错。” 程亦安失笑,与这位堂姐道,“还算好,我年纪轻,也不大理事,跟着太太嫂嫂们看着学着便罢了。” 另一位姑奶奶叹道,“依我看呀,咱们哪也没必要争那掌家之权,舒舒服服过日子不挺好?” 陆国公府的事,京城勋贵就没有不清楚的,程亦安性子柔,哪里争得过陆家长房那位佛面菩萨。佛面菩萨如今可不是一个好词儿,专指那些面上看着和善温柔私下却行蛇蝎事之辈。 “赶明等老太太过了,你们分出来单过得了,以陆大都督的本事,什么爵位没有?你别搅合,别将自己搭进去。”这一位堂姐好心与她耳语,给她支招。 无论她们说什么,程亦安照单全收。 陆栩生替程亦安出头的事,已在京城传开了,大家都羡慕程亦安嫁了一位好郎婿。 只是凡事不得圆满。 “哎哟,你那位婆婆听闻是位厉害人物,没少为难你吧?” 一提起婆婆,在座姑奶奶可都有说不完的话,吐不完的苦水,出身程家又如何,嫁去哪家都有哪家的鸡油酱醋,柴米油盐,一时便收不住话茬,渐渐将视线从程亦安身上转移出去了。 快申时,斜阳藏去了云团子后,剩下的便是凉风习习,风簌簌吹落些许晚桂,程亦安见时辰不早,打算要退席告辞了。 往主桌望一眼,各房老太太簇拥着北府老祖宗看得正带劲呢,论理长辈不发话,晚辈就不能离席,程亦安只得再略坐一坐,心想实在不成,便让如兰偷偷出去递个讯,让裘青假递陆栩生口讯,道家里有事提前回去也未尝不可。 正思量着,忽然瞧见一面熟的嬷嬷急匆匆沿着角落往她的方向来,那嬷嬷一双眼焦切地望着她,脸色好不难看。 这位嬷嬷就是她父亲程明祐身旁的一位女管事,难不成程明祐出事了。 果不其然,那嬷嬷过来悄悄覆在她耳旁说, “姑奶奶,您快些去瞧瞧,咱们二老爷在发酒疯呢。” 程亦安一愣,狐疑地瞥了她一眼,也无二话,带着丫鬟便往前院来。 今日老祖宗寿宴,程家在京城的各支均来赴宴,哪怕是临近郡县的子侄,只要一日之内赶得到的都来了,前院宴客厅称得上济济一堂,而程明祐今日很罕见地成为了半个主角。 谁叫他一跃成为陆栩生的岳丈呢。 那陆栩生最是护短,在战场上以凌厉铁血著称,有这么一位强悍的女婿,程明祐在京城简直可以横着走。 即便不用巴结奉承,少不得也得拉拢客套几句。 程明祐跟前就没断过人。 那些族兄弟纷纷簇拥在他跟前灌酒,言辞间均是庆贺他成了陆栩生的老丈人,过去那些个瞧不起他的老爷们,今日也罕见在他面前低了头。 程明祐明明出尽风头,可心里却一点都不痛快,甚至憋屈得慌。 他不喜欢,不喜欢这种曲意逢迎,如果可以,他压根不需要程亦安这样的女儿,不需要这等荣华富贵,他要他的芙儿,他要芙儿好好活着。 心情不舒坦,黄汤便不要命地灌,到最后面红耳赤,脑额昏昏胀胀,时不时有人影往他跟前晃,那一张张脸有英俊的,有温和的,也有蟑眉鼠目的,也有深沉诡谲之辈,面孔不一,却无一例外都姓程, 只要姓程,就有可能。 到底是谁? 是谁欺负了他的芙儿,是谁霸占了她? 一朝被追捧的自嘲伴随积郁多年的愤懑在他胸膛汇聚一处,忽如岩浆一般冲破理智的藩篱,程明祐忽然在这一瞬拔身而起,拂袖将跟前的酒盏茶杯拂落一地,旋即丢下满桌兄弟,踉跄离去。 这一突然变故令席间所有人震撼住了。 这程明祐素来性子乖张桀骜,却又没想到他跋扈到这个地步。 这是什么场合,由得他胡闹么。 族人纷纷斥责不止。 大家伙指着程明祐潦倒的背影,冲四房大老爷程明泽申斥, “子不教父不过,你父亲已逝,合该你这个做兄长的来教训他,快些去,让他回来,给老祖宗陪个罪。” 北府老太太被称老祖宗也是有缘故的,当年长房先老太爷英年早逝,那时正值大晋内外交困之时,程家也被其他大族乘势蚕食,有衰败之险,是她辅佐年少的程明昱接过族长之位,程明昱前往北齐挽大厦之将倾,救国于危难,而老太君则坐镇程家,召集程家子弟一一反击,冲破其他大族的围困,让程家渐渐凌驾其他大族之上,至而今如日中天的局面。 老太君在整个程家威望隆重,被誉为女中诸葛。 是以族长老老少少很服她,从来没人敢给老祖宗没脸。 程明祐此举犯了众怒。 “就是,倘若他不高兴,不来便是,何以在这席间摔东西甩脸色的,老祖宗又不曾苛待他,长房处处护着你们四房,他这司业之职也是明昱替他谋来的,不叫他报答便罢,何以恩将仇报,在这大喜日子闹笑话!” 些许个年长的族老纷纷呵斥程明泽。 大老爷被说得面红耳赤,连连拱袖告罪,“叔叔们莫恼,侄儿这就去训他。” 说着他看了三老爷程明同一眼,兄弟俩离席纷纷踵迹程明祐而来。 将将奔入南府大门,却见那程明祐一脚踹开南府当中的议事厅,不知打哪拎了一只酒壶来大喇喇坐了进去,他潦倒地摊在正中的圈椅,满眼嘲讽与挑衅看着门外的两个兄弟。 大老爷见状气得大喝,“你个混账东西,灌了些黄汤便不知自己是谁了,来人,快煮些醒酒汤来,好叫他喝了清醒了去给老祖宗赔罪。” 程明祐不怒反笑,一气之下干脆将手里的酒壶给砸了出来,那酒壶好巧不巧砸在大老爷脚前,吓得他往后弹跳数步, “你,你,你简直反了天!” 正咆哮之际,却见四房老太太与程亦安等人纷纷赶回来。 不仅如此,各房族人好事的瞧热闹的也悄悄跨进门槛,挤在各处看戏。 那程明祐见自己母亲拄着拐杖立在门外,而那程亦安正楚楚站在老人家身旁,这一下便如同点燃了火引。 他盯着那张肖似芙儿的脸,面颊一阵扭曲抽搐,一声断喝抬步便跃出门槛,冲来老太太跟前, “母亲,今日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儿子什么都顾不着了,你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当年欺负芙儿的男人是谁!” 程亦安一听这话,猛地往后倒退两步。 怎么回事,听着程明祐这意思,她娘是被人欺负的? 老太太骗了她? 程亦安一双杏眼红彤彤的,无比锐利调向老太太。 老太太袖下的手指已气得发抖,可她依然克制住脾气,尽量让自己语气变得平稳,与程明祐道, “孩子,你的苦为娘清楚,这样吧,你随我回房,事情始末我一一来告诉你。” 总比在这里丢人现眼要好。 身后的族人越聚越多,再待下去,事情会失控。 程亦安心跳得又乱又快,程明祐这话跟一道雷似的劈在她脑门,她当然要问清楚,不过老太太说得对,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这关乎她母亲的声誉,她绝不准许任何人侮辱她娘。 她定了定神,深深吸了一口气,打算跟老太太走。 程明祐呢,正在犹豫要不要听命行事。 可惜他们漏算了一人。 那苗氏带着女儿冲入人群, 听得程明祐这句话,唬得一惊一乍。 什么意思? 难不成那先夫人之前与人苟且过?还是被人觊觎过? 回想程明祐对程亦安的冷漠,难不成程亦安不是程明祐的骨肉? 一想到这个可能,素来矮人一截的苗氏一下子就跟得志小人似的,跳了起来, “慢着!谁也别走!” 她叉着腰环视这里里外外几群族人,忽然拔高嗓音道, 荣婚(重生) 第25节 “今个儿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将事情说清楚。” “这程亦安到底是什么出身?她是不是爷您的亲骨肉?那夏氏又是怎么回事?她是怎么死的?” “既然如爷所说,有人欺负了她,那么咱们今日索性说个明白,冤有头,债有主,咱们该替谁声张就替谁声张,该寻谁报仇,就寻谁报仇!” 总归丢脸的是程亦安和她母亲,与自己何干? 那程亦安既然不是程明祐的亲骨肉,是不是意味着陆家那门婚事,合该是自己女儿的?那程亦安是夺了她芊儿的婚事? 不行,她得将属于她女儿的尊荣夺回来! 老太太还能没看出苗氏的那点小算盘,见不得她挑事生非,一巴掌抽在苗氏面颊, “放肆,长辈在上,由你的在这里咆哮!” “来人,将她拖下去!” 可惜那苗氏毕竟是牧羊女出身,很豁得下脸面,顿时捂着脸跌坐在地上,撒泼道, “没天理了,这是什么世道,哎呀要死人了。” 那程亦芊见自己母亲被打,羞愤不堪,连忙护在左右不许人靠近。 那些婆子一时束手束脚。 老太太见状气得佝偻着身大口大口喘气,“反了,反了....”原就寡瘦的身子摇摇欲坠。 而程明祐此时也顾不上了,眼神寻到了大老爷,忽然之间冲过去一把拎住大老爷的衣襟, “是你是吧?我瞧你待安安与别个不同,回门那日,你瞧那陆栩生跟自己女婿似的,殷勤得很,是也不是?” 大老爷顿时叫苦不迭,扯着他的胳膊欲拉扯开,“我那是瞧见安安嫁得好,想笼络笼络,回头他们夫妇也好提携我一双儿子,走去外头,瑞儿和耀儿也是陆栩生的小舅子不是?这于咱们房是百利而无一害,我为什么不对安安好?” 程明祐哪里信,他忽然嘶牙冷笑起来, “当年芙儿过门,敬茶那一日,你一双眼珠子差点没安在她身上,如今又装什么柳下惠!” 夏芙的美貌当年在姑苏可是名动一时。 大老爷一张脸顿时胀得通红,妻子儿女就在身侧,一双双眼虎视眈眈瞪着他。 什么都能认,这绝对不能认,“这是没有的事,你别瞎诬赖我。”大老爷气得跳起来。 心知百口难辩,他忽然指天为誓, “二弟,哥哥对天发誓,绝不是我,否则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那程明祐见状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将他丢下,阴森森的面孔调转视线往三老爷程明同逼来,一连将那程明同给逼退数步,最后拎着他胸襟冷讽, “那就是你?” 对着大老爷这位兄长,程明祐尚且还有几分忌惮,到了弟弟这里,他便是凶相毕现,如同一只随时能咬人的狂狮。 那三老爷程明同苦着脸,哭都哭不出来,“二哥,真不是我,不是我呀...”他性子本就懦弱一些,像极了当年的四老太爷,此刻战战兢兢的,连嘴唇都在打抖。 程明祐见他满脸心虚,眼珠子差点爆出来,“怎么不可能是你?兄长当年已娶妻,那金氏定不答应他兼祧,只有你,只有你当时未婚,你性子又软,我母亲让你做什么,你自是拒绝不得,所以霸占芙儿,生了这个孽畜的是你不是?” 他抬手,白皙手指跟尖刺似的指向程亦安。 指节分明,青筋暴露。 程亦安看着那根戳在面门的手指,脸色一点点白下去。 终究还是瞒不住了是吗? 这一日还是来了。 而就在这时,一道无比清正挺拔的身影忽然从后方越过来,只见那人捏着程明祐手指用力一折,将他整个人往前掀出,护在程亦安身前沉稳出声, “是我。” 第17章 即日起,安安与四房再无…… 午时起, 奉天殿的上空便浮现一层层鱼鳞云,彩阳渐而晕成团团光晕,已不复朝晨的绚丽。 胶州大案一起, 引起北齐震动, 一刻钟前, 八百里加急送入皇城, 已有铁骑在宣府外频扰,与其同时, 江州一带突发罕见瘟疫,有蔓延江浙之势, 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害得皇帝午膳都不曾用, 迅速召集文武肱骨来殿, 询问对策,殿内静若无人,十几位绯袍大臣躬身默立, 纷纷眉头紧皱无一人吭声。 终是有人耐不住,嘀咕几声, 起了兴头, 少顷众臣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建言献策, 只是顾着这头顾不着那头,皇帝均不满意,直到有一人执笏越众而出, 行至殿中朝皇帝遥遥一拜, “臣以为此间看似内忧外患,实则只江州一事可称之为忧,北齐胶州不足为虑,无需冒然应对, 操之过急。” 这话如一缕春风抚平皇帝心头的烦愁,皇帝很有兴致,立即问, “程公何以见得?” 只见殿中那清隽男人缓缓抬起脸,这是一张任何时候看过去依然让人惊艳的面庞,骨相清俊,皮相贵气,眼似沉着一团幽光,有着刚柔并济之美。 偏他身形清正似松,绯袍加身,无风而动,任何时候立在人群,均能天然般与他人屏开,有一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超拔,这等气度也难怪几十年过去了,“风华绝代”四字,也仅仅用于他一人之身。 程明昱静静望了皇帝一眼,并未立即开口,皇帝明白了,这是要密议。 于是皇帝立即拨了拨拇指处的扳指,淡声道, “诸位爱卿先退下,程公随朕来御书房。” 片刻,程明昱跟着皇帝往东偏殿去,跨进御书房门槛时,皇帝侧脸问了内侍一句, “栩生怎么还没来?” 陆栩生在皇帝这跟亲儿子似的,甚至比宁王还得得宠。 那内侍答,“世子陪宁王殿下去城南大营巡兵去了,说是得申时方回。” 皇帝轻轻啊了一声就没再说话,随后君臣进入御书房,皇帝落座后示意程明昱也坐,程明昱立着未动, “《孔令》有云,‘臣不敬君,则天威不立,天威不立,则四海难夷’,臣身为左都御史,诸臣之首,当做表率,忠君,敬君,慎言,慎行。” 瞧,就是这么个将规矩刻在骨子里的人,任何时候不骄不躁,不卑不亢。 皇帝失笑摇头。 程明昱声望隆重,门生故吏遍天下,身为皇帝心里难免有些忌惮,可就是程明昱这个人,他极有人格魅力,实在叫人恨不起来。 啃朝中最难啃的骨头,生死置之度外,从不居功自傲,不徇私,不结党。在内对皇帝毕恭毕敬,简在帝心,在外中正明辨,通达治体,像是一部行走的大晋律法,有他在,朝纲不乱,他这个皇帝坐的很舒心。 更难得的是他人品贵重,克己自省,上负江山社稷,下负家族兴衰,不知私欲为何物,为世家楷模。 “这世间若只剩一位君子,非程公莫属。” 那程明昱听到“君子”二字,眼神忽然变得苍茫,好似有一片阴霾覆过,发出一声极低的自嘲,“臣不敢当君子二字。” “哈哈哈,程公此言,将世人置于何地呀。” 皇帝只当他自谦,没往心里去,挪了挪桌案镇纸,正色问,“程公说说,北齐如何应对。” 程明昱回神拱手道,“今晨臣与陆佥事议过此事,有一个主意,请陛下斟酌。” “程公讲。” “明面上遣一人前往北齐议和,做谦让之态,私下顺着胶州之案的线索,着心腹私通北齐,北齐有两座城池乃大齐赋税之源,其一乌兰城,此城专造民用铁具,可着人暗地里在这收购铁具,抬高物价,则北齐工匠均弃弓箭武器而锻造民用铁具,军备废弛,其二乃库宁城,此城倚靠东北深山老林,皮毛生意冠绝天下,亦可着人在此 地收购皮毛,尤其是马皮马毛,则北齐御寒之物均会外流,战马损伤,不出三年,北齐战力下滑,不战而屈人之兵。” 北齐与大晋不同,大晋盐铁官营,而北齐全民皆兵,所有武器和战马均由战士自个儿配备,一旦战马损耗,武器不够,北齐铁骑便如折翅的鸟。 程明昱与陆栩生不同,陆栩生善战,敢战,但程明昱始终怀悲悯之心,上兵伐谋,不到万不得已不出兵,将士的命也是命啊。 皇帝听到最后,捋须长笑,“程公之阳谋,当世无人能及。” 程明昱神色依旧,只垂首道,“陛下谬赞,至于江州,可命太医院组建一队防疫人马,由禁军护送南下,先隔离封山,再行救治....” 程明昱话未说完,皇帝叹道,“江州乃赋税重地,一旦瘟疫蔓延后果不堪设想,遣禁军和太医南下并不难,可难的是已近年关,国库空虚,急缺物资。” 程明昱听到这里,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道,“国有难,臣下不得不为君父分忧,程家前不久刚将所有春租收起来,臣取其五捐献国库,用于赈灾。” 皇帝闻言做慨然状,立即起身绕出御案,来到程明昱跟前,抚着他肩头, “卿乃社稷之臣。” 程明昱连忙垂首,“臣不敢当。”心想,您将亦彦安插在户部,不就是这么个目的么。 程亦彦管的就是国库收支。 皇帝当然不会心虚,臣子终究是臣子,一切皆为君为朝廷服务。 再看程明昱,今年四十有五,体态清隽,气度清越,面颊无丝毫赘肉,通用官袍穿在他身上恍若为他量身定制,观之,赏心悦目,也难怪皇妹痴迷他达三十年之久,反观他自己,明明比程明昱还小些,却已大腹便便...皇帝心里懊恼一声,后退一步负手道, “今日老太君大寿,朕却将你从宴席上拽出来,心有不忍,趁着时辰还早,程公快些回府宴客吧。” 程明昱也不再耽搁,再施一礼,退出了御书房。 出了门槛,迎面一股寒风扑过来,云层彻底遮住了苍穹,程明昱望着那层乌云,眼底的光也随之慢慢散去,双目沉沉如同填平不了的深渊,漫步离去。 程明昱素来自律,白日卯时起前往都察院处置公务,下午申时初刻回府料理族务,夜里亥时初刻安寝,几十年如一日,若非特殊情况,从无更改。 他就像是矗立在天地坛旁的那块晷表。 严谨.....无趣。 申时初刻到,该回府了。将将出午门,登上马车,随侍打前方急马奔来, “家主,出事了,那四房的二老爷在议事厅闹事呢。” 程明昱一愣。 这一日还是来了....也终于来了。 不做迟疑当即弃车骑马,往程府疾驰而去,来到南府大门前,果见门槛内外人头攒攒, 众人见他翻身下马,立即恭敬让出一条道, “家主好。” “给家主请安。” 晚辈纷纷见礼。 众人望着这位族长恍若高山仰止,无比敬畏,心想族长出面收拾闹剧来了。 然而,他们看到的是程明昱越至程亦安跟前,将程明祐掀翻,对着他没有丝毫迟疑地说, 荣婚(重生) 第26节 “是我。” 这两个字并不重,却足够清晰地传达到在场每一人耳中。 现场鸦雀无声。 程亦安望着这道从天而降的背影,脑子像是被塞入浆糊,几乎已无法思考。 这道背影,她当然不会陌生。 如果说大晋朝廷有两道脊梁,一道是陆栩生,一道便是堂伯父程明昱。 而此刻那个让程家所有人敬畏如虎的堂伯父,矗在她跟前,告诉所有人,他是那个兼祧她母亲的男人。 怎么可能? 谁都可能,不可能是他呀。 程明祐被程明昱折断了一根手指,脊背撞在石阶上,疼得他额尖细汗直冒,直打哆嗦,他顾不上伤势,忍痛抬起龟裂般的双目,视线如刀直碓上来, “是你?” 程明昱面无表情看着他,语气平稳依旧,“从此时此刻起,安安与你再无任何瓜葛,你若再出言不逊,滚出程家。” “呵...”程明祐扶着台阶慢慢直起身,步子踉跄来到程明昱跟前,他借着一步台阶与程明昱目光直挺挺接上,齿尖仿若要咬出一丝血来,眯起眼,满嘴嘲讽,“我滚出程家?” “程明昱,我以为你会觉得对不住我!” 程明昱脸上掀不起丝毫情绪,“没有任何人对不住你,你出事的消息传来,你的母亲和你的妻子悲痛欲绝,整日以泪洗面,而你躺在边塞草原醉生梦死,你有足足一年时间递个消息回来,那时你做什么去了?” “我没有!”这才是程明祐后来每每想起最懊悔的事, 他忽然咆哮起来,“我不知我出现在朝廷牺牲官员的名录中,我以为....” 程明昱无情地打断他,“每位出征官员身上均佩戴符牌,而你的符牌落在战场,打扫战场的将士当然将你列入阵亡之列。你的符牌不在身上,你自个儿不知道吗?” 程明祐哑口无言。其实他也曾递过消息的,只可惜那消息不知为何不曾送入京城。 可也仅仅是一瞬的黯然,他又跟发燥的狮子,朝着程明昱吼道, “程明昱,枉你为族长,享誉四海,你也觊觎芙儿美色,将她霸占....” “住口!” 老太太颤抖着身勠力一喝,眼神死死盯着程明祐,十分失望道, “此事,无关明昱,也无关芙儿,一切错皆在我,皆是我一人所谋!” 程明祐难道就不恨他母亲吗,他恨得咬牙切齿,打台阶奔下来,双手拽着老太太的胳膊,摇晃道, “对,你为什么要逼芙儿做这样的事?你不逼她,她不会死,您就不能等等我?等个两三年!” 老太太大约是气昏了头,抬手又是一巴掌抽在程明祐面颊, “你放肆!” 程明祐被她打懵了,酒劲也醒了过来,愣愣不吱声。 老太太用了这一番力气,已是身心疲惫,剧烈喘气, “你以为我不想等?” 她颤颤巍巍拄着拐杖往里走,挨着议事厅西面的圈椅坐下,众人跟了进去,或战或坐,聚了一厅人。 老太太满目灰槁,接着道,“从你战死的消息传回来,我和芙儿婆媳俩日日相对抹泪,她总是不信,隔两日便去香山寺给你祈福,我也总觉得我儿子还活着,不愿给你办丧事,可一月过去,两月过去,最后等来朝廷的抚恤银子,连伤兵都运回京城了,我的儿却死在战场,灰飞烟灭....” 老太太想到这里痛不欲生。 “你爹爹没什么出息,素日在族中被人欺负,又死的早,我一人拉扯大你们三个孩子,其中心酸不足为外人道,你兄长资质平平,你三弟至今不曾考上科举,唯有你,是我们四房唯一的进士,我所有指望都在你身上,而你却死了,我怎么能接受啊?” 她弯下腰艰难地用袖口拭擦眼泪,“我想给你留个后,倘若将来,朝廷看着你战死的份上也能优待孩子,过继自然是个不错的法子,可你十三叔家的情形你也知道,他那个小儿子早逝,后来过继个孙子,三岁大的孩子后来养熟了吗?明面上占着你十三叔家的产业,私下却贴补自己亲娘家里,弄得鸡飞狗跳,二来,你大哥当时也没生儿子,我去哪过继去?” “我问过芙儿的打算,她决心为你守节,芙儿心善又是个最温顺乖巧的孩子,她父母双亡,在京城举目无亲,她能去哪儿?我又能给她嫁什么好人家?我想也好,那我们娘俩相伴过日子。” “后来我带着芙儿回乡给你守丧。” “我虽应了下来,可日日看着那么貌美的小娘子,柔柔软软的模样,心里就一阵担心,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恐她招来祸事,不仅损害四房颜面,害你九泉之下蒙羞,恐连她也去了性命,” “果不其然,时不时便有人打她的主意,悄悄送坠子的,递香巾的,那些个龌龊男人把芙儿 当什么了,好好的活泼娇俏的小娘子门都不敢出了。” “原也没起这个念头,可你这一死,四房没了顶梁柱,人人踩在我们头上欺负。娘咽不下这口气呀,你爹死丢下烂摊子给我,你死,又是一个烂摊子。” 恍若回到了当年举目无助的处境,老太太痛心疾首好半晌方匀出一口气, “那时,明昱恰恰为他续弦守丧归家,某一日我在程家牌坊前遇见他,那么芝兰玉树的男子,顶天立地,从容不迫,温和地告诉我,若有烦难之事便知会他,他定帮衬我,我便想若有这样的儿子,一生也就不愁了,那一夜回去,我忽然就起了主意。” “明昱不是立志不娶么?也无后患,不担心他未来的夫人跟芙儿别苗头。” “他是族长,是一家之主,有他撑腰,芙儿一辈子不会被人觊觎,她可以安安稳稳带着孩子过日子。” “更重要的是,只要说服他兼祧,我们四房便有了真正的靠山,这是百利而一害的事。” “兼祧之事,古已有之,虽近些年不提倡,可我们程家还是有的,当年你七房叔伯家也是兼祧了一房。” “我定了主意后,立即寻芙儿商议,芙儿死活不肯,我也不敢逼她。” “可紧接着发生了一桩事,”老太太说到这里,满脸的皱纹恐要挤在一处,恨道, “芙儿总躲在屋子里不是事,有一日风和日丽,我劝她出门采采花,回头做些胭脂水粉,送一送旁房的妯娌姐妹,通走人情有个照应,她应下了,那日她不过是去程家堡后园子里采个花儿,就被人尾随,那个混账拽着她的手差点将她拖入山林子!” “幸在程家家丁发现及时,将她解救了出来,明昱得讯也将那混账责打二十板子,砍了他一只胳膊,将之发配边境,从此之后,芙儿整日悄悄抹泪,越发连屋子都不出了。” “我乘势再劝她,告诉她,‘孩子,你生得这般貌美,婆婆无能,护不了你,你那些个兄弟瓜田李下,也容易被人说道,你兄长那日与你说一句话,那金氏便骂了好一阵,给你脸色瞧,孩子,你难道一辈子要这么委屈吗?那明昱不再娶妻,你无后顾之忧,他人品贵重,也不用担心他纠缠,只等你有了身孕,你们便可断了往来,’” “‘婆婆知道你是个最端庄本分的孩子,过不了心里这关,可你应下来,生个自己的骨肉,你也有了指望....还给明祐留了后,这对你,对我们四房都是好事啊。’我将此间厉害分析明白给她听...” “芙儿含着泪终究应下了。” “接下来我先寻到当年待你父亲最为亲厚的一位伯祖,与他说明缘由,你伯祖几乎不做二想便答应了,他领着我寻了另外三位族老,也就是你五叔,十二叔,十八叔。” 后两位老太爷此刻就在现场,纷纷站出来朝程明祐颔首, “没错,当时这个主意是我们共同拿的。” 他们一道寻到北府老太太,北府老太太当时另有打算, “那就干脆让芙儿改嫁明昱算了。”老祖宗见过夏芙,是个能让人喜欢到心坎上的姑娘。 “我当然不答应。”老太太说,“这与四房有个明昱的孩子是迥然之别,我苦口婆心劝大嫂,就差没跪下了,最后终于逼得大嫂首肯。” “接下来只剩明昱本人,我们磨他磨了差不多一个多月吧,他是族长,子嗣繁荣也是他的责任,四房已经这样了,他不拉一把也不像话。” “他本房不娶妻,替族弟兼祧一房妻子搁在四房,也不违礼法。” “放眼整个程家,还有谁比明昱更合适?” “几层长辈压下来,最终我们说服了明昱,而在此之前,明昱与芙儿尚不曾见过面,何来觊觎芙儿美色一说?” “事情议定,只差过明路,然而你堂伯母却念着明昱守丧期满,恐那明澜长公主闹事作祟,故而提议,先压下不声张,待孩子出生,两人以后不作往来,届时再与族人言明,料想那长公主也不敢为难芙儿。” 程明祐死了,兼祧名正言顺,程明祐活过来了,便不合情理,除了瞒下别无他法,后来收到程明祐活着的消息时,老太太果断寻到北府老太太,施雷霆手段,将当年的事遮掩干净,这是后话。 “二人守丧期满,事儿便提上日程,我也问过医师,什么日子同房有便于受孕,除了那些日子外,他们二人不再见面,三月后吧,芙儿有了身孕,明昱回京赴任,芙儿便在老家养胎,” “后来证明我的决断是对的,自那之后,再无任何人敢打芙儿的主意,芙儿安安稳稳过日子,脸也胖了,人也精神了。而我们四房的境遇也肉眼可见地转变。” “唯一不顺心的就是,生下的是女娃,我不死心呀,我好不容易说服明昱答应兼祧,难不成又去过继旁的孩子?我左思右想,一事不烦二主,决心故技重施。” 说到这里,老太太停下来,掩面泣不成声, 程明祐挪着膝盖来到老太太跟前,赤红着眼问,“所以,芙儿便跳崖了?” 老太太一面拭泪一面哽咽,“自从她生下孩子,便得了产后阴郁之症,时不时落泪,我想着换个地儿她心情些许好些,便带着她和孩子回到京城,” “有一日,明昱听闻我们回京,使人送了许多玩具给孩子,也有一些丝绸首饰给芙儿,我见芙儿盯着那些首饰失神,顺道又将兼祧之事一提,芙儿沉默了许久许久,两日不曾说话,直到有一日她突然笑了,心情很好的样子,抱着安安跟我说,‘我近来常常梦到我母亲,想去香山寺给她祈福,安安就拜托娘照看。’” “她走到门口,还回过神来跟我笑,‘娘,您要小心,别摔了安安。’我抱着小安安,头也不抬回她,‘安安是我的命根子,我哪敢摔她?’” “孰知她这一去就再也没能回来。”老太太失声痛哭,望着膝下的儿子,“明祐,万方之罪,罪在我一人。” “明昱是我所求,芙儿是我所逼,你谁也不要怨,怨我吧。” “这些年我们得了明昱不少好处,若再怨他,便是过河拆桥,没脸见人了。” 程明祐枯坐在地,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精神气,说不出一个字。 暮色氤氲,廊庑外的风灯次第点起,长风灌了进来,将案头灯火扑得忽明忽灭,仆从立即寻来灯罩将烛火罩上,议事厅内忽然静极了,唯有老太太时不时的抽泣声。 程明昱漠然听着一动不动,恍若一个局外人,好似那些岁月便如老太太言语这般,轻描淡写就揭过了,他沉默一会儿率先开口, “从今日起,安安与四房再无瓜葛。” 老太太闻言扶几起身,“不可!” 她拄着拐杖,指了指两位族老,半是施压半是恳求,“明昱,当年的事几位族老都在场,你也亲口白牙允诺过,安安是四房的孩子,这事上了族谱,无可更改,你是当朝左都御史,我们程氏家族的掌门人,你不可言而无信。” 可程明昱眼底没有丝毫可商量的余地,“您当年也答应,不让我女儿受一丁点委屈,这些年我私下给你们四房贴补多少,您心知肚明,三位族弟的公差是我安排的,几个侄儿能去国子监入读,也是我之授意,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换取安安平安无忧长大,可今日之事,你也瞧见了,是您老人家食言在先!” 老太太急得跳脚,她的谋划好不容易见了真章,岂可中道崩殂,“明昱,我不答应!这些年我待安安如何,你是看在眼里的,让她住最好的院子,吃最精致的小食,我的亲孙女通通靠后,若非我悉心教导,又如何养出这么天真烂漫的姑娘来?” “至于今日之事,我也给你交代。” 老太太凄色一收,扬声道, “来人,将那苗氏捆起来,送 回老家看着,永不入京,芊芊也跟着回弘农,交予老嬷嬷教导!” 立即便有管家进来,带着几个婆子将那苗氏和程亦芊带下去了,那苗氏嘴里还不老实, “什么大户人家干得什么龌龊事!” 可惜很快她的嗓音被闷在一团棉布里。 紧接着老太太看向程明祐,含痛道, “至于明祐,他也不配留在京城,庆儿往后由我亲自教养,而你们一家三口,便去弘农服罪,往后不必回来了。” 后面这话便是与程明祐说的。 很显然老太太已经放弃了程明祐这一支。 那苗氏的儿子程亦庆含着泪跪在门口给老太太磕头,“孙儿谨遵教诲。” 料理完这些,老太太拂去眼泪,与程明昱道,“如此,院子里都清净了,安安归宁也无烦心事,你满意了吗?” 荣婚(重生) 第27节 可惜这位素来严谨克制的男人,眼底闪现几分散漫和无情,“已经迟了,我不会再给任何人欺负安安的机会,族谱在我手里,我行族长之权拨乱反正,你无权过问。” 程家族规纵然森严,可族长有一票否决之权。 他盼这一日盼了不知多少个日夜,朝思暮想,若非顾念她们母女声誉,早早就将孩子认了回来。 老太太气死了,将拐杖一扔,在地上发出一阵尖锐之声, “你这是要逼死我!” 程明昱可是在各国政要之间纵横捭阖的男人,程家族内这点阵仗压根不在他眼里,他看都没看老太太一眼,转过身,目光缓缓落在程亦安身上,清湛的眼神在那一瞬恍若触及岩浆,化为漪漪温水,他喉咙蠕动片刻,慢慢来到亦安跟前, “苹苹....” 这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以父亲的身份站在她跟前。 绰绰约约的光芒浇注在她周身,还是那张玉雪可爱的脸,一如幼时。 “苹苹,你愿意跟着爹爹回长房吗?” 苹苹... 程亦安神色晃了又晃,视线落在他肩头不曾上移, 苹苹这个字眼她已多年不曾听到,少时祖母气她顽皮,偶尔还斥她几句“苹丫头”,待她长大后就再也没人唤过。 她记得祖母提过,这是她母亲给她娶的乳名,她闺名“亦安”,小字苹苹,寄托着父母美好的祈盼,期盼着她平安顺遂一辈子。 “亦安”二字是她父亲所取,所以这个父亲是堂伯父吗? 也庆幸她经历了两世,知道整个事情经过后,她比预料中要平静许多。 她也如是平静问他,“那我娘怎么办?” 她记在哪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母亲何以自处,她不想让那个善良温柔的女人在死后被人说道。 程明昱心头沉痛,喉咙剧烈翻滚一阵,慢声开口, “若是你母亲在天之灵愿意,我迎她牌位过门,再将你记在她名下如何?” “我呸!” 这下那程明祐又挺了尸,狼狈地站起身,阴狠盯着程明昱, “你做梦,芙儿是我妻子,你休想得到她,哪怕是牌位,你也别指望。” 说着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心腹小厮去取来夏氏牌位。 程家宗祠供奉着列祖列宗,位置也有限,许多偏房的小支牌位就搁在自己院子里,夏芙的牌位就供在四房内的小祠堂内。 片刻那小厮捧了来交给程明祐,程明祐将之抱在怀里,一屁股坐在地上,跟个无赖似的盯着面前的虚空, “芙儿是我的,谁也别想带走她。” 程亦安见状不怒反笑,三两步上前来, “您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她嫁了你,可不是你的附属,她既然最后选择跳崖自尽,也意味着她想脱离这个苦海,不想留在程家。” 身为儿女,她不能为母亲尽孝,唯一能做的便是遂了她临终心愿,帮着她离开程家这个牢笼。 主意已定,程亦安长出一口气,正色道, “程明祐,我代我母亲与你提出和离,我要将我母亲的牌位移出程家!” 程明祐闻言只当笑话般,别过脸去,“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不答应,谁也不想取走她的牌位。” 然而这时,一道嗓音从外送了进来,清清朗朗,掷地有声, “由不得你不答应!” 只见陆栩生一身紫褐武服阔步迈进议事厅,腰间系着一条犀纹革带,裤腿也扎入乌靴中,衬得他长身玉立,别有一番英武轩昂,还是早上出门的模样,可见他该是打衙门直接来的这,程亦安看到他心里莫名定了下。 陆栩生用眼神安抚妻子,随后来到她身侧,愧色道, “我来晚了些。” 程亦安鼻尖莫名发酸,摇了摇头。 陆栩生看了一眼立在程亦安另一侧的程明昱,心里微微一哂,整了半日他早早将正儿八经岳父给得罪了。 眼下也不是琢磨这个的时候,他视线移向程明祐, “二老爷,你口口声声维护岳母,可你桩桩件件却将她陷于不义之地,岳母为你守丧之时,你却与旁人风花雪月,你扪心自问,你配做她的丈夫吗?” 那程明祐却没理会他这茬,而是冷笑问, “陆栩生,你今日也得知了真相,程亦安这样的身份,你还能接受?” 陆栩生闻言长笑一声, “还真是笑话了,我陆栩生娶的是程亦安这个人,无论她从哪里来,无论她是何出身,入了我陆栩生的门,就永远是我妻子,谁也说不得她半个字。” “甚至只要她高兴,这个程字,她亦可扔去!” 那程家几位族老听了顿时大怒, “你简直大逆不道。” 陆栩生浑然不在意,“我可不比你们,满嘴之乎者也,说着最道貌岸然的话,做着最龌龊的勾当,生生将个妇道人家给逼死。”陆栩生不欲与之分辨,抬手伸向程明祐, “请二老爷将牌位还于安安。” 程明祐死猪不怕开水烫,阴沉着脸睨着陆栩生,“你一个外人,也敢来插手我们程家的事。” 陆栩生不疾不徐回,“俗话说女婿是半子,岳母老人家膝下没有儿子,她的身后事就合该我这个女婿来料理。”说着他叹了一气,“陆某眼里只论是非对错,可别拿那些世俗规矩来压我。” 随着他话音一落,抬手往程明祐手肘一震,那牌位便离了程明祐之手往半空抛来,陆栩生就靠着这一手轻轻松松将牌位取到手。 那程明祐捂着手肘疼得弯下腰脸色都白了, “你...你简直目无尊长!” “那也要看你像不像尊长!” 对付程明祐这等无赖,还就得陆栩生这样的“兵痞子”。 程亦安见状连忙扑过来,无比宝贝地将牌位接过来抱在怀里。 陆栩生取到牌位后,又与程明昱商议, “程大人,岳母遗愿要离开程家,四房二老爷看是没可能亲自写放妻书,敢问程大人,您身为族长,有权写一份和离书吧?” 让程明昱来做这个事,其实并不厚道,但陆栩生顾不上,只要将牌位移走,岳母便清净了,至于程明昱和程明祐之间的官司,就与他陆某人无关了。 程明昱当然看穿陆栩生的打算,他倒是没有迟疑, “好,我来写。” “你敢!”程明祐最恨程明昱,恨他与芙儿有过肌肤之亲,“你有什么资格写?仗着你是族长便为所欲为。” 程明昱没有理会他,吩咐身侧管家取笔墨,而这时,老太太却突然开口, “安安,这份和离书不如由我来写。” 大家均吃惊地看着老太太。 那程明祐更是跟疯子似的要阻止,程明昱身后的管事立即扑过去将他给摁住了。 老太太实在太擅长权衡利弊,“安安,我是你母亲的婆婆,这份和离书我来写,比明昱更名正言顺,” 程明昱毕竟与夏芙有过夫妻之实,难免会被人说有徇私之嫌。 “我想你也期望你娘清清白白离开程家,对吧?祖母没有旁的,只有一个请求,你留在四房,哪怕只要一个名分也无妨....” 程明昱显然不可能答应,皱着眉正待开 口,忽然一道声音唤住了他, “明昱。” 北府老太君由媳妇们搀着进了议事厅,她来到程明昱跟前,安抚儿子, “明昱,从长计议。” 她目光在不远处的程亦安身上落了落,柔柔静静的姑娘,脸色还有些发木,显然还没从身份剧变中缓过神来,老祖宗心疼地叹了一声,跟程明昱道, “我知你等这一日等了许多年,盼着孩子唤你一声爹爹,可眼下不宜操之过急,给孩子一点时间,等她慢慢接受你。” 说完,老太君扭身看向四房老太太,语气一变, “四弟妹,你这些年照顾安安辛苦了,但我们长房也没亏待你,安安不欠你的,如今安安得嫁良人,已不是你我能左右,四房也好,长房也罢,都是程家,她始终是程家女,这一点无可更改,弟妹何必苦苦相逼,惹得孩儿对程家心生抵触?” “我的意思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安安要的和离书,你给,名正言顺,这份情我和明昱记着,至于族谱,由安安自个儿决定,如何?” 不愧是老祖宗,眼界心胸很不一般,这番话说得四房老太太驳不出个不是来。 老太太心知这是北府老太君的缓兵之计,她狡猾得很,以此计博取安安好感,好叫安安早日认祖归宗,也难怪,眼下的安安可不是闺阁女,陆栩生方才那番话让她有绝对的底气不稀罕程家女的身份。 其实今日被那个混账一闹,已是功亏一篑,长房无日不盯着,只待寻到契机便顺水推舟将人认回去,可恨十几年的谋算断送在这里,老太太再不甘心也已是回天乏力。 手里最后一点筹码,干脆当做人情送出去,至少安安还能念着十几年的养育之恩,维持住人情脸面。 “罢了.....”老太太扶着额,身子跌坐在圈椅里,人一瞬像是老了许多, “好,安安要的,我给。” 最终程明昱以滋生事端为由,着家丁将程明祐押下去,程明祐离开前,带着哭腔问自己的母亲, “娘,儿子最后问您,芙儿死前可还惦记过儿子?” 老太太闭着眼一动未动,这样的话让她怎么答呢,她置若罔闻。 夏芙已死,当年她到底因何而跳崖,已无法揣度,而程明祐的疑惑也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程亦安长出一口气,此间事了,关于亲娘和当年那桩兼祧,还有不少疑惑,程亦安抬起眼,定定望着程明昱, “我能单独跟您说会话吗?我有话想问您。”很客气生疏的语气。 程明昱眸眶一痛,哪有什么不答应的,连忙抬袖往外一指,“你随我来。” 程亦安便将牌位交给陆栩生,亮晶晶望着他,“余下的事你帮我料理。” 这语气与方才明显不一样,带着温柔和信任。 程明昱看了陆栩生一眼。 陆栩生心也跟着一软,接过牌位,“放心去。” 荣婚(重生) 第28节 父女俩相继跨出门槛,天黑了,清一色的大红灯笼挂满了石道两侧的树杈,灯火若一条火蛇蜿蜒至府邸深处。 里里外外的族人还未散,大家眼底的惊讶丝毫不减,望着程明昱的那一双双眼,依旧充满景仰和敬畏。 如果兼祧的是旁人,族人必定颇有微词,可这个人是程明昱。 他可是族长啊,难挑的担子他来挑,棘手的事他来料理,旁人是为美色,只有他是为责任,程明昱天然有这种人格魅力让旁人觉得他做的一切都理所当然。 以至这会儿大家看着程亦安,更多的是便是羡慕了。 羡慕她成了掌门人的女儿。 今非昔比。 再瞧她身侧,一个是当朝文臣之首名满天下的程家族长,一个是令四境闻风丧胆的边军主帅,谁不说她一句命好? 程亦安看着大家炯炯的眼神,心头苦笑。 终究不算很光彩的出身,还不知今日过后,京城会传出什么闲话呢。 这个念头刚从心里划过,灯火煌煌的门口忽然行进来几名内侍,只见他们一个个冠袍带履,气度不凡,那为首之人手执拂尘来到台阶下,看了程明昱一眼,掖了一礼, “程大人,陛下口谕。” 程家其余人立即跪下,程明昱带着程亦安下台阶施了一礼, 那内侍退了一步,面朝父女俩,含笑道,“陛下说,朕贺程大人认回掌上明珠,特赐玉如意一对给陆少夫人压惊。” 这有如一场及时雨,将可能出现的所有传言绞杀在摇篮里。 连皇帝都认可的身份,谁还能诟病程亦安的出身。 这会儿奉天殿那位,恐怕得高兴得手舞足蹈。 程亦安竟然是程明昱的亲生女儿,没有谁比皇帝更乐见其成,既如此,身为帝王就该尽快坐实这个身份,替程明昱收拾首尾,他帮了程明昱一把,程明昱没有理由不领这个情。 程明昱倒也没有明显的表情,只郑重一揖,“臣领旨谢恩。” 程亦安接了玉如意交给如惠收着,目送宫人走远后,随程明昱来到他在北府的外书房。 程明昱的书房并不在程府的显要位置,相反离中轴线许远,选了一僻静之地,穿过一片阔丽的长廊,步入一个十分宽正的院子,里头略有些山石点缀,总体布置十分简朴低调,程亦安也无心多瞧,跟着他沿着抄手游廊往里去,在转角却瞧见三人立在那书房外。 打头一人,眉清目正,眼底笑意依旧明朗,正是二哥哥程亦彦,“安安,欢迎回家。” 程亦安看程亦彦素来便亲近几分,想起前世他百般维护,如今细想该都是程明昱的安排,比起对程明昱的陌生和敬畏,显然这位二哥哥在程亦安这得了个笑脸, “二哥哥...” 她屈膝行礼。 这一声二哥哥温柔婉转,听得程亦彦心都化了,“咱们亲生骨肉,何须拘礼....” 不等程亦安多言,程亦彦身侧那少妇含着泪一把行过来握住她的手, “安安,我可怜的妹妹,可苦了你了。” 程亦彦的妻子,长房大奶奶卢氏早已哭成了泪人儿,她素来是个端厚之人,方才得知程亦安是嫡亲的妹妹,为她际遇心酸。 程亦安过去只闻这位大嫂贤名,接触并不多,一时尴尬地不知如何宽慰, “嫂嫂莫哭。” 这最后一位便是长房二姑娘程亦乔了,她倚着墙角俏生生凝着程亦安并未过来。 程亦乔心情颇有些复杂,最先得知程亦安是爹爹亲生女儿,心底不可避免滋生一些醋意,竟有人要与她争爹爹宠爱了,可转念一想,程亦安本该与她一般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生生被养在偏房无父无母十几年,不可谓不可怜,一时心疼越过那点子醋意,很快就接受自己有个妹妹了。 兴许习惯了高高在上,还不知要如何与程亦安亲近,她干巴巴打了个招呼, “咳咳,今后我是你二姐。” 常有人说长房大小姐脾气不大好,程亦安平日是有些惧她的,并不往她跟前凑,她客气地回了一礼,“姐姐好。” 瞧见远处程明昱在门槛处等候,程亦安便快步跟过去了。 这边三人目送他们父女进了抱厦,纷纷收回视线。 程亦彦立即严肃地看向妹妹, “二妹,往后安安便是咱们的亲妹妹,你可不许对她做脸色,安安可不是亦歆,她性子弱些,吵不过你,你别欺负她。” 程亦乔一听就皱了眉,“哎哎,程亦彦,你可别太偏心哪,我还什么都没做呢,你就嘀咕上了,爹爹平日话少,你却比三个活爹还聒噪。” 卢氏晓得他们兄妹一吵起来就是没完没了,连忙推着程亦彦往外头去, “行了行了,别吵着父亲和安安。” 外头这对兄妹的争吵声渐行渐远,里屋的程明昱和程亦安已落座。 这间抱厦极大,做内书房用,雕镂的格扇一排,隔出一间碧纱橱,格扇年岁已久雕工却十分精细,在羊角宫灯的映照下 那些鸟兽兰花栩栩如生。 正北的屏风下搁着一张四方桌,两侧各摆一把圈椅,程明昱在左面落座,转身点了一盏银釭往对面一推,原以为程亦安会坐在他身侧,不料那孩子却在对面的一条长几前坐下了。 父女俩之间隔着宽宽一条过道。 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窗外的枝叶,衬得抱厦内别样寂静。 廊庑外灯芒如泻,照着雨丝如雾,程亦安看着出了一会儿神,这才慢慢将视线移至程明昱身上。 兴许是为了亲近,不给程亦安任何威压,趁着她出神的空档,程明昱入内褪下官袍,换了一身常服。 洗旧的茶白长衫,清隽的模样,一双眼静静望着她,带着克制的温情。 程亦安见他正襟危坐,也跟着将腰身挺直。 程明昱发现她调整坐姿忽然意识到什么,双手拽了又拽,不知该如何安放,堂堂都察院首座,朝廷第一人,竟是有些手足无措。 只是他内敛惯了,等闲人窥不出他的心境。 是以在程亦安眼里,他依旧是那个积威已久,不苟言笑的掌门人。 “接下来我有些事要问您,望您不要瞒我,好吗?” 还是有些怕他。 父女俩的隔阂不是一日两日便能抚平。 程明昱心头钝痛,双手抚在膝头,温和道,“苹苹只管问,爹爹知无不言。” 爹爹? 程明祐自来就不喜欢她,她不敢叫爹爹,每每瞧见亦芊和亦庆亲昵地唤爹爹,她好生羡慕。 如今嘛,程亦安心里啧了一声,叫不出口啊。 第18章 安安,你爹爹今日会不会…… 兴许是那句“爹爹”, 让程亦安没有立即说话。 程明昱也不急,享受与女儿相处的片刻宁静。 这是他们父女俩第一次相处,不对, 确切地说是与长大后的安安第一次相处。 想当年夏芙生产, 他连夜冒雨奔回弘农, 隔着一墙, 在雨中立了一夜,待孩子平安诞生方松一口气。