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客的娇养日常》 第2节 瞿唐只是着紧赶来时才想的说辞,急匆匆的难免不能自圆其说,被公主这么一逼问,瞿唐登时语塞,慌乱地扯了一块遮羞布要掩上:“她家中一穷二白,她哭着要我养她父母,否则不肯委身于我!” 柳黛登时柳眉倒竖,怒叱:“你胡说!” 赵潋方才与柳黛在这儿等了两炷香时辰,听其言察其行,觉着是个进退有度、头脑清楚的姑娘,倒不像是作伪,反而这个瞿唐起眼不搭后语,一身的……她探身凑得近,鼻尖将那酒香一过,不觉挑了挑唇,面色一沉冷冷笑道:“这一品花红只有东篱居有窖藏二十年的陈酿,感情准驸马方才来时,正在东篱居与小倌儿喝酒?” 这话一出,四下哗然变色。 东篱居什么地方,那是汴梁最大的小倌儿馆,要说新河瞿家的贵公子养几个美少年,传出去最多让人玩笑几句,但名门世家的公子出去嫖,就真得教人笑破口! “公主我……” 他还待解释,赵潋插着腰便是一脚踹下去,正中瞿唐胸口,他砰一声便往后倒。 柳黛咬着嘴唇,暗道痛快。 那瞿唐还要解释,匆匆忙忙爬起来,赵潋又弯下腰左右开弓赏了他四个大嘴巴子,倨傲地一抬下巴,“婚事作废,剩下的,你继续交代。” 众人盯着这个扬眉吐气的公主目光灼灼,新奇地凝着她,这公主虽无弱柳扶风之姿,可眸球乌灵闪亮长眉连娟,微睇绵藐,烂烂如岩下电,竟很是着人眼,不免教人新鲜,一时心痒痒者不知凡几。 瞿唐被几个大耳刮子掴得眼晕,好半晌才找回一点声音,忙不迭叫苦:“公主你这就是冤枉我了,我……我家中亦有一品花红!” “更该打!”赵潋颦着柳眉,冷笑道,“一品花红皆用初生男胎的胎发泡就,埋在桃花树下,男子年满二十梳拢之夜,便将酒取出与恩客饮合卺酒,瞿家有,是你家中还买回去了一个?” 瞿唐这会子是真傻了,万万没想到公主竟会知道东篱居的一品花红的故事,眼见着一个一个谎言被赵潋当众戳破,瞿唐真是进退维谷,正要说话,赵潋又冷冷笑道:“还要买卖家仆?我大周律例,私贩长工是死罪,新河瞿氏如此大的家业,如此盛的名望,难道不知道?” “公、公主!”瞿唐心道这门婚事是保不住了,大不了他弃了这泼妇不要,可万万不能再给家族蒙羞,“没有的事儿!” “没有?” 赵潋看了眼柳黛,她不闪不避,用眼神告诉赵潋瞿唐在说谎,要说此时,赵潋真是不信也信了,冷然道:“甚好,既没有,本宫才迁至公主府,家中尚缺着几个粗使的奴仆,你回家瞿氏二老商量着,赶紧将人放了,他们倘使愿意离开瞿家另谋营生,本宫倒很愿意接纳他们。” “是、是。”瞿唐低着头一个劲儿应是。 赵潋回汴梁的马车教太后坐着催回宫了,她不再理会这事,让玄甲护卫牵了一匹枣红马来,赵潋看了眼马儿,回头去,瞿唐以为还有什么吩咐,然后“轰”地一下,他高挺的鼻梁被赵潋的狠拳头出其不意地用力一砸,刹那间人仰马翻鼻血横流,仰倒不动了…… 赵潋搓了搓手,牵着马缰绳翻身上马。 公主当街揍人,百姓们心道还是那个熟悉的公主……于是个个哈着腰退开,赵潋低骂道:“什么破驸马,什么破眼光!” 她玉手一扬,骏马长嘶,飞起一片尘灰,一人一马已飘然远去。 回头赵潋在公主府搜肠刮肚,极尽辞藻修缮之事,才堪堪写出一篇言辞恳切能交代前因后果的文章递入内宫。 在递到宫里头时,赵潋便心想着,她不如请两个捉刀代笔的谋士到家里来,平素写个信也不用这么费力。 太后正守在赵清跟前,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赵清乖巧地卧在床榻上,一动不动地,只是脸色苍白,神容虚弱,没甚么光彩,太后将赵潋给的信拆开来一读,便沉怒地阖上了信,赵清便问道:“母后是在为皇姐的事操心么?” 太后听儿子这虚弱的声儿,只得心软,回过头去。 赵清舔了下干涩的嘴唇,给母后挤出一个明朗如春阳的笑容,“等将来朕大了,朕给皇姐置一个大金屋子,把天底下最好的男人都赏给她,嫁不出又如何,看旁人说什么。” 太后一愣,随即蹙着眉点了点他的鼻子,“你被你皇姐带坏了,日后少听她胡说!” “哦。”赵清往被子里缩了缩脖子。 岂料赵潋竟真是个实战派,在确认嫁人这块儿实在行不通之后,她索性便换了一条途径,当真往府里请了两个谋士,对外是如此宣称的,可在朝在野,公主这个放荡淫.乱的名头是彻彻底底摘不下去了。 一搬出皇宫,便立即豢养美男……甚至有人私底下议论赵潋,造谣她早在宫里时便与宦官勾搭了。 但骂瞿唐,骂他始乱终弃、为非作歹的声音却弱得很,可见这太平世道里头,男女总是不公平的。 早十年前,汴梁不知哪里学来一股怪癖热潮,时兴女子裹小脚,不少女儿已遭荼毒,幸得赵潋习武的,觉得女子裹脚实在难看不方便,又变相羞辱女人,虽管不着旁人,但她自己严于律己,坚决不裹! 赵潋表达对美男的热忱寻求之后,不出三日,公主府里来了两个。 一个是站着进来的,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面容朴素憨直,一笑起来脸颊便潋滟开两个梨涡,看起来羞涩得像个雏儿,腰间斜插着一管从不离身的竹笛,赵潋看了眼手里的木牌,他的字迹确乎不错,姓卢,名子笙,是街头叫卖的字画先生。 卢子笙被赵潋一看,从耳朵到脸颊都是大红,低着头看着破草鞋里钻出来的一只脚趾头,一动不敢动了。 另一个,却是由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推着轮椅进来的。但赵潋委实为之惊艳,一见便不能移眼。赵潋忙翻了翻另一只木牌,君瑕,姑苏人氏,贩棋为生,在汴梁亦有产业……赵潋懵懵懂懂地想着,他应当不是像卢子笙那样揭不开锅了,但既不短吃喝,来公主府做甚么? 赵潋蹭地朝君瑕端详而去,但见他一袭素白雪绡云纹长袍,笼着薄似云的宽幅衣袖,两肩宛若削成,身姿瘦颀秀美,袖中斜托出来的一只手,骨节分明,又细又白,宛如罩在云雾之间,面容清贵苍白,如琢如磨,眉眼既清冷而又妩艳,透着一股堪比皇权富贵人士的慵懒,又有种桀骜不驯的意味。 只可惜,赵潋细一打量,才觉得他黑如玉珠的眼眸,竟无半分神采。 敢情是又瞎又瘸么。 第3章 君瑕这种慵懒,介于半梦半醒之间,令人有种下一瞬他便会撑起懒腰的错觉。 赵潋带着点好奇微微折腰,手掌在他的眼前晃了晃,晃成了无影手了,君瑕眉目一展,笑吟吟地道:“公主不必试,在下心不瞎。” 他这么副挑不出半点瑕疵的尊容,一笑,便犹如秋日高旷的澄空,如浸润梨花之春水,温和秀雅,说不出那般犹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之感。 赵潋僵了僵,她的手晃动有风,连他的鬓角的几根黑丝都拂动了,赵潋突觉得自己摇晃的那只手实在愚蠢短陋、不真诚至极,“那先生这腿……” 轮椅背后的少年回道:“先生上山采药时不慎受了点伤。” 赵潋眉眼微颦,将记录着君瑕的木牌一翻,的确,他在姑苏有几家产业,除了贩棋之外,还有一家药铺,汴梁的这家也是香药铺,他来汴梁是来收租的。这么看来,君瑕虽说不上富有,但温饱绝对不成问题。 见她面露怀疑,少年低了头,将先生看了眼,然后镇定道:“我家不短吃喝,我的月俸也不需公主掏腰包,先生能养活我,只是先生为公主办事,请公主每月赐给我们一株人参。先生病体缠身,要这个养身。” 赵潋点头,明白了,“那行,我的公主府里药材是不缺的,你们家先生既然身子不适,我也不让他做重活儿。先生既然贩棋,想必棋艺精湛,我闲来无事,正好缺个棋友打发时日呢。” 君瑕扬起下巴,那张白皙若瓷的脸,漆黑无澜的眼没有神采,却又分外引人琢磨探寻,在赵潋心神一分之时,意外觉得有几分说不上来的熟悉之时,君瑕又低了头,“多谢公主收留。” “哈哈哈,没事没事,小事情小事情!”赵潋觉得这两人很不错,底下人办事越来越靠谱了。 至少,一个看着心思纯净、没有心机,另一个么,不管他秉性脾气如何,单单就这张脸,摆在家里实在赏心悦目极了。 文昭公主府,从前院到后院,中间有一径流水,架着一方石桥,两侧都是垂花落藤,赵潋平素起居都在前院,后头一个拂春居,一个粼竹阁,都是清幽僻静的所在,正好安顿两个新来的男人,如此看来,别人说她养男人也没错。 赵潋是一点不生气,除却在宫里头时与宦官阉竖纠缠不清、假凤虚凰的事,让她听了心里有点膈应,想她堂堂一个身长七尺余的皇家公主,再怎么对美色没追求,也要爱身材奇伟的大丈夫……这种谣言竟然也有人信。 但最教赵潋头疼且有点心惊的,是这种谣言不知不觉传到皇宫里头去了。太后本来便不同意她待字闺中,以女儿身,养几个男人在家,认为不成体统,眼下谣言四起,她更是反对,连夜将赵潋传到宫里头去了。 回来时,赵潋耷拉着脑袋,心说可算是皇弟机灵,知道装病,本来好了大半又骤然晕厥,吓得母后赶紧叫太医诊治,赵潋躲过一劫。 她下了凤车,将头顶上那繁丽碍事的头冠给摘了,披散下一头如墨如云的发,揉了揉脖子,正好走到正院,一树明朗的月光底下,少年正推着君瑕在前院漫步,主仆二人似在低头看着溪水。 赵潋一蹙眉,身后的婢女便察言观色,道:“这君先生真忒不知礼数,他哪里是能随便到前院走动的人呢。” 不知是否是眼瞎耳聪的缘故,赵潋仿佛看到君瑕正低头舀水,动作一顿,便又坐直起来了,那背影甚是纤瘦优雅,恍如谪仙,赵潋眉头更皱,扭头喝道:“闭嘴。” 婢女怔了怔,被公主一喝,便立即委屈地抿嘴不言了。 赵潋这几个婢女是从宫里带出来的,那些勤劳细致的长处是一点没有,嚼舌根、挑拨是非倒个个是强中更有强中手,她现在想从宫外头买几个贴心的至少是看着顺眼的婢女回来。 见她还委屈上了,赵潋烦躁地一挥手,“两位先生都是贵客,不得妄议,以后不许再让我听见此类话语,否则府规处置。” 说罢,赵潋先是一窘,初来乍到,那曾定什么府规,全是由着宫规顺嘴一说,她看了眼正被少年缓缓推起来往后院走的君瑕,教婢女先退了,自己忙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先生留步。” 正是初夏,重重绸衣被换下来,君瑕只合着一身淡如流水,仿佛看得见内里肌理的薄衫,赵潋虽不至于是汴梁人有口皆碑的“浪荡公主”,但至少她对美色是有极致的追求的,尽管君瑕这双漆黑的眸珠并无光泽,但映着皎皎明月,这身慵懒随性、贵比公卿的气度还是让人折服,无法移眼的。 少年皱眉头道:“公主不欢迎我们到前院来,小人这就带着先生回去。” “杀墨。” 君瑕含着责备的声音,让少年委屈地闭了口,只往赵潋身上横了一眼。 原来这少年唤作杀墨。 倒挺有意思的,赵潋道:“先生,我也是初来这边,别说府上几个不成才的奴婢,便是我也不晓得什么规矩,公主府里还没有一套能上行下效的规矩,所以有赖先生,这事我想与先生商量着先试行着,慢慢来。” 君瑕扶住了轮椅一侧,微笑,他做表情时目光是不动的,平静得犹如一片无风的深水,“从我眼盲之后,再懒得提笔了,一两个字尚可,多了总是参差。公主——” 赵潋打断他,“只是询问,先生既经营着几家店铺,想必在管理一庄一院上是有些心得的,我就问问,提笔这事我来。” 君瑕微微颔首,“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过才说了一两句话而已,赵潋却觉得莫名安心。 君瑕住在后院的粼竹阁,正逢月圆,千竿碧竹在花墙下树树着色摇曳,犹如晶莹的霰雪,将池水敷染得犹若蔓生藻荇。君瑕和杀墨的身影隐匿在竹篱门之后,赵潋从石桥上踱回来,这时,隔着一重树影,只听闻拂春居里传来一曲悠扬若诉的笛声。 笛声穿过水影花梢,落入耳中,便有种别样的少年情愫,既单薄又可爱,赤诚而动人。 府里有这种笛声,赵潋摸了摸下巴,倒也挺好的,吹得不像是街头卖艺的,总一个凄凄惨惨,她顺手仍俩银子,还得染一身颓丧回家。 这几日相安无事,赵潋与瞿家的婚事是彻底黄了,新河瞿氏惹上了官司,太后召门下省审议,正紧锣密鼓地要给瞿唐定个罪。 瞿家想必也正战战兢兢在家搜肠刮肚地想说辞、想对策。 从出事之后,赵潋除了骂了自己“眼光不好”以外,对此事便不予置评,没有嫁出去这个消息传满汴梁,足够让贵女圈抖三抖了。赵潋最好的密友萧淑儿嫁到了平原,听说已经怀上了二胎,真真是要三年抱俩,她又不能时常回来。 当年萧淑儿上花车之前,还拉着她手不松开,泪眼迷蒙地说道:“将来,我不在跟前,你想必会孤孤单单的,再找个人罢。” 赵潋没心没肺,甩袖子道:“全汴梁只有你家,你老父六品小官,你却不攀附不怕我的。要再找那么个人,哪儿那么容易。” 萧淑儿那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但想到赵潋不爱人欲言又止,这一去又不知几时回来,便直言了,“大家伙儿主要不是怕你,是怕你亲娘。” 这个,虽然怎么听都不是个味儿吧,但丝毫不错。 经历过十年前那场浩劫还能在朝堂硕果仅存的,谁要敢说一句不怕太后,她敬谁是条汉子! 萧淑儿便举荐道:“你年幼时,不是有个伴读么,她生得憨了些,但性子却是个直的,说不准您能与她玩得好。” 赵潋一想,确实是有这么个人,叫什么来着? 燕婉。 显国公家里的小女儿,人长得憨憨的,说话也细声细气,好像有人掐着她脖子似的。读书时她便不怎么用功,偏巧赵潋也是不安分的,屁股像陀螺,不时东张西望。在她淘气用弹弓打窗外的柿子时,不一留神打偏了,正中老先生的屁股,于是赵潋一不做二不休,顽劣地将弹弓往燕婉手里一塞…… 后来她就被送回家了。 从那以后赵潋便再也没见过燕婉,也不知她是否为着那桩陈年旧事记恨过自己。 但谁没有个年少气盛、不懂事的时候儿,赵潋从小就不爱担当,倘使不是这么多年被太后揪着耳朵耳提面命地教导过来,今时今日还是那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刺儿头。虽则眼下也并没有好多少。 赵潋还以为和燕婉的缘分就这么到头了,没想到她的十六岁时辰礼,竟邀请了自己,以及一众贵女到她们家的芍药园赏花。 都是这把年纪还没嫁出去的老黄花菜了,赵潋本着这么点意思,也是想去的。 看了眼自个儿身边的几个婢女,赵潋想到前不久,元绥花了一百两银子从数百名丫头之中挑了一个最美貌温顺的婢女的事迹,嘴唇一撇,笑而不言。 与君瑕在竹风里临着花篱门下棋时,赵潋便信口提了一嘴。 君瑕眼睛不便,要靠听着她落棋的声音,再偶尔探手摸一下,才能确定她下在哪儿了,被她一说话,便分了神,君瑕拈着白子举棋不定时,赵潋的思绪回转来,看了眼棋盘,哈哈大笑,“啊呀,先生,下了十六盘,我终于有机会翻盘了!” “是么。” 君瑕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按下棋子,彻底截断了赵潋的黑龙,白棋声势又起,几个眼都活了过来。 第4节 就在去年,赵清见了她还从来都是你我相称,今年他端起皇帝架子了,在她面前也以“朕”自居,赵潋心疼地点了点他的额头,“你教皇姐看见,那没什么,别让母后知道。她不喜欢这两个字,你换着别的练。” 赵清似懂非懂。 见他这模样,赵潋便想着一定是有人暗中撺掇着的。太后执政多年,朝中积怨已深,眼下小皇帝日渐长大,迟早有一日太后要还政于皇上,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眼见得太后对这九重帝阙巍巍高座的野心是越来越大,偏他们又母子情深…… 即便是苍蝇,也叮不住无缝的蛋,只好有人明里暗里挑拨太后和皇帝的母子关系,否则他们难有重见天日之时。 赵清探手,往皇姐怀里一钻,将赵潋一抱,“皇姐,我再不写了,你别生气。” 赵潋摸摸可怜的弟弟的后脑勺,幽幽一叹。 从十年前……她发过誓这一辈子不插手朝堂之事,弟弟这么年幼,又病魔缠身,她真的不忍心他再为了天下日理万机,将境况继续恶化下去。 赵潋心疼皇弟,将他的一双小耳朵一揪,这时,青绿花鸟的屏风后头莲步轻移来一袅娜宫人,细声道:“太后请皇上、公主入长坤宫叙话。” 赵潋可算松了口气,幸得她机灵,将纸揉皱了扔到了纸篓里。 赵清与赵潋上了软辇,从容地入了长坤宫主殿。太后正对着天光,赏着一幅刺绣,她宽大的绣腰襦层层叠叠,如出水红莲,刺金叠锦,迤逦垂地,见到一双儿女,她笑着让两人过去坐坐,一左一右地挨着。 正好这个时辰,太后有意留赵潋在长坤宫用膳,今夜留宿。 但赵潋拒绝了,“明日,燕婉邀我到她家的芍药园赏花。” 太后道:“芍药有何可赏的?宫里头大片的牡丹园你还没瞧够?” 赵潋敛唇笑道:“终归是同窗一场,她又是十六岁生辰,来年恐怕要到夫家过了,我这不是应她邀去小聚么。” 当年燕婉缘何故被遣送归家,太后心明如镜,之所以明知是赵潋顽劣还纵容,不过是她打心眼儿不喜爱那孩子,太憨了些,人前又唯唯诺诺的毫无个性,在贵女之间实在是中下资质。 太后一奇,“燕婉也许了人家了?” 赵潋摇头,“这我不知,燕家不说,但恐怕显国公心里早已有了人选了。” “说来,”太后叹道,“璩琚还未婚配。哀家本有意将他许给你的,特意留着,璩阁老数次找哀家帮着赐婚,哀家都没有答应。他满弱冠也一年了,始终耽搁着。” 赵潋不可置否地扭头。 本以为十年已过,赵潋心里头总不至于还有介怀,如今看来,是时时刻刻都未曾放下。 太后也蹙了眉,“莞莞,你还想着谢珺?” 不知道为什么,“莞莞”和“谢珺”两个字搭配起来便有奇效,赵潋的心噔一下仿佛漏了一拍。从来没有人敢轻易碰触她的回忆,只有太后敢在她面前这么挑破。 谢珺,谢弈书。 很久远很久远的名字了。 赵潋压下那种熟悉的悸动,漠然地将眼皮一翻,“没有,早忘了。” 太后道:“那何必介怀璩琚?他本性不错,只是……” 赵潋回眸,微笑着从方才的冷峙里抽出神来,“只是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全是在有意模仿谢珺。可有什么用,这么多年,只有人说谢珺是神童,却没有人说璩琚是天纵奇才。母后,我要看得起一个心里没有自己的人做甚么。” 她这么一说,太后也不能反驳。要留赵潋用完膳的目的也恐怕是达不到了,太后叹了叹。 赵清疑惑地看了眼皇姐,将她的手腕扯住,搁在太后腿上用力一按,两个女人都是一惊,只见赵清一脸真诚地承诺道:“皇姐放心,以后皇姐不管看中了谁,朕都将他赐给你。” “哈哈。”赵潋正想放肆笑,被太后盯了一眼,于是忙收敛形容,乖巧装兔子。 还是弟弟好。 有弟的姐姐像块宝。 赵潋总也收不住性子,便是太后有意给她指婚,都不晓得应该让她去祸害谁。眼睁睁地走了两任驸马,将来……恐怕是真的没人家敢要了。 “你府里那两个男人,合你心意么?” 赵潋眸光一闪。 太后这么问,就是对她养食客这件事松口了,于是喜不自胜地翘开了嘴唇,“甚合心意,母后有兴致?改日带你见见。” 太后笑着推开她的手,“你管好你自个儿,莫惹是非。哀家找人查过他们,家世都算是清白,你坚定了心思不想再嫁人了,养几个面首也好。” 这话怎么听怎么觉着不对,赵潋平心静气地纠正:“是谋士,不是面首。” 不过是个名目罢了,太后道:“哀家知道,对你而言这没什么不同。” 赵潋立即反思,她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让母后这么不信任啊。她都这把年纪了还是黄花大闺女,连头发丝都是清清白白的,怎么就…… 赵潋忙想到入宫的目的,便问了瞿家如何发落。 太后命人这案的卷宗给她,“瞿唐口供,瞿氏奴仆是失手杀人,愿意将人押出来交给刑部处置,另,瞿家上下都一口咬定,那柳氏只是外室,瞿唐更是早在月前,给了她一笔钱欲将之遗弃,至于东篱居,证据颇多瞿家无法矢口,便强词夺理——有小倌,但不是女人,因而不算欺君。” 赵潋点头,“那确实不算,不过柳氏之事还待斟酌。” 太后道:“你要不闹这出,瞿唐这事出不了,他眼下沦为了汴梁城中的笑柄,心底不知该怎生恨你。” 赵潋眼皮子一翻——这怪不得她吧。瞿家找的那画师将人画得跟神仙似的,结果自家货不对版,怪得着她审美一流? 然而赵潋只能吞声踯躅,瞿家确实是贵族,家中公卿士大夫十之六七,赵潋一个无权的朝廷公主,捏不动这大柿子,只好示弱拱手,一切仰仗太后处置了。 从宫里头出来已是黄昏,青山外斜阳如水。 城头抹匀了古旧的夕光,似一朵丰腴璀璨的奇葩,沿着琉璃瓦紫金墙一瓣一瓣地舒卷,赵潋袭着一身夕阳,骑上马,扬鞭往公主府而去。 正好到了晚膳时节,一回府赵潋便被一串香味给勾住了。 刚来公主府的柳黛却是个一等厨娘,还是那句老话,为表达对公主的感激,甘愿为奴为婢。于是她钻进庖厨两个时辰,烧了十几个菜,煎炒烹炸炖煮是一样不缺,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 第6章 赵潋揉了揉空瘪无物的肚子,意识到同太后一前一后地打了这么许久太极,总算是精疲力竭地感到累了,于是揉了揉额角,将发髻上缠着的那条红缨珍珠发带给解了,取了两支红珠双凤钗,将头发一把一抓,用殷红的丝绦将发尾一绑,轻轻松松踩着一地夕阳入门。 满桌鸡鸭鱼肉,并着几样清粥小菜,荤素搭配有模有样。 柳黛正在布置杯碟碗筷,见状,身子朝后头缩了缩,“我、奴婢擅自用了公主家的厨房。” 赵潋正饿得头昏眼花,没察觉到柳黛口吻之中的怯弱和不自然,大喇喇往上席一坐,低着头将满桌珍馐一闻,开怀地勾起嘴唇,“这么多我也吃不完,你跑一趟,让两位先生和令尊令堂一起来用晚膳罢。” 柳黛福了福身子,总算松了一口气,便听话地出去了。 晚膳时公主府正堂前厅的大圆桌上坐了六个人,除了赵潋外,都是初来乍到的,君瑕、卢子笙以及柳黛一家。 两个老人家大约是头一回上主人桌,从头到脚写着局促和不自在,赵潋笑道:“不用客气,我的公主府没世家那些臭规矩,等会用完饭,我教人给二老烫两壶酒去,近来湿气重,正好喝两口。” 二老看了眼女儿,自知是攀上贵人了,哪敢反驳,赵潋说什么是什么。 卢子笙也害羞,只赶着近前的青菜吃,至于君瑕,他看不见,都是杀墨在往他碗里挑。 短短一会功夫,杀墨给君瑕夹了十几筷子的鱼肉了,赵潋忍不住问:“先生喜爱吃鱼?” 杀墨一时语塞,筷子就顿在半空中,君瑕不着痕迹地将他手里的筷子摸索着接过来,嘴唇微弯,“眼睛不中用,大夫说可多吃鱼,尤其鱼眼。” “那好办。”赵潋一不做二不休,手起筷落,两只鱼眼便双筷奉上。 公主这手法快得像一道闪电,杀墨倒抽了一口凉气,有意无意地看了眼自家先生,满脸复杂。 君瑕笑纳了她的好意,“谢公主赐鱼眼。” 赵潋挤着一团和气笑,说“不客气”,然后将明日要参加燕婉生辰会的事儿说了一遍,“我需要两名小厮,一名随身侍女,另,两位先生,谁可以陪我走一遭?” 话音一落,卢子笙的调羹落入了细瓷的小碗里,铿锵一声,诸人视线不由都落在他身上,少年羞红了脸,默默地把头一低,赵潋疑惑道:“卢生这是?” 卢子笙悄然将脸颊一碰,烫得紧,他满脸红云地将脖颈一缩,“公主,贵族……的生辰礼,我去不得的。” “哦?为何?” 卢子笙悄然偷瞟了一眼赵潋,立即将手一紧,“会、会丢人……” 他家徒四壁,这么一副寒酸样儿,全身上下最拿得出手那只竹笛,在那帮公子小姐眼前也犹如一个烧火棒,寒碜得见不得人。 但赵潋却想到,卢子笙太爱害羞了,一见到姑娘就两腿发软,双颊通红,连看一眼都难得,要在满芍药园的衣香鬓影里谈笑自若,那无异于断他头颅。怪不得他的字画卖不出去,他要上街摆摊儿,顾客来源至少少一半儿。 于是赵潋不强求,转而望向君瑕。 杀墨知道,这种贵族小姐的生辰礼,邀请的多半也是一群天之骄女,他们家先生若去了,夹在其间殊没面子,正要一口回绝,谁曾想君瑕竟噙了温润如玉的浅笑,将薄唇微扬:“公主,在下愿意同往。” 赵潋点点头,笑着又手起筷落地给他夹了两只鱼眼睛。 但君瑕按兵不动,只缓缓地舀了一勺青菜薏仁粥。 赵潋见桌上大多不解,便摇摇头,好生生感慨了一番如今汴梁的风气:“当今之世,贵族王孙,骄奢淫逸者众、修身自好者少,明日观芍药是假,少不得我又要被人拉下场。那些舞文弄墨、刺绣作花的贵女,偏爱与人较量技艺,倘若赢了,欢喜无限,能赢到最后,自然能获得满场目光,令一帮人马首是瞻。” 原来如此。 卢子笙有点惊讶。 赵潋摇头叹息,“本公主又很是不入流,文辞书画无一精通,弈棋也是偶尔为之,偏偏身份……却又显贵,我输了不打紧,输了太后的颜面就不大好看了。” 以往二月二、三月三的,瞿家的几个贵女也要随行出门赏花踏青、曲水流觞、奔赴盛会的,柳黛匪夷所思,为何贵女王孙们总爱结伴而行,便不觉喃喃道:“便不可以不去的么?” 柳家二老忙一个劲儿给女儿递眼色,怎敢置喙公主?柳黛忙收敛,恭恭敬敬地坐端正了。 赵潋道:“倒也不是。只不过人后少不得要被人搬弄几句,你们知道本公主在汴梁的名声罢,我倒想看我不爽的出来单打独斗,不行当面指着我鼻子骂几句,只要她骂得有理,我也受着,但我这人就偏偏不惯背着人打喷嚏,整日暗搓搓地勾心斗角,揣摩谁又看我不顺眼了。” 文昭公主名声不好,汴梁人都知道,但一桌子人,对着这么个敢爱敢恨的公主,虽觉得异类,与前朝几位以才名誉满天下的公主大相径庭,但又……仿佛说不出她有什么不好。 萝卜白菜,牡丹芍药,各有千秋。 君瑕将眼睫一垂,一缕若有若无的温柔转瞬即逝。 暮色如墨,将整座公主府邸笼罩而下,唯独树丛花梢之间朵朵轻红嫩白想着黑魆魆的房檐探出端倪,赵潋的闺房里亮着十几只蜡烛,她正对着皎皎的明月,和暖而亮的烛火,打量着睡了一地的各式裳服。 要得体,便不得骑马,要骑马,就艳压不得小人。 燕婉对她几分恩几分恨她不在乎,但暗搓搓在背后对她扎小人的元绥,煞费苦心地花一百两银子挑了一个丫头,分明是冲着她来的,元绥的底子不比自己差,赵潋一点不想在美貌上逊她一筹。 赵潋的目光随处一落,梨花木的案桌上正垂着一只红粉玛瑙玉佩,她弯腰,将玉佩摘了下来。 很多年前谢珺曾送给她一个红色的珊瑚串,据说是他家不外传的宝物,两人定亲之后,赵潋就依礼将自己随身的一块金锁给他了,但谢珺却说谢家清贫,他身无长物,要么,只能将佩剑的剑鞘赠给她。赵潋那会儿没坚定要习武,还一心想遵从父母意愿做一个乖乖的小公主,心道要那剑鞘无用,于是老实不要脸地将他脖子上的珊瑚珠取下来了,索要了来。 那珊瑚珠挺漂亮的,红里滚着一缕牛乳似的白,戴上显得肌肤白嫩柔软,相映生光。 赵潋咳嗽一声,从封锁了好几层的抽箱里将那串珊瑚珠取了出来,重见天日的红珊瑚串依旧潋滟着殷红乳白,光润泽华。她正好中意,就挑那一套大红的蜀锦羽缎百鸟纹宫衣了。 翌日,赵潋精心打扮了一番,一身夺目耀眼的红,衬得那修长的身材竟有几分香娇玉嫩,秀靥艳比花娇,额尖花钿描着一朵梅花,两肩如出云,一腰似孤烟。 原本杀墨正推着先生从粼竹阁出来,过了浮桥,一眼撞见等候依旧的公主,她一身璀璨的红立在红花树下,灿逾春华,杀墨怔怔一惊,一动不敢动了。 君瑕失笑,微微垂眸。 杀墨道:“先生,今日的公主……” 第5节 君瑕犹若未闻。 即便看不到也能想得到,听其声辨其人,都知晓是个大美人,美得骄傲张扬、不消藻饰。 赵潋也正好瞧见主仆二人立在浮桥上不进不退的,迎了下来,红裳裙裾一身拂曳,如一片火红的枫。她笑吟吟地走到君瑕跟前,两手扶住他的轮椅,身子微微一倾落,“先生今日,可要给我长个面子啊。” 君瑕被她一双手臂困在四面囚笼之间,进退不得,却云淡风轻地抬起眼,虽无光采,却镇定稳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公主。” “哈哈。”赵潋退回去,站好,雪白的延颈间坠着一串猩红艳丽的珊瑚珠,如霞光耀眼,衬得她笑靥如花,“我越来越喜爱先生了,咱们走罢。” 赵潋红袖一拂,人便转身而去。 留得个傻头傻脑的杀墨,差点没脚一歪摔入河里,手一抖,忙又稳住了君瑕的轮椅,忡忡道:“先生坏了,公主怕是对你有意……” 君瑕一笑,“杞人忧天。” “公主眼高于顶,如何能看得上我一个残废。” 杀墨睁大眼睛望天,嘴里咧咧的不知想说些什么。 好半晌,他才低下头来,反驳道:“先生这话不对,公主能看中瞿唐,可见不是什么眼高于顶的人。” 但……汴梁城谁都知道,倘若谢珺不是风流早夭,这文昭公主驸马之位,轮不着任何人肖想,也轮不着任何人假惺惺同情她这个嫁不出去的嫡长公主。 赵潋是习武的,站似松行如风,一晃眼便红袂一摇到了篱门尽头。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不知不觉早已落后了一大截,见赵潋回头,疑惑地用眼神无声询问他们落如此后做甚么,杀墨只好硬着头皮将先生的轮椅推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了上去…… 第7章 芍药园毗邻汴梁螺子湖,腹地深处华蕃如霭,觥筹影动、喧哗甚嚣时,几名贵女簇拥着一个青绿孔雀薄烟绡的少女出拱门来。 燕婉从她们背后一看,一眼便看到那个身姿不甚高挑、生得却妩艳明丽的少女正是今日一门心思要给公主下马威的太师之女元绥。原来显国公府的几个庶妹都分别在棋道、茶道和打马球上被她羞辱过,从此再不肯与元绥走在一处,怕她骤然发难。 虽然几个妹妹是庶出,但毕竟是国公府小姐,没来由怕一个外人怕得紧……元绥能有赵潋可怕么?燕婉才不信。 但今日很显然元绥的目标不在自己,燕婉得到赵潋的回信很是高兴。但她们要是打起来,自己也只能坐山观虎斗了,她这个主人家,等到了矛盾激化时,再温婉得体地出来晓以大义,搏不得个才名,也博得个善名。 这些都是昨晚显国公夫人拉着她叮嘱的切切交代的。 燕婉与身旁几个贵女坐下来,沏了一壶茶,正躲在榆树荫下小憩,满园的芍药含了宿雨,花色如洗,绵软地倒在绿丛里,似温软美人不胜杯杓之娇怯。 那边传来好些赞叹之声,到了夏初,还能有如此盛艳的芍药,显国公确实是用了心的。 元绥他们走到拱门一处说话,这时正好听见通传的声音,来人来头大,那扯着的嗓门声也格外大:“文昭公主携其门客入见!” 元绥倏地一下支起了头。 上回见赵潋还是数月之前,这几个月间,这位行事狂荡放肆的公主又闹了一场大笑话,公然让准驸马当街给绿了一回,元绥还没来得及嘲讽她这事,在身旁几个贵女都发憷地稍稍后退了半脚时,元绥淡淡一哼,朝前走去。 杀墨推着轮椅跟在明艳照人的公主身后,这位一身胜火的红衣公主,有俯瞰群芳之绝艳,令得一园桃羞李让,燕婉也不禁目光一亮,暗暗惊诧。 几年不见,阿潋已长成绝色。 当年还只是眉清目秀的小姑娘,人又顽劣,总是顾盼神飞,一脸稚气和明媚,如今却犹如脱胎换骨一般,褪尽青涩,抽条如柳,身段儿又细又长,该鼓的地方绝对不负众望,鹅蛋脸白皙如瓷,衬着一身大红和脖颈间那条殷红如血的珊瑚珠,那种美,令人无法逼视。 燕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裹胸,深知里头的小馒头是什么光景,目光幽怨了起来。 赵潋只是习惯性地目光一扫,就将众人惊艳的面孔映入了眼底,天底下人都知道太后乃是国色之姿,但从没有人敢当面夸赞,敢夸的也都死了,她的女儿当然是容色不逊于人的,这个元绥又不是不知。 赵潋朝主人燕婉走了过去。 她一走,满园的人都跟着两头散开。 燕婉竟然觉得自己今日很有面子,她还以为公主早不记得自己了,手忙脚乱地站起了身,笑吟吟地迎了上去,“阿潋。我以为……都不敢约你,没想到你竟真来了。” 赵潋被她握住了手,攥了攥,她也微笑着道:“咱们有同窗之谊,外人比不得的情谊,人家都来了,我如何能不来。” 燕婉忙点头称是。 见燕婉一脸攀龙附凤的谄媚德性,元绥默默折了一根草叶在手里,揉出了淡红的汁。 在两同窗旁若无人地寒暄时,元绥一眼瞥到了赵潋的随侍,一名模样玲珑貌美的婢女,一个瘸了腿的白衣谋士,一个推轮椅的半大少年。 她还以为赵潋准备了什么杀器,也不过如此,元绥脸颊上的笑容越来越深,不由自主地一把插入两人之间,“阿婉,你的芍药会不是要开筵了么!” “对!”燕婉眼睛雪亮,忙又将赵潋的手拉回来,“阿潋,我记得你爱鲜花饼,我给你做了许多,等会儿我让他们端上来,都给你!” 还是这么憨。 赵潋将唇角压了压,她知道燕婉的母亲显国公夫人一直致力于找一个合适良机将燕婉推出去,将家里来的求亲者的品次拔高些,因而特地在她十六岁生辰这日精心费事地备了这么一场盛宴,但没想到,燕婉还这么耿直,不晓得周遭盯着她俩看的人是不是都被她给得罪光了。 芍药会开筵了,衣香鬓影,贵女小姐们都纷纷落座。 赵潋回头来找君瑕,“先生一会儿跟着我也赴宴用些午膳罢。” 不待君瑕答话,杀墨皱眉头,哼了一声,“公主,芍药会上都是女眷,我们家先生如何入得座?” 赵潋也跟着皱眉头,四下一看,周围倒还有几个与燕家是世交的家族的公子,正在八角亭里吟诗作赋,填画弈棋,嘴唇一勾,“那也好,先生不妨与他们对弈几局?” 君瑕微微颔首,“公主不必顾虑在下。” 赵潋对这个从善如流的听话先生不知该怎么说,手一抬,又觉着他虽然总是不拒绝人请求,但也是看重男女之防的,便眉心古怪地一攒,又将手收回来了,“也好,我早些退筵了便来。” 芍药会在芍药花间,曲廊参差,舞榭高峙,园中精致布置得别具匠心,一团一团的繁盛花雾叶海之间,还有老树阴翳笼覆下,将初夏的炎光隔在檐牙之外。 一叠叠精美糕点被捧出来,殷勤地摆在贵女桌前,元绥看了眼赵潋的份例,再看眼自己的份例,简直是天壤之别,单单鲜花饼便在赵潋跟前摆了一桌,她缓慢地将嘴唇一勾,不着痕迹地倒了一杯酒水,落落大方地自斟自酌。 显国公夫人怕燕婉一个人拿不下闹出笑话,今日也跟来芍药园了,但她辈分高一等,有她在她们玩得不痛快,于是只得暗中躲在回廊之后,托婢女给燕婉带口信儿,让她别让公主太出众,以免遭到谗损。 但燕婉见那婢女挤眉弄眼的,还以为抽羊角风,赶紧让她回去歇着了。 显国公夫人气得差点靠着门板厥过去。 这不开窍的蠢女儿! 燕婉犹若不闻,一个劲儿笑眯眯给赵潋加餐,都是赵潋爱吃的。 倒把赵潋弄得不好意思了。同窗读书是早几年前的事了,她还以为燕婉因弹弓的事对她多少有点记恨,哪怕翻她一个白眼儿赵潋也都受着,但燕婉这么大度,却弄得她小人之心了。 燕婉给赵潋敬酒,“阿潋是文昭公主,这杯酒先敬你。” 还带封号,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赵潋身份贵重似的,有几个不怕事儿的已在暗中翻白眼儿了。 唯元绥马首是瞻的大司空的内侄女贺心秋,一扭头朝挨着的元绥直蹙眉,一只手掌掩住嘴唇道:“元姐姐,说好的芍药会群芳争艳,却像为她一个人准备着似的。” 方才几人随着元绥,背地里暗讽赵潋说她坏话,元绥始终纵容不言,这会儿却微微一笑,将她往席间一推,“公主之尊,你我岂能匹敌?” 说到底,还不是为着她那太后娘。 那太后心狠手辣,当年能当万臣之面,一刀捅死了权倾天下的摄政王,这女人,孰能不惧? 贺心秋将薄而红的嘴唇轻咬了一截,闷不吭声地睨了眼赵潋。 君瑕被杀墨推着轮椅走上了八角亭,里头有一张棋桌,两人正在对弈,一个落子极快,一个始终忍而不动,杀墨偷偷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但少年不持重,搅扰了人家下棋,于是一人探过头来,冷冷一笑,“一个瞎子也来观棋么?