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她满月那日, 老太太将孩子抱给他,柔柔软软的一团, 很漂亮的模样, 很像他。 再后来看着她一天天长大, 她爱在南府后巷转角处那颗榕树下玩,梳着两个小揪揪,粉雕玉琢的模样, 被男孩子追着跑,清脆的笑声回荡在整个角落, 不小心绊了脚, 一头栽下去, 抬起眼时,挂着两条长长的泪线。 他心疼得跟什么似的,立即将她抱起来, 瞧见他掌心的糖果立即不哭了,大大的一双黑眸,蓄满了泪水,坐在他膝盖一面咬糖一面望着他笑,不知多惹人怜爱。 再大了, 能记事,老太太不许他见,怕孩子生疑,他便只远远地伫望。 他是族长,总有法子的,五岁的女娃通通要入学,他开始每日抽空去族学督导功课,白日学了什么,均在他这里背书。 小丫头摇着蹒跚的步子来到他跟前,一双杏眼水灵灵地转,东瞧瞧西挠挠,磕磕碰碰背下诗篇,偶尔也有调皮的时候,戒尺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她被他严肃的模样吓得要哭,待发现并不疼,又一溜烟跑了,生怕他后悔似的。 再后来,长成大姑娘了,整日躲在闺阁绣花,他就见不着了。 程明昱深深吸着气,久久没有说话。 程亦安先打破沉默, “我娘真的是自愿的吗?”这是程亦安最忧心之处。 若是被逼迫跟一个陌生男人行房,该是何等耻辱。她担心老太太为粉饰太平掩盖真相。 程明昱静静地望着她,眼底满是苦涩和无奈,“安安,爹爹不可能强迫你娘,也没有任何必要,我确信,此事是她首肯。” 也是,以程明昱之骄傲,必得对方心甘情愿才答应。 程亦安心里好受了那么一丢丢,为难地看了他半晌,尴尬地问, “那您呢,您不是被迫?不是被算计吧?” 她祖母那个人,不达目的不罢休,为了绑住程明昱,利用些不光彩的手段也不是不可能。 这话就叫程明昱更哭笑不得了。 “安安放心,爹爹肯定是亲口应允的,爹爹不可能在这种事上被人算计。” 这样的事他遇见的还少吗,明澜长公主也好,京城贵女也罢,哪怕族内也遇见过一些,他从未让自己深陷不该有的传闻中。 起先他当然也是不答应的,他立誓不娶,何必再多此一举,后来他们一日三趟的磨,只道他不接受,那就在族里选旁人,要么是未成亲的郎君,要么是已娶妻生子的,倒也不是没有丧妻的鳏夫,或是人品不好,或是色性太重,终究都是要再娶的,盘来盘去,还就剩他了。 母亲也来劝, “你呀就别推拒了,那夏氏我见过,品格端正,不辱没了你,也配做你孩子的母亲,且人家话说得明白,只要个孩子,给四房留个后,事成绝不与你纠缠,这样的品性可不就是衬了你了?” “她实在可怜,生得文弱,家里没个男人照应,娘家无人,谁都能欺她,你就当行好吧,她那嫂子防她防贼似的,你这一出面,程家上下哪个还敢不敬她?整个族里无人说闲话,也不会起任何风波,你是族长,责无旁贷。” 他母亲也有私心,大约是看他鳏孤,盼着他与夏氏做一对夫妻,等老了做个伴也不是不成。 程明昱的话让程亦安松了一口气。 他们是自愿的,至少也显得她出身没有那么龌龊不堪。 程明昱当然知道孩子心里有负担,生怕她自卑自弃,忙道, “安安,爹爹和你娘都是很盼着你的,你可千万不要将程明祐的话放在心上,你是最好的姑娘,你回来,有嫡亲的祖母,有哥哥嫂嫂,有两个亲姐姐,大家都很爱护你。” 这就是程明昱最大的顾虑,当年每每动念要将她认回来,就是怕孩子受不住流言蜚语出事,毕竟夏芙就是这么死的,他实在接受不了程亦安离开他。 荣婚(重生) 第29节 是以暗暗守护,不敢越雷池一步。 这一回,程亦安明显看到他酸红的眼眶,小心翼翼的模样。 她忙一笑,“您别多虑,我没有您想象中那么顶不住事,我还好,我就是心疼我娘。” 换做前世的她,面儿薄,还真不知会如何,如今不一样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我最后问您,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不是程明祐活着的消息传回来,她承受不住便跳崖了。” 这话一落,程明昱神情明显不一样了。 就像一个人被戳了软肋,收了所有锋芒和锐气,入定似的没有声息。 程亦安不敢催他,只能静静等着。 好半晌,程明昱方缓缓开口, “你娘死在程明祐回京之前,她死时并不知道他活着。” 也就是说,她不是因程明祐回京无法自处而自尽的。 “我祖母再起念头时,您知道吗?” 程明昱闻言那清隽的面孔忽然变得十分阴戾以及陌生,自嘲道, “知道。” 对着女儿,他很坦白道, “并且我答应了。” 程亦安手一颤,整个人怔住了。 这几个字分量何如,意味着什么,程亦安并非不明白。 她看着程明昱,这个挺拔伟岸如高山般令人仰止甚至不敢亵渎的男人。 就这么干脆直白地告诉她,面对二次兼祧,他答应了。 程亦安确实很出乎意料。 程明昱痛苦地看着她, “安安,你很失望吧,你爹爹也不过如此。” 他是程氏家族的掌门人,世家之冠冕,天底下多少文人志士视他为楷模,他是世人口中品格最清正的君子,素来将规矩刻在骨子里。 而他也不过如此,不过一个寻常男人,最终却也逃不出欲望地驱使。 “如若我不答应,兴许你娘就不会死。安安.....”程明昱双目深幽如永远探不到底的寒潭,永远填平不了的深渊, “你娘的死,为父负不可推卸之责任,你要恨,就恨我。” 他终究没有逃离克妻的魔咒。 程亦安能感受到程明昱在为自己的痛苦寻找一个出口,好似有人恨他,他身 上的罪孽便轻一些。 那一段岁月,又岂是“相处三月便怀了孕”,简简单单几个字可以轻易盖过的。 说的都挺好,从今往后不再往来,可他们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 她忽然有些明白,她娘因何而死了.... 程亦安很心疼他们。 “那我娘真的尸骨无存吗?” 程明昱微微垂了垂眸,脸色渐而发木,“是,我当时人在肃州,闻讯立即快马加鞭赶回香山寺,遣了两千人去寻,茫茫深林,寻了五日五夜,方圆三十里都翻过,只寻到一片衣角。” 程亦安最担心母亲葬身兽腹,那得多痛啊, “可有寻到野兽?” 程明昱沉默摇头。 程亦安闭上眼,泪水缓缓而淌。 她很想抱一丝侥幸,可一想到十七年过去,依然杳无音信,就不敢奢望了。 所有始末大抵都明白了。 程亦安吸了吸鼻子,抬袖拭去眼泪,问他,“那一抹衣角还在吗?” 程明昱怔愣一瞬,慢腾腾起身,越过桌案来到博古架后一排架子,寻到其中一个暗格,内墙内送出一个小抽屉,他从里面取出一个锦盒,交给程亦安。 程亦安看着他,接了过来,程明昱坐在她对面,沉默着没有说话。 程亦安迫不及待将锦盒打开,里面躺着一片衣角,上绣着几朵细碎的黄桂,看得出针脚极好,会是她娘亲手所绣吗? 那片衣角边缘有撕裂的痕迹,覆满灰尘,看得出来当初拿回来就不曾清洗,该是一直搁在里头没有动过,程亦安看了一会儿正待合上,目光忽然落在锦盒边框,这是一种黄花梨木制的锦盒,很有一些年份了,纹路斑驳且明显有一层厚厚的包浆。 程亦安回眸去瞧程明昱,程明昱双手搭在膝盖,不知在想什么,脸色很是淡漠。 程亦安将锦盒重新锁上,抱着盒子柔声问他, “我母亲的遗物,可以交还给我吗?” 放在他这好像不大合适。 程明昱修长的手指明显一颤,避开她的视线,迟疑地扯了扯唇角,“好啊...” 很轻的语气。 程亦安深深看了他一眼,抱着锦盒起身朝他施礼, “那我告退了。” 程亦安往外走。 程明昱沉默地坐着,一动未动。 也不知坐了多久,大约是起夜风了,寒风从窗户缝里灌进来,掠起他单薄的衣角,程明昱受不住这一股寒凉,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这一下惊动守夜的随侍,立即进来侍奉他, “哎呀,老爷,您怎么穿得这样少,来,老奴扶你进内室,范太医的药您得按时吃呀....” 程明昱没有理会老仆唠唠叨叨,推开他的手,独自踱进内室。 程亦安不得不佩服陆栩生的本事。 她去的这会儿功夫,和离书到手,不仅如此,连官府那边的文书手续也办好了。 “这么晚了,衙门还能帮你办?” 程亦安上车时问他,陆栩生正在替她斟茶,男人稳稳重重坐在那儿没有搭话,倒是赶车的裘青笑道,“少奶奶,您也不看咱们爷是谁?” 程家所在的黄华坊隶属大兴县,所有户籍婚姻簿册均收在大兴县衙的户房,陆栩生的人只需拿着他的名剌过去,当值的官员立即给他就办妥了。 她娘终于干干净净脱离了程家。 程亦安顾不上喝茶,小心翼翼寻来帕子将那牌位给擦拭干净,吩咐裘青道, “去崇南坊咱新买的宅子里。” 前段时日程亦安相中一个宅院,二话不说就买下了。 裘青如今分派给程亦安使唤,就不会过问陆栩生的意思,程亦安吩咐他去哪,马车便往哪儿赶。 陆栩生还是没忍住问,“干脆带回家算了,等我在隔壁盘个院落给岳母?”城南极远,担心程亦安两边跑累得慌。 程亦安可不想让陆家人说道,她那个婆婆是什么好相处的人物吗,她现在在陆家没掌中馈说白了还没什么地位,“不必,我娘爱清净,就在别苑吧,我隔三差五过去祭拜她,就当散散心也挺好。” 陆栩生不再多言。 方才程亦彦陪他在北府偏厅用了膳,猜到程亦安没功夫用膳,给她准备了一个食盒。 于是他把牌位接过去,又将食盒拎到她跟前,“身子是本钱,先垫垫肚子。” 程亦安很听劝,用湿帕子净了手,便将食盒打开,各式各样的香气扑鼻而来,食盒共有三层,一样一样拾掇下来摆在马车小案,竟然有八样小菜,两盅汤。 天麻乳鸽汤一盅,排骨山药汤一盅,一碗佛跳墙,一碟小甑糕,冰糖燕窝粥,青虾卷,川炒鸡一小碟,一小碟茄羹,火腿炖肘子等,每一样分量均不多却极其精致奢华,譬如这鸡肉挑得是骨头不多油腻不多的腰窝肉,肉鲜味美,譬如这道火腿炖肘子,那肘子皮被炸得外焦里嫩,雪肉入嘴即化,丝毫不觉油腻,切了些鸡丁玉米豌豆萝卜丁,淋油炸上一小会儿放些香菜葱蒜浇上去,香喷喷的直叫人掉口水,更难得的是挑两根细嫩的绿菜花缠绕周身,碗旁处用两支烤熟的虾和两片火腿铺上,便是一道色香味俱全的极品了。 仅仅一个小食盒让程亦安感受到了长房的富贵。 程亦安饿坏了,立即拾起筷箸用膳。 刚要入嘴,忽然听见对面的陆栩生啧了一声。 “怎么了?” 陆栩生神色复杂盯着这一案菜,“程亦彦真是不怕得罪我啊,方才他亲自作陪,吃的膳食可比不上你这一食盒的规格,如此厚此薄彼实在有失豪门风范。” 程亦安笑,“定是你上回出言不逊,二哥哥怀恨在心呢。” 陆栩生没说话,程亦彦的把戏他能没看明白么,可劲儿宠妹妹,盼着妹妹早些认祖归宗,陆家已经够富贵,比起程家还真是差得远,媳妇儿如今又是程家长房的幺女,以程明昱那德性,指不定要怎么宠,届时他这个女婿便被比下去了。 程明昱家财万贯有的是银子往程亦安身上使,他就不一样了,那点家财在程明昱跟前显得寒碜。 不成,得早些将国公府爵位拿回来才成。 程亦安用膳,马车便驶得极其平稳,自然不够快,到城南别苑已是戌时中,城南这一带巷道不比北城,没那么平整,年久失修,天可怜见偏又下起雨,地面坑坑洼洼,泥泞不堪,以至马车半路抛锚,程亦安抱着牌位立在一处屋檐子下避雨。 如兰和如惠一人撑伞,一人给她紧着披风护在她左右。 而陆栩生呢,一面吩咐人去附近车马行租车,一面着人回府驾马车来以备万一,再遣人去别苑瞧瞧,能否使一辆车来接,男人跟着侍卫一道将马车从坑里拖出来,弯腰垂眸正在查看车辘。 程亦安心里愧疚极了,大抵是觉得跟陆栩生还没那么熟,总觉得自己拖累了他。 不一会陆栩生用雨水净了手回到屋檐下,褐色的蔽膝已湿了一大半,肩头覆满雨珠,回来见她小脸垮起还露出笑, “别急嘛,一会儿就好了。” 还安慰她。 程亦安眼眶就红了。 回想前世有一回她出城前去寺庙上香,半路遭遇大雨,马车被阻在半山腰,范玉林当时满腹怨言,责怪她不挑个好日子出门,躲在马车里任由仆从在外头折腾,她见仆从毫无章法,没法子只得亲自出面撑伞出来调度,当时她身子弱,受了些风寒后来病了一场。 反观陆栩生,方才马车抛锚,他愣是眉头都没皱一下,一面安顿好她,一面便急着处置去了,情绪稳定,没有半句埋怨。 陆栩生其实是个很有脾气的人,但他从来不发脾气,他永远在解决问题。 “抱歉,耽搁你了。”程亦安说。 陆栩生嗤了一声,“咱们夫妻,何谈耽搁二字?” 荣婚(重生) 第30节 程亦安抿嘴浅笑,见他肩头的雨珠犹未落,踮着脚抬手替他拂了拂,陆栩生大约没料到她的动作,愣了愣,程亦安红着脸很快收回去,看着檐外的雨雾。 陆栩生静静看了她一眼,清了清嗓子没做声。 哪怕两个人在床笫之间最亲密的事都做过,青天白日亲昵之举还不太习惯。 还 是去别苑的暗卫最先回来,牵来一辆大马车,夫妻连忙赶到别苑,一顿安置,又是摆佛堂,又是设蒲团,磕头上香忙了大半个时辰,至亥时末方往回走。 一切都妥当了,娘亲的事也尘埃落定。 望她在天之灵安息吧。 程亦安想起娘亲死得那么惨,忍不住在回程的马车上失声痛哭。 幸在马车内只陆栩生一人,外头雨声噼里啪啦盖住她的哭腔,倒也没惊动仆从。 陆栩生最怕女人哭,却也晓得程亦安今日经历了剧变,心里积了一腔情绪要释放,便任由她哭,只是哭了足足一刻钟有余,程亦安还没有停下来,陆栩生便慌了。 “哎,程亦安,咱不哭了,别哭坏了身子。” 手忙脚乱寻帕子递过去,头疼问,“哭够了吗?” 程亦安与他隔着一张小案,手臂搭在车壁哭得撕心裂肺,也哭得很辛苦,听到他的嗓音,抬起泪眼眼巴巴望着他。 那男人左手搭在小案,右手拿着一块帕子递到她眼前,身子转过来是面朝她的方向,却因那张小案明显隔着距离。 这笨男人也不知道借胳膊给她用一用。 程亦安从他手里接过帕子擦去眼泪,止住哭声。 这一路程亦安不再理会他,夜里回府先更衣上塌,往里面躺着了,留给他一道背影。 陆栩生身上沾了泥水,洗得久 ,回来便见妻子离着比平日要远一些, 怎么了这是? 劝她别哭,还劝坏了事? 陆栩生挪过去,胳膊伸向她腰间,要将她搂过来,程亦安却将他的手拍开,侧眸看着他, “你想要? 陆栩生看着她哭肿的眼无语道, “你都难受成这样了,我至于这么兽性大发吗?” 程亦安道,“那为什么碰我?” 陆栩生明显被问住了, “这不是你不舒坦,想安抚安抚你?” 程亦安委屈道,“方才在马车里怎么不见你安抚我?是不是出了这张塌,你就不碰我了?” 陆栩生一顿,意识到了什么,二话不说将妻子搂过怀里。 程亦安气哼哼地推开他,显得她求他似的。 再次背过身去,扔给他一道更冷漠的背影。 陆栩生揉着眉棱失笑,沉默片刻,终究是连被褥和人一同裹入怀里,这一回程亦安没再挣扎。 昨夜着了寒凉,翌日晨起程亦安发了高热。 陆栩生天还没亮便去了衙门,是午时方得到的消息,赶早回来看望她,程亦安迷迷糊糊卧在榻内,喝过药,出了轻微的汗,此刻又睡过去了。 陆栩生不敢打搅,从里间退了出来,坐在明间问李嬷嬷, “什么时候请的大夫?” 李嬷嬷恭敬地答,“清晨便请府上大夫来瞧过,老奴不放心,着裘青拿着您的名帖去太医院请太医,听闻是国公府少奶奶生了病,太医院副掌院何太医赶来了,两位大夫合着开了一记方子,药刚吃过,方才出了些汗,瞧着热退了些,奶奶想睡,老奴就由着她了。” 李嬷嬷不愧是老太太调教出来的人,话说得明白,条清缕析,又道,“回二爷,奶奶身子不好,奴婢自作主张遣如兰去上房告罪,二太太便免了咱们奶奶晨昏定省。” 陆栩生赞许地点了头。 恰在这时,里间又传来程亦安的呼唤,李嬷嬷带着如惠忙入了内,陆栩生也掀帘在一旁瞧着,原来是药性发作,出了大汗,如惠等人又忙着给她擦身子,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人这才踏实睡下。 陆栩生在东次间用了午膳,又写了几封手书交予随侍送去都督府,最后一次进来探望时,听见程亦安嘴里在嘀咕什么。 “水....”出过汗后,她嘴里干渴,陆栩生便替她斟了水来,刚要递给她,听得她忽然往里翻转,带着哭腔,像是在做噩梦, “范玉林,你走开...” 陆栩生一听这话整个人怔住了,纤细的胳膊往他的方向扑过来,茶盏就这么被打歪,温热的茶水顺着蔽膝湿了他半身,陆栩生愣是坐着一动不动,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闷闷胀胀的涩楚,好不难受。 那小白脸不是都寻外室了么,还念着作甚? 陆栩生起身,出了拔步床。 迈开两步,床榻内传她呜呜咽咽的低声,“渴.....” 陆栩生看了一眼自己湿漉漉的衣摆,重新斟了一杯,认命回到拔步床内,将人从被褥里扶起,程亦安双眼还阖得很紧,小嘴红彤彤像在寻什么,陆栩生将水盏递过去,她便咕咚咕咚大口喝,解渴了,脑袋一歪心满意足接着睡。 陆栩生将她搁入被褥里,入浴室换了衣裳,就再也没往里来。 他在穿堂处沉默了许久,为这点事生气不至于,逼着自己将方才那一幕从心头拂去,准备出门。 昨夜下过大雨,今日放了晴,这会儿午时刚过,日头最为绚烂。 陆栩生将将至大门处,一辆宽大的马车停下,一人掀帘而出,正是程亦彦。 “慎之,这是去哪?” 陆栩生立在台阶上回了他一礼,“我打算入宫一趟,不知燕宁兄怎么来了?” 程亦彦抬抬手,示意婆子将马车上的东西搬下来,自个儿提袍上了台阶,与陆栩生道, “听闻妹妹病了,我带了些药材来,兴许用得上。” 陆栩生闻言狭目眯了眯,脸色就不怎么好了,“消息可真灵通!” 既然程明昱早知程亦安是他女儿,保不准这些陪房里就有长房的人。 虽说没有恶意,可陆栩生不希望程亦安身旁有眼线。 程亦彦也是聪明人,很快嗅出他言下之意,忙哂笑一声解释道,“哪里,今晨府上的人拿着你的名帖去太医院请太医,说是少奶奶病了,太医院便将消息报去我父亲那儿,父亲担心安安,吩咐我来探望。” 一夜之间程亦安是程明昱亲生女儿的消息已传遍全城。 那些个平日讨好不了程明昱的人,可不得寻着机会献殷勤。 陆栩生这才释疑。 可怜方才吃了一肚子干醋的男人,此刻心情实在不怎么好,他皮笑肉不笑送客, “行了,燕宁兄的好意我领,亦安在睡着,你也不便见她,东西留下,人请回吧。” 陆栩生可真是一点都不客气。 程亦彦给气得发笑,却还是道, “若妹妹病情好转,还望慎之托人转告一声,省得家中祖母父亲担忧。” 陆栩生应下,将人打发走,立即往皇宫去了。 他这一离开,消息便报去了大夫人那。 昨日之事轰动整个京城,陆家当然首当其冲,自昨日傍晚府门口便有各式各样打探消息的人,陆大夫人干脆闭门谢客。 程亦安一跃成为程明昱的嫡亲女儿,对陆家大房就十分不利了。 那程明昱能不帮着自己女儿拿到国公府的中馈?即便程明昱高风亮节不屑于插手陆家家务,那北府的老太君呢,那可是被誉为女中诸葛的人物,一定不会看着自己孙女被陆家欺负。 大夫人几乎是坐立不安, “可惜呀,你二婶这下是如愿了。”大夫人酸溜溜地说,又跟大媳妇柳氏道, “你瞧怎么着,这栩哥儿媳妇病着,是不是得去瞧瞧?” 大奶奶柳氏露出苦笑。 各房妯娌平日有个头疼脑热,走动走动并不是稀罕事,可程亦安不同,她自打进府,各房去宁济堂走动的极少,大房这边名义上想拉拢程亦安,私下实则心存忌惮,没真把她看在眼里,二房呢,二太太不喜欢程亦安,三奶奶柏氏也不敢冒然往程亦安跟前凑,唯独三夫人倒是带着女儿去过宁济堂。 眼下程亦安身份水涨船高,不去可就得罪了程家长房,去嘛,多少有些捧高踩低的嫌疑,面上挂不住。 大夫人很快想到了主意,揉了揉额心道, “这样吧,就说我身子不适,你带上一盒燕窝,替咱们长房去瞧瞧吧。” 大奶奶柳氏心头一跨:瞧,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就全赖她头上。 谁叫人家是婆婆呢,大奶奶认命去库房拿燕窝,带着两个丫鬟往宁济堂去。 她这边一有动静,消息很快递去了三奶奶柏氏屋里,柏氏立马来明熙堂寻二太太讨示下, “娘,长房大嫂那边已往宁济堂去了,咱们本是同房,不好落入下乘吧。” 柏氏早有结交程亦安的心思,无奈婆婆不喜程亦安,她不敢擅自行动,如今程亦安成了程明昱的掌上明珠,前程不可限量,再不借着她生病前去拜个码头,往后路可就走绝了。 柏氏心里其实很明白,二太太迟早归西,这二房终究得靠陆栩生来撑着,她何苦得罪嫂嫂弄得往后里外不是人。 二夫人王氏头疼了一宿,说高兴不尽然,她先前将人得罪狠了,说不高兴么,栩生能娶到程明昱的女儿,这无论如何都是喜事。 “你去吧。”二夫人兴致缺缺地说。 她还不至于拉下脸面去跟儿媳妇低头。 柏氏绞着手帕尴尬地问,“那娘瞧着,儿媳拿点什么去探望?头次去,总不能空手去吧。” 二夫人抬眸看了柏氏一眼。 柏氏羞愧地低下头。 她丈夫三少爷陆继生眼下还在国子监进修,靠府上月例度日,偏三少爷自小被二太太惯坏了,吃穿用度都十分讲究,柏氏私下没少贴补,以至于手头并不宽裕。 她倒不是舍不得东西给程亦安,实在是没有太多拿得出手的,恐入不了程亦安的眼。 二夫人当然看穿柏氏的窘境,吩咐身旁的嬷嬷,“拿钥匙开库房,将去年王家送来的那只老山参给栩哥儿媳妇送去,再把前几日平陵侯府封来的那四两燕窝给继哥儿媳妇。” 柏氏便知那燕窝要给她做人情,立即磕头谢恩,“婆母厚爱,儿媳铭记在心。” 大房和二房的人均往宁济堂走,三夫人的心腹嬷嬷也催她, “太太,您要不也使姐儿去瞧瞧?” 荣婚(重生) 第31节 三夫人却很明智地摇头,“不必,安安在养病,这会儿指不定没法见人,她们心里有鬼,急着修补隔阂,咱们可是坦坦荡荡做人,不急着这会儿去烧热灶,等安安好了再说。” 三奶奶柏氏为不显得落人之后,手脚很快抄了近路,赶在宁济堂西面的长廊撞上了大奶奶柳氏,妯娌二人相视一眼均心领神会。 也好,要尴尬大家一块尴尬。 二人一路有说有笑来到宁济堂的月洞门前,却见门口熙熙攘攘一群人,手里抱着大小不一的锦盒往里送。 门口的李嬷嬷瞧见两位奶奶,目光在二人丫鬟手里的锦盒掠过,便心中有数了,立即过来请安, “请两位奶奶安,这是来探望我们二奶奶吗?可别在这里吹风,进屋喝茶吧。” 柏氏和柳氏跟着上了廊庑,却见东西流水般往西厢房里送,那交接的婆子敞亮又大气,十分面生,瞧着不像是陆家人。 “单子均在这里了,老姐儿收好,我也好回去给老祖宗复命。” 原来是程家的人。 再看自个儿携来的锦盒就显得寒碜了。 程亦安还在昏睡,人没见着,各自留下礼仪便灰头土脸回了房。 傍晚时分,程亦安总算醒了,她这一觉睡得很沉,梦到范玉林被抓进监狱,她去讨要和离书时,范玉林拽着她衣角不放,恳请她救他,她一脚将他踢开,果真是这样的下场才好呢。 程亦安生怕自己回到了前世,梦里出了一身汗,幸在这一睁眼还在陆家,便长出一口气。 李嬷嬷将柏氏二人来过的事告诉她,程亦安倚着引枕边喝药边道,“记在人情账簿上,将来她们有个头疼脑热,我也该回礼的。” 李嬷嬷替她掖了掖被角,低声道,“大太太给的燕窝品相一般,不过二太太那支人参着实不错,三奶奶的燕窝也还算好。” 虽说二太太不待见她,但比起长房,亲疏远近程亦安心里还是有数的。 “那些燕窝收着等回头做人情用吧。” 程亦彦方才抬了一箱燕窝来,够她吃半年,程家长房真是财大气粗。 这一夜陆栩生夜值没回来,程亦安没多想。 五日后,程亦安总算痊愈,又歇了两日,宫里传来消息,说是皇帝念着这几日风和日丽,要在太液池西面的马场举行马球比赛,邀请京城五品以上官宦女眷前去观看。 大奶奶柳氏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众人, “听说是要给宁王殿下相看王妃呢。” 宁王是皇帝唯一的儿子,身份尊贵,京城待嫁贵女哪个不稀罕? 大夫人女儿已出嫁,陆栩生是帝党中坚,皇帝不大可能再娶陆家女,所以二夫人的小女儿陆书芝也不用去争,三房还有两个待嫁女,不过怎么挑都挑不到三房头上,所以这次陆家姑娘毫无负担上场玩耍。 五小姐陆书芝已经跃跃欲试要组建马球队了, “二嫂,你会打马球吗?” 程亦安坐在人群没怎么出声,闻言立即回道,“我不大会。” 前世在京城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后来去了益州,范玉林教她打过几场,只是她实在没有打马球的天赋。 陆书芝却兴致勃勃邀请她,“来嘛来嘛,嫂嫂准备一身骑服,明日哪怕不上场比赛,玩一玩也是可以的。” 程亦安确实好久不曾活动筋骨,便答应了。 连夜吩咐针线房的给她赶制了一身骑服,就缺一匹好马,夜里陆栩生回来,程亦安寻他要马。 陆栩生告诉她,“我的马太过雄烈,你驾驭不住,这样吧,明日到了上林苑,我把宁王那匹小赤兔要来给你。” “那多不好,别夺人所爱嘛。”程亦安笑吟吟地说。 陆栩生看了她一眼。 白白净净的一张小脸,嵌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没心没肺。 他对她还不够好么,惦记着小白脸。 “那小赤兔只适合女人骑,他没女人,自然给你。”说完他倒头就睡了。 程亦安发现陆栩生近来有些奇怪,连着好几日不曾碰她,改吃素?前世陆栩生心思深,不苟言笑叫她猜得辛苦,今生嘛,看憋不死他。 次日晨起,果然天朗气清,万里无云,陆栩生早早上朝去了,程亦安揉着惺忪睡眼起床收拾,伴着陆家上下浩浩荡荡赶往上林苑。 到了这里便是人满为患,遥遥可见马场四周支起了皇帐,正北为皇室成员的席位,左右则是各世家的锦棚,京城官宦勋贵多,各家锦棚地儿并不宽敞,有的几家共用一个,陆国公府的锦棚是右面第一家,丫鬟仆妇早备好了茶水,怕冷,还搁了两个炉子在里头,大夫人擅长交际,又带着媳妇去了别处串门,二夫人入宫之时就被太后的人传唤走了,三夫人今日在府上陪老太太,余下的姑娘去马棚选马去了,锦棚里只剩下程亦安和三奶奶柏氏。 不一会,一个穿着鹅黄色裙衫披着一件银鼠缎面披风的姑娘掀帘进了陆家锦棚,一瞧见柏氏立即露出笑容, “好嫂嫂,上回你说表兄娶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嫂嫂,是哪位?” 柏氏闻言一阵尴尬,指着坐在席中的程亦安道,“香儿妹妹,二嫂嫂在这,快些过来请安。” 程亦安已闻得那少女的嗓音,认出她是陆栩生的表妹王云香。 这个王云香当然不是前世陆栩生所娶那位,而是那位的堂妹。 前世自从她跟陆栩生成婚后,王云香很为那位堂姐打抱不平,是以每每来陆家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王云香果然上前来请安,眼神在程亦安身上上上下下流转,“见过表嫂。” 程亦安不喜她挑刺的眼神,神色淡淡颔首,就没作理会。 王云香见程亦安冷待她,心里很不服气,偏要挨着程亦安另一侧落座,阴阳怪气道, “嫂嫂如今成了程家长房之女,调子就不一样了,也学着拿鼻孔看人了...实话告诉嫂嫂,嫂嫂这等作派委实配不上我二表兄....” 程亦安脸色已经拉下来,正待开口,只听见王云香突然尖叫一声,整个人被一紫袍太监从后擂来一脚,直挺挺飞出台阶,摔在台前草 场。 这一变故吓坏了在场所有人,程亦安心想谁这么大胆敢当众殴打官宦贵女,就看到长公主搭着宫人的手慢腾腾步入锦棚,她目中无人地盯着前方,神色懒懒淡淡,一如既往威赫逼人。 而为了不碍长公主的眼,那王云香连哭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人拖下去了。 程亦安喉咙深深噎了噎,赶忙起身行礼。 可惜那纤纤玉指轻轻按住她肩头,将她摁了下去,程亦安被她径直摁在了椅凳上,宫人立即抬来一铺满华锦的圈椅,长公主慵懒地靠在圈椅,修长的指尖在程亦安肩头有一搭没一搭抚着,视线始终盯住对面的程家锦棚, 陆家锦棚为右面第一间,程家锦棚为左面第一间,坐在陆家的锦棚内可以一览无余看清对面程家的动静。 “安安,你说你爹爹今日会不会来?” 程亦安看着近在咫尺的玳瑁护甲,尖尖的泛着森冷的光芒,脊背不自觉绷紧。 “想来不会。”他应该不会凑这样的热闹。 长公主一听,那股气势瞬间就萎了,拍了拍程亦安的肩,拉着她起身,“这儿视野不好,跟我去皇帐。” 第19章 夫纲不振 锦棚内陆陆续续坐满了人, 若坐不下便将少爷们使出来挤在马场四周观看,姑娘们俏生生地往外探头,少爷们神采飞扬呼喝, 人人遍身罗彩, 衬得这草场如春日般绚烂。 正北的皇帐用明黄的帘帐隔成三间, 当中一间最大, 为帝后专用,右面一间安置其余皇室人成员, 左面这一间独独就给了长公主。 程亦安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长公主带到了皇帐。 身后是一座十二开的花鸟苏绣屏风, 席前又摆上十分宽大的长案, 长案下搁着火炉, 程亦安浑身被烤得暖暖和和的。 琳琅满目的点心瓜果摆了一桌,茶水奶酪也齐全,一应用物不输公主府, 长公主在哪都不会委屈自己。 大约是长公主恶名在外,这会儿已有无数视线频频往程亦安这里使, 想必人人念头与她一般, 担心她身世宣扬出去, 长公主拿她泄愤。 不一会,内侍高宣皇帝驾到,长公主这才不冷不淡起身, 跟着众人朝正中皇帐行了礼,原来不仅帝后来了,太后也领了太子到场,再有略微受宠的嫔妃随驾,隔壁皇帐反而有些坐不下, 宁王干脆趁着皇帝不注意,溜到了长公主这边。 太子正好也要来给长公主请安,兄弟俩撞在一处一同迈了过来。 这一眼瞧见长公主身侧坐了个俏生生的小娘子,长公主所到之处向来是鸟绝人灭,竟然还有人成为她的座上宾。 太子的视线不由朝程亦安多看了一眼。 程亦安连忙起身朝两位施礼,“请太子殿下安,请宁王殿下安。” 太子身着明黄储君圆领衮服,着翼善冠,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庞白净略有圆润之色,眉目十分温润谦和,素有礼贤下士之风。 宁王则穿了一身寻常的绛红王袍,玉冠束发,个子比太子要高些,身量也俊挺,眉目轮廓分明,比太子更有王者之气。 甭管私下势同水火,明面上兄友弟恭,一道给长公主见礼。 “姑姑好....” 长公主也朝太子欠了欠身。 太子笑问,“姑姑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 长公主没有理会他们,而是将下颌往旁侧抬了抬,宁王顺着她视线回眸,才发觉自己挡住了程家锦棚的方向,哭笑不得地让开路。 “姑姑,程大人和慎之在文昭殿商议出使北齐的事,怕是过不来。” “本宫知道...” 长公主在朝中地位不一般,太子一心想拉拢,宁王见太子不动,自个儿也赖着不走,均绞尽脑汁寻话题讨长公主欢心。 程亦安便悄悄退至一旁,立了一会儿,听得有个嗓音在唤她, “安安,快来。” 程亦安寻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程亦乔躲在左侧一根皇柱旁朝她招手, 程亦安快步绕出皇帐,程亦乔抬手拉着她往帐外一个小亭子处跑,确认安全了,程亦乔才松开她,气喘吁吁瞪她, “你怎么跟长公主待在一处?” 程亦安失笑道,“殿下邀请我来的。” 程亦安生得极好,笑起来眼梢弯弯很是柔软,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程亦乔不放心她, “笨丫头,她可不一定安什么好心,来,跟姐姐回程家的锦棚,料她不敢再动手。”说着程亦乔拉住了程亦安的手腕。 但程亦安权衡片刻拒绝了, “乔姐姐....” “二姐!”程亦乔凶巴巴地纠正她。 程家姑娘极多,若要序齿程亦乔得称一声九姑娘,程亦安便是十七姑娘,常有弄错的时候,是以相互之间以名称呼,但长房私下在自个儿房里是序齿排辈的。 程亦乔这一声二姐便是将程亦安当自己人。 程亦安从善如流改口,“二姐。” 荣婚(重生) 第32节 程亦乔看着乖巧的妹妹,找到了当姐姐的感觉。 “嗯,不错,跟我回去。” 程亦安再次摇头,“殿下并不曾苛待我,我若不告而辞实在无礼。” 长公主喜怒无常,她这会儿礼遇自己,若自己不识好歹,才是真正开罪了她,届时后患无穷,更何况今个儿皇帝太后就在隔壁,长公主怎么可能对她行不当之举,大抵是她上回入了长公主的眼,长公主赏脸罢了。 毕竟是刚认回来的妹妹,程亦乔不敢强行做主,“可是被爹爹知道,又是好一阵担心。” 程亦安回眸看了一眼皇帐,“陛下在此,无需担心。” 程亦乔想了想也是,最后只得作罢,“长公主喜怒无常,你小心应对。” 程亦安打发完程亦乔,裘青已在不远处等她,满脸愧疚, “少奶奶,殿下不曾为难你吧?” 程亦安手一摆笑道,“没呢,别担心,二爷呢?” 裘青回道,“陛下给少将军派了任务,少将军去了都督府,等一会儿才来,对了,您的马拴在那边马棚里,您要试试吗?” 方才裘青去接那匹小赤兔,不成想眨眼功夫就被长公主闯进了陆家锦棚。 程亦安道,“不急,我先与殿下行个礼,退安再去。” 程亦安回到皇帐,长公主身旁已没了人,见她去而复返,长公主眼神深深,“方才是程家那个二丫头将你唤了去?” 程亦安笑,“是呢,二姐瞧见我,与我打个招呼。” “怕本宫吃了你吧!”长公主心如明镜。 程亦安讪讪点了点头,在长公主面前没必要粉饰太平。 长公主喜欢她的坦诚,“既如此,为何去而复返?” 皇帝来了,她不可能去程家锦棚捉她。 程亦安插科打诨道,“您亲口答应要带着我一块做生意,我还指望您领着我挣银子呢!” 长公主哈哈大笑,“好,坐着吧,陪本宫看比试。” 程亦安坐下来别了别被风吹乱的鬓发,长公主这才发现她手腕只戴了一串碧玺珠子,顿时皱眉, “本宫赏你的玉镯呢,怎么不戴?” 程亦安歉意回道,“那玉镯太贵重了,臣妇怕磕着碰着,就没戴来。” 一支玉镯便价钱不菲,何况一双。说到底她跟陆栩生家底不算丰厚,经不住她挥霍。 长公主嫌弃道,“一个镯子罢了,摔了本宫库房还有好的,短不了你吃穿用度,年纪轻轻的女娃穿得这么素,像什么样。” 说着使了个眼色,身旁女官立即从一侍婢手里,将长公主随身携来的一盒珠宝奉了过来。 长公主极其喜新厌旧,有时上午戴的镯子,至午后不喜欢了又要换旁的,是以每日宫人均要携一箱子珠宝出门。 一个长长的紫檀镶八宝锦盒摆在程亦安跟前。 这是一种专门盛放手镯的首饰盒,当中有夹层,镯子搁在里面不会晃动,锦盒里放着四个镯子,个个水头极好,有紫罗兰,有绿翡,还有和田羊脂玉,看得人眼花缭乱。 “挑吧。”长公 主掀了掀眼皮,看向场上。 皇帝下令,禁军先进行一场骑射比试暖场。 那一个个健硕的男人纵马奔腾,挥舞着汗水,看得长公主入迷。 程亦安猜到这是长公主素日爱戴的镯子,不敢擅动,忙笑道, “殿下疼我,我岂能不知,只是我待会要上场打马球,带着镯子实在不便。” 长公主听着有道理,“那就把这盒镯子都带回去吧。” 程亦安眼一黑,连忙起身,“殿下,臣妇惶恐....” 长公主眼神轻飘飘扫过去,“拒绝本宫,你才该惶恐。” 说到这,长公主不知想起什么,忽然起意吩咐一内侍道, “去程家锦棚替本宫传个话,让人告诉程明昱,他养不起女儿,本宫替他养。” 程亦安:“.....” 默默喝了一盏茶。 接下来便见长公主对着场上的男人评头十足,长公主旁的不说,看男人的眼光真的很毒辣, “瞧见没,那个带赤羽盔的高个子,别看他瘦,肌肉有劲,这种男人穿衣显瘦,褪衣显肉,若是脸再好看些,本宫就收了他...” “还有那个,举着令旗那个,生得一表人才,就是两肩不够匀亭,气质差了些..” “再看最右边骑火红大宛马那个,眉目极是英挺,这种男人,床榻之间不会逊色...” “咳咳咳,殿下!”程亦安听不下去了。 长公主瞧见小娘子红彤彤一张脸,如三月的胭脂娇艳欲滴,眉眼有几分程明昱的模样,忽然就有些失神,“不过他们一百个加起来,也不及你爹爹分毫。” 长公主又不是无脑之辈,相貌尚是其次,她钦佩程明昱的本事,十七岁便能纵横捭阖于三国之中,至生死于度外,这是经天纬地的社稷之才。 她始终记得初见程明昱,少年一袭白衫鹤立丹樨,那一身的清越气度,如同天降佛子,让人恨不得将他拽下凡尘。 “你娘何其有幸能得到他,换我,跳一百次崖我也心甘情愿。” 这话换旁人说,程亦安认定是挖苦,可出自长公主之口,便知是肺腑之言。 恰在这时,公主府一位内侍兴冲冲从皇帐外奔进来, “殿...殿殿下,程...程大人来了。” 公主府的人平日训练有素,屏气凝神,也就只有撞上程明昱才这般手忙脚乱。 长公主顿时脸色一慌, “哪儿?”她往程家锦棚探头。 瞧见有一道身影坐在锦棚一端,上身被遮住瞧不见,双手搭在膝前,极有威仪,不是程明昱又是谁? 长公主心怦怦直跳,连忙转过身问程亦安,“安安,快瞧瞧我,妆容可花?鬓发可乱?” 程亦安都被她给弄紧张了,忙上下打量打量,“挺好挺好。”她又往程家锦棚望了一眼,着实看到了她父亲,“可是,他不会往这边看的。” 长公主却坐得十分端庄,大气不敢出的样子,轻轻将坐歪的她给扯回来,“他会看。” “你在呢。” 程亦安无言以对。 “安安,你说你爹爹会不会羡慕我跟你坐一处。” 程亦安扶额,“不至于吧?” 长公主目不转睛盯着程明昱的方向,“我看就至于,不然他为什么来?” “对了,你还没认爹爹吧...”不等程亦安回她,她忙道, “别忙认,让程明昱也吃吃苦,尝尝求而不得的滋味。” 程亦安哭笑不得,“我只是还不大适应罢了。” 他一直在背后守望她,她又如何能弃那份亲情于不顾呢。 长公主不管,“反正本宫没松口,你不许认。” 程亦安不会陪着她胡闹,“殿下....” “一个庄园!” “不是....” “两个!” 程亦安生生闭了嘴。 正苦恼着,就发现有一道视线虎视眈眈盯着她。 陆栩生方才与程明昱在文昭殿议完事,初步拟定了攻齐计划,便一道往马场来。 过去程明昱绝不可能来这样的场合,但内侍告诉他,程亦安被长公主带在身边。 身为父亲实在不放心,必须来看一眼。 然后看到小女儿虎头虎脑跟人说话,一点防人之心都没有。 程明昱很是担心。 陆栩生呢,赶到陆家锦棚不见程亦安踪影,却见她竟然有说有笑与长公主品评那些男人。 程亦安第一次看到丈夫这般生气,那眼神跟刀子似的仿佛要吃了她。 陆栩生往外抬了抬颌,示意她出来说话。 程亦安便跟长公主找个借口,“殿下,我出恭。” 长公主不做他想,“快些回来。” 程亦安带着侍奉的如兰从后方绕出皇帐,看到陆栩生立在西面一颗大樟树下等她,立即提着裙摆迎上去,“二爷。” 她今日穿了一身桃红对襟撒花缎面袄,袄边镶了一圈兔毛,梳着堕马髻插了一支点翠包金步摇,那张脸在太阳底下白得泛光。 陆栩生看着她笑吟吟模样没好气道,“你跟我回锦棚,别与长公主凑热闹。” “为什么?”陆栩生从未用这么严肃的语气跟她说话,程亦安不爱听。 陆栩生眉眼蹙着,“她府里养了男宠,行事又霸道,你跟着她不连累自己名声么?” 程亦安不悦道,“陆栩生,前几日是谁口口声声说不在乎名声的。” 陆栩生不是担心什么名声不名声,他就担心长公主将程亦安带坏, “听话,回来。”他放软语气哄她。 程亦安清凌凌看着他,“我与什么人往来我自个儿拿主意,你不许干涉,之前说好不给我立规矩,什么都应我,如今出尔反尔!” 想起这几日陆栩生给她摆脸色,她轻哼一声,“你不是生我的气么,连着几日不爱搭理我,这会儿又管我作甚?” 扔下这话,程亦安提着裙摆跑开了。 荣婚(重生) 第33节 陆栩生气得腮帮子疼。 她还好意思提那事。 若不是她梦里念着范玉林,他至于日日吃素么。 望着妻子娇俏的背影,陆栩生摇摇头往回走。 不远处几位都督府的将士将方才那一幕收入眼底,私下悄悄道,“陆将军在战场雷厉风行,在府里仿佛夫纲不振呀。” “也寻常,谁叫夫人是程大人的女儿呢。” 程亦安回到皇帐,见长公主明显满脸沮丧,忙道,“殿下怎么了?” 长公主心里难过,“你爹爹走了...” 眼眶像是进了沙子有些泛红。 何苦这是?很想劝她何必为了个心里没她的男人伤心,又担心触到她的逆鳞不敢轻易开口。 便干巴巴扯了扯她衣角,“咱今个儿又不是来看他的,是来看这些禁军将士的。” 长公主被她逗得一笑,“不怕陆栩生治你?” 程亦安哂笑。 骑射比试过后,马球赛正式开始。 既然是要给宁王选王妃,自然是姑娘们打头阵。大晋民风开化,并不拘束姑娘们言行,打马球玩冰嬉投壶均是姑娘们家常便饭。 有了这个机会,程亦乔便正大光明来长公主身旁要人, 她换了一身深湛的窄袖骑服,乌发挽了个凌云髻,同色牡丹纹的腰封勾出纤细腰身,虽无绝色容貌却也英气逼人。 “请长公主殿下安,臣女要携妹妹去打马球,请殿下准许。” 长公主没有阻拦,抚了抚程亦安的肩,“衣裳准备好了吗?” “有的。” 如兰捧着一叠衣裳朝长公主屈膝。 “马呢?” 程亦安笑,“栩生寻宁王殿下借了一匹小赤兔,” 赤兔马千金难求,陆栩生嘴里说着给她,与宁王实则如何商议的,程亦安心里没底,不敢冒然领受。 长公主一听“借”便皱了眉。 “借什么?本宫这什么好马没有?”她老人家瞥一眼立在廊柱处的侍卫首领, “去,将我那匹逐电牵来给安安。” 宁王就在隔壁,大约是听说了这事,忙掀开帘帐过来了,笑容满面与长公主说, “姑姑莫恼,侄儿 这马已给了慎之,自然就归他了。” 程亦安赶紧起身请罪, 长公主却替她回绝了,“你那匹马太小,哪里能显现我们安安的风姿,还是用逐电吧?” 侍卫手脚奇快,很快两匹马均牵了过来。 小赤兔生得十分漂亮,毛色艳如晚霞,十分地夺人眼球,马蹄往前一踢,姿态昂扬,吸引了在场的所有姑娘的目光。 长公主那匹追风则不然,通身如墨,高高瘦瘦,一双眸子很平静地看着众人,并无情绪,是一匹沉稳的老马。 陆栩生挑了小赤兔给程亦安是因小赤兔出生不久,性子温顺,适合小姑娘骑,他压根不求程亦安打出多么出色的马球赛,只望妻子平平安安,省得磕着碰着了,程亦彦找他麻烦。 宁王晓得姑姑脾气,不容人质疑,便不坚持, “姑姑愿意割爱,是慎之媳妇之福,” 又见在场姑娘对着这匹赤兔兴趣盎然,立即作了主意,“既如此,那本王这匹赤兔便当做今日终局的彩头。” “那可太好了!”姑娘们纷纷喝彩,跃跃欲试。 程亦乔引着程亦安换了一身衣裳回来,场上第一轮马球赛已开始,这一场马球赛两人一组,一次可上场六组,抽签决定球由谁先发,其余人夺球,哪一组进的最多,彩头归谁。 比赛实行淘汰制,第一轮比赛淘汰一半,第二场接着淘汰一半,最后留下的决一胜负。 侯场时程亦安先试骑逐电,逐电不出所料,果然十分地稳,落地时丝毫不觉颠簸,骑起来也十分自如,看得出是一匹十分老道的马,也难怪,长公主眼光毒辣,座下没有俗物。 人活到长公主这个地步也知足了,没有男人又如何。正乱糟糟地想着,程亦乔牵马过来问她, “你打得如何?” 程亦安方才瞧见程亦乔赶了一会儿球,看出她是个中好手,不想扯她后腿,“二姐寻旁人吧,我不过是个半吊子,回头随便组一队,过过瘾便可。” 程亦乔瞪了她一眼,“我稀罕那匹马?” 说着示意程亦安上马,“你跟着我,我来给你讲述打马球的要领。” 程亦安策马与她并行。 锦棚后是一片宽阔的草地,一路绵延至前方的太液池,这里风景如画,程亦乔执杆带球,给程亦安示意如何夺球,如何传球,姐妹俩打了一小会儿,程亦乔发现程亦安还真是扶不上墙的阿斗,害她累得气喘吁吁。 程亦安端坐在马背满脸歉意地看着她,“二姐,我是真的不行。” “不过二姐的马球技艺着实精湛。” 方才那月杆从她身侧滑过,不费吹飞之力就夺了她的球。 程亦乔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一面擦汗一面道,“我的本事可是爹爹手把手教的...” 话落意识到自己失言,愧疚地看着程亦安,“安安....” 程亦安笑吟吟地摇头,表示自己不在意。 程亦乔轻咳一声,“没事,回头也让爹爹教你。” “对了,你这几下子是谁教的?”她印象里程亦安深居简出,从未去打过马球。 程亦安的马球是范玉林教的。 “我自己胡乱玩的。”她笑着遮掩过去。 程亦乔有些心疼。 “快轮到我们上场了。” 前面已上场了十二支队伍,程亦安和程亦乔排在最后一场的六支队伍中。 程亦安穿着一身玄黑骑服,再骑上一匹高峻黑马,在色彩斑斓的人群中很是醒目。 “安安加把劲!” 长公主朝她挥手。 程亦安腼腆地笑了笑,余光忽然瞧见陆栩生不知何时坐在了宁王身侧,视线不偏不倚落在她身上。 程亦安脸一红,把视线移开跟着程亦乔上场。 抽签后马球落在镇国公府大小姐石飞燕手里,她一马当先往前,大家伙一窝蜂追上,追得最快的要数程亦乔,她显然与石飞燕是老对手,两个人有来有回,打的很精彩。 程亦安起先还能跟上去,没多久便被挤了出来,不过姑娘并不气馁,晓得自己没几斤几两,受多少挫都不在乎,乐呵呵跟在程亦乔身后转。 程亦彦从她一上场就在马场周围跟着了,比赛没有妹妹重要,一路招呼程亦乔,“你带带安安。” 别让程亦安落单。 程亦乔被石飞燕与其表妹姚玉妆夹攻,根本顾不上程亦安。 程亦安真的是在外场游离吗,她没有,她在暗中分析场上形势。 那石飞燕极其狡猾,显然是早有预谋,伙同其他几队人马围攻程亦乔,意在将最难缠的对手先挤下场。 石飞燕出身镇国公府,其父乃都督府的左都督石衡,武将之首,论能耐不及陆栩生,资历却深厚,石衡是皇帝心腹之一,石飞燕也打小就喜欢宁王,她大约听说皇帝想让宁王联姻程家,便一直将程亦乔视为对手。 前世这一场马球赛,程亦乔没有上场,程家不参与党争,程亦乔自然不会抢风头,最后是石飞燕取胜。而今生二姐明摆着是为了让她摆脱长公主才出马,她可不能看着二姐被人围困。 石飞燕是将门虎女,马球打得不说最好那也堪称前三甲,程亦安撼不动她,便将目标瞄准她的表妹姚玉妆。 驾着逐电便对准姚玉妆马腹方向驶去,那逐电极为灵敏,仿佛收到主人的示意,骤然双蹄往前一个大跨越,惊了姚玉妆的马,姚玉妆的马不是逐电的对手,吓得往后连退。 程亦乔的左侧空出位置,程亦安连忙补过去。 “好样的妹妹!” 如果说先前还不大熟悉,姐妹俩还不知如何相处,那么打一场马球,距离无形拉进。 程亦乔可不是任人欺负的主,一顿猛攻,连着进了两球。 姚玉妆看着程亦安,眼睛似在喷火。 程亦安还能怕她? 第一轮程亦安姐妹晋级,取胜队伍每组得了一锭“富贵如意”银子,这种银子比市面上寻常的银子不同,数量有限,可供收藏。程亦乔毫不犹豫将之给了妹妹,程亦安收下了。 这一场比赛程亦安不曾进一球,全程跟在程亦乔身侧打辅助,程亦彦看着她卖力的样子心疼极了,中场休息时,便嘱咐程亦乔, “你也让妹妹进个球。” 程亦安能感觉这位兄长对自己的包容和疼爱,前世她是程明祐的嫡长女,祖母与她说过最多的话是让她担起长姐责任,为底下弟弟妹妹做表率,摔了不许她哭,累了不许她喊苦,嫁到陆家如履薄冰,改嫁范家劳心劳力。 而到了程家长房,她是最小的妹妹,大家都无条件纵容她,仿佛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而事实是,她也曾撑起范家整个门庭,她没有被人保护过... 程亦安忽然酸了鼻子,红了眼眶。 这下好了,那程亦乔瞧见顿时慌了,“三妹别哭啊,下一场就让你进球。” 程亦安越发哭出眼泪,“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无妨的...” 程亦彦见状越发慎重,遥遥往都察院的方向一指,严肃提醒程亦乔,“你小心回去挨斥。” 言下之意是程亦乔若没带好妹妹,程明昱定会责她。 程亦乔看着不停抹泪的妹妹,急着抚慰,“安安,咱不急,慢慢来,一定能进。” 这一动静被不远处树下的陆书芝与陆书灵瞧见,也纷纷过来安慰嫂嫂,连长公主身旁的女官也惊动了,人人均以为她为不能进球而委屈,纷纷给她鼓劲,好似一旦她进个球便赢了整个比试。 程亦安啼笑皆非。 荣婚(重生) 第34节 第二轮,程亦安亦是不曾进上球。 石飞燕和姚玉妆进攻更为猛烈,程亦安专心致志打辅助,前世她看过姚玉妆和石飞燕的比赛,知道她们俩弱点在何处,姚玉妆几回布阵均被程亦安破坏,气得她在经过程亦安身旁时,骂了她一句“废物,一个球都进不了。” 程亦乔听见,怒火中烧顾不上进球,操起月杆将刚夺回来的球径直往姚玉妆面门给扑来,那马球不偏不倚正中姚玉妆的嘴唇,牙关擦出一抹血色,疼得她呜呼大哭。 程亦乔违规,被罚下了场。 只是,她虽违规,姐妹俩却依旧 晋级终局,到了这一步放弃实在可惜,“士可杀不可辱,不能让她们得逞,我给你寻个人来替补。” 程亦安被她这么一说,也打起精神,“成,我继续打。” 所谓的二人小队实则大多是男女搭档,譬如石飞燕为了拿下宁王的彩头,组队的便是她嫡亲哥哥,京城有名的纨绔世子爷石飞越。 姚玉妆的队友则是自己两姨表兄城南侯府的世子爷魏舒亭。 到了决胜一局,公子哥的比例能占到五成,大家都铆足了劲要拿下赤兔马,替自家姐妹挣个好前程。 程亦彦从不做意气之争,也不掺和这些小把戏,程亦乔便在程家其余少爷里挑人。 程亦安却将眼神直勾勾瞟向坐在皇帝身侧的陆栩生。 陆栩生收到妻子示意,愣住了,这是让他上场? 陆栩生平生最厌恶什么人? 小白脸。 让他跟这群犬马声色的公子哥竞技,他不屑。 就好比纵横疆场的边军主帅跟新兵蛋子比武。 这不仅打得没意思,还很失身份。 身侧的宁王见夫妻俩眉来眼去的,胸膛震笑, “慎之,愣着做什么,还不去?” 陆栩生才不想去,这才多久的功夫,他夫纲不振的名声已在将士中传开。 程亦安不过打着玩玩,随便在程家挑个姑娘凑合就得了。 长公主见状,朝自己侍卫首领使个眼神, “你去助阵安安,让她多进几个球。” 可怜的姑娘跑得满头大汗,一个球都没进呢,长公主心疼。 “遵命。” 这位侍卫首领是当年禁军较武夺魁的人物,不仅人高马大,还生得一表人才,不然长公主也不会看上。 然而,侍卫首领刚迈出步。 那头陆栩生不知打哪抓来一根月杆,黑着脸不情不愿朝程亦安走来。 众人瞧见他上场,脸色都变了,人还没到程亦安跟前,便已被团团拦住。 “少将军,您来做什么?咱们打比赛,您一边看着就好。” 来拦的是陆栩生底下一位将士,也是京城勋贵子弟之一。 陆栩生也不想来,无奈妻命难为,他不疾不徐笑着, “陪夫人过过瘾。” 石家的公子见状飞快从马上跃下,带着人干脆将陆栩生抱住,还一面朝皇帐大喊, “陛下,不能让陆栩生上场,这是欺负人。” 这可是将北齐南康王枭首示众的大晋军中第一人哪。 谁打得过他一根手指头? 程亦乔看乐子,“谁说他不能上场?你能给妹妹助阵,他就不能给妻子助阵了?” 姚玉妆瞧见陆栩生过来脸都白了,顾不上计较方才那一球,忙与现场的裁度官道, “大人,方才是我自己不小心磕了一下月杆,跟程亦乔无关,您让她重新上场吧。” 裁度官:当他眼瞎吗? 陆栩生压根就没打算好好打,笑着道, “这样,我让一双腿,再让一只右手,只用左手跟你们打,成了吧?” 众人这才勉强让他上场。 陆栩生随意寻了一匹马,有模有样将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拎着月杆,驶了过来,至于马缰...这等小场面,他无需马缰足可御马。 陆栩生策马来到程亦安身侧,皮笑肉不笑看着她,“哪学得三脚猫功夫,在这里折腾?” 言下之意是她没几两本事却在这里争强好胜,非要逼着他来凑热闹。 程亦安看着他懒洋洋的模样,忽然掀唇一笑,“范玉林教的。” 陆栩生脸色一僵,立即收了倦怠,摆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待会球到手,只管往前冲,想进多少有多少。” 不就是几个球嘛? 他能委屈程亦安? 第20章 边军主帅的风采 教令官一声令下, 马场尘土飞扬,很快一阵此起彼伏的驾声,淹没在浓浓的尘烟中。 最后一场决定着赤兔马的归属, 锦棚的看客均引颈相望。 场上有礼部尚书的孙女孔珍, 户部尚书郑尚和的小女儿郑颖, 镇国公府大小姐石飞燕, 姚侯府的姑娘姚玉妆,以及陈侯府的姑娘陈以彤。 皇后看哪个都赞不绝口, 身侧一嫔妃却指着那穿浅黄骑服的俏丽姑娘说,“臣妾瞧来, 还是觉着彤彤最为沉稳, 您瞧她总是不声不响便夺了球。” 陈以彤是皇后嫡亲侄女, 皇后无子,皇帝也只有宁王一个儿子,可不得笼络住了, 陈皇后私心是想让侄女嫁给宁王,以延续陈家荣耀。 但皇帝不这么认为, 太后在朝中根深叶茂, 先帝朝一大帮老臣依旧站在太子那边, 陈家本已是他这头的,何必浪费这么珍贵的联姻机会,皇帝心里属实最看好的是程亦乔, 无奈程明昱没这个打算,那么皇帝退而求其次相中的是郑尚书的女儿郑颖。 郑尚书是程明昱大舅子,程亦彦的嫡亲舅舅,人很和气,在朝中极有人缘, 各个衙门皆有人脉,是朝廷出了名的和事佬,唯一不足之处便是与程家一般,不参与党争,皇帝既然撼不动程明昱,便打起郑家的主意,前有陆栩生娶了程明昱小女儿,后有宁王娶了郑家小女儿,几乎已将程家这个天下第一大族给笼络麾下,届时无须他做什么,天底下的官员都看在眼里,自有人帮他将太子拉下改让宁王继位。 毫无疑问,皇帝相中了郑颖。 马球赛其实并不重要,但皇帝要的是这个彩头,一旦郑颖拿下彩头,她与宁王的缘分便定了,届时也无旁人敢娶郑颖,郑尚书必定顺水推舟将女儿许给皇家。 只要郑家愿意,太后阻拦不及。 太后会看着皇帝得逞吗? 当然不可能。 礼部尚书衍圣公孔云杰是个死心眼的太子党,深受先帝恩惠,认定太子才是正统,一心想将太子扶上宝座,所以其孙女孔珍便是太后安排的拦路虎,她旁人不管,只管拦郑颖的路。 石飞燕心慕宁王,一心夺魁,姚玉妆专事给她打辅助,陈以彤也铆足劲要让宁王表兄瞧见自己的本事,这伙人均打得热火朝天。 场上就属陆栩生和程亦安清闲。 少爷们见陆栩生上场,私下商议策略,先让姑娘们打,他们五人结成统一防线以来对付陆栩生。 只是大家伙左忙右忙,却不见陆栩生出击,这对夫妇人呢? 众人忍不住扬首望去。 只见那陆栩生领着妻子来到球门前,正扶着腰一板一眼教妻子如何射球。 哎哟喂,球都没运利索,别忙活射球,再说了,有离得这么近的吗? 不过十步距离,闭着眼都能扔进去,还值得费功夫教? 况且,他们可能让程亦安站在球门前射球吗? 当他们余下十人都是死的? 陆栩生是丝毫没将他们放在眼里呀。 五陵少年们默默心塞。 陆栩生这厢已将距离从二十步缩短至十步,射球的姿势要领也都授予程亦安,他端坐马背心累地说, “再试试。” 程亦安一丝不苟瞄准球门,十杆下去,一次都没射中,她满怀歉意地回望陆栩生,浓黑的眼睫一眨一眨,要多惭愧有多惭愧。 陆栩生咬着后槽牙,“这范玉林也不过尔尔嘛。” 眼看程亦安脸色一黑,忙不迭改口,“行行,咱们从十步缩至五步,再不成,你就站球门前得了....” 程亦安依言赶着逐电再往前几步,球门近在咫尺了,再射不进说不过去啊。 赶第一回 有些偏,赶第二回摸着球门了,程亦安越来越得心应手,正要赶第三回, 身后传来陆栩生的嗓音, “做好准备,球要来了...” 此刻程亦安杆下的球是借来习练的,做不得数,闻言立即将球往草场外一扔,做好准备接球。 陆栩生稍稍调转马头,左手拎着月杆面朝众人的方向。 前方姑娘们赶着球往球门来。 看清陆栩生的意图,五位少爷立即纵马往前,齐齐朝陆栩生攻来。 五人? 五人算什么? 他在北齐阵 中曾以一敌百,还要躲避对方的暗箭,在战场上历练出来的那一身精壮肌肉有着天生的敏觉性,瞅一眼对方排兵布阵,月杆忽如旋风般往前一扫,精准地预判了马蹄前进的方向,咚咚几声,月杆打水漂似的在几人阵前地面连击,马儿行进受阻,调转方向逃窜,人群散开,还有一人行声东击西之计,意图越过他给姑娘们开路。 无妨,立夹马肚一个纵跃,月杆直取对方马腹,迫得那位公子哥不得不后退三步,陆栩生将他败退的方向也给预设好了。 荣婚(重生) 第35节 他这一退,正巧将尾随而来打算进球的姑娘们给冲散。 马球往东扑落,陆栩生再一个挑杆,在半空将马球截住,随后飞快往程亦安方向赶来。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潇洒地要命。 程亦安艰难地接住了这势如破竹的一个球,却是因着毫无进球经验,慌张之余没能成功。 “不打紧,再来!” 陆栩生也没指望她一次能中,毕竟范玉林那点本事怎么可能教出好学生? 公子们眼看陆栩生方才腿都不曾动,身子也不曾歪,便将他们给击退,顿时懊恼至极。 “陆栩生,你欺负人哪。” 陆栩生也没法子,那头程亦彦虎视眈眈盯着呢,今日不让程亦安进球,收不了场,可是也不能坏了姑娘少爷们的兴致,于是他干脆把眼阖上, “我连双眼也让,成了吧?” 人家让得只剩左手了,再打不过是技不如人,少爷们哭笑不得。 第二球开始。 照旧是姑娘们先运球,五陵少年们干脆将陆栩生团团围住,有法子你就冲破人墙出去夺球。 陆栩生真是无语了,这群笨蛋非要送到他眼前来。 睁眼偶尔会被干扰,阖上眼听风辩位,他的月杆更为灵敏啊。 蜻蜓点水般将身侧五人给解决,陆栩生听着马球前进的方向,纵马过来。 赶球的是姚玉妆,眼看那高大的男人毫无预兆出现在她面前,吓得她一慌,马球脱手。 陆栩生轻轻松松将送到手的球往程亦安那头一运。 又没中? 陆栩生还没说话,场外的程亦彦鼓励妹妹, “摸着球门了,下一次准进。” 程亦安懊恼的情绪瞬间得到安抚,咬咬牙准备下一局。 第三球,少爷们这次学聪明了,散开成五点式,形成一字长蛇阵拦在陆栩生跟前,这下你无法一网打尽了吧,等他各个击破,那边姑娘们已进了球。 计划很完美。 但陆栩生是听人调派的人吗? 指挥的最高艺术指挥敌人。 他掉转马头,轻而易举从姑娘们手中将球夺来,随后忽左忽右,忽东忽西,将所有人引得离球门越来越远,到陆栩生掐算好的位置,他再将马球往后一抛,马球被稳稳送到程亦安脚下。 真的,不差一厘一毫,那球仿佛长了眼睛,循着程亦安月杆的方向,主动黏了上来。 如果说方才还有姑娘们时不时干扰,那么眼下所有人离她足足有一箭之地,这下总能进球了吧? 程亦安不负众望,艰难地将球赶进球门。 锦棚处爆来雷鸣般的欢呼声。 当然除了程亦乔和长公主等人,其余人的喝彩送给的是陆栩生。 虽说这只是一场并不起眼的马球赛,却让他们领略到了这位边军主帅的风采,动动手指头便将在场所有人逗得团团转,三十六计,他玩得炉火纯青。 大晋脊梁,名不虚传。 偏他本人浑不在意,目不转睛盯着妻子,好似妻子进个球比什么彩头比什么夺嫡重要多了。 虽说程亦安跌跌撞撞进球的摸样没眼看,但陆栩生不能打击她,很给面子地朝她竖个拇指, “不错,咱们再接再厉。” 程亦安终于进了球,心情很不错,姑娘立在炽烈的午阳下,朝他咧嘴一笑,那明媚的眼梢映得这飒飒寒风也温柔了。 陆栩生远远望着,忽然想,宠女人的滋味也不错。 程亦安越打越顺,连着进了三球。 中场休息,少爷们聚在一处,决定想法子破局。 总不能任由陆栩生猖狂下去,石飞越毕竟是将门虎子,制定了一连串的对策,只是等再次上场时,他们寻不到陆栩生的人。 陆栩生做什么去了? 他在打指导赛。 范玉林那点子功夫也配教程亦安? 既然已经让妻子过足了进球的瘾,是时候授予真正的马球技艺,训练新兵最好的法子将她扔去战场实战。 于是程亦安便跟姑娘们起步,开始正儿八经打马球。 陆栩生呢,月杆都扔了,环手于胸,端坐马背跟在程亦安身侧教她如何运球,如何勾球,如何夺球。 “手臂带动手肘用力,手肘再带动手腕,没错,就是这样,将球运出去!” 程亦安又不笨,熟能生巧,渐渐找到手感。 姑娘们欲哭无泪,敢情她们都是陪练? 陆栩生当然不仅仅是来陪妻子过过瘾的,时不时指挥程亦安干扰孔珍,一眼识破石飞燕等人的策略,成功将郑颖送上魁首的宝座。 皇帝那点心思他能看不明白? 做臣子的要学会领悟上意。 皇帝看到结果笑得不动神色。 “好,很好,这场球赛十分精彩。” 事后,郑颖牵着那匹火红的赤兔马来到程亦安跟前,笑得有几分腼腆, “谢谢你了,若不是你们夫妇相让,今日我得不到这匹赤兔马。” 谁知道户部尚书的小女儿实则是个马痴,专好收集各类名马,她马厩里各种品类的马驹已齐全,唯独缺一匹赤兔。 程亦安很大气地摆手,“你打得很不错呀,倒挂金钩都能打出来,若不是我夫君搅局,你今日也必赢的。” 前世石飞燕使了下三滥的手段,着人打伤郑颖,将她逼下场,今生有陆栩生的加入,石飞燕功夫都在应对他们夫妇上,顾不上欺负其他姑娘。 郑颖笑道,“那赶明咱们再约,我带你瞧瞧我的马厩,咱们一块儿打球。” 程亦安道好。 太后也不是吃素的,离场时云淡风轻地扫了一眼场上, “依哀家看,若不是陆栩生出场,今日打得最好的就是陈家那个丫头了,皇帝,哀家瞧这场马球赛算不得数,不如改日设宴,召姑娘们进宫献艺,再给宁王挑一位更合适的人选吧。” 成功地在皇后心中扎了一刀,离间了帝后。 皇帝心里恨得牙痒痒,面上却四平八稳回, “母后说的是,这几个孩子都极好,朕也着实都喜欢,只是做父母的有时也不能独断专行,还得过问孩子的意思,若是孩子喜欢,二人又有缘分,朕也只能成全。” 宁王又不笨,为了大业着想,郑颖无疑是最好选择。 太后扯着唇角深深看了一眼皇后,转身离开了。 程亦安今日累得够呛,上了马车便倚着车壁假寐。 这一回陆栩生学聪明了,将人慢慢揽过来,拥在怀里让她睡得舒坦些。 等她醒过来,已是下午申时末,强打精神起床,沐浴更衣,出来便问如兰, “二爷呢?” 如兰想起午后程亦安睡迷糊被陆栩生抱进来的样子还很想笑,抿嘴道, “二爷送您回来便入宫去了。” 程亦安看了一眼丫鬟红透的脸,再联系这句话便知自个儿怎么回来的,顿时有些害臊,柔声问, “没被人瞧见吧?” 如兰忍住笑,“当然没被人瞧见,一路上仆从都低着头呢。” 那就是都看见了。 程亦安小脸一垮。 罢了罢了,总归她现在也不当家,不必立威,笑话就笑话吧。 “只是...”如兰为难地说,“二太太回来脸色不大好看。” 这是程亦安预料当中的。 王云香被长公主的人当众掀飞,不仅害得王云香没法上场打马球,更丢了王氏一族的脸面。 果不其然,片刻过后,来了一位嬷嬷,说是二太太有令, “让二奶奶歇好了去明熙堂一趟。” 程亦安只得梳妆打扮,换了一身鹅黄的家常袄子披上一件银色的斗篷,带着丫鬟前往明熙堂。 进去时,三奶奶柏氏和五小姐陆书芝均在。 陆书芝回想起今日 程亦安打马球的憨样,还觉得很有趣,俏皮地朝她眨了眨眼。 程亦安看了一眼二太太的脸色,不便回应,上前给二太太行礼,陆书芝和柏氏也起身给她见礼,二太太摆手示意程亦安坐在自己下首,开口便问, “今日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挑唆了长公主教训云香?那云香如今还在榻上躺着动弹不得呢。” 程亦安听了这话毫无表情,长公主是为她出头,所以长公主出手与她出手没有区别, “今日王姑娘挨打是事实,不过是她出言不逊在先。” “她说什么了?” 程亦安直言不讳道,“她说我不该嫁给二爷,这世间配得上二爷的只有她堂姐王大姑娘。” 二太太顿时噎了噎。 这种话当着程亦安的面说出口着实不妥。 荣婚(重生) 第36节 程亦安道,“也并非我要赖在陆家,若是太太说服二爷,给我一份和离书,我即刻就能走。” 二太太再度噎住,大有一种招来程亦安训斥却反被将了一军的憋屈。 不过眼下程亦安着实有说这话的底气。 紧接着程亦安又道, “况且,我嫁妆至今还未拆封入库,走起来也便顺。” 二太太这下脸色就火辣辣的了,所以早在新婚夜她身世还未大白前,她便动了和离心思? “行了,别提这些有的没的,这是陛下赐婚,也由不得你我。” 二太太还想着替王家挽回颜面,以婆母身份吩咐她道, “云儿终究在你手里吃了亏,你着人送些赔礼过去,大家面上都好看。” 程亦安面色淡淡起身,“太太恕罪,我做不到...” 眼看事情陷入僵局,而婆母脸色越来越难看,柏氏立即出来打圆场, “想是娘误会了,今日之事着实跟二嫂无关,是那长公主堂而皇之占据了陆家锦棚,毫无预料对了香儿表妹出手,别说我,就是二嫂也始料不及呢。” 二太太沉着脸不吭声,她今日心情不大好,太后将她宣进慈宁宫,狠狠训斥了她一番,言下之意她御子无能,没能管住陆栩生和程亦安,让陆栩生堂而皇之倒向皇帝,处处跟太子党作对。 二太太日子也不好过,一面是母族王家铁了心支持太后,一边是亲生儿子忠贞不二唯皇帝马首是瞻,可怜她夹在当中左右为难。 这不在宫里受了气,回来拿程亦安撒火。 可惜程亦安今非昔比,她是程家掌门人的幺女,今日前往上林苑的路上,还遇见了那程亦彦的妻子卢氏,卢氏告诉她,“我家姑娘养得是娇了些,还望太太多担待。” 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许她欺负程亦安。 那卢氏向来是北府老祖宗的传话筒,这话等同于北府老太君在敲打她。 罢了,威风摆不得,总归还是要叮嘱几句的。 二太太与程亦安道, “你如今是栩儿的妻子,都说枕边教夫,栩生在外头行事,你也看着些,你们程家向来不参与党争,你也该规劝栩生,让他别掺和进去,他什么都不做,凭着他的功勋,无论谁做皇帝,都短不了我们陆家的荣华富贵,何苦搅进去呢。” 程亦安笑着回,“母亲,都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这刚过门没多久,岂能做二爷的主,您是他的母亲,您都管不住他,遑论是我?” 二夫人何尝不知,这不是被太后逼急了,病急乱投医么? 程亦安又劝她道, “儿媳反倒觉得太太不必为此事忧心,外头都是男人的事,无论是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倒反东风,横竖碍不着您,与其盯着自己左右不了的事,不如将府内打点好,您本是国公夫人,这个家合该您来做主。” 程亦安这般说是有目的的。 谁说媳妇只能听婆婆调派,也要学会向上引导,比如调教夫君,比如调教婆婆,她与二夫人是要长处的,总不能日日针尖对麦芒吧,人有的时候要学会祸水东引。 果然,这话说到二夫人心坎上。 她可不是这么想的。 太后赢了,她是王家女少不了她的荣华富贵。 皇帝赢了,有陆栩生这个儿子,她还是当朝一等一的诰命夫人。 她掺和进去作甚? 程亦安竟然有这等眼界? 倒是令二夫人有些意外。 “你说得对,那么眼下你可有法子夺回中馈?” 程亦安这个时候就装笨了,露出一脸娇憨,“儿媳年轻,实在是不经事,这府内处处还不熟悉呢,无从下手,再说....”她红着脸,“再说二爷一再叮嘱儿媳,外头的事不许儿媳插手,只一心一意给他生个孩子,他便满意。” 陆栩生确实是这个意思。 二夫人无话可说。 那就赶紧回去生孩子吧。 二夫人放程亦安回房。 程亦安问过随侍,陆栩生没功夫回府用晚膳,便在自个儿院子里吃了,似乎还未睡饱,消食后又早早躺下,半夜是被那人给闹醒的。 他分花拂柳般耐心与她周旋,似老道的猎人一点点诱自己的猎物上钩,程亦安醒神后,看着那居高临下的男人,如山岳般难以撼动,气得去推他, “你碰我作甚?不是摆脸色么?” 陆栩生发笑,捉住她乱动的胳膊,摁在她脸侧,“那你呢,开口闭口范玉林,怎么,这般难忘?” 刚重生那会儿,他偶尔问起她在益州的事,日日都要听到范玉林三字,那时也不觉得如何,如今渐渐的,那三个字听不得,不知不觉,对她的占有欲越来越浓,他早早将表妹这号人物忘去九霄云外,她连梦里叫的都是范玉林的名儿。 可不让他气? 程亦安这才明悟,原来是翻了醋坛子,怪不得前段时日梗着脖子做和尚呢。 她冷笑,“我不过今日提了一嘴,还是你偏要往枪口上撞,怪谁?我何曾开口闭口提他了?” “怎么没?”陆栩生委屈上了,“前几日你病了,我给你端茶倒水,你倒是好,梦里叫着他的名儿放不下。” 程亦安一呆,这一呆那人趁虚而入,惹得程亦安红着脸锤他。 陆栩生得了逞,可不得任她捶。 程亦安试着回想那一日的光景,嗓音断断续续,“我是梦到他被关在地牢,我去寻他要和离书,被他拽着衣角不放,这才闹着呵斥他.....不过念念不忘倒也不假,将他念死了我方解气!” 话落,久久不见陆栩生吭声,胡乱往上一抓,攀住了他结实的胳膊,不摸不觉得这一摸才察觉这男人的肌理硬朗如铁,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叫人踏实。 “你怎么不说话?” 夜色里她嗓音格外柔软,如同照进来那一抹月色,如同盘桓在屋檐的袅袅青烟。 滚烫的呼吸烙着她心口,那人含糊不清回,“我有功夫说话?” 程亦安很快明白他什么意思,羞答答不敢吱声了。 似要将她往死里弄,胳膊肢颤颤巍巍缠住他脖颈,胳膊,后脊,指尖所到之处皆是伤痕,脑海不禁回想白日他在马场意气风发的摸样,他并不爱笑,可眉梢歇着的那一抹倦怠却有一股别致的风流,好似他是游戏人间的看客,不曾真正融入这片锦绣膏粱。 程亦安忽然在想,两世夫妻,她何曾窥探过这个男人的内心,他皱过眉吗?他伤怀过吗?当年在白银山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从未开过口,哪怕是对她着这个妻子。 事后,程亦安抚了抚他的心口,确认了,是硬的。 一响贪欢。 程亦安歇了足足五日方缓过劲来,不怪她娇气,昨日久不曾骑马腿侧磨红一大片,胳膊肘也酸胀难当,夜里又被陆栩生折腾整整一个时辰还多,四肢五骸险些不是自己的了。 到了第六日,也就是十月十五这一日,太后传召官眷入宫侍驾,今日也称“下元日”,民间在这一日修斋设醮,以祭亡灵。每年太后均在这一日在奉先殿给先帝祈福,并吩 咐女眷亲自做些点心结些花结一类前往太液池祭拜水官,祛晦解厄,以祈来年风调雨顺。 这一日不仅宫里要祭拜,各府也要预备挂天灯,斋戒拜神。 掌中馈的妇人均留在府上操持家务,一旁是让府上无事的少奶奶或姑娘入宫随祭。 陆国公府的大闲人就是程亦安。 清晨早早梳洗,换了一身素雅的装扮,又去厨房走了个过场,最后拎着食盒登车前往皇宫。 丫鬟不能跟着去,陆栩生亲自送她到东华门。 分别时还很不放心,“我今日要去城外,一时半会回不来,你若是有事,遣人去知会你爹爹。” 程亦安嗔了他一眼,“我能有什么事?还怕人吃了我。” 从他手中接过食盒,大大方方往甬道去。 远远瞧见一内侍在门内候着了,还很殷勤地替程亦安接过食盒,陆栩生心想他可没打点哪个内侍关照程亦安,所以这是岳父所为? 岳父的关怀真是不动声色。 陆栩生放心离开。 巳时初刻,女眷们均在奉先殿外的裙房候着,待太后,太子与礼部官员从奉天殿出来,见过礼,又随太子妃前往太液池祈福。 今日入宫的女眷非富即贵,程亦安在这里遇见了几张熟面孔。 打头两人自然是镇国公府的大小姐石飞燕,与她的表妹姚玉妆。 显然双方因马球比试而结了仇,眼刀子频频往程亦安身上使,程亦安视而不见。 郑颖见状立即来到程亦安身侧,拉着她辍在人群后头往太液池去。 “今晨我入宫时,遇见亦彦表兄了。”郑颖的父亲是程亦彦的舅舅,她与程亦彦是嫡亲表兄妹,“亦彦表兄嘱咐我一定要照看你。” 程亦安顿时害臊,“二哥哥也真是的,将我当小孩子了。” 她已嫁为人妇,而郑颖还只是个未嫁姑娘,不该她照顾郑颖么? 但郑颖也比程亦安大月份,她笑道,“刚认回来的妹妹,难免多疼些。” 不多时,二十来位女眷随同太子妃抵达太液池的凌云台,早早有宫人在此地摆上长案,姑娘们一一将点心摆上去,循着太子妃行礼跪拜。 天阴了下来,湖边风寒,吹得姑娘们瑟瑟发抖,太子妃不敢耽搁,怕冻着这些金尊玉贵的主,仪式一毕,便吩咐宫人领着姑娘们前往琼华岛上的广寒殿歇着。 广寒殿名为广寒,实则暖和得很,偌大的殿宇内烧了地龙,十二盏八面羊角宫灯悬挂其上,五颜六色的彩穗缀在灯下徐徐摇曳,将整座殿宇照得金碧辉煌。 循例今日均得吃了赐宴方能回去,太子妃尚在凌云台操忙后务,女眷们先在此处候着。 点心瓜果摆了一桌,程亦安和郑颖坐在最东面,喝着羊乳暖暖肚子。 郑颖与程亦安说起表姐程亦歆的事,程亦彦和程亦歆乃程明昱第一任妻子郑氏所生,程亦歆嫁去了大理寺卿贺侯府上,去年贺夫人病逝,阖家回老家守丧,要明年春才能回京。 “表姐命好,嫁给了青梅竹马的姐夫,夫妻俩恩爱不疑,上头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如今只消得个儿子,就完满了,可惜侯夫人这一去又耽搁了一年....” 程亦安印象中这位长姐大方能干,世人常赞她有老太君当年的风范,她出嫁前程亦安年纪尚小,不常碰面,出嫁后更没机会,这一算倒也有几年没见着程亦歆了。 二人正话着家常,忽然一人从程亦安身侧经过,毫无预兆就摔了一跤,那人匍匐在地,扭着身含泪朝程亦安诉道, “程亦安,好端端的,你拦我一腿作甚?” 她嗓门极大带着哭腔,很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程亦安先是满头雾水,再见姚玉妆泪眼汪汪,眼底暗藏一抹得意,忽然明白过来, “我不曾伸脚,你别没事找事。” 姚玉妆掩泪道,“怎么没有?难不成我自个儿摔了自个儿?我看你是瞧那日我不慎挤兑了你一句,你便怀恨在心。” 荣婚(重生) 第37节 “程亦安,你好歹也是大家出身,气量怎的如此狭小,上回让你赢了,你还不满意,今日非要补上一脚,莫非仗着自己有一位位高权重的夫君,便可在宫里为所欲为?” 这罪名可就大了。 郑颖气得起身, “你胡说八道,亦安与我坐着一动未动,压根不曾瞧见你,何以拦你?你别诬赖安安。” 姚玉妆快嘴反驳,“堂堂郑大小姐也能睁眼说瞎话,你们一块的,你自然帮她。” 郑颖呕的要死。 程亦安也跟着起身,嫌弃地看着她, “你有何证据证明是我?” “那你凭什么说不是你?总之我摔了是事实,大家伙都有眼看的。”她摊着手环顾一周。 程亦安顺着她视线扫了殿内一眼,除了石飞燕和孔珍,其余人大多不愿掺和,纷纷别开脸。 那石飞燕果然双手环着胸,背靠廊柱道, “我还真瞧着像是安安伸了一腿。” 郑颖怒道,“你们不也是一伙的?自然帮她!” 谁也不服谁,陷入僵持。 程亦安没理会她,继续坐着喝茶。 那姚玉妆见诬赖程亦安不成,故意撒泼朝程亦安扑来, “你敢对我动手,我跟你拼了!” 她扬起双爪往程亦安发髻抓来,幸在程亦安眼疾手快,飞快侧身躲开,那石飞燕和孔珍二人一面说不要打了,一面借着扯架的功夫来推搡。 郑颖也加入战局。 程亦安被逼到桌脚,抓起一把瓜子朝三人面门撒去,趁着姚玉妆偏头闪躲的功夫,拽住她发髻将她往后一推,三人跟骨牌似得一个接着一个往后倒。 孔珍被压在最底下,胸口被石飞燕狠撞了下,石飞燕手肘磕在桌脚,疼得直叫屈,那姚玉妆更是发髻散乱,不成样子,她气得破口大骂, “我看你嫁了个刽子手,自个儿也学了一身粗鄙功夫,一人竟打得过我们三人。” 程亦安也没料到今日力气这般大,竟然打赢了? 不错。 她能容忍别人诬陷她,不能容忍旁人侮辱陆栩生,她眼眸一点点眯起,“你说谁刽子手?” “你家陆栩生呀,还能是谁?”那姚玉妆不顾自己蓬头垢面,自以为踩了程亦安痛处,神色极其嚣张, “他就是个杀人狂魔,他是吃人血活过来的,他是从死人堆里爬起来的,你跟着这样的男人过日子,不胆战心惊吗...” 她话还未说完,一道敞亮的巴掌抽在她面颊。 总归已经动了手,干脆出口恶气。 程亦安从未气得这样狠,额尖还冒着青气,睨着她一字一句道, “姚玉妆,今日十月十五下元节,该当祭拜亡灵,你可知太后娘娘祭拜得是哪一路亡灵?我告诉你,祭拜的是那些追随先帝死去的将士,三十万活生生的性命,他们是孩子的父亲,母亲的儿子,女人的丈夫,妹妹的兄长。” “你可以侮辱我,我不许你侮辱陆栩生,是他和他的弟兄们用血肉之躯堵上边城的缺口,才让你有机会在这里夸夸其谈,让你遍身罗绮纵情娱事!” 郑颖被她说得动容,一时还红了眼眶,难以想象平日娇滴滴的女郎也有这等迫人的气势,也跟着她挺直腰板。 太子妃进来时听到的是这样一番振聋发聩的话,一时望着程亦安神色复杂。 太子妃出身秦国公府,祖父,父亲,兄长均是血战沙场的将士,秦国公府满门三十四名男儿,有一半战死沙场,活着的缺胳膊少腿,了此残生,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一席话的分量。 但终究在皇宫动了手,有违宫训,太子妃问完经过十分头疼,牵扯重臣女眷,太子妃未敢擅专,先将人安顿此处,索性亲自去禀报皇帝。 太子妃一走,石飞燕便悄悄塞了银子给宫人,着人偷偷去跟她爹爹告状,让她爹爹替她做主。 郑颖见她们忙着各投门路,替程亦安着急, “安安,咱们得想法子,不能让她们恶人先告状。” 程亦安没吭声,她饿了,天塌下来先填饱肚子再说。 宫人已送来午膳,程亦安一人默不作声用膳,也知今日大抵闯了祸,恐难 以收场。 她不后悔。 去陛下跟前,她自有话分辨。 人与人是无法共情的,程亦安想起陆栩生受的那些苦,竟成为旁人攻讦他的利器,心里就一阵难过。 她心疼她的男人。 罢了,豁出去了,有什么后果领受便是。 午时的自鸣钟敲响,程明昱处理完最后一道文书,搁下湖笔,抬头望了一眼天色,今日起了风,太液池湿寒重,也不知苹苹冻着没有。 这个念头一起,值房的门忽然被人从外推开,进来一道清瘦的身影,瞧着像是跑来的,说起话来喘气不匀, “首座,您快些入宫,您闺女在皇宫闯祸了!” 程明昱明显一愣,连忙起身将梁冠取下,一面往外走,一面问他, “将事情始末道来。” 那名属官将自己打听到的告诉他,话尾忧心道, “下官从奉天殿出来,撞见石大都督与姚侯往奉天殿去了,瞧他们吹胡子瞪眼的摸样,想必去跟陛下告状。” 程明昱不关心这个,只偏首问他, “那内官如何说?我女儿可伤着了,手打疼了吗?” 属官属实愣了愣,心想大人您关注的点儿有些偏,“好似不曾提及。” 程明昱略略放心,这才整了整梁冠,提袍踏上奉天殿前的丹樨。 第21章 手疼吗? “事情经过就是这般。” 司礼监掌印刘喜从太子妃及宫人处审问一番, 将始末当庭告诉众臣。 皇帝面庞如水,看着底下几位官员没有说话。 涉事几位女眷的父祖均抵达奉天殿,有户部尚书郑尚和, 都督府左都督石衡, 通政使姚侯, 礼部尚书孔云杰, 最后一位自然是左都御史程明昱。 虽说平日礼部尚书孔云杰与左都督石衡不是一个阵营,今日家中孩子都是受害者, 便自然而然立在一处。 那姚侯听明白经过后,心知自己女儿今日难逃其咎, 而能减轻罪名最好的法子便是将祸水均泼向程亦安, 他率先朝程明昱发难, “陛下,方才内官所言,臣女儿是被那程家女郎给绊了一跤, 后才起争执,可见今日这始作俑者便是程亦安。” 旋即他面朝程明昱, 冷哼一声, “都说程公治家严谨, 你嫡亲女儿尚且如此,程家其余女郎可见一斑。” 程明昱始终面朝皇帝的方向,拱袖朝上方施了一礼, 问司礼监掌印, “敢问刘掌印,可有证据证明我女儿绊了姚家女一脚?” 刘掌印笑道,“倒是不曾,郑家姑娘说没有, 那石家姑娘说好似瞧见了,并没有明证。” “既然没有明证,那姚大人空口指认便是诬告。” 姚侯唇锋一撇,撩袍往石衡一指,“石都督的女儿亲眼所见,还能冤枉了你女儿不成。” 这个时候郑尚和插了一嘴, “可是我女儿认定不曾看到程家女郎出手,”郑尚书很笃定道,“而且她绝不会撒谎。” 姚侯不理他,而是继续与程明昱分辨,“若是你女儿没有无端拦一脚,我女儿又怎会与她打起来。” “那这就要问姚侯您了?”程明昱慢腾腾转过身,反唇相讥,“姚家到底是怎样的家风,才能让女儿在宫廷宴席对着其余女眷撒泼行凶。” 这是姚侯最气不过的地儿,“你胡说,明明是你女儿行凶,当场伤了三个女娃,这可是大家伙都瞧见的事。” 程明昱简直要笑出声,“那依姚侯之意,我女儿合该立在那儿让你女儿打?” 姚侯噎了噎。 程明昱很不客气道,“招惹是非便罢,还巴望着旁人不还手,技不如人还怨上了,合着天下的理都让姚家占尽了。就姚侯这般教导女儿,也难怪你女儿三番两次挨打。” 姚侯脸都气紫了,“你...” “姚侯啊...”程明昱不疾不徐理了理袍子,神色淡淡看着他,“我女儿帮着姚侯教训闺女,姚侯是不是还得送些束脩来?” “程明昱,你简直...”姚侯气得手指都要往程明昱面门戳,郑尚和忽然扑过来,捂住他手掌将之摁下去,在他耳边低喝, “姚大人,您冷静,上一个在公堂对着程大人咆哮的官员,被长公主抽了一百鞭子,至今还没下榻呢,您悠着点..” 姚侯气焰顿时萎了,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将老脸涨得通红。 不过姚侯到底在官场浸润多年,很快冷静下来,将袖一拂, “那后面那一巴掌呢,前头还能说是女娃之间小打小闹,那后面你家女儿当庭动粗,就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了。” 程明昱面无表情道,“这就更该打了。” “你....”姚侯气血又涌上来,想起郑尚书的嘱咐又生生忍住,克制着道,“程大人,您贵为左都御史,都察院首座,竟然纵女行凶,你简直是知法犯法!” 程明昱听到“知法犯法”四字,悠的一下笑了,他这个人极少笑,笑起来眉眼反而要锐利几分,当年冠盖满京华的风采又在这张脸上重现。 他并不理会姚侯,而是朝上首的皇帝作了一揖, “禀陛下,据《大晋律礼律仪制》第十三条第四款记载,凡无端攻讦朝廷命官,侍上不尊者,所讦四品以上朝官鞭笞一百,充边;所讦四品以下朝官,鞭笞五十,罢黜永不叙用。” “据《大晋律礼律仪制》第一条第八款,凡侮圣誉者,一律仗杀!” 姚侯等人被程明昱一通律法给整蒙了。 “你什么意思?” 程明昱神色严肃,“陛下,陆栩生乃您亲封的二品都督佥事,领边关九镇主帅之职,姚侯女辱骂三军主帅为刽子手,杀人恶魔,其一无端攻讦朝廷命官,符合仪制十三条第四款之罪名,该鞭笞一百,充边。” “其二暗指圣上任人不正,有侮圣上清誉,当仗杀!” 荣婚(重生) 第38节 程明昱每一个字眼冷酷无情,跟催命的音符敲在姚侯心间,他膝盖一软,扑跪跪下,朝着皇帝战兢喊冤, “陛下...臣那不孝女口无遮拦恕无可恕,臣不替她辩,只是那不过是女娃之间掐尖要强说的玩笑话,岂能当真,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辱及陛下清誉呀。” 程明昱眼风扫过去,清隽的面容如罩寒霜,“玩笑话?姚侯可知您闺女这番话一旦传去边境,会如何?不仅寒了浴血奋战的将士之心,更让将士们误以为圣上也不怜惜他们,其后果难以估量。” 历朝历代,边军哗变者比比皆是。 座上皇帝脸色果然阴沉。 郑尚书同情地看了一眼姚侯,心想你跟谁扳手腕不好非要跟程明昱掰手腕,这位十七岁便以三寸不烂之舌力压北齐群儒,你姚侯又算哪根葱跟他对峙? 姚侯知道自己辩下去只会自取其辱,顿时匍匐大哭,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是臣教女无方....” 眼看姚侯败下阵来,一直不曾开口的石衡忽然轻飘飘瞥着程明昱, “程大人,姚氏女纵然有错,你女儿当众打人就对了?” “这里可是皇宫,即便姚氏女有过错,也该禀报圣上太后处置,你女儿越权动手是何意思?当皇宫无人了,该你女儿主持大局了?还是你们程家素来就没把宫里的主子当一回事。” 石衡毕竟不是姚侯,一眼抓住要害。 换做旁人一定被石衡这顶大帽子给吓住。 但程明昱又是何等人物,明知这是问罪之关键,又岂会没数? 这位曾被誉为大晋第一美男子的左都御史,忽然慨然一笑,朝石衡拱手, “石都督,《大晋律》最后一卷第八条有言:凡大晋子民有责维护我大晋之荣誉,凡此,可便宜行事。边军将士保家卫国乃大晋之栋梁,石都督高居都督府左都督,众将之首,若是有人在您的眼皮子底下骂您的将士是杀人狂魔刽子手,我想都督您 会毫不犹豫维护之。” “私以为谁都会质疑我女儿,唯独五军都督府五军总兵之首的您..不会。” 他将“不会”二字咬得格外重,如击缶之音,清越笃定。 该用律法弹压,程明昱字字珠玑毫不犹豫,该动之以情程明昱也不含糊。 石衡听到他最后一句终是叹了一声,退而不言。 他倒不是怕分辨不过程明昱,他担心今日之事宣扬出去,寒了五军将士之心,回头他不好领兵。 石衡这一后退,就剩最后一个礼部尚书孔云杰了,他素来跟程明昱不对付,越步向前,指着他道, “程明昱,照你这么说,你女儿没错了?” 这回程明昱不与他辩了,而是抬袖朝皇帝郑重一揖, “陛下,臣闺女有冲动之嫌,不过还请陛下念着她维护夫君的份上,网开一面,她年纪轻嫉恶如仇,不懂得圆滑转圜,臣还需细心教导,此外,那一巴掌看似不该打,而臣以为却非打不可,打了这一巴掌无后顾之忧。” 程明昱这话有两层意思。 第一,皇帝拿陆栩生当亲儿子,儿媳妇维护儿子,做公公的心里熨帖,不会责怪。 第二,程亦安当场出了这口恶气,陆栩生才能罢休,南康王死后,北齐境内流传一句话“惹谁不惹陆栩生”,他一不高兴,等同于边军将士不高兴,皇帝眼下要与太子和太后争锋,军心不能乱。 这也是为何,太子妃不去禀报太后,将烫手山芋塞给皇帝的缘由。 皇帝处置得好,充其量是他们帝党内部纷争,处置不好,离心离德。 打蛇打七寸,程明昱这七寸捏得很准。 那孔云杰岂能看着程明昱这条泥鳅滑过去,待要分辨,上方皇帝断喝一声, “够了!” 孔云杰只得捏着鼻子闭嘴。 皇帝慢腾腾看了一眼程明昱,极轻地笑了一声。 他与程明昱君臣之遇也有近二十年,这是他第一次在程明昱身上看到一丝烟火气,一丝护犊子的烟火气。 难得啊。 “好了。”皇帝双手搭在膝盖,渐渐收敛神色,“今日之事,起源在姚氏女,姚一庆,你今日险些害朕下不来台,” 那姚侯顿时拼命叩首,“臣有罪。” 皇帝见他认错态度还算好,稍稍收了怒气,“朕命你,亲自登门与栩生赔罪,此其一,其二,罚姚侯府三年俸禄,夺荫庇之权,将女儿领回去好生教导,再有下次,朕夺了你的爵!” 罚官俸不痛不痒,因为本就不多,大晋官员也不靠俸禄活着,但罚爵俸就伤筋动骨了,朝廷每年给侯府有定额的份例,包括月例,节例与年例,且金额不菲,此外还有荫官的名额,家中儿子一旦考不上科举,可走荫庇之道做官,确保一辈子衣食无忧,不然那么多官员前赴后继为封侯封爵拼命? 姚侯在心里痛骂了一声女儿混账,含泪领命。 “此外,你侯府这三年的份例,均充作军资,给边军将士制御寒冬衣。” 皇帝这一招不可谓不妙。 户部尚书郑尚和立即颔首,“臣领旨。” “至于其余女郎,虽事出有因,到底有违宫规,命你们各人领回去好生教导,再罚俸半年,可有异议?” 皇帝显然是想和稀泥各打一板了事。 “臣等叩谢天恩。” 郑尚和与程明昱一年俸禄不到两百两,半年不过一百两,无关痛痒。 石都督和孔云杰也不在意这些俸禄,到底是吃了亏丢了脸,还没打赢,有些憋屈。 离开奉天殿,几位官员奉命前去太液池接人。 姚侯步子迈得最快,恨不得立即将女儿拽出皇宫,石都督和孔尚书等人紧随其后,而程明昱呢,偏被掌印唤住问起一件公务。 姚侯这厢跟着宫人大步流星来到广寒殿。 到了广寒殿,其余女眷均以出宫,只今日涉事的姑娘心思各异立在廊庑下晒太阳。 午后阴云散去,广袤的天际露出一片蓝空来,斜阳洋洋洒洒落下,在台阶前打出一片光圈。 姑娘们坐久了,嫌屋子里闷,均出来吹吹风。 程亦安和郑颖站在廊庑东角,姚玉妆独自一人立在西转角。 石飞燕和孔珍却移去了一边的树下。 看样子都等的有些心慌。 姚侯一眼瞅见自己女儿捂着半边脸倚着廊柱出神,气打不一处来,远远地训斥上了, “你个孽障!” “到哪儿都能闯祸!” “你害人不浅,坏了自己名声便罢,还葬送了你弟弟的前程,连累侯府受罪!” 姚玉妆上头有个哥哥被立为世子,下头有个弟弟也是个纨绔,便指望着这份荫庇呢。 姚侯一面呵斥,一面大步往前要来拽姚玉妆,姚玉妆看着父亲要吃人的样子,吓得直往廊柱后躲, “爹爹....”眼泪都滑下来了。 只当爹爹会担心她的伤势,孰知一上来就是骂人。 眼看姚侯宽掌伸过来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姚玉妆吓得大哭,央求道, “爹爹,您有话好好说,这里是皇宫...” 姚侯给气笑了,将女儿拉扯下台阶,让她矗立在阳光下,呵斥道,“你也知道这是皇宫?天大的事不能在宫外理论,在这皇宫里作妖?” 姚玉妆脸面掉了一地,支支吾吾指着程亦安的方向, “爹爹,不怪女儿,是那程...” “你给我闭嘴,你是什么德性,当为父不清楚,我告诉你,即日起,你闭门思过,日日去佛堂抄经,为父什么时候气消了,你什么时候出祠堂。” 