懂得什么!” 杀墨一听便怒从心中起,“不过是场棋么算得了什么,我先生能同时与十个人下盲棋!” 这年头吹牛不怕扯破皮,那头几人纷纷朝杀墨盯过来,这帮贵公子哥倒不是真想和一介白衣下棋较量,只是一个靠着红廊木柱的青年男子,正咬着一支狼毫末端,闻言便好意提醒了一句:“他们并不是在对弈,先生知道‘断桥残雪’么?《秋斋断章》中的名局,真不是谁都能解的。” 杀墨微微一愣,他虽然不懂棋,但对《秋斋断章》这本棋谱并不陌生。 十年前,汴梁有个技惊四座的围棋天才,少年成名,姓谢名珺,字弈书。他名噪一时,风头响亮到了什么地步?民间有夫妇弄璋之喜,必恭贺“生子必如谢弈书”。太后钦赐谢家隆恩,为独生的嫡公主定下他为驸马。 只可惜后来谢家一夜之间惨遭灭门…… 那少年身故之后,他留在秋斋的十局未完之棋流传了下来,多少棋客传抄,都一睹而为之叫绝。 那贵公子提笔在新落成的凤凰图上点上妩媚眼睛,便又起身,略带点诧异地看了眼君瑕,“先生也知道?” 君瑕颔首,“虽在姑苏,亦略有耳闻。” 那个解棋局的早被断桥残雪杀得片甲不留,正心烦意乱,心浮气躁地挥手,“不会解就赶紧滚。” 说罢又连带着骂了一把谢珺,“什么神童少年,祸害人。” 从谢珺死后,不知多少汴梁名流都争相学习棋道,有多少人是为了修身养性不知道,但大多的都是为了超越谢珺,重成汴梁最风头无量之天才。但怎么说呢,人谢珺扬名时才十岁出头,他们这帮人活到二十岁了,连他几局残棋都解不了,便知道先天不行后天无望了。 杀墨已将棋局给君瑕解释了一遍。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坐在轮椅上还目不能视物的男人给人一种从容而悠然之感,让人不自觉便对他十分信服,那画凤凰的青年也讶然地等他说话,君瑕噙了一缕笑,“这局棋,翻不了盘了,请仁兄重设棋局,在下试着一解。” 要说《秋斋断章》里的残局虽然精妙,但也不是一局都无解,不少钻研痴迷棋道的,还是能破解得一二,但断桥残雪之所以是名局,就在于它的结构繁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完全不知该从何下手,好像每一手都能授人以柄。于是解棋者往往战战兢兢,到处留漏洞给对手。 君瑕抚了抚棋盘,贩棋的职业病上来了,微微一笑:“金漆木的,虽然华贵,但……棋子落地少了清脆之感,勉强可用。” “……”金的还嫌弃? 一介布衣装什么格调高呢。 摆棋的嘴巴一歪,心道这是什么大佛。 第8章 赵潋正好如坐针毡地喝了燕婉敬的三大杯酒,两人酒量都不错,同窗时偷过先生私藏在梨花树下的汾酒喝,一喝就是一坛,但是再这么旁若无人地对饮下去,赵潋怕底下人又不高兴了,回头记恨燕婉。 她找了个由头,先从芍药会上溜了出来。 元绥的目光一直胶在赵潋身上,眼睁睁看着她红裳如风地窜入了前庭,隐匿在一片婆娑绿影里。 赵潋一出垂花门,外头日头晒,柳黛取了一柄油纸伞替她遮着,但赵潋没那么讲究,将伞推给她一个人打,自己飞快地穿过没有树荫的回廊,走到了八角亭外。 断桥残雪棋局已摆好。 那头好几个名门公子,此时都收敛了轻玩和讽弄的眼神,一个个矜持地伸长了脖子要观战。 赵潋一奇,悄无声息地走入了八角亭。 君瑕执白。杀墨在他椅背后将嘴巴一睹,发出一个沉闷的咳嗽声,君瑕微笑起来,她早听到公主的脚步声了。 一子落,又是一子落。君瑕解这盘棋似不费吹灰之力。 以往有人解断桥残雪,解棋者抓耳挠腮,忖度再三,憋红了脸也不知道下哪儿,下哪儿都是给对方作嫁衣裳,而摆棋的人则运子如风。如今到了君瑕这里却是正好相反,三步棋一下,情势便骤然逆转,六子之后,那摆棋的用黑子刮了刮耳后,疑惑地“嘶”一声,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画凤凰的青年站直了身,几步走了过来,惊诧道:“先生,对方来势汹汹,你不退,反而进?” 棋面都是对黑子有利,单活的棋眼就能包围住可怜兮兮的白子了,任何学棋的都知道此时当以退为进,保存实力再攻坚克难,但是君瑕这招,只有进,没有退,杀招比黑棋却要凌厉迅捷得多。 赵潋也是“啧”一声,先生的棋风,犹如其人,温润如玉。她和他对弈十几局,找不着其一丝破绽,没想到用起杀招来,竟也能玉石俱焚。 第6节 但断桥残雪……赵潋抱着谢珺的棋谱解过无数次而未果,眼下便要被君瑕轻飘飘地解了,自此以后君先生自能在汴梁扬名立万,可是谢珺…… 她说不上眼下的心情是愤怒,是可惜,还是释然。她知道终有一日,谢珺的传奇会被后来者伸手打破,那个少年犹如浩夜之中一粒流星,终将有璀璨消亡之时。 那时,所有人都将不再记得他。 摆棋的青年冷汗涔涔,又两子,才发觉断桥残雪其间的端倪,黑子虽势大,陷阱是一环套一环,但没有致命杀招,白子虽处弱势,但保留攻势,一腾挪一扭断,打吃。 回天无术。 他战战兢兢地起身,心悦诚服地冲君瑕拱手作揖,折腰施礼,一滴汗碰在地面,砸开一朵小小的花。 “先生棋艺精湛,这无解之局,在先生手底下不过一盏茶功夫便解了,在下佩服。” 不单单是他,八角亭里作画的吟诗的贵族,也都一一诧异地望向了君瑕,方才解棋的那位尤其将下巴一托,差点要跳起来找地缝儿,于是趁着人商业互吹时赶紧钻出人群匿了。 赵潋微微敛唇,依旧站在亭中八风不动。 君瑕坐在轮椅上起不得身,棋局终了,这时,赵潋身后传来了一阵喧闹之声,她眉头一蹙,只见元绥随着十几名贵女的簇拥碎步走来,芍药会竟是散了大半,她们叽叽喳喳闹得很,但元绥又好奇地盯着君瑕,这个赵潋带过来的门客,有什么本事竟然解了神童谢弈书留下来的残局? 君瑕颔首,手扶住了轮椅,“并非一盏茶之功,这局棋,在下花了两年时间钻研。” 这话一说就更是让人钦佩了。 花如此之功,解一局棋,既给足谢珺颜面,做足谦虚,又暗赞一把自己是个棋痴。众人点头的点头,称叹的称叹,自愧不如的低头,敬仰钦服的仰头。 赵潋的眉眼有了几分笑意,她家先生说话做事从来不肯得罪人的,真是谦谦君子…… 不过,身后有一道火似的目光太炙热了,赵潋漫不经心地一回头,只见庭外一树树夏色绿翳间,元绥正仰着下巴瞧亭中光景,赵潋摆了个手势,让她上来,元绥便趁势而上笑着走入了听见,后头的贵女也随着跟近几步。 赵潋笑道:“元妹妹也爱弈棋之术?” “家中父兄皆爱,元绥也知晓一鳞半爪。”元绥终于得以凑近了看君瑕,男人一身雪白,不染尘埃,眉眼秀逸清隽,而姿态偏雍容闲适,并不如她原来所想,是个下九流人物,不觉一时呆怔,笑道,“断桥残雪是棋中名局,先生如此棋力,将来必扬名天下了。” 聪慧如君瑕,焉能听不出元绥口中的恭维,只是微拂落眼睑,杀墨也不喜这个假惺惺的女人,更不喜她目光灼灼地打量先生,像个女贼人一样,好像下一瞬她就跳起来将先生一把抱走了。 赵潋道:“我家先生自然棋力不凡,用不着元妹妹恭维,将来也不输谢珺。” 在一片惊讶之中,赵潋坦荡地接过杀墨的手,将君瑕的轮椅推下了亭。 元绥愣着。 都知道谢珺是赵潋心底的禁脔,在她面前谁也提不得碰不得,没想到赵潋竟自己提出来了。元绥愣完之后,捏着手指想到,也许是新人来了,赵潋早就不再将谢珺当回事了。她嘴唇一咬,心底涌上来一股无底的恨,犹如深渊。 燕婉也终于姗姗跟来,在后头几个贵女唤元绥,“元绥!过来玩双陆了!” 贺心秋将元绥的衣袖轻轻往下拽了拽,有点害怕元绥这模样,她一扭头,呵一声冷笑,便又改换了笑靥迎上了燕婉。贺心秋虽是知晓元绥那声冷笑不是朝着自己,而是对着赵潋,却也有几分害怕。 传闻当年,太师属意兵部司马之子谢珺为婿,但不幸没争过皇权,平白将一个炙手可热的奇才让给了皇家,元绥也对谢珺颇有好感,可他人却许了赵潋,也是这事才让元绥与赵潋彻底翻脸,从此后针尖对麦芒,私下里再也不往来了。 但这只是传闻,十年前贺心秋才四岁,还不到省事的年纪。只依稀记得,那时候摄政王把持朝政,意图篡位,太师德高望重,却不肯站队,反而谢家一门铁骨铮铮连上书十八弹劾摄政王名不正言不顺,是乱臣贼子,公然在朝堂上扔下笏板扭头就走,言辞又激烈,狠狠开罪了摄政王,这才招致灭门之祸。 元绥随着燕婉玩双陆去了,贺心秋只好随着她跟上。 赵潋将君瑕推下八角亭,杀墨也正想着跟来,但赵潋横了他一眼,这只是促狭,但少年偏偏心肝一颤,竟感觉到了一种畏惧。但见先生不说话,他就委屈巴巴地戳在原地不动了。 凉风一拂,君瑕忍不住偏头微笑,“杀墨又惹了公主了?” 赵潋凉凉道:“先生的耳力真不错,这也能听出来。” 君瑕将手置于膝头,淡淡微笑,“还算是可以,大多眼瞎的心都不盲。” “是么。”赵潋声音更凉,“那先生猜猜我在想什么?” 前头有几杆翠竹,阴翳遮了过来,将人脸筛得半明半晦,君瑕放下手,忽笑道:“我不会读心术,但,总不离方才那局棋。” “答对了。”赵潋一松手,两人正好停在台阶上,要是赵潋推一把,就能让君瑕沿着石阶滚下去,到时候人仰椅翻,恐怕不止瘸腿那么好受了,她转到前头来,矮了一级台阶,双手扶住了他的轮椅,身子一低,“先生,我有个未婚夫你知道么。” 君瑕点头,“方得罪了公主的新河瞿家的公子。” “不是他。”说实在的,赵潋都没将瞿唐放在眼底过,她美目顾盼,潋滟着一波明媚如春的笑,“是十年前,我还不怎么懂事儿的时候,皇叔给我指派,太后为我赐下的,兵部尚书之子谢弈书。” 君瑕似懂非懂,“原来,我赢了他的残局,与公主有了过节?” 赵潋伸手,将他的下巴一抬,“先生的生意明明开在姑苏,为什么又在汴梁置了一个香药铺,将外债放到汴梁,又不顾惜双腿之障亲自来汴梁?今日解了谢珺的棋局一举成名之后,先生想做什么呢?是想借着我往上爬,将我赵潋踩下来当垫脚石,好把一只手探进哪里?” 这一番话说得真是不客气,但是君瑕自己反思一下,他方才的所作所为,的确有让赵潋怀疑的理由。 赵潋疑惑地将他光洁白皙、温滑如缎的下巴悄然一勾,就勾到了眼前,手感好到教赵潋忍不住偏着头微笑,“先生博学,素来不会口拙,也不输人的,怎么不答了?” 被她勾得这么近,君瑕只得将头歪到另一头,清咳了一声。 “公主,这世上有一种人,无心仕途,也无心富贵,只求能多活一时一刻。” 赵潋微愣,君瑕的脸色其实时而浮着一种不正常的白,就像现在这样,纵使时暑气喧燥,他的脸颊上也一丝汗都没有,肌肤似乎总是半温半凉的,她疑惑地瞥过了眼,“先生,你是有——” 一语未落,杀墨从树荫底下窜了出来,从台阶上君瑕的背后一把托住了轮椅,赵潋只好松了手站直起来,杀墨恭恭敬敬地恳求道:“公主,到时辰了,先生要歇晌了。” 杀墨窜出来得及时,让赵潋都一时莫名,只觉得这主仆二人有点什么讳莫如深的秘密是不可告人的,尤其是对她。莫名得很。 不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赵潋方才是逗他的,不知为何套出了君瑕那么一句话,其实她只是想,摸摸他的脸而已,还得逞了。 第9章 先生俊俏的小脸蛋捏在掌心又滑又凉,软得像一团脂膏。赵潋咂摸着回味了一番手感,轻轻一笑。 玩双陆的几个贵女们爆出了一阵惋惜声,赵潋凝眸瞧去,紧跟着又是一阵欢呼声,此起披伏的,赵潋走近,柳黛迎上来,仍旧将伞给她遮,赵潋这回没推却,问了一声。 柳黛道:“今日,燕婉姑娘手气似乎……很不好,连输了三把给元姑娘了。” 燕婉掷的骰子总是不如人意,反观元绥,她要多少点数,便能掷出多少点数,来者都是其手下败将。 玩双陆元绥本就是好手,但今日是燕婉生辰,燕婉还以为元绥多少顾忌着点儿不出狠手,让她脸上也光彩点儿,谁知元绥就是个火上浇油的角色,燕婉身畔又被显国公夫人发落了一个婢女来警个醒儿,这婢女是个聪慧的,不挤眉弄眼的,直接附唇在燕婉耳边说了,燕婉急急忙忙扔下一桌残局起身,“有位先生身子不便,我去安顿一番。” 众人都知道她什么心思,这是赌不赢要撂挑子跑路了。 众贵女本围着棋桌立了一圈,等燕婉一出去,留了一道豁口之后,一群人不约而同地跟过来看热闹的文昭公主送了进来。 元绥手中捏着一把骰子,自负而倨傲地将下巴一点,“公主也要来么?” 赵潋不是受不得激的人,但一圈人摩拳擦掌地要看热闹,她又实在讨厌元绥,当场就坐下来了。 元绥爽朗地将骰子扔下来,微微乜斜着眼笑,“爽快。” 赵潋也是一笑,胳膊肘拄在棋盘上,将下巴一托,“元妹妹手气好,我不一定能赢,要是输了,全当我学艺不精。这是本公主出师以来第一次上桌玩双陆。” 上桌都上桌了,还要顾着颜面——但大多数人都知道,赵潋之母当朝太后当年还待字闺中时玩双陆便不曾有过败绩,赵潋多半是为了维护太后名声。 但知道归知道,元绥与赵潋之间的较量,她们私下里期待了许久了。 棋局又被摆好,开局之前,元绥又是一笑,捏起了骰子不松,“公主,大好之日,赌个彩头吧。” 赵潋心神一凛,笑着拂下眼睑,“你要什么?” 元绥盯着赵潋脖颈间的一串鲜如朱砂的珊瑚珠,亮泽温润,就像是看到了十多年前那个惊艳一时的如玉少年,她嘴唇一挑,“公主颈子上那串珠子煞是好看,我要赢了,就要它。” 赵潋略微怔忡,将这串珊瑚珠探指抚了抚,滑腻如瓷。 但,从这串珊瑚珠的主人夭折以后,这串珠子对赵潋有了别样的意义,她并不舍得给人。“这串珊瑚珠是我师兄所赠,元妹妹喜欢,我可送个一模一样的给你。” 元绥摇头,“我可不要那些,就这串,谢家祖传的红珠,公主也知道此物价值连城。” 它的市价不因为这些珊瑚珠本身原料有多高贵,而是佩戴过它的人,都是谢家满门忠骨、惊才绝艳之人。这是那些没有灵魂的俗物比不上的价值和意义。 赵潋松开五指,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样的公主,一旁看着的柳黛忽心生一种寒意彻骨的悲悯,但赵潋反而没事,笑说:“这可是块烫手之物,元妹妹要是没有等价的连城之物来交换,只让我一人下注,未免失了公平。” 贺心秋紧张地绞着手里头绣着兰草的绢子,嘴唇被牙齿一碰,肉疼地看着元绥祭出了元家家传之物,那也是一块宝玉,听闻是前朝青龙寺九空师祖传下来的,元家在战乱起义,机缘巧合得来的这块宝玉,以镇家宅。 元家到了这一代,太师膝下只有一子一女,且因为爱女生得像亡妻,对元绥格外疼爱。但赵潋没想到,连这块宝玉太师都交给元绥保管了。 她贝齿一碰,“元妹妹,不过一场游戏,你赌这么大?” “物件再贵重,也是死的,”元绥不知是在讥讽谁,“等人死了,它又值得什么。” 元绥厌憎赵潋,从幼年时开始就厌憎。赵潋从出生就是公主,她得天独厚,斯承重任一般,摄政王执政时杀了那么多皇子公主,唯独留下来太后膝下这个公主,还将谢珺也赐给她。元绥从不觉得抛开身份赵潋有哪点值得旁人对她好,可谢二哥从不离身的珊瑚珠竟然给了她。 赵潋耸肩,“元妹妹你要这么玩,那我只好……不赌了。” 说罢她便起身,赵潋身材高挑,在贵女之间犹如鹤立鸡群,她一站起来,贺心秋等人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半步,赵潋微笑道:“元绥,我要输了,师兄这串珊瑚珠归你,我要赢了,你家的宝玉虽然归我,但太师恐怕要进宫告我御状,怎么算我都是赔啊。” 元绥挑着眉,并不急着说话。 赵潋将脖颈间那串红珊瑚珠摘了下来,用绢子包好了,“这个事告诉我,财不外露,以免遭人惦记。我家的东西自然要好好保管的,元妹妹倘若想清楚了不赌了,这把我陪你玩,不过我们玩小点,输了的人将头上所有的发饰摘下来,蓬头回家,如何?” 输了的人颜面尽扫,元绥心道赵潋都敢这么玩了,却不肯拿那串珊瑚珠冒一丝风险,可见她心里并不曾完全释怀。曾拥有过汴梁城最让人歆羡的姻缘,美梦破碎,后来沦落到在瞿唐之流中择婿,本来,赵潋该比谁都难过才对…… 这么一想,元绥心底好受不少,笑着将骰子掷到赵潋跟前,“公主请。” 在双陆上,元绥是王者,赵潋才是菜鸟。 赌注不大,赵潋本来也就好披发骑马在道上飞跑,元绥是坐马车来的,本来也不惧这个,至多这帮贵女看在眼中,但也不敢声张,如赵潋被绿一样传得满城风雨。 一想到这个,元绥更舒坦了。 赵潋第一手就是一步臭棋,骰子滚了半天,落地是一对一。她“啊呀”一声,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腾挪了第一步。 元绥随手扔出,便是两个五。 但看戏的不敢站队,更不敢像笑话燕婉似的笑话赵潋,何况这才刚开局。 但是很快,赵潋的手气越来越坏,柳黛跟在赵潋身后干着急,贺心秋见这个婢女生得美貌,料想到是瞿家扔出去的女人,不是清白女人,贺心秋觉得一身晦气,手肘将她一撞,柳黛见赵潋处处落于下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往前一扑,正好将满盘棋子拨得乱跳如珠,四散飞溅…… 赵潋手快先抢人,才不至于让柳黛跌倒,她的小腿还是在板凳腿上磕了下,故作无辜,“公主,她推我。” 她小声地说着,将头低了下来。 一个婢女不至于胆大敢冲撞公主和元绥的棋局,因此在柳黛往贺心秋一望时,大多人都信了,何况确实有人看见贺心秋冲柳黛翻白眼儿抬腕子的,贺心秋被众人这目光一看,脸色一沉,忙向元绥解释,“元姐姐,不是我,当真不是!” 元绥瞪了她一眼,冷笑一声,又冲赵潋道:“我能复盘。” 柳黛怔了怔,没想到计策不奏效,差点没倒在地上。 赵潋也看出来柳黛是想借此机会让元绥再开一局了,让她扭转败势,但好意她领了,真不需要,因而赵潋脸色一沉,将柳黛放到一旁,“替我看看先生去,这局下完了我便去找你们。” 柳黛咬唇将下巴一点,便急匆匆拨开人去了,但没几人在意这一场小小风波。 赵潋微笑着,红袖之中探出来一只劲瘦的右手,往棋盘一招,意为让元绥复盘。 正安睡在藤萝花海之下的君瑕不可谓不悠闲,杀墨翻了翻眼睛,觉得先生这个轮椅最大好处就是能让他走哪儿睡哪,都不用主人专程挪地儿,他体质又不好,夏天也不觉得燥热,正好还不用人打扇。 于是杀墨只好一个人蹲到绿荫里,用草尖拨弄藏在穴洞里钻出探去的蚂蚁。 他耳朵又是极好使,正好隔着一堵墙,听到后头传来喁喁的声音。于是杀墨将手里的草叶子一扔,便竖着耳朵听了起来。 第7节 显国公夫人将女儿拽到墙根后头,见四下里无人,才开始训斥她,“让你出风头,你倒全让给公主和元绥了,公主不打紧,你和她是同窗,处好了少不得她将来照拂你几手,可元绥,我一早说过让你带着人去摘花,去踢毽子,去作诗,哪样你输给人了?就她会下棋,你三两下就被灌了迷魂汤了?” 本来这芍药会就是为了让女儿出风头,将来名噪汴梁,嫁个好人家。 “你都十六了,怎么还不长个心眼儿!”显国公夫人怒极反笑,一指头戳她脑袋,“你的婚事我托了多少媒人,走了多少门路,可人家都巴巴地要上太师家去,咱们国公府也就是没出个状元郎,要不然何至于到了今日受这般窝囊气,处处给元家压着一头。” 燕婉低着小脑袋,委委屈屈道:“那等元绥嫁出去了,我不就有希望了么。” “元绥还比你小着几个月!”显国公夫人又戳了一指她脑袋,“你可长点儿心,等她嫁了人,那都是她挑着剩下来的了!你看公主不长心眼儿,十七了,挑中的一个还是这么个玩意儿!你要再糊涂下去,为娘的就自掏腰包将你打包送到人家家里去。” 燕婉:“……”亲生的啊。 正好墙外处的杀墨听愣了,捂着嘴巴吃吃地笑了起来。 这显国公家一对母女心眼儿都不怎么多,大哥不笑二哥,他们家夫人还好意思指着女儿骂。杀墨笑得差点要捶墙。 但是等杀墨回过神来,想到时辰到了,要照顾先生遛弯儿的时候,一回头,那本来躺在藤萝花架下懒洋洋午睡的人,竟然没影儿了! 第10章 不觉一炷香时辰已过,元绥还没有拿下赵潋,但也稳居上风。 赵潋镇定地掷骰子,脸不红心不慌的,虽说披头散发地回家并没有什么,但她并不想输给元绥,教她又有了讥讽她的谈资,但骰子掷出一对三,她也只能默默一叹,正要移手,却见远远地,柳黛推着先生缓缓走入了人群。 元绥与众贵女都是一回眸,君瑕那一袭出尘的雪衣,缀着几缕银线,袖摆宽大如翼,眉目清隽温和,虽不能视物,但双眼轮廓之美却不容忽视。柳黛弯腰对君瑕说了什么,应当是在说棋。 但靠近先生,这个距离,让赵潋有点吃味,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捏到先生的脸……以后得敲打敲打柳黛。 君瑕将脸微微一侧,听完,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轻敲了几下,元绥也不禁纳闷。 先第一眼看时,她并不觉得赵潋这个门客有何可敬可怕之处,但转眼他就解了断桥残雪,每当他一挑眉,露出这么一副雍容自若的形容时,便让敌手不禁有种畏葸退缩之意。 君瑕敲了扶手之后,修长而白的手指便一动不动地垂下来了,食指与中指处于一种半戒备半懒散的状态,赵潋疑惑地收回目光,棋局在一半处,先生方才敲那几下,并不是随意为之,而是有意在警醒,那么他所指的方向—— 赵潋移动棋子,复行几步。 元绥镇定地将柳眉一颦,往君瑕处盯去,可在触碰到君瑕古井无波的黑眸时,又笑靥似花地问道:“先生不单会围棋,对双陆也有心得?” 君瑕将唇一动,微笑道:“略懂一二。” 对汴梁人来说,上三流到下三流,都认为围棋是风雅之物,而握槊之流不过是为了解闷玩乐,是以公卿大夫极少有人会双陆的。元绥起先单看君瑕这一身气度,以为是落魄贵族,不得已而委身赵潋,但细细想来,但凡有士大夫之气节的,谁能看得上不学无术、蛮横刁钻的赵潋。 她将嘴唇一扯,明知这两人下棋不光彩,暗中有所窜通,却不动声色。一来,她也想知道,一个眼瞎的谋士能不能助得猪手气的赵潋胜过自己,二来,元绥对君瑕也动了心,她想招揽他。 哪怕只是成为那个少年的替身。 元绥镇定地掷出了骰子,她下棋很有章法,不疾不徐,攻守兼备。 君瑕露出一丝笑,也许是棋逢对手了有种酣畅淋漓之感。不过,他虽然对双陆研究不深,棋力并不输元绥,倘若不是赵潋的手气实在太差…… 但到了最后两手,元绥刻意没看出赵潋的破绽,有意放水,反倒让君瑕沉思了片刻,赵潋却心眼儿直,丢出了一五一六,飞快地完成了棋局,她眼波盈盈璀璨地笑起来,“本公主胜了!” 那话不是对元绥说的,而是看向了君瑕。 要不是先生,她恐怕又要出丑。 不过君瑕心知元绥刻意让棋,恐怕她另有意思。 贺心秋也是怔愣地望着元绥,“元姐姐,你……输了。”神奇,元绥竟然输了!输给了赵潋? “愿赌服输。”元绥起身,将头发间两只红钗取了,松了绿萝发绸,披散着一头如云的秀发,她本来就生得五官玲珑,有种难言难画的小巧精致,披着蓬松的发,愈发衬得脸颊娇小,贺心秋愣愣地将手放下来,一动不动了。 单论脸,元绥是玲珑秀婉之美,赵潋是明艳动人的大气,赵潋一点都不自惭颜色,将棋子一收,颇有赞叹,“元妹妹信诺,我就不拦着了。” 既已散发,元绥便想着回家了,只是她临走前,还有意无意地将君瑕一瞟,倘若不是知晓他有眼疾,元绥这一眼就是很明明白白地在告诉他,她挑中了他了。 赵潋却眼不瞎,眉尖一耸。 这时外头传来一个贵女尖锐的叫声:“是璩公子,于公子他们来了!在湖边吟诗呢!” 赵潋耳朵一动,一溜烟,身旁挨挨挤挤的贵女便朝着那声儿来源狂奔过去,散着长发的元绥,却将秀发将耳后一拨,哂然地背过了身。 有一点赵潋与元绥相似,都很不喜欢璩琚。 听说璩家与谢家也是世交,当年两家的夫人一道怀孕,两家有约,将来必以美玉为孩子起名,谢珺早出生一个月,璩琚晚生一个月。就像天注定一样,璩琚后来十几年一直活在谢珺的光采笼罩之下,刻板而严谨地走他的老路。无论谢珺做什么,璩琚都照学不误,但因为有谢弈书在,他就像明月之于旭日,总是无法耀眼。 谢珺死后,璩琚才终于得以被挖掘,成为汴梁最炙手可热的贵公子。与赵潋年岁相仿的姑娘,嫁人的嫁人,还待字闺中的,听说有一半儿是为了等璩琚。 元绥哂然一声笑之后,见贺心秋也随着众人去看璩琚和于济楚了,她衣袂一拂,转而出门去寻元家的马车。 而听闻璩琚和于济楚来了,显国公夫人忙用露水将女儿的黑发润了一遍,将人往外头一推,“快,你也去瞧瞧!” 于是燕婉委委屈屈地跑了出来,假意装作很有兴致跑上去看。 但实则,她长到现在都不知道动心是个什么滋味,有个庶妹上半年嫁了人,才三个月,孩子都怀上了,可她就是不懂,男人有什么好喜欢的? 柳黛将伞拾了起来,赵潋吩咐道:“去找找杀墨,傻孩子怕不是走丢了。” 柳黛点头答应,转头撑着伞便走了。 君瑕垂眸微笑。 “先生笑什么?” 君瑕微微摇头,“公主——颈间的珊瑚珠不见了。” 赵潋伸手一摸,确实不见了。不过是她自己摘下来的,揣进了内襟的兜里,赵潋还怕将她的珊瑚珠闷坏了,伸手取了出来,用绢子包裹着的,红得璀璨,有一瞬间,赵潋抬头一瞧,那红光仿佛映入了君瑕的瞳孔中。 她苦笑道:“好东西就是不能给人看,我才戴了一会儿,那元绥就伸手要了。可惜——” 君瑕道:“公主,还是好生保管它吧。” 赵潋微愣,有点意味不明地望着他,君瑕微笑道:“毕竟是价值连城之物,纵然公主功夫好,可也保不齐有轻功卓绝的贼人上来拉扯。虽然此物贵重,但公主千金之躯,莫为了它受伤才好。” 赵潋抿了抿唇,“放在锦盒里,也是终日蒙尘……算了,以后我贴身带着,但不戴在颈子上了。先生说得对,有些觊觎红珠、觊觎谢珺的,总不免要抢夺它。” 君瑕将目光一瞥,仿佛落到了云天深处。 那挤挤一门的贵女们,都想犹抱琵琶半遮面,不敢冲出门去搅扰了璩琚的兴致,也不敢让他瞧见一个大喇喇站在日丝浮动的光影里的女人,显得急色求欢。 赵潋往那头看了一眼,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先生觉得璩琚此人如何。” 君瑕的手指将棋桌轻扣,花檀木的,他见到好木料难免欢欣,勾唇道:“誉满汴梁的美玉公子,自然是人中龙凤。” “先生你认真的?” 君瑕只抚摸着木料,微笑道:“认真。” 赵潋一叹,“可在我心底,他还远远不及先生你。” “咳。”君瑕好像碰到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将食指收回来,然后漫不经心地将轮椅一转,扭过头去了。 “先生也会害羞的么?”赵潋啧啧称奇,他竟然为着一句话躲过去了,赵潋忙起身,走到君瑕眼前来,不过他神色镇定,不像是害羞了,连耳朵都不曾有半点晕红。 赵潋便道:“先生,其实我方才有点矛盾,我愿你扬名,却也不想你遭人眼红。方才元绥那目光,分明是有心挖你过去,要是……她开出丰厚的条件,胜过了我,先生你会走么?” 毕竟人只是她请回家里的一个门客而已,人参虽然珍贵,但元绥也不是给不起,何况除此之外,她也再没有给君瑕什么特权了。 君瑕将下颌顺着她的目光微扬起来,“公主还记得在下的话么?” ——公主,这世上有一种人,无心仕途,也无心富贵,只求能多活一时一刻。 这是赵潋第二次想到这句话,有点心惊肉跳之感。她知道君瑕身子弱,但找过大夫,都只说他是内有不足,又忧劳多思所致,以药材调养并不碍事。怎么他那一句话说出来,赵潋还以为是他已是风中残烛。 “在下不是贪图名利富贵之人,认定了公主,不会走的。” 赵潋心中一块被铁钳子翘起来的大石头终于轰然落地,她将君瑕打量了一眼,他的眼眸漆黑无光,可这句话,这种温柔,并不像是一个门客对主人该说的话,而像是……男人对女人。 蓦地,那大石头粉碎了,在她胸口弹跳起来,七上八下地乱成了一锅碎石粥。 第11章 璩琚与于济楚下了扁舟,正要放绳,小厮忽地赶来,毫无礼数地便跳上了船,璩琚眉头一皱,并不急着接他捧来的急信,反而对于济楚歉然道:“家中下人不知礼数,于公子还请多包涵。” 于济楚将青衫一摇,道了声“不妨事”,笑着背过了身。 小厮将信碰到璩琚手中,他信手一拈,直至拆开,目光渐渐凝住。 “此事是真?” 那小厮急得差点一头磕死在公子眼前,“小的哪儿敢欺骗公子!” 璩琚目光复杂地回拢视线,袖摆一拂,“上岸去。” “是。” 等人一走,于济楚便坐在船头,风流自在地取出了一只酒坛,那是隔年的桂花酒,正浓香馥郁,一叶扁舟随着水悠悠荡荡地划开来,渌波潋滟之间,他指着岸边山水风光,笑道:“何事又不畅怀了?” 其实于济楚心知,璩琚虽然表面谦恭如玉,但对于谢珺,有些事始终不能忘怀。能让他失其度,也只有是事关谢珺了。 但于济楚也没想到,璩琚眉头一蹙,道:“断桥残雪,今日被一个无名之士破解了。” 舟头的于济楚也是半边身子一顿,他将头一扭,眉眼划开一道细浪,“真解了?” 璩琚颔首,“是文昭公主家新招揽的谋士。” 说到文昭公主,于济楚目光微动,半晌后,他垂着眸将唇一扬,有几分意味不明地说道:“原来是她。我以为她至多是受了情伤,与几个男人玩玩罢了,不料她的门客还是有真才实学的。我虽不懂棋,却也知道断桥残雪是何等名局,就连棋待诏里几个老棋学究也没能破解的。” 璩琚也是一笑,“于公子,对这位君先生没一丝好奇么?” “姓君?” “正是。”璩琚捏着信笺,淡笑道:“很巧合,是耶非耶?” 不理会璩琚的打趣,于济楚将青衫绿袍服拈起,便要上岸。一想到璩琚还在身后,他将嘴唇一碰,微笑着回眸道:“确实有些好奇,我那挚友死了十年了,这十年间,还从未有人与他一般天才。” 这话说得璩琚脸色挣动着变了。 他知道,贵族只见推杯换盏、交浅言深,于济楚一声声的“璩公子”是并不拿自己当知心朋友。 但在璩琚面前,几乎没有人敢直接戳伤他的痛处。等于济楚风度翩翩地走下轻舟时,璩琚微微垂眸,漆黑的睫羽敛去了心神。 于济楚上岸,那拱门里的贵女们纷纷做鸟兽散,娇呼不止,于济楚失笑一看,才想到今日是显国公家的女儿生辰,特在此处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芍药赏花会,都是女眷,他倒不方便去了。 在少女们心中,于家公子虽然年过弱冠、风流倜傥,可惜却是鳏居之身,从妻子死后一直未曾续弦,总不如璩公子教人心动。但于济楚生得确实又儒雅俊美,他一走过来,害羞的少女们只得往后掩面而逃…… 于济楚将小厮唤来,让他过门礼貌地问一声,文昭公主家的君先生可还在。 不过很遗憾,一盏茶功夫前,公主已带着他的门客走了。 第8节 于济楚将头一点,见那小厮张望着,便笑说:“此事不急,将来必定有机会。” 回府之后,赵潋解鞍下马,柳老忙上来牵马,赵潋怕他一个人料理不了自己不乖的烈马,敛唇一笑,自己将马送到了马厩,柳老受宠若惊,对着赵潋是又求又讨饶的,赵潋笑道:“没事,这匹马儿不怎么乖,又饿久了,见到生人会发脾气,柳老喂它几回,喂熟了本公主就不亲自来了。” “是是。”公主照顾下人,柳老感激不迭。 赵潋一想到柳黛,心下便长吐了一口气,想得当初没将柳黛安排到粼竹阁,先生身边有个杀墨都让她有点不舒坦了,再来几个小姑娘,更加让她心里膈应。 今日困倦,公主府里的人都没来搅扰清梦,赵潋沐浴之后,就和衣躺上了柔软的床榻。 她从怀里将那串红珊瑚珠摸索了出来,映着哔哔啵啵的烛火,摇曳的蜜蜡光一照,珊瑚珠红如鸽子血,赵潋嘴巴一抿,将左手枕在了脑袋底下,悠悠地溢出一丝叹息:“师兄,我是不是很对不住你?我那块破金锁一点不值钱,倒诓了你家的家传宝物,既诓了来,却没嫁给你,也从没为谢家做过什么事……” 迷迷糊糊儿的,赵潋捏着红珊瑚珠便睡着了。以往她从不敢想谢珺,不知为什么,从翻出了这块红珊瑚珠,今日却总是想到他。 她想,这个世上她还有什么最对不住的人,那就是谢珺了。她最讨厌亏欠,可对他,她再也没有机会弥补了,一辈子总是遗憾的。 …… 杀墨知道先生不喜夜里房内太亮,用剪子掐断了两支蜡烛芯,红痕沿着笔挺瘦长的烛身流下,像两行泪。 “先生,公主颈间的红珠很漂亮,我今日忘同你说了。”杀墨一拍手掌,“先生你说,要是那谢家公子还在,与公主,也是一段天赐良缘吧。” 君瑕半截身体匿在一团阴影里,神色浅淡地捧起了一盏茶,“四兄弟里只你话多,我真该让杀砚跟着来。” “……”杀墨脸色一暗,将小嘴一扁。 当初来时说什么来着?说什么来着?还夸他最机灵省事。 这才过了多久啊,先生又变心了。委屈。 君瑕侧耳等了一会,微笑,“不是话多么,怎么又不说了?” 杀墨道:“先生,其实咱们家不缺人参,什么药材都不缺,为什么一定要赖在公主府?早早回姑苏岂不好?先生身子不好,养在姑苏倒还清净,汴梁闹腾得慌,实在不适合养病。” 君瑕道:“公主府,不也清净么。”他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映着照壁烛火,幽幽微微浮出几缕影子,漫过了笑,“做人做事别太拘了自己,小心翼翼虽不错,可人生苦短,经不得几次挥耗就熬干了精气了,要不纵情一回,怎么能甘心。” 杀墨偏着脑袋,半懂半不懂地看着先生,“先生喜欢公主?” 那一口茶差点呛住君瑕,正要说话,对面拂春居又传来一阵凄凉幽怨的笛声。 笛声像一只无形的手,将闻者心底那片悲凉之雾笼罩起来,杀墨嫌晦气,要阖上门窗,还暗暗说道“怎么每晚跟号丧似的瞎吹”,君瑕止住了他,“让他吹罢。我爱听。” 杀墨震惊地回头,君瑕笑道:“听多了还挺顺耳。” 听得出卢子笙是个有故事的人。 这是公主府又让卢子笙那凄凉的笛声祸害了半宿,幸得公主睡得早,柳黛靠在回廊底下打瞌睡,将脑袋扎下来,便给那一阵如泣如诉的清越笛声闹醒了,于是忙回房,将门窗死死掩住。 翌日,赵潋收到了公主府上下的集体弹劾。 卢子笙掐着一支短笛立在正中央,耷拉着头,红着脸接受来自各方势力的讨伐,赵潋在上席正襟危坐地听着,但看到杀墨推着君瑕缓缓走来时,赵潋嘴唇微扬,翘起了二郎腿,抓了一把瓜子在手中,看好戏似的笑眯了眼睛。 柳老夫妻两人都是与世无争的,不说什么话,也不帮腔,但跟着赵潋从宫里头出来的婢女,自问高人一等,便不委屈自个儿了,“奴婢每日干八个时辰的活儿,就等着夜里能睡个安稳觉,可自打卢生一来,奴婢们是再也睡不着了,休息不好,怎能给公主当差办事。” 其实这帮偷懒丫头虽然每日工时是八个时辰,可大多数时辰都在插科打诨,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修花剪草罢了,也不是什么力气活儿,只是人哪,得理不饶人。 赵潋磕了几颗瓜子,示意卢子笙说话,“解释一下。” 卢子笙握着短笛,扑通一声跪倒在赵潋跟前,这下子诸人吓了一跳,君瑕托着下颌侧身靠在轮椅上,也是脸色莫测,赵潋分心瞟了他一眼,对卢子笙皱眉头道:“你这是做甚么?” 卢子笙将嘴唇一咬,一个头磕在赵潋眼前,“五月初三,是亡弟的忌日,卢某无钱无势,连葬礼都置办不起,这支短笛是他生前最爱的,是……我从他的尸首里翻到的。” 婢女花容失色,包括柳黛。 赵潋一听,直觉告诉她其中有内情,“他——怎么死的?” “去年。”卢子笙道,“去年被拍花子的掳走的,后来,我在乱葬岗发现的他。” 赵潋的眉心攒得更紧。 汴梁的繁华富贵,仿佛昭示着大周的河清海晏。可实则不然,这片富庶底下是一片腐朽。 近几年,每到开春至仲夏,总莫名有少年或童子失踪,十岁至十四岁,大多贫门出身,都说是被拍花子的拐跑了,可赵潋派人留心过,卷宗记载,消失的少年也有是好端端在家,却被黑衣人半夜掳走的。 具体去向不明,但后来有几具死尸流出来,仵作验身,发觉那些少年都无一例外被开过苞撕裂了,因考虑到汴梁贵族子弟风气,大理寺和刑部都不敢动手深究,这事即便传到太后那儿,太后日理万机,也不能为几个孩童的失踪冒着得罪贵族的风险亲自过手。 民间还是将少年的失踪被称作是,被拍花子的拐走了。 但赵潋知道,卢子笙的弟弟,其实是死于……她放了手心的瓜子,眉间一片冷凝如霜。 第12章 方才言之咄咄的两名婢女,如同喂了哑药一样,嘴里待喷的那口火熄了,刺溜冒出一口白烟,欲言又止地往后退了小半步。 赵潋学着君瑕,四指并拢在桌面上敲了敲,“你弟弟的衣冠还在么?我给他立一个衣冠冢,日后你多给他烧点纸钱,办点儿实事……吹笛子,嗯,就适可而止了。” “多谢公主大恩大德。”卢子笙朗声却哽咽,一头就磕在赵潋脚边。 赵潋骇了一跳,忙强迫自个儿镇定,一眼瞥向身畔的君瑕。 坐在轮椅上的衣冠胜雪的男人,面容依旧是宠辱不惊,温润白皙,在初夏晴柔浮动的日光里,显得柔软而鲜亮,赏心悦目。赵潋看着便心头一喜,差点没顾上卢子笙这伤心往事,不留神在他眼前笑开了。 杀墨将君瑕推了过来,赵潋忙又端正坐好,“先生有何见教?” 君瑕微敛唇,“见教不敢,只是来时前,将此事说与过杀墨他们几个兄弟,杀砚胆小,虽有心前往汴梁,可他年岁是最小的,正符合被掳走的少年年纪。” 先生将这四个少年带在身边养着照料着,这四个少年该都是相仿年纪,赵潋一时意会到自己想偏了,清咳一声,道:“先生想管这一桩闲事?” 不待君瑕答话,赵潋便道:“在汴梁,莫说本公主,就连太后也无法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触了士族公卿的逆鳞。这才是近年来人贩子猖獗横行、堵不住根源之水的缘故。” 倘若是无根之木,交办大理寺,恐怕早已水落石出。 这也就是说明,大理寺分明得到了风声,却畏怯不敢动。因为作案者,绝非寻常人家。 君瑕道:“此事牵连甚广,在下没有心力多生事端。”他将漆黑得深不可测的眼眸一转,瞥向了赵潋,赵潋感觉到了恐吓,身子微微往后仰,君瑕一笑,“公主也不想插手么?” 真得把她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啊。 倘若不是事发在眼前,赵潋心道一声事不关己,就略过去了,可偏偏卢子笙的弟弟遭此毒手,罹难亡故,却要忍气吞声,由着光鲜灿烂的少年冤屈陨落……赵潋做不出来。 何况如今公主府上还有杀墨,还有几个年纪小的帮工的,万一那些人转移目标,又爱上了十六七的少年,他们危矣。 赵潋拾掇起右手的食指,在光洁如玉的下巴上敲了几下,不无感慨地道:“如今这世道是怎么了……没有采花的,却有锄草的,看不上如花似玉大姑娘,却都喜欢毛没长齐的小屁孩……” 一院死寂,不敢搭话。 君瑕抚了抚眉心,嘴唇缓缓地勾了起来。 赵潋是个识时务的人,遇到自己的破事儿,糟心就糟心了,大不了缩龟壳里假扮一段时日的鹌鹑。但有些时候,义字当头,有口气不出不快,要是忍了,那和王八犊子没有区别。 片刻功夫后,赵潋让卢子笙起来,退了院子里不顶事的婢女下人,柳黛也识趣儿地去准备午膳,只留下君瑕主仆和卢子笙在场,赵潋让卢子笙将情由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虽说是残忍了些,但倘若要为弟报仇,卢子笙是一定要交代来龙去脉的,卢子笙握着竹笛的指节在泛白,额角迸出了几根纤毫毕现的青筋,赵潋拧着柳叶眉,静静地看了眼君瑕。 卢子笙长吐了口气,捏紧了竹笛,道:“我和弟弟从小相依为命,父母早逝,家中没有田产,乡下的茅屋也漏雨,我们搬出去住在城外不远的一间荒废的破庙里,那儿还住着几个乞丐,大家一起相安无事。我和弟弟都靠着我卖字画为生。去年他十二岁生辰,我攒了许久的钱,要给他买福记的醉鸡吃,但等我从城里回去的时候,人就……不见了。” 赵潋眉心一耸,这故事不好,赵潋早已将心放平,却仍有几分郁悒。 天子脚下,毫无王法。不论她自己如何,也要想法说服母后将此事彻底查办。 卢子笙将头垂得更低,声音里杂了呜咽,更是低沉:“破庙里的乞丐,死了两个。有一个被打伤了,没有汤药钱可以医治,气绝之前,他说我弟弟是被人掳走的,他们的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弟弟,也被抓走了。” “乞丐也抓?”赵潋一拍桌。这是来者不拒、宁滥勿缺啊。 卢子笙补了一句,“那个小弟弟眉清目秀,只是衣衫破烂些,人也活泼,我弟弟沉闷懂事,两人关系素来不错。” 既是要抓,当然一起抓。卢子笙只恨,当时他明知有人在汴梁城中变态地劫掠少年,却忘了弟弟也可能成为他们的目标。 君瑕抚过轮椅扶手,眼眸一低,“卢生不必自责,即便你不离开,也不过是多一条屈死的冤魂而已,你一介布衣书生,也不能挽回。” 言下之意,你又打不过别人,那天走了正好捡回一条命。这意思是不错的,但卢子笙没法说服自己,他捧着的醉鸡还没凉,回来时弟弟人却没有了。他翻遍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那身破旧的长衫也拿去当了,到处托门路询问弟弟下落,直到有人告诉他,近来乱葬岗经常会有少年尸体扔在那。卢子笙便战战兢兢地爬到尸首堆里找,心里怕得发抖,怕见着弟弟,可最终,还是找到了…… 杀墨差点挤出眼泪来,最怕听人说生离死别的故事了。 他的先生贴心地将递给了他一块帕子,杀墨就着捂着脸,将泪珠儿都藏了起来,怕公主瞧见了丢人。 赵潋看了眼杀墨,叹了一声,“卢生,就我所知,这汴梁算得上公卿之家的,有二十八家,其中我明确知道,曾有过风流艳史的,有十九家,牵涉甚广,本公主也没法顷刻之间给你答复。此事只能徐徐图之,用过午膳之后,我入宫求见太后,听她如何说。” 倘若太后愿意施以援手,那就公办,倘若太后不愿意,那就只有先私办再公办了。 卢子笙缓缓点头,事已过了一年,卢子笙早不期望还能遇上峰回路转,但见着了公主,直觉犹如见着贵人,如同天降鸿运,是他卢家有幸,有机会为弟弟报仇了。 午膳之后,赵潋依旧让支走了情绪低迷的杀墨,推着君瑕的轮椅走到了浮桥上,阴翳重重,碧水浮浪,清幽的黄鹂声从叶底飘出,赵潋兴致不高,但对着君瑕,总是莫名觉得轻松,“先生,今日听了卢生的故事,觉得我这事管得是不是多余?” 君瑕喜欢午睡,这正是他歇晌的时辰,赵潋将杀墨支走,推人出来遛弯本来就不大厚道,她有点脸皮厚,悄然在背后吐舌头。 君瑕慵懒地撑起了额,微笑,“公主是个孤傲卓绝的性子,有些事不必人提点,也不会听人的。即便一整个公主府都但愿公主莫要招揽闲事,但你既答应了,即便撞破南墙也不会反口。” 赵潋嘻嘻一笑,“先生倒很了解我。” 相处几日,先生对她能有这种看法,定然是对她十分关注了。赵潋喜欢地从他身后俯下身,将嘴唇缓缓贴近他的耳垂,呼吸滚烫,一缕一缕的热雾直往君瑕耳朵里钻,她欺负他看不见、腿又不方便,躲无处躲,只好任由她轻薄。 赵潋一歪头,嘴唇正好碰到了君瑕的耳垂。 君瑕:“……” 赵潋有点儿疑惑,“先生,我离得这么近,你怎的脸都不红一下?” 话音一落,君瑕那张白皙如名贵细瓷的俊脸,刷地如抹了一层胭脂,极快地晕开了薄粉。 赵潋震惊之下,心满意足。 “先生,你摆好棋盘等我回家,咱们再对弈几局。” 她直起身,将君瑕推过了浮桥。 身后碧波荡漾,翠竹翻新,竹篱笆里头,粼竹阁一隅冒出了笋尖似的小木棚,里头摆了几壶酒,一副杯盏,赵潋好像又发现了什么,笑逐颜开。 “先生好酒?那正好,我家还有窖藏了十几年的牡丹酒,不如改日我与先生对饮弈棋?” 一低头,只见君瑕的耳朵还红着,脸倒是看不出有什么神情,只是下意识在躲着什么,有几分挣扎。 赵潋特别满足,“先生莫羞,我这人向来风流不羁,先生既然知道我不爱听人劝,也就该知道我特别垂涎美色啊。” 君瑕:“……”我不知道。 刚才那什么,还像是登徒子轻薄,她这会儿把话挑明了说,这就像土匪恶霸要强抢了。 赵潋将他推到粼竹阁的一片碧绿修竹下,人就飘然远走了。 到马厩里牵了她最爱的宝贝马,打马朝皇宫而去。 赵潋做什么事总是风风火火的,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不爱拖泥带水,也不喜欢暗箭阴谋。 第11节 赵潋扶住了君瑕的轮椅,“先生,你脸色有些白。” 她担忧不已,拿手背碰他的额头,“没发烧。” 君瑕一笑,看着她到处碰自己的脸,右手缓缓一动,“只是吹了风,公主怎么大惊小怪了。” 赵潋朱唇一抿,“先生真当我没心没肺么,我也是为了你身体着想,要是实在不舒服,我得赶紧带你回城找大夫。别的事儿,忍一忍熬一熬就过了,偏偏身体的大事儿,忍不得也熬不得,先生,你真的还好么?” “还好,公主不必担忧。” 君瑕在那儿云淡风轻地说自个儿还好,杀墨差点一个白眼翻上天。 赵潋多看了几眼君瑕,苍白的形容,羸弱的一副身躯,怎么看都薄如一张宣纸,她是真的不信他嘴里说的什么“还好”,将信将疑地住手了,因为她察觉到君瑕对她的肢体碰触有点敏感,好像不大情愿。 那头,小皇帝赵清摸出了两颗石子,照着一只五彩羽毛的野鸡拉开弹弓,“咻”的一声,石子飞出,不中。 赵清忙跟上去两步,又是一颗石子飞出,又不中。 小皇帝平日里都是一个人玩球玩石子,有一点比别人好,耐心绝对是足够的。宫里头能给他玩的都是经过特殊驯养的呆物,他是头一回野猎,不中也情有可原,赵清半点没有不耐烦,趁着那野鸡翻上公主坡,赵清黄雀在后,一颗大石头飞着破空。 “砰——”正中野鸡脑袋,赵清也不倨傲自满,先扑上去,逮住了它的脖子,将一只翠蓝呈五彩的野鸡倒提了起来。 赵潋惊讶地看着,仿佛不敢相信。 赵清终于是摸了摸鼻子,露出一个得意而满足的笑容,“皇姐,你看朕的弓法如何?” 她不服不行。她这年纪的时候,射太学内学堂外的红柿子,能射中正拿着戒尺逡巡的老师傅。 赵潋将嘴唇扯了扯,正要夸赞他几句,公主坡远处忽地响起一阵动地惊天的铠甲铮璁声和齐整的脚步声,肃然庄穆,赵清脸颊上挂着的两坨肉挂不住了,他忿然看了眼出卖他的皇姐和君瑕,但后两者都两脸无辜,赵清也没得质问,便被团团包围来的禁卫军裹成了粽子。 他将脸往下一耷拉,一手攥着弹弓,一手攥着野鸡脖子,颓然道:“耿将军真是忠心耿耿。” 年近不惑的耿直给小皇帝跪下了,眼巴巴地盼着他回宫,好交差,在宫里头耿直是对赵清最忠诚的人了,赵清也不想因为自己的贪玩儿害得朋友被太后责骂,只好将野鸡给他,“带着朕的战利品,回去罢。” “遵旨!”耿直答应得极快。 小皇帝乖乖地踏上耿直准备的马车,拉开车门时,扭头看了眼赵潋。那目光有点复杂,一点不单纯,有喜欢也有痛恨,大抵是为着赵潋又将他给出卖了。这个小皇帝人精着呢,一点不输太后的心眼儿,赵潋低头作无奈状。 人浩浩荡荡地远走了,又一队人马赶来公主坡。 赵潋没来得及喘两口,于济楚一身银色戎装,按着腰间长刀赶来。 于济楚是巡御司的副指挥使,与耿直不是一路人,但就是不知他带着三五十个人赶来做甚么的,赵潋将君瑕一拦,生怕他们卷来的一身风沙呛着了他,皱眉头道:“于大人又是来显摆什么官威的?” 时隔三年,两人相见仍有几分尴尬。于济楚虽是带人前来,作为指挥使他眼下该气焰更炽才是,可他只是眉眼微沉,清俊而英气的俊脸掠过一抹恍惚。 赵潋十四岁时,到了嫁人的年纪,那会儿于济楚就向她剖白真心了。赵潋不想见这个人,可奈何打不过他,只得被他困在宫廷深处的亭阁里,处处受到钳制。她以为于济楚是个衣冠禽兽,要对她不利,甚至下口咬过他一嘴。 于济楚忍着痛,看着她,轻声道:“公主,我心悦你,我想娶你。” 那会儿他也有二十一岁了吧,比谢珺还年长一岁,要不是知道他和谢珺是焦不离孟的好兄弟,她都要怀疑于济楚对她是真心的了。 可他们都不知道,在谢家满门罹难之前,谢珺便已有所觉察,赵潋曾偷听到他们私下里谈话,谢珺曾恳求,将她托付给于济楚照料。 赵潋当时年纪小不懂事,不曾放在心头,后来于济楚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她也渐渐想不起来了,直至于济楚那番“真情实意”的告白。犹如当头一棒,赵潋差点恶心得让太后宰了于济楚。 当她是什么,推来推去的玩物? 就算谢珺死了,她嫁不成他了,也不需要他费心思给她安排这么大一桩终身之事。谢弈书从小性子执拗,爱捉弄人,赵潋也不是一回两回给他骗了,没想到他死后还给她下了这么大一骗局。 赵潋当时就踩了于济楚一脚,恼火地将人往前一推,她那时虽年幼,但身材高挑,力气不小,一把推得于济楚险些踉跄地跌下台阶,赵潋冒着火,冷笑道:“痴心妄想,本公主就算是一辈子闺中独处,也不稀罕你那劳什子心意。滚。” 她讨厌这样的骗局,没给于济楚留下丝毫的颜面和余地,直接快刀斩乱麻地断了。 那之后,于济楚还有纠缠,赵潋都视若无睹,大约是真的让他死心了,数月后于济楚递了个消息给她,他放弃了,诚意就是——他要娶骑都尉之女为妻。 旁人的婚事赵潋管不着,纵然是于济楚后来新婚,新婚一年多后府上又为香消玉殒的新夫人办了丧事,赵潋都没有过问。因为从那天亭子里拒绝他之后,赵潋就再也没见过他,发誓赌咒,这辈子和他没可能。 也就是清楚赵潋这如风如火的个性,于济楚后来再也不曾肖想过公主。太后下旨为公主招婿,他也没有再没有心动。 暌违几年,竟在此处得见,赵潋也有几分窘迫。 但于济楚显然不是来找她麻烦的,而是将目光飘向了君瑕。 赵潋有点怔然,回头看见,君瑕取了一只水袋,从容地喝了一口水,如浮冰碎雪般的白袍被指尖拈起,擦拭了浸了水的粉唇,露出吟吟微笑,似高旷的流云般逸洒而温和。但唯独,他仿佛不知道有人在打量他。 赵潋心生一叹,这是自然,他看不见啊。 于济楚按着长刀朝君瑕走近,赵潋戒备地要防他抽刀,却只见于济楚浅笑道:“阁下可是不日前破解了断桥残雪的君先生?” 赵潋眉毛一耸,似乎为自己的自作多情而尴尬。是了,于济楚和谢珺什么关系,和自己什么关系,亏她刚才以为他是来找自己麻烦的,但也都好几年过去了,于济楚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男人。她尴尬地往身旁退了一下,退到了杀墨跟前。 杀墨还以为于济楚要对君瑕不利,手里头攥了一把细腻的沙灰了,要是他敢拔刀,杀墨率先将灰扔他脸上,拖着先生就跑。 但两人异想天开,都不知道想到何处去了,于济楚只是微笑,“我从未见过先生,以往也没听过先生名号,先生应当……不是汴梁人?” 君瑕听到了有人来找麻烦,也回以微笑,“来自江南,姑苏人氏。” “先生棋力惊人,在下不知能否有幸,与先生手谈一局?” 于济楚说话软绵绵的,好没意思,赵潋托着下巴干等着,只听君瑕回道:“如今在下寄身于公主府,并不方便与于大人见面。” 于济楚道:“先生知道我姓氏?” “方才公主说的。”杀墨翻了个白眼儿,连他都听出来了,姓于的是有多看不起他们先生。 于济楚掠过这节,正要说话,赵潋忍不住了,“于大人,你带着一伙儿人赶来是要做甚么?这会儿天要下雨了,我们也正要回城,不想耽搁于大人办公,若无要事,还是放我们走吧。” 于济楚低头,负手而笑,“听闻方才有人拐带幼童出城,下官身兼巡御司副指挥使,受太后凤命监察,故此追来。未料是公主携皇上出游。皇上既已回宫,下官只能护送公主回府了。” 看得出来于济楚对巡防挺上心的,如此也好。 但赵潋有点尴尬,要是让她做饵引出拍花子案幕后主使,少不得要向于济楚求助。真的……她真的拉不下这个脸。 第17章 君瑕没有说话,这种情景之下,他是要等公主意见的。 但赵潋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她相信君瑕并不是很乐意随着于济楚回汴梁城,于是笑吟吟地挥掌隔开,“那就不必了,多谢于大人好意。我们还要逗留一个时辰。” 于济楚闻言,看了眼赵潋,目光复杂,她略微心虚地瞥向别处,于济楚轻叹一声,照着君瑕揖手施礼,“先生不答应,在下也不强求了。”他起身之后,握住了刀柄,声音往下一沉,“告辞。” 等于济楚领着巡御司的人一走,赵潋可算松了一口气,君瑕听到她歪着头叹气的声音,唇瓣细微地上扬,“公主,与巡御司的于大人有什么过节?” 赵潋回眸,五味杂陈地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先生不知道的好。” 她一点不想让君瑕了解她过去有多少段风流韵事。 但没想到,于济楚才一走,赵潋身后忽地一道强光坼地分天,赵潋来不及惊讶,跟着一个惊雷如重鼓一面,轰隆地诈响了起来。赵潋手背一僵,那点湿润和凉意稀疏地砸落脸颊时,她俯下目光呆呆地盯着君瑕,“先生,真下雨了。” 君瑕尚未说话,连着青黛如墨的远山,碧茵茵的公主坡,一阵缥缈的强风刮过,带起一波连绵汹涌的雨,沿着山坳口一道刮了出来似的。 杀墨赶紧跳上马车,给先生翻出一柄雨伞,在他头顶遮住。 但带出来的人实在太少了,根本不够用,杀墨一手撑着伞,一手便难以搬动先生的轮椅。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他们家先生恢复正常人做派啊。 杀墨急得脸色煞白,装瘸被揭发事小,淋雨事大,杀墨那柄伞被大风一刮便有翻折的趋势,赵潋皱着眉头,半截身子都湿透了,走过来要替杀墨帮着推轮椅,但才走动了一截路,湿润的土壤将君瑕轮椅上的铁铆卡住了,赵潋要往前推,但动不得。 雨瓢泼地往下灌,君瑕伸手搭在赵潋的手腕上,不觉蹙眉,“公主淋湿了身子,不是玩笑,先回车里去。” 赵潋正急着要将他退出来,君瑕说了什么,用了何种口吻她不及细听,这轮椅卡在软泥里推不出来,依着赵潋那蛮狠强悍的个性,早下手动粗了。 她看了眼君瑕,乌润如玉的清眸一动,在杀墨惊呼一声时,她忽地弯下腰,两手一抄便将君瑕抱起来了。 杀墨惊得差点扔掉了雨伞。 赵潋瞥了他一眼,冷冷道:“还不过来给你家先生撑伞!” “哦!哦哦!”杀墨傻兮兮地举着雨伞回来,遮过君瑕的头顶。 赵潋袭了一身冷雨,抱着君瑕往马车走去。 她骨架长,比君瑕矮不了多少,她常年习武,拿长刀亦能运斤成风,君瑕骨瘦如柴,只剩一副架子似的挂着几两皮肉,赵潋虽然吃力,却还抱得动。 君瑕不知想到了什么,嘴唇带笑,“公主,只是头顶有朵碍事的云,等风将它吹过了,雨自然散了。我在下面待一会没事,公主金枝玉叶,怎么能……” “先生不要总说我金枝玉叶。”赵潋脚步一收,颦着柳眉朝他一瞧,本来是很不喜欢的一句话,待瞧见他那双恍若无波的漆黑瞳子,又将嘴唇一抿,声音又不自觉柔了,“没事,几步路而已。” 她不肯让君瑕发觉自己已经很吃力,快抱不动了,只好赶紧踏上马车,那空着一只手的杀墨搭了个把手,赵潋咬牙,绷紧了身子将君瑕托入了车中,一股强风往里狠蹿,赵潋哆嗦了一下,可算将人放了下来了。她决意将臂力再好好练练。 外头不消赵潋说,杀墨已自觉坐上来开始驾车。 赵潋将车门一拉,从座椅底下翻出了一只包袱。 翻衣服时,赵潋将手一停,“对了先生,入城之后我找人替你将轮椅取回来,要不行,我找人给你重新做一副,你看如何。” 君瑕没说话。 因为,赵潋已经熟练而自如地将腰带解开了。 “……” 君瑕捏住了左手食指,竟一时觉得坐立难安,“公主,公主在做什么?” “淋湿了,自然要换衣裳。”她已经利落地拨开了上衣,露出白嫩如藕节般的小臂,圆润光滑似脂膏的香肩,兰麝的芬芳缠绕在鼻尖,越来越近,君瑕正微微怔着时,赵潋笑吟吟地往前凑过来,“先生,不要声张,别教杀墨听见了。” 君瑕说不出话来。 赵潋道:“先生也看不见,只当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便好。” 君瑕总算体会到,梗得难受是种什么滋味了。 人活到这个岁数,按理说就算不成亲也该有个把通房解闷的女人了,偏偏君瑕没有。虽然大部分是因为这具身体的缘故,但他真的对女人这种程度的亲近有着天然的抗拒,即便是公主,也有点施展不开,因而这回是真正地脸红了一把,毫无意识地心跳在撒欢儿狂飙。 但他不能转身,因为他在赵潋意识里,还是个盲人。转身倒显出几分端倪来了,只好故作从容不惊地捏住了一幅雪白广袖。 尽管君瑕看不见,但赵潋还是不能完全不顾忌,脱到最后一件抹胸时,她的脸颊含着两朵妩媚的粉红,悄然背过了身。 幸得赵潋的马车门都是闩儿的,赵潋早插好了。她飞快地换了一件抹胸,然后长叹了一口气。 只要不是完全的裸,就安全多了。 于是赵潋坐回来,将薄如轻烟的软烟罗木兰纹的丝袍系上,胸前的白绸带随着纤巧灵活的手指熟练地一拉。也系好了。 赵潋平日里爱着红裳,极少穿素衣,但这一身似烟气似云气的衣裳笼着少女如花抽苞的柔美修长的娇躯,又恰似琼花如海,潋滟雪浪。君瑕轻拈着衣衫,多看了她一眼,尽管这一眼在赵潋眼底什么都没有,她还是轻轻一笑。 “先生,我们这算是着一般色,一般风流了?” “咳。”君瑕的手指掩着唇,轻一咳嗽。 也许是顾忌着君瑕这病体,杀墨赶车极慢,反正即便窗外风雨如晦,里头也是一片温暖湿热的。 第13节 就在一炷香的功夫之前,因为赵清失踪,耿直把脑袋悬在裤腰带上给太后递了消息,说明具体事由,眼下皇宫也要闹翻了天了,没想到赵清正优哉游哉地陪着君瑕下棋。 赵潋气得差点背过气,上前就将赵清的后领子一拎,赵清抓着一颗棋子正卡壳儿呢,没意识到粗暴的皇姐走到了后头,被拎得脚尖离了地,差点吓一跳,不得不祭出法器来:“大胆!” 赵潋一惊,就给他松开了,赵清便乖乖地抱住了皇姐的胳膊,在她的臂弯里蹭了蹭,“皇姐,我正跟你家的先生下棋呢,过来帮我看着。” 还有心思下棋? 赵潋心道母后不知道该怎生着急,当务之急是赶紧放消息给她,让禁卫军撤了,以免扰民,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到大队大队的人马在汴梁街上巡逻,估计吓得要关铺子。 她来不及教训赵清,赶紧去到前院,找柳黛通知去了。 对面拂春居飘来一阵忧愁的笛声,缠绵如诉,小皇帝听得眼角一抽,道:“是另外那个?听说还没有成年……皇姐的口味真叫朕摸不透。” 君瑕早习惯小皇帝语出惊人了,笑吟吟地压下一子,满盘通吃。 小皇帝学下棋,是太后让他用来平心静气的,以方便修身养性,绝不是为了培养成谢珺那种神童,因而只让他接触了一点皮毛,何况他年岁小功力也浅,棋力可想而知。但也就这水平,棋待诏们却从来没赢过他。 这还是第一个敢赢赵清、而且让他输得很难看很难看的人。 赵清脸色古怪地瞅了眼君瑕,默默将小嘴一嘟,“朕不来了。” 早知道下不赢,还以为对方会放水呢,结果他自取其辱。 君瑕拈起一枚棋子,淡笑,“皇上可知道,为何你失踪一会儿,公主心急如此,满城都为着你人仰马翻么?” “当然是因为,朕乃九五之尊,国不可一日无君,朕乃北辰,他们要跟着朕转。这不稀奇。” 小皇帝眼神里有自负的神采,君瑕垂眸,将黑白棋伸手糊了一盘,“皇上这话有道理,但是,倘若不是近几年汴梁常出少年失踪之案,耿大人和于大人何等人物,想必不会急得连灯下黑的道理,都忘了。”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这句话耿直常说,小皇帝的种种逃生技巧,还都是耿直教的。君瑕这话说得,让赵清信服。 “还有,皇上方才那话不对。” 赵清轩眉一挑,有点不开心了,他哪句说得不对了? 君瑕拨开棋子,食指压了一颗瞧得见珠玉般纹理细腻的白棋在棋盘中央,“君王如北辰,先以德化服人。皇上,你眼皮底下失踪、死亡了二十余名少年,他们都与你同龄,皇上听闻此事,漠然而不问,怎么能说得上德?皇上,不是最想要太后的认可么?” 赵清还是个孩子,但也是野心勃勃的帝王,有些话没人敢说,就连在他耳边搬弄是非的弄臣,提及太后也惧怕得要命,倘使赵清再一威迫,吓尿裤子的也有。 但君瑕实在是出人意表。 赵清脾气不好,要搁以往早又把“杀头罪”搬出来了,但这回偏偏没有,只将龙颜一板,“你什么意思?” 君瑕道:“太后不愿意做的事,皇上和公主,可以做。” 赵清也知道,君瑕这个人深藏不露,对自己的心思拿捏得很精准,他知道说什么自己不会生气,说什么会让自己心动,比如就这件。但是呢,小皇帝是不肯受人怂恿的,赵清肯在赵潋面前撒娇,在旁人跟前,他还是威严堂堂的皇帝。 “朕才不信你一个眼瞎腿瘸的人说的话。” “草民眼不瞎,腿也不瘸。” 赵清眉头一挑,震惊得小身板从石凳上弹了起来。 只见君瑕慢悠悠地从那一盘凌乱的棋里,将他方才所用的白子一粒一粒地精准无误地捡了起来,赵清小嘴巴一抽——这当然不是一个瞎子能完成的事。 君瑕将捡好的白子放入了手边的罐子里。 赵清捏住了小拳头,震惊之后则是满面疑惑,“为什么突然要把底牌亮出来?” 君瑕微笑,扬起眸子,清波湛湛如长空,映入了满院竹色柳影,筛得一片斑驳。 “因为草民命贱,怕欺君啊。” 赵潋正好沿着浮桥上来没几步,隐约听到一声什么,总算松了一口气的公主言笑晏晏地迎了上去,“什么欺君?欺了什么了?” 第20章 小皇帝赵清瞥了眼君瑕,对方从容地阖上了棋罐子,倒没有什么示意,不过赵清心想,皇姐此时还不知道这个先生其实并不是什么瞎子,说不准是两人玩的情趣,他一口戳破,情趣就没了。 于是等赵潋走过来,长松了一口气将自己的小辫子一揪,赵清笑着将她的衣袖一扯,“朕与先生开玩笑的,皇姐方才来,可通知了耿直,让他到公主府外接应我?” “没有。”赵潋摇头,“我打算直接将你送回宫。” “哦。” 赵潋放下了他的小辫子,道:“我找耿直有点事儿。”顺带看了眼已经看不出什么的棋局,但里头白子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颗,都是黑子,先生惯于执白,倒让赵潋大开眼界,“阿清,你赢了先生?” 赵清哈哈大笑,“那不能,就算谢珺在世也不一定能赢他啊,不过,”他收了笑容,靠近赵潋,赵潋不解地俯低身子,赵清将嘴唇凑过来,“皇姐,你家的先生有秘密。你以后留意些,好好查查他的底细。” 不得了,才过了这么一会儿,赵清就探查得君瑕身上有秘密了,赵潋眼波微澜,朝君瑕看去,对方八方不动,垂着眼睑等待着什么,等赵清松开她,一贯秉持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赵潋,对君瑕忽生了好奇。 等赵清前去偏房更衣时,赵潋才终得与君瑕说上几句话,将他的手腕一搭,君瑕这只又细又白的手,摸起来如同一枚冷玉,赵潋忍不住就用指腹往他手腕内侧一滑,这会很痒的赵潋知道,但君瑕只是将唇微一抿,并不怎么有反应,赵潋便叹了一声,“今日是我怠慢了先生,不知道皇弟顽劣至此。等会儿我送他回宫之后,请太医来给你诊脉。” 君瑕微笑,“当真不必麻烦了,我这病也有十年了,自己心里清楚的。” “那是什么病?” 赵潋歪着头,无辜而明媚的水圆桃花眼轻轻睁开,明明是单纯的孩子样,手却流氓地占着他的便宜,君瑕叹了一声,道:“其实也不是病,是毒。” “那我更要请太医给你拔毒了。” 其实毒比病更可怕,赵潋完全拿不准,她的脸色忽然凝重了,君瑕不着痕迹地挣脱她的魔爪,可算了了这一阵儿说来就来的轻薄,“沉积已久了,要不了命,只是需要公主的人参吊着。” 他半真半假地一说,流露出一些感伤之意,却让赵潋深信不疑。 她将嘴唇一咬,脸颊上那点轻薄风流意烟消云散,好端端地忽然觉得无边伤感起来。先生这么弱,她真的能——那什么吗? 唉。 赵潋将赵清送回了皇宫。 她虽然没有真的请太医来公主府,但君瑕还没着手收棋子,杀墨就东倒西歪地搬着大箱东西来了,君瑕眉微挑,有些不明其意,杀墨好气又好笑地将箱子摊在君瑕眼前,“就是公主啊,不知道是哪里不对了,这一箱子人参不知道哪里搜刮来的,说全给先生。” 赵潋不知道,但这两人是知道的,人参对他的毒根本没用,那不过是当初为了留在公主府的托辞罢了,眼下两人对视一眼,一个失笑不止,一个累瘫了倒在地上,发誓:“我再也不帮着你骗人了,先生。” 小皇帝回宫,急得差点掀翻烛台的太后终于放心,一贯雷厉风行的太后差点红了眼眶。 赵清还是第一次见到母后流露出母亲的脆弱,也跟着愧疚不安,跪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爬起来,走到了太后跟前,“母后,朕发誓,再也不跟着胡闹了。母后不要担忧,不要气坏了身子,朕这就去领罚。” 赵清说着要走,太后一把扑过来,从身后将赵清抱住,哪儿也不放心他去了,母子团圆,画面温馨感人,赵潋也叹了口气,悄然退出了长坤宫大殿。 被箍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赵清来不及说话,太后便道:“日后,你要出宫,哀家派人跟着你,不许胡闹。母后,再也不拘着你了。” “真的?” 要不是赵清这么一失踪,太后都不曾想到,他才十岁,就已叛逆到了这个地步。 可,这个孩子,是她和他唯一的儿子。能怎么办?太后看着赵清渐渐长开、越来越似那人的眉眼,心中不无忧惶。她怕将儿子推到人前,那些老臣将来看出端倪。 赵清全然不知太后心思,只是觉得母后将自己抱得很紧,从来没这么紧过。看来这次是真的吓到她了,他想。作为皇帝,他不喜欢在朝政上被母后压制一头,他想反抗,但作为儿子,他还是心有愧疚,不忍心让母亲为自己担惊受怕。 汴梁城中要掘地三尺、地毯式寻人的禁卫队和巡御司的合作总算是破裂了,但赵潋却觉得,自己让耿直带着人往刑部要卷宗,真是急中生智,小皇帝没有失踪,卷宗却也调出来了,她私底下找耿直拿了来。 挑着灯火,赵潋看了小半个时辰。没有大发现,但宣华林确实可以去勘察一番,改日她改扮成一个风流俊俏的小公子,不知道能不能骗过人。 翌日大早,才醒过来,柳黛来服侍她穿衣洗漱,赵潋坐在镜台之前,给自己梳了个马尾,一身金贵玄色的衣裳,如乌云翻墨,衣袖间朵朵繁花暗纹,用金线刺着,显得华丽而高雅,赵潋很满意这身,从箱箧里翻出了一柄折扇,摇摇扇子,真如同一个贵介小公子了。 赵潋身量修长,但脸庞却很显嫩,乍一看竟猜不到是有十七岁了。 柳黛不解,“公主换这身是要……” “找机会出门去。”赵潋摇着扇子风流一笑。 但没等赵潋出门,计划就先破灭了。 她这清净的没人敢招惹的公主府,忽然来了位客人。 她的老同学,燕婉,不知何事来了公主府,但人家在芍药会上给足了她颜面,赵潋只好亲自相迎,燕婉披着一身如云似烟的花鸟薄纱斗篷,进门时已热得香汗淋漓,瑶鼻上铺了一层细碎的汗珠儿。 赵潋道:“燕婉,我听闻显国公夫人不是正紧锣密鼓地为你张罗婚事么,她竟能放你与我呆在一处?不怕我把这霉运传给你?” “传给我就好了!”燕婉自来熟地找地方坐,离浮桥不远,树林阴翳,浮动着几分薄绿,几许微风,燕婉摇着团扇,等赵潋坐下来,她咬了口嘴唇,抱怨道:“自从芍药会后,我娘就疯了一样,隔三差五地往家里请媒人!我真是不知道成婚有什么好的。” 不待赵潋专注地表示一番同情,燕婉眼睛一瞪,“阿潋,我告诉你,我这一辈子,就算嫁不出去,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托付了个男人去。你身体力行地告诉我,选男人要选知根知底的,什么媒妁之言实在不可信。” 这话,确实不像是什么好话,赵潋将脖颈一梗,暂且不接。 “阿潋,近几日元绥把自己关在家中很多天了。” 赵潋奇怪,“这又是为着什么?” “还不都是一样,到了年纪,总是要嫁人的。”燕婉缺心眼儿,什么话都往外抖落,“元绥还想着谢弈书。已经十年了,她这是要入魔障了,我就怕阿潋你……阿潋你还想着他么?” 燕婉以为,当初赵潋在画册里随便挑中了瞿唐,乃是因为实在不能再耗下去,才随意指了一个想托付终身,她心里想的人还是谢珺。 但赵潋微微一笑,推心置腹地瞅着燕婉道:“我对师兄,没有男女之情。我若遇到了真心喜欢的人,自然想尽办法也要嫁给他,让他也喜欢我。” 燕婉放了心,赵潋命人给燕婉上茶,挥袖淡笑道:“师兄卒时,元绥也才不过五岁,什么魔障?不过冲着我来罢了。我觉得我抢了她的东西,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地害死了师兄,所有憎恨和不甘心,都是冲着我的。要说真的,等她嫁了人,这汴梁的少男心不知要碎多少。她的行情可比你我好多了,要同情也轮不到咱们。” 燕婉一听“咱们”二字,就喜欢了,“阿潋,咱们都不成婚了好不好?我也想养几个门客。” “……” 赵潋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日竟也能成为别人的楷模。 第21章 但赵潋无比清楚,今日她敢撺掇燕婉走上“邪路”,明日显国公夫人就能拎着长刀杀将到她府上来。故此虽然燕婉敢有这个心,赵潋却不敢轻易答应,打了个哈哈,将手边的瓷杯一碰,“这茶太热了,天热,我给你找点冰块,泡杯酸梅汤解渴。” 燕婉想说自己并不可,但来不及出声制止,赵潋人就已经逃之夭夭了。 说实话,赵潋有点心烦意乱,不知该怎么招待燕婉,同窗之谊是有的,但她以前对不起燕婉,虽说燕婉心大不计较,但她自己一直没忘,眼下她又只想在公主府独善其身,与先生说说话、逗逗闷子,但燕婉和元绥却要一个一个地惹上来…… “唉。”独善其身太难了。 赵潋心里想着,手里多放了几块冰。 这本来是柳黛的活儿,但赵潋却抢了过来,柳黛见她心不在焉的,还是想自己动手做,赵潋道:“等会儿端给燕婉,我出去了。” “嗯。” 但赵潋再回院子里,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天到了晌午,烈日骄阳灼烤着地面,水面蒸起一股潮热,赵潋这一身黑,热得浑身冒汗,找不到燕婉,赵潋只好问了人,才知道燕婉自来熟地一个人往后院去了。 赵潋心一紧,正要上浮桥,却见燕婉又碎步走了回来。 她低着头,右脸将脸颊捂着,可怎么也藏不住那绯红的耳朵尖,赵潋喊了她一声,燕婉没听到,直至喊到第二声,她才如梦初醒似的,捂着滚烫的脸颊,羞着笑靥如花,“阿潋,你……我见着……” 第14节 赵潋往粼竹阁看去。 她觉得自己是不是给先生选的地儿风水不好,一个两个客人前来,从来不到拂春居,都自发右转去骚扰她的先生。赵潋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但燕婉不问主人便直闯别人家宅后院这个毛病,确实让她不喜欢。 燕婉粉嫩的嘴唇曳起一弧刺眼的红,赵潋松开手后退两步,燕婉还没意识到,没几根肠子又藏不住事儿,羞着道:“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 燕婉对君瑕只有一面之缘,上次他随着赵潋来参加她的芍药会,约莫也是这个时辰,他人困倦,燕婉亲自招待,让他到后院就着绿荫歇憩一会。君瑕待人翩翩有礼,看着循规蹈矩,不多说话,但她说什么,他也接。 那时候,燕婉对他就有点好感了,心想着阿潋能找个这么好的门客养在家里,她为什么不能呢? 动了这个心思,不是因为赵潋,是因为君瑕啊。 但是燕婉是真没有想到……原来君瑕对她也有好感,会温柔地唤她“婉婉”…… 燕婉这时候才意会过来,骇了一跳,可是、可是君先生是阿潋的人啊,阿潋喜欢他,不然不会带着他到芍药会上,还给他机会,让他大放异彩一举成名。