姚玉妆脸一白,身子如秋叶般摇摇欲坠。 姑娘们一看姚侯这架势,均暗叫不妙。 再抬首,只见前方几位绯袍大员联袂而来,心顿时凉了半截。 完了,爹爹们兴师问罪来了。 那石飞燕平日何等嚣张的人物,这会儿瞧见爹爹冷着脸扫来一眼,也开始发抖。 “爹爹...”她尚且还稳得住些,勉强给石衡行了一礼。 石衡来到她身前,虽不如姚侯那般咆哮,脸色却也不好看, “今日让你进宫祈福,你何以搅入争端当中?为父平日怎么教的你,你都忘了?” 石飞燕深知父亲脾气,一旦不如他的意,便要重责,连忙替自己分辨, “爹爹,女儿瞧见她们打得乱糟糟的,恐惹恼太子妃殿下,便前去拆架,熟料不慎被人推了,”她揉着腰间,楚楚可怜说,“女儿腰撞青了,手肘也磕破了皮,还疼着呢。” 石衡瞪她道:“活该!” 石飞燕不敢狡辩,连忙垂下眸。 孔珍倒是早清楚祖父脾气,人一到跟前,她很痛快地请罪,孔云杰反而不好说什么,只哼哼两声,“下不为例。” 郑颖这边就好多了,父女俩小声说着话,郑尚和旁的也没问,只温声道, “跟爹爹回家。” 郑颖看着孤零零的程亦安,心生踟蹰。 程亦安朝郑颖挤出笑容, “时辰不早了,你方才又没吃多少,快些回去吧。” 看这几位爹爹的摸样,便知皇帝动了怒,她现在很庆幸不是程明祐的女儿,否则还不知什么下场。 少时每每在外头与人起了争执,回来他总是不分青红皂白呵斥她。 她心里委屈不敢声辩。 哪个孩子心里不依赖爹爹呀,哪怕犯了错也希望得到爹爹的抚慰。 眼神微微耷拉着,正望着林子外波光粼粼的水面出神,忽然前方荫道处传来一声呼唤, “安安....” 程亦安猛地抬起头,却见程明昱快步往她的方向走来,他身影似苍劲挺拔的青松,恍若从林间幻化而来,哪怕走得再快,肩不晃,蔽膝不乱,依然风度翩翩。 荣婚(重生) 第39节 程亦安鼻头忽然就酸了酸,连郑尚书都挨了斥,他定也难逃其咎。 不等人到跟前,程亦安立即规规矩矩朝他屈膝, “给您添麻烦了。” 就是这么乖巧柔顺的话狠狠刺痛了程明昱的心,他三步当两步踏上台阶, “傻孩子,说什么胡 话,你受了委屈,爹爹担心还来不及,怎么会觉得的麻烦。” 又细细打量她一遭,只见她巴掌大的小脸被冬阳映得发白,大约是吹了一会儿寒风,嘴唇有些发乌,黑幽幽的一双杏眼隐隐有些水光在漾,盛满了愧色。 程明昱心疼得不得了,定声问她,“安安,她们可有伤到你?” 若程亦安受了伤,那这事还没完。 程亦安摇头,“没有....” 程明昱见她双手背在身后,蹙眉道,“哪只手打的?给爹爹瞧瞧,打疼了没有?” 程亦安还没反应呢,隔壁的姚家父女嘴角直抽,眼刀子已经扔了过来。 “程明昱,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程明昱没理会他,坚持看着程亦安。 程亦安面红耳赤地将小手捧了出来,然后轻轻朝他摇头, “不疼....” 程明昱见她掌心白白净净并无明显痕迹,神色放松,“那就好,来,爹爹送你回府。” 他抬袖往前一指,护着程亦安下了台阶。 “可曾用午膳?” “吃了些..” “吃饱了吗?” 程亦安没说话。 程明昱便道, “爹爹带你去四方馆再吃一顿。” 姚玉妆和石飞燕看着他们父女离开,有些傻眼,她们一直等人来发落程亦安,结果不但没有,人家爹爹听着还有安抚一顿的意思。 都是亲爹,人家爹爹不仅是个美爹爹,还很能给女儿撑腰,再回想那句“打疼了吗”,石飞燕想哭。 程亦安疼不疼她不知道,她很疼。 第22章 今晚这犒赏我可以不要么…… 程明昱终究没能陪程亦安去下馆子, 都察院一名佥都御史追到东华门外,说是漕运出了岔子,死了几条人命, 尚需他去调度, 恰在程亦安也十分疲惫想早些回去歇着, 父女俩便在东华门处告别。 这一路从琼华岛行至东华门, 除了一些客套话,父女俩几无交流, 程亦安还不适应身份的转变,哥哥姐姐轻易便开了口, 爹爹的身份终归不同, 什么缘故, 程亦安也说不上来,打小没有娘,又没得到过父爱, 满足不了的渴望慢慢就像塌方的洞,越塌越深, 轻易填平不了。 那声爹爹叫不出口。 她从未学着叫过。 她立在车辕上朝他笑着摆手, “您快些去忙吧, 我这就回去了。” 程明昱自然盼着她唤爹爹,却也知道急不来。 幸在早前吩咐过,程府的管家从程家送来了食盒, 程明昱亲自接过递给她, “吃饱,回去好好歇着。” “好!”程亦安弯腰进了马车。 打开食盒,又是五六样小菜,有她爱吃的萝卜糕, 胭脂鹅脯,一小盅野鸭子菌菇汤,可见他打听过她的喜好,程亦安悄悄掀开帘,他还站在那儿,始终不曾挪步,父女俩就这般相望许久方别开视线。 程家厨子的手艺更合她胃口,心头顾虑一除,便有心情享用美食。 陆栩生忙到傍晚从西城门入城,驶至午门处,早有心腹小厮候在此处,将今日发生在皇宫的事告诉了他。 陆栩生脸色淡了下来,沉默片刻,将马缰扔给小厮,在城楼下立了一会儿。 那小厮忙不迭接过他扔来的马缰,告诉他, “二奶奶很是训斥了那姚氏女一番,说是您和边关将士们用血肉之躯堵住了边城的缺口,方让她有机会在这夸夸其谈....” 就是这么一段话不停在他耳畔盘桓,陆栩生脑海开始描绘她说话的语气摸样,忍不住笑了笑,抬首,乌鸦深鸣一声从他头顶越过,渐渐跃向那云海深处,深长的宫道巍峨耸立两侧,留给他一线天,那里恰有一片青云笼罩,恍惚想起那些在白银山暗不见天日的年岁。 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从意气风发,到垂死挣扎,哪怕在最艰险的时候,那一千将士没想过放弃,主帅尸身陷入敌军,无异于是三军之耻,击退南康王的进军又如何,依旧没有扭转大晋的颓势,从先帝金山堡一役数十万大军折陨而始,“南康王”三字便是横亘在大晋头顶的乌云,不除去南康王,难以雪耻。 这是一场国运之战。 是责无旁贷的奔赴。 从一千人,辗转深山打伏击,慢慢减员至五百,三百,两百,至最后一百人.... 那个与他一般大的少年,双腿坏死卧在深岩下动弹不得,人已瘦如骨柴,却是艰难地用锋锐的石头划破手腕,那一滴滴血慢慢汇入干涸的羊皮勺中,递到他面前,眼底始终载着求生的渴望, “少将军,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带着所有人的使命活下去。 是啊,就是这一口口血延续了余下一百将士的命,就是这股信念让他们撑一日,再撑一日,最终冲出白银山的重重围剿,潜入北齐营帐,让“南康王”三字成为历史。 一场大火从南康王的军帐一路蔓延至白银山,将一切烧为灰烬,他后来甚至都不曾寻到他们的尸骨。 前方,顺着广袤的丹樨往上,一百零八石阶一路通向庄严的奉天殿,陆栩生缓步前行,他从未走的这样慢,仿佛脚下踩着均是战友的一截脊梁。 行至半腰处,无尽的寒风从身后狂涌而来,陆栩生似听到有什么人在呼唤他,忍不住回过眸。 仿佛有无数个英魂矗立在他身后,可细看来,不见音容相貌,但见远山脉脉,霞云萧萧。 皇帝在御书房召见了陆栩生。 陆栩生如寻常一般先将军营诸务禀报,皇帝也照旧亲自替他斟一杯茶,推至他面前。 “今日之事,想必你也知道了。” 陆栩生神色依旧,颔首道,“听说了,臣只想问陛下一句,安安可伤着了?” 皇帝侧眼瞧他,“伤着了,你待如何?” 陆栩生静静看着他没说话。 也就这臭小子敢直视帝王而不变色,皇帝气哼一声, “没事,她好得很,一人打赢了三人,很解气呢。” 陆栩生笑,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不愧是我妻子。” 皇帝瞪了他一眼,试探问道,“那姚氏女你准备如何处置?” 陆栩生神色淡淡,“陛下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臣内子不是替臣教训过她么?” 皇帝看着陆栩生云淡风轻的脸,忽然长叹一声。 陆栩生看着沉稳淡漠,骨子里实则桀骜不驯,那姚氏女这般辱骂他,皇帝以为陆栩生一定会置对方于死地,不成想他轻轻揭过, “为何?” 皇帝似乎很执着要一个理由。 陆栩生忽然回眸,目光跃向窗外,落在两侧星罗棋布般的宫殿。 不远处的官署区灯火煌煌,彻夜不息,随处可见宫人官宦井然有序穿梭,这看似平静的皇城之下,不知垒了多少皑皑白骨,那些穿梭的人群也不过是这浩瀚天地的浮萍。 就在这个时候,皇帝听到他突然开口, “陛下,我们那么艰难地活下来不是为了杀戮...” 皇帝身子猛地一震,就是这么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忽然让这位帝王心底涌现无限的心酸。 三年了,整整三年,这是陆栩生第一次对当年白银山的事给出交待。 我们活下来不是为了杀戮。 再看他,那道英武的身影已离去许久,早早消失在夜色里。 皇帝心底被万千情绪主宰着,脑海只剩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能让那些将士蒙羞。 “来人。” 这位素来以宽和著称的帝王拉下长脸,冷酷地吩咐道, “传旨,将姚氏女关去掖庭,终身服罪。” 掖庭在皇宫西北角一处冷宫,里头关着许多犯事的宫人或官宦女眷,私下也称内诏狱。 陆栩生回到府邸,程亦安已经睡下了。 他诧异地往东次间内瞄了一眼,“睡得这样早?” 这才戌时三刻。 如兰捧着一盆刚摘好的晚菊,打夹道过来小声道,“回二爷的话,二奶奶回来气的可狠了,这么气着气着就睡着了。” 把自己给气睡了? 出息。 陆栩生默 不作声进了浴室,慢吞吞洗干净身子,搭着一件深青的袍子上了塌。 梳妆台上还燃着一盏琉璃灯,陆栩生借着那抹光色看清她的脸,饱满的鹅蛋脸软软地陷在枕褥间,浓密的眼睫整齐地铺在眼下,肌肤绵软如雪,很乖巧的睡相。 他好像从未这般认真看过她。 陆栩生凑过去,抬手抚了抚她发梢,将些许杂乱的青丝别去她耳后,让面庞完完整整露出来,静静看了她许久。 这么一看,这张脸当真是无可挑剔,恍若女娲一气呵成捏就的美人,无一虚笔。 荣婚(重生) 第40节 这么娇娇软软的人儿竟然还会动手? 粗粝的指腹忍不住在她面颊摩挲,细皮嫩肉让人舍不得又欲罢不能,这动静大约是闹醒了她,程亦安睁开迷蒙的眸子, 陆栩生收回手,坐在一侧看她,冲着迷糊的她问, “哪只手打的?” 很严肃的语气。 程亦安大约还没醒神,竟然很乖顺地掏出自己的右手,扔到他跟前, “这只手,怎么,你这是要责我?” 陆栩生说不会,轻声问,“疼吗?” 这回程亦安没遮掩,很委屈地说, “怎么不疼,现在还火辣辣的呢。” 起先不觉得,回到府上用过晚膳,手掌红了一片。 陆栩生将她掌心握在怀里摩挲,“下次别为我出头。” 程亦安瞪他,“为什么?” “以防军营的将士以为陆某人吃软饭。” 程亦安噗声一笑。 这一夜陆某人见程亦安睡饱了,非要犒劳她, 程亦安被他摁入被褥里,衣襟已散,总觉得有风从外头灌进来, “这犒赏我是非要不可吗?” 陆栩生眸色深深,“你什么时候见过开弓能有回头箭?” “可是我冷…” 上首男人顿了顿,抱着她换了个姿势,这会儿被褥压在她身上,着实是不冷了,可就是… 程亦安脸红,使劲锤他,“你就不能消停一晚么?” 那男人将她扶得稳稳当当的,“你都以一敌三了,这点阵仗又算什么?” 程亦安气得咬牙。 男人果然都不是好东西,得了便宜还卖乖。 再也不替他出头了。 程亦安哼哼骂了他一宿。 翌日陆栩生休沐,不去衙门,就陪程亦安在书房看书, 程亦安上午读了几册诗书,午后便吩咐李嬷嬷取来陆栩生的簿册。 过去陆栩生的产业均掌在二太太王氏手里,铺子庄子也是她的人,马上快要到年底交账的时候,她该盘盘账,做到心底有数,什么人该用什么人不用,便有据可循了。 不一会外头来人请陆栩生过去,说是大老爷寻他有事。 才去了不到一刻钟后,又折了回来,程亦安正拨算盘呢,见他独自喝闷茶,便问, “发生什么事了?” 陆栩生将到嘴的茶盏给搁下,“大伯寻我借银子。” 程亦安吃了一惊,“国公府中馈掌在大老爷夫妇手里,他不去公中拿银子,寻你借作甚?” 陆栩生神色无波无澜, “他前段时日通过宫中中贵人结交了一位南洋商人,为此搭了不少银子进去,结果那位中贵人大约是犯了什么事,手头急缺银子,寻他开支,他便问上了我。” 程亦安坐直了身问,“你没答应吧?” 前世陆栩生就很大男人,不将钱财当回事,他那些个弟兄家里管得紧,每每瞧见他便寻他借,他呢,只要兜里有便能借出去,可没把程亦安给气死。 陆栩生见妻子秀眉已蹙起,赶忙回,“没,我一口回绝了,再说了我不问过你,岂会借银子给旁人?” 陆栩生收到程亦安刀子般的视线,神色讪讪,“过去我错了,我改。” 程亦安没好气道,“大老爷到底怎么回事?公中没银子吗?还是故意来套你的巧?” 陆栩生分析道,“公中账面大约也不大好看。” 程亦安愣了愣,旋即也明白过来。 前世她被二夫人逼着跟大夫人学账目,大夫人日日跟她诉苦,她方知道如陆家这样的国公府看着面上风光里子也艰难,大老爷喜排场,好面子,爱在族人跟前充脸面,谁家有个七灾八难他都要揽上身,偏身陆家不比程家,没有那个底蕴,程家长房有能耐辖住所有族人的吃穿用度,且族人凝聚力极高,均以身为程家人而自豪,陆家不然,陆家老宅那些人总总爱在大老爷这里打秋风,得了好处就溜回乡享受去了,没有一个主心骨主持族务。 如此,进的少,出的多,久而久之,就得靠拆东墙补西墙。 虽说陆家中馈也不至于像大夫人说得那般艰难,但到底已露了败相。 “你打算怎么办?” 陆栩生沉吟道,“不能再让他们继续败下去。” 看来是打算出手了。 坐了一会儿,陆栩生想起那些战友遗孀,说是要去城南走一趟,程亦安就没管他。 大老爷寻陆栩生不成,只得舔着脸去找大夫人, “你将库房压箱底的银子拿出三千两给我使一使。” 大夫人抱着自己的匣子,坐在梳妆台前朝他冷笑, “你还想诓我呢?上回被你诓去两千两银子,说什么一本万利,只要投进去两千,便可收获两万,如今呢?改稻为桑尚需时日,你这边还没回本呢,那头又要银子...” 大老爷为难道,“这不是中贵人说是借一借吗?” “我呸,”大夫人气笑了,站起身,“哪一回不是说借一借?你可见他还了?我早就告诉过你,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守着咱们家业好好过日子,一家人吃穿不愁,也够你挥霍的,你偏不听,非要折腾,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每年不整出个窟窿来,你不放手。” 说到这里,大夫人忽然悲从中来,伤心大哭,“偏我不像那王氏好命,没个好儿子替我撑腰,否则我也学她,守着金山银山养尊处优。” 大老爷见大夫人难过,讪讪开解道,“她也不好过,听说栩生那一份被要走了,如今手里也就我二弟那一份,底下还有个不中用的儿子,一个未出嫁的女儿,都靠她开支呢。” “哟,瞧你这意思,你还得心疼上她了?”大夫人照着他脸面淬过来, 逼得大老爷连往后退至窗边,支吾道,“我有这么蠢?” “你还不够蠢吗?没有程明昱的本事,却想铺程明昱的排场?你也不瞧瞧咱们是什么人,有那么大家底供你接济族人?人家族里子息旺盛,个个出类拔萃,听闻他们二房三房借住在长房的两位公子哥,秋闱高中,只等明年春闱下场呢,称得上人才辈出,你呢,带着族人整日吃喝嫖赌,家中这么多公子哥,除了当年栩生中了进士,竟只有两个举人,还国公爷呢,我都替你丢人!” 大老爷最不喜欢妻子拿他跟别的男人比,脸色立即拉下,狠狠拂袖而出, “不给就不给,至于这般下人脸面...” 大夫人见将人骂出去了,心头又惴惴,恐他背着他闹出什么争端来,忙又喝道, “回来!” 大老爷以为妻子回心转意,慢吞吞从窗口往内探来一眼,故意绷着脸,“有什么话快说!” 大夫人搁下匣子凑过来,低声道,“老太太手里还有些好家伙,你先寻她老人家救个急。” 老三是庶出,老二死了,老太太手里可不就是长房的么。 大老爷想了想道,“成,我去一趟上房。” 午后程亦安小憩醒来,想起大老爷缺银子,担心公中短了月例,寻如蕙问这月的月例银子发了没,如蕙回道, “还真就迟了几日,今个儿一早才领来,您跟二爷的四十两都在这呢,您要瞧瞧么?” 程亦安正要说不必,见陆栩生掀帘进来了, “去过城南了?” “嗯去过了。” 陆栩生一副明显有话说的样子,程亦安使个眼色,让如蕙出去。 “有什么事?”她笑吟吟问, 陆栩生极少这副神色,就像是英雄为五斗米折腰的样子。 陆栩生见妻子笑意深深,摸了摸鼻梁,很不好意思道, “安安,你知道当年有一千将士跟着我去了白银山,死了九百人,只活下来一百人,那九百人在我心中跟我兄弟没甚区别,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这不马上要年关,家里总归要置办些衣物和年货....” 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头一次说话这么没底气,“陛下每年都要赏我些银钱,这不还没到年关么,我想先寻你支一些,回头得了银子再补给你。” 程亦安心里早就答应了,陆栩生的家底都在她这里,只要是正当理由不能拦他,不能让男人在外头因为一点银钱失面子,不过为免助长他的气焰,程亦安还是装作不情不愿的摸样, “给你倒也不是不成,就是一处,大项凡事要与我商量,不可背着我许东许西的。” 陆栩生痛改前非,满口应下。 程亦安问他要多少银子,陆栩生说要一千,程亦安便唤来如蕙,支给他了。 又是几日过去,快到十月底,眼看冬月在即,程家来接人了。 这回来的是长房二老爷的独子程亦浚,也是位芝兰玉树的少年,看着稚嫩一些,远不及程亦彦老道,却很诚恳。 他与陆栩生作揖, “慎之妹婿,祖母遣我来接安妹妹回家住一阵子。” 他比程亦安大,却比陆栩生小,嘴里说着妹婿,却不及陆栩生半分气势,胜在一双眉眼生得鲜活,看起来很讨喜。 陆栩生在前堂接待了他,皱着眉问,“一阵子是多久?” 程亦浚来之前就被程亦彦吩咐过,不能给陆栩生准话,于是摸了摸后脑勺回,“大约半月?” 陆栩生脸色冷下来。 “哦,兴许七八日就成了。” 陆栩生纹丝不动。 程亦浚便头疼道,“住几日看安安心情吧,妹婿若是惦记着,大可来接嘛?” 绝口不提让陆栩生同住的事。 这是程亦彦的吩咐,程亦浚一向唯堂兄之命是从,不敢违背。 程亦安在一旁听着,心想就没客套一句将陆栩生也捎上? 荣婚(重生) 第41节 陆栩生心知肚明,还是上次那句话得罪了岳父。 “是什么事要去这般久?” 程亦浚郑重解释道,“冬月初一是我们程家一年一度的亚岁宴,从初一始延续半月之久,我们族人均聚在长房,由我大伯给他们分派年例和年礼,从活物,粮食,珠宝,皮货到银钱,林林总总十几类,要分好些日功夫,每日均有流水席,是我们程家最盛大最热闹的宴日。” “过去外嫁女只是回家凑个热闹,吃个宴席,从我大伯掌家开始,连外嫁女也有一份份例,安安的身份如今摆在明面上,我祖母交待必须要亲自来接,好生住一阵子才好。” 说白了,程家遍布在五湖四海的年租大都收上来了,如今库房堆满了宝贝,可不得先紧着长房的人挑。 而长房的几个孩子中,又紧着程亦安先挑。 别的外嫁女去一封帖子就妥,程亦安不同,恐请不动她,恐陆栩生作梗,老祖宗调兵遣将,将长房有名的书呆子给遣了来,陆栩生能推拒程亦彦,推拒不了程亦浚。 不能欺负老实人。 陆栩生侧首看着程亦安, “你真要去?” “我当然要去。” 她等这一日等很久了,就盼着趁长房给四房分红时,将她娘亲的嫁妆拿回来。 第23章 别跟安安别苗头 丫鬟们听说要回程家都很振奋, 亚岁宴在程家比除夕还要盛大,别说主子们,就是她们这些丫鬟都有赏钱, 程明昱从来大方, 如今姑娘又是长房的幺女, 就更有奔头了。 程亦安只吩咐一声, 如兰等人转如陀螺,不消两刻钟将出行的衣装都收拾好了。 一同还来了个嬷嬷, 看着丫鬟们这也要装那也要带,笑道, “祖宗们, 除了姑奶奶惯用的, 其余就罢了,闺房里都背齐全了呢。” 如兰收拾到一半笑眯眯凑过来问,“有我们姑娘的闺房啊?” 那嬷嬷白了她一眼, “瞧这话说的,早早姑娘出生, 便特意留了一间院子给她, 至今没叫旁人住过, 原先表小姐相中了那院子说是要住,咱们家主都没肯呢,这不预备着姑奶奶归省, 里里外外打扫了三遍,还是家主亲自阅过才放心。” 程明昱那是什么人哪,跟皇帝一般日理万机的人物,都能抽出闲暇替姑娘打点住处可见有多慎重,如兰心里顿时有了底气, 毕竟长房规矩大,她又没去过,生怕自己姑娘被人看轻。 得了这话,越发落了心儿,高高兴兴收拾一通。 申时初刻出发,程亦安拜别长辈说要去程家参加亚岁宴,陆家的姑娘媳妇都露出羡慕的眼神,程家亚岁宴京城无人不晓,那是家族荣耀的象征,早年户部的官员还去程家讨教过生财之道,嫂嫂这一去是分银子去了呀。 应酬完回到正厅,携程亦浚一道登车出门,瞥见陆栩生也上了马, “送我吗?”看着那英俊的男人,程亦安好心情问道, “做梦。”陆栩生语气虽平,话却不好听,“我还要入宫,哪有功夫送你。” 说着调转马头离开了。 程亦安给气死了,这男人什么时候这般小心眼? 原是料理了母亲的事便回府,瞧他这样,干脆不忙着回来,去别苑住住也成。 如今母亲牌位搁在别苑,程亦安隔三差五去祭拜,那边用具一应俱全。 马车启动,程亦安正要搁下帘帐,却见程亦浚端坐在马背忍着笑, “七哥为何发笑?” 程亦浚在同辈行七,人称程七郎。 程亦浚被妹妹捉个正着,见她一张脸还气呼呼的,打了个马虎眼,“哪里,妹婿这般不上道,妹妹便可在程家多住几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申时初刻出发,两刻钟后抵达程家。 程亦安弯腰出车厢时,惊讶地发现长房所有人除老太太外,齐整地立在大门台阶处迎她。 她愣了愣。 为首自然是那清俊儒雅的程明昱,他今日穿着一身茶白的家常袍子,一根乌木簪子束发,瞧起来比上两回要越发亲和些。 程明昱这些年深居简出,极少露面,哪怕府上有宴席,也不是他出面宴客,上一次出门迎人,还是三年前老太君六十大寿,皇帝登门贺寿。 而今日是小女儿第一次正式归宁,他早早从衙门回府,专门候在这里。 在他身侧是程亦彦夫妇,程亦乔,二老爷夫妇,三老爷夫妇等人。 这排场。 程亦安微生不自在,立即下车,立在台阶处郑重朝长辈施礼。 程明昱连忙朝她招手, “外头风大,快进来。” 一家子人簇拥她进了老太君的宁锦堂,老太君听着外头簇簇的欢笑声便知是来了,忙不迭下了塌朝前张开双臂,“孩子,快些到祖母怀里来...” 一婆子递了蒲团来,程亦安给老太君磕头, “给老...”下意识要说老祖宗,临到嘴改口道,“给祖母请安。” “好好好....” 这才被老太太身侧的大丫鬟拥着送到了跟前,老太君一把将她搂入怀里, “你祖母我这几日眼病又犯了,瞧不大清,让我好好摸摸我家闺女,可瘦了些...” 老太君素有眼疾,偶尔吃了些上火的东西便犯病。 程明昱在老太太隔壁的圈椅落座,其余人均在下方的锦凳上坐着。 二夫人见老太君这般说,立即起身来到跟前,一面扶着程亦安双肩打量一面道, “安安今日穿着一件桃红色的百蝶穿花大红缎,银红的挑线裙,人呀水灵水灵的,没有瘦,还胖了些呢。” 这话是告诉老太君,程亦安在陆家过得好。 老太君却瞪她,“我不听你糊弄,你才见过安安几回,哪记得她好歹, 若不是这回认了她回来,你连她摸样都认不得呢。” 二夫人闻言立即扭身与众人摊手,一脸无奈, “瞧见没,老祖宗一日不排揎我,一日不得劲。” 三夫人坐在对面笑着接话,“也就二嫂聪明伶俐,得母亲欢喜,换我们这些笨的,还配不上老祖宗排揎。” 一阵说笑,见老祖宗视线不曾移开程亦安,恐叨扰叙话,各自寻借口又散了。 程亦乔也起身往外走, “祖母,明日有大宴,我去张罗张罗戏本子。” 一屋人悉数退出,最后只剩老太君,程亦安和程明昱三人。 程明昱正襟危坐,手里翻着账目,任由她们祖孙话闲。 老太君能感觉到程亦安还有些拘谨,握着她的手悲从中来, “孩子,你望着祖母陌生,祖母和你爹爹却是看着你长大,这些年暗地里看着你,祖母心里不知多疼,你娘快要生产那段时日,祖母我从京城赶回弘农,候着你出生,恐你那祖母嫌你是个女孩,亲自照看你和你娘一月,出月子时,我见你祖母悄悄抹泪便作了主意,要把你和你娘接回京城,往后就让你娘给长房做媳妇....” 说到这里老太君也抽泣,“你那个祖母跪在我脚跟,非不答应,说会把你当命根子疼...我就应了.....” 她倒不是真的信四房老太太的话,而是迟疑了。 为什么会迟疑呢。 到底是忌讳那个克妻的传言。 好好的两个媳妇进门,夫妻之间从不红脸也无闲话,头一个倒还留了几年,第二个生下孩子不到三日就去了,她也害怕,害怕真把夏芙迎过来,又一语成谶,是以左右为难。 哪知夏芙还是没了,还死得那样绝那样惨,以至于后来再有人给程明昱做媒,她老人家都一口回绝。 “如今看着你,祖母是既欢喜又难受,欢喜的是你总算回来了,难受的是终究苦了你娘。” 祖孙俩对着摸了一晌泪,程亦安突然好奇问她,“祖母,您见过我娘是吗,她生得什么摸样?” 这话又问到老太君痛处。 程明昱膝下四个孩子,没有一个孩子知道娘亲的模样。 她瞥向一侧的程明昱,果然原先还算从容的男人,这会子突然入了定,连着修长的背影也透着萧索。 老太君抹着泪笑道,“祖母眼神不好,不大记得了....就不知道有人还记不记得。” 程亦安后知后觉失言,回首悄悄看了一眼父亲。 程明昱对老太太的话置若罔闻,神色平静起身,“母亲陪安安说会儿话,儿子还有些事料理。” 程亦安起身目送他出门,待他脚步声远去,老太君忽然一把将她搂入怀里,神神秘秘道, “我怎么不记得,你娘生得一个大美人,把我们程家其余各房的媳妇都比下去了,我能不喜欢么,你要问什么摸样,那我告诉你,你与她像了七成,连性子都是像的,生得文文弱弱,眼神里像淌着秋水,看一眼心都要化了。” 至于程亦安另外那三分,自然是像了程明昱。 哪怕是三分,她也是三个女儿中最像程明昱那个。 捡着爹娘最好的长。 “你哥哥姐姐都是我膝下养大的,唯独你,祖母亏欠着,往后我偏疼你些,他们也说不得什么。” 程明昱出去大概不到半刻钟吧,便着人来请程亦安, “家主请姑奶奶过去,说是带您去瞧瞧院子。” 老太君没留她,“去吧,你爹宝贝着那院子,给你精挑细选的,留到而今,那么大方的人,就这个地儿不许任何人进去。” 当年她那外孙女来程家住,瞧中了地儿,东西都搬进去了,程明昱铁青着脸让人挪了出来,连着那些下人均被仗责,从此再无人敢打这院子的主意。 程亦安退了出来,跟着老嬷嬷往东面去,程家南府住了好几房的族人,但同样大的地儿却只住了长房一脉,而长房内,老太太膝下的三个儿子,老二和老三住在西苑,整个东苑全部是程明昱一支的。 老太君住在程府中轴线的正院,程明昱没有妻子,向来住在前院的书房,东苑的正院如今住的是程亦彦夫妇,其余共有十几个院落,其中最大的一间给了长女程亦歆,程亦乔挑了离老太太最近的和春园,那时程亦安还在南府,私下程明昱替她择定景致最为秀丽的颐宁苑,就连颐宁二字也是照着她名儿取的。 程亦安穿过一道幽长的长廊,迈过一片花房,来到一处清流之地,只觉香馥扑鼻,一股细细密密的热浪缠绕而来,身上那股寒意顿时消却,连着眉目也不自禁舒展开。 程亦安记得北府依山而筑,山上有地热,老太君的后院子里就有一处温泉,平日泡一泡舒筋解乏延年益寿。 程明昱就在白玉石拱桥处等着,听到脚步声,知道她来了,回眸朝程亦安招手。 父女俩过桥穿过花园的石径,来到颐宁苑前,已近黄昏,三两仆人搭着梯子正在挂灯盏,上一盏羊角宫灯,下一盏宫纱绢画灯,还有些许琉璃灯悬挂在远近的树枝,上下争辉。 荣婚(重生) 第42节 迎面有仆人在门口相候,连着如蕙和如兰也将她行装给搬进来,十几个仆人屏气凝神立着,均恭谨不言,院子极为阔绰,门庭是三开的大间,廊庑上均挂了彩挂,雕纹精致自不待言,正厅的明间连着后院,透过雕窗屏风甚至能窥得后院一隅水景,这前头五间房东面三间是书房,西面两间是待客厅,沿着明间往后,穿过一道水廊方是寝院,旁处临水的屋子冷,可这里不然,晚间水面冒着仙气儿,几间抱厦相拥矗立其上,只当来了蓬莱仙境。 处处称得上金窗玉槛,彩绣辉煌,比前院的低调迥然不同。 “这院子也太大了吧。”寻常人家可不给姑娘住这么大的地儿。 程亦安虽感念程明昱一片爱护之心,可到底她已出了嫁,占着这么大地儿,往后嫂嫂嘴里没说头?虽说二嫂嫂是个极好的人儿,可这姑嫂之间还是得有分寸。 程明昱立在水廊处,静静看着女儿,晚风轻抚,他衣角翩然,眉目温煦, “苹苹喜欢吗,要改什么或添什么,跟爹爹说便是。” 程亦安心里想这屋子大概神仙也住的,还能添什么, “我住这,大姐姐和二姐姐呢?” 她可不能招怨。 程明昱看着娇娇怯怯的小女儿,心里一阵难过。 换程亦乔在这,必定是扶着腰四处审视一番,嫌被褥花色少了几样,梳妆台的首饰盒够不够放她的珠宝。 程明昱知道她担心什么,“苹苹,你两个姐姐各有院落,不比这逊色,”要说不同那就是她们姐妹的院子是依着她们自己的喜好布置,而这里是他凭空揣度,他怕小女儿不喜欢。 “只要你活着一日,这里就永远是你的地儿,哪怕你不住,没有任何人敢踏足此地。” 只要是他程明昱的女儿,娘家永远有她们的一席之地。 盛情难却,程亦安便大大方方接受了,又往五间抱厦内转溜一圈,出来抱着门槛的彩柱往他探出半张笑脸, “屋子里有温泉吗?” 这可是她以前梦寐以求的事,过去要去燕山的温泉山庄才有的池子给泡温泉,且得事先朝宫里递折子,皇帝恩准了才能去一回,好不容易去了,陆家那么多女眷,还不一定轮得到她。 现在自个儿屋子里就有,是天大的喜事。 程明昱终于在那张娇俏的脸蛋看到了欢欢喜喜,心里也舒坦了一些,“当然有,浴池便是。” 女大避父,他不好久留,临去时,嘱咐一声, “安安,玩一会儿便去祖母处用膳。” 远远的,传来她的应声,“我知道了...” 柔软又娇脆。 像极了她,像极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这般喜欢《西江月》,下回我捎来琴弦,弹与你听便是。” “嗯,我知道了....”她安安静静立在窗下,姣好的眉眼带着克制的期待 。 可惜这一次过后他们怀上安安了,没能再见面。 程明昱闭了闭眼,离开了颐宁苑。 程亦安初来乍到,不敢等主人催,留下如蕙收拾屋子,早早便带着如兰往正院去。 路上如兰还在为颐宁苑的奢华而惊叹,那院子三个姑爷都住的。 “姑娘,这里可比陆家宽敞多了,又是娘家人不必看婆家人脸色,真想一辈子住这。” 程亦安剜了她一眼,“嫁了人,在娘家就是客,岂能真的赖着不走?” 如兰小声嘀咕,“奴婢瞧老爷那样子,是恨不得您一直住着别回去。” 如兰冲着那般精致奢华的院子,已经很狗腿地将“家主”换成更为亲近的“老爷”。 程亦安捏了捏她的鼻子。 心下感慨,这如兰出来不到半日,就已经看不上陆栩生那一亩三分地了。 一行人到了宁锦堂。 听见里面传来铜铃般的笑声,像是有外客。 程亦安便理了理衣襟,缓步踏进去,绕过屏风果然见一陌生女子倚在老太君身旁。 一旁那个位置不是极为亲近的人,不会让坐。 过去她见过程亦乔和程亦歆,今日她也坐过,那么眼前这位穿着橘黄对襟撒花软袄,厚底缎面绒鞋,面施粉黛,眉间似有几分精明之色的该是老祖宗的嫡亲外孙女,江南总督的女儿江若梅。 见程亦安进来,婆子们便道,“老祖宗,小姑奶奶来了。” 那头坐在圆桌上首的程亦乔听了,立即纠正道, “什么大姑奶奶,小姑奶奶的,就唤三姑娘便是了。” 江若梅眼神往程亦安瞥了一眼,话却落在程亦乔身上,“二姐姐这是自个儿没出嫁,听不得人家唤表妹姑奶奶。” 程亦乔翻了个白眼,不过程亦乔坐的位置正好背对着罗汉床,故而江若梅没瞧见。 老祖宗连忙朝程亦安招手,“安安,坐祖母身旁来。” 老祖宗往江若梅那边挪了挪,给程亦安让出好大一块地儿。 程亦安依言坐了过去,老祖宗照旧搂着她问, “去瞧了没,可喜欢?有什么不如意的尽管告诉你爹爹。” 有什么需要应当是吩咐婆子才是,但老祖宗让她告诉程明昱,显然是盼着他们父女多相处。 程亦安从来是个知进退的人,腼腆道,“祖母,都好得很,跟我在家似得。” 老祖宗听得出她是客套话,心里难过。 孩子还是太乖了些,也难怪,受了那么多年的委屈,哪里一下子就把这当家了,还得好好浇灌了,才能生根发芽,这个道理,老祖宗懂。 江若梅见外祖母只顾着跟程亦安说话,便干脆松开扶着老祖宗那只手,往下挪到程亦乔身侧坐,刚要坐下,程亦乔忽然叫住她, “这是我三妹妹的地儿。” 马上要摆膳了,这里规矩跟陆家一般,媳妇们伺候,姑娘们均是娇客,可以坐着陪老太太用膳。 而这席间,就四个位置,北面坐着程亦乔,东面贵客席她留给了程亦安,南面坐着三老爷的女儿程亦茜,余下便是西面一席。 这也是客席,但客席分好坏,东面为尊。 江若梅也没说什么,闷声不吭坐了下来。 不一会二夫人和三夫人都来了,程亦彦的妻子卢氏张罗席面,程亦浚的妻子许氏负责伺候老太君,程亦安入了席,程家奉行食不言寝不语,一顿饭吃得十分从容。 宴后喝漱口茶时,程亦乔冲程亦安挤了挤眼色, “待会你跟我来。” 程亦安自然点头。 江若梅见状便含笑问,“二表姐要跟三表妹去做什么?” 程亦乔装作没听见的,懒懒地将茶盏往唇边送, 程亦茜却是莽莽撞撞接了话, “还能是什么,皮货都入了库,大伯说了必须等安安姐回来才能开库,这不安安姐回来了,二姐定是拉着安安姐去先挑。” 程家一年一度的亚岁宴是何等盛况,江若梅自然知道,母亲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带着她来外祖家住,只因今年病了,便着婆子送了她一人来。 虽说江家也富贵,可比起第一高门程家还差得远。 江若梅在江南几乎是贵女当中的领头羊,除了她父亲高居二品都督外,更因为她是程明昱的嫡亲外甥女,江南官宦哪个不奉承巴结她,来了程家,她是贵客,没道理被怠慢。 于是她不动神色道, “这敢情好,那我和茜茜也能沾沾安安表妹的光。” 程家山头林子遍布四境,每年均有最惊艳的皮货送来程家园,去年她就在程家挑了好几件皮子回去,程家库房的里货市面上见不到,必定是姑娘们挑了不要的才拿去市面上卖。 好的她又不是没有,不过女人嘛,柜子里永远缺一件珠宝,一件衣裳。 这也是她每年都要来程家一趟的缘故,当然,她是被下帖子请来的。 程亦乔道,“不急,等我和安安挑了,再轮到你们。” 江若梅脸色微微发僵,看了一眼程亦安,程亦安没看她,忍了片刻,她又故作好奇道, “我是外人,迟一些没什么,就是四妹妹,她也是程家长房的女儿,为什么不能先挑。” 程亦乔素来骄奢,看上一个衣裳款式,每样花色都要来一件,等她挑完,还能有什么惊艳货留给她? 这下程亦茜也委屈了, “每年都是二姐姐挑完,再轮到我的。” 三夫人见自己的蠢女儿又被人挑拨离间了,轻声提醒了一句, “茜茜,安安头一次回门,你做妹妹的要护着她。” 听听,从来都是姐姐护着妹妹,到了程亦安这里,所有人都得护着她。 程亦茜委屈巴巴地应了一声。 程亦乔见不惯程亦茜装委屈,板着脸道,“你过去挑了多少回,我没让过你吗?安安第一回归宁,她就是包了整个库房,爹爹也不带说一个不字。” 程亦茜被这话吓得不敢吱声了, “我知道了二姐。” 她不敢再和着江若梅说话。 喝完茶,程亦乔便拉着程亦安起身,跟老祖宗行礼, “祖母,我带安安去了哈。” 老祖宗摆手,“去吧。” 结果姐妹俩刚一出门,那头江若梅哭哭啼啼倚着老祖宗,“外祖母,我也要去,等二表姐挑完,哪还有我的份?” 老祖宗不悦道,“你别跟安安别苗头,” 当老祖宗看不出来呢,过去江若梅在程亦乔面前可不敢声张,毕竟程亦乔一向霸道,怎么今日程亦安来了,她偏左一句不是右一句不是,不就是看着安安住进了她喜欢的院子么,不就是掂量着程亦安是南府养的不如家里的亲近。 如果是前者,老祖宗还能忍,若是后者,那简直触了程明昱的逆鳞。 “安安现在是我和你大舅舅的心头肉,你若是拎不清,你大舅舅的脾气你可是晓得的。” 荣婚(重生) 第43节 程亦乔就料到那些姐姐妹妹都爱作妖,立在门槛处突然扬声道, “陈伯,去禀报爹爹,就说库房的东西,我和安安都瞧上了,封了吧。” 第24章 你就这么想? 里间的江若梅和程亦茜听见顿时垮下小脸要哭, 老祖宗连忙朝她们摆手,示意她们别闹。 等那姐妹俩走了老远,江若梅泪水盈睫轻轻拉着老祖宗的衣角, “外祖母, 二表姐不会说真的吧?” 这个老祖宗还真说不好。 “您不会让她这么做的对不对?” 老祖宗没做声。 她老人家在程家德高望重, 十亭有九亭事她做得了主, 却也有一亭做不了主。 程家真正的话事人还是程明昱,程明昱什么都好, 有一个毛病,极其疼爱四个孩子, 无他, 孩子们命苦打小都没了娘, 程明昱心里愧疚,又是当爹又是当娘的,格外纵了些, 没让他们受过委屈。 程亦乔若真有这个意思,程明昱是会依着女儿的。 看着委屈掉眼泪的外孙女, 老祖宗心里也疼, 手心手背都是肉。 她抚着江若梅的背心, “好孩子,把外祖母的话听进去,该你的跑不了, 不该你的你也不能越界,明白吗?” 老祖宗只差没点她,到底是客人,要有分寸。 江若梅又不笨,明白了这话, 慢慢点了头。 程家的库房在程家园东北角一处,四四方方筑着高墙,里面有许多货栈,分门别类放着各地收来的租子和货物,这里有一扇小门通往后山林子,那些被送来的活物便养在林子里。 不多时程亦乔与程亦安来到库房的南门,这里有家丁和管事守着,大家看到府上的二小姐和三小姐过来,是不做任何盘问,直接放人的。 负责看守皮货的管事恭敬领着二人进了甬道,过了甬道来到一个空旷的庭院,正屋便是一两层楼的货栈,早有仆人提着风灯候在里头,姐妹俩相携而入,里面是一间好大的货房,几百张各式各样的皮货悬挂在三面墙壁,石青的银鼠皮子,灰鼠皮子,白狐,黑狐,棕狐,各种类的貂毛更是应有尽有,外头几年难遇的孔雀翎,这里却有好几件,看得程亦安眼花缭乱叹为观止。 程家有专门饲养这些牲畜的庄子,每年采集了这些上好毛货送去程家在江南的织造坊,绣娘们织成各式各样的皮货,再送来府邸,供府上的绣娘给姑娘们量体裁衣。 程亦乔显然是见多不怪,推着她往前,“妹妹先挑吧。” 程亦安忙摇头,“还是姐姐先挑。” 程亦乔嗔了她一眼,替她紧了紧下颌的系带,嘟声道,“你以为我不想先挑呀?可是咱们程家规矩长幼有序,小的先来,我都先挑了十几年,如今该轮到你了。” 程亦安明白了,柔柔笑了笑,便转身往货架前踱步,程亦乔抱着手炉不自禁瞥向自己相中的几张,结果那程亦安走了几步,突然回过眸,吓了她一跳, “你做什么!” 程亦安歪着身子笑道,“我在看姐姐喜欢什么?” 程亦乔连忙捂住脸,“不许看,不许看。” 等到再睁开眼,却见程亦安拿着一件孔雀翎的皮子过来了,果然妹妹还是相中了这件,这件孔雀翎是所有皮货中最惊艳的一件,用的是翠鸟上最艳丽的那一撮毛发所织,光采集这么一件就要耗好几年的功夫,再请最好的绣娘花半年的功夫织绣而成,这玩意儿放眼整个大晋都极其稀有。 程亦乔露出笑容,“这件很好,很衬你的肤色。” 不料程亦安却将之塞给程亦乔,“这个给姐姐吧。” 程亦乔愣了愣,旋即摇头,“说好你先挑的,你若给了我,回头爹爹会责我欺负你。” 心想这个小妮子可真狡猾,竟然还真被她发现了。 程亦安笑眼弯弯,“我有一件。” 程亦乔满脸诧异,“你真有?你哪来的?” 程亦安道,“我嫁妆里有一件。” 程亦乔忽然想起去年皮子入库时,她一眼就相中了其中两件孔雀翎,一件毛色鲜艳些一件差些,等次日她过来挑时,那件好的就不见了,只剩下一件差的。 当时她询问管事,管事只道是爹爹拿走了。 没想到是给了程亦安, “定是爹爹给的。” 程亦安也猜到了。 这么一来,程亦乔就心安理得了,把手炉塞给丫鬟,将孔雀翎接了过来, “那我就却之不恭啦。” 转念一想,她这辈子什么时候让过人,程亦安看着温温柔柔的,一来就谦让她,程亦乔心里过意不去,顿时不干了,将那件皮货塞给丫鬟拿着,带着程亦安上前, “来,姐姐亲自给你挑!” 恰在这时,针线房的掌事娘子带着几个仆妇过来了,从容朝二人施礼, “二小姐,三小姐,家主吩咐奴婢给两位量身子,好裁制衣裳。” 程亦乔从上至下,从里到外给程亦安挑了一身,绣娘在一旁给程亦安量身,不到一会儿功夫,连款式皮料均给定好,譬如拿一件豹皮做里子,一件孔雀翎做面子,制成一件厚厚的皮袄,下雪天穿着不知多暖和,内里做件灰鼠的褂子,春秋可穿,两件大红羽纱的皮袄,玄狐的斗篷,到最后姐妹俩竟然在里头发现两件极其珍贵的一等海龙皮。 程亦乔识货,小眼神都在冒光,要知道这玩意儿可是海里来的,比孔雀翎还难到手,旁的皮子论件卖,海龙皮和孔雀翎可是论两卖。 不消说,各人一件,拿去让针线房连夜赶工。 “五日内,我要穿在身上!”程亦乔吩咐绣娘。 程亦安被她摸样逗乐。 出门时,程亦乔别提多爽快了,搂着程亦安的胳膊道,“哎,谁叫程亦歆没回来呢,这两件宝贝就咱俩分了不是?” “她是做姐姐的,让着咱俩也情理当中。” 程亦安从程亦乔感慨的语气里听到几分忌惮,还有程亦乔怕的人? 程亦安难以想象长姐回来会是什么派头。 忙活快一个时辰,姐妹俩也乏了,各自回房歇着。 管事很快将姐妹俩的战果禀去前院书房,程明昱正坐在桌案后翻阅邸报,听了这话极难得露出笑容, “安安喜欢就好。” 就怕孩子拘束。 程亦安起先还担心自己择床,泡了温浴后,奇迹般一合眼就睡下了。 她睡得正香,忙至深夜回府的陆栩生就没这么好过了。 沐浴更衣进了屋子,李嬷嬷给他斟了一杯水,袅袅娜娜的水汽如烟在半空摇曳,衬得这屋子越发冷冷清清。 陆栩生沉默地喝完水,吹了灯,上塌倒头就睡。 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温软体香,伴随着一丝她惯爱熏的梨花香。 枕褥间全是她的味道。 陆栩生深吸了一口气,望着黑漆漆的床顶许久,沉默地去浴室淋了个凉水浴。 回到床榻,好受了些,可依旧没有睡意。 就好像缺了什么。 过去不觉得,这样的日子也过了很多年,偏如今就不一样,果然应了那句,家里有个女人才像家。 这个程亦彦,非得跟他过不去? 辗转反侧至后半夜才睡着。 翌日晨起,天还没亮李嬷嬷进屋收拾时,他早不见踪影。 冬月初一天还没亮,程家的仆从便早早在府邸各处穿梭,议事厅的帘帐升起,火炉子也已烧得红亮,茶水间升起袅袅青烟,大厨房更是热火朝天。 今日冬至,朝廷放假三日。 今日也是程家大宴,族人陆陆续续抵达程家长房,人比上回老太君寿宴还多,里五十桌外五十桌,就连廊庑都坐满了人,后院女眷就更热闹了,赶着这个机会献些宝贝来讨老祖宗的巧,待会分年例没准能多些好处。 今个儿人多,又是一年一度的亚岁宴,程明昱没有妻子,必须老祖宗这位前族长夫人镇场子,是以干脆挪去了垂花门内的花厅,这间花厅成三合抱式,正厅坐北朝南,长廊左右相衔,将正中围成一个院子,院子上搭建了戏台,厚厚的猩猩毡布将整个花厅围得密不透风,四下设了五六十张桌子,每个桌子底下搁着碳炉子,人多热闹,座无虚席,一点都不冷。 正北当中摆着一架十二开的紫檀花鸟大屏风,底下安置一张紫檀罗汉床,铺着厚厚的豹皮褥子,这一整日,老祖宗特意拉着程亦安在身侧坐着,也仅仅只有她,目的在于告诉族内所有人,程亦安现在是长房的幺女。 六房的老太太是懂得如何埋汰人的,今日刻意绕路去四房将老太太一道搀了来,路上还说, “咱们妯娌这么多年,我竟不知四嫂手眼通天,有这等手腕和本事,十七年哪,就靠着当年的夏氏和安安讨了长房不知多少好处吧,你这有那么点‘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味了....” “过去每年你们拿了上等分红,今年安安不在,就不知道你们还有哪个脸寻明昱要银钱?” 四老太太经历这段时日的遭遇,已见多不怪,对着她的冷嘲热讽无甚反应,“我比不得六弟妹膝下子嗣 争气,我这几个不孝子没什么本事,我少不得扯虎皮谋大旗,想借着安安沾点光,如今来瞧,靠这个靠这个,都不如靠自己...” 