可是这要怎么办,燕婉愧疚地瞅了眼赵潋,见她神色沉凝如山,更是心中惴惴:可先生喜欢的人是我,这要怎么办?我要对不起阿潋么?不行啊…… 赵潋没想到燕婉如此丰富的心理活动,她只觉得燕婉眼下眼神飘忽地,想着她的先生,心里有点不舒坦。 “阿潋,我、我走了……”燕婉实在太乱了,因为得到了先生“芳心”,她歉疚地不敢看赵潋,步子轻快地就往外走了。 诚然她有私心,来见赵潋,说了这么一通话,也是想趁机溜到公主府后院,远远地瞟上那人一眼。 在大周,在汴梁,士庶有别,她们公卿王侯之家,即便成婚也要门当户对,君瑕这种出身连入赘都不够。燕婉也就是清楚,才更加不想成婚。 等人一走,柳黛端着冰镇酸梅汤来了,赵潋正嫌火气旺盛,好心情被燕婉一搅和全没了,端着冰冷的酸梅汤一股脑下肚。冰冷的水灌入喉咙食管,将那股燥热的从心底腾起来的火苗扑灭了,赵潋将凌乱的心思一收,忍不住想—— 燕婉见过了先生? 他们说了什么? 燕婉最后那种姿态走出去,说没有猫腻赵潋都不信。 要是君瑕敢背着她和别的女人私相授受……赵潋将眼一眯,将瓷杯落回桌面,一碰,铿锵一声,这只烧制精美的青花瓷差点被大卸八块。 赵潋大喇喇地闯入粼竹阁,正想和君瑕聊聊,却见卢子笙也在。 奇也怪哉,这两人从来了公主府,素无交集,赵潋以为他们俩性格不合,没想到卢生今日竟然在与君瑕鉴赏书画,君瑕看不到,大多由卢子笙口述,聊到前人的书画时,君瑕能高谈阔论地说上一长篇。 卢子笙眼睛里都是亮光,“君先生,你也喜欢裘旭的狂草?流畅挥洒,不失其度。” 君瑕淡笑道:“圆融于世,但又……很出格。” 赵潋脚步一顿,君瑕这话,貌似听谁说过。但年代久远,已经想不大起来了。 记得师兄当年的书法也是一绝,才十三岁便已扬名立万。卢子笙在街头叫卖字画的时候,也曾临摹过谢珺留下来的《汴梁金石遗录帖》,不过那会儿谢珺还小,火候不足,运笔还不够老练,但只胜在轻灵潇洒,在今天也是可以拿来一说的。卢子笙临摹的味道大不一样,否则赵潋也会找卢子笙临摹几幅收藏起来,将来说不准能以假乱真卖个大价钱。 卢子笙眼睛雪亮,“先生,可知道当世的大书法家,秋暝先生?” 赵潋闪身,躲入了篱笆门后,一片郁郁森森的竹林之后。 许久没听到“秋暝先生”这几个字了,赵潋想起来还是心头一震。师父他老人家离开汴梁也有十年了,这十年来从无音讯,赵潋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派人去寻,一无所获。 但这也正常,师父是个隐士,想是不知道又在哪里定居了,他要不肯出山,宁可采薇而食,也是不肯现身的。 她想知道世人眼中,师父是个怎样的人。 君瑕拂落了眉眼,只轻盈地将唇微勾,“怎能不知。其人因爱《山居秋暝》,改名山秋暝。多年前他在汴梁城外定居时,不少达官贵族都想请他为入幕之宾,他总是一句诗就将人打发了。”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赵潋心头狂跳,诧异地拨开一竿碧茵茵的湘妃竹,往里瞪大眼睛望去——先生怎么会知道? 好在这个问题卢子笙代问了,“先生怎么如此清楚?” 君瑕朝身后对杀墨嘱咐了一声,杀墨不情不愿地进屋去了,回来时,杀墨取了一本书给卢子笙,“这是先生收集的名家辑录,里头还有各种奇闻轶事。” 卢子笙双手捧着,如获至宝,好半晌才听明其意,腾出一只爪子受宠若惊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赠、赠给我?” 君瑕微笑着颔首。 “我这辈子,对书法是不可能有什么建树了,留给你,也是希望你日后多多研习。” 卢子笙自然感激敬服,连声道了许多声谢。 君瑕耳朵一动,那翠竹隐隐之外,飘逸的一身黑裳,还有那双水润而澄澈的大眼睛,他看得一清二楚,连她拍竹子瞎琢磨的嘀咕声,都隐隐约约传入了他的耳中。 傻……莞莞。 他好整以暇,莞尔一笑。 第22章 卢子笙是个书痴,文章经纶腹内虽无多少,但对字画却是个老手行家,拿了人家的东西,不好意思随意翻动,脸红了红,就往后退了一小步,觉得手里这本书沉甸甸的,厚重无比。 听君瑕说话,就知道对方也是个颇有造诣的人了,卢子笙欢喜无限,正好赵潋无处可躲藏,怀疑君瑕已经察觉到她的嘀咕声了,只好两袖一甩,坦然地往里走了过来。 卢子笙一见到赵潋,俊脸就更红了,比涂了胭脂的的俏媳妇还艳,一刻不敢多呆,冲赵潋施了一礼然后梅花鹿似的窜入了竹林深处。 竹色如洗,将卢子笙的瘦长的身影隐没。 赵潋正好有意与君瑕手谈两句,杀墨摆好棋局,落了几颗子,君瑕就已经察觉到赵潋有点心事,而且不大愉快。 但赵潋是个不太能藏得住心事的人,君瑕就等了等,果然,便听得赵潋问:“今日,燕婉来了公主府,我招待不周,不知怎的让她进了粼竹阁,先生没与她说些什么?” “公主说的是显国公家的女公子?”君瑕眉心一蹙,观其言察其行,赵潋应当是为着燕婉在介怀,君瑕不是傻的,赵潋渐渐有了别样的心思,他也不是不能察觉,“在下,方才歇晌,没留意她是否来过。” 不管如何,赵潋总是信他的,不禁将唇往上一勾,曳出一弧红月。 就这么轻轻一解释,一笔带过,就值得堂堂公主喜笑颜开形于颜色了?君瑕只觉得越来越不好,他并不想刻意欺骗赵潋,但是,他又万分清楚她这个肯为美色与万人敌的个性,只好伪装一身的身体残疾来接近她。 没想到,她还是没把持住。君瑕不知是该为计划落空而懊恼,而是该为赵潋这份垂爱的喜欢,矛盾得要命。 他久久不落子,赵潋一奇,问道:“先生?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么?” 问完又抹了抹脸,并无脏污,一想到君瑕有眼疾,觉得自己又多虑了,只好讪讪然微笑,缓解窘迫。 君瑕也回过神,一颗白子摁落。 赵潋才又问起她们家小皇帝,“皇上年幼,还有几分顽劣,他来公主府与你下棋,除了下棋,还说了什么?” 君瑕意会到赵潋是来盘查的,一样一样地都要查清楚,他轻一敛唇,随着铿然一声,白子打吃,“皇上是个小妙人,很可爱。” 万朝文武对着那个喜怒无常的小皇帝都说不出“可爱”二字来,唯独君瑕,让赵潋不自觉心悦诚服,喜上眉梢,“那是,毕竟我手把手教过他,先生眼光可真好。” 君瑕摁了摁额头,无奈失笑,早知道赵潋这么脸皮厚,他该那话掐了。 “公主想把那帮丧尽天良的罪犯揪出来,单一个人如何行事,总要有一个人兜着才行。” 赵潋一惊,一把黑棋刷地从指缝之间漏了下来,她惊诧地猛然抬头,“先生看中了皇上?那不行,皇上眼下……” 皇上眼下还从来没有插手处理过政务,朝政都是太后料理,偶尔问过辅政大臣的意见,但权柄从来没有交给赵清,他还是个孩子,甚至地,他眼下连善恶好歹都分不清楚,还会为了一些蝇头小事顶撞太后,一点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 在主人背后怂恿小皇帝,这件事踩到了赵潋的禁地,她哆嗦了一下,君瑕没有解释,也不再有任何回应,那高蹈如流云的姿态,仿佛事不关己,赵潋轻轻一颤,将嘴唇一咬,“先生僭越了,日后,不可再与皇上说这些话。” 阿清和母后心有龃龉,赵潋作为局中人与和事老,比任何人都清楚,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像一只两端均匀的权衡,谁再压一根稻草,都会破坏平衡。所以赵潋最容不得有人背地里挑唆小皇帝揽权,君瑕说的话,很有可能就是在撺掇小皇帝腾出两只手照应她。 但赵潋不需要,她甚至不敢问君瑕具体、到底同赵清说了什么,要是他有别的居心呢…… 赵潋那一把落下来的黑子将棋局毁了个干净透彻,她仓促地将棋子一推,叮叮叮咚咚乱溅如珠,她直着眼落荒而去。 杀墨正好来为君瑕添水,看到公主努力维持高傲却又难掩狼狈的背影,叹了一口气,替君瑕将地上的棋子收拾了起来,闷闷不乐地自语:“先生为什么不了当地同公主说,你只是为她的安危着想,不想她以身犯险,受到一点伤害呢。” 君瑕也有点失语,右手搁在轮椅上的食指在拇指指背上抚过,“公主好像,真的看上我了。” “……” 先生不知哪里学来的顾左右而言他的技能,每回都能让杀墨他们四兄弟无语望天。 但君瑕可以保证,这回不是故意答非所问,只是,他慢慢地一叹,“我从来就不想她真的看中我……杀墨,给公主签的卖身契,只有半年,是么?” 卖身契…… 哪有那么严重,只是正常的雇主与下属之间的条约罢了,类似于长工。而且只有半年。 杀墨再度望天,幽幽道:“先生,你既然不想公主喜欢你,那你死乞白赖地住在公主府做甚么?就算公主看人不看重脸,日久生情也不是不能的。” 君瑕低笑,撑起手肘来,温润而慵懒地以拇指与食指,从下颌优雅的曲线上滑过,低声道:“杀墨,有什么办法,能让公主讨厌我?很讨厌?” 有什么情愫,都扼杀在摇篮里,最好。 杀墨呵呵两下,背过身,冷笑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撩完不负责的男人最让人鄙视了,先生。” 君瑕看了眼杀墨,将脸偏到了一侧。要是早十几年,他还是个要脸的人,听到杀墨这一声咕哝早一脚踹上去了,不过今时今日,人修炼到这个地步,面对任何调侃和揶揄都可以心如止水了,除非赵潋对他耍流氓。 但耍流氓能让他难以自适的,也只有赵潋一个人了。他捡回来的这几个流离失所的小不点,火候还太次了点。 于是君瑕心安理得地置之不理,低喃道:“说白了,她还是看脸。” 正捡着棋子的杀墨突然手一抖,一回头,先生那张花容月貌的脸……杀墨内心无数声音在呐喊,住手啊。 但杀墨还是太高估了君瑕,但凡有点讲究的人,对自己的脸都很宝贝,越是长得好看越是舍不得,君瑕断然不会一个不高兴,就拿刀片将脸划了。 于是杀墨杞人忧天地等了两日,见到先生依旧美如璧玉,总算是放了一颗心了。 说实话,他想不通先生这么好的人,怎么会叫“瑕”呢,美玉为这一“瑕”,它就不美了啊。杀墨读过两年书,本来也想深究一下,但一想到自家大哥和三弟,算了不说话了。 但自打那日公主跌跌撞撞离开粼竹阁之后,就数日没往这碧竹斑斑的幽静处望上一眼了,连杀墨都开始怀疑,先生是不是为了小皇帝说的那几句话彻底把公主得罪了,亦或只是公主自行脑补了许多无中生有的内容,与先生生了嫌隙。 但杀墨不敢问公主,他急啊。 于是杀墨旧事重提:“先生,既然公主都不爱搭理咱们了,咱们就赶紧收拾收拾回姑苏罢。” 回姑苏的话杀墨一天至少在他耳朵根念叨三遍,君瑕笑道,“不是说了么,签了半年的卖身契,背信弃义赔偿一千两。我把你们四个卖了也换不来这么多钱。” 先生怎么一天到晚不务正业想着卖孩子呢。 看出了他的想法,君瑕微一沉吟,笑道:“依照大周例,杀墨,你这个年纪成婚的一大把,是该早早给你们张罗了,就连杀砚,也快要满十六了。等我这截身子入了土,留你们几个赤条条无牵挂怎么行。” “先生又瞎说话。”杀墨白了他一眼,将蜡烛点燃了两根。 但是说到娶媳妇儿的事,是个男孩子也会羞一下的,杀墨背对着君瑕,脸红扑扑的,木屐里的那两只大脚趾往上都翘了两下,连脚趾头都沁着粉。 赵潋确实有意在冷着君瑕,一是想敲打他,日后万万不可与她皇弟走得太近,更不可说些让小皇帝与太后之间更添裂痕的话,二是,她知道君瑕不想让她犯险,怕有了阻力,赵潋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先行一步。 就在赵清闹得满城风雨的前一日,汴梁,宣华林,又发生了一件少年失踪的案子。 今年开春以来的首例。一个外来省亲的母亲,背着十来岁的高烧不退的孩子,来汴梁寻访神医。当时途径宣华林,孩子被拍花子的掳走了,那位母亲当场重伤昏厥,幸得好心人救下,昏迷了几日才醒过来。 一醒来,那位母亲立即便告官了。 她不知道这事官府的人都不敢插手,即便是刑部的尚书大人,也要掂量掂量敌方势力。 赵潋本来还想徐徐图之,但事情已经送到门口了,她不得不提前实行计划,赶早找卢子笙写了一封信传入宫中,借着家书告诉太后,有些事,屡禁不止,但不禁,更永无可能止。 第15节 第23章 但中宫太后,依旧没什么表示。 赵潋就猜到,母后是真想息事宁人,她估计也头疼,要是放任自流,将来事情败露恶化,损伤的不止有她的名声,还有小皇帝赵清的,朝廷的佳。 夏日颇长,天光暧昧,宣华林到了晌午时分,只剩下让人错觉耳鸣的蝉叫,赵潋灌了一口凉水,一袭飘逸缁衣,端坐在萎败的枯枝残根,一瞅,这个时辰了。一点动静没有。 她想,既然是贵族公卿之家,都已经胆大到这个地步,天子脚下行凶了,不至于碰着一个衣着稍显华丽的就认怂。 两个随扈,都是自幼跟在她身边的武士,近身格斗,两个赵潋也敌不过。 也许是这两个手下给人一种高手的胁迫感,所以教人不敢来了?但赵潋也有怂的时候,因为万一不慎落网,那帮人……不干正事儿。她为保万全,只好拉了武艺高强的人来帮衬。 蝉鸣灌了两耳朵,宣华林油绿的树叶蘸着饱满多汁的柔条耷拉下来,气息奄奄地打着夏风,赵潋掏了掏耳朵,心说,算了,明日再来守株待兔,再装下去也没意思,哪个正常人会在一片并不安全的树林子里歇脚两个时辰?一看就是装的佳。 赵潋一起身,左边的师傅突然伸掌将她的爪子一按,她心一突突,两个师傅已十分戒备起来,“公主,有动静了。” 啊?她惊讶地蹙眉,原来,不在林中。 事故发生在东郊,林外的缓坡上。等赵潋带着人赶到的时候,只剩下一地横七竖八的伤患,赵潋托起一名右手骨折的年轻女子,那女人哀嚎着喊疼,不肯让赵潋碰一下,“我弟弟,我弟弟被抓走了!” 前几日才掳走了一名少年,转眼之间,汴梁又走失了一个。 对方要不是团伙作案,实难令人相信,一个人就算再变态,他要如此频繁地抓那么多少年做甚么! 赵潋皱眉头,“顾师傅,您回城一趟,着人到衙门找几副担架来。” …… 公主府,杀墨惊讶地瞪着先生,看着他将黑纱一圈一圈地往右手上缠,冷不丁,就问出来了:“先生,你要出去打架?” 杀墨跟着君瑕也有四年了,先生脾气好,几乎不打架。只有一回,纨绔膏粱调戏妓子,误打误撞跳上了他们的水榭,弄脏了先生的木板,赶都赶不走,甚至口出狂言。那是几个少年头一回见到先生发怒,三拳两脚地,像下饺子似的,将一群起哄的公子哥儿踹下了水,一帮流氓泅在水里如高山仰止似的钦佩不已,从此再也不敢来骚扰水榭。 杀墨那个解气啊,唯恨先生没修得断子绝孙脚。 但这回,杀墨却如丧考妣地用两只小拳头将脑袋一夹,“先生不能动武了……老先生说了,让你克制禁武。” “他又不是我爹佳。” 杀墨嘴巴一抿。 记得老先生说过,别以为你们的先生长你们几岁,他就真比你们多长一智,他顽劣的时候,你们还在尿裤子呢。一个个的,平日里都要多长几个心眼儿,将君瑕给盯死了,决不能让他在自个儿眼皮底下作妖。 但是杀墨苦着脸……他防不住啊。 君瑕微笑,手指戳了戳杀墨的小脸蛋,“也不一定要动武。只是出门去看看,有备无患。” “你若是不放心,也可以跟着。”见杀墨低着头不吱声,君瑕只好无奈地将手抽回来,“那也行。” 他的双手往扶手上轻快地一撑,便扶着轮椅站起来了。 这个起身的动作一气呵成,杀墨怔了怔,伸手要捞君瑕的一截衣袂。 但是,要给他抓着了,君瑕修炼这么多年的内家功夫真该废了,杀墨眉毛纠结,正要出第二招,也不晓得君瑕怎么一动,如云逐走一般,身影似一阵风,飘到了浮桥上。 “先生!” 再一喊,人就没影儿了。 杀墨:好歹带把凶器再走啊。我要骂人了佳。 君瑕这身轻功快得如穿堂之风,有形而无质,白如雪的衣影闪过石桥花苑,晃得正在拂春居研习字画的卢子笙,不禁抬起头,被刺眼的阳光一弹,他后院的矮墙已掠过一条影子。 “猫吧。”他揉了揉眼睛。 后来卢子笙才明白,原来打一开始,他和君瑕同日来公主府,赵潋就是存了私心的。譬如,拂春居的西边有一道矮墙,容易攀爬,虽也装了些没有什么实战作用的防盗陷阱,但比起粼竹阁那巍巍高墙,实在不够看。 卢子笙要偷偷溜走,爬出公主府,这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君瑕那边就…… …… 赵潋觉得一脚踩入了死地。 习武之人有天生的警觉,有时候能从一阵风里就能嗅出不寻常的味道。伤患颇多,赵潋一意孤行要与两名师傅分头行动,这才一脚踩入破庙。 倘若猜得不错,这是一年前卢子笙与他弟弟寄身的家,灰尘扑面,蛛网蔓延,已经没有人敢再在这儿住了,连花子们都心有戚戚焉地避过了这块可以遮风挡雨的宝地。不过,也不能完全算得可以遮风避雨,这破庙头顶上有一块巨大的破洞,像是有人从上面俯冲而下时刻意砸破的。如果有人从上头跳下来—— 赵潋正心念一动,庙内通亮的光犹如被瞬时堵住,然后又飞快破开,亮出大块澄明,赵潋听到刀刃破空之音,食指压着扇柄一动,铁扇亮出,在手底下转了个花,回身一击,两人各退了几步。 果然,是有人。 仓促之下,赵潋只来得及看到对方蒙着漆黑的面罩,铁扇回撤,等他大刀砍将过来,赵潋侧身压住拇指,她内劲不足,又被挥退了几步,“你是谁家的?” 近年来,不见朝廷代有将军出,贵族家里的打手倒一个个都有如此身手。 对方不上当,置之不理,起手快攻几招,兵刃一寸短一寸险,赵潋的铁扇挡了几下,渐渐力有不支,幸得顾师傅赶来及时,人才闪到破庙门口,那刺客见势不妙,猜想到是朝廷派来的饵,但已经收招不及,急急忙忙撤了刀,纵身一跃从庙顶的洞钻了出去佳。 顾师傅没有追,“公主——” “没受伤。”赵潋揉了揉有点发麻的虎口,从地上将那人丢的刀捡了起来,转着刀柄上下打量。 “没有徽记。” 顾师傅揉了揉额头,“吃一堑长一智,谁还敢把徽记佩戴在身?公主,日后可不要再逞匹夫之勇了,虽然公主招式凌厉,反应也快,但终究力气不足,要跟这种人过招,迟早吃大亏。“ 赵潋的刀法都是跟顾师傅学的,对于顾师傅,她的崇敬之情远比太学里的老儒要高。顾师傅以前是给她父皇做左将军的,曾抵挡住十几轮刺客刺杀,功绩不朽。 “知道了。” 赵潋哀叹,“我打草惊蛇了。” “那倒未必。”顾师傅摇摇头,“公主,他们既然这么明目张胆抓人几年了,公主这点道行——也应该不怵。” 赵潋一噎。 “这群人,跟猫一样,专赶在开春后发情。” 这话……顾师傅一噎。 嘴皮子耍耍没用,赵潋心里恨啊。一日不抓到这群蛀虫,她一日不肯甘心。 那逃走的刺客正闯入山风萧瑟的深林,他本是蛰伏放哨的人,赵潋突然闯入破庙,她人机灵,一眼就看出破庙不寻常,他怕久待下去,教她发觉自己的藏身地点,如此情势更为不利。于是刺客跳将下来,准备杀出去。 交手之际,他又发觉赵潋武艺不弱,最后那丝将她掳回去献给主人的侥幸也没了,她的帮手一来,自己只好先退出战圈。 误失兵器,未免再有敌人跟来,刺客哆嗦着从怀里摸出了一只口哨。 才吹了一声,没引来同伴,身后传来脚步轻盈踩在树枝上的声音。 但再怎么轻盈,那树枝还是咔嚓一声摧折了,落在刺客耳中,就像是一阵雷鸣。他觳觫着偷偷扭头,山松迎客的古道,徐徐走来一人,眉眼温润,透着一股疏狂与慵懒。他走路的步调并没有什么不同,也没有兵刃,但不知何故,就如同那绝壁孤松、沉渊旧水,说不清那令人倾折的气度。 像极了,那话本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白衣侠士佳。 “你——” 君瑕笑吟吟地,衣袖一震,一只连弩已握在手中,快如风。机关“咔嚓”一声,箭镞头对准了刺客,那刺客惊骇地差点尿裤子,右眼皮狠狠地上下飞跳,左右是逃不脱,膝盖一软,差点给跪了。 君瑕微微侧过脸,五指将鬓边散落的一绺黑发往耳后一撂,“别紧张,我的箭都是钝的。你乖乖站好,我不动手。” 第24章 连弩就指着自己颈子,刺客战栗着眼见君瑕愈来愈近,一旦被俘虏,就摆脱不得魂归西天的宿命了,拼死一搏,也许还有机会。刺客将信条在心底过了一遍,更生出一股勇气。 他惊恐地蜷缩起来,一边找机会暗中窥探退路,只见君瑕手上缠着黑纱,将手腕连拇指缠住。这种缠法习武之人不可能不知道,这是手上没劲的表现,再看,区区几步路走过来,君瑕握着连弩的右手却已发生了细微的颤抖,明显是脱力。 刺客自觉洞察一切,那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在君瑕靠近时,他右脚一点,腾地跳将起来,手里亮出一截峨眉刺,这是他防身的最后兵刃,一击不成就要被拿下了。 刺客对杀死一个病弱如柳、没三分内劲的绣花枕头很有心得,这一下迅捷如鹰,先声而夺人。 正跳起来一步,还没等落下,刺客忽“哎呀”一声,人就如同断线了的风筝,一头栽落。 破了洞的伤口喷出一道血箭,刺客惊呆了,捂着伤口爬起来,只见右肩上插着一根没入几寸的竹箭,登时委屈地破口大骂:“小白脸子,卑鄙小人,我操.你大爷的,你不是说箭是钝的吗?” 君瑕的食指摩挲了下连弩,微笑,“我还说让你乖乖站好,你不是也没听么。” “对不住了。”君瑕举起了连弩,“在下手抖,阁下多担待些。” …… 等赵潋带着两位师傅找到这人时,他正瘫在地上,巡御司的人马也倏忽赶到,本来要拖着受伤的刺客奔逃的两名同伙,见状,自知带着人没戏,于是心有灵犀地将两边肩胛骨被射了对穿、周身大穴还被封的刺客扔破烂似的丢了。 要不是于济楚已张弓搭箭,他们说不准还要回来将同伴补一刀,补死了再走。 于济楚撤弓,右手一挥,巡御司的人马纷纷上前去,将刺客衣领子一揪,连人带箭地给揪了起来。 赵潋疑惑,那人对付自己的时候,长刀如电,身法诡谲,怎的眼下竟恹恹一息尚存,伤重倒地,垂死挣扎? 是哪位英雄好汉鼎力相助? 等人将刺客拖到于济楚和赵潋跟前,这名刺客一身泡着血水,要是再不救治,这条线索便又断了。 于济楚朝赵潋抱拳,“公主,下官这就告辞了。” 赵潋还是看到于济楚就想到三年前那段往事,尴尬地朝他得体微笑,只是,没入刺客肩胛骨的两根竹箭……竹子,倒很像是她家后院那几丛湘妃竹。 赵潋玩味地笑笑。 汴梁城里附庸风雅的人多了去了,稍微有点家底的,谁还不在家种几根竹子显摆显摆自己高雅的情趣?她没觉得有何不妥,既然英雄不留姓名,她也不能非要把人家掘地三尺挖出来。 杀墨抱着两条小短腿耷拉着脑袋,困在粼竹阁主屋前的石阶上,默默数蚂蚁,先生出门两个时辰了…… 正想着,眼前如风拂过,杀墨一抬头,先生回来了! 君瑕微笑,将连弩收回袖中。再不回来,他们家小朋友等不到他,估计要哭了。 杀墨被他捡回来时才十二岁,还是个小孩子,家破人亡的,年幼失依怪是可怜。见到他的第一天,小家伙拽着他的一截飞扬的裙裾,惨兮兮地喊了一声“叔叔”。 君瑕自觉得,他虽然面貌老成了些,但年岁上做杀墨的叔叔……但谁让他动了恻隐之心呢。 后来杀墨就成了老头子的耳目,专替老头子看着他,不让喝酒、不让动武、不让独自出门云云,杀墨拿老头子的话当圣旨。因为君瑕本人偶尔不着调,总之,他们对他这个“叔叔”其实不是很敬畏,就当是一个不靠谱的大哥哥。 但是这趟出门前,老头子下了死命令,要是他不能活着回姑苏,就打断杀墨两条短腿。 所以,看给孩子吓的。 还等杀墨冲上来,君瑕就做好了准备,一掌抵住他的小脑袋,“我渴了,还是烧点茶来罢。” “哦。”先生又要压榨童工了,他悻悻地往回走。 第16节 君瑕对着一院竹光,揉了揉眼睛,将手上缠的黑纱一圈圈地解了下来,随意系在一株湘妃竹上,又将虎口和手腕捏了捏。 也只有将杀墨支使开,才有闲暇做这些,不然等他看到,估计要小题大做,鸿雁传书递到姑苏去了。 君瑕这只右手方才虽没用力,但点穴时还是吃力的,刺客蛮横嚣张,一点不将他这个柔弱小白脸放在眼底,自然要多给他点颜色。 等杀墨煮好茶水端过来,君瑕又从容地摆好了棋盘,两根白嫩细长的指,拈起玉色的白子,怪是好看的,杀墨懂公主为何一见着先生就春心荡漾。只是他恼火,没什么好脾气地将茶往石桌上一搁,差点没将杯盖摔出来。 君瑕诧异地伸指碰了碰瓷杯,烫得握不住,于是极快地收回手腕,“竟然有……这么生气么?” 杀墨不理会,傲娇地抱着小胳膊往里屋去了。 他前脚一走,后脚赵潋就不请自来了。 她几日不来临幸粼竹阁,君瑕都觉得一庭萧萧很是寂寞。可是见着了,却又不知道拿什么话说,赵潋又喜欢对他动手动脚的,君瑕无奈地低头失笑。 “我以为,公主不会来了。” “办了件大事,就来见见先生。”赵潋风流地撩开衣袍坐下,她今日这身男装衬得她的修姿如树,濯濯灼目,飘逸长发用一道白玉冠扎成一束,利落而潇洒,铁扇一展,与君瑕对坐,竟不像是公主和门客,而像是恩客调戏小娘子来了。 “先生在家反省得如何?” “反省?”君瑕疑惑,“反省什么?” 赵潋:“……” 合着她心心念念两天,刻意压着一颗躁动不休、揣满少女心事的心不来见他,就是为了给他机会改过一下,就算不改,只要他把她那意思想一想,领会透了也行啊。 可是人家压根没想过。 君瑕就没有想过她。 赵潋不知道胸臆之间哪来一股邪火蹭蹭往上窜,窜得冒过了头脸。 她赤着耳朵,咬牙道:“那先生,你这两日在做甚么?” 君瑕含笑道,“破解了一道残局。” 赵潋眼睛一睁,铁扇一收,“啪”地一下打在了她的左手手骨上,疼得两眼汪汪,但幸好君瑕看不见,她一边挤着眼泪,一边装作没事地冷笑:“这么好,先生又可以扬名立万了?” 这个人真是,同他说话,赵潋满肚子火。 君瑕摇头,“一个人对弈,也很无趣。” 赵潋心说:那你找人带个话给我啊,我陪你下棋啊,陪你做什么都行啊。 她揣着满怀希冀,直觉君瑕下一句就要说到自己了,但是,君瑕似有若无地抬起了眼睑,低声道:“公主,听闻璩公子的棋下得也不错,在下不知能不能请公主搭个线,与他手谈两局。” 赵潋那点儿希冀被一棍子敲碎了。 找谁不好,那个璩琚,连学下棋都是跟在师兄屁股后头的,她不喜欢,更懒得与他有任何交集。 赵潋火大,正瞧见石桌上摆着一杯茶,心说喝两口降降火,将魔爪伸将过去。 君瑕眼风一动,也许是用过连弩之后,故意装的残废撕开了一条口子,那点灵敏的肢体反应又重新回溯到了身体里,来不及思索,右手就赶在赵潋碰到青瓷前握住了赵潋的手腕。 “……” “……” 莫名其妙地对视了良久。 君瑕低着眉眼,淡声道:“公主,茶烫。” “先生……”赵潋内心如万马奔腾,差点将表面那点风流倜傥踩成泥渣,好半晌,才找到一点颤抖的声音,“你、你看得见?” 第25章 长时间兵荒马乱不得安逸的一颗心, 被君瑕这么一个举动,搅得更是天翻地覆, 她懵了一会儿, 目光从君瑕的手移向他的脸。 君瑕的食指动了一下,撤了回来。 那双眼微微往上抬, 露出眉睫深处杳然的一双清波,宛如秋泓照碧影, 如此……纷繁而生动。 这么美的眼睛啊。 怎么可能是个瞎子! “先生, 你骗我!” 赵潋心头火起,比方才还炽。但也就是怒了那么一小会儿, 便成了羞怒。 因为自以为君瑕看不见, 她在他眼前向来不怎么修边幅, 翘着二郎腿嗑瓜子、信手把发绳一抽披头散发什么的都不提, 上回在马车里,她湿漉漉的要换衣裳…… 赵潋那张脸红得像柿子,比房檐后那朵朵如火的榴花还要明艳照人, 气得一柄铁扇砸在石桌上。可是气归气,心底莫名其妙又杂着缕缕说不清楚的欢喜,和庆幸。 简直了,不知道她自己在高兴什么。 君瑕微笑, 但此时, 一个骗人的还很有可能是流氓的男人,他的笑容在赵潋看来简直要多恶劣有多恶劣,“公主, 其实我从未对你说过,我是瞎子。” 赵潋一怔。 是的。 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又瞎又瘸。只因他坐在轮椅上,走动都要杀墨照料,让人下意识就以为他腿瘸,只因他将双目无神演得出神入化,赵潋潜意识里就觉得他看不见。 虽然、虽然他确实不曾说过自己眼瞎腿瘸,但……这还不算欺骗么! 等等—— 赵潋从他的善睐的眼睛缓缓下移,瞥见他一双腿,还是坐在轮椅上,风度翩翩。而且,没有任何解释。 “那你这腿——” “受了伤。” “哦。”赵潋不经心地回了一句,将头往下埋了进去。 这个关头,他既然都将眼睛的谎言戳破了,要是腿没事,他不至于继续骗她下去,反正眼下承认了,受一份罪,以后露馅,那就两份。她不觉得君瑕是个算不清楚账的人。 赵潋岑寂良久,忽地一抬头,“那皇上——” “他知道了。” 赵潋将嘴唇一碰,下唇咬出了浅浅一行压印,“所以,先生只想骗我一个人?为什么呢,觉得我会同情你,给你更多优待,还是因为这样,我就不会……”就不会对你有好感? 既然他不瞎,赵潋就想从那双温润如水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来,但除却一股子端方严正,就没有旁的了,君瑕无比真挚地揭开了棋笥,“公主,我只想活命。” 那就是第一种。 赵潋匆匆忙忙地站起身,心思嘈杂得像乱弹的琵琶,“我、以后我得到的所有人参,都送给你。上次,上次给你的,让杀墨煎给你吃了么?” 君瑕叹了一声,“嗯。” 她作势要逃,君瑕自她身后迟疑地问了一句,“公主,我确实有意在误导你,你不生气么?” 赵潋的背影杵在那儿,映着浮漾的竹光,那年轻姣好的女孩子,背影看着有几分萧瑟。末了,她回头,挤出一朵宽慰的笑意来,“其实先生,你眼睛没事,我比任何人都高兴,真的。很高兴。” 她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扭头就轻快地走了,施展了轻功,不一会儿便踏上了浮桥,惊鸿般远去。 君瑕不太懂女孩子的心事,他这么恶劣,她发觉他骗了她,不是该惩罚他?赵潋那么高傲的性子,向来最讨厌旁人的欺骗了。 怎么了这是? 赵潋回了寝房,将人反锁在屋内,外头的侍女传唤了好几声,赵潋也不肯答话,柳黛来了,她也没出房门一步,将自己锁在里头,让柳黛将饭菜放在门口。 外头没声儿了,赵潋静静地蜷起了腿。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谢珺和赵清。 她贵为公主,很少有人敢骗她,又因为她自觉自己其实并不傻,能骗到她的人也不多。赵清骗他,都是利用姐弟之情,一会儿装肚子疼,一会儿装手疼,和君瑕差不多。相较之下谢珺的段位就高多了,赵潋小时候经常被他骗哭。 所以从以上看来,经历过谢珺那种大骗子的人,不该在意先生这点儿骗术。 可是,可是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哪怕是赵清骗了她,事后她也会很生气,却不像君瑕这样,让她被骗了,生气,恼火,却只怪自己没有早一步发觉,怪自己竟会因为他眼瞎这件事是假的而感到无比惊喜,就像劫后余生一样,恨不得额手称庆。 为什么?不为什么。 因为喜欢他,希望他好,想对他好。除此之外赵潋对君瑕这个人,就没有杂念头了。 赵潋将手掌缓缓移到胸口,里头有个东西,撞得心尖尖一阵疼,又酸又痒,像有只小怪物要破壳而出,搅得那池春水动荡不安,迫切亟待什么来填满。 她发觉自己可能是在单相思,君瑕对她其实并没有什么想法,身子给他看了,竟能无动于衷。 宫里老嬷嬷经验丰富,赵潋也不是没旁听过她给伺候赵清的宫女们讲课,还是懂得一鳞半爪的。一个男人要是对一个女人连身体的渴望都没有,其余的都不用谈了。 就像她每次见到君瑕,都想摸摸他,欺负欺负他,调戏调戏他。但君瑕对此毫无回应。 赵潋皱着眉头,暗暗骂道:赵潋,你可真没出息啊。堂堂大周公主,竟然对男人单相思…… 这一晚上,赵潋整宿没睡安稳,半是羞半是怒,还间或掺进来一点懊恼,承认君瑕生得好看,可不一定要对他动男女之情啊。她堂堂公主,这颗心交得真是不明不白毫无道理。 次日,赵潋因睡得晚,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朦朦胧胧醒过来,将惺忪睡眼一揉,才打开房门,昨晚忘了用晚膳,天气热,饭菜放一宿会馊,柳黛已经拿走了。 赵潋平素都不用人伺候洗漱,她穿戴好之后,应太后召见入宫去了。 直至此时赵潋才终于相信,她身边确实有太后的眼线,但没办法。她就是敢冒大不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人,大不了被太后数落一通。 但这一次,太后没有追究,反而命人将从刺客身上拔下来的竹箭命人面呈给了她,“听巡御司副指挥使说,这两根竹箭,其实来头不小。” “嗯?”赵潋拿起一支。 箭头上还有凝固的血痕,她仔细翻看,碧竹上有泛红的点点斑痕。 “这不就是普通的湘妃竹么?” “你的公主府,是哀家让人建的,图纸还在。”太后看了眼赵潋,不知为何,太后这一眼凤威凛然,赵潋一看自个儿还立得笔直,当即知错就改地跪下来了。 太后道:“看似普通,但常人分辨不出,你的公主府里的斑竹与别处不同,遇到火烤,它的斑点会泛红。” “呃?”赵潋不知道怎么有人这么无聊,碰到几根竹子,还要用火烤一烤,才能确定它真正的品种。 正常人看外表就够了,谁要知道这个,这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么! 太后直蹙眉,“这是哀家从西域贡品里挑出来的上好的红雨斑竹。全汴梁,只有宫里和你的公主府才有。” 赵潋不挂心,耸肩,“这能说明什么?” 太后起身,屏退左右,她挽着刺金叠锦的凤袍走下来,担忧地直悬柳眉,“这说明什么?莞莞,你找回家中的两个门客到底是什么底细,你派人查过么?” 赵潋轻声道:“我是不想查,再说您不爱管这档子闲事么,既来问我,肯定也是没查出什么来。” “别大意,母后是怕你吃亏。” 第17节 赵潋捏了捏手指,淡笑着扬起脖颈,“让我防着我们家两位先生,也是于济楚同太后说的?” 太后转身,“他担忧你的安危。”顿了半晌,她才又道,“于济楚见过姓君的那人,很是神秘,他也窥破不得他的虚实。哀家信任副指挥使,知道他的能力,连他都没有把握的人,一定不是善类。” “什么善类恶类,他对我没有二心就够了。”赵潋嘟囔了一句。 太后没有听见,回过神来诧异地看了一眼赵潋,她将嘴唇上了封条,许久后,微微含笑往下一拜,“母后,君瑕和卢子笙是什么人,我同他们朝夕相处,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即便他们当中有一个人是助母后擒获贼人的义士,那也是为民除害,为母后分忧不是么?” 太后直皱眉,“你是中了谁的毒了。” 她的女儿她清楚,从来不把男女情爱当回事,太后也以为她永远不会沉溺于此,没想到来了一个门客,让她素来没心没肺的女儿春心波动了。 太后对君瑕有了几分意思,她要见识见识是何方神圣才行。 赵潋道:“母后,您关心的不该是这箭是哪里来的竹子做的,该关心那个刺客是谁家养的啊。” “此事再容不得你瞎胡闹,不许操心。哀家已经将权力交托给了巡御司,半个月之内,定有答复。” 于济楚为人不庸,交给他也不是不行,赵潋惹恼了太后,只得暂时夹着尾巴做人,要是于济楚学了刑部那一套,再做两手准备也不晚。 赵潋没心没肺的离开了皇宫,一出宫,她就狠狠松了口气,扶着后颈扭了扭脖子,才想到太后的怀疑。 先生? 拿竹箭伤人? 搞笑呢。 第26章 她们家先生手无缚鸡之力, 瘸着一双腿,还瞎……不瞎。 赵潋烦躁地掸了掸衣衫, 一只手将额前垂落的几率碎发往后撩起来。这事真的烦。 她意识到自己正在单相思倒追君瑕之后, 想了一整晚,愈发是不敢单独见他了, 可是吧,太后振振有词, 说那湘妃竹不是一般的湘妃竹, 很有可能是从她家里流出去的。除了君瑕,谁还有包天大胆敢砍粼竹阁的红雨斑竹? 赵潋心道, 还是回家看看, 万一不是她家的, 是宫里头的, 那岂不是大乌龙。 粼竹阁没有人,赵潋不急着问,走到凤尾森森的斑竹底下, 将几竿依依翠竹是左摇右晃,没发现有断口,但竹子太多,她一个人看不完, 正当赵潋要走时, 目光不甚飘到一条漆黑的纱带。 纱带被捆在一根竹竿上,随风摇曳。赵潋伸手解下来,嗅了嗅, 有股药味。其余的说不上来,还以为会沾带先生的体香,不无失望,赵潋将黑纱绸往怀里一揣,往外走去找人。 最后从柳黛嘴里问出来,“君先生出门去了。” “出门?” 真是,一刻不在眼皮底下,赵潋都怕人是被拐走的,又怕他自己吓自己,以为她生气了想一走了之,赵潋被消失无踪的君瑕弄得火上浇油,“没说去哪了?” 幸得柳黛记性好,“没有,但是杀墨说了一句,天热,让先生早点回来。” 那还好。不是不告而别。 赵潋攥着他的“卖身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在姑苏的产业还在,赵潋不怕人溜走,只怕他一个信儿也不留,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 她松了口气,躺回自己的软塌,豆腐似的软倒了下来,心累身更累,她要好好补个觉。 她探手往怀里一摸,不留神掏出两样东西,一样是从师兄手里抢来的红珊瑚珠串,一样是背着先生偷过来的纱绸。这条黑纱她还没有弄明白是做甚么用的,不过师兄这串红珊瑚…… 赵潋目光迷蒙,恍惚着想到了十年前那个午后。 本来就不太平的汴梁城,陷入了血腥杀戮和人人自危的恐惧里,尤其是她。摄政王揽权之后,刚愎暴虐,连杀了先帝的九个公主和七个儿子,赵潋最害怕,她怕下一个就轮到了自己。 不知道是不是母后有先见之明,提早将她送到城外,养在秋暝先生膝下做女弟子,堪堪避过一劫。 但赵潋还是怕,尤其是和她玩得最好的小八,被摄政王那个野蛮残暴的男人砍下了头颅,就扔在菜市场口…… 赵潋不敢哭,亲眼看着弟弟妹妹横尸眼前,她早就哑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当时是师兄将她抱回城郊竹楼的,她一路上就痴痴地瞪着眼睛,不敢哭,也不敢笑,不敢声张,怕皇叔发现自己,怕自己也身首异处。 一直到回了竹楼,才知道逃离危险了,谢珺将她放下来,赵潋“哇”地一声就哭了。 哭得昏天黑地,谢珺手忙脚乱地哄,但女娃娃本来就难哄的,她又遭逢巨变,年幼失怙,姊妹弟兄都被一夕杀尽,谢珺难以想象,倘若是自己家人被杀,他会如何痛苦。那天,他把能想的法子想尽了,也没让赵潋好受些。 赵潋哭了很久,等她没有力气了,慢慢地将小脑袋一抬,只见师兄正背着她不知道在削什么东西,她腮边还挂着两行泪,懵懵懂懂地走了过去。 师兄手艺好,会雕小人儿,赵潋最喜欢了,可是他从来都舍不得送她一个。 赵潋以前嫌他小气,可是没想到,师兄手里这个渐渐成形的女娃娃,活灵活现,像极了小赵潋。 她呆呆地看着,瞅着,谢珺放下匕首,改换铁针,将木头小人的眼睛一点一点雕刻成形,猝不及防,那截雪白的衣袖教小姑娘往后拽了拽。 他回头,只见赵潋泪眼汪汪地盯着他,“谢珺。” 谢珺失笑,“谁教你没大没小的,哥哥不会叫?” 赵潋才不稀罕叫他哥哥,这个恶劣的哥哥,比她的皇兄差远了。 一想到皇兄,赵潋差点又哭,用力地将他的衣袖攥紧了,小奶手没多少劲儿,抓得人心痒痒的,她嘟了嘟嘴巴,“我,只有你一个哥哥了是不是?” 谢珺微怔。 其实,他不想做她哥哥,毕竟他这个半道来的便宜哥哥比她那几位皇兄差太远了,他为人又恶劣,又不喜欢哭鼻子的小姑娘,怕自己应付不来这么大只身份又这么尊贵的女娃娃。 更何况,他们还有了婚约。 但,看着泪眼婆娑的小丫头,谢珺只得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嗯。” 赵潋将脸往下低,快低到碰到胸口了,小心翼翼地,悲伤地将他的衣袖一捏,“你陪我好不好。” “我不正在陪你么。”谢珺道。 汴梁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爹给他写了好几封信,让他出门避祸,可是家在这里,师父,义兄,还有小丫头都在这里,谢珺走不了。 “不够啊。”赵潋听到自己说。 她躺在床上,都啧了一声,不懂自己当年怎么那么厚脸皮,只是因为没有玩伴了,就拉着谢珺,让他发誓。 “你要陪我,一辈子的。” 要是没有记错,师兄当时脸都绿了。 他大约没想到一个小姑娘能说出这话来,或者是觉得这个承诺太重,重如山海。 但明明知道这种事关一辈子的承诺不能随便给,谢珺还是给了。 他将她的肉嘟嘟的小脸一捏,笑道:“嗯。我会在世上陪你一辈子,直到有一日我们之中有一人离开这世间。” 后来,一语成谶。 他陪了她,他的一生。 赵潋破涕为笑,那颗心转危为安,也就是那天,她抓下了师兄脖子上戴着红珊瑚串。 谢珺只是怪异地看了她一眼,大概是怕自己一不答应,她又哭闹起来。 那会儿她只是个孩子,有人对她好比什么都重要。从那以后,她再不觉得师兄讨厌了。 可是—— 赵潋将头歪在枕头上,盯着这串红珊瑚看了许久,被日色一晕,柔润的红光如水一般潋滟着,似起了风浪。 她慢慢地、慢慢地将手掌收紧。 师兄,我找到我真正喜欢的人了,对不起。我最对不起你。但是,没有办法。 她轻轻咬牙,走下床,将那串红珊瑚彻底锁入了柜中。 …… 晴湖起风浪,石桥上堆满了莺莺燕燕的红粉佳人,都是来看璩琚的。 八角亭里,璩琚正与君瑕对弈,另外几名风雅文士在饮酒作诗。 璩琚人在汴梁很受小姑娘欢迎,君瑕听着不少少女一声声的“璩公子”,软如春水,但眼前人不为所动,自在逸然地下棋,当真风流至极。 才见面时,璩琚便微笑着请他入座,“我记得,破解了断桥残雪的君先生眼睛有疾,这是治好了?” “对。”君瑕微笑颔首,这话即便半真半假也没人在意,君瑕无心解释。 不过转眼棋下了这么久了,君瑕仿佛心不在焉。 璩琚下棋的习惯也是学的谢珺,喜欢执白子,他是主,客随主便,君瑕拿起了黑子。不过也许是黑子不称手,他懒懒地靠着轮椅,下棋没怎么盘算,随意落子。 一个是敷衍意懒,一个是全神贯注,还是下到这么久不分胜负。那群女人叫声又聒噪,璩琚真怕再这么下棋,输给君瑕输得难堪,虽不至于颜面尽扫,但自从谢珺走后,他早已成为汴梁城无可替代的文雅如玉公子,不能输给一个来历不明的姑苏人。 璩琚打吃,支起一朵笑容,“听闻君先生是姑苏人,江南方言比北地官话动人得多,璩某不知能否有幸见识一二?” 君瑕“嗯”了一声,散漫地将他的攻势堵住了,反拿起了璩琚三子,对方脸色微变,君瑕微微笑着,真用姑苏话说了一句,“璩公子的官腔官话说得才动人。” 南方方言,璩琚听不懂,才发觉这是个坑。 他僵了一下,不懂装懂地笑道:“原来如此。” 君瑕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掠过一缕淡薄的笑意。 说话之间,两人又落了几颗子,君瑕看了眼棋局,不禁意又在璩琚的脊梁骨上狠戳了一记,“璩公子的棋风,像极了那位神童谢公子。” 璩琚的脸僵了好半晌,才温润地微笑,道:“先生这话,好像你与弈书交手过?” 君瑕摇头,手又思索着摸出一枚黑子,“没有,我解过《秋斋断章》十二局,对谢弈书的棋风,略知一二。” 说话间,又落了一子。 璩琚本来对君瑕满腹怀疑,方才什么姑苏方言纯属试探,但看眼下,君瑕这个棋风,是当仁不让的凌厉迅捷,能用两颗子解决,他从来不走弯路,但满盘棋到处都是他留的坑和陷阱,比起谢弈书的柔中带刚,更是令人左支右绌焦头烂额。 璩琚都想投子认输了。 再对弈下去,恐怕输得不止一两子这么有尊严。 正当这时,调试琴弦的紫衣青年,笑容明朗地将目光往远处一探,“你们俩别客套这那了,这不,曹操他义兄来了。” 话音未落,岸边上少女一同生出了尖锐的叫声。 第27章 谢珺的义兄, 于济楚。 明明谢璩两家是世交,但谢珺自幼孤傲轻狂, 不屑与璩琚为伍, 璩琚愈是比不上他,这口气就愈发是咽不下。谢珺死后, 他甚至想,将谢珺的一切都据为己有, 包括他的名声, 他的留在世上的义兄,以及还来不及迎娶的公主。 赵潋对他不假辞色, 她身份尊贵, 璩琚自知无趣, 也不肯低头折节, 这些年他一直努力与于济楚攀交,但对方对他的一片好心,却从不领情, 像极了当年目下无尘的谢弈书。 第18节 璩琚微垂眉眼,也不起身相迎,从棋笥之中摸了一颗白子,半偏着头沉吟思索。 廊桥外, 于济楚施施然撩开一截下袍, 走入了八角凉亭,紫衣青年立时将七弦琴搁在一旁,“于大人来了, 在下就不班门弄斧了。” 他们这几个世家子,出身高贵,但并无功名在身,于济楚出身略低,但却领着一个从三品的官,又是太后器重的后起之秀,他们即便对于家不齿,也要度德量力,考虑一番能否得罪于济楚。 于济楚微笑,冲一旁弈棋的两人看了几眼,棋局到了这儿,胜负已分,于济楚开门见山,“君先生,抓的刺客泄露了一点口风,那日对他射出竹箭的人,用的是连弩,穿一身白,手缠黑纱,年轻……貌美。” “哦。” 身后给他扶轮椅的杀墨差点跪了,先生这个人就是这样的。 于济楚挑眉,“君先生,不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君瑕笑道,“你不是来拉我与他对质的么。” “那请跟我走一趟罢。” 君瑕看了眼棋局,啧一声,“等会儿,我下完这局棋再走。” 璩琚:“……” 败局已定,他希望他赶紧走! 聚风的八角亭静默如死,君瑕敏感地停顿了落子的手,一抬头,只见诸人都诧异地盯着他,君瑕了然过来,“嗯”一声,“算了,不能耽误于大人办公,在下还是走罢。” 临走之际,他还扭头道:“我能复盘,璩公子,咱们有缘下次再聚。” 璩琚:“……” 这人赶紧走吧。 于济楚办公是一丝不苟的,君瑕虽没有犯事,但被挤在他的巡御兵里头,就像犯了事的人,尤其大街上人指指点点的,很不光彩。 杀墨一声不吱,于济楚握着剑,不回头地探路,勾起了嘴唇,“小兄弟,我很好奇,你们家先生双腿残疾,是如何擒得住一个身手了得的刺客的,难道仅凭一只连弩就够了?” 刺客之所以为刺客,出招的速度一定要快,普通人恐怕来不及扣下连弩机关,就已经被峨眉刺一招捅了脖子。 这话杀墨没法接,他想让先生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但是这么多人围着,杀墨不能与他窜供,干脆给嘴巴上了封条,假作没听见。 君瑕悠悠叹口气。 于济楚听到他这漫长的叹气声,扭头怪异地瞟了他一眼,“君先生,你若眼不盲腿不瘸,却隐藏在公主府,你目的何在?” 君瑕并不避讳副指挥使大人的审视,笑吟吟地曲指,将一片落在衣上的碎花拂去,“还不是,为了讨个活法。于大人,我没犯王法,对吧?” “难说,”于济楚刚正不阿地按住了剑柄,面色一沉,“人若是你伤的,要看情况。蓄意伤人,伤到这种地步,一年牢狱免不了,若是自卫伤人,便无罪。” 他回头,深深地看了眼君瑕,“即便是杀人无数的刺客,也是有人权的。” 谢珺年少气盛,也会打抱不平。当年王侯公卿、封疆大吏里,沉迷声色犬马的不知凡几,致使得朝纲霍乱,不然也不能让摄政王钻了空子。碰上有人当街调戏民女,谢珺也会出手教训人,责不能重,不然他那个絮絮叨叨的义兄就会说—— “恶人,也是有人权的,你只能送他们到官府定罪,不能以暴制暴,别瞎逞英雄。” 谢珺只爱左耳进右耳出,是因为他知道,倘若官府有于济楚这点刚直不阿的正气,那轮得着邪祟泛滥、黄钟毁弃。谢珺慧极必伤,风流早逝,而于济楚,也为了他那些话,真的考取功名走入了官场。 君瑕微微仰起目光,于济楚那一眼看得人心毛毛的,他失笑,“那真是受教了。” 于济楚眉头紧皱,回身又往前走去。 没想到带着人没穿过这条街衢,引人瞩目不说,沿途就要一阵惊马飞奔而来,给彻彻底底拦住了去路。 赵潋一袭赤红短打,如乘风烈焰,漆黑的柔发被扎成一束,端的是风流别致。 她正好与于济楚的人对峙,骑着一匹雄骏的枣红烈马,俯身探落目光。如若不是为了君瑕,她尴尬地不想与于济楚的目光撞上一下,但既然是为了他来的,只能迎难而上了,“我家先生犯了罪?于大人何故拿人?” 公主拷问,气焰汹汹,于济楚的拇指默默抚过剑穗,蹙眉头道:“只是让他去对质,我怀疑他就是抓到刺客的那人。” “怀疑?”赵潋嗤一声,“仅凭怀疑,副指挥使大人就可以随意拿人了么?” “我……” 于济楚隐忍地将剑柄握紧,喉咙哽住。 赵潋翻身下马,走到了他的身后,于济楚一回头,赵潋已经扶着君瑕的轮椅低头下来,上上下下将他一看,轻声道:“先生,你怎么这么不乖。没受伤吧。” “怎么会受伤。”君瑕牵起唇,“于大人是谦谦君子。” “哼。” 不知赵潋哼什么,她扭头瞅了眼于济楚,“我不管人是不是君瑕所伤,但他是我的人,没有确凿的证据,让他去你的审死堂,恕难从命。还有,我这个人和你不同,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有些人杀一百次我尤不解恨。于大人官威是重,终日佩剑出行,可却没有侠气。” 于济楚心弦一动,怔怔地望向赵潋。 她伸手熟练地一抄,将君瑕又横着抱起来了。 被抱着的男人,却摁了摁额头,一副无奈的样子,赵潋朝杀墨扬了扬鼻子,“记得把先生的轮椅推回家。” 杀墨愣了好一会儿,畏畏缩缩看了眼差点僵化的于大人,偷偷点头。 赵潋抱着君瑕旁若无人地穿出了于济楚和巡御司府兵的包围圈,于济楚戚戚地回眸,失笑着将空落落地掌心摊开,指甲早已刺入了肉里,一缕若有若无的血痕从伤口濡出。 赵潋托着人送上马背,脚勾着马镫一翻,人已上马。 君瑕无可奈何地道:“公主,其实,我是愿意跟着于大人走的。” 赵潋脸色一冷,“你知道他的审死堂是什么地方么,任你是豪杰恶霸,进去了,三个刑具上不完你恐怕命都不在了。我知道于济楚对你没恶意,但是,我承担不起一分一毫的风险。” 她的手从他的胁下伸过来,握住了烈马的缰绳,君瑕不大习惯被女人搂着,才往前倾了一下,赵潋又蛮横地将他的腰一锁,往后一拉一带,君瑕整个人就摔入了她的怀里。 他只好乖乖坐好,幽幽地说了一句,“公主,你是在吃在下豆腐么?” 赵潋脸一红,毕竟大庭广众的,她也不是没脸皮的人,她和君瑕的暧昧传闻早已传遍汴梁,又被她整这么一出,就快要坐实了。但是,赵潋说什么不能输给一个弱质先生,“是又如何?有本事你从我怀里跳出去。” 她一夹马腹,驮着两人的枣红马在长街上飞奔了起来。 “大人……”手下看了眼沉默无话的于济楚,正劝慰什么,于济楚翻掌,低声道,“他来与不来,我都确定是他。” 赵潋载着人回了公主府,她打了个唿哨,将马儿一停,两人就坐在马背上,停在府门口。 君瑕以为,她要下去了,然后将自己抱下去,但是,没有。 赵潋将他那幅雪白的衣袖微微一拽,轻笑,“我看中的男人,还没有不手到擒来的。” “公主看中过很多男人?” 赵潋长抽了一口气,还学会反将一军了? 她脸色一沉,“没有,只有你一个。” 君瑕沉吟半晌,低声道,“其实,公主这个年纪,很容易被皮相所惑,一时贪恋是很正常的,只是在下,不堪玩弄。” “……”赵潋心头火起,蹭蹭蹭又脸红过耳,“谁要玩弄你?你是生得好看又怎么了,本公主又不是没见过俊俏男人,犯得着为了一个不解风情的你挖空心思么。我对你的好,你竟然半点都没感觉到?” 他不说话,赵潋又气又委屈,“我真是,白对你好了。” 君瑕垂眸,看了眼还横在腰间的那瘦弱有力的小臂,默默一叹,“公主,你只是,拿我当成谢珺了而已。” 她怔忡一瞬,揽着他的手臂僵住了片刻,君瑕一副早就猜到了的神情,无奈道:“就连于大人和璩公子都觉得我与谢珺相似,屡次三番地试探我。公主,你相信我,你只是拿我当成他的替身了。” 赵潋觉得,君瑕故意让自己讨厌他似的,说的话一茬一茬的,都让她火冒三丈。 “滚,别侮辱我师兄了,你能比得上他?真气死我了!” 赵潋委屈地爬下马背。她好容易动一回心,结果让人这么玷辱,肺都快怄炸了。 第28章 正巧杀墨推着轮椅风一阵赶回来了, 小短腿跑得倒快,气喘吁吁地瞪着两眼瞅着他们, 怪诧异地多看了眼先生。 杀墨砸吧砸吧嘴, “先生,我扶你下来吧。” 说着就要上前去搀君瑕, 赵潋给了他一记冷眼,杀墨呼吸滞住, 僵直了小身板杵在这儿, 赵潋道:“将先生的轮椅推进去,我有话跟他说。” “明白。” 以前杀墨觉得公主霸道, 有时候还不大讲理, 可公主将一大筐人参全送给先生了, 还要替卢子笙伸张正义, 杀墨就对她改观了。再加上自家先生撩完不负责这么一种恶劣态度,他很不齿,暗搓搓期待着有人教训教训那不靠谱的先生。 于是杀墨乖巧地扛起轮椅就走了。 这么容易就叛变, 君瑕咬了一口空气在嘴里,徐徐晕散开。真是,小崽子怕是要吃家法。 赵潋抬起头,炎炎骄阳, 将她的鼻尖晒出了一层晶莹的细汗, 赵潋梗着脖子仰头看向他,匿着光影,人如玉树, 姿态闲雅而从容。她都不明白,到了这个地步了,他怎么还能这么安适地坐在马背上。 赵潋忍不住道:“你想下来么?” “想。” “那你求我啊。” 这些滥招全是当年谢珺拿来欺负她的,吃一堑长一智,轮到她欺负别人了。 但君瑕毕竟不是六七岁的小姑娘,被她这么轻薄,却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立刻软骨头,真就求她了,他微笑着牵住了马缰,“公主,别闹了。人前呢,并不好看。” 赵潋努了努嘴,走到了枣红马身旁,替马儿顺了几下鬃毛。她气消了,扬起头,对君瑕伸出了一双手臂,“下来罢。” 君瑕微笑,抚了抚食指,“我是不是说话又得罪公主了。” “是的。”赵潋道,“但你放心,本公主没那么小气,不会把你摔地上的。” 君瑕没想太多,手递给了赵潋,他艰难地将右腿抬过来,顺着马背溜了下来,一着地,腿一软,就摔进了赵潋怀里。 赵潋将美人抱了满怀,占尽便宜,忍不住嘴唇又翘起来了,“先生是哪条腿受了伤?” 她说弯腰下去要查探查探,君瑕神色怪异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只是使不上力。” 赵潋“哦”一声,也不刨根问底了,顺手将他的腿弯一抄,又横着抱了起来。 君瑕:“……” 走了一截路,赵潋渐渐地手臂有点发抖,君瑕叹气道:“公主,在下很重。” “才不会,一点都不重。”赵潋冲怀里的眨眨眼,“我就爱抱着你,又凉又舒服,天气这么热,你肯给我冷床就好了。” 女流氓。君瑕抿起了唇。 赵潋抱着他畅行无阻,但正给玉兰浇花的柳黛见了,也不禁脸颊微红。她以前伺候瞿唐,只知道予取予求,做的活儿同丫头侍儿没什么不同,她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剽悍的女儿家。怕公主追责,她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红着双耳低下头来。 君瑕察觉到了不对,“公主,这不是去粼竹阁……” “我知道,去我闺房。” 赵潋就喜欢看处变不惊的先生忽然噎住的模样。她知道自己耍流氓,可没关系,她又不会真趁着现在,敌我不明,连他心意都拿不准就把人给办了,那也,太流氓了点。 第19节 “先生还没见识过我的闺房呢,我带你去。”赵潋说着,笑吟吟地一脚踹开了房门,抱着君瑕迈过门槛,疾走几步,将人放在了她梳妆的妆台前。 身后几盒精美的雕花繁复的香盒,并香料、香粉、胭脂、笰、镊、笄、钗、花冠,琳琅满目。君瑕长这么大,身边从未有过女人,也从来不曾见识女儿家的闺房,他持己端方,目不斜视。 其实赵潋的这间闺房,同她在皇宫奢侈堂皇的香闺比起来,还是不够看的,陈设简朴,只设几张檀木几、沉香木,摆着四角垂香囊的秋香色春帘拔步床,盥洗的水盆、斜插玉兰的蓝釉瓷梅瓶、笔墨纸砚也是一样都不缺。空间不甚大,两个人挤在一起,仍然显得很暧昧。 赵潋道:“先生,你不是说我拿你当谢珺么。” 她拉了一条椅子,笑容清浅地与他对坐,君瑕进女孩子闺房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怎么都觉得不自在,赵潋狎昵地露出一行贝齿,伸出腿去,用膝盖将他的两条腿紧紧一夹,人就固住了。 她自幼习武,下盘稳,力气不小。 君瑕抚了抚额头,“公主,是我说错话了。” “你心里是这么想的。”赵潋垂眸,看了眼他身后的菱花镜,映着男人如霜雪一般的白衣,和漆黑如瀑的墨发,君瑕唇色极淡,肤色极白,看起来苍白惹人怜。这种美人儿,就不适合人拿来撒气,赵潋也不能免俗地温柔了许多,“我就同你说清楚我和谢珺的事,免得你多心。” 君瑕叹气,他不能阻止赵潋说故事,微微后仰,做出一副听故事的姿态。 赵潋看着君瑕,他温柔之中携着一缕幽冷的眼眸,黑如珠,润如玉,赵潋忍不住用食指碰了碰他的眉心,他蹙眉,有点诧异地撞入赵潋的视线。 她瞬也不瞬的,喃喃道:“这么看,你还真有点像他。” 见君瑕脸色微变,她飞快地抽开手,眨着眼睛拗过头去,然后装作没事一样挤掉那点儿错觉。师兄死时,她才七岁光景,连他的脸都不大记得了,哪里看得出什么,真是魔怔了,难怪君瑕自己也会多心。 她垂眸想了想,笑道:“我见到谢珺那年,才六岁……” 那年,父皇新丧,宫里头所有的姊妹弟兄都要为父皇守孝,但不知道为什么,母后偏偏不让她留下来,而是将她偷送出了城外,让当时隐居汴梁城郊的山秋暝收她为徒。 那年,摄政王趁国丧之际,率五万兵反攻汴梁,手揽大权,监国执政。那时太子皇兄也才十一岁,朝中先帝的心腹旧部,都想推举太子即位,但摄政王暴戾残忍,竟公然在朝堂上用先帝钦赐的打王鞭,将太子活活打死。 文官不敢动,武将皆已倒戈,赵潋虽没有亲眼见过,但也知道皇兄死状凄惨,血肉模糊…… 后来,摄政王又残杀了十几名宗室子弟,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因为当是时,除了摄政王,汴梁姓赵的快都被杀完了,杀得摄政王监国最后成了百官妥协无奈之下的名正言顺。 赵潋被送到郊外那天,她舍不得母后,哭得泪眼汪汪,张公公将她送下车,带着她找到竹林深处的一间小屋。 没还有走近,就听见剑气呼啸的龙吟之声,霖霪秋雨暂歇,竹林一碧如洗,少年持剑如游龙,剑光在碧影之间飞烁。 赵潋呆呆地看着,直到他停下来,反手执剑,将一旁石桌上的一只酒壶信手捡起来,仰着脖子哇啦几下往下灌。他皎皎白衣的领间,露出泛红的小块肌理,铺满了汗珠,被酒水一冲…… 那画面,赵潋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是她见到谢珺的第一眼。 张公公笑着走上前去,喊了一声,“谢公子。” 他人有所觉,放下酒壶,清湛的眼波蒙过一丝醉意,见到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眼睛倏地雪亮,“这就是那位小公主?” 赵潋记得这个哥哥,第一次见面那天他就一身酒味,她很不喜欢。 张公公点头,“是的,是的。太后送公主前来,找秋暝先生拜师学艺的。” 谢珺走到赵潋跟前,伸出手,捏了捏她还是婴儿肥的脸蛋,促狭地微笑起来,皎皎肤如玉的少年近在咫尺,但一下子赵潋就被吓哭了,张公公都为难了,他还不撒手,笑道:“不错,是个小麻烦。” 赵潋回想着,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其实那个时候,师兄就知道我是去避祸的。要是一般人,恐怕不敢接这个烫手的山芋,但师兄……对我很好。” 君瑕摩挲着左手食指,淡淡道:“公主很喜欢谢公子。” 不然方才不会那么说话。 赵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承认你吃醋了?” “咳,说远了公主。” 赵潋偏不肯继续说了,先生脸色微红的模样,如醉如梦,看得人心痒难耐,赵潋试探着将他的肩膀轻轻一摁,君瑕就被推在了妆台上,赵潋没想到他如此柔软文弱,慢慢悠悠地压了过来,眼波如翠,笑靥盈盈,君瑕讪然地要扭头,赵潋将他的脸掐住,偏让他和自己对视。 “先生。” “公主你这是要——”他的脸在她掌心差点要挤得变形了。 赵潋松开手,笑容漫上眉梢,“其实不用同你说那么多,我对师兄,感激过,仰慕过,遗憾也愧疚过,但唯独没有你想的那种喜欢。” “先生,你不用吃他的醋,我发誓,我对你是认真的,不因为你像任何人。” 她的眼神看起来,确实很认真。君瑕耳朵一动,不太好的预感蹿上心扉。 “有多认真?” 赵潋宠溺地捏捏他的鼻子,“想和你成婚的那种认真。先生,我发誓,你要是肯嫁给我,我会一辈子待你好的,我会找这世上最好的药材祛你的毒,以后在汴梁,我保证你可以横着走,还有,只要你想要,我可以每晚都伺候你。” 他不说话,似乎在思索,赵潋挑眉,“动心了么?你好好考虑,嫁给我,你一点都不吃亏的,我保证对你很好很好。” 他始终沉默,赵潋一直没听到回应,心里一沉,那点旖旎调情的小暧昧被渐渐冲垮了。 她重新坐了回去,这一回坐姿规规矩矩的,别过头去了。 君瑕被她弄乱心曲,压着手背,缓缓地将呼吸平复过来。静谧的闺房里,只剩下叹气的声音,两人都是沉默无话,一个失望得不想说话,一个沉重得开不了口。 对坐了一会儿,君瑕清咳一声,“公主,不然你还是讲讲你和谢公子的故事。” “没什么好讲的。”赵潋瞟了他一眼,“讲我和谁的什么故事?反正都不是和你的。” 谁说他撩完公主不负责的,从来被撩的不都是他么。 君瑕垂眸,将眉心又捏了捏。公主太会耍流氓欺负良家男子了,一张口还要人嫁给她,太可怕。 “公主,在下这辈子恐怕都没有成婚的打算。” 她猛地回头,正对上他漆黑熠熠的眼睛,温柔而坚定。赵潋心漏了一拍,她能从这双眼睛里读出来,他不是在玩笑。 第29章 赵潋觉得自己那颗炽热的破出胸口的心, 惴惴不安地捧到他眼前,他没有笑着将它打碎, 而是……看也没看一眼。没有比这让令人挫败的了, 她方才说还没有她不手到擒来的男人,此时就像一阵连环掌, 噼里啪啦打在脸上,脸都红透了。 他这么说了, 她以后怕是再也没有老脸同他说什么风月, 谈婚乱嫁的了,那样对他不尊重。 可是她好容易动一回心, 从小到大头一回对男人动心, 要她就这么知难而退, 也是不能的。 君瑕也猜不透赵潋在想什么, “公主,在下还是回去了。” 赵潋瞥着他,蓦地开出笑靥, “你让我抱你出去?不行了,手酸了。” 方才还说他不重的。君瑕无奈,“麻烦公主让杀墨将轮椅推进来罢。” 赵潋笑道:“不行,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这会儿又想讲故事了?女人心真容易变啊。在姑苏, 他们“杀氏”四兄弟, 虽然也有些小聪明,但是一个个阅历浅,年轻气盛脸皮薄, 被君瑕拿捏得恰到好处,绝没有一个能跑出他的手掌心的。赵潋与老大年岁相仿,但人难猜多了。 君瑕并拢了五指,轻轻蹙眉,“那,公主说罢。” “好,我说了。其实盛名之下的谢弈书,坏,黑心肠,大骗子,欺负小姑娘,忤逆父兄,蔑视权贵……” 君瑕揉了揉额头,“公主方才不是这么说的。” “对,”赵潋笑道,“但人都有两面性不是么,我说的这几样,先生也差不多不是么,大骗子,骗我一个小姑娘。” “……” 那年,谢珺十二岁,赵潋六岁,明明还都是不知愁的年纪,可因为他们都是站在政治风波中心的人,不得已,总会被卷入其中。 在汴梁城郊避祸的赵潋,最终还是没能逃过摄政王的法眼,摄政王还是发现了隐居山林的她。赵潋以为必死无疑了,像太子皇兄那样被乱鞭打死,然后草草掩埋了了事,但没想到,摄政王却封了她一个文昭公主。 那时候谢家满门忠骨,刚直不阿,坚决不附庸新政,对摄政王更是大义凛然地口诛笔伐。但摄政王不但没有追究谢家,反而,属意让谢氏嫡长子谢珺为文昭公主的驸马。 接人回宫那天,赵潋让张公公等着,她去同师父和师兄告别,没想到师父人又不在,不知道去哪钓鱼了,竹楼里只剩下师兄,正弯腰拾着地上的一张宣纸,墨水淡扬,水痕还没有干涸,赵潋蹲下来,将张公公读的圣旨说给他听,“谢珺,你怎么成我的驸马了?” 谢珺捏住了那张宣纸,张公公那嗓子恐怕一射之地内非聋子都能听见。这一次例外,他没有在言语上占赵潋一分便宜,少年清澈如溪的嗓音,在赵潋诧异地等候时,不知怎么已变得喑哑,“莞莞。” “啊?”谢珺从来不这么唤她的小名,她这个乳名只有太后、师父、张公公还有他知道,但他以前都从来不这么喊她。 赵潋道:“师兄,你不开心?” 他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将那张洒满墨团的宣纸揉成了一团,“我不能娶你。” 赵潋还不明白,嫁娶意味着什么,只是谢珺这么说,隐隐约约让她感觉到一点羞恼,“我也不要你做我的驸马,等我长大了,我要自己挑。” 赵潋咬咬嘴唇,披着她的猩红羽缎小斗篷,一步三跳地下了阁楼。 回宫之后,赵潋想尽方法躲着皇叔,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又想起他那还好端端的,还没有死的大侄女,于是将魔爪伸过来一把掐死她。 她本来想找太后,可是太后的寝宫才是最不安全的,摄政王总去。而且她偷偷看到母后的婢女倒掉一些药材,赵潋才知道,原来母后早就怀了先帝的遗腹子,摄政王送的,多半是打胎的药,母后不肯喝,就命人倒了。 但任是赵潋左躲右躲,还是被皇叔捉到了,她想翻墙,爬出宫去,与其战战兢兢等候皇叔处死,她不如跟着黑心肝的师父和师兄。但宫里戒备森严,赵潋小胳膊小腿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被人像拎兔子似的拽到了长坤宫。也就是那天开始,她发誓要好好学武艺,至少能在逃窜的时候,轻而易举地登上宫墙,就像那些每次都只针对父皇的专一的刺客一样,能鹞子似的翻墙,一跃而下。 皇叔正在长坤宫与太后说话,不知道说着什么,赵潋便被拎进宫,往地上一摔,打断了两人,侍卫长回话:“王爷,文昭公主要逃跑,已经被微臣抓回来了。” 赵潋抱着膝盖缩成一团,脑袋就贴着木板,心里哀哀地叫道:我死了。 但没想到皇叔喝斥道:“大胆!竟敢对公主动手脚,你们问谁借的胆子?” 侍卫长不好说“当然是问您借的”,两股战栗地往地上一摊,“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摄政王冷着眉,“滚出去。” “遵命。” 人走干净了,摄政王那雷霆之怒收得很快,一转眼又和颜悦色地笑问赵潋,“莞莞这么想出去?” 赵潋一怔,没想到母后将自己的小名都告诉他了。她哆哆嗦嗦地从冰凉的红毯上爬起来,铜灯台上的烛火明明灭灭,晃得眼睛疼,赵潋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敢对摄政王说,“我、我想我师父了,我想出宫去住。” “原来如此。”摄政王看了眼太后,微笑着碰了碰鹰钩似的鼻,“莞莞要出宫去住,你怎么看。” 太后沉默半晌,烛花一闪,啪地一声,摄政王攥住了她肌白如霜的素手,赵潋埋着脑袋不敢看,连偷瞟都不敢,太后也心惊肉跳,看了眼女儿,又咬着下唇,轻声道,“既、既然莞莞想,就放她去罢。让她和谢珺,青梅竹马培养感情,也是好的。” “本王也有此意,太后果然聪慧贤淑,深明本王心意。” 赵潋咬紧牙关,真想大吼一声,臭皇叔把你那猪蹄子从我母后身上拿开!但是她晓得利害,母后怀了小宝宝,说不准还是个弟弟,要是惹了摄政王,她的弟弟肯定就没有了。 赵潋在宫里住了半个月,又被送回了竹楼。 师父还是窝在他的小屋里,日复一日地草书着那句“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已臻化境了,但还是不余遗力地练着这几个字,师兄还是在饮酒练剑,好像从来都没有变过。她在或者不在,他们都是那样悠闲。 赵潋满腹委屈没地方吐露,等谢珺歇下来,她没骨气地上前,拽了下他的袖袍,“谢珺。” “小麻烦又怎么了?” 他笑吟吟地看着他,才蒜苗高的女娃娃,还不到他的胸口。谢珺要蹲下来同她说话,“在宫里不快活?” 怎么会快活。谢珺这么聪明,他什么都知道,可是他也太小了,赵潋知道他一直深恨自己生不逢时,不能为萧墙祸起、大厦将倾的朝廷出一份力。他是谢家长子,却只能终日窝缩在城郊,抱着摄政王赐予的文昭公主驸马的花名,做一个富贵闲人。可即便如此,他也知道,谢家不会长久了。 从赵潋偷听到谢珺与于济楚说的那番话开始,她就知道了,谢珺对谢家岌岌危矣的情势早就有了察觉。 赵潋绞住了手指,“我再也不想回宫里了。我怕。”她小心翼翼地抓着他的手指,“我什么都做不了。谢珺,我不是公主就好了。” 他摸摸她的脑袋,笑道:“赵莞莞,人生之中哪有那么多如果?赵潋不能不是赵潋,谢珺也不能不是谢珺。” 第20节 谢家满门被灭的那天,谢珺一早从竹楼不辞而别,赵潋还好梦憨甜,白天跟着师傅山秋暝出门去钓鱼,那天,师父握着钓竿的手一直在抖,赵潋呆呆地撑着脸蛋看着,“师父,师兄什么时候能回来?” 师父将斗笠压得很低,很低很低,豆大的水滴从斗笠底下滴出来,打到了手背上,还有一滴,溅落在赵潋的小脸颊上,她突然害怕起来。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师父哭。 “莞莞啊,你师兄,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可是,他才十三岁,才……十三岁。”师父哭了,说不下去了。 第二天,赵潋在竹楼收到了谢珺的死讯。 谢家起了一场大火,夜里起的,烧得清贫雅正的谢府鸡犬不剩,所有人都死了,包括谢珺。赵潋愣愣地听完,问前来接她回宫的张公公,“我师兄呢,真的死了么?” 当张公公告诉他是的,尸体已经从谢家找出来了时,赵潋傻傻地跌坐了回去。 骗子!说什么陪她一辈子…… 可他这辈子怎么这么短? 赵潋没什么朋友,这是她在世上最后一个,真心信任过的大哥哥。 他走后,再也没有人手把手地教她下棋,还打她手板心,骂她是笨丫头了,再也没有人把她抱上马背吓唬她,骗她吃姜,骗她捅马蜂窝了,谢氏少年,成了汴梁城惊鸿一瞥的一道短暂风景,一颗璀璨流星,消亡了。 赵潋眨眨眼睛,看向沉思之间的君瑕,事情过了十年了,白云苍狗说来一瞬,当年的人死者已矣,幸存者也各安天涯,可还是会让人红眼睛。 “谢珺走得很可惜,对不对,先生。” 君瑕散落的一绺墨发碰到了妆台上半翻的脂粉,染了一截粉红,他自己还没有觉察,淡淡道:“是很可惜,不过他没得选。公主也不必再介怀,那些不愉快的前尘往事还是忘了的好。” 第30章 于济楚抓获了一个硬骨头的刺客, 赵潋亲眼见到烧得滚烫,戳入水中能刺啦溅起一波白雾的烙铁, 就搁在他眼前了, 那人虽然害怕,但脾气却硬得很, 始终不肯招,也不知道拿了别人什么好处。 