六房老太太还以为这位老妯娌被惹急了要跟她闹呢,不成想先认了输。 四房老太太又道,“我确实指望靠安安这门婚事提携我们四房,可如今你也瞧见了,人憎鬼厌的,里外不是人,还是你好,你们家十四郎争气,得明昱教导,迟早能中进士。” 一说到孙子,那确实是六房老太太的骄傲,素来有小神童之称,很得程明昱看重,便打开了话匣子般唠叨个不停,四房老太太就这么四两拨千斤般将挤兑给揭了过去,望着深蓝的苍穹想,人果然还是得行正途,走正道,这样路走的才实。 程亦安当然在花厅见到了四房的祖母,一段时日不见她已瘦骨嶙峋,显见老了许多,一时神色十分复杂,若说没有感情,毕竟十几年朝夕相处,算是这些年她得到的唯一亲情,可一想到这亲情背后掺杂着利用,程亦安心里就犯堵。 老祖宗将祖孙俩神色收在眼底,当着众人的面还是吩咐程亦安, “去将你叔祖母搀去席间。” 甭管内里如何,十几年养育,面上功夫还得是要有的,省得外头的人道程亦安归了房就忘了旧,老祖宗是个豁达人物,深明大义,等闲不将脸面撕得太难看。 程亦安依言照做,那四房老太太握着她细软的手背落了泪,舍不得挪开眼, “安安....” 回了长房就是不一样,模样养娇了些,眉眼也愈加镇静大方。 程亦安慢慢将她手按下,主动替她斟了茶,又回到了老祖宗身旁。 不一会管事的来禀,说是外头开宴了,老祖宗便笑, “成,那咱们也上菜点戏本子吧。” 一声令下,各式各样的佳肴依次上了桌,大家吃食看戏,喧嚣不绝。 比起热热闹闹的内宅,外院便肃静许多。 荣婚(重生) 第44节 第一日开宴,程明昱一席黑白相间的宽袍端坐在议事厅横厅之上,里里外外的族人纷纷起身朝族长行大礼,随后程明昱也起身给几位祖老长辈还礼,如此落座,方进行第一日的分发份例。 程明昱跟前摆着一张长案,书册账目整齐划一摆在其上,两名书童侍奉笔墨,四名管家候在两侧,只要他在场,席间从来无人说话,广袖无风而动,身姿端端正正,即便默然不语,也自有一股凛然气度。 偌大的议事厅,几百上千人,愣是无人吭声,均目不转睛等着他作为。 民以食为天,第一日发的是口粮。 依照每房人丁数发放,无论老少男女每人一石,无任何可质疑之处,从二房起,至跟程家连了宗依附的偏族,总共五十房人的主事人挨个来他跟前领兑票,先看金额对不对,签个字画个押,拿着兑票可去程家库房领粮食。 程家有两个粮仓,一个在京城程家园,一个在弘农程家堡,京城这个小些,只供日常用度,程家堡那个才是货真价实的仓库,住在京城的在程家园兑,住在弘农老宅的领了兑票去程家堡兑便是,均十分便利。 过去程家亚岁宴还没这般兴盛,自从程明昱掌家后,家族不断发扬壮大,无论是家族产业,还是子嗣读书,他两手都抓,两手都硬,程家产业遍布四境,族中子弟科举出身者比比皆是,此外他还整顿戒律院,约束惩戒族中子弟行为,程家在他手里算是如日中天了,也正因为此,程家上下没有人不服他。 他是程家的信仰。 分完口粮已是午时末,老太君那边戏也看的差不多了,歇个晌,晚边继续,程亦安刚用了晚膳,捧着一盏奶盐茶正喝着呢,外头忽然来了一外事嬷嬷,悄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程亦安眨了眨眼。 老祖宗听见了,嘴角都压不平了,故意扬着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哎呀,老祖宗,你就不能小声点...”程亦安被她弄红了脸。 老祖宗大笑,“年轻小夫妻,这才对嘛...” 程亦安羞愧难当在众人揶揄的视线里离了席,出了暖阁,如兰替她披上一件缂丝银灰鼠皮袄,扶着她往外走,“裘青递来的消息,好似也没遮掩着。” “哪个门?” “正门。” 程亦安扶额,还真是招摇! 行至程家大门处,果然瞧见陆家的马车大喇喇停在程家巷正中。 程家巷前从不停马车的,要么往两侧巷子里去,要么早早下车,行至正门来。 显然陆栩生也跟程亦彦扛上了。 你程家的规矩约束不了我陆栩生。 见三小姐出来,程家仆从很给面子垂下眸装作没看到,程亦安便悄悄掀帘上了马车。 那男人今日穿了一身天青色长袍,纹丝不动坐在马塌上看书,小案上搁着一个小食盒,闻着像是栗子香, “你怎么来了?”程亦安在他对面坐下。 陆栩生不看她,只将那食盒推到她跟前, “路过这间铺子,新开的,给你捎来。”明显还带着怨气。 是路过,还是特意来的? 程家和陆家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可不顺路呢。 程亦安,“不是说不来吗?” 陆栩生噎了噎。 程亦安扒开那食盒,里面果然装着一碟热乎乎的栗子,她捏了一颗塞在嘴里, “还挺香的,肉也细腻。” 陆栩生见她吃得津津有味,搁下书册问道,“还要住几日?” 程亦安状似无意说,“还要几日吧,得初五才能分红。” 陆栩生皱眉道,“白日不能来吗?非得住这!” 程亦安眼波流转,笑吟吟望着他,“要不,你也住下来?” “没门。”陆栩生轻哼道,“我不给程亦彦这个面子。” “对,我二哥哥也没邀请你。” 陆栩生气笑。 程亦安专心致志剥栗子吃,“那你就等几日吧。” 陆栩生视线落在她身上,这才多久没见呢,人好像变了,那张小脸像是被蒸红的果子,白里透红,一截雪白的脖颈深入衣裳内,晕黄的灯芒照下来,肌肤生香,这是温浴的效果。 他脑海第一次浮现“活色生香”四字。 很不合时宜。 他轻嗤一声,移开视线。 程亦安吃了几颗便停下了,寻外头如兰要了块湿帕子净了手,重新将食盒装好,递给如兰。 “那我走了。” 众目睽睽之下离席,不好耽搁太久。 陆栩生皱着眉,“急什么?再等等。” “等什么?” 陆栩生没说话,忽然将小案挪开,整个身影罩下来,程亦安被逼到墙角,眼睁睁看着那张俊脸压下来,唇落在她嘴旁,她忽然屏住呼吸。 过去二人亲热归亲热,陆栩生还从未亲过她的嘴。 他好似没这个习惯。 前世今生皆是。 程亦安不甘示弱,抬起水灵灵的大眼睛,直勾勾看着他。 “你就这么想?” 她当然知道这个男人的德性,除了月事那几日,他每晚都不带歇的。 她这一走,他当然不好受。 陆栩生目光落在她唇角,那里还粘了些栗子末,唇尖忽然慢慢逡巡过去,程亦安差点要打哆嗦,陆栩生很果断地扣住她腰身,将她整个人钳制在他桎梏下。 外头响起一道轻咳声。 显然是见程亦安上马车久了,刻意出声提醒。 不消说,程亦彦。 男人天生反骨被激出来,刻意加重了力道,“我想,你给么?” 程亦安听着陆栩生粗重的呼吸,嗤道,“你做梦。” 陆栩生垂眸看着她,她软软缩在他怀里,肌肤白净胜雪,水汪汪的杏眼,像是天真的小狐狸,无端露出几分勾人的姝色。 “你明晚想吃什么?”他哑声问,宽掌在她纤细的腰肢游离有些不忍松手。 程亦安便知他明晚还要来,眉梢带着促狭,“荷叶包鸡...” “成...”陆栩生无奈松开她。 前世陆栩生那狗脾气,从不与 人低头,这辈子能把他逼到这个地步,很难得,程亦安喜欢看他吃瘪的样子。 外头程亦彦已经咳了好几声了,程亦安只得推开陆栩生,慌忙整理衣襟,下车去。 顶着哥哥的逼人的视线,提着裙摆上了台阶,大约是听到那人撩开帘子,她回了一眼,陆栩生半掀车帘,一张轮廓分明的俊脸隐在半暗半明之处,眼神分明不动盯着她,程亦安被他盯得莫名脸热,上辈子经历了两个男人,什么阵仗没见过,这算怎么回事? 程亦安腼腆地进了门。 程亦彦看着妹妹那懵懵懂懂的样子,直摇头。 然后朝着陆栩生的马车一揖,“慎之好走不送。” 陆栩生没好气地扔下帘帐,吩咐侍卫调转马头离开。 明明是明媒正娶的妻子,怎么整的跟偷似的。 这厢赶走陆栩生,程亦彦往里去,身侧的管家很是不解问, “二爷,您怎么不邀请姑爷一道来住呢,毕竟是年轻夫妻。” 程亦彦潇洒地负手往前走,笑道,“你懂什么,妹妹性子和软,哪里是陆栩生的对手,不磨一磨他的性子,他以为妹妹无人撑腰,私下不知怎么欺负她呢。” 程亦彦追到垂花门处,叫住了打算去后院的程亦安,“安安。” 程亦安闻声回过眸,立在廊子上等他,“二哥哥....” 程亦彦将仆从挥退,来到她跟前,很严肃地说,“安安,你性子得要强些,不要事事依着陆栩生,感情的事嘛,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不要围着对方转....上杆子可不是好事...” 程亦安深以为然,“放心吧二哥哥,我心里有数的。” 程亦彦看着妹妹笃定的眼神,这才放心让她回去。 又去前院忙了一会儿,至客散方归,回到自己的院子,瞧见妻子卢氏在案后看账簿,连忙掀帘进去,将氅衣接下交给丫鬟,净了手独自往里来, “怎么还不歇着?” 卢氏抬眼看他,揉了揉腰,“今日事今日毕,明日还有宴席,我得核对宾客名录,不能让灶房出岔子。” 说到长房大少奶奶卢氏,那是最能干端庄的人物,程明昱没有妻子,本该族长夫人承担的重务大多落在她肩上,累自然是累的,合族大小事她都要过问,好处就在她年纪轻轻在族中便站稳脚跟,立了威信,往后程亦彦接任族长时,她便轻松了。 程亦彦见她面露疲惫,心疼得不得了, “来,我给你斟茶....” 卢氏在外头端庄,私下夫妻俩相处时,却也有俏色,她掀着眼皮觑着程亦彦, “茶我倒是喝了不少,就是这腰酸得紧....” 程亦彦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殷勤绕到她身后坐着,“为夫给你揉....” “力道怎么样,重不重?” “还行吧?” “那我再轻一些...” “肩你也揉揉....” “包管满意!” 荣婚(重生) 第45节 第25章 父亲(二更) 第二日分活禽, 这次不按人头,每房鹅,鸭, 鸡, 野猪, 羊兔鹿等, 各有定数,本宗十八房数量多些, 余下三十二偏房少些,有的偏房总共只有两母子, 借住在裙房, 数量就更少了, 再有些稀罕货诸如海参熊掌大龙虾海蟹就只有本宗的族人有。 程明昱素来公正,他列下的名目,无人有异议, 也不敢有异议,尤其是那些贫苦依附小户就更不消说, 全是感恩戴德的。 第三日分杂粮炭火, 笔墨纸砚等杂类, 这些更多的接济那些穷户,不是所有程家族人都能枝繁叶茂,有些三代单传, 人丁渐少,慢慢没落,孩子想认字,连只笔都没有,这些都在族中总管府申报, 管事核实属实,便可在年终得到一些分红。 程家的总管府共有七名大管事,七名大管事底下又各有七名小管事,私下自有族人送些银两讨好,以谋些好处,程明昱为免管事贪污,便准戒律院的人进行监督,内外相制,一旦发现行贿之事,没收所有家财,罢黜管事之职,逐出族中,相关族人也会得到惩罚。 七大管事跟着程明昱都有足够丰厚的份例,就连年终的分红也少不了他们的,偶尔家中子嗣还准入族学就读,若是出息了将来还能放出奴籍做官,谁会蠢到眼皮子浅盯着那点蝇头小利,即便有这样的糊涂人,该处置就处置,程明昱父子也绝不手软。 是以,程家这些管事不比旁家,绝不敢打主子的马虎眼,均本分当差。 第四日,由程亦彦主持,上午给府上族学,客卿西席等聘用人物发年例,下午则给府上所有管事,嬷嬷,丫鬟小厮等仆从发年例。起先由各管事将所司丫鬟小厮的份例一道领回去,没多久就发现有管事克扣,后来为了避免有人钻空子,所有人依次来程亦彦处领封红。 不同等级金额不同,从一等管事到最低一等的粗使丫鬟,按等级分十个箱盒,每一个箱盒都备着同等的封红,来一人领一人,均登记造册,公正公平,底下无人不喜。 若是有得脸的或特殊功勋的人物,主子额外再赏,就是另外的事了。 外嫁女的丫鬟按份例只领五百钱,但程亦安身边不同,程亦彦夫妇做主额外再添些,夜间卢氏遣了管事嬷嬷过来,如惠和如兰各得了五两银子,另外四个小丫鬟给了一两银子,均喜极而泣。 要说为何大家都钻破了脑袋要做姑娘身旁的大丫鬟呢,不仅份例比旁人高,主子若是心情好,拿着不要的旧衣裳旧首饰赏了也是常有的,譬如程亦安过去不要的一些貂皮褂子就给了如惠和如兰,若遇到犯难之时,拿着这些宝贝出去换银子也使得。 这三日,陆栩生连着来了三日。 每日戌时初刻准时来,偶然一日迟了些,还害老祖宗问,程亦安总总要闹个没脸。不是今日捎个荷叶包鸡,便是明日捎个葱油饼,跟程家的山珍海味不同,别有一番意趣。 程亦安陪着他在马车里吃零嘴。 “不进去坐坐?” “不去。” 陆栩生也很有脾气。 程亦安阴阳怪气地说着,“哎,程家长房不是程家四房,四房拿你当宝贝宠着敬着,你很受用,到了长房,人家拿你当寻常姑爷对待,你就不乐意了是吧?” 陆栩生没说话。 他知道大舅子在治他,磨他的脾气,嫌他不如旁的姑爷那般乖顺服帖,温柔小意。 难道他就很待见程家长房了? 好吃好喝养着姑娘,害得姑娘都不愿回府了。 看程亦安这几日的气色就知道在程家过得很好。 陆栩生也犯愁,陆家如今的局面是没法跟程家长房比,他真怕程亦安在这住着住着不愿回去了。 “我听说你爹给你整个很舒适的院子?里头温泉都有?” 程亦安乖乖巧巧地啃着鸭腿,含糊地点了头,“嗯....” 陆栩生发笑,“你爹闲的。” 程亦安在府上这三日,程明昱三日没上朝。 虽说朝廷放公假,可不意味着没有公务,像他,照旧半日在都督府,半日在军营,忙得脚不沾地。 “赶明我参你爹爹一本。” 程亦安立即不高兴了,狠狠瞪他一眼,“你敢,你别没事找事!” 陆栩生偏首笑,“你爹过去也没少参我。” 程亦安气得锤他,陆栩生干脆把人搂在怀里,讨了些利息方舍得离开。 陆栩生回程时心里想,有这么强劲的岳父真是逼人上进,比金银珠宝他是比不过岳父,可比诰命,那程亦安还就得靠他了,毕竟没有给女儿请封诰命的先例,等他让程亦安做上大晋最年轻的国公夫人,大概这腰杆就挺直了。 陆栩生打定主意,不理会程亦彦的雕虫小技,驱车往回走,坚决不跟程家低头。 程亦安摸不准陆栩生是真要参程明昱还是吓唬 吓唬,快行至垂花门处,不大放心,又往程明昱的书房方向走。 上回往这边院子来,这里越走越僻静,今日不然,这外头里里外外聚了不少人。 “这么多人吗?”程亦安沿着廊子脚步放慢了些。 今日陪同她的是如惠,如惠倒是看出门道来, “明日不是分红么?过去素来只要家主定了的,便无更改的机会,也不许人反驳,是以怕是各房人想趁着名录定下来前,来家主这诉诉苦,磨得家主添些银子呢。” 说到底前几日都是小阵仗,明日才是关乎各房利益之根本。 程亦安带着如惠行至上回穿堂处,便见各房老爷都在书房外站着,她甚至看到了四房的大伯父,其实事情很简单,每每这一日前夜便有人想来程明昱处探口风,一个来了,旁人担心他讨了好,也跟着来,一来二去,差不多聚齐了。 远远的便瞧见程明昱身侧的几位管家拦在廊庑下。 “诸位老爷,回去吧,家主不在书房,该给多少早就定数了,你们自个儿心里也明白,家主说过,一看族中子嗣兴旺与否,二看子弟之间出息与否,三看有无作奸犯科欺名盗世之事,只要各房本本分分,不丢族人的脸,齐心并进,就少不了你们的。” 大家也心知肚明,以程明昱之作风,是没有空子可钻的,只是旁人不走,自个儿也舍不得走,就陷入僵局了。 程亦安见管家在赶人,自然就不往里头去了。 正打算离开,可偏巧那陈伯眼尖发现了她,兴奋地唤了一声, “三小姐?” 他简直不敢相信,程亦安会出现在这,毕竟这位至今还不曾开口认爹。 程亦安被唤住只能停下来,“陈伯。” 那陈伯丢下满院老爷,顺着石径往她这边跑来,来到穿堂下,立即露出笑容,恭敬作了个揖,“三小姐这是来寻家主?” 方才那话程亦安已然听到了,自然不能拆他的台,“咳,对,我有事想寻...” 下意识要说“堂伯父”,显然已经不合适了,“爹爹”两字还很为难,斟酌须臾,与管事道, “原是打算寻父亲,不过他既然不在...” “在在....”那陈伯听到“父亲”二字,人都要晕了,生怕程亦安反悔,慌忙往里请, “家主刚回来,您随老奴去书房侯一侯,很快就到了。” 这个时候,不在也得在。 程亦安被他弄得尴尬极了,却还是硬着头皮跟着陈伯到了廊庑下。 陈伯先将门推开,将程亦安往里送,随后朝外头的人拱袖, “诸位老爷,家主这下是铁定没功夫见你们了,都回吧。” 众人这才三三两两退去。 陈伯还真没诓骗程亦安,程亦安进了程明昱的正书房,里面还真没人。 这与上次的抱厦又不同,那抱厦摆设随意闲适些,这里十分整洁严谨,无论桌椅挂画均是四四方方,看得出来是他常会客的外书房。 西面的圈椅后挂了一幅《溪山行旅图》,那画风十分大气磅礴,巨石从山谷一直耸立至山顶,撑满了整个巨幅画面,别看巨石恢弘,笔锋实则很细腻,在那细细密密的树叶下,又略有挑担的商旅在行走,寥寥数笔栩栩如生。 程亦安正看得入神,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微哑的嗓音, “安安....” 程亦安吓得回眸,程明昱穿着一身洗旧的长袍立在博古架处,手里抱着一把焦尾琴,通身无饰,身形极其峻秀修长,合着那一身清越气度,大有魏晋名士之风。 程亦安嘴唇蠕动着,犹豫了下,还是开口轻唤了一声, “父亲....”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很寻常。 这一声“父亲”猝不及防,当真把程明昱给叫愣住了。 他脑子似有嗡嗡声作响,高兴得手都不知道放哪儿放,迟迟不曾应答,又恐孩子被自己吓到,连忙“哎”了一声,可这一声尾音略显颤抖,已倾泻了他的情绪,父女俩都尴尬地不敢对视。 十七年的守望,终于等来她一声父亲。 虽说他更盼着她娇滴滴唤他一声“爹爹”,跟他撒撒娇,但眼下已经很满意,很满意了。 程明昱逼着自己平复下来, “安安坐....” 他克制着情绪,慢慢将焦尾琴搁下,来到她身侧的圈椅,亲自给她斟茶。 程亦安深看了他一眼,接过他的茶慢吞吞坐了下来。 程明昱就在她对面落座,父女俩隔着一张四方桌,比上回要亲近一些。 程亦安其实还不习惯与他独处,握着茶盏便开门见山,“我来是想告诉您,方才我见了陆栩生,他那性子倔的很,说是要参您,我怕您心里没底,来知会您一声。” “哦.....” 程明昱显然没把这事当回事,但程亦安深夜造访,必定不愿意看到自己丈夫与父亲在朝廷闹起来,他要宽程亦安的心, “安安别挂念,他这么做并非是意气用事。” 文臣武将之间过于亲近并非好事,皇帝希望程家效忠皇帝,却不愿程家与陆家勾结。陆栩生行事从来有的放矢。 程明昱仔细将这里头的缘故解释给程亦安听, “总之呢,爹爹与陆栩生在朝廷的事,你一概不管,爹爹有分寸,明白吗?” 程亦安愣愣看着他,忽然叹了一口气。 瞧,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 程明昱会把个中里情解释给她听,让她彻底放心, 陆栩生不会,或是没有意识,或是不当回事,但他忽略了家里女人总归是要挂心的。 这男人果然还欠调教。 “好,既然您心里有数,那我就不打搅您了。” 程明昱看着她起身,心里失落了下,当然也不好留她,随她起身亲自送她至垂花门处,待她背影消失不见方往回走,回到房,想起方才她唤他一声父亲,神色苍茫抚着那尾琴凝立许久。 次日是分红大宴,程明昱与朝廷告了一日假,坐在议事厅主持此事。 不过今日又与前两日不同。 不当众发银子,每房的主事人单独进入议事厅西面的一个小暖阁,挨个挨个领。 各房的金额是不一样的,程明昱定在五千两至一万五千两之间。欠收年节适当减几成,丰收年节多的捐献朝廷。一来考虑各房人数。二来考虑各房子嗣出息程度,譬如今年二房的十二郎和三房的十三郎秋闱均进了乡试前十,明年春闱下场,一个进士是跑不掉的,这样的情形,会适当给与奖赏。 荣婚(重生) 第46节 三来,若是那一房的子弟在外头惹是生非,欺名盗誉,欺压邻里百姓一类,一律由戒律院惩处并记录在档,年终依照这份档案分红适当减额。 程明昱靠着这手本事,将程家上下治得服服帖帖,也正因为此,程家族人在外头声誉均很不错,也很以程家人而自豪。 起先金额开诚布公,各房闹起来,后来他改为默授,且不许相互打探,又有戒律院的档案在手,各房均无话可说。 二房和三房是程家子嗣最为繁盛的两房,这两房人大都住在弘农老家,只有读书的少爷会寄居在长房,一概由程明昱管教。因着十二郎和十三郎争气,今年这两房给的都是一万五的分红,老爷们均没话说,喜笑颜开出了门。 到了四房。 进来的是大老爷和四老太太。 程明昱没跟他们废话,直接将写着金额的书帖推至二人跟前。 大老爷看了一眼顿时叫苦不迭,老太太瞥了一眼也面露苦涩, “明昱啊,这也少太多了吧。” 过去因为程亦安的缘故,四房都能拿到顶,有一万五千两的分红,而今年程明昱只给了八千两。 老太太坐在他对面的圈椅苦笑道,“你知道,我们房姑娘都没出嫁,孩子也没娶亲,都在读书的时候,马上明年晴儿也该嫁人了,这点银子我们周转不开。” 程明昱面无表情道, “其一,这里削了程明祐一支的分红,其二,上回他 闹得那样难看,戒律院十分不满,我必须给他们一个交代。” 大老爷可不死心,红着眼道, “明昱,看在安安的面子上,好歹给我们添一些吧。” 程明昱淡淡瞥着他,“若不是安安,这些年你们可拿不到一万五的分红,居安思危,那些年有银子花时,怎么不节省些,在外头弄些营生?” 老太太知道程明昱说一不二,再论下去面子更掉了个精光,扯了扯程明泽的袖子,母子俩相继离开暖阁,出了门还不敢露出半点迹象,恐被人笑话,拿着银票径直就回了四房。 老太太的正院,四房所有人齐齐整整坐着等分红。 程明祐夫妇被送回老宅后,这一支只有十岁的程亦庆在这里。 进了自个儿的院门,脸上的失落不再遮掩,老太太和大老爷同时叹了一声。 大夫人金氏见状便知不妙, “怎么?给了多少?” 大老爷也不遮掩,竖了个“八”,金氏顿时跌坐在圈椅里,“这可怎么办,我们晴儿明年要嫁人,两个儿子还未娶亲呢。” 三夫人倒还好些,她膝下只有一个女儿程亦玫,余下那个庶子十八郎就该老太太和三老爷操心,她可不管,过去拿得多也从未多给她,她脸色最为淡定。 老太太坐下来,先喝了口茶润了润嘴,便将方才拿到的银票搁在掌心, “这么分吧,长房三千,三房两千,余下的我留着,再有庆儿一份也在我这里。” 这话一落,门口忽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嗓音。 “祖母,还有我娘的那份呢。” 老太太等人听到这句话,脸色都白了。 程亦安带着如兰和如惠大步进了西暖阁,她先朝老太太行了一礼,如惠帮她端来一个锦凳,她在最南面坐下,面朝众人道, “祖母,我母亲的一个铺子与两千两压箱底的银子,都被您当初填补了程明祐的窟窿,今日,还请祖母还回来。” 收成少还遇上讨债的,这简直是雪上加霜。 大夫人几乎哭出来, “安安,咱们一家人好歹也处了十几年,不看僧面看佛面哪,你如今是长房的幺女,手里实在不缺银子,又何必苦苦相逼呢。” 程亦安红着眼道,“你们因为我娘,因为我,过了十几年好日子,穿金戴银,而我娘呢,却被逼得跳崖而死,不曾享受半点,你们不感念她,还吞了她的嫁妆银子,良心何安?” 这话说得大夫人不敢回,过了一会儿,呐声道, “既然是二弟花了二弟妹的嫁妆银子,合该他填,只是今个儿分红里头可说得明白,这里头将程明祐那一支的人全砍了,安安,你就是要找,也得找过去的那个爹呀。” 程亦安不理会她,径直看着老太太, “祖母,银子是您填出去的,我只管寻您要。” 找老太太,那就是要拿今日的分红。 大夫人眼神钉在老太太身上。 这个时候,她的女儿程亦晴忽然开口, “安安,你怎么确定二叔吞了二婶这么多银子?” 程亦安漠声回她,“堂姐是想问我,可有嫁妆单子是吧?” 程亦晴没吭声,程亦安母亲的嫁妆单子只有老太太有。 程亦安笑了笑,“这得多亏程家的规矩了,戒律院那边防着程家妇的嫁妆被侵吞,每一个过门的媳妇嫁妆都会誊抄一份,如今戒律院那边还有存根,堂姐需要我去取来吗?” 一旦去戒律院,必定惊动程明昱,搞不好又弄得人尽皆知。 程亦晴当初因为婚事跟程亦安闹了不愉快,如今姐妹俩之间几乎已无话可说。 反倒是三房的程亦玫,忽然插了一句嘴, “既然有证据,那就该给安安姐,总归不是自个儿的东西,拿着也不踏实不是吗?” 三夫人生怕这话触怒了老太太,连忙捂住自己女儿的嘴。 这个时候,就显现出老太太的审时度势来,她永远会做出最有利于四房的选择,现在得罪程亦安于他们没有任何好处,况且她也确实对不住夏芙, “安安,你言之有理,两千两银子我给,至于那个铺子,我折合一千银子给你,成吗?” 其实多少数额程亦安并不在意,她只在乎给她娘一个交待。 “成!” 大夫人一听老太太要给出去三千两银子,心疼得滴血, “母亲....” 老太太头疼地按了按眉心,“这样,你们两房再各减一千。” 也就是说大老爷这边年终分两千,三老爷这边分一千。 素来和软的三夫人顿时不干了,气道, “过去安安在时,所得好处可没便宜我们,我们三房该给多少还是多少,怎么如今补却要从我们口袋里抠,不成,我不答应。” 大夫人不干,三夫人也不干,两厢吵起来。 老太太的目光就在这片吵闹中与程亦安相接。 “安安拿着这些银子打算做什么?” “替我娘做善事,帮着她积德,盼着她来世做个男人...若不能做男人,至少投个好人家,嫁个寻常的丈夫,疼她,爱她,敬她...”程亦安说。 老太太听到这里也悲从中来,最终决定,给大老爷两千两,三老爷两千两,自个儿留一千,余下三千两全部给了程亦安。 “我后悔没能照顾好你娘,但我从不后悔做这件事,不然,就没有你。”老人家扶着门槛送她,不舍道, “安安,常回家看看。” 程亦安身子狠狠一震,终是泪如雨下离开。 拿着三千两银票回到长房,想着已经住了好几日,便打算收拾衣裳离开,不料老太君屋里的老嬷嬷来了,将她请去上房。 “你走什么?”老太君很不高兴,“外头分完了,轮到咱们自个儿了,节骨眼上,你却要溜?” 程亦安很不好意思,“我已经连吃带喝的,难不成还得连吃带拿?” 老太君笑,将她拉入怀里, “傻孩子,你不上这拿你上哪儿拿去?什么叫娘家?这就是娘家呀。不然为什么坊间传言,生女当为程氏女呢,这是我们程家给女儿的底气!” 第26章 这就么水灵灵地富了?…… 程亦安从四房回来还不到午时, 不到用膳的时候,这一会儿外头还在分红,后宅里聚了不少女眷, 有的在花厅坐着, 有的在老祖宗的宁锦堂凑趣儿。 程亦安被老祖宗拉下来坐了不到半刻, 便见一嬷嬷匆匆进来说, “老祖宗,二房老太爷和老太太吵起来了, 一道往这边来了。” 二房的人平日住在弘农,这会儿是因着亚岁宴方进京, 拿了分红在京城再置办些年货, 便可欢欢喜喜回家过年, 住在弘农老宅的族人素来如此。 二房老太爷和老太太吵架乃是常事,听闻二人当初婚事定得匆忙,彼此看彼此十分不顺眼, 原以为恁着脸过了几年孩子都有了也该和气了,不成想这两位从十七八岁成婚吵到如今六十出头, 这份毅力, 令人佩服。 老祖宗一听, 却大感头疼。 程家哪房吵架她老人家都劝的,无人敢驳她的面子,唯独二房不成, 数十年前,周家在清州是当地大族,及笄后父亲为她择婚,程家大郎和二郎都来了,二郎一眼相中了她, 而她爹呢,却相中了大郎,也就是程明昱的父亲,程家对她很满意,最后聘为宗妇,后来二郎也就是如今的二老太爷也匆匆定了一门婚事,可这桩事终究被二老太太晓得了,隔三岔五因此闹事,若说老祖宗最不愿见的人物就是这两位了。 于是她立即搭着程亦安的胳膊往里走, “就说我偏头痛犯了,不便见客...” 也不管婆子什么反应,只管溜之大吉。 远远地听见那二老太太拽着二老太爷的胳膊往里使, “走,咱们这事定要跟你嫂嫂分说明白,我晓得你的,我说的话你不听,她说的话比圣旨还灵。” 老祖宗这厢两眼直冒金花,甚至连程亦安都给丢开了,匆忙往里跑, “安安哪,你嫂嫂和姐姐在花厅给女眷分皮子和首饰,你也去瞧瞧。” 总不好看长辈的笑话,程亦安只能退开,刚从明间出来,果然瞧见前头穿堂处,二老太爷和二老太太正在争执,那二老太爷满脸胀红,非不肯走了, “行了,你不就是想贴补你娘家吧,你贴补去吧。” 二老太爷骂骂咧咧离开了。 二老太太被他说得面上不好看,做了哭腔,幸在二太太闻讯及时赶了过来,将人劝出去,才免了这场风波。 程亦安晓得老祖宗不大好意思,只得冒风往花厅来。 这里果然人满为患。 每年的首饰和皮子在最后分,这也有缘故。分红下来,有些房人难免有些不满,譬如哪一房的少爷老爷在外头犯了事,连累了家中女眷,如此便可通过首饰皮子稍稍有所倾斜,不委屈了女眷。 过去与长房亲近的女眷姻亲能有机会前往库房亲自挑选,今年因为程亦乔一句话,绝了所有人的机会,留下一些好皮子和首饰存库,余下的均拿出来分给族人。 荣婚(重生) 第47节 怎么分如何分全由少奶奶卢氏做主,老祖宗和程明昱一概不过问,他们意思是让卢氏有立威的机会。 这是充分信任卢氏。 程家每一任族长,每一任宗妇,都是这般精挑细选并历练出来的。 经过针线房几十位娘子连夜赶工,程亦乔今日已经穿上她的海龙皮斗篷,海龙皮子做面,孔雀翎细细密密织上一片花纹,当中夹着骆驼绒的缎面里衬,领子也是皮领外绣同色的凤凰云纹,偏又戴上了金银库新出的点翠步摇,整个人端坐在花厅左亭珠光宝气。 程亦安过来就看到几位姑娘簇拥着她在聊天,瞧见她,程亦乔朝她招手,让她身边坐, “我怎么听说你要回去?” 程亦安比她就低调多了,用那件海龙皮子做里,上头用银兔毛绣满,连花纹都没有,乍一眼瞧去只当是一件寻常银裘,不过穿在身上着实轻便又保暖。 “我是打算回去的,今个儿不回,明个儿也得回。” 程亦乔道,“急什么,再住几日,你还有七八件皮子没做好呢。” 程亦安闻言还愁上了,“所以,我让你给我少做些。” 程亦乔神神秘秘凑近她,“我也不全为了你,今年爹爹无意中去过我的院子,瞧我箱笼都摆到外头来了,责我过于奢侈,不许我再赶制衣裳和首饰了,如今有你做挡箭牌,爹爹也不敢说我。” “原来如此,那赶明儿做好了,再让人送过来吧。” 程亦安姐妹在东厅坐着,江若梅与程亦茜等人在对面西厅坐着,这边聚着的大都是表姑娘,每年亚岁宴,只要与程家沾亲带故的都要来凑凑热闹,若是赶上家主和老祖宗心情好,开了大赏也是有的。 这里自然是以江若梅为首。她瞧见对面程亦安姐妹穿着新鲜出炉的皮子就眼热。 “梅姐姐,您可是老祖宗嫡亲外孙女,您都没机会进库房,那个程亦乔可真不给面子。” 江若梅冷着脸道,“别说了,我也不稀罕,我们江家什么没有。” 江南总督府在江南地位超然,上杆子孝敬的也不少。 只是心里终归不对劲。 别说皮子,首饰库也没能进去,程家不是什么东西拿来对外分,金银首饰不分,古董不分,最多也就码头上得了些淡水珍珠,每房给上几盒,虽说外祖母承诺待她离开时,会准她去外祖母私库挑一挑,可终究比不上库房的新货。 若不是还要等着晚宴领她母亲那份分红,她这会儿都要回金陵了。 到了晚边,所有分红都发下去了,只剩长房内部没分。 一家人齐齐整整聚在老太太的宁锦堂,程明昱也罕见露了面,因着过去曾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有一旁支妇人意图沾染他,往后程明昱为了避嫌,连家宴都甚少参加,如今也就元宵,端午,中秋,亚岁和除夕会与众人一道喝个酒。 今日晚膳,他与老太太坐在上首,二老爷一家在左,三老爷一家在右,南面则坐着程亦彦等兄妹并江若梅这个外孙女。 宴后喝茶时,在程明昱的示意下,陈伯捧着一装着银票的盒子给了二老爷程明江,上头写着数额,两万两,二老爷一家比旁的一房还多,自然是无话可说。 “多谢兄长。” 二老爷和二夫人膝下只有一个儿子,那就是七郎程亦浚,夫妇俩没有女儿,守着这个独子过日子,这些银子说白了将来都是程亦浚的,程亦浚的妻子许氏看着就欢喜。 三老爷程明景也得了两万两,她和三夫人底下一儿一女,九郎程亦康和女儿程亦茜,儿子未娶,女儿未嫁,还没到要用钱的时候,三夫人将银子捂得紧紧的。 接下来一份便是给老太君女儿的,江若梅替她接过,给老祖宗和程明昱磕头, “谢外祖母,谢大舅舅。” 上头金额也明明朗朗,三千两,对于外嫁女来说,这是头一份。 而这一份是给她母亲的,此外还有一份给她自己,五百两。 江若梅回到自己席位,看了一眼身侧的程亦安,程亦安在程明昱这一支年纪最小,坐在最边上,两个人自然就挨着了。 程亦安无意中瞟到了她的金额,心想自己大概也是这个数了。 毕竟她是外嫁女,外嫁女与在室女不同,外嫁女在出嫁时,已经拿了父母一份嫁妆,不可能如在室女那般拿等份的银子。 说白了给在室女的分红,也是为将来攒嫁妆。 别说三千两,三百两她都很知足,程亦安这几日得了那么多皮货首饰,桩桩件件都价值不菲,再多拿一点她都心虚。 接下来轮到程明昱自己的孩子。 第一个是程亦彦,但程亦彦没有。 他是继承人,程家账面上的银子他都可以动,所以无需给他银子使。 但程明昱给了卢氏一份。 一万两。 老祖宗在一旁笑着道, “这是给你的私房钱,这一年来辛苦你了。” 卢氏的操劳与能干,老祖宗都看在眼里,老祖宗当过族长夫人,太明白这里头的干系,等闲人物做不来程家族长夫人。 卢氏还有什么可说的,上头两层公婆都信她疼她,她无话可说,天底下不知多少人羡慕她呢。 “祖母言重了,这是我的福分。”又与程明昱施礼,“多谢父亲。” 就这么退了下来。 程亦歆没来,程明昱给她留了一份,也是一万两交给管家, “着人送去贺州。” 连着特意给她留的皮子首饰,一些年货,全部送过去。 到了程亦乔,不等上头老祖宗唤她,她已经大大方方站起,迫不及待上前来,凑着先看了一眼管家手中的锦盒, “还是一万两呀,不给我添一点嘛。”她还埋怨上了。 程明昱嗔了二女儿一眼,“每年一万两,还不够你花吗?爹爹若是你,钱庄的账面上利滚利都不知存了多少银子了,偏你坐山吃空,没个算计。” 程亦乔没别的毛病,就是花钱大手大脚,什么都要最好的,跟长公主品味有得一拼。 程亦乔不等管家给,就主动给拿过来,懒懒散散道, “您不是说,养我一辈子么?只要程家在,我就有钱花。” 程明昱恨铁不成钢,“俗话说靠山山倒,靠人人倒,万事还是得靠自己。” 程亦乔一脸不在意,“若程家在,我就过好日子,若程家不在,那我也不过日子了。” 程明昱拿她没辙。 程亦安听到这句话,猛然想起前世程家断了她的份例,那时她便如断了线的风筝,没了依靠。 这辈子决不能看着程家出事啊。 怔愣间,程亦乔已经抱着锦盒回来,朝她挤眉弄眼,“快上去,领你的封红。” 比起程亦乔“土匪”般的行径,程亦安显见乖巧又娴静,温温柔柔行了一礼, “见过祖母,见过父亲。” 老祖宗听她开口喊了父亲,立即睁大了眼,惊喜得跟什么似的,悄悄去看程明昱。 程明昱有了昨夜的经验,这会儿人看起来是极其镇定的。 “安安,这是给你的。” 他从管家手里接过,主动递给程亦安。 程亦安瞟了一眼, 一万两。 吃了一惊。 有些不敢接。 老祖宗和程明昱瞧她踟蹰的模样,心都快化了, “孩子快接呀,你长姐也是外嫁女,与你一样的份例,快接吧。”老祖宗催促她。 程亦安看了上头长辈一眼,红着脸抱了过来。 “多谢祖母,多谢父亲。” 回到席位,视线与江若梅撞了个正着。 江若梅心头发酸,立即垂下眸。 她无话可说,她母亲的三千两已经是外嫁女中最高一份。 至于程亦安....谁叫她是家主的女儿呢? 她只有嫉妒的份。 余下就没程明昱的事了,他起身往外走,只是行至几个孩子身旁时,看着程亦安, “安安,你随爹爹来。” 程亦安愣了下,以为程明昱有事交待,又抱着锦盒跟着他出门。 江若梅很有眼力劲,几乎猜到程明昱要做什么,忽然推了推身侧的程亦乔, “二表姐,你可知大舅舅唤安安去作甚?” 程亦乔忙着数银票,漫不经心回道,“无论做什么跟你没干系吧?” 江若梅一噎,跟着她坐下来,“我猜大舅舅还会额外添补安安。” 程亦乔停了下来,懒洋洋看着她,“所以呢?” 江若梅笑盈盈道,“我以为二姐心里不平呢。” 程亦乔将锦盒一掩,面无表情看着她, “若梅,程亦歆有的,我有,我有的,那么安安也该有。” 话落眼神往她手里的锦盒瞟了一眼,“嫌不嫌多?嫌多分一点给我。”说着就要去抢。 江若梅生怕她夺了自己的封红,赶忙抱着跑老祖宗身旁去了, “祖母救我,程亦乔蛇心不足,要侵吞我的银子呢。” 程亦乔扑过来摁住了她的嘴。 这厢程亦安跟着程明昱穿过垂花门,顺着一条悠长蜿蜒的长廊,总算来到了他的书房外。 程明昱推开门,引着她进去,又亲自吩咐管家送了个炉子过来,示意程亦安在自己对面落座。 程亦安抱着锦盒坐在长案前的锦杌,不多时便见他从里间拿出来一个锦盒,那个盒子比她手里还大几寸。 荣婚(重生) 第48节 程明昱将锦盒交给她,来到书案坐下, “安安,这些也是给你的。” 程亦安将原先的盒子搁下,打开这个锦盒,仅一眼,她眼前发黑,烫眼似的将之合上,并往外一推,捂着脸道, “我不要,我不要...” 一万两已经够她手软了,再拿她真的面上抹不过去。 “我上头还有哥哥姐姐,您不能拿私房钱贴我,不患寡而患不均。” 程明昱看着她那一脸憨样,哭笑不得,温声道, “傻姑娘,你自己打开瞧瞧,里面都是这十七年来每年该给你的分红,爹爹每年都额外替你留下来,起先几年没多少,后来一年一万两,积积攒攒也这么多了,你的两个姐姐都有,安安,你也不能少。” 也就是说,这是从她出生给她攒的钱。程亦安懵懂地看着他。 程明昱给她解释道,“为什么没在你出嫁前给你,是担心被四房的人侵吞挪用,爹爹虽贴补他们,却也有个限度,你的,爹爹一直额外留着,就等着你出嫁,能当家做主后,再给你。” 程亦安猛地想起前世,最初嫁给陆栩生时,她的嫁妆虽丰厚,却也仅仅是比南府程家女丰厚罢了,等到后来改嫁范家,程明昱又给她添了好几成,理由是她嫁给陆家受了委屈,人人骂她不知好歹破坏了程陆联姻,唯独他和二哥哥心疼她,更在后来她去益州后,每月派人送份例,她所有困难都是二哥哥出面解决的。 如今想来,那些银子该是父亲早早替她攒下来的,只是前世以那样的方式给到她,而今生因为相认了,给的便更直接。 程亦安想起前世他们默默的守望,红了眼眶。 程明昱却以为她为四房的事委屈难过,心疼地寻帕子给她, “安安,是爹爹对不住你,” 程亦安吸了吸鼻子,收住眼泪,重新打开瞧, 里面果然有形状不一的银票,有些银票很有年份,纸面甚至泛黄, “咦,这些银票,您帮我放在钱庄了?” 上头记得都是她的名讳,钱庄字号,面额,日期,可见确实是每年攒下来的。 程明昱笑,“程家名下就有钱庄,爹爹帮你存着收利息呢。” 程亦乔的银钱自个儿花了,程亦安因为给不着被迫存下来,反而如今成了一座金山。 这么厚一沓票子,可真是烫手的山芋。 程亦安被砸得头昏脑胀。 程明昱见她极其不自在,满脸难过, “安安,你去四房理直气壮要回自己娘亲的嫁妆,你拿你娘的银子拿的舒舒坦坦痛痛快快,为什么爹爹的,你就不拿?” 他越说好像还越生气,“你身上有我一半的骨血,你不仅是你娘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我有义务有责任要照料你,你能拿你娘的,就能拿爹爹的,你不能厚此薄彼。” 不愧是都察院首座,简简单单一句话将程亦安给绕晕了。 什么叫厚此薄彼,这还论上厚此薄彼了。 程亦安不得不承认,在内心深处,她肯定更贴近娘亲一些。 “我就这么抱回去吗?” 程亦安呆呆看着两个锦盒,还有些手足无措。 程明昱失笑,长女精明能干,次女霸道娇蛮,到了小女儿,就多了几分娇憨乖巧,也正因为此,程明昱要多疼她一些。 “就抱回去吧。”程明昱面色和煦,知道她担心什么,“若陆栩生连这点银子都护不住,他也枉为大晋战神了。” 程亦安将所有银票搁在一个锦盒里,程明昱着人将她送回去。 这一夜抱着这一箱宝贝人还有些晕。她悄悄数了下,共有十五万两,这还不算钱庄的利息。 她就这么....富了? 她让如蕙将银票收入要紧的箱盒里锁好。 如蕙比她还紧张,一颗心七上八下来到她身侧,蹲在塌前劝诫道, “姑娘,咱们这一回陆家,保不准就被人盯上,奴婢的意思是,您可千万不能耳根子软,被那陆家人哄着贴补他们,那陆家可是个大窟窿呢。” 程亦安又不傻,一听还急了,“做梦,别说旁人,就是陆栩生我也一分不贴呢。” 前世她贴补范玉林是什么后果? 被背叛! 血淋淋教训还在眼前。 她怎会重蹈覆辙? 心疼男人是不幸的开始。 翌日清晨,程亦安去老祖宗院子里用早膳,又提到要回去。 老祖宗也没再挽留, “我们是盼着你再住一住,不过你们年轻小夫妻,着实不能分离太久,你若想去,祖母也随你。” 哪知进来请安的程亦彦听了,扬手否决, “不行,必须陆栩生亲自来接。” 如此才显得姑娘贵重。 妹妹在哪都是不能受委屈的。 老祖宗闻言笑道,“也有道理,你是咱们客客气气接了来的,若是一人孤零零回去着实不像话,陆家必得有人来接。” 又吩咐门口的婆子, “去给姑爷传个话吧,就说程家亚岁宴结束了,让他来接人。” 第27章 大舅子和妹婿交锋 等陆栩生的这会儿功夫, 程亦安被程亦乔拉去了针线房。 掌针娘子正在给程亦安做那件云狐斗篷,“赶了几日,三小姐若是午后走约莫着就能穿上了。” 程亦安道, “姑爷忙着, 一时半会来不了, 大约也是午后再走。” 程亦乔却道, “急什么,你们也别赶, 慢慢做,今日做出一件, 请姑奶奶回来拿, 隔两日又做一件, 她又能回来...” 程亦安瞪她,“干脆住这是吧?” 程亦乔拉着她在隔壁茶水间坐下来,“嘿哟, 你若真留下来,我们都有好日子过了。” “这话怎么说?”程亦安嗔她。 程亦乔啧了一声, “你不知爹爹前几日脸色多差, 族里有少爷在外头嫖赌被人抓了 个正着, 爹爹大怒,让戒律院处置此事,二哥分管戒律院挨了训, 我也没讨得好脸,那几日门都不敢出了,这不,你一回来,爹爹才有了笑脸。” 两人正说笑着, 忽然程亦乔的一个大丫鬟寻了来,瞧她神色有异,显见是出了什么事, “二小姐,三小姐,你们快去西苑,二老爷那边闹起来了。” 程亦乔闻言连忙拉着程亦安往外走,边走边问, “出什么事了?” 那丫鬟一面在前引路,一面答, “昨夜不是分了红么,二老爷和二太太拿了回去,原本该欢欢喜喜的,后来就闹了不愉快,今个儿晨起,二少奶奶便闹着要回娘家。” “听人说....”丫鬟不敢妄议主子私事,这不极力压低嗓音道, “听说少奶奶怪老爷太太没给银子给浚少爷,就哭了。” 程亦乔闻言看着程亦安,耸了耸肩。 其中缘故,程亦安倒也有所耳闻。 长房的二老爷与二太太膝下只有程亦浚这个儿子,平日看得跟命根子似的,事事依着他,程亦浚也很乖顺,从不与那些纨绔公子哥一伙鬼混,最后争气中了进士,可就是这么一个乖巧的儿子,在婚事上却犯了拗,他无意中在一次赏花宴对一位姑娘一见钟情,非要娶她,二太太遣人去打听,得知对方是光禄寺少卿家里的女儿,光禄寺少卿官衔倒也算过得去,就是这许家寻常门第出身,家底不怎么好。 就这么个儿子,他又非要人家,后来二老爷和二太太无法,替他聘了过门。 可这二少奶奶许氏什么都好,一处叫人诟病。 爱贴补娘家。 一日两日便罢,日子长了,公婆多少有些不满。 垂花门往西过去便是二太太和二老爷的院子,顺着前面的游廊再往西北蜿蜒则是程亦浚和妻子许氏的院子,两个院子当中隔了一个花园子,花园子建了一座三开的抱厦,冬日用厚厚的帘布围起来,平日二房来客均在这里玩耍。 程亦乔和程亦安行至此处,见两个丫鬟立在门帘处探头探脑,那两个丫鬟二人皆认识,是程亦茜和江若梅的大丫鬟,可知二人在里头了。 姐妹俩走了进去,果然瞧见程亦茜和江若梅坐在雕窗下的围炉听墙角。 程亦乔脸色一拉,“哟,你们俩躲这鬼鬼祟祟的呢。” 江若梅二人被她唬了一跳,细想程亦乔过来不也是来看热闹的么,于是也不甘示弱, “二表姐不也来了吗?” 程亦乔理直气壮道, “我是我,你是你。二叔房里的事我心知肚明,你一个外人在这里凑热闹就不对了。” 江若梅噎住,又往程亦安瞟了一眼,心想她不也是外人么? 程亦安今日做了出门的装扮,身上穿着的正是新做的紫白狐腋的长袄,外罩大红羽纱狐狸毛的大氅,江若梅听说针线房的娘子旁的活计都扔下了,只管给这两姐妹赶工,赶出来招摇。 江若梅心里酸酸的,不敢正面跟程亦乔对上。 程亦茜却是嘘了一声连往外指,四人这才收住话仔细往外听。 