巡御司的审死堂, 顾名思义, 审死不审活,能押到这里上刑的, 大多都是黑道上吃得开, 身犯死罪的。赵潋庆幸自己发现得早, 从虎口下救出了君瑕, 不然,他们家先生那么弱质彬彬的,即便不上刑具, 也吓破胆了。 于济楚审问不出什么,赵潋干脆抽出了匕首,“不然,本公主就阉了你?” “不不!”那人瞳孔一缩, 锁着四肢的铁链子哗啦乱响, 漆黑无光的密牢里,实在太适合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刺客也是有人身尊严的, “你敢来,我咬舌自尽!” 赵潋一怔,“这么有原则?” 刺客紧绷的心弦松了下来,嘴里却仍然骂骂咧咧的,“妈的,这世上最讨厌的就是小白脸子和女人!” 赵潋收紧了外罩的海棠色宫绡长斗篷,火星子一吐,将她白皙的肌肤映得如脂如蜜。她扭头转向沉默地夹着火钳的于济楚,于济楚皱眉道:“他已招认,那天用连弩伤他的人,是个年轻男人。” 赵潋是不知道于济楚对她还有什么心思,只是他偷偷向太后说了些什么,弄得太后对君瑕现在大是防备,赵潋不肯信,也不想追究那人到底是谁。她将匕首还入刀鞘,绑在手腕上,淡声道:“老兄,其实你不肯招认,我也知道,你的刀法来自江湖,不是世家豢养的打手,而是被雇来的,也有可能是受到了威胁,让你不但要听从他们号令,还不能泄露秘密,是不是?” 映着哔剥的鲜艳火色,她回眸一笑,描着远山眉,点着凤凰钿,从里到外都透着一个娇艳与聪颖,刺客乱糟糟的头发遮落下来,将他颤抖干裂的嘴唇掩住了,心神不宁地手腕动了下,赵潋一看,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于大人抓到你那天,你那两个同伴就想杀死你了,只是于大人的箭太快,他们来不及对不对。如此有素的杀手,怎么会甘心做拍花子这么不争气的活儿?他们和你一样,都是受到了威胁,不得不为权贵卖命,是不是?” 这一回,他的脚链子动了下。 于济楚在赵潋背后看着,觉得眼前的公主,好像又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公主了。 赵潋又碰了碰手腕上的匕首,“新河瞿家的瞿唐,正好与我是……故交。他还正好有这个断袖之癖。” “根本就不是一家,是好多家!” 刺客歇斯底里一吼,整间密牢都死寂了。 于济楚一抬头,略有惊讶,没想到赵潋真问出来了这么关键一条线索。 赵潋并不急着乘胜追击,反倒见刺客懊恼后悔,恨不得自裁谢罪这副模样,脚尖往地上碰了碰,她勾起了红唇,“我踩到你痛脚了?其实不用说,我也知道是很多家,可是我没想到,瞿家除了瞿唐之外,荒唐的还不止一个人。” 她当街打了瞿唐,才知道自己眼光不好,挑中一个没担当、没骨气倒会拈花惹草的软蛋,是以瞿唐虽爱男色,城中有少年失踪案,赵潋没有怀疑过他。但也许瞿家还有别的什么人,在潜移默化影响着瞿唐,赵潋收好了匕首,食指摩挲过刺客右手腕上的铁链,“被绑了一天一夜了,不好受对不对,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给你松一条铁链。” 她用左手扯了一把链子,微笑道:“审死堂的刑具就是和别处不同,你看,你的手腕磨出血了。听说这铁环内侧有寸长的钢针,扎得疼不疼?” 被她温柔地一关怀,刺客只觉得有什么地方麻麻的,滋味怪异,说不上来。 “你想想,你已经落网了,他们肯定觉得,你已经将能卖的消息都卖了,这样他们拿着能够威胁你的‘把柄’,眼下已经没有价值了。” 赵潋也不知道哪儿学来的一套攻心,于济楚的黑眸渐渐沉了下去。 刺客猛地将垂在胸口的头颅拔起来,本来就火亮的瞳孔睁得更大,“不。” “这样,”赵潋伸指弹了下玄铁铸的锁链,“你就告诉我一件事,你和你的几个帮手,都是同一家雇来的么,他们为谁效力?” 刺客用舌头抵住了上颚,嘴里发苦,眼里血丝充盈,赵潋看着还有点发憷,抽开手背到了身后。刺客扭头看向她,“是有四家,但我是为瞿家效力的,他们我不知道。还有,他们四家在汴梁有一个地下场,这里养着很多死士,关押着新采来的幼童,他们用……各种方法训练他们,给他们开.苞,死了的随意扔了,没死的,玩腻了就远送到辽国去,给那边的人继续玩,而且这几年辽国的胃口越来越大了。” 一听到“辽国”,赵潋忽然想到,当初瞿家要发落柳黛,也是说送辽国。这手笔,不用猜测,瞿家一定有参与。 于济楚提着剑奔上前几步,“辽国?你是说,他们同辽人也有生意?” 辽国地处北方,与大周向来是水火不容,但大周如今重文采抑武功,世家子花拳绣腿,以孱弱病态为美,虽富庶,但兵不强马不壮,连年与辽国打仗,但九败一胜,大周都要赔偿辽国各种条约,供奉丝绸、瓷器。 太后为辽周之间的战事,一个月头疼三回,她要是知道这群人跟辽国有交易,这地下场的老巢肯定端了。不这么做也不行,将来赵清即位,迟早是还天下一个太平的赵氏王朝的。 刺客被蘸了盐水的皮鞭打得伤痕累累,被吊着一天一夜,又被严刑拷问,方才情绪激动,一口血哽在喉咙里,被赵潋盘问下来,撑不到说下句话,人的头颅就狠狠往下一低,人事不省了。 于济楚瞥了眼赵潋,赵潋耸肩,“我帮你问话,剩下的,副指挥使大人应该不用我教你怎么做吧。” 于济楚点头,欲言又止。 赵潋道:“于大人是朝廷的肱骨之臣,知道轻重厉害,辽国虎视眈眈,转眼又要南下,于大人……” “下官明白。”于济楚持剑,往身后退了几步。 当初赵潋想择婿,并不单单是因为自己年岁大了,到了不得不嫁人的年纪。她骄傲自负,目无余子,对自己的婚姻大事本来也不肯将就。但是,去年辽国与大周开战,辽人用她来激励士气,谁要是能南下,就能娶大周最美丽高贵的公主为妻。 差点没把赵潋恶心坏了,但辽人兵强马肥,打起仗来不要命地硬拼,正巧,那一仗辽国打赢了,他们要太后赔偿白银丝绸,但比往年减半,只要让公主去和亲,他们甚至愿意出双倍的聘礼。 经历十年前那场浩劫,如今还安居汴梁的公主就只有赵潋一个。朝野上下都心照不宣地认为,这是一笔合算的买卖,不如就送公主北上远嫁,反正她赵潋生得美貌,比北地那些黑不溜秋、身材魁梧的女人要细腻得多,说不准他们大王一高兴,答应几年之内不生战乱,这就皆大欢喜了。 他们平素里暗中鄙薄太后,可却比女人还短视,幸得太后英明果断,这事连问都没问过赵潋,直接一口回绝使臣,赔偿金银可以,嫁女儿不行。 赵潋知道,因为这桩事,母后为她驳了不少大臣的奏疏,开罪了他们,赵潋更是不想让太后难做,如果嫁了人,辽国大王再求婚,她就可以不用成为众人的靶子了。 夏天一过,说不准那群吸血蝗虫辽国兵又要南下,贿赂并不是长久的办法,大周久居中原,决不能将祖先暴霜斩棘换来的土地拱手让人。 于济楚明白,如果大周再这么窝囊下去,只会让辽国兵气焰更盛,那些愚昧短见的世家,是定杀不饶了。 赵潋骑马回府,半道上,却撞见一顶宝顶香帘的轿子,她策马绕到轿夫跟前,“什么人?” 燕婉听到了赵潋的声音,不知怎么的想到别处去了,脸颊一红,落轿之后便施施然走下来,“阿潋。” “又是你?” 赵潋一奇,上回燕婉走得匆忙,让赵潋还不明不白许久,问了先生,他说没同燕婉说过什么话,她后来又对先生这样那样,总之一片兵荒马乱之下,对燕婉来过府上,不请自入粼竹阁的过往就算了。 但燕婉听着这三个字总是不对,“阿潋,我是给你递请柬的。” 赵潋翻身下马,”芍药会不是刚过去不久么?”她走过来,燕婉手里正捏着一封烫金的红笺,递给了她,赵潋翻过来一看,游园避暑,原来是这么一个盛会。 官宦之家的公子小姐都是极会享乐的,每年总有些芍药会、木兰茶花会什么,再有结伴建诗社的,结伴踏青的,曲水流觞的,投壶蹴鞠的。但凡邀请贵女,总要请上元绥,但一有元绥在场,赵潋就不喜欢凑热闹了,所以大会小会的她去得不多。 燕婉还是将红笺塞到了她手里,“阿潋,这次没有元绥,你给我个面子好不好?” “元绥怎么了?” 太师家的向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出风头的机会的。 燕婉知道赵潋不喜元绥,悄然拉过她的手腕,“我们好几个都不喜欢元绥,她太傲了。眼下又在议亲了,我就没邀请她。” “议亲?”赵潋更茫然,才几天没打听过元家的消息,这么快元绥就要出嫁了? “是的。”燕婉环顾四周,将赵潋的手腕环住,嘴唇碰到她的耳梢,“是璩公子。” “居然是他。”赵潋眉头一耸。 她是不喜欢元绥,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她和元绥性子很相似,所以格外针尖对麦芒,磨合不来。但赵潋清楚,因为璩琚活在谢珺的阴影里,元绥对他根本不屑一顾、耻于一提,这一定是元太师和璩大人的主意。 此前就听太后说起过,璩大人上她那儿说了很多回了,希望太后为璩琚赐婚,本来太后有意将璩琚留给她,等她稍稍回心转意了就立即赐婚,但赵潋就是不肯被摁着牛头喝水,死活不待见誉满汴梁的璩公子。璩大人眼下又转变心意,又惦记起元太师之女了。 “阿潋?阿潋?” 燕婉的食指在她眼前晃了晃,赵潋接下了帖子,“咳咳,你这个避暑游园会,能带人去么?” 燕婉登时脸色绯红地笑起来,“当然可以!” “那好。”赵潋瞅了眼燕婉神采飞扬的笑容,也往下压了压嘴唇。 卢子笙闷了这么久,也该带他出门见见世面了,不然她也偏颇得太狠了。 赵潋一进门,就命人送一碗银耳羹给君先生,她那从宫里带出来的闲言碎嘴的婢女终于英雄有用武之地了,两人假作走到竹林外,你一言我一语的。 “那燕婉姑娘又来给公主递请柬了,邀公主出门游玩。这回,公主又要带君先生么?” 杀墨正伺候君瑕背着竹林乘风下棋,杀墨耳朵竖得高,一边凝神听着,一边看先生的棋局。 “不是,公主方才往拂春居去了,卢生每天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说话,人都闷坏了,现在案子有了眉目,公主与他出游散心,正好不过了,与君先生有什么关系。” “真的?” “我跟了公主这么久,她什么心思难道我会猜不出。” 杀墨怔怔地,将脑袋低下来,君瑕神色自若地落了子,他与自己对弈也有个习惯,因为偏爱白,所以黑白全力绝杀,最后总是白子险胜,杀墨虽不明白先生是如何做到的,钦佩不已,但又困惑地拆穿他的冷静,“先生,你这一手,直接送了白棋八子自杀啊。” 第31章 赵潋与卢子笙出门, 公主府好像清{娃娃吖}寂下来了,以往粼竹阁才是最无一丝烟火气的, 现在倒聚集了不少感慨可怜的声音, 不少同情恻隐的目光。 杀墨用剪刀裁了一页纸,本来没觉得有什么, 旁人那么一说,莫名其妙来了几分委屈, 忍不住犯嘀咕:“公主变心也变得太快了。” 外头有人传唤, 杀墨看了眼先生,他坐在轮椅上, 隔着半扇开的轩窗眺望那一丛碧海, 杀墨哀哀地叹了一声, 垂头丧气地往屋外去了, 回来时,又喜笑颜开了。君瑕听到他咧嘴偷笑的声音,一回眸, 只见杀墨用食指蹭了蹭鼻尖,将手里攥着一直紫木锦盒送了过来。 “先生,这是公主让给的,血参。”不待君瑕说话, 他就笑了起来, “这个可珍贵了,所以公主还是很惦记先生的。” 君瑕微微挑眉,“你觉得我在吃醋?” “难道不是?”杀墨学他的口吻反问。 不过杀墨也只是扬眉吐气了这一回, 然后便留意到先生这身衣裳——平凡无奇的蓝衫子,里合着烟青中衣,袖口挽起,半露一截白皙手腕,脚下踩着一双漆黑长靴,像个打渔郎。杀墨怔忡地指了指先生的头发,竟然用洗得发白的一根蓝发带随意束了一扎。 杀墨下意识右瞟,桌上还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只皂纱帷帽。这下他终于震惊了,“先生要乔装、出门?” 还是没等君瑕回答,“还说你没吃醋。先生,我就知道你这人不靠谱,上次不是回来之后身子不爽,要静养么,怎么还要出门?” 君瑕慢腾腾地在手腕上缠了一圈黑纱,将袖口拉下遮掩住,从容地起身,取了帷帽戴上,杀墨睖睁间,听他散漫地笑道:“坐太久了,腿脚总要僵硬,出门走走不是挺好么。” 第21节 “你保证不是去找公主的?”杀墨将信将疑。 君瑕用手压低帽檐,微笑,“不保证。” 杀墨提了一口气,然而,又没捉住。君瑕那道蓝影犹如一阵清风拂堂而过,绿阴摇曳间,瞬间便远遁了。杀墨看着空落落的掌心,心下一叹,那个教先生轻功的老头子,还有本事要打断他的小短腿呢,谁让他教的先生轻功。 …… 水边筑起了美轮美奂的舞榭歌台,依山傍水,清晨起了一层薄雾,将水边树林花海浸在朦胧的雾间,虽不能窥见全貌,但远远地就能听见嬉笑的声音了。 这种游园会,几乎是不避男女的,无人不知,这是公子小姐们用来相亲的大好时机。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这是《诗经》里传下来的风俗,若是遇上合眼缘的,赠花送草,说不准一拍即合,回去之后两人便羞答答地同各方父母一说,不出多久,六礼齐全,缔结良姻了。 卢子笙在这种场合自然是放不开手脚的,慢吞吞地从马车上下来,同柳黛坐了一路,他早就俊脸红如石榴,缩着手脚走过来,压着嗓子唤了一声“公主”。 “不用怕,你跟在我身边,迟早是要见见世面的。”赵潋看了眼柳黛,“柳黛,等会儿你寸步不离地跟着卢生,他有什么不懂不会的,你带带他。” 柳黛诧异地扬眸,她也不懂啊。可是看着公主负手朝花雾婆娑里去了,才咂摸出一点味道来——公主她只能对君先生一个人上心,对卢子笙,就只能避嫌了。 茫茫的水雾之间走出来好几个风情绰约的美人,赵潋一瞧过去,每个人都带着雪白的幕篱,华裳美服,走路都姿态翩跹,仿佛舞蹈。她愣了愣,怎么她不知道还要带上这个? 赵潋看了眼自己,虽然也打扮得体,梳着飞仙髻,簪着玉珊瑚,广袖襦裙,她已经压抑着那纵横驰骋的愿望了,可是与这几个婀娜美人比起来,她这一身实在不够正式。为首的是贺心秋,着一袭碧纱绫罗,手把玉笛,纱衫见微微露出小块凝脂皓腕,显得人如瘦柳,占尽风流。 赵潋幽幽一叹,“今日谁做东?” 贺心秋同身后几个都朝赵潋见了礼,她身后一个竖着双螺髻的小丫头吃吃笑道:“自然是贺姐姐了。” 这贺心秋就是元绥的大跟班,剩下几个都是小跟班,赵潋颦起柳眉,扫视了一眼四周,也笑了起来,“那正好,贺家是首屈一指的皇商世家,富可倾城,今日即便放点血也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贺心秋脸色一僵。今日在场的公子王孙,只她家地位最低,只是平日里附庸元绥,才让人高看几眼,谁也看不起商人世家,这点贺心秋比谁都明白,她厌憎赵潋当场戳开她的面具。 眼尖的丫头看到赵潋身后缓缓走来的卢子笙与柳黛,杏眸清亮地嚷起来,“公主,你又带你家先生来了?” 话音未落,她们身后,从雾中急急走出来一个藕色衣裳的少女,正是燕婉,她生怕别人看不出她心思似的,不及与赵潋打招呼,便远远望去,但见到卢子笙,又唯恐天下不知地耷拉下脸孔,此时才见到赵潋,没问好,只嘀咕了一句:“阿潋,我们设了棋盘的,你怎么……” “卢生也会下棋啊。”赵潋扭头,狐狸似的将眼睛一眯,“是么?” 卢子笙一愣,被赵潋这凌厉眼波杀得呼吸凝滞,忙不迭立好,脸红地朗声回道:“是。” 贺心秋冷淡地瞥了眼燕婉,亏得是显国公府的嫡出小姐,国公夫人为她张罗婚事这么久,那么多钟灵毓秀人物摆在她眼前挑,她一个也相不中,倒对赵潋家一个下等奴仆口角流涎,真让人看不起。 日光正好穿过花梢,将水雾一片片收起,露出水面素雅的轮廓,蜿蜒曲折的石廊上立满了女子,正扑蝶采花,相互染指甲,还有的,则在玩六博棋。 赵潋看了眼精力充沛的少女们,冷不防意识到一件事,她出门仓促,竟没用过早膳,于是看了眼燕婉,“有瓜果么?” 燕婉茫然地点头,“嗯,阿潋你跟我来。” 卢子笙眼睁睁盯着赵潋随人走了,留下他和柳黛,他左走不是,右走不是,莺莺燕燕的女儿家,那吴侬软语窜入耳中,像火似的焦烤着他的脸,不一会儿,便又红透了脸,不吭声了。 上回芍药会,赵潋带着君瑕,破解了断桥残雪,贺心秋后来时常听到有人议论她的那位门客君先生,都说赵潋失一谢珺,得一君瑕,失其美玉,得其瑕玉。那君先生有双腿残疾,确实美玉带瑕。 只可惜,这个卢子笙却怂包得很,由此观之赵潋的眼光也不如何。 贺心秋冷笑着嗤一声,挥袖便走了,带着幕篱的众骄女们只好簇拥着离去。 卢子笙紧张兮兮地问柳黛,“我、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其实柳黛知道,这些贵族小姐们心高气傲,本来就看不起寒门子弟,卢子笙又这种情态,她们更是鄙贱他了。可是柳黛更知道,卢子笙这不是畏怯权贵,他天生恐女,看到女儿家就脸红,就连柳黛,同他朝夕相处了这么久,也不能同他走得太近,否则这人就恨不得找个鼠洞钻进去。 赵潋被燕婉拉过了石桥,走到无人去处,燕婉让她两个婢女去取酒菜了,渌水荡漾,碧波之间风荷十里,扬起了翠盈盈的大片,白莲亭亭沁露,河风之间幽香似有若无。 她听见燕婉咕哝道:“阿潋,我以为,我以为君先生会来的。” 赵潋反问:“所以呢?” 燕婉将赵潋的手摇了摇,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急得脸色发白,“他、君先生是不是病了,所以才不能来见我?” 一说完,脸颊又蹭地粉红,赵潋疑惑地用指腹碰了碰她圆嘟嘟的右脸,还有点发烫,她抽开手,“为什么要来见你?燕婉,你喜欢他?” “我……”燕婉瞅了她一眼,小声道,“阿潋你别说出去。” “那你想怎么样?”燕婉原本是有意诓她出来,顺便带上君瑕来与她私会的。虽然燕婉这事办得很不地道,但看在她老实承认的份儿上,赵潋暂且不生气,将手背到了身后。 燕婉一想到这件事就为难地不得了,“我知道,他是阿潋你的人,但是,没办法,我娘给我选的很多人我都看不上,只是君先生,每次看着他我就……心砰砰地乱跳。我想我是喜欢他的,而且,而且他也喜欢我。我知道阿潋,这对你很不公平,但是……” “打住,”赵潋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用手掌阻止她的呶呶不休,“你凭什么认为,君瑕他喜欢你?” 燕婉羞臊不已,拿手帕捂脸,矫情了好一会儿,才露出扑了胭脂火红如玛瑙的脸蛋儿,“他,他亲口说的。” 赵潋只觉得胸口一阵犯堵,声音也不禁冷了下来,“他说什么了?” “他、睡着了还叫我小名来着……” 第32章 赵潋一口闷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 虽然她深信君瑕的为人,他都那样说了, 不可能对缘悭一面的燕婉表明心迹, 做这么露骨的事,其中必有曲折误会, 但是,由着燕婉嘴里说出来, 赵潋还是难以接受。 比起赵潋, 燕婉显国公府出身显然更符合男人的追求,而且性子憨直, 也不粗鲁, 算是知书达理, 这么一个强劲的情敌摆在这儿, 任谁都不舒坦。 燕婉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为难得快找地方钻进去了,“阿潋,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是如果有一天,先生真的要和我在一起,你会不会……” 赵潋皱了皱眉头, “燕婉, 我也有句话不得不提点你。君瑕虽好,但他不是你的良人,不管他怀着怎样的心都好, 令尊令堂是绝不容许你胡来的。且你不了解君瑕,以他的风骨,岂肯以色侍人的?” 这话说得燕婉脸色煞白,她不可能不考虑到显国公府的声誉,只是少女才怦然心动,只想和心上人有眼下,却没考虑到未来,赵潋这么一说,初萌的心思像皮球一样被戳破了,只剩下难堪。 “公主。”燕婉的侍女回来了,捧着一叠瓜果,瓜瓤鲜红如血,赵潋看着可喜,顺手取了两块,走到别处去了。 她是有意提醒燕婉,有意让她知难而退,要是国公夫人知晓了,恐怕要拿着刀杀来公主府,乱刀劈死她。显国公府几个庶出女公子,都嫁了公子王侯,燕婉是绝不能比她那两个庶妹还要差的。赵潋贵为公主,太后也不会准允她和君瑕的婚事,不过,她豁得出去。 赵潋咬了一口瓜,嘴里是清甜的,心里却在犯苦:赵潋,你又在想什么,人家准许你和他谈婚论嫁了么,人家压根就不想娶妻。 她信步走到河岸上来了,日头初高,晒干了湖面茫茫然氤氲着的水雾,白莲花盏清幽亭亭玉立地随风婆娑,澄湖上风荷掀开一道一道的绿浪。赵潋心事重重地看了眼湖水,沉默地想起方才燕婉说的话。 燕婉她有小名? 她和燕婉幼年时有过几分交情,彼此都是直呼姓名,燕婉到现在也不晓得她的乳名“莞莞”。 赵潋捏着瓜的素手一紧,鲜红的汁液滚到了手上,她回过神,咬了几口,便走到了水边,蹲下来舀了一掌湖水将手洗净了,澄澈的溪水映出一张香娇玉嫩的脸,她用手指抚过鼻尖晶莹的水泽,默默地想着。回忆起八年前,显国公夫人亲自来宫里接女儿时,曾唤过她一声“婉婉”…… “公主。” 身后有男人喊她,赵潋被打断念头,皱着眉起身,一扭头,只见几个登徒子装束的男人凑了过来。 这几张令人憎恶的脸孔一围过来,赵潋差点天旋地转,忙侧身避过去,当中一人便热络地唤她,“我们摆了一桌酒菜,听说公主还会玩行酒令,不知可否赏个脸?” 赵潋狐疑地瞥向说话那人,五官阴柔,眉眼秀丽,两边脸不知涂了多少层脂粉,但抹白的与君瑕那种天然白还是不太一样,赵潋不喜欢男人擦脂抹粉的,于是干脆眼皮子一翻,“我空腹来的,不想喝酒,还有,男女不同席也是规矩。” “公主。”那人的声音本来就女里女气的,这一声更是千回百转,赵潋无语地往后退了好几步,鉴于他看起来是“一番好意”,赵潋没想教人难堪,这一退,正好就退到了石廊上。 那几个人还想再纠缠,赵潋转身就走了,她轻功好,步子快,一下便钻入了人群。 赵潋心潮起伏,还以为自己那几番惊天动地的举动,已让将身边的狂蜂浪蝶都斩干净了,没想到还有不知事儿的。她摸了摸身上被那一声“公主”喊出来的鸡皮疙瘩,正好瞧见水榭外设了几条船,每条轻舟上竖着一片雪白的帆,绑在桅杆上,岸边的少女叽叽喳喳的,赵潋探头一瞧,原来是竞帆赛。 这种比赛,赵潋十四岁时就已经夺得了魁首,不输须眉,因此贺心秋身边那双螺髻的小丫头见了,便嚷嚷道:“公主来了!” 赵潋回眸一瞧,那岸边几个轻佻男人还在徘徊,柳黛却不晓得带着卢子笙到哪儿去了,被众人簇拥着闹起来,非要她试水,她就只盼望逃离此地,为难地道:“那好罢。” 赵潋下了水,一条横贯湖东西的红绳被剪断,这便要出发了。 每年参与竞帆赛的男女皆有,但自从赵潋那一回赢了男人之后,后来这倒约定俗成地成了女人爱玩的游戏,赵潋并不想赢,只想找个僻静的岸靠靠,安逸地享受一番美景,也算不虚此行。 身边的船只都是尖刀制式,船头破浪,加上鼓风的船帆,熟练的掌舵,轻灵如鬼魅般窜入了藕花深处,赵潋避过了赛道,船只走得极慢。 她确实是不想赢,但是没想到,有人对这条船做了手脚。 赵潋低头一看,船底有个不及小指粗的洞,要不仔细看根本发觉不了,她划了一会儿,船中积了些水了。赵潋水性好,不惧船翻,只是水在船里越多,沉得会越快,今日是贺心秋做东,隔了老远,赵潋回头看了去。 水榭上衣香鬓影已远,早已看不清贺心秋人在哪,赵潋沉了脸色。许久没遇到敢谋害公主的人了,真是新鲜。 那群闪入荷叶深处的船只,有一只落了后,见赵潋放了船桨,踩着风立在船头,不由疑惑,“公主!你岔了道儿!要不要到我船上来?” 赵潋来不及回话,荷叶间鸥鹭四起,传开一片捧腹大笑的声音,赵潋知道她们想看笑话,但她最受不得嘲弄,呵一声,一个猛子扎入了水里。 “呀,公主人呢!” 湖水近处,一道小堤剑一般凸出,赵潋漏水的船正好走到那儿,她们都以为赵潋要拐弯了,没想到一眨眼,人影都不见了! 那船还顺着风,好好地在水面上飘着,金枝玉叶的公主却刹那间无影无踪,她们惊骇之下,不约而同地瞅向贺心秋,她办的游园会,要是丢了公主,罪过就大了。但贺心秋只是看了眼,便扭头走出了水榭,几名跟班拼命讨好地跟了上去。 赵潋这个猛子扎得久,都不知道到了哪儿,手往前划水时碰到一物,像是船头,她心下诧然,难道又回到原地了?她在水里没什么方向感,干脆破水而出。 一头钻出来,带起大片水花,船头坐着的人长身而起,往后退了好几步。 赵潋扶着船头探身出来,鬓边簪着的素红牡丹落入了水中,顺着河流飘走了,散落下来的如墨青丝贴着脸颊、玉颈,夏日衣衫单薄,绡纱湿透了贴着那丰满圆润的胸脯,绣着拂风海棠的抹胸衬得玉肌雪肤若隐若现。 她不知道自己有多撩人,只是低头看了一眼,就望向了这条船。 船上本来立着一个蓝衣男人,戴着帷帽,垂着皂纱,看了她几眼,然后就默不作声地扭头走到船尾去了。 船上还有个艄公,更是不敢看赵潋,忙转过眼睛,“姑娘,您要不要上岸找身干衣裳换了?” 赵潋正要此意,但她四下一瞧,没想到转过角,游到湖心来了,赵潋便干干地朝老人道:“我能不能先坐上来,我就坐着,你们送我上岸了我立马就走。” 那艄公显然也不是个能拿事儿的,便偷偷看了眼长姿孑立的男人,他不说话,艄公就点点头,“好。” 赵潋感慨遇上好人了,欢喜地撑着甲板跳了上来,稳稳地坐在了船头。但没想到,才一上岸,又是大片水花被溅起来,泼了她一身,赵潋眼睛里溅了水,瞬时间没睁开,没曾想水里跳出来四名黑衣人,一柄长剑如电,直直地刺向她的胸脯。 赵潋心惊肉跳,已经太晚了,正要抓住剑刃受这一剑,身后一道蓝影一拂,比这电还快,但不像黑衣人剑招凌厉,而如柳风拂面,带起一波轻絮般,伸指一弹挡住了这杀招。 身后又是几名刺客跳上了船,赵潋忙慌着站起,手腕被那人轻轻一扯,她呆了下,便被他拽起来上了船头。那艄公年岁虽大了,力气却并不小,拿起船篙将蓝衣人踹过来的一个刺客,简直犹如痛打落水狗,照着他的肚子便是一竿子过去。 赵潋被松开了手腕,来不及想这群人是找谁的,她疾步跳过去,将手持兵刃要欺负老人家的刺客引了过来。赵潋常年在手腕上绑着匕首,但偏偏今日出门,以为踏青游山玩水的,竟然没带,她下意识往腕间一摸,空无一物。心思一沉之际,那人的刀来如惊鸿,赵潋差点闪避不及,侧过脸颊避开,但肩头被剑刃划破,幸好只是撕开了衣裳,并没见血。 她避过一刀,身旁的人更快,直接劈手一斩,抢夺过黑衣人手中的刀,赵潋配合无间地一脚踹过去,正踢在他的右腿腘窝,黑衣人痛得滚下了水。 赵潋正要得意,一转身,身后挥洒过来一大片药粉。 身后的人眼疾手快地伸掌,捂住了她的口鼻。赵潋要是一记连环脚,踹人下盘。这套断子绝孙脚赵潋使来得心应手,专门应付臭男人的。 没想到他们这么卑鄙,什么江湖下三滥的都往这儿招呼,但好像,他们的目的也就仅止于此了,扔完毒粉人就跑了。 赵潋抓开那只手,隐约觉得这只手不是只陌生的手,但等她回眸时,身后的蓝衣男人已经收拢了手指,彻底地撤开了。 赵潋抱拳,给了一个江湖人的礼数:“多谢恩公搭救。” 她全身湿漉漉的,教人没眼看,君瑕莫名其妙地清咳了一声,背过身给了艄公一个手势,让他将船泊在岸上。 赵潋疑惑道:“看架势,像是冲我来的。”她嘀嘀咕咕了一阵儿,又摸了摸脸颊,“但贺心秋应该没胆子要杀我。” 她只管自说自话,君瑕并不搭理,始终背着身,等船停在了岸上,赵潋便轻巧地跳了下去,又冲君瑕抱拳,“恩公,来日若有难处,尽管到公主府找我,我姓赵。” 他没什么回应,艄公看眼色行事,对赵潋道:“公主小心。” 赵潋点点头,转身沿着堤岸走了过去。 第23节 风月场中的老手,最是手段风流层出不穷,几个少年常常被逗得面红耳赤,独他们先生在一旁抚琴弄弦,丰润高雅,如泉涤明月般,卓尔不群。但是,一旦有人用肢体靠近君瑕,多半会被他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地一把推入河里。 有一次,差点淹死了一位俊俏女郎,幸得杀纸水性好,将姑娘柔软如水的纤腰托住,抱上了岸。不过自打那以后,姑娘就再没纠缠过君瑕了。 由此观之,要是先生不让女人近前揩油,她们是捞不着便宜的。 赵潋不知道少年心里嘀咕了些什么,她抱着水盆走了进去,凉席上的狼藉用热毛巾擦拭去了,顾不得羞涩什么,又替他近身清理了一遍,等忙完,已经到了丑时。 她松了一口气,身上早已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但她不敢离开半步,只好坐在君瑕床边守着。 他方才精疲力竭地睡着了,不知道身上还痛不痛,但是眉头还是蹙成了结。 月色入户,从窗棂斑斑间筛落冷冷清清的一地碎玉,看着这样睡颜安静的君瑕,赵潋方才萌动得像一池春水的心,渐渐地也恢复了平静。 她用双手捧起了君瑕的右手,珍重地在他的手背亲了亲,想到他毒发时四肢绵软,神志不清,这并不像是普通的催情之药所致,他体内本身的毒应该更烈,而且是赵潋不曾见识过的。想到这儿,赵潋不可避免地将心提到了喉咙口。 “我一定要弄清楚你中的什么毒,所以,别怪我自作主张了。” 日上竹梢,窗缝间绚烂的夏阳跳跃,君瑕被刺了刺,身体也苏醒了过来,但手指轻轻一动,就被某人霸道强占着的双手握紧了,他侧过视线,只见赵潋趴在他身旁,睡梦正酣。 他怔了一下,腾出另一只手揉了揉额头两旁的穴位,意识回拢…… 昨夜里,这个妖精对他做了什么? 君瑕怎么也没想到,杀墨那臭小子靠不住,千防万防,还是没能防住最该防住的人。 销骨之毒,本足以摧毁身体,摧残意志,说是奇毒,更奇在它能放大任何侵入他身体的异常毒素。他平日所用食物,都不能相克,否则进入腹中会引起过度中毒。昨日随同赵潋对付了一帮下三滥,原本撒给赵潋的毒,被他挡了。 那种药粉不像是普通合欢散,而是可以侵入皮肤的,赵潋中毒浅,是常人体质,所以无碍,但他的体内的销骨却蠢蠢欲动,两者一会和,便沆瀣一气地在他血液之中兴风作浪。昨夜赵潋若不来,他确实也不知道该怎么…… 赵潋纡尊降贵地做了那种事,他该拿什么面孔来见她? 看着趴在她床头,恬静安睡的少女,脸颊粉红圆润,姣若春华,他没有丝毫被人轻薄的怒火,眼底情难自已地漫过一丝怜惜,悄然反扣住了她的食指,温柔地碰了一下。 没想到赵潋却醒了,君瑕飞快地收敛目光,手指不动了。 赵潋惊讶地醒过来,看了眼自己拉住的手指,瞥向竹床上的男人。 “先生?” 他正靠着墙坐着,也许不是她死活拉着人家的手不松,君瑕该下床了。他气色好了些,赵潋没说二话,将臀挪过来,按住了他的肩膀,君瑕轻轻眨了下眸子,赵潋的额头已贴了过来。凉如冷玉,她心弦一松,忍不住笑道:“好多了。” 彼此靠得太近,赵潋说完,正清楚地对上他漆黑如墨的眼,里头似有水波晃动,但才晃了一下,赵潋倏地扑过来,在他的嘴唇上啄了下。 然后,她乖乖巧巧地退了回去,坐好。 “先生,昨晚……”她正想问,昨晚的事,是当做没发生过,还是要她负责。 君瑕困惑地眨了下眼,“公主,昨晚发生了什么?” 赵潋:“……你不记得了?” 回答她的就是一个“嗯”。 不知道为什么,从他的眼睛里看去,一片真诚。赵潋的心蓦地濒临深渊,就差一步,再不悬崖勒马就要失足掉下去了。她脸色僵了片刻。 赵潋将双手收了回来,拘谨地沉默着,但想了想,昨晚的浓情艳意,还犹如刮在耳朵后瘙痒的羽毛,教人回想起来,便心头痒痒。她又忍不住绽出笑意,将昨晚服侍他的那只右胳膊捏了捏,“是么?我可手酸的,这笔买卖说什么不能亏。” 赵潋看了眼被谎话闷得不自然耳朵泛红的君先生,心里的把握更大了几分,“先生当真不记得,昨晚你倔强得很,不肯服输,一直不肯出来,逼得我……” “公主。”他要再不掐断她的话,恐怕她嘴里不定能冒出什么字眼来,直教人耳根冒火。 他羞得像小媳妇儿似的,脸颊赤红,还是头一次,大抵是想起来了,又被戳穿了谎言,赵潋喜不自胜,捧住了他的脸,“做都做了,羞什么,你看我都不羞。” 君瑕用一种“谁能流氓得过你”的目光看了她一眼。 赵潋笑吟吟勾起了红唇,“我不是承诺过么,你要是嫁给我,只要你想,每天晚上我都可以伺候你。而且我不轻易伺候人的,连给太后端茶倒水我都吝啬做。” 君瑕没有回答,故技重施,装作没听见。 “不过,”赵潋并不气馁,看了眼他还发白的干涩的嘴唇,替他倒了一杯水,又坐回来,看着他仰头将水慢慢地喝下去,赵潋才问出口,“你每次毒发,都是这样的?” 君瑕疑惑地垂眸,喉结动了动。 赵潋皱眉,“那以前,是谁给你解毒的?” “公主……” 赵潋醋劲上来,一把从他手里夺过了瓷杯,大有不说清楚不罢休的架势。 君瑕无奈地失笑,“没有人。这毒不至于此,只是昨晚——有些不同。” 赵潋用指头戳了戳他的脸,软软的,她就轻碰了一下,君瑕没有躲,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情愿,赵潋喜欢得一下又笑起来了,经过昨晚,看来他真的已经卸下心防了。 但是赵潋像戳皮球似的在他的右脸上戳来戳去,君瑕更是无奈了。 赵潋忙见好就收,“我等会进宫一趟,拉两个太医过来。你好好休息,有事情让杀墨给我带个话。”说完,赵潋松了一口气,疾步走出了房门。 虽然昨晚已经亲密到了那种程度,但赵潋却没有借这个机会更进一步地欺负他,威胁他,一定要回应她的心意。君瑕固然明白,赵潋有她自己的骄傲,不是真心实意的喜欢,她不肯收,可却又觉得她真是要强得让人心疼。 赵潋果然入宫去了。 杀墨好容易起了个大早,没想到照例来蹲点,伺候君瑕笔墨时,却见到公主仍在,两人说着话,亲密无间,公主还拿手指头戳先生的那张好看得过分的脸。杀墨差点傻了,心道公主真是能人,一晚上就拿下了天山雪莲、高岭之花。 暑气彻底蒸起来了,就连翠竹依依的粼竹阁,也挡不住湿热。 杀墨收捡了一番,君瑕就一个人坐在小院里乘凉,头顶是一片婆娑的绿荫,有点像记忆里的颜色,他看得出神,忘了时辰。 杀墨偷偷觑他脸色,实在没忍住,才问了一声,“昨晚公主和先生……” 君瑕偏过目光,看了他一眼,虽没有说话,但杀墨差点给这股气势跪下去。先生除了应付不来公主的调戏和轻薄,对付他那是绰绰有余啊,杀墨于是乖乖地闭了口,发誓这辈子都不过问昨晚他和公主的好事了。 但不问归不问,杀墨也不是真小孩子不知事,哪能猜不到,打照面的时候恭谨有加,背过身就吃吃偷笑了。 公主府窖藏的冰块还剩下一些,杀墨热得捱不住,想敲几块过来泡银耳羹喝,不过没等他走上浮桥,目光便撞上了一个女人。 一个一身绯色罩纱衣,容颜盛如骄阳,一见便令人心折、不能不臣服的女人,戴着斗篷兜帽,广袖下露出一双惨白的柔弱无骨的手,高贵如牡丹,却携着一身与容颜并不怎么相符的清冷,袍服迤逦地过了浮桥。 杀墨疑惑地多看了两眼,等她走上岸,他也说不上为何,忽然不敢看了。 这女人似有些年岁了,但外貌上却看不出来。 “你是——” 她凤眸淡扫,这一眼教杀墨品出了什么叫气势。虽然公主也有气势,但不同于眼前这个女人,有股久居上位的傲慢和超然。杀墨凛然闭口,探头往她身后偷瞄了几眼,十几人垂头敛气地立着,不论男女,姿态皆是一般无二。 这档口杀墨还猜不出来人是谁,十几年的米是吃到狗肚子里了,因此分外小心,毕恭毕敬地也收敛了呼吸,缩回了脖子。 太后看了他一眼,“君先生,住在此处?” 第35章 杀墨不敢吱声, 唯恐教太后有一个不满,太后只要瞧见那一丛随风摇曳的绿斑竹, 便知晓人确实是住在此处了, 母亲来女儿家中并不需要通禀,太后直入粼竹阁。 君瑕本在看书, 侧脸匿在一团翠绿的浓翳之中,泛着玉石般的温润光泽。白袍底下露出一截与衣衫色泽并无二致的手腕, 修姿旷逸如流云。 虽不曾走近, 但太后也看得出,女儿为何喜欢此人。 这通身的气派, 和谢珺太像了。若不是五官并不相似, 太后都难免要看错了人。 杀墨虽不敢喧哗, 但见先生旁若无人地读着书简, 忍不住捂着嘴巴咳嗽,提醒了一声。 君瑕坐在轮椅上,放下书简偏过目光, 太后一身殷红的锦袍,徐徐地摘下了斗篷后的兜帽,将斗篷解了让杀墨接着,杀墨小心翼翼地捧过来, 偷瞄了眼还从从容容着的先生, 心里头一个暗着急。 “太后,请恕罪,草民身体有恙, 恐不能照顾礼数。” 太后并不是拘泥小节之人,更何况她此来也算是微服,并不打算摆出太后仪仗,她打量了君瑕几眼,便姿态雍容沉静地坐到了君瑕对面,石桌虽小,但目光不碰触时,太后仿佛在对着风说话:“前不久,公主说她自己气血两亏,问哀家要了一只血参。哀家也是后来才知道,那血参被她转手就赠给了你。那血参珍贵,哀家给公主并不心疼,给你——” “草民明白,并不敢用。” 君瑕垂下眼睑,目光落在石桌上那一片竹简上,自嘲微笑:“公主错爱了。” 太后乜斜着他,“你也知道。那你可知,从谢珺死后,公主从未对男人有过另眼青睐,为何唯独你,她却愿意高看几眼?” 君瑕不回话,但聪明人,他一定懂得,太后道:“但你不是谢珺,你不是本朝开国元老之后,更不是忠臣良将之裔,身无功名,只在姑苏经营着几家棋社,最大的生意,也不过是在汴梁有一家香药铺。即便哀家不说,你也明白,你的身份拿来配公主,实在是痴心妄想。” “在下并未想过。” 太后疑惑,在她心底里,赵潋对此人多看几眼,无非是因为他似谢珺,又善使些手段罢了,太后从先帝在世时,便不惧怕诡计阴谋,她是一路斗到今天的,从后宫到朝堂,识人无数,是清是浊一眼便见分晓。但她竟有几分拿不准,君瑕所言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以退为进。 “你回姑苏,需要人参,哀家只要盖一个印,上到御贡,连国库之中的珍稀血参,哀家也任你拿。” “公主年岁不小了,哀家曾经答应过不过问她的婚事,让她自己挑,可她眼光不好,挑来挑去,却选中一个哀家决无可能答应之人。” “巡御司副指挥使,惊才风逸,虽鳏居之身,却可堪重任,你认为如何?” 君瑕失笑,“太后怎么会想拿公主的婚事来问一个低贱的下民?” “于济楚你见过,”太后微微倾身,“比起你,如何?” 君瑕笑道:“于大人光明磊落,赤子之心,是朝廷肱骨之臣,亦是汴梁后起之秀,前途无量,太后看人的眼光无需置喙。” “那好,”太后拂袖起身,“是你说不敢妄想公主,你留在公主府,不正是为了几株人参么,哀家应允你,自今以后但有所求无不应准。即日起你收拾行李回姑苏去罢。” 杀墨一怔,望向了太后,又望向了先生。 他明白,先生留在公主府,哪里是为了几株救不了命的便宜人参,明明就是…… 先生一贯气节不输人,即便是太后在眼前,也不该低头才是。杀墨以为他不会答应,但,君瑕却微微颔首,低笑,“多谢太后。” 太后走出来,却撞见正匆匆回来的赵潋,带着两名面红耳赤,背着药箱正上气不接下气的御医,太后微讶,连君瑕也在一瞬间撞入赵潋近乎呆滞的目光之中,竟不敢再多看一眼。 太后不知道赵潋听进去了多少,蹙了眉,“莞莞。” 赵潋呆呆地看向太后,风拂过,一波绿浪在头顶泛滥开,赵潋忽然眉开眼笑,冲太后施了一礼,“母后怎么来了,先生身子不好,不能教太多人打扰的。” 太后走了过来,但赵潋没让她的指头碰到一下,拽着御医就往君瑕身边带,太后叹了一声,“母后回宫了。” 赵潋应了一声,蹲在了君瑕跟前,将他的衣袖卷了起来。她垂着眼眸,替他收起皎然如雪的衣袂,浓密纤细的睫羽轻轻一扇,宛如一阵吹入心口的凉风。 扇得人心凉如铁。 “公主……” “不必说。”赵潋艰难地笑了笑,“我不会让你回家的。” 他蹙了眉,赵潋转头让御医赶紧过来,“过来替他看一下。” 御医方才送走了太后,冷汗涔涔然,深一脚浅一脚地滚过来,搭住了君瑕的手腕,另一个在一旁等着,听了一会儿,御医疑惑地摇摇头,换了另一个上来。赵潋的心跟着惴惴不安,另一个诊脉,也是一样的疑惑,然后两人对了下眼神。 来之前,赵潋将她知道的,关于君瑕的病征说了些,但两人诊脉,却切不出个所以然,最后两人口径一致地道:“并不见有何妨碍,只是体虚,血气不足。” 赵潋心一沉,认真地反驳道:“胡说八道。” 第25节 柳黛一时以为听错了人, “公主是说——” “卢子笙。”赵潋疑惑且无辜地反问,“不然该是谁?” 也是, 倘若这茶是煮给那位先生的, 公主就该煮好了然后马不停蹄地亲自端过去, 身后就像摇着一条长毛大尾巴, 几乎要谄媚地摇秃似的。柳黛很不想同卢子笙说话,但还是听从吩咐,轻颦小山眉, 低着头转而去了拂春居。 在游园会之前,她时常听从赵潋吩咐,给拂春居的卢子笙带些干货,赵潋贪嘴, 府里时常会备些果干做零嘴, 但这些君瑕不爱吃,他口味清淡,连点甜都不能沾, 所以赵潋都是送给卢子笙的。以往柳黛和卢子笙也算是时常照面,从没有尴尬过,但这一时却实在不想见到他,于是半途而废托了母亲去叫他。 饶是出动了柳老夫人,卢子笙还是不情不愿,废了一番口舌,他才扭扭捏捏地跟着柳黛出来。这时赵潋已经将茶煮至一沸,倒入雪玉似的杯盏里,盛出饱满墨绿的光泽,卢子笙不敢看公主,更不敢看柳黛,赵潋非要他坐下,他才坐下来。 赵潋让打扇的侍女都退下,故意朝柳黛眨了眨眼,道:“给卢生斟茶。” 侍女们只有柳黛在场,她只有又硬着头皮上来。茶具烫得灼手,但柳黛恍若不觉,垂着眼睑将手背轻轻翻下,翠绿的茶水倾入白瓷杯中。卢子笙浑身不自在,手臂轻轻往后一动,不留神撞上了柳黛倒茶的右手。茶汤洒了些出来,烫得卢子笙轻喊了一声,见赵潋看不过,忙忍住,用手捂住了发红的伤口。 柳黛忙放下了茶壶,递给他一条手绢,卢子笙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赵潋觉得他们俩不对劲很久了,皱眉道:“给你怎么不拿着?” 卢子笙像被大人训斥了的孩子,畏畏缩缩,委委屈屈地接过了绢子,又不期然撞上了柳黛颇有几分嫌弃的目光,那如蘸了水的眸子,更可怜了几分。 本来赵潋就觉得近来卢子笙形迹可疑了,他常日在拂春居深居简出,犹如世外高人,不肯露面,最近却总是时不时出来晃悠两下,但是被女眷们瞅见,又逃得像只兔子。宫里来的婢女揽月,就在赵潋耳边多嚼了几句舌根,赵潋没当回事。 但是眼下她忽然觉得,其实看到旁人两厢和睦,你来我往的,竟会错以为两情相悦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 卢子笙那点心思就像分开水草,在水之湄拨云见日地窥见一溪清澈,实在是……太浅显易见了。 赵潋一晃眼就想得极远,甚至没来得及啜茶。若要撮合卢子笙和柳黛,也不是不行,柳黛虽不是完璧之身,但她净身出户,没对不起瞿唐什么,心思不妖,人也伶俐,敢当面拦住太后凤驾,也很有胆识。卢子笙恐惧女人,一见到妙龄少女就从脸红到颈,要是让同样没什么经验的懵懂女郎配她,约莫更合不来,受不了他这生硬。 不过事要是成了,这公主府就留不住人家一对和和美美小夫妻了,更何况,以前赵潋可以不在乎名声,眼下也想挽回一点尊面了。 “卢子笙。” 赵潋一说话,那两人便都将头低了下去,赵潋见他们俩都忸怩了来,不忍心逗了,“沈大人的官衙缺几个主簿,要心思细的,字写得漂亮的,前天才贴出告示,我瞧了眼,觉得你各方面都不错,挺合他要求的。我写封信,将你引荐给他,可好?” 卢子笙一听,差点话说不利索了,手脚并用地站起来,“公、公主,你,此言是真?” 赵潋疑惑地微笑,“怎么了,这不是好事情么?” 她翘了翘下巴,“你在我府中本来屈才,要是有做官的机会,这不是很好么,我过不久也要成婚了,先生也要回姑苏去,府上便没什么人了,你投奔到了好去处,一举两得。” 卢子笙知道公主是千方百计地为他铺路,倘使没有这层关系,不曾到公主府里来,他在街头卖字画为生,饔飧不继,常不知道下顿在哪,赚来的钱换了笔墨宣纸,就所剩无几了,有时为了原料还要忍着空腹作画,一画便是一宿。那时候,即便赵潋另眼相看,单凭一份文书也不能取信于人,公主恐怕是,早有了这个打算。 他两膝一软,心悦诚服地跪倒在赵潋跟前,喉咙都因为胸口如岩浆滚烫的兴奋和感激之情冲哑了,“公主大恩,卢子笙……” “多余的话便不必多说。”赵潋挥了挥衣袖,“沈大人为官清正,但十分严格,你到了他那儿,最终能不能留下来,也要看你的本事。我不过是为了过山开了条路,你不必谢我。” 至于日后他想同柳黛如何,赵潋想让卢子笙自己开口,她一人做主挺没趣的。 卢子笙知道赵潋口是心非不留名,还是叩谢了她的恩情。他的这一生,恐怕就是因为遇到赵潋,才峰回路转,绝处逢生。 赵潋要打发卢子笙走的消息又在公主府不胫而走,杀墨急眼了,拂春居那位走了,就好像公主拿着鞭子在粼竹阁外敲打了一记——你怎么还不走? 又或者是,因为公主真沉下心要嫁给于大人了,所以才要挪空了公主府,未免将来的驸马大人吃醋? 竟越想越是这个道理。 没多时,那数日不曾踏入粼竹阁的公主就来了,她手里托着一支锦盒。 君瑕人不在院落中下棋,而是在数楹修舍之后,对着曲廊碧池,坐在红栏之内撒着饵食,姿态清闲。赵潋好容易才找到人,一看到他那副慵懒而傲慢的模样,再疾的脚步也生生一顿,她澹然地将嘴角往下一扯,捧着锦盒走了过去。 “君先生好兴致,卢子笙明日就要走了,怎么不着急送送?” 君瑕将最后一把饵食投入碧溪之中,蜿蜒流水,绕此东流回,水中沉默着几尊假山怪石,被雨后如洗的日光朗照,水气氤氲,高树间参差花色潋滟,颇有云蒸霞蔚之色。 他回眸过来,赵潋也坐下来了,将手里的锦盒递给他,君瑕接过来,打开,里头躺着一只血红的人参。 见他露出讶色,赵潋轻笑,“你人不是也要走了么,我又没什么好东西送你。这是最后一支人参了,反正你以后傍着我母后,这点俗物要多少没有?她老人家都承诺把皇宫让你翻了。” 君瑕捏住了锦盒,“看来,公主是确实不想留我了。” “留你做甚么?”赵潋嗤了一声,“你不是答应太后,答应得好好的么,我招我的驸马,你回你的姑苏。对了,那一晚我是给你解毒了,本来该让你记个人情,但以后都不必见面了,记那么点情分做什么,我这人从来不怕别人欠我的,只恐有我还不上的。先生,我可——不欠你什么吧?” “不欠。” 他将沉香木的锦盒放在了红栏上,就横在两人中间。 君瑕俯身去看那池中鲜红惨绿的锦理,手抚着波澜荡漾的池水,低声笑道,“公主打算让我何时走?” 赵潋耸肩,“我这里热闹够了,过几日七夕,我和我的准新驸马要痛快地出门逛灯会,你人在这儿不合适。” “我明白了。”君瑕淡淡地笑开,“我会在七夕之前搬出公主府。” 赵潋习惯了君瑕时常把话说得如此沉默,可还是想从那平波无痕的一点语气里听出些什么不寻常,哪怕只有一点点不舍,都足够让她服软,把脸皮全豁出去,即便是用求的也不让他走了。 可他却只是这么一副去意已决的模样,赵潋说怒,她没资格怒,说恨,却也没资格恨,把自己逼到这个份儿上,是彻底悬崖勒马无望了。 赵潋垮下脸,沉声道:“好自为之了先生。” 七月初二,赵潋从君瑕此处离开之后,便再没有踏足过一步。 七月初三,卢子笙收拾好了行李,经由文昭公主推荐,到了户部沈大人手底下,做了一名掌管文书的主簿。赵潋与沈大人聊过几句,让他稍微照顾下卢子笙,小错多包容,随即便入宫去躲了几日。 七月初四,赵潋等得焦躁难安,公主府后院没有动静,近黄昏时,才经由柳黛之手传来消息,杀墨已在打点,约莫初六清晨动身上路。 赵潋强撑着的一口气彻底散了,软软地倒回了圆椅上。她还是难以相信,君瑕会这么离开。这几日她总有种预感,君瑕这么神秘,连母后都看不到底细的人,要得到几只不成器的长须萝卜不能算难事,他一定是别有所求才来的。可他得到了什么?怎甘心就这么一走了之? 还是,那天她说的话,做的事,看起来好像要毫不留情将他扫地出门,所以他脸皮薄撑不住,决意不再逗留下去了? 到了初五,宫里头也开始为乞巧节布景了,民间的女郎会在这一天拜织女、拜魁星、穿针乞巧、吃巧果。汴梁街市的灯火将通宵达旦,如元宵佳节一般,燃着五色斑斓的灯笼,对面两道街坊穿起红色红丝,游人如织,男女皆往。宫里不同民间热闹,但也提前挂上了六角宫灯,在琉璃瓦檐下,淡淡的光晕如织如梭。 赵潋这些时日都睡在自己寝宫里,空了几个月,但还是一尘不染。前几日本已睡得忐忑,今晚睡得才教绝望,黄昏时分才得知那人真要走的消息,夜间对着煌煌灯花,却已全无兴致,躺了一会儿,还是披衣起行。 小皇帝乘着彩灯出门,小孩子喜欢五颜六色的东西,提着一只龙角宫灯,徒步走上了望仙台。听说这是整座皇宫最高的建筑,在这儿能望见汴梁任何想看到的角落。 赵潋那身影,在一团团粉白嫣红、青绿蓝紫之间簇着,竟显得冷冷清清,也不知道在看着什么,赵清吓了一跳,“皇姐?” 赵潋听到小皇帝的声音,也吓了一跳,但赵清一回头,就让跟来的猫腰碎步的宫人下去等着了,他踩着龙角宫灯的光影走上来,这是望仙台最高处,复道行空,建在两阙之间,楼檐绮柱上全悬着彩丝和宫灯,辉煌如白昼。 赵清见她无奈地笑了笑,又望向远处,赵清扒着围栏,也眺望过去,他个头矮,眼神也不大好使,还没赵潋看得远,但大致能看明白赵潋目之所及。他疑惑道:“咦,皇姐你出门前忘了关门?怕家里遭贼?” 赵潋咬牙,“只有一个偷心贼罢了,就要溜走了。” 小皇帝哈哈大笑,“皇姐,别跟朕打哑谜了,朕还能看不出来,前几日你家里有个人走了,现在,另一个人也要走了是不是?” “小清清你怎么那么聪明!”赵潋弯腰,笑着将他的脸颊搓了搓,“就不能让你姐姐有点心事?” 赵清脸蛋都让她揉疼了,要不是见她笑意不达眼底,赵清才不会忍让,将她的手扒了下去,小声道:“你的心事都写在脸上。” 说完他又外头晃脑地叹道:“不过,朕也拿朕的一桩心事说给你听,才不算让你吃亏。” 赵潋古怪地低头看了他一眼,颇觉无趣地信口道:“小孩子能有什么心事?” “当然有了。”赵清指了指东南角落,“看到了没有,那里就是瞿白孙何四家联手打造的满是声色犬马的地下场,今夜,它就该起火了。” 赵潋身体一颤,睖睁之间,她抓住了小皇帝的一截衣袖,“你说什么?” 赵清摸了摸鼻子,沉稳老练地扣住了手指,“你家的先生曾经对朕说过一句话,有些事,是太后做不了的,你也做不了的,但是朕能做。朕从来不会瞻前顾后、顾此而失彼,一出手就一定得拿得下才行。” 第38章 赵潋被小皇帝眼底自负而骄矜的光一炫, 头晕了一会,没来得及数落这自作主张的弟弟, 倏地一声, 一只烛箭蹿上了黑夜,犹如轻捷的雀鹰直窜上空中, 继而从箭头砰然炸裂,散落成千朵万朵星点的光火碎花。 赵潋拉住了弟弟的手腕, 随着这一声落地之后, 不出片刻,东南角黯淡无光的漆黑夜里, 爆发出了一阵火光, 熊熊燃烧了起来, 红得让人眼欲滴血, 赵潋沉声道:“你放火烧人,那里的百姓呢?” 赵清摸了摸鼻子,笑道:“朕只能保证让别人不进去, 不能将里面的百姓赶出来,皇姐,不能打草惊蛇这个道理你是比朕要明白的,更何况, 朕只让人烧了地下场, 地下场上面的人谁又知道是什么货色。” 她攥着幼弟的手轻轻一抖。赵清自出生以来,身体羸弱,时常大病小病的, 母后将他看得娇,他病了时都几乎衣不解带地跟在身旁照料,连贴身伺候的嬷嬷太后也挑了最心细如发的,最温柔的,可不知是谁,一来二往的将她的弟弟惯坏了。他能表面人畜无害,背后杀伐果决了。 太后还政于皇帝是迟早的事儿,赵潋以为,至少再等上五六年,等赵清到了真正知事的年纪,届时即便母后不说,朝中大臣也自会上书奏表,让太后退位。赵潋对太后恋栈权位之心有所觉察,可她毕竟是自己的亲娘,赵潋又只是个徒有封号的公主,她不想干预朝政,只愿家里和睦顺遂,年年都有天伦之乐可享。 那火势愈来愈大,如地崩山摧无可阻及之势席卷如黑夜,将坠着疏星的天幕喷上紫烟,映红成火海。 赵潋松开了他的手,喃喃道:“于济楚说人手不够,不能问太后要私兵,原来暗中支持他的人是你。” 只是,赵潋想不明白于济楚为何不瞒着她。 小皇帝在朝中若要培植势力,当然要择后起之秀,于济楚锋芒大盛,又深得太后信任,可这个人,实际上却是效忠于小皇帝的。 赵清道:“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人人都说于济楚是个端方君子,非阿谀小人,朕便要他做朕的箭术教头,且与他密谈过。 他轻轻扭头,看向错愕之间的皇姐,眉目之间虽有未脱的稚气,可也已棱角锋利冷冽,“宝剑在手,当及锋而试。” 赵潋是彻底傻了。 她千方百计要调和的太后和皇帝之间摇摇欲坠的母子亲情,恐怕要塌陷了。 她低声道:“皇上千金买骨,不知道能不能告诉我,你还看中了谁?” 赵清不傻,怕赵潋套自己的话,故此眯了眯眼睛,随即他伸手在赵潋的胳膊上拍了一下,“别人不说,还有君瑕。” “你——”赵潋瞪眼睛,要打他屁股了,这弟弟实在是欠揍得不行,“你敢惦记我的人?” 赵清耸了耸肩膀,“母后不是为了你要把他赶出汴梁么。朕是想帮你,他身份不高,出身贫贱,朕看他脑子好使,不是想给他安排一个差事么。”说罢还特委屈地看了眼赵潋,“朕还不是为了你。再说了,母后不让留的人,除了朕,谁能保下来。” 臭小子还得意上了,赵潋道:“他可未必能如你愿。” 赵清叹气,“也是。” 东南城隅的火势总算是控制住了,赵潋油星子似的乱溅的心才算岑寂下来,问道:“你安排了多少人马?” “耿直与于济楚合力,八百人手。”赵清想了想,道,“朕不会滥杀无辜。皇姐,这件事你不用管了,太后那边也自有朕去交代,你早点回宫睡觉。” 赵潋心道这哪能不管,一个是我娘,一个是我弟弟,你们俩现在要互相打脸啊,我能看着你们反目成仇么? 她闷闷不乐地踱回寝殿,夜色迷离地倒入水底,浮光如银,婢女脚步急促地从灌木丛后头窜出来,吓了没设防的赵潋一跳,她板起了脸道:“鬼追你了?” 婢女匆匆站定,身后还跟着一人,体力没她好,正扶着围栏大口喘气,赵潋疑惑道:“怎么了?” 跟前的婢女长长地出了口气,施礼,“公主,两名太医说有要紧事找你。” “什么要紧事。”赵潋困倦得不行,打了个哈欠,眼下已没什么耐心应付劳什子御医了,“我没病没灾,让他们回去。” 赵潋绕过婢女,走了两步,猛又回头,震惊道:“是哪两位太医?” “是王太医和葛太医。” 赵潋一时睡意全无,“人在哪?” “在前头,假山后面。” 纵然是太医院的人,夜里入宫来见公主也不合礼法,赵潋只是嘱托过让他们一旦有消息一定要立即、马上向她禀报。相信他们也不是故意深夜来扰人——是不是,君瑕那毒,他们查出来了? 赵潋听到自己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一连串地灌入耳中,她几乎是用上了轻功,才如燕子掠水似的,冲到了假山后头,两人背着药箱,一见到赵潋便围了过来,赵潋停下来,朝身后道:“不用跟过来了。” 她不想教嘴碎的宫人听到关于君瑕的任何消息,因为那毫无疑问会传入太后耳中。 第26节 身后没了动静,赵潋才将吓得不轻的王老头一把抓了过来,“你告诉我,是不是查到那是什么毒了?” 王老头迫于公主淫威,花白胡子差点给她摇落了,可不敢有丝毫含糊。“依照公主所言,君公子常年肤无二色,不发汗,毒性发作犹如骨骼尽碎,而脉象却平平如无事,这只有一种毒了。老夫翻阅典籍,找了三天三夜,才找到三十几年前的一例。” 这王老头说话忒不干脆,赵潋松开他,换问葛太医,“到底是什么?” 葛太医亦是冷汗涔涔,往额头上抹了一把,甩开一行汗珠子,颤巍巍道:“是销骨。” 赵潋对毒物没研究,虽说这毒名字唬人,但还是抱着一线希冀,以为并不妨碍大事,就像君瑕说的那般。可倘若是这样,这俩见多识广的太医不至于此。 不知不觉,她的声音有了一丝颤抖,“那是……什么?” 葛太医又瞅了眼王太医,王老头只看地,不敢抬头,解释道:“要说这是天下第一奇毒也不为过了。几十年都未必能有一例,下毒者若非对君公子有深仇大恨,绝不至于用这种东西来折磨他。” 听得赵潋心肝颤抖,那王老头偏没眼力见,嘴里还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此毒发作时,犹如百骨俱碎,万蚁噬心,不但能摧残身体,让人常年虚弱疲惫,更能摧毁心智,若意志不坚者,恐怕会被此毒所驱控,最后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疯子。” “你……你在骗我?”赵潋的心狠狠地沉入了谷底。 王老头吓得给公主跪下了,“公主,老臣上有老下有小的,哪敢骗您?” 葛太医又上前一步,“中此毒者,最好是断绝亲缘,修得六根清净,方能延年。少年人血气方刚的,最不能陷入情爱,若时常心情大动,能伤肝脉、动心经。” 两个太医对公主的心思都心照不宣,这是在告诉她,为什么那君公子总是若即若离,像镜中花,水底月似的令人捉摸不清。赵潋咬住了嘴唇,想到他总是那漫不经意,什么事都不过心、不放在眼底的疏懒姿态,那如浮云无意、好像从来不为尘世羁留的清湛眼眸,胸口蓦地一痛,她皱眉道:“你们俩专程趁夜前来往本公主心口捅刀子的。” “老臣不敢,这绝不是危言耸听。” 见公主那一掌拍在假山上,冷峭的山石都为之一颤,两个太医吓得默契地异口同声。 赵潋捏紧了手,拍在假山上的手,被突兀的棱角一刺,刺破了,血一滴一滴地溅落在草丛里,俩太医差点没自打嘴巴,赵潋忽然道:“你们告诉我得倒真及时,明日他就要离开汴梁了。” 赵潋的声音很冷静,葛太医愣了一会,听到她问:“有没有解药?” 葛太医将头伏得更低,“暂时,未曾听说过解法。而且,此毒在君公子身体里太久了。中毒者最初每日都会发作,后来便三日一发作,五日一发作,再后来便一个月一发作,有时几个月都不发作,但每次发作都只会更剧烈、更……催命,要是间隔时间太久,恐怕就……” “没得治了”“一命呜呼”“魂归西天”“一觉不醒”……葛太医在想哪个说法公主比较能接受。 赵潋揉了揉眉心。她知道葛太医后头想说不敢说的话是什么。 她竟然,竟然没有相信,君瑕其实……赵潋逼迫自己冷静,清醒,不能乱,她的舌尖已经紧紧地抵住了下颚,好像被施了术定在那儿,一动不能动。星夜冷寂,风拂过草尖,带起一波凉意,赵潋忽然觉得手足冰冷,她缓慢地垂下眼睑,盯着趴在地上的两个太医,“你们,这件事,半个字都不能泄露,倘若太后知晓了,你们明白。” “明白,明白。” 在一串告饶声中,赵潋忽想到君瑕曾问她要的人参,“那毒,用人参能克制得住么?” 王老头怀疑自己耳朵坏了,愣着道:“公主您在说笑话,正如您所说,那人参也不过就是长了须的萝卜罢了,若这么容易对付过去,那还叫什么销骨,那能销肌蚀骨之毒岂是儿戏。” 她错愕了一会,渐渐地心口一紧。果然,君瑕来公主府压根不是为了什么人参,他是别有所求的——他求什么呢? 赵潋屏住了呼吸,手上的伤口已不再渗血,她冷静地长声道:“你们走吧。” 葛太医不多话,王老头在那眼珠子飞转,在葛太医拉着他就走时,朝赵潋那千疮百孔万箭扎成刺猬的心补了一刀:“公主,中了销骨之毒的都活不过二十五岁。” 赵潋一怔,猛地抬起头,葛太医差点将怀里的人打晕了,可是王老头不服输,一记手肘将人挥开,做太医的要有点操守,话没朝病人家眷交代完不能走,于是他又愉快地给赵潋补了几记狠手,“我看君公子……大限将至。” “滚!”赵潋怒火攻心,跳起来一脚踹过去。 吓得葛太医心魂悸动,托着胁下的人便赶紧溜了。王老头还有一大堆话没说完,嘴里呜呜地要补充,但赵潋哪里听得进去。 人走了,赵潋更睡不着了,她飞快地跑到马厩去牵了自己的枣红马,这辈子没有这么急切过,唯恐赶不上——他、他应该不会半夜就离开公主府的。 赵潋的马到了宫门口教人拦下来了,禁卫军也为难,“公主,过了宵禁了,这个时辰您要出宫,恐怕不太……” 赵潋叱道:“让开!” 文昭公主那匹汗血宝马是辽国抓来的千里良驹,珍贵无匹,它那前蹄子一扬,竟无人敢阻拦,均被这气势喝倒。赵潋懒得与人周旋,“开门!” 已宵禁之后,汴梁终于安静下来的广门大街上,只剩下赵潋如飓风过境的马蹄声…… 第39章 赵潋解鞍下马, 牵着马随意拴在前院的树上,掠过了浮桥, 此时她已跑了一路, 呼吸渐渐不匀。两岸花树雪海被抛在耳后,赵潋过了桥直右拐入粼竹阁。 小院楼阁, 在幽暗的月色底下影影绰绰地沉默着,赵潋迎头撞上出门换水的杀墨, 两人大眼瞪小眼的都是一惊, 杀墨来不及说完,“公主你怎么……” “突然回来”四字伴随着破门声, 赵潋已经闯入了寝房。 回来之前, 赵潋路上脑子都是一团岩浆。王太医和葛太医都是宫中行医多年的老太医了, 给她皇弟看过无数回病, 断然是不会没有把握就轻浮地妄加论断,但赵潋还是没想到,从宫里回来, 竟会正好撞见他毒发。 杀墨端着水又回来,“公主不能进去了,先生……” 他才放下水盆,赵潋已经屏住呼吸走了过去。蹑手蹑脚地, 唯恐惊扰了竹床上的人。 竹床上君瑕的四肢都被粗黑的铁链拴得严严实实, 绑在四角,他人安静地躺在床上,脸颊上全是汗, 好像许久不出的汗要在毒发时一次流尽,然后再在身体中进行漫长地存蓄,周而复始。 他的肤色本来极白,此刻几乎透明。赵潋敛住心神,缓缓地坐了下来,手指捏了捏拴住他手腕的铁链,看见他手腕上摩擦的深红的伤口,心疼得像一团火在炙烤。 杀墨也无奈了,“公主,我们本来明日就走了,只是毒发突然。好容易才将先生打昏了,他等下醒过来,又会很疼的。” 赵潋猛然回头,杀墨耷拉着脑袋,为难地将手里的湿毛巾拧干了,“以往先生毒发的时候都不喜旁人在他身边,看到他可怕的模样,公主要不然还是……” “不知道,”杀墨语气迟疑,“公主能不能宽限我们一日再走?” 赵潋怒极,“难道他都这样了,我会赶人走?当我是什么人!” 赵潋手里握着君瑕的手,在她低吼出这一句,吓得杀墨瞳孔往里一缩时,掌心也传来了细微的动静,赵潋忙回头,抢过杀墨手里的毛巾替他按压在额头上。君瑕的脸这个时候比以往要烫上许多,毛巾是冷的,在她贴上去的那瞬间,君瑕的手指颤抖着收紧了,捏得赵潋指骨生疼。 杀墨怔了怔,“不好,先生又醒了。” 赵潋也忙探向他的脸,君瑕人未醒,可赵潋知道他很疼,疼得四条铁链又瞬间绷紧,赵潋怎么拽都不松,疼得他脸色惨白,额角暴出几条深色青筋,嘴唇和牙关都在颤抖。 她手忙脚乱顾此失彼,“杀墨,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少疼点?” 身后的杀墨失语了片刻,公主既然连夜从宫里追出来,一定是有所觉察的,更何况公主早和先生有了肌肤之亲了,杀墨没有隐瞒:“已经喂先生用了药,但没用,还是疼。老先生说,非要他自己捱过来,否则谁也救不了。” 葛太医说,中销骨之毒的人,每次毒发都只会更剧烈,更要命,那如同把全身的骨骼打散了再重聚,复又打散的痛苦非常人能经受。倘若不是有着什么必须活下去的信念,恐怕很难找到支撑。 四条铁链拴着他的手脚,在被绷紧之间,赵潋看见他的右手腕落下来几滴惨红的血,吓了一跳,忙用手去掰他的右手腕,“别使劲。” 可这点摩擦伤比起身体里总无限次的重创和折磨,犹如蚊子痒罢了,赵潋被血液的深红呛得眼眶湿润,徒劳无功地松了手,“君瑕,疼就咬我的手,别折磨自己好不好。” 赵潋将手背又送过来。 杀墨也眼眶红肿,端着水盆又出去找水了,赵潋的匆匆看了眼杀墨的背影,右手背传来一阵刺痛,赵潋“嘶”一声,她飞快地回头,君瑕咬住了她手背上的肉。很疼。 君瑕是下了狠口的,赵潋想忍耐,想和他一起疼,但是只咬了一口,骤然一松。 他朦胧地睁开眼,“公主?” 嗓子也哑了,再不复清润。明明也低沉动人,可赵潋只剩下心疼了。 她撑着手俯下身,在他的嘴唇上浅浅地吻了下来。 君瑕挣动了一下,可是四肢都被铁链拴着,骨骼里又是熟悉的一阵捣碎的痛,他捏紧了手,想说的话,想问的事,再也说不出来一个字。恨自己无能?在离别前夕,身心都像被情魔囚禁,容不得一分宣泄,一旦开了那道闸,痛就像四面八方江河入海,绵延无尽地侵袭而来。 赵潋从来没见过谁,疼成这样却一声不吭,她支起脑袋,将他咬的那只右手又递了上去,“疼就咬一口。” 汗珠滚下来,落入了眼中,将视线模糊淋漓成一片,近在咫尺,却近乎看不见她的脸,他苍白着脸,轻轻地将嘴唇上扬了下,“舍不得。” 疼到这个地步,人已经脆弱到了极致。 以往每次毒发,君瑕都自信能活下来,他还有一个未偿未了的心愿,眼下离那个心愿已经很近了,触手可及,可是也许,就要前功尽弃。 他看不到赵潋因为这三个字而产生的恍惚和怔忪,喉咙又是撕裂的惨痛,他艰难地别过头,不想教赵潋再看,右手腕滴落的血珠更欢了。 赵潋才恍然回神,“别,你别动……” 她在君瑕的橱柜里翻出一块棉布,用剪刀裁下一角,揉成团塞到他手腕与铁链的间隙处,赵潋慌得拿剪刀的手都在颤抖,几乎握不住,锋利的棱角戳破了她的左手食指,赵潋抽了一口凉气,将沁出血珠沾染的白棉布塞到他脚踝,那里也被磨损得通红一片。 “别动……我求求你了……” 她想按住他的手臂,但君瑕的力气比她想象之中的要大得多,赵潋又不忍心碰伤他,铁链挣动之间铮璁嗡鸣。赵潋忍不住呜咽起来了。 亲眼见到他毒发的震撼……赵潋至死都忘不了今晚了。 君瑕听见啜泣隐忍的声音,心脉那处,更如同刀剜出血肉的疼。 “莞……” 嗓子方才剧痛了一会,已发不出太多声音,细如蚊蚋。赵潋要凑近耳朵,才能凝神听见一丝,“要碗?” 赵潋回头要找碗。 “莞莞。” 他缓慢地拉住她的手腕。 被铁链拴紧的手动了下,赵潋怔怔地回头,君瑕的眼半开半合,蒙昧着,有一缕晶莹的水光颤动,赵潋蓦地心口一紧,“你要什么?” 赵潋没有记错,君瑕只听见过太后唤她的小名,那时起他就铭记着了,否则不会在神思恍惚时还能喊出来,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柔软如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他的食指缓缓地勾住她的手指,赵潋忙握住,滚烫的眼泪像烛花打下来,身子微微倾斜压向了他,但不敢太过用力拥着,怀里这个人,就像一捧烟花,倘若用力些,他就散了。 在见到王太医和葛太医之前,赵潋不敢想,也不能想。 他要离开汴梁,她没有立场阻拦,她本想过,就在宫里待上几个月,将那无聊的日子再细数一遍罢了。也许是秋天要来了,人也多了些伤春悲秋意,过了这阵一定会好的。 她本不想再来看他一眼…… 她差点,就永永远远失去这个人了。 赵潋将耳朵温柔地贴过来,被她握住的手动了下,身下传来轻若缥缈的叹息:“莞莞,我从未想过回姑苏。” 赵潋怔住了,她惊讶的目光闯入他的眼底,君瑕正要说话,全身连同肺腑又是一阵分裂似的疼。 本僵直着身体要等他说话的赵潋,见他脸色又是一阵惨白,额头又渗出细密的汗珠,知道他又疼了,赵潋的心仿佛被钝刀子一刀一刀地来回凌迟。 “君瑕。” 她恨不能代他疼。 怎么会疼成这样…… 杀墨换了水,又急急匆匆地闯入房舍内,将干净的湿毛巾从盆底捞出来拧干,又递给了公主,赵潋换了毛巾,柔润冰凉贴上额角,四方铁链便渐渐松弛了下去。 杀墨道:“先生又疼晕了。” 赵潋替他擦掉脸上的汗珠,凝视着他苍白的脸,轻声道:“他要疼多久?” 杀墨摇摇头,“不定准的,有时候要疼上一天一夜,有时候只有一两个时辰。” 他说话间,赵潋将湿毛巾摘了回来,杀墨趁着君瑕昏睡了过去,才能小心翼翼地问些大不敬的话:“公主真的要嫁给于大人么?” 赵潋分不出心神应付杀墨,回了一句:“你什么意思。” 第27节 杀墨将手指叉了起来,有些话是替君瑕闷着,闷在胸口太久了,可是倘若不说公主恐怕要误会一生,“先生留下来不是为了公主府的人参,我们在姑苏也有药铺的,人参要多少都有,先生他就是为了公主你罢了。” 这个赵潋在来之前就猜到了。只是经由杀墨说出来,那分量却是不同的。她握着君瑕修长冰凉的手,回眸诧异地看了眼杀墨。 杀墨抿下嘴唇,少年人面露难色地道:“公主要找门客的时候,先生就想借机进府来了。” 那时候公主名声不好,又刚和瞿唐一刀两断,汴梁城中无人不曾听闻她当街痛殴未婚夫的威名,也不敢轻易上门招惹。卢子笙是因为一穷二白揭不开锅了,情有可原,赵潋一直在想君瑕图她点什么,只是以前被他骗了,以为他只是想求些人参。 原来他图的不是人参,是人。 杀墨又道:“那天,公主在街上打了瞿唐一顿。后来瞿公子在回家之前,还又让先生的人胖揍了一顿。” “他那时就见过我了?” 杀墨道:“我记得先生说,公主是个敢爱敢恨的人。” 赵潋轻轻压下嘴角。 她不知道天涯某处的角落藏着一个君瑕时,他却早已知道这世上有她了。 赵潋,他喜欢你啊。 藏得这么深,竟一点马脚都不曾露出来。 君瑕这一次晕厥之后便没有再中途醒来,赵潋和杀墨一直守在他窗边,直至鸡鸣破晓,杀墨就知道这一夜总算是熬过去了,赵潋知道他始终伺候在旁人也疲倦了,“杀墨,你的黑眼圈都能拿来蘸墨了,回去歇着,这里有我。” 杀墨疑惑地倏地抬起头,赵潋昨晚哭过的眼泡也肿得像桃儿,但他不敢说。 赵潋嗤地一笑,“我守着就行,我和他有几句话说,你明不明白?” 杀墨僵住了身体,少年的脸颊蹭地一红,“我、我明白。” “公主,先生身体虚弱,你让他……多睡会儿,今天肯定是不能恢复元气的了。” 趁着杀墨走出房门之前,赵潋的脑中掠过两位太医的话,压低了声音,但担忧下来,“先生上次疼成这样,是什么时候?” 杀墨脊背一凉,心想公主果然是知道了。 他扶着门框回头,“好像是……半年以前了。” 赵潋的心又重新跌回了谷底,才浮现的笑容如昙花一现,蓦地凋谢干净。杀墨也不忍心,可是公主这架势,分明是什么都知道了,就算是先生醒了,约莫也只能全部交代。 第40章 君瑕清醒时, 正逢日头偏移,竟到了未时三刻。 赵潋不眠不休地守了一夜, 正打着瞌睡, 手心里传来一阵酥痒,她忙打起精神坐直起来, 原来是掌心捧着的手动了一下,赵潋惊讶地抬起头, 正好撞入他漆黑深邃如子夜的眼眸。赵潋怔着, “你醒了?” 不等他答话,赵潋从旁扯过棉被搭起来, 扶着他替他枕到背后, “你还疼不疼?” 杀墨说得不错, 他虽然醒了, 但很显然未曾恢复元气,脸色仍是苍白,闻言只是笑了下, “不疼了。公主怎么回来了?” “我……” “不是说,让我好自为之么。” 赵潋倏地睁大了眼睛,这人在质问自己? 他有什么脸质问自己啊,不是他要离开汴梁的? 君瑕又垂眸微笑, 肤若雪色, 笑起来犹如皎月生辉。赵潋又移不开眼睛了,君瑕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赵潋才想到他手脚上的铁链没解开, 可是—— “钥匙呢?” 君瑕道:“在杀墨那儿。” 言下之意让她将杀墨叫过来。 但是赵潋好容易才等到他清醒过来,好容易才支走碍事的杀墨,焉肯答应,“不,就这样也挺好的,先生这样——”她掩着嘴唇笑了笑,“最好欺负了。” 赵潋的嘴唇压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撬开他的两片如弓的唇,他现在动不了,只能任由轻薄。但赵潋还是没咂摸出一丝抗拒味,只好越吻越深,舌在他齿尖乱窜乱钻。 