雕窗北面外的院子里,二太太果然与许氏夫妇吵得正起劲。 二太太显然是积怨已久,立在穿堂指着院子里的二少奶奶夫妇道, “我们程家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冤户吗,银子是水里飘来的?我告诉你们,这是祖上积德,世代相传的祖业,是你大伯父殚精竭虑,挣出的家业,既然入了程家门就是程家妇,哪里成日的胳膊肘只想着往外拐,” “给你们的还不够吗?哪年年终不舍你们两千两?你们倒是好,不到半月功夫就没了,只赖着公中月例过日子。” “公中月例也够你们吃穿了,一月夫妻俩有足足五十两,寻常人家一年都没五十两呢。你们呢,还过得紧巴巴的,我看不过去,再舍一点给你们,转背又没了?可怜我儿子堂堂长房的嫡孙,过得跟个破落户似的...” 荣婚(重生) 第49节 那许氏哭哭嘤嘤许久,一直没吭声,直到听了破落户三字,方才气不过扭头驳了一句, “您也不必拐弯抹角骂人,您不就是骂我嘛,我们许家是破落户,可也是你们程家求来的!” 这可不是二太太最憋屈的地儿,她气得跺脚,指着那程亦浚,“都是你,整得什么事!” 那程亦浚一面拉着哭红脸的妻子,一面望着气急败坏的母亲,夹在当中左右为难,见媳妇哭得越发厉害,只能央求母亲, “您少说两句吧,惹来祖母就了不得了。” 二太太见儿子不敢说媳妇,只能埋汰自己越发恼怒, “了不得?你也知道了不得,我们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可惜怕什么来什么,老祖宗果然被嬷嬷搀着,脸色发青赶来西苑,一个不留神发现抱厦内齐刷刷探出几个小脑袋,狠狠嗔了一眼,却也顾不上她们四人,匆匆往里去。 程亦乔胆子实在大,干脆拉着程亦安跟着老祖宗进了门,程亦茜二人见程亦乔进去了,也利索尾随。 见惊动了老祖宗,那头谁也不敢闹了,夫妻两个跪在东次间的蒲团上,二太太坐在一旁跟老祖宗抹泪诉苦,而程亦乔等人呢,正大光明坐在明间听。 老祖宗没避着姑娘,也是想让姑娘们长长见识,明辨是非,懂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二夫人没拦就是刻意做给许氏看的,你越仗着有人使性儿我越不被你拿捏,你有脸闹就不怕被人知道。 老祖宗对着二太太斥道,“怎么闹得这样凶?还有客人没走呢,岂不是让所有人看长房笑话..” 二太太很不客气地往许氏一指,“她故意的,就是掂量着有人在,故意闹,以此威胁我应了她的事,我还偏就不信她的邪,年年忍,年年让,今年不叫她得逞。” 老祖宗当家多年何尝看不透。 当初她问过许家情形,得知上头有个哥哥,底下还有个弟弟,那光禄寺少卿俸禄没多少,家里没几个值钱的产业,哥哥弟弟都没娶妻,可不得靠许氏这个女儿。 她不同意这门婚事,无奈二太太和二老爷那时太宠儿子,没太当回事,如今吃了苦头吧。 “到底怎么回事?” 二太太一五一十说出来, “昨个儿得了分红,儿媳与二老爷商量着存下来,回头吃利息银子,结果这个混账就过来要银子,说是他也成了家,分红该有他们一份。” 二太太说到这里哼了一声,“我说你们吃穿都在公中,哪有什么需要银子的地儿?无非是想送娘家去,没门,今年的分红一钱银子都不给。” “这不,就闹起来,昨夜不闹,趁着今日安安要回去,姑爷要来接人,就闹了,说是我苛刻儿子和儿媳妇。”二太太骂骂咧咧朝梁顶翻了个白眼, “我若苛刻儿子媳妇,这世间没好婆婆了...” 话落意识到老祖宗也是自己婆婆,立即住了嘴,讪讪道,“当然,比不上您...” 二太太也是个嘴把不住门的,嘴里有什么说什么。 老祖宗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西次间内程亦乔捂着肚子笑,程亦茜和江若梅两个都滚去了罗汉床。 唯独程亦安这等嫁过人,经历了一地鸡毛的人方没把这当笑话看。 果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哪怕是长房,外头看着风光无极,私下剖开瞧一瞧,也各有各的难堪。 这二叔母外人看来极和睦的家门,婆婆宽厚,丈夫待她体贴温柔,底下就一个儿子也娶了媳妇只等生孙,还是程家长房这样的门第,不愁吃不愁穿,该是神仙日子,孰料也有这般苦衷。 那许氏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没使他要,是夫君自个儿去要的...” 老祖宗看着程亦浚问, “你们很缺银子吗?你爹娘通共只有你一个,将来不都是你们的?平日有公 中供应你们吃穿,我料想够你们用度。” 程亦浚胀红着脸道,“回祖母的话,我们吃穿是够的,只是到底也有人情世故,孙儿在礼部观政,也有应酬。” 程亦浚两年前中了进士,毕竟是程明昱的侄儿,皇帝很给面子,让他在礼部观政,这若是观政个几年,没准能直接在礼部留下。 二太太一听这话就知道儿子在替许氏遮掩,怒道,“你别胡扯,你那些应酬哪次不是你爹爹暗地里补的你,你想给媳妇拿钱就直说。” 程亦浚羞愧地低下头。 二太太就是咋咋呼呼的性子,人是个极好的人,就是没成算,被个低门出身的儿媳妇逼到墙角里。 老祖宗先剜了二太太一眼,示意她闭嘴,随后问程亦浚, “是吗,据我所知,去年和前年分红,你们总共得了四千两,那你列个名目给祖母瞧瞧,你都应酬哪去了?” 程亦浚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二太太被老祖宗一点,顿时茅塞顿开,“对,往后支出都列个账目出来,年底要查你们的账,银子都使哪去了!” 许氏也厉害,红着眼小声回了一句, “去年夫君买了一方澄泥砚,就花了好几百两银子,有一回他同窗母亲病逝,他也封了几百两相赠....” 林林总总被她列出十来个说头,听着都很有那么回事。 程亦浚点头如捣蒜,“就是,就是...” 二太太气死了,儿子被人拿捏在手里,她就是满身是嘴,也经不住他们夫妻唱双簧。 老祖宗忽然看着许氏道, “我倒是想起一桩旧事,过去我们周家有个伯母,自来将侄子看得比自己儿子还重,家里有什么都拿回去给她侄子使,人虽嫁过来了,屁股却坐在娘家。” 说着她看向二太太,“你猜后来怎么着?” 二太太立马接话,“怎么着了?” 老祖宗道,“后来她弟弟走了,侄子寻她要钱,侄子成婚是她出的聘礼,侄子生子没钱办酒席,又寻她要钱,而这个时候这位伯母家里已大不如前,没那么多银子给娘家使了,她就哭着说好话,说是给不出钱了。” “可惜呀,人一旦胃口养大了,就下不来了,那侄子怀恨在心,以为她捂着银子不给,一日趁着她回门将刀架在她脖子上,一个没留神,伤了她,侄子由此进了牢狱,娘家一门子全败落了....至于她本人,因着常年贴补娘家,底下儿子媳妇心存不满,平日着了病也不管她,她懊悔不迭,最后死了三日方被人发现,下场唏嘘。” 许氏听到这里,立即不吭声了。 程亦浚听了这等故事也吓了一跳,“可是祖母,莹娘她母亲病着,等着她送银子治病呢。” 这下终于把篓子抖出来了。 二太太怒火一点就着,劈头盖脸道,“她哥哥呢,弟弟呢,不管自己母亲死活吗?再说了,不是还有你当初的聘礼吗?一百抬的聘礼就换了一点花架子回来?糊弄谁呢,不说这三年你们的孝敬,光那些聘礼都够他们许家吃穿一辈子,敢情自个儿舍不得用,一有点风吹草动就来程家要银子。” 那许氏见二太太将事情宣扬出来,羞愤难当,拔腿就往跑, “我不活了...” 隔壁间程亦安等人正喝着茶,听了这话一个个慌忙起身,不想便见许氏冲出来,似要往外头去。 程亦乔怕她真寻短见,第一个丢下茶盏往前拦,恐自己一人挡不住,叫着离自己最近的江若梅, 江若梅紧随其后。 许氏眼看正头路被程亦乔给挡了,便打算绕江若梅过去,熟料江若梅这个时候生了个心眼,瞥见程亦安正放茶盏打算来帮忙,趁着程亦安没站稳,顺手将她一牵。 程亦安被她拉一把,身子往南侧一歪,那许氏好巧不巧撞在她胳膊。 撞一下倒也不打紧,偏生她右手茶盏还没脱手,此刻滚烫的茶水晃出来,淋了她小拇指,茶盏已失手跌在小案,碎了一地。 “哎哟。”烫着了。 程亦乔见状大惊,忙推开江若梅扑过来,捧着她的手,“安安你没事吧...疼吗?” 乍一下是有点疼的,程亦安皱了眉,看了江若梅一眼。 老祖宗等人从里间出来,纷纷气青了脸,那许氏这才晓得自己闯了祸,不敢再吱声,倚着门槛直落泪。 江若梅心下也虚,只是面上还装出一副惶恐担忧。 二太太眼看程亦安小指都红了,想起程明昱宝贝她的模样,叫道,“完了完了,出大事了...” 还是老祖宗镇定,立即吩咐人取凉水,又遣人去请大夫,再让丫鬟去药房拿冰凉的玉肌膏来敷药。 小丫头迅速捧了凉水来,程亦乔帮着她将手指摁下去,冰冰凉凉的,这才缓了疼,程亦安见众人脸色不好看,忙道,“不碍事的,小事一桩,涂些药就好了。” 可惜事情没这么简单。 惊动了程明昱。 他清晨去上朝,听闻程亦安今日要回去,打算午膳回来送送她再返回衙门,结果就听说她在这里受了伤,立即沉了脸色,将所有人唤来花厅。 程明昱和老祖宗端坐上首,二太太和闻讯赶来的三太太等人坐在左下圈椅,许氏和程亦浚跪在地上,其余人姑娘少爷均站着不动,唯独程亦安坐在右侧圈椅,由府上大夫查验伤势。 二太太捶胸顿足直叫罪过, “都怪我,治家不严,闹出这样的笑话,还连累安安...” 若是寻常也罢,偏生今日程亦安要回府,陆栩生还要来接,这会子出了事,大家面上更不好看。 许氏撞了人,无话可辨,伏在地上只顾抽泣。 程亦乔仔仔细细回忆当时的情景,忽然劈头盖脸冲江若梅质问, “我问你,我唤你来拦人,你为何拉扯安安?你没瞧见她手里端着茶吗,你是不是故意的?” 江若梅心里本就虚,当时确实是嫉妒心作祟起了一点歹念,却也没想惊动这么多人,连程明昱都出了面,心里慌得很,连忙跪下朝程明昱磕头, “大舅舅,我不是故意的,我眼看嫂嫂冲出来,恐我拦不住,便想多拉一人拦,不成想出了事...” 程明昱见小女儿手指红了一大块,面色沉沉, “如此说来,你是无辜的?” 程明昱审人时眼神十分专注,带着锐利的锋芒。 “我...”江若梅平日不怎么见过这位大舅舅,光看到他就害怕,闪闪躲躲的眼神和支支吾吾的语气出卖了她。 事实上程明昱将人传过来前,就已经从看守的婆子丫鬟口中得到了真相。 审出口供只会让江家人觉得程家人欺负她。 压根没必要审。 程明昱甚至不想浪费一点功夫在这个外甥女身上,他眼神盯着一侧正在上药的程亦安,冷漠开口, “来人,唤两个管外事的婆子,将她送回江家,并将事情经过告诉江成斌,让他们自行处置。” 既是姻亲,又是官场同僚,给彼此留点脸面,程明昱太明白如何才能真正解决问题。 若是江家包庇,毫无疑问,这亲戚没得做了。 若江家处置妥当,无话可说。 江若梅一听要把自己送回去,脸色顿时大变,哭哭啼啼道, 荣婚(重生) 第50节 “大舅舅,我错了,您饶了我吧,我不要分红了,银钱都退还给你们,你们别送我走,我自个儿走....” 被送回去,必定被家里堂兄弟姐妹知晓,届时她还怎么做人? 她可不就是靠着程家这棵大树在江家耀武扬威呢? 银子什么的比不得脸面重要。 程明昱从不许人跟他谈条件,看都没看江若 梅一眼。 江若梅意识到事情严峻,挪着膝盖爬到老祖宗跟前,“外祖母,您帮帮我吧,我错了,是我不好,我不该针对三表妹,我不该嫉妒她,是我错了...” 这不就承认了? 哪还需要审? 老祖宗失望地看着她,抚了抚她额心,半是心痛半是责备道,“我原就教导了你,你却不听教,那外祖母就不必再教了。” 这是答应将人送回去。 江若梅覆在她膝头大哭,懊悔不迭。 至于许氏和程亦浚。 程明昱就更失望了,“你们夫妇罚月例一年,浚儿记大过,许氏闭门思过半年不许出门。” 没了月例如何贴补娘家? 这无异于断了许氏财路。 “记大过”就意味着明年分红二房要减额了。 二太太却一点都不心疼,她缺那些银子吗,不,她缺的是出口气。 她今日算是因祸得福,沾了程明昱的光料理了许氏,只觉得痛快呢,她哼哼几声,差点将欢喜写在脸上。 许氏眼一黑昏了过去,管家抬抬手,两个粗使婆子上前将他们夫妇压了下去。 人都发派了,众人纷纷起身来看程亦安的伤势。 程亦乔双手搭着连忙跟程明昱认错,“爹爹,也怪我,我不该领着妹妹看热闹。” 程亦安担心姐姐吃挂落,忙道,“真的无碍,这不上了药,已不疼了....” 虽说江若梅很可恨,可到底只是一点小伤,犯不着如此兴师动众。 然而就在这时,只听见庭前穿堂处传来一道极为冷峻的嗓音, “岳丈大人,大舅子,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人,怎么在你们程家就受了伤?” 来了,兴师问罪的人来了。 这是给陆栩生送把柄啊。 程亦彦顿时扶额。 程明昱神色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回到席位落座。 程亦彦上前来到台阶迎陆栩生, “妹婿姗姗来迟呀....” 他也不是个轻易服输的人。 陆栩生穿着一身玄黑长袍大步踏上台阶,身姿笔挺,八风不动,先给老祖宗与程明昱施了一礼,旋即目色落在程亦安身上,从她受伤的小指一掠,与程亦彦道, “燕宁兄,你大张旗鼓将我夫人接来,结果就把她给伤了,燕宁兄,你得给我一个交代。” 瞧瞧,程家那么多女婿,换做任何人来了,只会道这是小事,不能也不敢在程明昱跟前说事。 但陆栩生敢。 他又不靠程家提携,在朝廷他与程明昱平分秋色,凭什么看着妻子受罪却一声不吭? 程亦安见状瞪了他一眼,来到他跟前,轻轻拉了拉他衣袖,“你别做文章。” 她爹爹已经够兴师动众了,该处置的也处置了,陆栩生没必要再得理不饶人。 显得她也太娇气了。 过去比这更严重的伤都受了,她又不是吃不得苦。 二老爷见陆栩生来势汹汹,连忙起身施礼, “慎之,此事与彦哥儿无关,是安安在我们房里玩耍,不小心受了罪,是二叔待客不周。” 陆栩生朝他回了一揖,眼神却瞟向程亦彦。 显然不打算放过程亦彦。 这位大舅子却是很从容地回道, “慎之批评得在理,是我程家照顾不周,让妹妹受了伤,这样,干脆再让妹妹住一段时日,等修养好了,再送回陆家。” 还住? 陆栩生后槽牙都快咬碎,他不动声色一笑, “不敢了,若是再来一个堂妹表姐的,伤了我安安如何是好?还是接回家的放心。” “哦...”程亦彦也有说头,意味深长回道, “慎之考虑周全,不过也希望慎之要照料好妹妹,可别你陆府也来个什么表姑娘王姑娘的,来欺负我妹妹。” 陆栩生:“......” 他母亲王氏相中他表妹为媳这事,在京城并非秘密。 程亦彦顺着这话头就敲打了他。 陆栩生极少落下风,但今日不得不服这位大舅子, “多谢燕宁兄提点,你多虑了,这样的事不会发生。倒是燕宁兄这位表妹...”他负手往跪在老祖宗跟前的江若梅看着,道, “干脆将她交给我处置。”他怕程家顾忌姻亲脸面不方便料理。 程明昱倒是摇头,“不必,我程家会给慎之一个交待。” 他所料不错,后来江若梅被人送回去后,两江总督江成斌勃然大怒,一面惩戒女儿,一面命长子携重礼上京赔罪,程明昱自然将这些重礼都转给了陆家,此是后话。 老祖宗见事情料理得差不多了,摆手道, “安安受了惊,这会儿已是午时正,姑爷便随她在程家用了膳再走。” 其余房的人退了回去,老祖宗这边吩咐婆子招呼江若梅南下。 只程明昱一房的人陪着陆栩生夫妇用膳。 膳后也无多言,陆栩生便携程亦安出门。 虽说闹了个小插曲,依然不影响这次归宁的喜庆,程家箱笼大大小小装了五六车,送他们夫妇离去。 登上马车离开程家巷,程亦安便瞪着陆栩生, “不许你在程家逞威风。” 陆栩生不满道,“我怎么逞威风了?难道还不许我问一句?” 程亦安道,“我爹爹和二哥哥已经够大动干戈了,偏你还要兴师问罪,弄得我往后都不敢回去了。” 程家姑娘哪个像她这般娇气,挨不得碰不得了。 陆栩生睨着她,“你别偏心,只许你哥哥在我面前逞威风,就不许我敲打程家人,不许他们欺负你?” 程亦安自然要替哥哥说话,“我二哥哥才不会欺负我。” “难道我就欺负你了?我欺负你哪儿了?” 陆栩生眼神直勾勾看着她,这才在程家住了几日,日日泡着温泉,那张脸蛋娇娇嫩嫩,能掐出水,就仿佛秋日熟透的果儿,要爆出汁来。 程亦安看着他逼人的眉目,顿时明白他的“欺负”指什么,面颊一热,将他推开。 回到陆家已是下午申时初,陆栩生看着那大大小小的箱笼,头都大了, “你这是把程家库房搬来了?” 程亦安瞥他一眼,“程家库房搬来,你整个陆家都不够放的!” 话落带着如蕙和如兰施施然进了宁济堂,只可惜几日不住,屋子里冷冷清清,一股寒气逼来,让人受不住。 别说程亦安,就是如蕙和如兰习惯了程家那温泉院,回到陆家都格外不对劲了。 丫鬟们各自收拾箱笼,李嬷嬷忙前忙后操持家务, 程亦安与陆栩生坐在东次间说话,程亦安身上的斗篷还舍不得脱,便将那宝贝抱出来搁在桌案。 陆栩生替她斟茶,看了锦盒一眼,“这是什么?” 程亦安低声道,“我爹爹给的银票...” 陆栩生眉头顿时一皱,直起身子避嫌道,“我不要。” 程亦安白了他一眼,“你想得美,可不是给你的。” 陆栩生松了一口气,还真以为程亦安冲着程家亚岁宴往夫家搬东西要贴补他。 贪图女人嫁妆还算男人? “你数数多少银票?” 陆栩生对上她眼神,顿时明白了,“我不数,你放心,丢一个子算我的。” 他身边多的是强兵悍将,还能看不住一个院子? 行军打仗的男人,布防乃是家常便饭,只是出门时心里想得赶紧将家业拿回来,再将国公府治成一个铁桶,否则程亦安在这院子都住不踏实了。 陆栩生还有公务,去了一趟衙门至夜方归,更衣进了拔步床,心想今夜总算能搂着娇妻好好睡一宿,结果瞧见程亦安在被褥里瑟瑟发抖,怎么都睡不踏实。 他悬在她身侧,轻声问她,“你怎么了?” 程亦安很委屈,紧着被褥道,“冷,程家的园子里有温浴,每日泡了温浴睡得踏踏实实的,今夜我睡不着。” 明 明之前好好的,去了一趟程家,在陆家就怎么都待不自在了。 荣婚(重生) 第51节 陆栩生心里埋汰了岳父一通,认命地钻入被褥,将人搂在怀里, “你有人形炉子,一夜温着你,不比程家那劳什子温浴好?” 程亦安红着脸用手肘捅了他一下。 第28章 想贪我的银子,没门!…… 果真是个现成的人炉子, 滚烫的热度驱走她身上寒意,雪白的脚丫也藏在他小腿肚处,男人高大有高大的好处, 哪儿哪儿都能罩着她, 人形炉子也不错, 程亦安终于安心地阖上眼。 只是睡了一小会就有些不对劲了。 程亦安扭过脸。 陆栩生就很尴尬了, 连忙躺平。 “我受伤了。”她笑眼弯弯, “我知道...”陆栩生闭上眼。 程亦安侧回去贴着他胳膊睡, 小声埋怨, “人形炉子也有不好, 瞧, 一不小心就烧着自个儿了。” 陆栩生又侧过身, 将她偎在胸膛里,“烧不着你,才有事吧。” 程亦安忽然想起与范玉林, 看着年纪轻轻的身子,没两年就不成了。 她轻咳一声, “也有道理, 就不知陆大将军能撑多久?” 陆栩生给气笑了, “嘴皮子这般利索,可见伤势无碍嘛。” 男人在这种事上是万不能被质疑的。 程亦安听着他语气里危险的讯息,懊恼自己失言, 连忙找补, “哪里,我对您还是很有信心的。”毕竟那身筋骨风吹不倒雨淋不褪,“毕竟您被誉为大晋军中第一人,您若不成, 天底下男人都不成了...” 越哄那双眼神好像越不对劲,誓要证明自己, 浓密的眼睫沉沉盖下来,绰约夜灯映出他冷硬的轮廓,“谁知道呢...” 粗粝的手掌捉住她受伤的手指将之摁在外头,结实的胸膛已悬在她眼前,跟阴影似的罩在她上方, “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忽然倾身而下,炙热的气息跟蛛丝网似的忽而在她鼻尖,忽而在她面颊,又或是耳珠脖颈,程亦安气息也跟着乱了,忍不住闭上了眼。 陆栩生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张脸,水蜜桃一样,惹人垂涎。 “下次,不许出门这般久。” “谁说的,我明个儿还要去。”程亦安非不顺他的意。 陆栩生气得抓了她一把,程亦安心险些被他拽出来,又羞又怒,抬着膝盖去抵他,陆栩生似乎很乐意陪她嬉闹,将人拖入怀里,抚着她漂亮的蝴蝶骨一寸寸摩挲,手更没闲着四处作乱,濡湿的吻落在她脖颈脊骨,炙热湿漉,带着逼人的力度,一点点推平她身上泛起的哆嗦。 程亦安起先还恼他,渐渐的也遂了他,小别胜新婚嘛,好几日没她也有些想,毕竟谁知道这些男人能行几年。 这一夜拔步床响个没停。 好在李嬷嬷是过来人,早早有预备,热水衣裳都是现成的,丫鬟打发下去了,她老亲自伺候。 翌日晨起,程亦安懒懒散散醒来,早已不见陆栩生的身影,脑海一面浮现昨夜亲密穿凿的景象,一面看着空空如也的床榻,摇了摇头,期望这厮多么温柔小意是不能。 揉着一身被打散的筋骨起床,招来丫鬟侍奉梳洗。 发现如兰满脸无精打采,“你这是怎么了?” 如兰捂着嘴打了打哈欠,一面净手来给她梳头, “奴婢一时没缓过来。” 程亦安明白了,何止是如兰,她自个儿这会起身面对狭小的梳妆台都有些不得劲呢,她突然有些羡慕程亦乔,不被爹爹催婚,爱什么时候嫁人就什么时候嫁人。 回了陆府自当去拜见长辈。 不仅如此,还给各房准备了些尺头。 回娘家住了一段时日送些赠礼是礼数。 送太差有失程家体面,送太好惹人招眼,程亦安给各房太太奶奶与小姑子,各人一匹云锦,云锦也分高低,有寻常云锦和名家云锦,譬如她身上穿得这件背搭,用的就是游云珑家的云锦,也叫浮光锦,有一寸浮锦一寸金之称,程亦安送给大家伙的是寻常云锦,做两身家常衣裳穿是无碍的。 东西遣丫鬟送去,自个儿前往二太太明熙堂请安,半路遇见二太太出门,一道便往老太太院子里来了。 几日不见,众人只觉程亦安光彩照人,想起程家亚岁宴的盛况,不免有些羡慕了。 五小姐陆书芝素来有什么说什么,见程亦安这等光景便问大太太, “大伯母,我们陆家的租子该也收了吧?我记得我们家在锦州也有两个山头,想必皮货也该来了吧?”眼看日子越来越冷,有下雪的迹象,谁不想做几件新袍子。 大夫人被问的心里一阵气闷,大老爷先前交待今年的皮货到了京城,要拿去铺子里卖,换了钱好给他使,大夫人倒是知道短不了她自个儿的,就是一点都不拿出来分,显得她这个当家夫人无能, “在路上了,再迟一些日子吧,若是你急,回头来大伯母屋子里寻两件往年的皮子先做着穿。” 陆书芝一听就不乐意了,若是先拿了大夫人的,回头来了新货还得还她,旧的哪能赶上新鲜货。 二夫人也想到这一茬,毫不犹豫拒绝道, “大嫂费心了,我那儿还有,先给孩子做着。” 陆书芝也笑道,“旧的我也有,我这不是想做两身新鲜的穿么?” 三房的两位姑娘陆书茵和陆书灵眼神也发亮,可见都盼着呢。 大夫人就明白了,心里越发得急。 程亦安默默坐着,将大夫人的神色收在眼底,她记得前世这个时候皮货已抵达陆家在鼓楼下大街的库房,陆家在下大街是有一排铺子的,这是祖上的基业,一直在长房手里,大老爷显然没有什么经营经验,铺子收成越来越差。 皮货论理该分给府上的女眷,可大老爷显然已将这些皮货运去库房给卖了,银钱也挪用了,后面事发,二夫人和三夫人均闹了一场,弄得家里鸡飞狗跳,好大一个没脸。 看陆栩生的意思是打算将家业拿回来,可不能拿回一个空架子吧? 程亦安没打算跟陆栩生过日子就不管,既然约定好好过日子,那就不得不上心。 她可不要烂摊子。 就在这时,门口的管事回禀, “老太太,太太们,郝家老嬷嬷来给老太太请安了。” 老太太歪在上首,闻言便来了些精神,“让她进来吧。” 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与过去的老伴说话,说起当年风光云云,人也仿佛跟着年轻了,而这位郝嬷嬷便是大老爷的乳娘,府上德高望重的老嬷嬷,她的儿子跟着大老爷一块长大,如今成了府上的大管家,是大老爷的心腹。 不多时便进来一个身着对襟福寿缎面厚褙子,头插金钗腕戴玉镯的老嬷嬷,老嬷嬷人瘦看着却很精干,也很精神,还没进来就跟老太太请安, “老祖宗,奴婢来给您请安了。” 毕竟是府上老嬷嬷,养过大老爷一场,就连大夫人也起了身。 郝嬷嬷又朝各位主子行礼,随后各自落座。 老太太打量她道,“你如今都是做太祖母的人,哪里还称奴婢,快些来我跟前坐吧。” 郝嬷嬷极有体面,便在老太太脚踏前的锦杌坐着,“无论什么年纪在您老跟前那还是奴婢。” 老太太很受用,问起她今日怎么来了家里如何云云。 别看郝嬷嬷过去伺候人,如今一家子也出息了,在陆家斜对面的巷子里买了一个宅子,住着十分松快,在陆家是奴才,在外头却风光着,毕竟她儿子是陆府大管家,管着国公府内外事务,一旁的小官小宦在他面前还得低头。 宰相门前七品官嘛。 别看这老嬷嬷语气恭敬,可程亦安瞟了一眼她的靴子,乍一眼看去是寻常棉靴,可仔细瞧却发现那靴面是皮子做底面上绣了一层针线遮掩,就如同她那件海龙皮子似的。 有意思。 老太太有人说话,太太奶奶们 就散了。 程亦安借口收拾行装回了房,大太太便往账房去了。 那郝嬷嬷的儿子郝大管家正在账房算账,见大太太满脸戾色进来,慌忙起身相迎, “太太,您怎么过来了?” 大太太睨了他一眼,在桌前落座,目光在账目上掠了掠, “你家老爷是什么意思?眼看快年终,各房也预备着要分些活物皮货之类,人家程家合族都分,咱们陆家好歹也是一国公府,各房都得分些吧。” 郝大管家弓背哈腰连忙道,“有的有的,”他侧身往一侧架子上寻来一张单子,递到大太太跟前, “这段时日不是陆续到了些年租货物么,小的正好整理出册子请您过目。” 大太太毕竟管家多年,稍稍一翻,眉头就皱起来, “今年怎么少了这么多?你这让我这个当家夫人脸往哪儿搁?郝仁啊,这些事可都是你管着的,你得给我一个交代。” 郝管家立即跪下来,哭丧着脸道,“太太,我跟了您这么多年,您还不知道我性子么,我是一样一样往府上搬,架不住老爷不许呀,他老人家经天纬地,一心想谋大业,府上这些事就撂下了,我纵然有八班武艺,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不说远的,大前日皮货到了,给运去货栈卖了,昨日西南那批木材也到了,卖给恭肃侯府预备老太太棺材了,得了两千两银票,我还打算交给您预备府上开支,结果被大老爷一股脑拿走了。” 大太太怒道, “他这是要做什么!” 郝管家见大太太怒火快压不住了,只得据实已告,“我也不敢瞒您了,大老爷又接了宫里一项私差,” “什么私差?” “御用监提督尤公公府上的宅子。” 大夫人两眼一黑,跌坐在地,脸色也寡白寡白的,“他这是怎么都不听呀。” 郝管家道,“倒也不是坏事,这位尤公公人倒是厚道,给了咱们爷一份契书,将明年上半年河东一带的盐票许给咱们了。” 大夫人脸色这才好转,大晋盐铁官营,想要售卖官盐得运军粮去边境再换盐引,而朝廷有时为了奖赏或犒劳一部分官员,会许些盐票出来。 而这位御用监提督是司礼监秉笔之一,陈皇后的心腹,当年老太太为何能说服皇帝将国公爵位给大老爷,走得就是陈皇后的路子,老太太娘家与陈侯府连过宗,陈皇后也拿老太太当自己人,只要是陈皇后的人,大夫人心里就放心了。 “可眼下咱们这个年怎么过?” 郝管家似乎早料到她这么问,立即凑上去小声道, 荣婚(重生) 第52节 “太太,我有个主意,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讲。”大夫人不耐烦道, 郝管家往宁济堂的方向指了指, “太太,咱们这位世子夫人可是程家长房的女儿,我听说那程明昱拿她当宝贝疙瘩,这一次程家亚岁宴,必定分了不少银子回来。” 大夫人眯了眯眼,哼了一声,“我岂能不知,昨日那箱笼我可瞧见了,五六车,共有几十个箱子,算得上一间小库房了。不过,”她话锋一转,睨着郝管家, “你以为人家是个傻子,听咱们调派?还是你觉得她肯舍得借银子给公中?” 郝管家神秘地笑了笑, “太太,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她与二太太又不是一条心,咱们可以先许她一些好处,将她拉进来,她性子和软,又是陆家世子夫人,自认这国公府未来是他们夫妇的,岂有不上心之理?” 大夫人狐疑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郝管家笑道,“这年底什么地儿开支最大?厨房。再过半月是老太太的寿辰,眼下该预备着了。” “年底大宴要开支,各房族人多少要分些份例,也要开支,年初了,初一到十五预备着给亲戚们宴请还要开支,您就干脆将厨房这一处的差事使出去交给她,那二房自以为掌了家,还不乐颠乐颠接手?她年轻,面儿薄,手里又有钱,咱们哄一哄让她先贴着,回头得了银子再还她,她岂有不应之理?” 大夫人思忖道,“倒是个法子,可我就怕请佛容易送佛难。” 郝管家道,“小的如何没替您筹算着,您想呀,她过门也有几月了,再过不了多久必定要怀身子,届时就顾不上这了。” 大夫人一听眉峰这才舒展开,心想这国公府上下皆是她的人手,程亦安哪怕想夺权也无可能,底下的人不听她使唤,“先这么办吧,先把今年混过去。” 大夫人也聪明,晓得贸然去寻程亦安必定引人怀疑,不声不响在几日后告病,大少奶奶管着外事采买,还有府上人情招待,厨房的事实在料理不了,怎么办,老太太最后开口了, “栩哥儿媳妇,你过门也有一段时日了,厨房的事该你接手。” 程亦安自然看出她们的底细,前世这一年年底,那大夫人便想法子逼着她贴补亏空,说是待明年春租上来还她,陆栩生没答应。 但她也没贸然拒绝, “回祖母的话,您委以重任,论理孙媳不该推诿,只是眼下孙媳还有些两眼抓瞎,不若祖母再缓我几日,待我跟着嫂嫂学一学,再上手如何?” 老太太看着她,生得一副姣好的面孔,明媚无辜的模样,还真不一定镇得住底下那帮子牛鬼蛇神。 “也成,给你十日功夫,十日后你便来接手。”十日后正好是老太太的寿辰。 上杆子不是买卖。 二夫人觉得蹊跷,事后招程亦安随她回明熙堂,进了屋子,她便与程亦安说, “你别贸然接手。” 程亦安微微有些诧异,这可不像二夫人作风。 二夫人分析道,“必定是公中账面不好看,见你从程家回来,想哄着你当冤大头。” 程亦安简直要落泪,真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位婆母终于还能为她着想着想,前世可是恨不得她冲锋陷阵呢。 “那依您看该怎么着?” 二夫人摁着眉心,“你容我想想,想个万全的法子,” 毕竟是个机会,二夫人既想插手中馈也不能让程亦安吃亏。 程亦安明白了,前世二夫人始终不认可她的身份,没拿她当自己人,故而让她做挡箭牌,这一世因着她被长房认了回去,二夫人认可了她儿媳的身份,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就不知等那位王家表妹从青州入京,二夫人作何感想? 程亦安任由二夫人琢磨,从明熙堂往宁济堂走,因着昨夜下了雪,压弯了园子里的枝桠,这会儿下人还没收拾好,程亦安只得绕道从垂花门附近前往宁济堂,可巧在垂花门内遇见了一人。 那郝管家发现了她,笑眯眯上前弯腰行礼, “给世子夫人请安。” 瞧瞧,很是个聪明人,旁人见了她唤二奶奶,就他唤“世子夫人”,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拿她未来当家夫人看待。 程亦安不动声色回道,“郝管家怎么有空在这里盘桓?” 郝管家陪着笑脸,“回少夫人话,陈侯府的少爷和小姐过来给老太太请安,大老爷吩咐我在这里候着,待会好送少爷出门。” 程亦安明白了,笑道,“那管家忙吧。” 郝管家见她要走,又连忙跟了一脚,“少夫人,您过门也有一段时日了,您不知道,咱们底下这些管事都指望着您呢,说您是程家长房出来的,那程大人又最是擅长治家的,您想必得了他老人家真传,而咱们府上还真得您来整治整治呢。” 换做旁人此刻必定就飘了,问如何整治,跟着就上了勾。 那程亦安却一派天真,“我觉着咱们陆家挺好的,大伯和大伯母能干,您与几位管事也尽心竭力,哪里轮到我来整治。” 说着这话,程亦安便施施然离开。 她今日穿着一身鹅黄云锦袍子,里头用骆驼绒做的里子,外罩程家刚送来的云狐斗篷,配着那张明净如玉的脸蛋,真真如画里出来的仙人。 郝管家望着她婀娜窈窕的背影,喉结紧了紧。 难怪那世子爷钢铁般的男人, 也化作绕指柔日日往程府门前蹲,换他,有这样的女人在屋子里,还真是不想出门了,不能想,一想便受不住。 程亦安回到屋子里,脸便冷了下来。 都把她当傻子了。 终于等到夜里陆栩生回府,她愤愤告状, “你家老太太与大伯母打得好主意,想哄着我入坑替他们填补亏空。” 陆栩生似乎并不意外,摆手安抚她,“别急,容我打听打听。” 说着让长随徐毅去打听怎么回事。 不一会徐毅便打听回来了,“爷,是郝管家给大太太出的主意呢。” 陆栩生冷笑,手里捏着一颗珠子,慢慢将之捏成齑粉,“一个奴才还敢将主意打到主子身上,有种。” 程亦安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你等着。”陆栩生扔下这话,便出门去了。 这段时日,大老爷忙着工部各项工程年底结项,而陆栩生呢,也在打点将士们的冬衣,查抄一部分卫所贪污军库粮仓,伯侄俩也好几日没碰上面。 而今个儿,陆栩生坐在正厅喝茶,远远瞧见大老爷大摇大摆满面红光进来,便笑着迎了出来, “大伯,我今日下朝时,遇见了程亦彦,他让我带句话给您。” 大老爷一听程亦彦的大名,整个人激灵醒了,忙不迭大跨步过来, “他说什么?” 每年年底各部均要忙着结项,一来将今年许下的款项要付出去,二来要给明年立项,好将财政预算报去户部。 而年底就是户部结账的时候。 户部的银子从谁手里出? 程亦彦。 程亦彦便是国库的钥匙。 上头户部三位堂官签押后,最后要过程亦彦这关,如若程亦彦觉得账目有问题,是可以打回去重列的。 眼下大老爷有十多项款目需户部签押,工部下头一大堆皇商官商等着结账,结了账,他也好拿回扣,所以这等节骨眼,要他喊程亦彦祖宗,他都是乐意的。 陆栩生将他迎进门,往他头上泼了一盆冷水,“程亦彦说您有几张批票户部堂官还没批下来,而到他那儿的三张,大都有问题,让您明日得空去了一趟户部。” 这话简直晴天霹雳,等着支款的人最怕账目出问题。 郝管家也在身侧,听了这话,均是面罩阴霾。 三人一道进了正厅西面的暖阁,郝管家亲自给二人上了茶,迫不及待道, “世子爷,您与程大人可是郎舅关系,最是亲近,可得替咱们大老爷说话呀。” 大老爷也抹了一把冷汗,慎重道,“栩生,这事你可得替大伯办踏实了,亦彦那边什么要求,尽管提。” 陆栩生冷笑,大马金刀坐在次席,“您把他当什么了?他是谁?程明昱的嫡长子,程家未来掌门人,您那点好处他放在眼里?程家地缝扫一扫,都够咱们陆家吃一年的。否则,你以为陛下将这么重要的官职授给他?” 程亦彦探花郎出身,中考后便进翰林院当值,仅仅两年功夫便被皇帝调任户部,论理程亦彦该要去外头历练几年才能被授予户部金库郎中的位置,但皇帝力排众议让他担任。 缘故有二,其一程家富贵,每年程明昱都会主动上贡不少金银给国库,程亦彦坐这个位置,更方便皇帝和朝廷从程家捞钱。 其二,正因为程家有钱,程亦彦才不可能收受贿赂,确保国库账目清晰,不会被上下勾结套银子。 大老爷如丧考妣,“那怎么办?” 陆栩生严肃道,“把账目做实,自然就没事了。” 大老爷看了一眼郝管家不说话了。 郝管家神色晦暗。 恰在这时,外头有人问话,郝管家出去了,陆栩生看了一眼郝管家的背影,忽然低声问, “大伯,您底下这些木材商,供料商是何人帮您寻的?” 大老爷道,“有的是各部官员推荐来的,有的是郝仁替我寻的...” 说到这里,大老爷忽然皱眉,警惕地盯着陆栩生,“栩哥儿问这作甚?” 陆栩生却看着郝管家不言不语。 郝管家此时正立在门口与外头管事说话,他年纪与大老爷不相上下,中等身材还要胖些,身上穿着一件暗绿的袍子,廊庑的灯芒恰恰打在他背身,隐约瞧见有一片暗芒从那袍子折射出来,这种面料便是浮光锦的一种,乍一眼纹路发暗瞧不真切,只待有光芒映照之处,那里头的浮光才若隐若现。 一寸浮锦一寸金。 大老爷忽然不说话了。 陆栩生起身时轻轻替他拂了拂肩头的雪渍,“您老可别被人卖了还在替人数钱。” 不一会他回到后院,程亦安问他,“你做什么去了?” 陆栩生浑不在意道,“能做什么?家业得拿回来,可也不能拿个空架子回来。” 程亦安笑,“可与我想到一处去了。” 接下来两日程亦安便有模有样跟在大少奶奶柳氏身后,瞧她如何看管厨房,到了第三日,外头忽然闹起来,说是库房丢了一件要紧的古董。 “什么古董?”大奶奶问那带话的侍婢, 侍婢回道,“老太爷在世时的一件书画,前朝顾云霖大人的墨宝,过几日不是老太太的寿辰么,老爷说要拿出来放在书房挂一挂,好宴客,这不今日着人去库房寻,竟然不见了。” 顾云霖这个人物程亦安也听说过,两朝帝师,前朝被北齐铁骑踏平后,顾云霖悲愤不已,跳崖而死,而这位顾相当政才能不怎么样,却是文坛大家,有名的书画大家,而据她所知,顾云霖还是她父亲程明昱的祖师爷,程明昱曾拜顾云霖关门弟子为师,一手丹青也是师传顾云霖。 大晋创建后,对这位顾大师十分推崇,他的墨宝也曾涨到一字千金的地步。 荣婚(重生) 第53节 可惜他死前将所有墨宝烧毁,存世作品不多。 所以老太爷在世时,将那幅画视为至宝。 大奶奶一听顿时急了,“可是了不得的事。” 于是妯娌二人一道往议事厅去,却见大老爷在厅内大发雷霆,所有管事被叫过去, “给我查,不找回来你们谁也别活着。” 四位大管家见大老爷震怒,不敢大意,立即遣派小厮仆妇各处搜查,也将当值的仆从抓过来审问。 大约闹了整整两个时辰,忽然问出一点眉目。 说是那一夜瞧见有人偷偷拿着一个长匣子往对面郝家宅子去了。 大老爷眼底寒光一现,瞟向郝管家。 郝管家脸色一白,立即扑跪在地, “老爷,这是没有的事,老奴跟了您这么多年,岂是这般没眼色的人,老奴贪什么都不可能贪您的宝贝呀。” 郝管家这些年在国公府作威作福,没少得罪人,譬如他底下这般管事就有看不惯他的,见他有嫌疑,立即落井下石, “您是不可能拿大老爷的宝贝,可正因为是宝贝,私下拿出去抵一笔银子先用着,回头再赎回来也是有的。” 郝管家脸色一白。 这种事他还真做过,不仅他做过,大老爷自个儿也做过。 大老爷如今是红了眼,缺银子缺疯了,什么都顾不上了,什么奴才乳兄,只要触犯了他利益,一概不管。 当即下令,命国公府的家丁去隔壁郝府查抄。 郝家原先是陆国公府的家生子,渐渐的随着大老爷掌家也跟着势大,原先替大老爷管着府内的事,后来大老爷升任工部侍郎后,接了不少营建差事,郝管家大多时候替他在外头牵线搭桥,做掮客,比如引荐一家木材商给大老爷,大老爷得了孝敬,他也从中揩油水,甚至有的时候比大老爷揩的还多,不然又如何穿上浮光锦了? 陆家的家丁气势汹汹冲去郝府,将之全围上,一通搜查,好家伙,从郝家地窖里抬出一箱银子,三箱金银珠宝,就连今年陆家山头的皮子也偷了两件藏在里头,货真价实的黑狐皮子啊。 要知道这种黑狐皮子,就是皇帝也用的。 从午时一直查抄到半夜子时。 林林总总查出银票三万两,金银古董字画摆件十二箱,绸缎数不胜数,花厅前面的院子差点摆不下了。 陆家各房人均坐在花厅看着,个个叹为观止。 大夫人看着那些宝贝眼都花了, 眼神也亮了。 乖乖,有这些家底,何愁过不了个好年? 夜里夫妇二人回房说话,大夫人极是振奋,温柔小意扶着丈夫的胳膊,问, “怎么突然想起查抄郝家了?” 大老爷面上露出戾色,有了银子有了底气,方显现出一家之主的威严来, “我给户部的批票迟迟不下来,我去算账目不对,底下也虚报太多了,一查就查到郝仁身上,原来他背着我私下瞒报账目,十两银子进的木料,给我说的是三十两,报去户部是五十两,你瞧瞧,他一介奴才,从当中抠了多少?回想这么多年我对他信任无疑,而他却背叛我,私下不知敛了多少财。” “你这么说我也想起来,每年租子往上收,一年比一年少,他也贪了不少公财呢,如此甚好,将他这个大蛀虫查抄出来,补了咱们公中的亏空,年底还有富余呢。” 银库充实了,大夫人的“病”一下子就好了,这个当家夫人也好做了。 自然也不必程亦安来接手厨房,为了婉拒程亦安,大夫人亲自将她叫来议事厅,将从郝家寻出来的那件黑狐皮子给了一件给程亦安, “安安留着给栩生做件氅衣吧。” 程亦安收下了。 二夫人那头闻讯给气死了。 “再迟一点,再迟几日待栩哥儿媳妇接手厨房,就万事大吉了。” 既不必贴补亏空,还能插手掌家之权,多好的机会,可惜最终落空。 二夫人气病了。 大夫人神气了,只觉从未这般身心通泰,大老爷立即提拔了新的人手做大管家,郝管家肚子里可有不少秘密,大老爷又寻了个由头处死了郝管家,最后将郝家其余人发配回陆家老宅看守。 夫妇二人笑容要多灿烂有多灿烂。 可惜好景不长,一日傍晚,陆家女眷聚在老太太的上房,商议明日寿宴时,外头大老爷的一个长随忽然慌慌张张奔进来,甚至顾不得女眷在场,就进了屋子,跪在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太太,出大事了,通州码头一处河堤塌了,毁了不少漕船,而那河堤正是咱们大老爷督建的,案发后,都察院来人将咱们大老爷扣下,人如今关在都察院的巡查房,回不来呢。” 老太太两眼一黑差点昏厥。 大太太一听身子也狠狠晃了晃,只是她到底还算经得住事,颤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塌方严重吗?可有闹人命?” 长随抖如筛糠,“暂时不知,只是那些漕船是预备着今年皇宫过冬用的,来自江南织造局,那些丝绸落入水中,可是用不着了,不仅陛下,就是太后娘娘也怒不可恕,放话要问罪呢。” 这个时候大少奶奶倒是很冷静,忽然看着程亦安开口, “母亲,人在都察院,也就意味着在程大人手里,不若请二弟妹帮着去程府打探消息。” 大夫人这才缓过神,扭转身来看着安安静静的程亦安,无比庆幸平日还没怎么得罪这位宝贝疙瘩,慌忙来到她跟前,握着她的手道, “好孩子,看在伯母平日还算疼你的份上,你替我走一趟程家,好歹让你爹爹帮着照看照看。” 程亦安也跟着她起身,安抚道, “大伯母,我去一趟倒是不打紧,可你也知道我爹爹的脾气,不可能徇私呀。” 大夫人想起程明昱的作风,心凉了半截, 这个时候老太太一锤定音, “来人,去,去衙门将栩生请回来,此事还得他周全。” 以陆栩生在皇帝跟前的脸面,别说塌方,就是反了天也兜得住。 大夫人稍稍镇定下来,连忙吩咐人去。 等陆栩生的间隙,这会儿大家眼神就都在程亦安身上了。 瞧,关键时刻还得上头有人。 这位亲爹是都察院首座,朝中第一人,丈夫是边军主帅,皇帝跟前一等一大红人,只消他们任何一人说句话,大老爷就有出路。 大夫人这个时候可顾不得什么脸面不脸面的,指着自己媳妇道, “瞧你弟妹生得单弱,去吩咐人煮些燕窝送来,给她暖暖身子。” 二夫人坐在一旁嗤之以鼻。 第29章 大杀四方 陆家上下直到第二日午时方等回陆栩生。 老太太一夜没合眼人恹恹歪在罗汉床, 打不起精神,大夫人也心力交瘁,眼角的皱纹都给逼出来, 二房人倒是一切照旧, 二夫人甚至遮掩不住痛快之色, 就三夫人也只面上装出几分担忧。 今日原是老太太六十一的寿诞, 去年大办过,今年就没准备多少席面, 然而昨日出了事,陆府更是对外声称不宴客, 唯独最为亲近的姻亲过来探望。 陆家两位姑奶奶回来了, 一位是大老爷的女儿, 嫁去鸿胪寺卿魏家的大姑娘陆书桃,抱着大夫人一双眼已哭成桃子,另一位则是陆栩生的嫡亲姐姐, 嫁去礼部侍郎府上的二姑娘陆书婉,与两位太太一般, 作为母亲心腹的两个女儿素来也不和睦。 陆栩生回府, 便见前厅聚满了人, 一个个眼巴巴望着他,好似他是大罗神仙。 新任的齐管家恭恭敬敬将人迎入厅,正厅东面暖阁内, 老太太坐在上首,长房在左下,二房右下,三夫人带着两个女儿挨着程亦安坐着。 昨日等陆栩生久久不回,三老爷带着大少爷陆云生出去走门路去了, 这会儿听说陆栩生回来,急匆匆回府,一家人各自落座纷纷看着陆栩生。 “栩生,怎么样了?你大伯可还好?” 最发话的是三老爷陆明,这位三老爷倒是个实心人,对两位兄长都十分恭敬,府上只要用得着他的时候,他向来尽力。 老太太下首给陆栩生留了位置,但陆栩生没坐,吩咐他父亲留下的一位杭管家,端了一把圈椅坐在最南面,茶水递到他跟前,陆栩生慢腾腾掀开茶盖,吹了吹茶气,大约是嫌茶水过于滚烫,又搁了下来,这才回道, “不怎么样。” 大太太心咯噔一下凉了,捏着帕子掖着眼角,哭道,“案子很严重吗?” 陆栩生却是看着程亦安回道,“我昨日一直在军营,半夜回来听说此事,便去宫里打听,方才从岳丈大人处回来,” 说着语气略有几分严肃,“塌方本不严重,偏巧淹了两艘漕船,差点闹出人命,得亏是那些官员水手发现及时,跳了水,否则大伯这会儿就不在都察院,而是在刑部了。” “而这两艘船呢,押送的恰恰是织造局的进贡,宫里娘娘们除夕的新衣都在里头呢,这会儿织造局又上哪赶一批最好的来?织造局的官员在正阳门前骂街,连上三道书,逼着圣上严查偷工减料,半拉子工程,工部上下如今是人人自危。” 大夫人听得晕乎乎的,只在乎一句,“那...有的救吗?” 孰知那陆栩生闻言就这么掀开一眼,旋即眼皮耷下,继续喝他的茶。 大夫人一时摸不着他的态度,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大少爷陆云生便赔了个笑脸, “二弟,你在宫里路子通,面儿也大,可想出转圜的法子来?” 陆栩生冷不丁抬眼,漠然看着他们母子, “我为什么要想法子?” 这话一落,屋子里忽如下了一片冰雹似的,气氛僵住了。 大夫人和老太太对了一眼,才意识到事情好像与她们料想的不一样。 “栩生啊...”大夫人嘴角都在抖了,挤出一丝讪笑道,“他...是你大伯呀,都是一家子骨肉,你不能看着他出事吧?” “我为什么不能?”陆栩生眼神淡淡的,如削尖的利刃淡淡劈过来,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着茶饼,说不出的意态悠闲。 二姑娘陆书婉看弟弟这幅脸色,意识到他没打算帮长房,顿时心情大畅,不由分说出气道, “大伯母好意思说一家子骨肉,当初我爹爹战死,栩生下落不明时,你们可有替我们二房操一点子心,不仅没有心痛我爹爹和栩生,甚至落井下石,趁着栩生不 在京城,便糊弄着老太太去宫里抢走我爹爹的爵位。” “你们当初做得出来,如今怎么有脸来求我们?” 大夫人闻言往后一跌,彻底摊在圈椅里,脸色寡白寡白的,跟没了气似得。 原来...原来在这等着他们呢。 那层遮羞布被掀开,面子彻底掉个精光,什么亲情骨肉,均被利益割裂的血肉模糊。 大夫人背过身去,靠着圈椅默泣。 荣婚(重生) 第54节 大姑娘陆书桃呆呆看着陆栩生,也喃喃不语,大少爷陆云生则无比羞愧,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后重重叹了一声, “哎呀!” 倒是大少奶奶柳氏任何时候脑子都不乱,她转身望向上首的老太太, “祖母,无论怎么说,咱们不能看着父亲身陷囹圄,还得想法子救他呀。” 老太太听了陆书婉的话,再看陆栩生的态度,就知道今日这事是无法转圜了,这一家子是借事出气来了,她拉长老脸冷哼一声, “行了,你们也别怨,当年事出有因,陛下既然同意,自有同意的缘故,若是当初你们二房真的一点都无亏,陛下也不会枉顾与昶儿的君臣情谊,做出这等决断。” 也就是说还是责备二太太王氏没能彻彻底底站在陆国公府的立场,支持圣上。 二夫人气笑,“是吗?只听说过爵位传给儿子的,没听说过爵位传给兄长的,您老偏心长房,算计我们,也就不必遮遮掩掩了。” 老太太怒道,“陛下难道委屈了你们?栩生回来,陛下不是立即立他为世子吗?这个国公府终究还是要交到栩生手里。” 说到这里,老太太忽然一脸恁色,“行了,栩生要见死不救,我也无话可说,来人,去把我那命妇品妆拿来,我要入宫求见皇后娘娘。” 说到这里,大少爷满脸郁色开口,“祖母,您不必去了,孙儿已去了一趟陈侯府,说是兹事体大,两宫同怒,事儿不好抹平呢。” 老太太这才一呆。 那漕船葬送的是合宫女眷除夕的新衣,陈皇后身为六宫之主,若是袒护犯事官宦,太后交待不过去,合宫嫔妃交代不过去,陈皇后不可能为了个陆家,让自己左右不是人,故而早早通过陈侯府回绝了陆家的请见。 老太太意识到这一层,脸色彻底青下来,可恨方才话说的太绝,这会儿又要舔下脸求人,面子挂不住,老太太头额发炸,干脆眼一闭,佯装晕过去,那陆栩生总不能看着不管吧。 可惜老太太这头一晕,也就大房的人手忙脚乱哭天抢地,陆栩生等人坐着一动不动,他甚至看向程亦安, “既然老太太病了,那咱们也不打搅了,夫人,我们回房...” 老太太一听这话,慌忙鲤鱼打挺般坐起来,放声哭道, “栩生,你别走!” 陆栩生已站起身了,眉目平平看着她,“老太太有何吩咐?” 老太太这下顾不着面子了,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栩生,说到底,这事还得靠你周全,你说吧,要怎么做,才肯救你大伯。” 老太太还是很豁得下脸面的,架子不摆了,晓得今日除了低三下气求人别无出路,所幸也就不矜持了。 陆栩生复又坐下,修长的身姿慵懒地靠着背搭,慢条斯理笑着,“您自个儿说呢?” 这语气可不寻常..... 老太太心再次咯噔了下,与大太太交换了眼色, 两婆媳这个时候心里打鼓一般,陆栩生想要什么? 不是显而易见吗? 可是这刚到手的肥肉,就让出去? 怎么可能? 大夫人心在滴血,甚至已经开始在丈夫与家业之间做权衡了。 可一想起一旦没了丈夫,一旦丈夫不再当值,她这家业守得下去吗? 大夫人悲从中来,抱着女儿大哭。 老太太这个时候倒是很明白,家业还在其次,中馈也在其次,给出去,只要能保住他儿子的官职,只要爵位在,一切都有可能。 她当机立断吩咐儿媳妇,“老大家的,去将账簿钥匙都拿过来,交给栩生。” 大夫人就是再不愿意,为了丈夫也是没法子的了,她泪眼汪汪望着儿媳妇,示意柳氏去办。 柳氏叹着气去了账房。 少顷,一条长案搁在厅中,柳氏带着人共搬来大小十多部账册,还有一个铁箱子,里头锁着银库钥匙,库房钥匙,及各院门的锁钥等等。 陆栩生看了一眼身侧的杭管家,“你去对对账目。” 杭管家这时从兜里掏出一本小册子上前,寻到总账册,这里记载着国公府所有的家业,包括庄田,山头,铺面,宅子等。 陆栩生早在重生后决意拿回家业时,便吩咐杭管家暗地里摸清整个国公府的底细,这数月来自然也摸得差不多了。 大夫人一看杭管家手里有册子,大感不妙,脖子伸得老长。 果然,杭管家对了第一页就停下来,回身与陆栩生道, “世子爷,下大街的铺面数量不对,这上头只有八间,而事实上在咱们国公爷手里时有十五间。” 这里所说的国公爷自然指的是陆栩生的父亲陆昶了。 陆栩生眼神静静瞟向大夫人, 大夫人心咚咚直跳,“不至于吧....”绞尽脑汁想着如何糊弄过去。 “对呀,不至于吧...”二夫人这个时候笑得十分讽刺,“我当家时,账目都清清楚楚,这才三年功夫,嫂嫂就吞了这么多产业,果然是黑心肝的恶妇!” “你...”大夫人想要回嘴,瞥见陆栩生犀利的眼神,顿时底气全无,哭出声来, “栩生,不瞒你说,这些年你大伯一心想让陆家发扬光大,不是在这里接活计,就是去那里拓展营生,宫里的大人们,他结识了不少,这你也是清楚的,都需要填银子进去,这些铺子都是你大伯亏了的...” 陆栩生凉凉笑道,“那就把账目拿出来,一笔一笔算,等您算完,咱们再理论大伯父的事。” 大少爷陆云生羞愧得无地自容,含着泪望着自己母亲,“娘,您拿了不该拿的,就得吐出来,您这般执拗下去,是让儿子没法做人啊。” 大夫人看着儿子哀求的摸样,心颤了颤。 当初陆栩生回京,皇帝将世子之位许给陆栩生后,大夫人就起了意图,虽说大老爷信誓旦旦说要保住爵位,可大夫人不信任他的本事,私下便今日一挤明日一偷,慢慢转移了不少产业到自己名下,为的就是将来好替儿子攒下家产,可如今被人抓了现成,不吐出来是不成了,痛心疾首吩咐心腹嬷嬷,“去,去将那些铺子的契书拿来....” 不一会契书是拿来了,也仅仅是契书而已,杭管家拿着几张干巴巴的契书冲大少爷笑, “大爷,这铺子陆陆续续从前年开始到大太太手上,老奴盘算过,只按租金算,一年一千两银子,这七间铺子也该有七千两,两年该一万四千两。” 大夫人却跳起来,“胡说,哪来这么多银子,这里头经营不善,到今年是亏损的...栩生,我若贪了这么多银子,我不信唐!” 陆栩生不跟她废话,吩咐徐毅,“去报官。” 一听报官,大少爷陆云生跪了下来,抱住自己母亲的腿,痛哭道, “娘,您别犯糊涂,快些将昧下的产业吐出来,咱们不能这样!” 大姑娘陆书桃也在一旁劝,一旦报官,她这个做女儿的以后在魏家是彻底没脸了,总归要吐出来还不如体体面面吐出来。 大夫人这个时候已经吓得六神无主,哆哆嗦嗦又让嬷嬷去开箱拿银子,待亲眼看着厚厚一沓银票给到杭管家手里,已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心想她这算什么,像是一只刺猬,被陆栩生拔了毛,剥了皮,只剩赤裸裸的骨肉了。 程亦安看着恹恹的大夫人摇了摇头。 所以一个家族旺盛与否,与当家人的品性有直接关联。 看她爹爹所行所为,再看大夫人夫妇...罢了,搁在一处比,侮辱了爹爹。 程亦安继续喝茶,心里想的是,幸好陆栩生及时接手,再这般败下去,陆国公府就成空架子了,国公府的威严也将一败涂地。 往后这国公府就是她孩子的,她得跟爹爹和二哥哥取取经,也得把陆家盘兴旺起来 。 这么想着,那头杭管家又盘出一处毛病来。 “世子爷,江南常熟的庄田少了一处,本有五处,如今只有四处,而且这四处里头,亩数也不对。” 大夫人闻言立即摆手,“栩生,这真不关我的事,这是你大伯亏了的,不过这不是他有意亏损,实在是天灾不断...” 这会儿大夫人很有底气,连忙从那些账册中抽出一册出来,翻开其中几页, “呐,你们瞧,记录在这里,头一年减产,第二年那个庄头发生蝗灾,佃户也要活,没法子卖了这个庄头,将佃户搬来这边田庄,才保住了这头....” 陆栩生眉眼冷淡,打断她的话, “大伯母,当初没人逼着你们接手国公府吧?若是在我陆栩生手里亏的,算我的,既然你们有本事将产业夺了去,就得有本事担负盈亏。” “没得谈,亏多少,你们补多少!” 大夫人听他这话,一屁股跌坐圈椅,脸上彻底没了血色。 陆栩生一盏茶喝完,示意管家继续斟茶。 当他不知道呢,陆家这些奶奶太太们,个个私库掰开瞧一瞧,都富有得很,钱哪来的,除了各自嫁妆,可不得就是公中的钱。 陆栩生不惯着她们。 大夫人绷着脸不肯。 陆栩生冷淡坐着,一双平静的眸子,如掀不起涟漪的深潭,“趁着我这会儿心情好,赶紧了事,否则待会可没这么便宜了。” 大夫人怒道,“你还能怎么着,你能要我的命?” 陆栩生忽然笑了,他生得素来冷峻,也不苟言笑,这一笑,狭目长幽,有几分惊人的夺目, “凭您在陆家这些年的所行所为,我以陆家当家人的身份,给你一封和离书,你也无话可说。” 大夫人喉咙涌上血腥,一股凉气从脚底直串眉心。 她忽然想起坊间传言一句话,得罪谁也不要得罪陆栩生,北齐人都知道的谶言,她这位陆家人竟然忽略了。 这下一口气卸得彻彻底底的,无力地摆摆手,让心腹嬷嬷去掏银子。 最终一盘算,大夫人补了自己一处田产给公中,又拿出两千两银子弥补亏损,这下好了,那点子肉都被他挖空。 二夫人看着沉稳镇定的儿子,从未觉得这般扬眉吐气。 三年多前,陆家的中馈可是掌在她手里,她那时只觉当家艰难,可她那丈夫却是个和事老,一心谋江山社稷,哪里把这一亩三分田放在眼里,只道一句“随他去”,便害她白日操劳夜里叹伤,步履维艰。 到了儿子手里就不一样了,瞧这一通发作,条清缕析,手腕老道,痛快得紧,连着淤积在心口多年的郁气也一扫而空。 杭管家继续核对,这下屋内所有人的视线均在那双不算修长也不算白皙的手,生怕他手指一顿,又翻出什么亏损来。 不仅大太太,大少奶奶,大少爷,就是老太太也有些惧。 过去不觉得,如今瞧着,这个孙儿狠起来还真是软刀子剥皮,一块块地割,叫人胆战心惊。 屋外站了一院子管事,所有人都在围观这场夺家之战。 那些素来听大夫人夫妇之命行事的管事忍不住想,这剥了大夫人的皮了,回头会不会轮到他们? 暖厅内静极了,除了程亦安时不时搅动燕窝的响动,其余人大气不敢出。 好在杭管家这一页一页核对过去,连着好一会儿没出声响了。 到最后,杭管家回身朝陆栩生行礼, “世子爷,旁的也没了,大差不差,就剩这最后账面的银子。” 荣婚(重生) 第55节 大夫人吊着的那口气再度悬起, “什么银子?” 杭管家道,“国公爷过世前最后一次盘账,账面银子有四万八千两,而如今公账上只有三万五千两。” 这里头的三万两怕还是郝家抄出来的。 大夫人闻言人差点从圈椅滑下来,紧紧拽着儿子女儿的胳膊,望着陆栩生泪眼婆娑, “栩生,这可怨不得我,这三年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也要我贴,那你干脆拿我的命去算了...” 陆栩生坐在圈椅歪了歪身,头顶光影从门檐处照下来,落在他脊背宽肩,五彩的灯芒在他周身渡了一层瑰艳的光晕,那张脸隐在忽明忽暗处,狭目带着锐利的锋芒。 他的视线就这么平平淡淡扫过去,从大夫人至大少奶奶柳氏,最后落在老太太身上。 老太太见那双眼阴晴不定看过来,浑身打了哆嗦, “栩生?” 陆栩生再度一笑,直起身子,声线甚至很平和, “祖母当初非要把家产和爵位抢去送给长房,如今也该吃报应了,儿子败下的家业,是不是该您来偿还?” 老太太脸色豁然大变,怒道,“你想让我补这些亏空?”不等陆栩生回答,老太太面露狰狞, “我告诉你,你可别威胁我,你有本事也给我一封休书,我倒是要看看满朝文武怎么看你,看你这个不忠不孝之徒,连嫡亲祖母也敢休,看你如何在朝廷立足。” 陆栩生目光幽暗,嗓音带笑, “老太太别慌,孙儿岂会干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老太太微微松了一口气,自认挟持了陆栩生。 怎料那英俊摄人的男人无波无澜地说着令她跳脚的话, “不过,既然亏空弥补不了,那这大伯父我就不救了。” 这还是威胁她! 老太太气牙呲目裂,狠狠锤了罗汉床几下,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生了这么些个不孝子不孝孙,老来一个个气我。” 大少爷陆云生哭着跪在她跟前, “祖母,求您了,求您救父亲出狱吧。” 老太太奈何不了陆栩生,只能把气撒在陆云生身上, “你也是个没出息的,但凡你考上进士,我也能托皇后娘娘许你个要职,也不至于今日受制于人。” 能怎么办呢? 人家陆栩生掐着七寸呢。 老太太捂着胸口,连连叹气摇头,吩咐人去取银子。 一万三千两呀。 足足抠了她老底一大半,往后她还指望谁过日子? 她素来全部倚仗都在大老爷身上,不救是不成了。 一刻钟后,银钱交到杭管家手里。 所有账目几乎都清楚了。 只剩最后一处,杭管家告诉陆栩生, “世子爷,没旁的了,就是今年各处收租的单子,总管房有,却也不全,有些还在路上。” 这个时候,陆栩生调转视线看向门槛外候着的一大群管事,这些有的是他父亲手底下出来的,大多是大老爷那一方的,如今却也管不得丁是丁卯是卯,陆栩生一通发作。 “今个儿你们也瞧见了,陆家该多少租子就多少租子,回头少一个子,你们知道我厉害。” 还能不知道吗? 整个国公府命脉捏在这人手里,再犯糊涂不仅没了前程更没了性命。 都是合家老小依托陆家当差的人。 “世子爷放心,只要是小的管着的事,不会有差池。” “是是是,今年收的粮食糙米都在下大街的库仓呢,等小的重新再捋一捋,给您送全新的单子来。” “皮货是小的管着的,小的定缕清账目给您和少奶奶送来。” 底下诸人唯唯诺诺,无一人敢顶嘴。 至于那些被大夫人私藏的皮子海货一类,不消说怕是回头得一件件抠出来。 陆栩生为何让人将管事传来,就是杀鸡儆猴。 他没功夫一个个去对付,先薅起来震慑一番,余下不服管教的再料理。 程亦安却看得明白,陆栩生这是为她铺路。 瞧,这男人手段厉害着呢,勾勾手指头就将国公府上下整肃一番。 前世但凡他上一点心,她也不至于过得那般苦,最 后到和离的地步。 程亦安冷哼一声。 方才大杀四方的男人,听到妻子这一声哼,心里顿时打鼓。 他这又是哪儿没做好,惹了这位祖宗? 第30章 陆栩生若不应,休了他便…… 不多时, 杭管家已将总账抹平,所有对牌,钥匙, 账簿均整整齐齐叠放案上。 最先国公府掌在老太太手里, 后来大夫人过门交给大夫人, 陆昶当上国公爷后, 就给了二夫人王氏,如今总算可以物归原主了。 二姑娘陆书婉立即上前打算替母亲收拢中馈之权, 这时,陆栩生冰凉的嗓音不高不低传来, “慢着!” 他眸色漠然, “二姐何意?” 陆书婉愣了愣, 往母亲的方向比了比,“难道不是交给母亲吗?” 陆栩生脸色冷下来,“我看不必交给母亲, 二姐和离回府,交到你手里才是正经。” 陆书婉面庞立即涨红, “二弟, 我...” 只见陆栩生起身, 亲自来到程亦安跟前,正了正一身绯袍官服,朝她拱手一揖, “往后,陆府中馈仰仗夫人。” 这与他方才威风凛凛的模样大相径庭,脊梁长躬,弯成流畅的弧度,姿态恭融, 极为诚挚。 陆书婉见他这副摸样立即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逾矩了,讪讪地看了程亦安一眼,退至二太太身侧,程亦安却没有看她,目光定定落在陆栩生身上。 显然他做这副姿态是为了给她立威,好让陆府上下瞧一瞧,大家伙心中畏惧的当家少主在她面前是如此谦卑。 程亦安也不端架子,缓缓起身从容朝他回了一礼,“妾身允命。” 陆栩生使了个眼色,杭管家亲自将库房钥匙一类全部奉上,程亦安则示意身侧的明嫂子和如蕙接手。 这一幕在场所有管事看在眼里。 这叫什么,一朝天子一朝臣。 陆府,变天了。 厅下所有管事立即跪下磕头, “请少奶奶安。” 程亦安行至厅前,目光扫了在场管事一眼,淡声吩咐, “诸位这会儿就回去理账,三日内,我要合账,若错了一处,瞒报一处,我可不管你们哪儿来的什么身份什么脸面,该发卖发卖,该处置处置,当然若是本分稳妥的,我也不吝留用。” 大家立即明白了,这是一份投名状,若码头拜得好,留用,如若不然怕是要被发落了。 当即谁也不敢大意,齐声躬身应是。 这头事妥,老太太见陆栩生不慌不忙,心底怄不住气,冷声道, “栩哥儿,中馈已交接,你是不是该入宫救你伯父了?” 陆栩生没看她,而是亲自从如兰手中接过程亦安的斗篷,将之披在程亦安身上,淡声回, “祖母稍安勿躁,人现在都察院受审,我去了也带不回,等案情查出始末,呈至圣上跟前我才好说话。” 老太太想了想也对,想从程明昱手中把人保出来不可能,最终还得圣上做主。 她老人家已是浑浑噩噩气若游丝,再顾不上旁的,招着婆子过来将她送回后院。 陆栩生只道要与夫人商议持家一事,先行告退,其余人也不敢说什么。 夫妻二人出正厅,顺着抄手游廊往宁济堂方向去,待离开众人视线,程亦安不配合他演了,甩开陆栩生的手,拥着斗篷快步往前,明嫂子等人见状捧着账簿之物迅速跟上,留陆栩生一人负手苦笑。 出正厅后面长廊往西北拐,有一条斜廊直通陆栩生的书房,书房后有一小门,便可去往宁济堂,这是专给陆栩生留的门。 陆栩生看着程亦安纤细的背影,还能不明白怎么回事么,这还是在为前世跟他怄气呢,偏他理屈无话可辨,只得舔着脸追上。 他前脚快步跟去,陆书婉和三少奶奶柏氏后脚扶着二夫人从正厅后廊出来。 陆书婉见那英明神武的弟弟在弟媳跟前如此低三下气,顿时摇头, “二弟也太惯着弟妹了。” 二夫人没吭声,她这会儿只觉扬眉吐气,压根顾不上程亦安。 一行人回到明熙堂,陆书婉还在叹气, 荣婚(重生) 第56节 “您不知外头如何夸我这弟弟,道他貌赛潘安,勇冠古今,还是进士出身,就是神仙也不过如此,我以为他在妻子跟前该是挺得起腰板的。” 当姐姐的就怕弟弟在弟媳跟前吃亏。 柏氏在一旁笑着开导,“那毕竟是程大人的闺女,程家上下拿她当宝贝,到了我们陆家,也只得敬着,今日之事换做旁人谁能打听这么多的底细,程大人定是看了女婿面子。” 陆书婉却是冷笑一声,“程家女再娇贵,我弟弟也没有配不上的吧?” 柏氏看着大姑子冷清的脸,暗暗摇头。 当姐姐的人手伸得这么长作甚,那毕竟是弟弟屋里事,哪管得着,大姑子跟婆婆是一头,事事都扳着弟弟说话,哪里能晓得她们这些做媳妇的苦,程亦安已经算很好了,平日温静如水,也不摆架子,换做是她,有那么厉害的爹爹,丈夫又是这般有本事,早在陆府横着走了。 柏氏也是媳妇,这会儿便跟程亦安一个立场了。 二夫人这会儿倒是看得开, “罢了,中馈给她便给她。” 陆书婉急道,“您也不能撒手不管呀。” 二夫人倒是想管,只是方才瞧陆栩生的作派,是没有让她插手的意思。 倒不是她非要插一脚,实在是老三媳妇还没个着落,那程亦安与她又不是一条心,可不得多看着,再说了...看女儿这急不可耐的模样,可见也盼着她这个作娘的贴补贴补。 二夫人问她,“怎么,家里又寻事端了?” 陆书婉看了一眼柏氏没吱声。 柏氏很有眼力劲,“母亲,我去厨房瞧一瞧,今日出了这多事,我怕厨房乱了章程。” 二夫人颔首。 等她一走,那陆书婉便苦着脸,抱着母亲胳膊, “我也是没法子,这么久了还没怀上,婆婆脸上不好看,有给夫君纳妾的心思,我可不能由着他们。” 陆书婉嫁得是礼部右侍郎蒋家,丈夫是独子,刚嫁过去时夫妻十分恩爱和睦,可几年过去,膝下只生了个女儿,那公婆便生出不满,没少在丈夫耳旁嚼舌根,担心她不能生养,起了纳妾的心思,蒋公子也有动摇之意。 二夫人素来心高气傲,没在任何人跟前低过头,闻言当即斥道, “所以你便要贴补他们以来换取尊严?” “哼!”二夫人把袖一扶,满脸恁色,“你随他去,他们蒋家若敢纳妾,咱们就敢和离,你一堂堂国公府的大小姐,还跟他们低头不成?你当年出嫁何等风光,我还没看上蒋家呢,他们凭什么挑你?” 陆书婉被母亲说得脸色一阵白一阵青,弱声道,“这不是得替蕾蕾着想么?” 二夫人没好气道,“那是他们蒋家的闺女,他们不心疼,你也不必心疼,我告诉你,你回去,只管不当回事,你越东防西防,他们越想偷,你尽管让他们纳妾试试?回头我让栩生去一趟蒋家,看他们敢不敢说话。” 陆书婉一听母亲让弟弟给自己做主,心里有了几分底气, “便依您。” 又问,“那中馈您真的不插手了?” 二夫人很气定神闲,撑着额假寐, “急什么,她初来乍到,人都认不全呢,等她收不了场,我再出面。” 陆书婉看着雍容的母亲,心想自己道行果然浅了些, “还是娘有主意。” 程亦安这厢回房,便吩咐李嬷嬷给她摆膳,方才被老太太闹得没吃好,这会儿可不得填一填肚子。 陆栩生在一旁看着她吃,等她吃完又将下人使出去。 前世的事这会儿说什么都没用,陆栩生也不是花言巧语的人,不知如何哄她,干脆不吱声,任由程亦安发落。 程亦安吃过饭五脏庙安抚好了,人也熨帖了,前世的事终究是过眼云烟,若日日计较,还真没法过日子,当即将念头拂去,问他道, “爵位你打算怎么办?这次能到手么?” 陆栩生神色未动,从袖下掏出一小册子,指腹按着, “我压根就还没出手 ,这次是他自个儿先栽进去,等你爹爹先查,回头瞅准机会,我这册子再递上去,他这爵位官职就保不住了。” “不把他们在油锅里熬糊了哪能上锅。” 明明无比云淡风轻的语气,却令人生出一股寒意。 果然这男人心黑地很。 程亦安忽然有些惧他。 “我现在讨好你还来得及吗?”她有模有样替他斟了一杯茶。 陆栩生看着妻子和气的模样,半点不敢掉以轻心,“你只别不让我上塌,我就求爹爹告奶奶了。” 程亦安在桌下猛踩了他一脚。 陆栩生愣是一点声都不敢吭。 “你这算不算出尔反尔?”程亦安到底是乖巧的孩子,打小就没做过亏心事。 陆栩生不以为意, “他们趁着我父亲尸骨未寒,窃取爵位时怎么没想到今日?” “越到后面发现自己越没了指望的时候,他们只会求我。” “有道理。”她又指了指他手中的册子, “这些证据哪儿来的?” 陆栩生道,“郝仁私藏的账簿,里头有大伯这些年作奸犯科的证据。” “放心,年前定让你坐上国公夫人。” 程亦安白了他一眼,“说的我很稀罕似得,还不是为了孩子着想...” 说到孩子,程亦安面色一红。 成婚已有三月了,前世正是这年的十二月便有了那个孩子,想起那苦命的孩儿,程亦安心里坠坠地疼,两世为人,她就怀了那么一次,盼着这一世孩子再给她个机会,她定安安稳稳生下来。 陆栩生脸色就更不自在,显见自责地无以释怀,猛往自己额头捂了几下。 沉默片刻,他指着那些账簿问程亦安, “成吗?若是你不愿意,我来安排。” 哪有男人在后宅当家的道理。 程亦安瞪了他一眼,“小看我?” “怎么会?” “前世我可是给范玉林当了五年家呢。”她故意刺他。 陆栩生神色就僵在那里,心跟煮了油锅似的,热辣辣地难受。 若是可以,他一定给前世的自己捅上几刀泄愤。 程亦安看着他黑着脸离开,笑弯了腰。 陆栩生从宁济堂出来,经过斜廊,撞见陆书婉准备回府。 “二弟。” 陆书婉瞧见弟弟立即含笑迈了过来。 陆栩生原与姐姐感情还不错,可是想起她方才的举动,脸上就没了笑意,只朝她欠身,“二姐这是要回府吗?” “是啊。”陆书婉看着面前的弟弟,挺拔英武的身材,英俊摄人的面孔,论出身论才貌论地位,满京城找不出第二个来,她越看越骄傲,便忍不住交待道, “弟弟也是堂堂二品都督佥事,陛下委任的边军主帅,在弟妹跟前不必这般小心翼翼,男人也不能全被女人牵着鼻子走。” 陆栩生寒眸一眯,负手道,“二姐这是要管我房里事?” 陆书婉一噎,“我...” 不等她反应,陆栩生面色淡淡截住她的话, “二姐先管好自己的事,手别伸这么长,母亲与亦安相处本就不愉快,二姐不从中斡旋,还想着生事,实在是糊涂,比起怎么撺掇着母亲掌中馈,二姐不如好好在娘家结个善缘,如此将来需要娘家人撑腰时,不会抬不起头来。” 陆栩生扔下这话,便打马出了门。 陆书婉被他这番话砸个面红耳赤,望着他背影羞愤难当,这可是自己嫡亲弟弟呀,她这个做姐姐的还能害了他不成,只是一细想他里头的话,又嚼出几分深意来,免不了面上辣辣的,心情复杂离开了陆家。 程亦安这头打算午歇片刻,一看时辰竟也快申时了,只得卧在罗汉床上眯一眼,人刚躺下,便见李嬷嬷从外头掀帘进来, “奶奶,别急着上塌,来客人了。” 程亦安一愣,“谁来了?” 李嬷嬷见她衣裳半解,恐她冻着,忙上前替她偎了偎,“隔壁陶家的二姑娘来了。” “陶沁来了?” “可不是?” 过去程亦安在南府有两个交好的手帕交,一位是八房的姑娘程亦可,一位便是住在范府隔壁的陶沁,陶沁是陶家的二姑娘,上有长姐,下有幼弟,在府上素来不受宠,这不与程亦安这个爹嫌没娘的孩子便走到一处了,再加上被嫡母欺压的程亦可,少时三个小可怜常常挤在一处分零嘴吃,比亲姐妹还亲。 “快些请进来。” 程亦安又唤如蕙进来给她穿戴,坐在南面炕床等。 少顷便有一穿着月白斗篷满脸冻得通红的姑娘进来了,瞧见她端端正正坐在那儿,眼眶顿时一红,扑过来, “安安....” 程亦安一把将她搂住,看她泪如雨下,扶她坐下急道,“这是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陶沁面庞比程亦安还小,一对柳叶眉,泪珠挂在眼睫,看着十分的可怜,她倒也没急着说事,而是打量程亦安的气色, “好久不见你,可想死我了。” 程亦安看着抽抽搭搭的她,心才是一阵绞痛,前世她离开京城去益州,陶沁可是哭病了,万般舍不得,“我才是许久没见你呢。” 陶沁惭愧道,“上回程家亚岁宴,我和可儿远远瞧见你,珠光宝翠的,被老祖宗护在怀里,跟宝贝疙瘩似的,都不敢去打招呼。” 程亦安气道,“说来,上回亚岁宴,我遣人去寻你们俩,你们俩怎么不见回应?一个说病着,一个说不在府上...” 陶沁越发不自在,羞愧道,“你以为我不想吗,我母亲可劲儿使着我来讨好你,盼着我借你的光从亚岁宴得些好处,我羞得不得了,岂能给你丢脸,故而借口去姑姑家,没会你的面。” 程亦安瞪她,“既如此,今日怎么舍得登门?” 荣婚(重生) 第57节 这下问到陶沁的难处,“好安安,你可得帮我一个忙。” 程亦安见她神色凝肃,忙问,“什么事?” 陶沁哭道,“你也知道,我爹娘待我不亲,陶家上下通共就我姑姑可怜我,少时接济我,如今又费心替我说亲,这不,姑父不知怎么陷入运河塌方的案子里头,听说被关进都察院了,我姑姑今日一早来陶家,原想走程家的路子,可你也知道,程家人都见不着程家主,遑论我们?我姑姑素知我与你交好,差点没跪下来求我....” 说到这里,陶沁面红耳赤拉着程亦安的手腕,“安安,我也是没法子了,你帮我一帮,我就这么个姑姑,不忍看着她出事...” 程亦安愣道,“你姑父官任何职?” 陶沁道,“工部员外郎。” “那难怪,合着我陆家的大伯父一道全栽进去了。” 陶沁忙道,“你有法子吗?” 程亦安苦笑道, “我也只能帮你打听打听,你知道,若是你姑父真犯了事,我可是帮不上忙的。” 陶沁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也就是帮着打听打听,看我姑父是否牵连进去?到底是何罪?这不,我姑姑家里两眼抓瞎,什么门路都没有,若是有点子消息,至少心里落个实在。” 程亦安能理解,“方才我家二爷回过一趟,说是人都在都察院手里,大约也只能去寻我父亲...” 可不就是盼着她寻程明昱嘛。 陶沁难为情道,“安安,给你添麻烦了...”泪抹了一遭又一遭。 程亦安看着她心疼,将她往怀里一搂, “丑话我也说在前头,想必都察院这会儿势若铁桶,消息也不一定递得进去,我不帮你走一趟,枉费我们这般情谊,可去了,得不到消息,你也不能怨我。” 陶沁还能说什么,只管点头。 程亦安又立即入帘内换了一身厚实的袍子,裹着那件云狐斗篷,携着陶沁一道出门。 昨日下过一场雪,这会儿城中街道积了不少残雪,大道倒是被五城兵马司的将士们清扫过,巷道里就来不及,马车只能走大道,可惜这样的年关时节,路上熙熙攘攘,这一趟从陆府行至正阳门外也走了半个时辰。 程亦安想了想,若是寻陆栩 生,最终也得辗转到她爹爹跟前,还不如直接寻爹爹。 便舍了一袋银果子给裘青,吩咐他去城楼下往都察院递消息, “我父亲这会儿定忙,也不必他老人家特意回复,遣个人知会一声便可。” 随后二人便将马车停在对面的四方馆。 如兰遣侍卫打点酒楼,给二人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定了雅间,程亦安就陪陶沁坐在雅间等候。 通州漕运案于当事人而言是滔天大祸,于后宫司礼监而言也是棘手之案,但在都察院这里也就是寻常的案子。 程明昱手里还有一堆更为紧要的大案。 譬如江南豪族侵占田地,晋商走私军火案等等,每一桩都牵扯国计民生。 这桩案子他给了佥都御史钱云生去查,恰恰这会儿审问结果递在他手里,程明昱看了看也没什么表情, “顺着这个木料商去查,看看还有什么官员牵扯其中,保不准背后有利益牵扯。” “对了,遣人去一趟户部,告诉郑尚和,工部所有批票全部暂停,每一份账目誊抄一份送来都察院,都察院这边不批复,若户部私下放银子,出了事唯他们是问,你先查,回头陛下那头我去说话。” 那佥都御史颔首应是。 这人刚一退下,便有一名属官笑融融挤进来。 “首座,您闺女来寻您呢。” 程明昱显然愣了愣,“哪个闺女?” 长女不在京城,不会来寻他。 若真寻,以长女的性子那必定是出了大事。 程明昱第一个想到的是程亦乔,毕竟这个次女乖张,有一次在前朝市逛铺子,相中了一个翡翠玉雕,手中银钱不够,翩翩然来官署区寻他,非要他给写个批票,让她去账房支银子。 至于小女儿... 程明昱只要想起程亦安,心就跟被烙铁烫了下,酸酸胀胀,暖暖融融, 她可能来寻他吗,见着他还害怕呢。 他倒是盼着,就怕她不来。 这名属官上回亲眼瞧见他在奉天殿力压诸臣护犊子,心知程亦安在他心中地位,立即邀宠似的笑道, “您的小闺女,陆家那位。” 程明昱眉色顿开,都顾不上问什么事,丢下手头活计就起身。 想起上回还欠了程亦安一顿饭,指着桌案的文书道, “余下还有几份文书,唤廖大人来批复,我晚膳后再回。” 廖大人就是副都御使,属官连连应是,已经目送程明昱出门而去,不消片刻,又见那清清朗朗的男人折回来,将官袍换下,穿了一件寻常袍子出门。 属官暗叹,如此小意慎重,这是去见闺女吗,分明是去见祖宗。 程亦安二人左顾右盼,就看到程明昱亲自出现在城楼下。 论理隔得有些远,一眼也不一定认得出来。 但程明昱气质独特,有一种长身鹤立的挺拔感,是人来人往的城楼下,一眼令人惊艳的所在。 陶沁震惊道, “程大人亲自出来见你了,还换下官袍了呢。” 果然是亲爹。 她慌忙起身,“我..我躲去隔壁...” 人家当然不愿意看到她这个外人在场,陶沁很识趣地溜之大吉。 这下把程亦安也给弄紧张了,若是被爹爹知道她是来走路子的,会不会挨骂? 程明昱这厢踏进四方馆,那掌柜的一眼认出他来,如同看到活神仙。 他在官署区外开张十几年了,可是头一回瞧见这位都察院首座下馆子。 掌柜的脑子大约空白了那么一瞬,凭着本能冲去柜台,翻来他准备已久的一张上等绢帛,又回到程明昱身侧,激动道, “程大人,贵步踏贱地,本店不胜荣光,能否请大人给小的赐一幅墨宝。” 程明昱的墨宝谁有? 谁都没有! 不对,早些年也有,只是后来明澜长公主重金收购,程明昱就不再写了。 掌柜自打开酒楼起,不遗余力收集朝廷官员的墨宝,如今谁都不缺,就缺程明昱。 程明昱当然不会答应,只视线在他身上一落,还很客气地颔首,就问身侧侍从,“安安何在?” 侍从往上一指。 程明昱迈上楼梯,程亦安已经出来迎了,端庄地朝他屈膝行礼,“给父亲请安。” 大约是这么多年固有的印象,让她在程明昱跟前不敢出一点差错。 程明昱看着亭亭玉立的小女儿,眸色如冬雪初融,露出笑意,“苹苹。” 私下他还是习惯也更喜欢唤她苹苹。 程亦安将他迎入雅间,这会儿掌柜的已屁颠屁颠亲自来伺候,程明昱便跟程亦安道, “时辰不早,爹爹还欠苹苹一顿饭,不若今日在这里用了晚膳再回去?” 程亦安也有此意,豪爽道,“嗯,我请客。” 说着便问掌柜的招牌菜有哪些,让程明昱点菜。 程明昱失笑,雍容地往后靠在背搭,“苹苹点自己喜欢的就好。” 程亦安猜到这位父亲公务繁忙,平日没心思在吃食上,就没跟他客气了,点了大约六七个菜,便让掌柜的出去了。 程亦安亲自给他斟茶。 程明昱看着忙活的小女儿,笑问,“苹苹如今有了私房钱,着实可以请爹爹一顿。” 程亦安哂笑,这钱还不都是他给的。 “那父亲您呢,您有私房钱吗?” 程明昱摇头,“没有,爹爹从来没有私房钱。” 程家账面的银子他随时可以动,身边人什么都备得齐全,他也从不缺什么,没有用银子的时候,若非亚岁宴分红,他这辈子都没机会碰银子。 程亦安望着对面如高山般隽秀雍容的父亲,心下感慨,难怪别人赞他不食人间烟火。 陆栩生也一样,从未把银子当一回事,若非她逼着,陆栩生压根看不上陆家那点子家业。 像他和陆栩生这等将家国大义搁在心中的男人,黄白之物是对他们的亵渎。 不过终究不是神仙,人要接地气。 爹爹对程家治理有方,而陆栩生呢如今也很上道。 “既然您没有私房钱,那往后女儿请您的客。” 此话正中程明昱下怀,很认真道,“那苹苹可不能食言。” 上菜还需时候,程亦安就不磨蹭了,笑吟吟问他, “您近来手中可还忙吧?” “不忙。”以防女儿往后不来寻他,程明昱果断撒了个谎,“都察院上百御史,爹爹无需事必躬亲。” 一句“不忙”,倒是叫程亦安不知该如何接话,于是又绞尽脑汁寻话头,“是这样的,您这两日不是在查工部的那个案子么...” 程明昱看着小女儿难为情的模样,失笑道,“傻孩子,你跟爹爹客气作甚?有什么话就直说。” 程亦安闻言长处一口气,面颊交织着懊恼和惭愧, “女儿给您添麻烦了,女儿今日是受人所托,想打听工部漕船之案。” 程明昱倒也不太意外,以程亦安乖巧的性子,若无大事不会来官署区寻他,于是正色问,“所问何人?” 荣婚(重生) 第58节 “工部员外郎刘鑫。” 程明昱回想案情始末,回道,“通州码头河堤建造账目上有刘鑫的签字,不过他并非此事的主理人,应当不知里情,不会有大碍。” 刘鑫那个人,程明昱有些印象,老实本分,作奸犯科的事不会做,大抵是没留心眼被人诓着过了一下手,查案也有章程,文书账目上有任何人的签字均要问话,刘鑫自然也在其列。 程亦安听了这话,心放进肚子里,也不再多问, “那女儿就放心了。” 恰在这时,掌柜的亲自带着人来上菜,程亦安也起身打算给程明昱布菜,程明昱哭笑不得摆手, “傻丫头,爹爹跟前忙活作甚,你只管坐着吃。” 程亦安咧嘴一笑,“那我就不客气啦。” 四方馆的菜式闻名遐迩,闻着味儿可香了。 虽说与父 亲还不到特别亲昵的地步,只要有他在,程亦安有一种莫名的心安,就仿佛天塌下来还有他给她撑着,吃起饭来也香。 程明昱静静看着她,漂亮的鹅蛋脸,水汪汪的一双眸子,模样其实美得很敞亮,偏生性子温软乖巧,跟她母亲一样,没什么城府,程明昱微微有些失神。 雅间内摆足了炭盆,很是暖和,程亦安又喝了几口热汤,这会儿额尖冒着细汗,正停下来要擦呢,一只修长的手臂伸过来,温热的帕子在她额尖停留一瞬,替她拭了汗, “又没人跟你抢,慢点儿喝。” 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娇憨无比的小姑娘, 陆栩生会疼人吗?能细心妥帖照料她吗? 程明昱眉间微蹙,有些后悔过早将她嫁出去。 程亦安呆呆望着他,多年来的养尊处优让程明昱有一种无形的威慑力,可就是这份威慑下的温和,才容易让人受撼。 爹爹真的很有耐心,也很细心。 若是打小做他女儿,大概也会被养成二姐那般无法无天的性子。 程亦安这会儿忽然明白长公主为何这般痴迷爹爹,像爹爹这样的男人实在是世间罕有,陆栩生就丝毫没有爹爹这份细心和耐心。 “您也吃呀。”程亦安见他不动筷子催道, 程明昱含笑,“好,爹爹也吃。” 一刻钟后,掌柜的听到里面似乎放了筷,立即又狗腿地送了一盘果子来,果子盛在一个银镀金的小锅里,“今日刚从闽南到的果子,用水温着呢,程大人与少夫人尝一尝,爽口着呢。” 程亦安尝了一个,味道确实不错。 那掌柜适时跪下来与程明昱磕头, “程大人,小的指天为誓,您的墨宝绝不对外出售,只留作传家宝,还请您赐一幅墨宝吧。” 程明昱神色平静看着他,“并非程某惜字,是不愿害你受祸。” 掌柜忽然明白过来,他是可以不对外售卖,只是那长公主强抢他又该当如何? 程亦安念着隔壁的陶沁,不敢留程明昱,便起身送他出门。 程明昱倒是猜到她还有应酬,不许她下楼,“别吹着风。” 便率先离去。 程亦安这厢唤来陶沁,将那话告知,陶沁自然喜极而泣,只道绝不外道,只悄悄告诉姑母便是,程亦安晓得她心急,吩咐人先送她回去,自个儿慢悠悠出门,将将行至四方馆门口,却见一人呆呆立在台前的雪雾里,凝望城楼的方向。 她身上一件斗篷都未穿,一身曼妙的香云纱缎面长袍,风姿绰约,漫天的雪沫子飘下来,行人来往匆匆,唯独她矗立不动,俨然成了一块望夫石。 程亦安见状连忙将自己斗篷卸下来往她身上一罩,抱紧了她, “殿下,外头风这样大,您怎么穿得这样单薄...” 长公主痴痴盯着远处程明昱消失的方向,委屈地跟个孩子似得, “我这不正在屋里听曲,听说你爹爹出门下馆子来了,顾不上穿戴就追出来了。” 程亦安扫她一眼,这哪里是顾不上穿戴,这分明是盛装打扮,头戴步摇,胸挂璎珞,手上戴着的是最娇艳的珊瑚手串,眉尖如远黛,眼尾点了一对桃红妆,要多明艳有多明艳。 再看双手,早已冻僵。 程亦安恨铁不成钢,非拖着她上了马车,从侍婢手里接过炉子塞她手里,可长公主非要撩开车帘,迟迟不肯挪步。 程亦安虽心疼她,却也担心她做出出格的举动,小心翼翼问她, “您方才没把我爹爹怎么着吧?” 长公主没看她,语气还很低落,“我能把你爹爹怎么着?我若能怎么着,三十年前就着了,何至于到今日,其实你爹爹又不是没法子对付我,他是不屑罢了。” 长公主说到这里,委屈地落泪,“我倒是情愿他对我下手,至少我这个人被他惦念过...”她忽然抬头看着程亦安, “安安,你说被你爹爹搁在心里,该是何等滋味...” 程亦安心头一跳,生怕她又生出什么歹念来,满嘴胡诹, “这您就多虑了,我父亲绝对是个冷情冷性之人,他心里哪有什么情情爱爱,更不可能有什么女人,否则也不至于传出克妻的名声!” “哎,您实在不必将他搁在心上,您是堂堂长公主,可不能耽迷于情爱,您得给我们普天下的女人做表率呀!” 长公主失神道,“那我该怎么办?” 程亦安信誓旦旦给她出主意, “自然是听曲看戏,没事打打马球,去燕山泡泡温浴,实在不成,瞧瞧府上侍卫比武也成呀!人哪,当及时行乐。” 长公主听了最后一句,恍惚想起什么,立即拽紧了程亦安的手腕, “你说得对,我想起我在公主府给你养了一对男宠,模样性情都是一等一的,今日我的雪庐里恰恰温了鹿酒,走,咱们不醉不归。” 程亦安一听笑容僵在脸上,慌道,“殿下,臣妇不能去,这不合适。” 长公主已经吩咐侍卫赶车,回头皱眉道,“怎么就不合适了?方才是谁说女人不能耽迷于情爱,要及时行乐?你难不成怕那陆栩生?他若不许你养男宠,你休了他便是...” 程亦安叫苦不迭。 这会儿装晕还来得及吗? 第31章 还真是一如既往喜欢小白…… “殿下, 臣妇身子不大舒服,您放臣妇离去吧?”程亦安眨巴眨眼,想法子脱身。 长公主一眼看穿她, “装?” “怎么...你就这么怕陆栩生?安安, 你爹爹可是程明昱, 哪个男人不服你管教, 休了便是,下一个更乖。” 程亦安反唇追击, “那殿下您呢,您这么多年了为何盯着我爹爹不放?下一个更乖啊..”她学着长公主的语气。 长公主面露苦楚, “因为我没得到过嘛。” 程亦安竟无话可说。 这一耽搁, 马车已驶出老远。 雪潇潇而落, 连着这熙熙攘攘的天地也变得寂静。 这是一场极有情调的雪,没有北风赫赫,没有大雪压城, 雪沫子纷纷扬扬,如点缀在上京城的细绒。 长公主府前的煌煌灯火与银白色的雪光交相辉映, 映着昏阳交割的天际有一种别样的明净, 马车停下, 长公主携程亦安下车,一道往门槛内去。 裘青毫不意外跟了上来。 长公主府的侍卫待要拦,裘青稍一拱手与长公主作揖, “殿下,臣奉命护卫少夫人安虞,除非臣死,否则半步不退。” 程亦安看了裘青一眼,方才她不是没有权衡, 若声张恐招来陆栩生,陆栩生上回可是放了大话,若得知她进了公主府,定要来闹,届时不好收场,最好的法子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说了,什么男宠,长公主也不过嘴上说说而已,她不答应,还能摁着她收人不是? 所以,她没有示意裘青通风报信。 既然她没有授意,裘青就不能擅自行动。 他已被陆栩生遣给了程亦安,那么他就是程亦安的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即便裘青内心已替少将军急得五脏翻腾,却也不能自作主张。 程亦安给裘青寻了个借口, “殿下,裘大护卫耳闻殿下的侍卫长是当年禁卫比武的魁首,心生敬仰,想讨教一二。” 长公主视线移至裘青身上,威武高大的身板,端正冷肃的长相,气质不错,“准了。” 长公主径直带着程亦安来到雪庐,长公主府的雪庐建在府邸西面一处凹地,四面避风,庐前有一宽阔的院落,一侧廊下摆着一排武器,可见平日长公主还真在此地观赏侍卫比武。 庭前,裘青与长公主的侍卫长在交手,刀剑相交在地面发出一阵阵铮鸣之声,给雪庐平添几分肃杀。 程亦安瞧得认真,生怕裘青落了下风,回去不好交代,而长公主似浑不在意,着人上了瓜果点心鹿肉并一盘雪菜,鹿酒早已温好,她示意宫人替程亦安斟酒。 程亦安方才吃饱了,这会儿没动点心,只饮了一口鹿酒,热辣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流窜至五脏六腑,一股热浪渐渐顺着四肢五骸往上升腾。 “殿下,这酒果然 不错,很暖身子。” 长公主倚在铺着黑狐褥子的软榻,一口一口品尝,目色幽幽瞟着前方,“待会你捎一坛回去,冬日夜里喝上两口,给你们小夫妻两个助兴...” 程亦安闻言顿时猛咳,原来这酒还有这等药性,她连忙搁下酒盏不喝了。 “殿下,时辰不早,我近来接手中馈,恐府上还有家务要料理。” 长公主嫌弃盯着她,“女人家的,何苦将自己困在后宅?” 程亦安道,“倒也不是困在后宅,顺手料理料理,再说了,我可不比殿下您,您是皇家公主,坐拥荣华富贵,我还是得替自己挣点家业,不仅老了安生将来孩子也有指望。” 长公主大手一挥,“等你有了孩儿,认我做干祖母,我百年后膝下这点子产业就舍她了。” 程亦安如今什么都不怕,就怕长公主豪掷千金,试图打消她的念头, “殿下,您还年轻,何不寻个靠谱的男人,若有一儿半女,将来也后继有人。” 长公主语气坚决,“除了程明昱,我不给任何男人生孩子。” 程亦安:“......” 忽然想起长公主也曾有过一位驸马,听说那位驸马被长公主和离后,又娶了妻生了一儿一女,如今那一双儿女还时常来给长公主请安。 荣婚(重生) 第59节 此计行不通,程亦安只能换个路子, “殿下,我忽然想,像我爹爹那样的人,怕是刀剑斧锄也凿不开他的心,实在不必为了他蹉跎自个儿,而心悦一人,最好的法子便是成为他,超越他...您可是大晋的长公主,麾下门客无数,您若想干出一番事业,那些男人哪个都不是您的对手。” 长公主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辞,“超越他,成为他?” “对!”程亦安给她鼓劲,“您方才不是说女人不要困在后宅嘛,既如此,殿下您给我们女人做表率呀。” 程亦安觉得自己这次准没错了。 不料长公主脑筋实在是常人难以度之, “届时你爹爹就能看到我了?” 程亦安:“......” 这是怎么都绕不过去是吗? 总比眼下痴痴缠缠强。 “您试一试。” 长公主忽觉茅塞顿开,也对,三十年了,她这般苦苦追求,程明昱可看她一眼? 喜欢他就要成为他。 这是何等诱人的鼓舞。 长公主顿时有了主心骨,连忙又拽住程亦安的手腕, “安安,你可真是我的福星,不行,我得犒劳你。”长公主看向身侧的女官, “去,将偏院的福康和福林传过来。” 程亦安闻言面颊生臊,只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连忙拦住长公主,央求道, “这点小事,您就不必犒劳了,臣妇真的消受不起,那陆栩生的脾气您是知道的,您今个儿给我招了男宠,我活不过明日了...” 这下轮到长公主恨铁不成钢,她静静扫了程亦安一眼,目光在她胸脯和纤腰落了落,长公主何等眼力呀,程亦安遮得再严实,她也能窥出真章,哼道, “这般丰满柔美的身段,可不能便宜了陆栩生,好不容易来这世上一遭,不多经历几个男人,哪知什么人好什么人坏?本宫先把人领来,你瞧一瞧,喜欢就带回去,不喜欢再挑嘛...” 不等程亦安拒绝,那头廊庑角已绕出两个美人儿。 个个身挑如竹,挺拔蕴秀,风度翩翩。 程亦安看第一眼呆住了。 倒不是为美色所惑,这两厮可不是对着她爹爹寻的吗? 身量与爹爹相差无几,均是冷白的面孔,宽肩窄腰,风灵毓秀,连穿着打扮也学了个十成十,即便相貌和气度不像,可远远瞧去,也是很罕见的美男子。 长公主挑男人的眼光真是...绝。 长公主这个时候显现几分害羞来,“咳咳,我府上都是这样的,这两人年纪最小,配你。” 程亦安正要义正言辞拒绝,忽觉脖子后刮来一阵阴风,冷不丁回过眸,只见侧面廊子上立着一人,一身绯红官袍英姿烈烈,狭目低垂似有寒芒绽出,不是陆栩生又是谁? 不是,我没有... 程亦安慌忙捂住脸。 陆栩生气得七窍生烟, 瞧那副傻眼的摸样,果然一如既往喜欢小白脸。 抬手抽出腰间的软剑,掌心蓄力将软剑往斜对面一震,那柄利剑恍若灵蛇一般窜至两位少男眼前,直挺挺插入二人跟前的廊柱,将他们吓得花容失色,个个跌倒在地。 好好的美人儿被陆栩生败了风景。 长公主见状大怒,拂袖而起, “陆栩生,我长公主府邸岂容你放肆!” 陆栩生大马金刀行过来,将颓丧无比的程亦安拉起藏在身后,眉目凛凛睨着长公主, “陆某放肆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说着不管长公主什么脸色,对着身后喝道, “来人,将长公主府内所有男宠给我赶出去!” 话落,他身后闪出几十条身影,那几十条身影忽如旋风般窜去府内各处。 长公主还是头一回被人如此挑衅,恼羞成怒,“陆栩生,你这是冒犯皇室!” 陆栩生不屑地嗤了一声,懒洋洋的眉角歇着一抹肆意乖张, “若是陆某没记错,上回我可是警告过殿下,万不能再掳我夫人入府,殿下既然敢做,那就承担后果!” 长公主气疯了,遥指他的鼻尖,“我何曾掳安安?你这是肆意挑衅!” 程亦安实在太了解这两人的脾气,一个比一个烈,谁也不服谁,她立即从陆栩生身后绕出,拦在二人跟前解释道, “栩生,你误会了,我受殿下相邀,来府上喝酒品茶而已...” 长公主怒目而视,“你听见了?” 陆栩生没看程亦安,而是睨着长公主神态嚣张,“我说掳就掳了...” “你有种!”长公主气得咬牙切齿,“来人,给我把陆栩生轰出去!” 可惜这时,长史打前庭方向急匆匆赶来,对着长公主大喊, “殿下,官署区那头起火了,听说烧到了都察院!” 程明昱在都察院! 长公主这下心里跟着了火似的,什么都顾不上了,一股脑往外奔,一面指着陆栩生喝道, “你等着,本宫要你的命!” 眨眼间,长公主府的人鱼贯而退,程亦安也不知真假,连忙扑到陆栩生跟前,惊问, “方才长史说的可是真?” 她倒是比长公主多了一分理智,没急着跟过去。 陆栩生嗤笑一声,忽然弯腰将她打横抱起,连同那云狐斗篷一掀,将她整个人裹在其中,连个鼻眼也不留了,大步往外走, “声东击西之计而已。”不然长公主府邸的侍卫怎么调出去? 程亦安只觉天旋地转身子一轻被他猝不及防裹在怀里,闷得差点喘不过气来,胡乱挣扎了几下,给自己挣出一线光亮,闷闷问,“我爹爹呢,他没事吧?” “我还能真伤你爹?不过是烧了长公主在宫墙外的一个仓库而已。” 程明昱入主都察院后,长公主鬼使神差,逼着皇帝把都察院外一个仓库对换给了她,由此她在里头建了一座阁楼,远远能眺望都察院的方向,陆栩生烧得就是这一处。 程亦安还是担心,“毕竟是宫墙重地,你不怕明日言官弹劾,长公主去圣上跟前告状?” “那也得有人查到我身上,此其一,其二,你觉得都察院会弹劾我吗?” 程亦安:“.....” 也对,都察院的人对长公主恨之入骨,言之凿凿这位长公主玷污了他们首座。 “可是,你也不必为这点小事大动干戈,我自信能安安稳稳出府,再说了,殿下其实没你想得那样霸道无理...” “是吗?”头顶响起他阴森森的冷笑, “男人都送到眼前来了,我看她是自个儿求而不得, 专门寻我的不痛快!” 程亦安生怕他误会,立即辩解道,“不是,你误会了,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话没说完,人被陆栩生扔进马车里。 陆栩生气狠了,没跟着她上车,纵马往前带路。 程亦安被颠了一路,马车好不容易停下来,那双铁钳般的胳膊伸过来,再次将她搂个囫囵,冒着鹅毛大雪,顺着专为他留的角门进了书房,再打小门进了宁济堂。 下人见他怒气冲冲进来,均唬了一跳。 如蕙瞧见如兰跟在身后追,再看陆栩生怀里明显揣着个人,便知是程亦安,连忙扑跪在地,拦住道, “世子爷,无论多大的事,还请您小心我们奶奶,万不能伤了她...” 陆栩生压根不听她的话,越过她进了内室。 等到程亦安再见天光时,人已被陆栩生扔在了拔步床上。 已是戌时初刻,雪光将外头的天色映出一片银亮,雪比方才更大了。 屋子里烧了地龙,倒是不冷,程亦安慢条斯理将斗篷解下来扔出去,坐在床榻平静看着陆栩生。 陆栩生去浴室净了手面回来,顺带递了一块湿热的帕子给程亦安。 程亦安慢腾腾瞟了他一眼,接过帕子给自己擦脸净手,完了又扔回梳妆台。 帘帐两幅均挂起,高高大大的男人端坐在梳妆台前,拦着她的去路,虎视眈眈盯着她。 说怒倒也不尽然,但脸色阴得可怕。 “看过瘾了?”陆栩生薄唇紧抿, 程亦安顿觉冤枉,“没有,你来那一会儿,人刚出来,我是瞧见了,可我瞧着像我爹爹,便觉得惊诧,并非是因着他们本人...” “但你还是看了...” 程亦安噎住,无奈摊摊手,“那你要怎么办嘛?” 陆栩生舌尖在齿关抵了抵,沉着脸没说话。 程亦安被他样子弄得有些害怕,小声解释,“我真的没瞧见,我就是远远看到个模糊的样子,觉得像我爹爹...心里想的是长公主殿下品味一如既往啊...” 可惜程亦安发现,这话说完,那男人脸色更差了,阴沉沉的跟潭死水似的,掀不起半点涟漪。 程亦安就瞧见他抬手放下两幅帘帐,人如猛虎下山般一步一步朝她逼近。 原先的光亮一下被隔绝,程亦安心咯噔直跳,“陆栩生,你做什么?” 眼眸一下还不适应黑暗,什么都瞧不见,只听见一点窸窸窣窣的动静,甚至连呼吸也不闻,恍若身侧有一伺机而动的猛兽。 太可怕了。 程亦安要哭了,凶他道,“你不许吓我,再吓我,我不跟你过日子了!” 荣婚(重生) 第60节 “你再不吭声,我让人去请我爹爹...” 话音未落全,那道挺拔的身影罩了过来,掌心捂住她绵软的嘴唇,将她整个人推至枕褥间,程亦安听到他喉结翻滚的声音,想要吞人似的。 她委屈巴巴瞪着他,嘴唇试图蠕动,偏被他捂得紧。 柔软濡湿的唇瓣跟猫儿似得挠着他掌心,陆栩生双目幽深昏暗,拽着她手往自己身上搁, “你瞧瞧,你摸摸,哪儿比不上那些小白脸。” 这一下被迫摸到他滚烫的肌肤,程亦安脑子震了一下,身子也抖了下,就这么抖落了一身慌张和惧怕。 大约是有些跟不上陆栩生的思绪,程亦安混混沌沌地开始听他指派,指腹慢慢在他胸膛腹理描绘。 当然最先摸到一些疙瘩,像是伤疤,硬邦邦的,结实的胸膛往下是壁垒分明的腹肌,一块一块蓄着贲张的力度。 原来方才折腾这会儿,是在脱衣裳哩。 这厮一言不合秀身材。 早说嘛,害她吓一跳。 摸到一处深沟不敢往下,又老老实实搭上他宽肩,有模有样评价道, “勉勉强强吧。” 也不能让他太猖狂。 陆栩生给气笑,应着她这声“勉勉强强”,顺手抽了她腰带,将她整个人剥出来。 程亦安急了,只觉危险在逼近,“行了行了,我认输,我有眼无珠,看什么男宠,有我们陆大将军,我谁也看不上。” 瞧,能伸能屈。 “可你还是看了...” 看痴了。 陆栩生就是不放过她。 “我真没有...”程亦安这是被他逮个正着,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见他却迟迟不下来,程亦安又有些发冷,嚅声道,“风灌进来了。” 陆栩生阴沉沉地发笑,手臂却很老实地探入她脊后,将人给捧起来,又替她将被褥掖实了些,程亦安只觉呼吸都要被他剥夺,喘着吁气,干脆缠上他。 这下如同窝在暖炉子里,贴的也紧,她舒服了。 陆栩生又将她胳膊往他后背搭,“说清楚,哪儿比不上,不说出个所以然,今日没完。” 程亦安轻轻嗤了一声。 当她不知道么,他就是借机欺负她罢了。 总归她也不吃亏。 于是装模作样比较,柔软的指腹四处丈量自己的领地,很满意的样子,“这回弄明白了,中看也中用。” 随着他一声讽笑,死死将她摁进去。 差点没要了程亦安的老命。 外头已不知几时了,丫鬟们听见里面的动静,晓得没有大碍也渐渐散了。 好似有鸟儿鸣,好似有云儿飘,浑浑噩噩的不知归处。 雨雾起了一层又一层,熏迷蒙了她的眸子,她却知道这个男人着实是很不错的。 几乎不用任何花样,就能让人快活。 今日不小心捅了这么个篓子,也没真跟她动怒。 成熟男人有一处好,拿得起放得下,懂得如何化“干戈”为“玉帛”,不是那种在外头受了点气就拿妻子作筏子的人。 位高权重,给了她殷实的家底,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拿着条条框框比,陆栩生是最合适的夫君。 如果一定要说不好,那就是他不爱亲吻。 程亦安喜欢亲吻,也说不出为什么,天生喜欢。 陆栩生不然,夫妻这般久,他也只是上两回轻轻在她唇角一碰,再深入就没有。 不知他是不喜,还是不习惯。 若是前者,她无话可说,也不会强求,毕竟是搭伙过日子的夫妻,谁还没点不可踏破的底线。 若是后者,赶明儿教他。 第32章 前世真是瞎了眼 这一夜要了两次水。 还是程亦安再三求饶方得以消停。 雪厚厚下了一夜, 陆府门前都堆了两寸高,幸在家丁与兵马司的将士们通力合作,给清扫个干净, 陆栩生照旧天还没亮就出了门。 程亦安昏昏懵懵在帘帐中坐起, 听着外头好似响起几波人声, 这才记起, 她如今是陆府的当家少奶奶,想必是外头管事在问话。 如蕙早早在外头候着, 帘儿一拉开,立即探过头打量程亦安。 发髻散了一大半慵慵懒懒堆在胸前, 那一双水亮的杏眼红波流转, 显然余韵犹存, 脸上白白净净不见什么痕迹,看神情不像受伤,如蕙略略放心。 程亦安被她打量得很不好意思, 清了清嗓子道, “我还好, 没事, 外头什么事这么闹呢?” 如蕙招呼小丫头捧着铜盆上前, 该洗漱洗漱,该梳头梳头,一面忙活一面回, “今个儿一早如兰冲去质问裘青,责他是不是告了状,那裘青说不是,如兰担心姑娘您,不分青红皂白骂他一顿, 这不,裘青央求管事的来递话,说是给您磕头,昨个儿的事真不是他报的信。” 程亦安还是很信服这些疆场上的铁汉子,“如兰胆子也真大,连裘青都敢骂。” 如蕙抿嘴笑道,“可不是,那么威武一男人,被如兰骂得跟龟孙子似得,涨红着脸支支吾吾辩解不过来...” 程亦安笑了笑没做声了。 不一会,穿戴整洁出了床榻,来到东次间坐着,李嬷嬷领着四个丫鬟来摆早膳。 照常一碗红参粥,补气提神,一碟子春卷,一碟子青稞饼,一碗鱼丸虾皮汤,还有一小碗老鸭粉丝汤。 程亦安用不完,唤来如兰进来和如蕙一道吃。 李嬷嬷便将外头管事的话给回了, “今个儿您头一回理事,大家伙都不敢乱动,人如今在议 事厅候着,等奶奶您的示下。” 李嬷嬷原想说时辰晚了,但看程亦安不慌不忙的样子,只当她有意给管事们下马威就没吱声。 程亦安打算等如蕙和如兰用完,一道带着她们过去,见李嬷嬷似乎欲言又止问她, “嬷嬷有话说?” 李嬷嬷忧心忡忡道,“奶奶年轻,不知这陆府水深,别看昨个儿二爷发了一通威,看着像是给你铺了路,可真要管好底下那些牛鬼蛇神,并不容易,咱们初来乍到,路子都没摸明白,那些人,用吗,不放心,她们合伙算计您您都不知道呢,不用嘛,咱们上哪儿寻那么多信任的人手。” “奶奶掌了家,老奴替您高兴,却也替您愁得一宿没有睡。” 程亦安看着李嬷嬷堆起皱纹的眼角,失笑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嬷嬷莫愁。” 除此之外,李嬷嬷其实还有一桩心事,当着程亦安的面,却又不敢说。 别看李嬷嬷是程亦安教养嬷嬷,却因老太太那桩事,如今在宁济堂还得往后站。 李嬷嬷铁了心要倚着程亦安这颗大树,老太太那边是彻底撂下了,那老太太也识趣,不必程亦安开口,已经将李嬷嬷那女儿女婿给放归了,前段时日女儿和女婿求到她跟前,想让她帮着在陆府寻门差事。 这不,程亦安开始掌家了,是个极好的机会。 但李嬷嬷不敢开口,毕竟她现在可不是以前。 如蕙二人不敢叫程亦安等,匆忙塞了几口起身,程亦安却是瞪她们,“我也不是在等你们,我在想事儿,再吃一些吧。” 再过了一会儿,主仆四人由小丫头仆妇簇拥着往议事厅来。 陆府的议事厅在垂花门内,垂花门西面是花厅,东面挨着侧门处便有一小院子,是陆府当家主母理事的议事厅。 大雪天二太太没起,免了晨昏定省,老太太那边病下更不许人打搅,程亦安径直来到议事厅。 里面果然聚满了人。 一等管事,二等管事和三等管事,总共一百人,将不大不小的议事厅挤个水泄不通。 众人原还交头接耳,听到门口仆妇唤“少奶奶来了”,立即肃敬,纷纷给程亦安请安。 程亦安在横厅长塌坐了下来。 早有管事准备了火炉,如蕙又亲自将携来的一块貂皮褥子铺上,让程亦安坐着,搭了一块豹皮缎褥在她身上保暖,如兰呢,带着小丫头将程亦安惯用的那套茶具给搁下,吩咐人煮茶水去了。 雪已停,院子里的积雪也被清到角落,上百人默立下方,悄悄打量程亦安。 端端正正的美人儿被簇拥坐在软榻,雪白如玉的一张脸,圈在一丛细细的兔毛中,瞧着十足雍容富贵,可到底太年轻了。 年轻有年轻的好,好糊弄。 程亦安太明白这些管事的底细。 陆栩生再厉害,终究不能日日在府上,说到底这位少奶奶成不成,这些管事们也都在看。 这是其一。 其二,陆府偌大一个国公府,即便不如程家源远流长,那在京城也是首屈一指,每日大事十来件,小事上百件,灶上的,厨房的,内院的采买,外院的采买,茶水厅,宴歇处,库房的,守夜巡门的,管园子的,还不算太太奶奶们身旁的丫鬟婆子,光这些,就得好几十个管事。 她才携了几人进府? 通共两个得力的陪嫁丫鬟,两门陪房,人尽其用,也只能管上两三个档子口的事。 归根结底,程亦安还得用陆府的人。 既然必须用他们,那大家伙自然就有底气了。 哪个房里人不是人精? 荣婚(重生) 第61节 正瞅着她这一难处,二太太将自己的几位嬷嬷丫鬟给使来了,婆母的面子你敢不给? 老太太和大太太的人俱在,大太太的人虽知凶多吉少,老太太的人却是有底气的,为何,你敢不把长辈放在眼里? 就连三太太这个素来菩萨般的人儿,也使了几人来。 你与其用长房的人,还不如使我的人,两相其害取其轻嘛。 不说外头,就是身边的李嬷嬷,不也想塞她的女儿女婿进来么? 人人都有自个儿主意。 主意多,并不是坏事。 程亦安不动神色一个个扫过去,接过如兰递来的茶水,慢腾腾喝。 这些人当然得用,也必须得用。 这里的管事嬷嬷要么是各位太太奶奶的陪房,要么是陆家的家生子,个个在陆府盘踞多年,关系网错综复杂,且在外头甚有门路,一旦弃之不用,陆府将陷入瘫痪,那不是给别人添堵,是给程亦安自个儿添堵。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用。 老太太的人不能用,弄个祖宗在上头压着不难受么。 二太太的人也不能用。 昨日她看得明白,这位婆母有意接手中馈。 搞不好这些婆子暗地里使些什么绊子,给她难堪。 其余人即便能用,也不能轻而易举就衬她们的意。 人的劣根性,得到的太容易,便不珍惜。 直接将老太太和二太太的人赶出去? 当然可以,她大可雷厉风行全部发落。 但事儿不能这么做。 一来留下不敬长辈的名声,二来,这些人心里不服,没准私下弄出什么幺蛾子来,三来,何苦将所有仇恨往她一人身上拉呢。 程亦安现在意图很简单,要用人,还得用顺手。 怎么办? 她啜了几口茶,终于将茶盏给搁下了。 首先她毫无意外先撤下了大夫人的陪房。 这是要告诉所有人,贪图公中财产严惩不贷。 随后任命明嫂子夫妇为银库管事,负责发放银子,至于总管房的大总管,不出意外给了陆栩生的心腹杭管家,有这位老管家在,便如定海神针,出不了大乱子。 至于余下人,程亦安神色便缓了下来,笑融融道, “诸位嬷嬷们,我年轻,今个儿刚接手,诸务还不熟悉,诸位嬷嬷的性情呢,我也得再瞧瞧,这样吧,其余的人手一切照旧,我看看再说。” 这话一落,诸位管事松了一口气,个个露出喜色。 早就看明白了,这位少奶奶是个性子极好的人。 才十七岁呢,就想当国公府的家,也未免太托大了些。 管事嬷嬷们喜笑连连,纷纷屈膝谢恩,“少奶奶菩萨心肠,是我们陆府的福气。” 老太太的人手,程亦安均没有动,而是将二太太送来的嬷嬷,安插在库房与采买并人情上。 这一通安排下来,大家看明白了。 少奶奶稳了一手,不敢不给老太太和二太太面子。 当然,底下那些等着往上攀的管事难免有些失落,不过也难怪,谁叫她们平日没往宁济堂走动呢,少奶奶不敢轻易用她们也是寻常。 程亦安将人打发,进了议事厅里面的暖厅看各处的账簿。 这时,进来一个婆子。 李嬷嬷认识,往程亦安请示道, “二奶奶,是二太太那边的陪房姚嬷嬷。” 那姚嬷嬷喜笑颜开进来了,欢欢喜喜朝程亦安施了一礼, “奴婢请奶奶安。” 程亦安对着她神色极为温和,“嬷嬷坐吧。” 这位姚嬷嬷是二太太那边除了贴身王嬷嬷外的第一人,也就是说,姚嬷嬷是二太太派来的领头羊。 姚嬷嬷大约是看着程亦安温秀,还真就托大,在她跟前的锦杌落座。 站在一旁的李嬷嬷深深看了她一眼,轻蔑地勾了勾唇角。 程亦安搁下账簿问她,“姚嬷嬷何事?” 姚嬷嬷刚接替大夫人的人手,管着库房的事,她这一来是有心献计, “奶奶拿奴婢当自个儿人,委任这么重要的差事,老奴感激不尽,心想着奶奶刚过门没多久,怕是对府上的事不大清楚,忍不住要替奶奶筹谋。” 程亦安笑,“嬷嬷有话尽管说来。” 姚嬷嬷道,“依老奴瞧,老太太的人,您不能用。” 程亦安闻言露出苦笑,“嬷嬷所言,我何尝不知,只是到底是长 辈跟前的人,我不能擅动。” 姚嬷嬷闻言一点也不意外,“老奴就知奶奶好性儿,既然奶奶拿奴婢当个人,奴婢少不得做个恶人,帮着奶奶除掉这眼中钉。” 姚嬷嬷奉二太太之命来帮衬程亦安,岂能容忍上头有人作威作福。 程亦安笑而不语。 姚嬷嬷也不多说,就知道这些奶奶们面儿薄,不会轻易授意什么,自个儿今日主动请缨,等回头事成,程亦安能不欣慰? 然而姚嬷嬷独自留下来进暖厅的事,并没能瞒住老太太那边的人。 白日各自当差,到了晚边,管事们也回到了陆府周遭的裙房,大大小小几十个小院子绕着陆府半圈,这里住着府上一些打秋风的族人和亲戚,以及诸位管事。 老太太那边几位管事悄悄聚在段嬷嬷院子里说话。 段嬷嬷过去与大夫人的人一道管着采买,这一处油水最多,段嬷嬷哪里舍得撒手。 “瞧那老虔婆得意的摸样,定是出了什么坏主意?” “可不是,她能做什么,无非就是帮着二太太对付咱们罢了。” “可不能让她得手。” “我原不想与她计较,既然她要害咱们,就别怪咱们先下手为强。” 姚嬷嬷管着库房的差事,前几日为了布置老太太的寿宴,从库房里捞了不少好家伙出来摆着,如今寿宴没办成,老太太心情不好,吩咐人搬回去。 姚嬷嬷领着几人召唤几位小厮丫头来老太太院子搬家伙。 搬了一架十二开的嵌花鸟珠贝紫檀屏风,几对青花瓷的对耳梅瓶回库房,忙完老太太这头,又紧着去宴客厅,将原先搁在这里的十张黄花梨八仙桌给搬回库房。 头一回当差,姚嬷嬷不可谓不慎重,生怕磕了碰了惹了主子不快,事必躬亲,甚至唤来二太太处的几位管事帮忙盯着,好不容易至晚将东西搬回库房,累得腰酸腿胀回院子里歇着,结果瞧见一伙人举着火把漏夜朝她院子里来。 为首之人正是老太太身旁的段嬷嬷。 “姚嬷嬷,你好大的胆呀,刚领了肥差,就迫不及待中饱私囊。” 姚嬷嬷见是老对头段嬷嬷,扶着腰喝过去, “你这婆子发得哪门子疯,也敢往我身上泼脏水?我今个儿累得半晌,本本分分当差,哪像你们,借着采买的事,不知掏了多少油水。” 段嬷嬷却不与她理论,往议事厅的方向指了指, “嬷嬷,奶奶发话,让你随我去议事厅。” 姚嬷嬷这才微微变了色,“什么意思?” 段嬷嬷道,“今个儿你不是搬了东西回库房么,你们搬错了,老太太醒来又念着那只搁在窗边高几的五彩梅瓶,便着人去库房寻,结果呢,竟是没寻着,这不,老太太大发雷霆,问罪少奶奶,少奶奶这会儿传你过去问话呢。” 姚嬷嬷心突突直跳,一把往前推开段嬷嬷,快步往库房去。 赶到陆府东北角的合院,却见李嬷嬷面色凝重立在廊上, 姚嬷嬷立即上前解释道,“老姐儿,您先别慌,容我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姚嬷嬷先带着人挑灯进了库房,记得今日着实搬了一只极小的五彩梅瓶进来,眼下却怎么都寻不着了,寻了半晌,忽然明悟过来,怀疑段嬷嬷等人算计她,立即跳出来, 对着尾随而来的段嬷嬷等人喝道。 “好你个老贼婆,过去这库房是你们的人管着,保不准私下配了钥匙偷了东西,诬陷了我。”说着,她指着段嬷嬷与李嬷嬷道, “老姐儿,今日这事,可不能轻易揭过去,您知道,我是二太太的人,这府邸往后都是咱们世子爷的,我能给咱世子爷丢人?必定是这老贼婆怕我挤兑她们,故意生事。” “李嬷嬷,您听我的,调遣一拨人来,照着她们挨个挨个搜,我就不信搜不出来。” 段嬷嬷还真怕李嬷嬷听信姚嬷嬷的话,去裙房搜东西,都是千年的妖精,谁能保证自个儿手里干干净净的,当即扑过来,往前拽住了姚嬷嬷的手, “什么你们的人我们的人,我们不过是奴才,听主子令行事,你今日丢了老太太的东西,无论如何跟我去回老太太的话。” 李嬷嬷这边假意上前拦,可惜段嬷嬷势大,也早有准备,一伙人气势汹汹把姚嬷嬷等人拖去了老太太的院子。 后来果然在姚嬷嬷的值房寻到了那只细梅瓶。 老太太会听个奴才辩解? 原就念着大老爷被关了两日没回来,心里怄着气,不由分说,借着这桩事,把气撒到二太太身上,将她底下的好几名干将给发配了。 姚嬷嬷等人被打了二十板子,丢了差事,由人灰溜溜抬了回去。 二太太气得脸色都青了。 身旁的心腹王嬷嬷给她出主意, “老太太太可恨了,故意跟咱们过不去,大小姐,咱们也不能看着她们嚣张。” 二太太这个时候还没想到是程亦安的茬,冷冷睨着她问,“嬷嬷有什么主意?” 王嬷嬷哼道,“您等着,管不得她要脸不要脸,既然她不让咱们的人上手,她也别想落着好。” 月中是二老爷的冥寿,二太太列了一张采买单子,吩咐采买房去置办。 荣婚(重生) 第62节 采买房过去是老太太和大太太的人搭手,大太太的人被使下去后,程亦安换了二太太的一位嬷嬷,这已经是二太太仅剩下的一等管事。 段嬷嬷这回学聪明了,生怕二太太的人找茬子,将这事就给了二太太的宣嬷嬷。 宣嬷嬷平日是个和气人,悄悄拿了一两银子塞给段嬷嬷, “嬷嬷,我刚接手,实在不知门路,嬷嬷给我指个路,我也好有的放矢。” 段嬷嬷瞟了一眼那银子没接,“不过是些香纸蜡烛,直接去鼓楼下大街买便是。” 宣嬷嬷苦笑,“若是香纸蜡烛倒也简单,偏生二太太还叫买十匹丝绢,五盒墨锭,一箱宣纸,一盒湖笔呢....” 二太太出身书香世家,平日爱舞文弄墨。 段嬷嬷闻言面露震惊, “买这么多?少奶奶那边批了吗?” 宣嬷嬷露出笑容,“自己正经婆母的事,哪能不批?” 段嬷嬷立即明白了。 二太太是想从公中套银子。 这种事过去她也帮着大太太做过。 什么意思? 先开个单子出来,让总账房批了,再去银库支银子,拿着钱便去采买,原本五两的货只花二两银子,多出的三两就进了太太手中,当然管事的也会从中分一杯羹,但大头是太太们拿。 二太太再心高气傲,架不住底下小儿子要贴补,小女儿还未发嫁,就连上头的二姑奶奶也想从娘家分一杯羹,二太太不想些门路怎么成? 段嬷嬷常年采买,太明白里头的干系,接过单子一瞧,稍稍合计,那就是五百两的开销。 过去这一趟少说也能挣五十两。 段嬷嬷心动了。 但也没全心动。 二太太的银子她是决计不能挣的,省得将自己赔进去。 宣嬷嬷看出她的顾虑,苦口婆心道, “我只求老姐儿给我介绍个好地儿,我也能捞个一两半两的,你知道我媳妇快生了,正是要用钱的时候,您放心,回头定有重谢。” 宣嬷嬷毕竟头一回接手采买,路子不通,也是情理当中。 段嬷嬷沉吟道,“重谢就不必了,你知道我这人素来飒爽,从不沾荤腥,不该拿的我一概不拿,不过老姐儿既然求了我,我少不得帮个忙,鼓楼下大街十三坊有一家姓钱的掌柜,他的笔墨极好,价钱也公道,你去便是。” “至于丝绢,东市第三个十字路口,往西面去最里一家挂着‘江南布坊’牌子的,她家的丝绢物美价廉,你可以试试。” 段嬷嬷心里想,她万事不沾手,二太太赖不到她身上,但回头呢,她可以去这两家拿些回扣,如此两全其美。 宣嬷嬷去了,段嬷嬷没放在心上。 今日她在议事厅当值,哪知到傍晚,总管房来了人,将她押去了后院。 原来那宣嬷嬷打着段嬷嬷的旗号与人家掌柜的会了面,套出不少私情,声称要报官,唬得那掌柜的将段嬷嬷给出卖,不仅段嬷嬷,府上任何一位在他那里拿了好处的嬷嬷全部给抖露出来。 这下好了,捅了马蜂窝。 二太太当然不会放过挤兑老太太的机会,责怪老太太底下的人手脚不干净,弄得老太太面上极为难堪。 名单递到程亦安手中,老太太那边的人手全军覆没,余下自然还有不少人。 程亦安没有发作。 水至清则无鱼,人 至察则无徒。 余下的管事程亦安一一叫进来,该敲打敲打,该收服收服,有了这把柄在手,这些人不是她的人也成了她的人,个个感恩戴德,视她为主。 如此恩威并施,借力打力,将那些倚老卖老的老油条全部送走,剩下的不说全部服服帖帖,那也大差不差了。 待第四日升厅议事,大家伙看着这位年轻的少奶奶,再不敢有半点轻视。 陆栩生回府时,从杭管家口中听闻此事,略略怔愣。 瞧着温柔贤淑的性儿,没成想也有些城府和手段。 回想前世乱糟糟的后宅,再看如今的程亦安,聪明能干,才貌双全。 大丈夫求妻,不过如此。 他前世到底是瞎了哪只眼,将她放走了? 第33章 可见姑爷心里有您呢 陆栩生都已经跨进门了, 心里总觉得不大得劲,又骑马出了巷子去上回她爱吃的摊子,捎了一只荷叶包鸡回来, 又晓得程亦安爱干净, 寻来一个漂亮的食盒装好, 带着去后院。 行至宁济堂门口, 听见里面热热闹闹,立在窗棂外往内看了一眼。 “还是咱们老爷疼您, 瞧,一点子吃食眼巴巴送来。” 程亦安的面前摆着四个食盒, 一只荷叶包鸡, 一叠小块的葱油饼, 一只烧鹅还有一盘蜜汁的藕夹。 正正好,就是上回陆栩生去程府探望给捎的夜宵零嘴。 程家来的婆子立在一旁笑容满面, “家主晓得您爱吃这些, 恐外头的不干净,吩咐府内的厨子买来照着做, 还别说, 那摊子上的货虽用料不怎么样, 味道却极好,可是耗了咱们厨子不少时日的功夫,方将配方钻研出来, 这不,挑着最好的食材给您做了,送了来,就盼着给姑奶奶您打打牙祭呢。” 程亦安还是头一回被人宠得这么过,难怪程亦乔赖在家里不想嫁人, 有这样的爹爹,还要男人作甚。 程亦安心绪翻涌难以自持,舍不得下嘴。 婆子催道,“姑奶奶,您快些尝尝,合不合口味?若是合口味,老奴也好回去复命哩,家主的意思是您喜欢,日日给您送,新鲜的,不带重样...” 日日送,新鲜的,不带重样... 窗外的陆栩生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食盒,再瞟一眼桌岸上色香味俱全的荷叶包鸡,心情五味杂陈。 他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不喜欢这位岳父,一个人把事情做得太极致,让旁人无路可走啊。 陆栩生意兴阑珊拎着食盒出来,回到小门处,又把食盒塞给了徐毅。 正在嗑瓜子的徐毅忙不迭接了过来,见陆栩生一脸郁色,问道, “爷,怎么了?少奶奶不喜欢吗?不对啊,上回不是挺喜欢的嘛。” 陆栩生没说话,独自一人闷闷地往书房去了。 两日过后,通州运河塌方的案子终于审清楚,大老爷负有督造不利之罪,被皇帝罚了俸禄,戴罪回府,老太太含泪拽着他问,“可有说罢你的官职?夺你的爵?” 大老爷心里还慌着,摇头道,“暂时还没定论,陛下只叫我回府待命,栩哥儿帮着说了话,将我领了回来。” 老太太见陆栩生从中斡旋,心里踏实了。 看来陆栩生没有食言。 大老爷被关了几日,神情不复往日,深一脚浅一脚往自己院子里去,孰知一进院子,迎面几个抱枕扔了过来,只见大太太扶着腰立在门口朝他破口大骂。 “你个没用的东西,自个儿丢了官便罢,还连累我们母子!” “你可知,为了换你出来,我舍了多少银子?” 大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从明间冲出来,手里还抱着引枕,对着大老爷砸, “我告诉你,我把中馈还给了栩哥儿媳妇,铺子银子还了回去,这还没完,那栩哥儿逼着我拿私房银子填补了这些年的亏空,我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赔进了嫁妆银子,我跟着你,可是一天好日子没过,真是造的什么孽啊!” 大老爷人本就不精神,被她这么一推搡,人撞在廊柱上,差点滑倒在地,还是大少爷陆云生急匆匆赶来,护在父亲跟前,挨了母亲几下打,方止住这场纷争,那大老爷在都察院吃了几日苦,回来被大夫人这般蹉跎,已是忍无可忍,爬起来往外走, “我还真就不进你的门!” 这一夜往小妾处歇着了。 然而好景不长,仅仅在府上待了两日,都察院又来了人,说是他牵扯进另一桩受贿之案,这下好了,人被连夜带走了,长房如同塌了天,个个聚在老太太院子里哭。 陆栩生也想过拿着郝管家的册子逼大老爷主动递折子,将爵位让他承袭,但陆栩生没这么做,太便宜大老爷了。 爵位他要,大老爷玩忽职守,贪污受贿,也该受到惩罚。 人被直接关去了刑部,可见证据确凿,这下别说爵位官职,就是性命能不能保住还是两说。 大少爷也被父亲连累,停职回府。 大太太和老太太抱着哭了一宿,到白日想起陆栩生来,大太太说要去找陆栩生,老太太含泪拽住她, “别去了,若是我没猜错,是这孩子在报仇呢....” 他那是什么性子,不在意的时候没拿他们当回事,真正上了心,又有谁能从他手底下翻天呢。 老太太此刻无比懊悔,当初不该利欲熏心,动了夺爵的念头,弄得如今人财两空。 现在所有苦,自己熬着受着,是恶有恶报吧。 求还是要求的,老太太后来亲自带着大夫人前往陆栩生的书房,意在放下身段跟他说好话,好歹给大老爷留条活路。 陆栩生没在府上,也没搭理她。 徐毅得了陆栩生嘱咐,恭恭敬敬在书房廊子上朝老太太施礼, “这是朝中大案,咱们世子爷再得脸,也越不过国法礼规,不过还请老太太细想,儿子是儿子,孙儿也是您的嫡亲血脉,爵位丢了岂不可惜?您老可别只顾着护一头啊。” 老太太听到这里,忽然醒悟过来,二话不说回到院子,以诰命夫人的身份主动写一份折子送去宫中,请求皇帝将爵位还给陆栩生。 识时务,方能解陆栩生一时之恨。 这事由老太太来做,最为顺理成章。 折子由司礼监掌印刘喜递到皇帝手中,皇帝将折子一瞧,眼露精芒, “这老太太,倒是聪明人。” 刘喜笑道,“陛下,那陆府大老爷如今正在油锅里煎熬,老太太晓得儿子不可靠了,与其丢了爵位什么都没有,还不如保住爵位,至少讨世子爷一个好。” 案子审下去,会是什么阵仗,谁也料不到,届时御史蜂拥而起,太后那边再稍加掣肘,陆家这个爵位能不能保住还难说。 当初爵位给大老爷,也是时务下无奈之举,皇帝对着陆栩生一直心生愧疚,如今有了机会,皇帝还是很乐意将爵位物归原主。 是以,趁着大老爷案子没有明了之前,借着老太太这股东风,皇帝立即下旨,将陆国公府的爵位直接授予陆栩生。 荣婚(重生) 第63节 皇帝每一封折子都会由奉天殿发来都察院,都察院审核无误发往六部,若朝臣不满皇帝的决断,是可以据理力争甚至驳回的。 这封折子,都察院会驳回吗? 程明昱当然没有,他勘合签字二话不说发去了礼部。 官宦授爵归礼部管。 礼部尚书孔云杰,太子的老师,太后党的中坚,以陆家大老爷案子没查明为由驳斥了这封奏折,不仅如此,他甚至上书弹劾程明昱,斥他以权谋私包庇女婿。 孔云杰为何处处与程明昱作对,是因为他侄儿孔成鹤。 孔成鹤是何人物? 孔圣人之后,生得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当年在京城也是有名的翩翩佳公子,长公主当年逼婚程明昱不成,负气招了孔成鹤为驸马。 这可 是朝中唯一的公主殿下哪,不仅有才有貌还有权势。 孔成鹤喜不自禁,日日鞍前马后侍奉长公主,原指着一辈子吃香喝辣飞黄腾达呢,不料程明昱丧妻了,长公主嗅到机会毫不犹豫将他给踹了,孔成鹤那个叫恨哪,从此谈程明昱色变。 别看如今孔驸马已娶妻生子,甚至孩子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他对当年的事依旧耿耿于怀,内心深处念念不忘长公主,一听到程明昱三字,依旧炸毛。 这不,程明昱竟然也有以权谋私的一日,可把孔驸马给乐坏了,当即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召集孔家麾下各路人马,弹劾程明昱。 都察院的人能看着自家首座受辱? 当庭跟礼部的人吵了个底朝天。 皇帝被他们吵得头都晕了,这都什么事,揪着点陈年旧事不放,害堂堂皇帝授个爵位都不成。 在这一片纷纷扰扰的吵闹中,一人忽然越众而出,扬声道, “陛下,臣,也弹劾左都御史程明昱。” 众臣纷纷望过去,只见当庭那人长身玉立,器宇轩昂,不是陆栩生又是谁? 皇帝有些傻眼,指着立在文臣之首的程明昱道,“你弹劾你岳丈?” “是。” “弹劾他什么?” “弹劾他徇私啊。”陆栩生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陆栩生这句话,将所有争吵给压下了。 皇帝瞟了一眼程明昱,程明昱抱着笏板立在下首,对一切置若罔闻,好似那些弹劾与他没有半点瓜葛。 陆栩生往左来到孔尚书身侧,看了他一眼,又往皇帝拱袖道, “陛下,臣堂堂都督府二品佥事,行得正坐得端,臣还需要程大人徇私吗?” 陆栩生撩眼看着孔云杰,“孔尚书,这个爵位我还就不要了。” “不就是我父亲用命换来的吗,我不稀罕,你的侄儿不过是被长公主休了一次,先帝许了一个侯爵予以安抚,我陆某人大不了再砍个南康王的人头,将爵位挣回来就是。” 孔云杰被这话说得面红耳赤。 他家的爵位是以色侍人博来的,而陆栩生呢,可是实打实的战功。 这话无异于捅了孔云杰的痛处,他两眼一黑,有摇摇欲坠之状。 此外陆栩生这一席话,还释放了一个重要讯息。 当年陆栩生从边关回来,绞杀南康王的功勋一直是没论的。 所谓的世子爵位也是父亲陆昶的遗泽。 皇帝当年有意嘉奖,陆栩生却不以功勋为念,只求朝廷好好安抚白银山将士的遗孤。 即便抛开陆昶的战功,仅论南康王一战,陆栩生之功勋足够他挣两个国公爵。 不给陆栩生授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举会激起将士们的不满。 所以陆栩生说不要爵位时,是以退为进,赤裸裸的威胁。 孔云杰不怕得罪人,但太子以仁孝著称,不能得罪武将。 那宁王瞅准了机会,立即跳出来朝皇帝道, “父皇,陆府爵位本就是陆昶将军给后人的遗泽,陆侍郎辜负兄弟期待,如今遗泽留给慎之不是情理当中吗?此事是陆府老太太首请,又是父皇您俯准,合情合法,程大人签字并无徇私之嫌。” “此外,即便不论陆昶,单论当年南康王之战功,这个国公爵慎之也当之无愧。” 太子见大势已去,为挽救岌岌可危的声望,也立即附和, “陛下,臣也以为,陆佥事之爵位,实至名归!” 孔云杰没办法,被逼得立即拿着皇帝诏书去礼部盖戳,着人去陆府宣召。 陆栩生入宫还没回来,礼部的诏书是程亦安并老太太等人接的,宁济堂的人簇拥在程亦安身侧,欢欣鼓舞, “少奶奶,待回头让世子爷...哦,不对,让国公爷给您请个诰命,您就是咱们大晋最年轻的一品诰命夫人哪。” 老太太和大太太那边磕了头,便默不作声回了房,虽说爵位是保住了,心里到底不痛快。 二夫人一面欣喜爵位拿回来,一面想起早逝的丈夫,又是悲从中来,心情复杂往回走,倒是三少奶奶柏氏艳羡地看着程亦安,上前客气地道了一句恭喜,方尾随二夫人离去。 三夫人看着两房太太们回房后,过来狠狠搂了程亦安一怀,“好姑娘,如今呢,我这个做婶婶的,见着你都不敢托大了,还得体体面面唤你一句‘国公夫人’了。” 程亦安被她说得害臊,“瞧您说的,无论什么诰命,在您面前晚辈终究是晚辈。” 三夫人就喜欢她这股随和劲儿,任何时候不拿乔摆架子。 “行了,今个儿是你的好日子,婶娘做主,拿钱给你庆贺,”三夫人转身吩咐陪房嬷嬷,“去开箱拿银子,就说安安和栩生大喜,阖府发钱,上下同喜。” 程亦安岂会真让她掏钱,连忙拦住, “婶娘好意,我心领了,至于银钱,已吩咐账房预备了,这就发呢。” 外头还有看热闹的街坊邻里,也一并得了赏钱。 外头越热闹,衬着长房这边越冷清。 大少奶奶柳氏这厢将老太太和大太太各自送回房,疲惫不堪回到自己院子,结果就瞧见丈夫正在次间独自喝闷酒。 想起人家丈夫杀伐果决,给妻子挣诰命,再看自己的丈夫,喝成一滩烂泥,事事还得她拿主意,柳氏便忍不住摇头, 她往另一头坐下,看着郁郁寡欢的陆云生道, “你也别一蹶不起,这一房子人都靠着你呢。” 陆云生颓废地倒在罗汉床上,咧嘴苦笑,“靠我?靠我什么?我请同僚打听过了,父亲这次犯的事可不仅仅是督造不利这么简单,搞不好要蹲牢狱,我能不跟着进去就不错了,还有什么指望?” 柳氏素来是要强的性子,听了这话,也没了支撑,眼泪忍不住滚滚而落。 “那我们娘仨该怎么办....” 柳氏膝下一儿一女,孩子都小,就指望爹娘呢。 往后没了俸禄,没了前程,可怎么活? 正怔愣着,忽然听到厢房传来哭声,柳氏抹了眼泪立即起身去院子里,却见奶娘抱着姐儿含泪过来了, “大奶奶,大姐儿今日没吃上新鲜的蛋羹,又哭了,奴婢给她熬的粥,她怎么都不肯吃。” 柳氏听到这里,心刺痛了下。 过去她帮着大夫人掌家,陆府里里外外哪个不讨好她,如今一招失势,那些仆从捧高踩低,原先每日不间断的燕窝蛋羹没了,弄些次品糊弄糊弄,可怜姐儿嘴养刁了,怎么都不肯吃。 柳氏鼻头酸了酸,忍住泪意,唤来陪嫁丫鬟,“去库房将我准备给柳家的年节礼拿出来,那里有一份燕窝,去熬了给姐儿吃。” 丫鬟应下,不一会一婆子提着食盒过来,问柳氏要不要用膳,柳氏没心情,只往屋里一指,“给大爷送去吧。” 她是闲不住的性子,过去这会儿还得去议事厅瞧一瞧,以防有要务,如今人空下来,立在廊庑上不知往何处去,正出着神,门口绕进来一婆子,神色微亮冲她行礼, “大少奶奶,二奶奶请您过去呢。” 柳氏愣了愣,指着自己,“请我?” “可不是,人在议事厅等着呢。” 柳氏心里想莫非是哪处账目出了岔子,程亦安要盘问她,当下也不敢耽搁,入屋补个了妆,遮掩了红肿的眼,带着丫鬟仆妇往议事厅来。 输人不输阵,即便如今落魄了,也不能被人看笑话。 是以程亦安看到柳氏时,柳氏依旧从容,先是与她道了一句恭喜,随后问她,“弟妹寻我何事?可是账目出了问题,你拿过来,我瞧一瞧。” 程亦安却对她露出笑容,将丫鬟都使出去,往前一比示意她落座。 柳氏摸不准她的心思,只得挨着圈椅坐了下来,挤出一丝笑容, “弟妹有话不妨直说。” 程亦安将桌案上准备好的几本账册往她跟前一推, “今后府上采买和人情,照旧由大嫂来管。” 程亦安与柳氏当然谈不上熟悉,更谈不上交情,甚至过去柳氏也帮着二夫人打过她的主意,但程亦安没有计较。 无关紧要的人和事,程亦安不想费功夫去计较。 人要有容人之量。 她想把日子过好,不能把整个国公府的担子压在自己一人身上。 她前段时日旁观柳氏持家,柳氏行事十分干练,做事毫不拖泥带水,极有掌家主母之风范,能为她所用。 结交人不要结交在高处,而是结交在低处,以柳氏此时的处境,需要人拉一把。 此外,有了先前杀鸡儆猴,别说底下的管事,就是柳氏也不敢再贪没公中之财,即便平日有点小摸小拿的,又有什么打紧,她膝下还有两个孩子要养。 她有了得力帮手,柳氏有了立足之地。 皆大欢喜。 果然,柳氏听了这话,满脸震惊,不可置信问,“二弟妹,你这是认真的吗?” 她也愁往后在国公府没了出路,处处被人看不起。 若她能继续掌家,她的孩子也有照应,至少不会受委屈。 柳氏想起方才孩子连碗吃的都够不着,忽然泪水盈睫,哽咽不已,只是她素来坚强,不轻易示弱于人,又生生忍住。 程亦安安抚地看着她,“当然,你看我像是开玩笑的嘛?这国公府是大家的国公府,大嫂也要尽一份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