他柔弱得似一张薄纸,赵潋涂的丹朱口脂抹在他的唇上,在他清而冷的俊容上映出别是一般的瑰丽和凄艳,仿佛盖了章,这人是自己的了。 她捧着他的脸,唇角往上难以抑制地翘了起来,“我又照顾了你一晚上,这回我可要点谢礼了。” 君瑕被她蹂.躏后的唇有了血色,被轻薄之后,脸颊也微微浮粉,宛如奇花初胎。赵潋拿指头戳了戳他柔软白嫩的脸,啧啧两声叹,这肌肤比女人还滑,怎么能保养得这么好的。 君瑕沉静地凝视着赵潋,“公主既然知道了,还要留我么。” 赵潋一笑,“当然。” 君瑕拂落目光,仿佛拂落一粒尘埃,如此不动声色。 “公主,我也没几年可活了。这你也知道了么。” “知道。”赵潋皱眉,“不过,销骨之毒当真无解?” “无解。” 早已知道答案,赵潋并不意外,也不再失望。她伸手将君瑕的右掌紧扣,铁链磨损过的伤口早已凝血,赵潋将腕扣往后移了几寸,取下棉布替他包扎起来,“等会儿我再让人去取点儿药回来给你擦伤口,以后……” “以后”这个词真是个好词,赵潋忍不住轻笑,“你昨晚说,你没打算回姑苏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说要搬出公主府了?” 君瑕失笑,“在汴梁我也有落脚的地方。” 赵潋的心像被他这笑容挠了一下,痒痒的,真想压着人再欺负一回。 她清咳了一声,“既然这样,咱们就开诚布公,把话说明白。”她用食指戳了下他的胸口,蜻蜓点水地碰了下,并不敢弄疼他,只不过手上虽小心翼翼的,嘴里却掷地有声:“我喜欢你,心悦你,爱你,还想疼你,宠你,不管你能活一年也好,十年也好,还是三十年五十年,你仅剩的日子,我都想拥有。” 君瑕的指尖轻轻一颤,宛如微风拂过蝶翼。 他轻声道:“公主何必……” 赵潋轻佻地勾起他的下颌,眉眼盈盈,“昨晚还意乱情迷地唤人家莞莞,你又记不得了?” 赵潋记性不好,但隐隐约约想到,君瑕他是不是早知道自己小名了?怎么……难道燕婉那次事有误会? 当下她并不想计较这个,将脑子关于别人的都抛下,在君瑕仿佛不知该如何回话犹豫不决时,赵潋下了一剂猛药,“今天无论你是装听不见,还是真听不见,咱们俩的关系都不能再这么不明不白下去了。我既然喜欢你,就不能让你继续清清白白地做我的门客了。” 君瑕轻轻一叹,好像要拿手扶住额头,可是才动了一下,手腕又被铁链扯了回去,赵潋见他这无奈惆怅的模样很是可喜,忍不住又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口。 她咬了下凌乱红唇,温柔地诱哄道:“做我的驸马好不好?” “我不在乎你中什么毒,还能活几年。你可以不喜欢我,但别因为这个就想推开我。” 君瑕目光一动,随即缓缓地岑寂了下来,“公主想托付终身给我?” “有何不可。” “公主,我能陪你,男欢女爱我都能给你,可我亡故之后,公主难道要守着孀居之身度日?妇无二适之文,公主应当明白的。” 赵潋本想说,有你几年我这一生也差不多足够了,但这么一说出口难免如托大之辞,君瑕定然不信,她改换笑颜,“那是寻常妇人。我乃堂堂大周公主,生得美艳武艺还又高强,纵然是徐娘半老,我再找个男人也易如反掌。不过最好,你死之前我要留下一个种,算是给你们老君家留个后,这样你也不亏,你看行不行?” 赵潋本人油盐不进,她认定的事,即便是错,等撞了南墙头破血流之后,还咬着嘴唇把一口碎牙咽下去,宁死不肯服输的。 他垂眸,陷入了一片沉默。 赵潋急了,“你又想装作没听见是不是?我告诉你,不能了。” 她又要强吻过来,强迫他正视自己的心,但没贴上嘴唇,君瑕忽然偏过头,“可以了。” 嗯? 赵潋惊讶地发觉,君瑕左耳后有一颗细小的猩红朱砂痣,藏匿在揉乱的墨发之间,隐隐地冒出星点芳华。记不清谁的耳后也有一颗痣了,赵潋微微晃神间,君瑕轻轻咳嗽了一声,“莞莞,我有点渴了。” 赵潋怔忡了瞬间,她才品出他话中之意,不遗余力地绽开了绚烂笑容,“好,你等一下。” 她取了水,见君瑕的手脚还被锁链囚着,不禁好笑,扶着他坐着靠到她的肩膀上,将水缓慢地喂给他喝。昨夜出了太多汗,应该是渴极了,赵潋将一碗水都喂给他了。 “我去找杀墨拿钥匙,替你将手脚解开。” 人已经是自己的了。这种感觉让人开怀到眩晕,赵潋没少趁机占君瑕便宜,在找人开锁之前又将他的脸都亲了一遍,君瑕眼下还未恢复,又四肢俱废,无奈之下只好被她轻薄了个管够。 赵潋将人放平,巧笑嫣然地贪婪地盯着他,答应了要拿钥匙,但仿佛无论如何也看不够,却非要看够了才能走,这时门外传来了宦者拉长的公鸭嗓音:“公主?老奴邵培德有事请见!” 赵潋一听,蹙眉道:“母后跟前的红人?他怎么被派来了。” 她细细想来,只怕是因为昨晚打马出宫惊动了守备,他们报给太后了,太后派人来问询。她长吁短叹了几声,拍了怕君瑕的小臂,让他乖乖在房里等着,赵潋出门应付邵培德了。 她前脚走,后头听了会壁角的尖耳朵杀墨便兔子似的窜了进来,将君瑕手脚上的锁链都解了,君瑕揉了揉手腕坐起来,乜斜着杀墨,“听到了多少?” 杀墨吐了吐舌头。 听闻先生刚中销骨之时,曾经被毒破坏过眼睛,约莫一年的时间都目不能视物,因此修炼得听觉犹如蝙蝠般灵敏。方才赵潋全副身心都放在君瑕身上,没分心顾忌到门外窗口贴着一只耳朵,但君瑕早察觉了。 他摸了摸后脑勺,坚决不肯认,“就听了一会儿,我刚刚才来。” 邵培德是代太后过来问一句,何事昨晚如此仓促,定要过了宵禁大闹宫门? 赵潋撒了个谎,“家里养了两只兔子,走时忘了交代人给他喂食了,我昨晚才想起来,怕它们饿死了,所以着急连夜赶回来瞧瞧。” 邵培德从先帝在世时就跟着伺候了,察言观色洞悉世事的功夫不是区区几句有口无心的谎言就能搪塞过去的,虽回话还是照赵潋的原话回,他却佝偻着腰,慈和地提醒了一句:“那公主日后可得多加善待那两只兔子了,以免再有个着急失态的地方,教太后担忧了。” “是、是是,邵公公的话本宫明白,若无其他要紧事,公公还是请回罢。” 宫里的太监赵潋大多不喜欢,只有幼年时照料她的张公公,为人和蔼可亲,可惜他人早已不在了。 赵潋送走了邵培德,长舒了一口气。 这人始终是太后的人,赵潋最怕露出马脚,教太后知道君瑕身中销骨,别说以后了,眼下都不定还能有。 赵潋要再回粼竹阁,却撞上君瑕要浴身,杀墨守在门外。 见少年瞪起了眼珠,不让她进门,也不让她偷窥,赵潋有些好笑——她早就看完了。 赵潋昨晚回来得急,策马流了一身汗,又守了君瑕近七个时辰,累极倦极,也想浴身了,有意也让柳黛烧点热水洗浴,但才转身走出几步,猛又扭头,杀墨只见公主的嘴唇哆嗦了下,眼睛厉害得似要吃人,不禁一抖,却见赵潋几步走上台阶,质问道:“君瑕腿脚不便,他洗浴之后更衣之事是你伺候的?” 杀墨明白了,公主吃醋了。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为了撒一桩谎,圆它就得十句谎言。 杀墨小脸苦涩,真想一针把先生吹起来的大牛皮谎言给戳破了。 见他犹犹豫豫不说话,赵潋想揍人了,看模样就真是啊。杀墨岂不是将君瑕的私密……全都一览无余了? 正当赵潋和杀墨两人在门外牛头不对马嘴地乱想,杀墨身后雕镂着翠鸟青藤纹理的木门“吱呀”一声却开了。 杀墨忙侧身让开,视线之中的闲杂人等被清理干净,赵潋的目光正好撞上君瑕笔直而修长的身影。 眼前的男人丰润如芝兰玉树,杳然俊立,霁月之容,秋水之姿。他扶着门框,在赵潋嘴唇轻颤,愕然地说不上话来时,君瑕松开门,近墨者黑地学着赵潋,用食指戳她柔软丰腻的脸颊,轻笑:“真对不住。我好像又骗了你一次。” 第28节 第41章 君瑕才出浴, 里合月牙白中衣,外罩着一身流云纹银锦轻衣, 水珠沿着优雅的骨线攒聚在颈处。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稳稳当当地站在她眼前,唇色恢复了淡粉, 眉眼昳丽秀逸,坠着清浅的一缕笑, 但好像在笑她傻。 赵潋被他戳着脸颊, 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没想到君瑕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骗她。 赵潋轻轻沉下脸来,学着他的口吻皮笑肉不笑道:“真遗憾, 我一点都不生气。” 惊讶之后, 赵潋晃过神来。他装瞎都装了, 装瘸又有什么好奇怪的。他以往总将她往外推, 不论璩琚还是于济楚,他都说好,赵潋早有所悟, 这人故意装的一身残疾,故意误导她,好教她不至于动心。 可人家都已经半身不遂了,她不还是没有把持住么。 这事君瑕有资格笑。 她简直是头一号的笨蛋, 还急色。 君瑕收回了手指, 在掌间揉搓了几下,虽不见忐忑,但总是有几分愧疚在心。 赵潋低着头, 用拳头撞了下他的胸口,“我先回房了。等会找你下棋。” 昨晚照顾君瑕之时,两人都还挺狼狈的,赵潋顾不上自己。眼下君瑕沐浴净身之后,一身素净洁白,她却浑身黏腻,里衣贴着后背,在心上人面前放不开手脚,她只好先逃回去。 赵潋走了,杀墨怪异地瞅向君瑕,“先生,您又打算和公主好了?” 他方才在外边听全了,君瑕只想把杀墨脑子里那段记忆给抹了。可是,他只好无奈地微笑,答非所问:“我要是想留下子嗣,早就不是清白之身了。” 杀墨眼珠子一瞪,只见先生已飘然下阶。少年内心琢磨着,有点不可思议。先生正当年纪,却还未娶妻,几个少年都暗中各有想法,觉得先生要不是实在不肯耽误人家姑娘,那便是患有不可言说之隐疾。 但是,谣言早已不攻自破。 那晚上,先生有没有隐疾……公主心里最清楚了。要是公主和先生在一起之后,真能生下一儿半女的,那也挺不错,杀墨挺想逗小孩儿玩的。 赵潋将自己从头到脚揉搓了一遍,披着未曾沥干的湿漉漉的长发,便拐入粼竹阁来找君瑕下棋了。 君瑕才摆好棋,见赵潋手里拿着一本书,衣衫简约素雅,湿润的长发随意散在背后,不施粉黛,但肌肤若雪灿红梅,明艳迫人。他有点无奈,“公主,在下不会走的。” 赵潋眨眼,“那说不准,你要不在我眼皮底下好生呆着,我不怕你自己走,也要留意有没有人趁我不在把你抢走了。” “……” 公主也会患得患失的。 但赵潋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心里话不想掖着。她将手里的蓝本摊在沉香木的棋盘上,封页题着几字,原来是《秋斋断章》。 赵潋单手支颐,眼眸灵动,笑语嫣然地盯着他,“这其实是孤本,外面卖的都是赝品。这是我收拾师父书斋的时候找到的,谢珺手写残本,当年差点一把火烧了。里面有几道名局,至今尚未破解。” 君瑕翻过来看了眼,淡淡道:“公主打算送给我?” 赵潋笑道:“嗯。” “倘若我师兄在世,你们俩棋逢对手想必会很快活,你也不必整日在高处不胜寒的境界里自己与自己对弈。我也很好奇,你们俩到底谁技高一筹。” 她轻轻凑近脸蛋,吹了一口气,“我真想让你扬名立万。” 君瑕眼眸微动,将书又放回了赵潋手边。“谢弈书死时不过十三岁而已,我赢了他,胜之不武。” 赵潋捂嘴偷笑,“要是你连他十三岁的功力都不到,那我也只好再不夸口,说我家的先生棋艺高超出神入化了。” 君瑕一本正经地回绝:“那就更不该与他较量了。” 他这严肃认真的模样让赵潋觉得可爱得不行,可是她专程来送书的,总不好把人说得下不来台,于是将名贵的孤本又重新塞到了他手里,“你拿着吧,我这点微末道行,留着这书也没用。到了你手里,才有点价值。” 君瑕犹疑不决,接过手时顺手翻了几页,便下了论断,“即便是谢珺在世,也不可能每道棋局都有解了。” 赵潋是不喜欢有人诋毁谢珺的,但是先生这么说,她就不生气,只是疑惑,“你怎知道不行。” 赵潋幼年时与谢珺一起学棋,那时他已经名噪一时,赵潋才起步,但总是瞻前顾后的,被谢珺嘲笑是“臭棋篓子”,结果赵潋一怒之下掀翻了棋盘,和谢珺打了一架。作为师兄,又是男子汉,谢珺当然要让着这只骄傲的孔雀公主,结结实实地挨了两拳,从竹楼的楼梯上摔了下去。 那本来是摔给小姑娘看的,小臂磕着石头,流了点血,果然便教赵潋起了恻隐之心,吓哭了,发誓再也不打师兄了,然后才安安心心跟着谢珺学了几手唬人的本事。是他手把手教的,可惜没学多久,她又贪玩,总之到了现在还是一塌糊涂,根本上不了台面,因为根基不稳,一见到高手便露怯。 以往赵潋找君瑕下棋,根本就不是下棋,她对下棋这事本身并没太多兴致,单只是瞧着他的脸,她就能兴味盎然,将枯燥的事做上一整日了。她和谢珺下棋,觉得他讨厌,目下无尘自命不凡,但是和君瑕在一起,便如水静流深,温文轻柔,却又心动得要命。 君瑕淡声道:“这终归不过是雕虫小技,有志于棋道者,不会汲汲营营于此。倘若谢公子活着,我猜他不会再花心思做这些事。” “那会怎样?” 说实在话,倘若谢珺还活着—— 这个假设赵潋从未想过。是啊,倘若师兄还活着,今日的汴梁该是什么面貌?还会有璩琚被众女追捧,还会有人痴心棋道,不甘服输么? 君瑕笑道:“这我不知道了。也许同于大人差不多,最后都不免走入官场,做一尊在激浪夹击之中独善其身的礁石?” 这倒很有可能。 赵潋朝他眨了眨眼,“不管怎样,我把书送给你了。” “对了。”赵潋上次在粼竹阁带走了一条黑色的绸纱。本想取出来,问他是做什么用的,但是手才碰到衣襟,又慢吞吞地停了下来。君瑕正疑惑她为何话说一半,赵潋忽然又起了色心,这条黑纱她贴身藏着挺好的,拿出来了说不定要还给人家了。 到现在君瑕都没给过她什么呢。 赵潋见他目露疑惑,忙扯了个别的,“明晚汴梁有花灯节,你愿意……陪我么?” 七夕的花灯节大多都是定情的男男女女在一块儿赏花看灯的。虽说方才君瑕答应同她在一起了,但太含蓄委婉,赵潋要是再傻点,就察觉不到了。这个邀约可谓赤条条把心意摊在眼前,仿佛在问“我的贼船就在这儿你上是不上”。 君瑕看了眼目光忽然变得很小心的赵潋,轻轻点头,“愿意。” 赵潋笑了起来,从石凳上一跃而起,隔着石桌便撑着手倾身而来,在他的右脸上响亮地啄了一口,她笑得露出了两行雪白的牙,“君瑕,我真喜欢死你了!” 君瑕抬高目光。赵潋许久没在他眼前笑得如此舒展,如此满足,就像得到糖的孩子,他也是,心头微微清甜,不自觉地微笑。 原本没想到会与君瑕同过七夕,赵潋事先全无准备,但等到她能有时间准备时,却又被另外几件要事耽搁了。 销骨之毒发作无常法,君瑕上上次毒发是半年之前,虽说相距半年,但这种毒不知道哪里能牵动,还能动全身,伤筋动骨,疼一次便让赵潋心惊胆战了。赵潋不想再让君瑕受尽折磨,连手脚也被磨红肿,她躲入屋内,一直到黄昏都不见人,画了一张图纸。 这种设计在腕扣间塞入软绵,而外包软铁,不影响锁链的韧性和坚硬,但会减弱摩擦伤。黄昏之后,赵潋撑了个懒腰从屋里出来,赵潋对着杀墨又问了一遍。 赵潋想知道那晚给君瑕口服的药是什么配方,但杀墨也不晓得配方,都是从姑苏带来的,功效大类麻沸散。 赵潋想亲自入宫,找两位太医再将销骨之毒细研究一遍。昨晚是为了怕人趁夜离开,才仓促之间闯宫回府。 不过这也得等到七夕之后。 赵潋清闲下来,又想到了一事。对了,昨日她的小皇帝弟弟暗中遣耿直与于济楚杀入地下场,起了火,后来火势平息,赵潋被赵清支回了宫便再没理会过了,太后应该一早就得到信儿了才是,眼下宫里的情形不知怎么样了。 …… 赵清自幼体弱,太后既不敢罚他,也说不得重话。不然这孩子极易逆反,太后问了几句,赵清撑着骨气,便铿锵道:“朕无错,此次抓获凶犯三十七,主谋二人,孙府管家一人,朕运筹帷幄,一锅端了地下场。朕无措。” 无论怎么问话,赵清就坚持认为自己并没有过错。 作为天子,赵清从小就有这果决狠厉的手法,太后本该欣慰。可是赵清还太小太弱,他的身体根本撑不住他这股凛冽的血性。 此事太后本已全权授予巡御司处理,她本想,于济楚居功至伟,巡御司指挥使位置空悬,这次便可趁机将他提拔上来了,但小皇帝让耿直带着人掺了一脚,太后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太后叹道:“皇上,日后不可再胡闹了,你的禁卫军,是先帝留给你的保命符。你别再固执任性了,他们离不得你片刻。” 见赵清不为所动,太后只有苦口婆心以史为鉴,“你父皇便是死于刺杀。倘若你再敢让禁卫军离开身边,万一……母后该拿何颜面去见先帝。” 赵清哼了一声,“父皇死于逆党谋杀。是皇叔派人杀了他。当年皇叔不过是个徐州刺史,攘外必先安内的馊主意,还是母后出的,否则不至于京畿所有兵力尽数落于贼人之手。母后想拿这个来劝告朕?” 太后本扶着皇帝瘦弱的肩膀,恍然一颤。“谁同你说了这些事?” “母后不必问朕怎么知道的,朕只想问母后一句,朕方才所言,是真是假?” 纵然太后有所隐瞒,可朝臣们大多知道,她闭了眼,沉重而缓慢地点头。“是真。” 赵清退后了一步,冷着脸道:“所以父皇的死,母后也难辞其咎。” 当年世家当权,外戚郭氏乱政,朝纲混乱,君不君臣不臣。太后当年还是皇后,便给皇帝提议,调任兵马回朝,直接掌控军力。此建议被当时的兵部尚书谢笈极力反对,倘若调任有心人率兵回朝,恐怕局势更乱,前狼后虎,大周江山如处危墙之下,覆巢之中。 先帝总嫌弃谢笈危言耸听,又专宠皇后,后宫之事对她言听计从,皇后提的这个建议又很合他心意,他实在也不愿意受郭氏的窝囊气,于是便答应了。 至于调任谁? 先帝也听从皇后建议,选了自己的亲弟弟回朝,他是徐州刺史,近水正好扑灭近火。 谁知那摄政王狼子野心,趁火打劫,为了给陛下清君侧,拿下了当时先帝部署在汴梁的半数军力。打压郭氏之后,更趁机吞并郭氏余党,气焰更炽。 先帝这才知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弟实有虎狼之心,悔不该驳斥谢笈逆耳忠言,可就连兵部大权,也都落入了摄政王手中。先帝不甘心,只好派精锐前去刺杀。 但计划落空,反而打草惊蛇,惊动了摄政王,最后反被刺杀身亡。 这是一桩旧故事了,汴梁城安逸了十年之后,早已没什么人再会提及。如今太后只手遮天,更没人敢置喙分毫。 她竟没想到,第一个质疑她的,会是她和那人的亲生儿子。 第42章 先帝死于刺杀, 但对外却宣称病逝。 在先帝薨逝之前,本已缠绵病榻多日, 因着郭氏和摄政王这两块心病始终不得展颜, 那病只得愈发扎根下来,难以祛除。 赵清在得知当年原委, 得知皇叔竟是由母后举荐入朝的,最后竟害死父皇之后便一直心头有刺, 虽说母后已提刀杀了摄政王报仇雪恨, 可终归让赵清意难平。加之这么多年太后把持朝政,不肯还政于他, 赵清心中总有些微妙的心思, 不免与太后生了隔膜。 太后冷静着敛起威严的凤目, “告诉母后, 你抓到了人,要怎么做?” 赵清道:“人是朕抓的,朕说要怎么处置, 就怎么处置。” 心里才对小皇帝有几分另眼相看的意思,便被他孩子气的话一激,太后语气更凝重:“此事涉及世家,决不能草率行事, 你任性一回够了, 剩下的让哀家给你善了。” 她越来越察觉到,小皇帝就像掌心呵护着长大的雏鹰,可再小, 它也是鹰,不是燕雀。 但赵清已做到这个份儿上,他心里始终谨记着君瑕说过的话,是的,交给太后,她一个妇道人家始终畏首畏尾,他年纪早已不小了,早就能独当一面了。可母后就是不信。这一回就一定要让母后长长见识,对他刮目相看,看她日后还要借什么理由把持朝纲。 这天下终归是姓赵的。 太后沉声道:“皇上,不可胡闹了。” 太后要抓他的肩膀,但赵清侧身避过了,这是耿直教给他的几招逃命招式,脚下一滑就纵出数步之远,太后一瞧,只见小皇帝已溜到了鎏金龙案之后,身后墨龙大画的屏风映着他华丽的龙袍,他负着手,确实像极了那人。 赵清倔强地扬起下巴,“这一回朕说了算,母后说了,不算!” 就连那三分桀骜,四分倔强都是如出一辙。 太后在他身上看到了赵蛟的影子,不可一世,刚愎倨傲。 赵清本也是有意顶撞,在试探太后底线,只见太后脸上的和缓慈爱愈见消退,渐渐冷了下来,心头也不免一颤,太后忽扬手朝外吩咐道:“来人!” 第30节 她想,先生莫不是醋了。 竟有几分愉悦,若真是就好了。 君瑕垂眸,薄唇一扬,“公主曾经说,七夕节,你要与你的准驸马出门看花灯。那时,公主说的是谁?” 那时,肯定不是他。 但赵潋却笑道:“是你啊。” 他们停在一颗阴翳硕大的老银杏树下,赵潋将他的右手抓过来,十指紧扣,绯红的胭脂衬得皎白的容色更是娇妩,她笑靥如花,“七夕,我要与我的准新驸马痛快地出门看花灯,你一个人留在公主府不合适。我是不是这么说的?现在可不是就是么。我从头到尾约的人都是你啊。” 君瑕觉得,她狡辩的功力也是大涨,竟反驳不得。 其实她说的也不错。 不过心里那点醋意,确实也莫名其妙,连他自己都因为无法掌控而觉得懊恼,难怪赵潋新奇。 他勾起一弧薄唇,仰着头看向这株古老的银杏树,叶子泛了淡黄,风乍起,头顶一簇簇青黄浅绿漾着波澜,如水色潋滟。 赵潋解释道:“这是汴梁最大的姻缘树,它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一直生在这儿。骚人墨客,将军衙卫,抑或平头百姓,都来此地求过姻缘,它见证过无数人的结合,听人说,这棵树有灵性。” 听说前朝紫阳公主死时,驸马伤心欲绝,便在与公主初见之地种下了这株银杏,从此后孑然一人,独身不娶直至暮年,抱着银杏结的果与世长辞。 这个故事君瑕听过,他蓦然心弦一动。 他明白赵潋的用意了。 他却竟然不知,是该阻止她,让她戛然而止,将这些话烂在腹中,还是该放任她继续说下去,最后将自己逼在墙角,进退两难。 一时犹豫,赵潋便果然出口了,“先生,我今日穿这身红衣出来,是想与你在此缔结连理。你身故之后,我想,我能像那位驸马那样,守着你的坟冢一辈子。不过现在你可能不信,但我会证明给你看的,我赵潋,言出必践,决不食言。” 在赵潋的身后,又是烟火升空,绚烂而辉煌。 赵潋的左手攥紧了手中猪面具的皮绳,心跳蓦地像急促的鼓点。 事到如今,她还是很怕,很怕他拒绝,很怕他说一句,“公主,你日后一定会后悔,你还芳华正茂”云云,更怕他说“于大人德才兼备,与你正相配”云云。 以至于君瑕在开口的那一瞬间,赵潋屏住了呼吸,竟差点用手背抵住了他的嘴,但慢了一步,君瑕笑吟吟地戳了戳她的脸颊,“公主,一棵老银杏就想把我给娶了,会不会太草率了?” 赵潋怔怔地抬头,松了口气,她笑起来,“这只是为了确认我们的关系,确认你不会丢下我就走。要说服太后不易,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一定会给你补办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君瑕还是摇头,“公主,何必如此着急?”在赵潋急着又要解释时,他轻笑道,“人已经是你的了,跑不了。” 见赵潋屏着呼吸,咬着嘴唇不说话,君瑕只得妥协,“公主要在此处拜天地是么?” “天地为证。”赵潋道。 君瑕看了眼银杏树,幽幽道:“可是你还不知道我是谁。” 他回头,“公主,我的家世,我的来历,我的年岁、生辰八字,我幼年时可曾与人订过亲,我可曾辜负了谁,我可曾像瞿唐养过外室,我可曾……” 赵潋这回真拿手背堵住了他的嘴,“你说的这些我都考虑过,但不重要,至于别的女人那些倒灶的事儿,我信你没有。” 她目光清湛,他只好长叹一声,“被公主看穿了。” 赵潋道:“你时日无多,我只能出此下策,先得到你再说。” 君瑕脸色微红,拿猪面具挡住了面孔,忽然无奈地又叹了一声,“公主,大喜之日,你怎么说些不吉庆的话?” 赵潋耸肩偷笑,“我才不忌讳这个,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不是一时兴起,是做了长远打算的。” 君瑕还是觉得,赵潋有点冲动。可是,他又何尝不冲动?倘若他真理智,真不想放任自流,早在察觉赵潋对他心动之时便该彻底抽身,绝不至于今日。 他沉声道:“倘若公主能答应我一个请求,我一切都随你。” 托付终身是大事,赵潋本来还以为君瑕会严词拒绝,她都想好了一百种退路,但没料到君瑕竟然答应,她喜上眉梢,“你说,一百件一千件我都答应。” 君瑕蹙眉,将面具放了下来,“我不要子嗣,我死之后,公主一定要改嫁。” 她是大周唯一的公主,只要不带着孩子,要改嫁并不难,确实如此。 赵潋怔了一下。他们彼此都在为对方想着退路,想着体面,君瑕何尝不是,纵然他心有顾虑,顾虑的也只是她的终身而已,他从来没有为他自己想过。她满心酸楚,却将心事压下,巧笑倩兮地扬起目光,“我答应你就是了。” 赵潋在银杏树下拾了几片落叶,搓土成坛。 将两只猪面具摆了上来,“先生,其实我知道你家里已经没有人了。”那两只猪面具笑得正欢,赵潋很显然拿它当高堂了。 君瑕想起他生父那张严肃板正、常年如乌云罩顶的脸,再对上眼前笑得憨蠢滑稽的猪脸,会心一笑,在心里向亡父亡母告罪。 猪脸摆得正是朝皇宫的方向,拜高堂时一并也将毫不知情的太后拜进去了。 赵潋喃喃道:“老银杏树为媒,天地为证,赵潋与君瑕,斯结连理,共缔良姻。”她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一句话: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 她答应的话,没有击掌,就不作数。希望神明不会降罪于她。 身后忽然传来有人新奇的喊声,“有人在那银杏树下拜天地了!” 赵潋怔了怔,是了,这是七夕啊,来这树下的人不会少,她都忘了。她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调戏君瑕,不代表她能把这么私密的事儿让众人旁观,扭头,却只见君瑕将“高堂”又慢条斯理地戴在了脸上,她就知道君瑕答应得很儿戏,拜天地拜得很敷衍。赵潋脸颊一红,拽着人就逃之夭夭了。 他们走后,留下的土坛还在,上插着银杏树叶,不少男男女女围了过来,也争相开始拜天地,但都是玩笑的,有的已是夫妻,有的即将成为夫妇,都来此温习或是预习。 赵潋脸颊绯红,君瑕走在她的身畔,轻笑,“难得公主也会脸红。” 赵潋瞪了他一眼,“你现在是我的丈夫,不许再喊公主,喊一声我罚你一次。” “公主——怎么罚?”君瑕饶有兴味。 赵潋沉着口气,快了几步走到君瑕的跟前,将他碍事的猪面具轻往上一拽,便一口不轻不重地咬在他的喉结上…… 第44章 君瑕本以为赵潋这一口会亲在他的唇上, 故此稍有防备,没想到结结实实地被咬了敏感处, 却不由得轻嘶了声。 赵潋本得意, 眉眼弯如月牙,冷不丁身后一道寒芒刺骨, 劲风扑来,君瑕眼快, 将赵潋一把拽过来, 右手分神摘下猪面具,那猪面具材质一般, 不知是用什么糊成, 捏着硬, 一上手却硬生生被冷刀劈成了两半。 风一动, 卷落无数落叶。游人大惊失色,纷纷作鸟兽奔逃。场面混乱。 方才于济楚来提醒了赵潋,赵潋将于济楚的话听进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却在心存侥幸之中磨得一丝不剩。她今夜只想与君瑕成婚,不过一两个时辰罢了,却还是飞来横祸。 赵潋抢上前去,赤手空拳与持刀杀来的黑衣人过了招, 稳稳当当地将君瑕护在身后。 这人刀法与上次那刺客差不多, 也许是师出同门,其刀法力道刚猛,如开山劈海之势, 赵潋手无兵刃,两手平推,将人抵了一招,顺手从右手腕摸出了匕首。 上次遇袭,此后无论何种场合,赵潋都将匕首绑在小臂上。 过了几招之后,赵潋削铁如泥的匕首终得与对手直面相撞,黑衣客的长刀铿然砸在匕首刀锋上,赵潋力有不逮,匕首脱手飞出,她被逼退几步,对方等的就是机会,拎着刀一个箭步跳将过来。 赵潋闪身欲避,此时,身手快不及黑衣人,耳后却浅浅地擦过一道风声。 一支竹箭擦着赵潋的鬓角,打得她步摇轻颤,如流星一般飒然冲出,赵潋定睛一看,那黑衣人的胸口中箭,势道极大,中箭之后往后直跌了好几步。 赵潋猛然回头,鬓间摇摇欲落的步摇飞了出去。 君瑕举着连弩,才收势,身后又是一名拔刀而来的黑衣人,“小心!” 赵潋手里已没有兵刃,要冲上去肉搏,但君瑕手势极快,连弩上竹箭在上弓,倏地一声,那人手腕中箭。 但黑衣人是江湖刀客,受伤是家常便饭,便拼着一身是伤,也要改换手将长刀掷出来。 赵潋挥袖震开长刀,将君瑕一把抢在怀里,“你有没有事?” 巡御司的审死堂里,赵潋便已得知,那日擒获刺客之人,右手缠着一条黑纱。赵潋在得知君瑕腿脚无事之后,曾无数次想过,怀疑过那人是不是他。在亲眼目睹他举起连弩,迅捷地扣下机关连伤二人之后,赵潋再无怀疑。 甚至地,连那日在船上替她解围,后来身中情毒的人,也是他。 他不但眼不瞎,腿不瘸,身法还极快,轻功绝对是赵潋拍马也追不上的。 她真是太紧张了,见到刀向他砍过去,便总想扑过去,以一双肉掌替他挡刀。 方才来的两人只是轻功稍胜故而走在前头,蛰伏的人马刺客如倾巢出动,空荡荡的长河堤岸上,走得只剩下赵潋和君瑕,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告官。赵潋来不及打量君瑕的伤势,又是十数人从房檐上跳将而下,汹汹然杀来。 这回不光有拎刀的,提剑的,刷枪的,还有抱着狼牙棒便出来了,赵潋甚至连兵器都来不及捡。 君瑕才从销骨之毒后恢复,气力都尚未复原,这连弩去势极快,需要极大的腕力才能扣下,而且箭镞不够,不能浪费,君瑕只能跟在赵潋身后伏击。 等那一群人围殴而上,赵潋分.身乏术哀叹吾命休矣时,一道剑光闪烁,闯入战圈,人影随着矫若游龙的长剑杀入重围,赵潋看了眼,又惊又喜:“于大人?” 认个哥哥真不错,于济楚确实是靠谱的人。 当年谢珺剑术卓绝,遇上于济楚也要甘拜下风。于济楚的剑势大开大阖,如长虹,如飞练,刚中带柔。 于济楚长剑挑开两道长兵器,将方才君瑕射杀的黑衣人落在手边的长刀一脚踢起,正掷到赵潋手中。 于济楚近身杀敌,赵潋护在君瑕跟前。 不知道是不是方才君瑕连杀二人,连弩之威让诸人心有余悸,未免他骤然发难,都提着刀枪棍棒杀将而来,赵潋双拳难敌四手,长刀在手亦是捉襟见肘。 君瑕连放两箭,既快且准,又有两人如折翼秃鹫断落下来。 但他放下手,右手握着架着连弩,力有不逮,青筋颤抖,额角亦沁出了一层冷汗。 赵潋一脚踹开一人,于济楚已料理完四人,帮着赵潋杀回来,提剑的犹自亡君瑕之心不死,定要刺他个窟窿。赵潋收招不及,刀锋险些撞上君瑕的咽喉,于济楚快人一步,长剑一挑,君瑕默契地后退了半步,于济楚的剑挑开剑客的手筋,血溅三尺,逼得他走投无路,一头扎入了水底。 总算将最后一个砍翻,赵潋送了口气,大动之后,气息不匀,她插着腰胡乱地喘了几大口。 于济楚走上来,将剑还入鞘中,皱眉道:“你受伤了。” 赵潋一怔,只见君瑕紫袍广袖下,手背近腕处划了一道浅细的伤痕。她顾不得自己,将长刀往地上一扔,过来抢住了君瑕的手,“怎么伤的?我竟没看见。” 于济楚递来只玉色瓷瓶,“刀口也许抹了毒,用这个擦一下再包扎。” 一听到“毒”赵潋便寒毛直竖,最怕一丁点毒窜入君瑕体内,他身体里那本来就常备不懈的销骨便窜出来作祟。她忙伸手接了过来,倒了一些药膏在掌心替他抹上去。 君瑕噙着笑,等她从权之下取出那条黑纱替他缠伤口时,失笑道:“果然是你拿走了。” 赵潋一时语塞。 于济楚看着两人,缓缓地背过了身。 一炷香的功夫之前,两人就在河边,对着那棵古老的银杏树虔诚地发下誓愿,愿结为夫妻。无父母之命,亦无媒妁之言,无三媒六聘,这桩在于济楚眼底本该如同胡闹的婚事,却又因赵潋的赤城和坦率,她毫不掩饰的深情,让人不敢质疑。 他早就应该放手了的,幸得未曾酿下大错。 赵潋包扎的伤口实在是丑,见君瑕的右手还在颤抖,忙又替他解下了连弩,替他减负,“眼下已经没事了,这个给我拿着。” 她垂着眼帘,纤长稠密的睫毛将明丽清浅的眼波深藏,君瑕的心迟缓地动了一下。他轻声道:“知道是我了?” 碍于于济楚在场,赵潋怕他将人拿了回巡御司,故而隐忍着沉声道:“君瑕,你是不是真以为我是个傻子。” 都这么明白了,难道她会看不出? 那个一箭扎穿刺客,点了其周身大穴的英雄豪杰,那个在船头替她解围,义气相帮的江湖侠士……赵潋真是,完全没想到,君瑕骗她的事何止一桩一件,简直无时不刻不在耍她。赵潋不舍得同他置气,但难免心里有点不舒坦。 第32节 一见是赵潋,赵清就松了气息,“原来是皇姐。” 他才醒来,脑袋晕乎乎的,浑身难受,可这总比一醒过来就瞧见太后那张脸好过多了,“皇姐,朕想出宫养病,不如就在你家小住几日好不好?” 赵潋呆住了,“你说什么?” 赵清的手指动了下,他委委屈屈地眨出了眼泪,“我不想待在宫里了,不想见母后,也不想当这个皇帝了。” 赵潋被他三言两语惊得差点手一松,便将身娇肉贵的皇帝摔在了石头路上,她沉下脸色,“阿清,皇帝不是不想当就能不当的。” 赵清点头,难受地瘪起了嘴,“那你想办法带我出宫住几日好不好?皇姐,算我,我求求你了……” 弟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赵潋找到一张石椅,忙将人放了下来,取下怀里的手绢替他擦眼泪,她也心软得一塌糊涂,赵家人生性要强,从不服输,小皇帝便是要撒娇也不会这样,赵潋又怕他沉疴复萌,“带你出去养病不是不行,但日后,这些话不可再说了,这两日你只管把病装得再厉害些,其余的交给皇姐来想办法。” 赵清欢喜地支起了头,脸颊在赵潋掌心蹭了蹭,“皇姐你最疼阿清了。” “母后也疼你……”见他小脸一垮,赵潋忙打住不说了,母子俩之间有了心结,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劝和的,她轻轻一笑,曲指刮了刮他的鼻梁,“我家有个不怎么好应付的先生,他要是得罪了你,你可要多多担待些。” 赵清露出了一口雪花白的牙,“朕挺喜欢他的。” 才好了一会儿,又“朕”来“朕”去了,关键这小皇帝说的话让赵潋听着不舒服,她可不愿有人喜欢君瑕。 赵清拍了拍她的肩膀,“皇姐你放心,有朝一日,朕一定让他做你的驸马。” 已经是了。赵潋在心里道。 赵清大病之后,脸色苍白,要吃宫外的米粥,赵潋走出松林,托守备在外的人去买,说皇帝已经醒了,教他们将眉头都松一松。再走回松林时,赵清已经靠着石头椅睡着了,安安静静的,乖乖巧巧的,肌肤白嫩,才消瘦得退了婴儿肥,显得几分英俊倜傥来,就像个普通的小小少年。 赵潋心头一软,她心里想,倘若弟弟不是养在皇家,该有多乖多招人疼啊。 第46章 赵潋才将小皇帝颠簸醒, 等一回头,他的嘴唇又乌紫乌紫的了, 要说其中没有猫腻, 赵潋很是怀疑。 但她的皇帝弟弟不知哪里来的法子,将发了通脾气、散朝后匆匆赶来的太后又唬了一跳, 心神不宁之际,赵潋趁机敲边鼓:“母后, 皇帝之所以有今日, 全是先天不足,后天……在宫中闷坏了, 五内郁结的缘故, 我那儿环境清幽些, 正好卢生搬走了, 适宜养病,母后不如将阿清交给我几日?” 从小他们姐弟亲如一体,这喂不熟的小白眼狼就好拉着赵潋疯。 太后疑惑地多打量了赵潋几眼, “哀家让君瑕离开汴梁,他竟还不曾离开?” 太后身为一国太后,又代皇帝执掌朝纲,鲜少有功夫能关怀照拂女儿的婚姻大事, 抽得出空来时, 敲打了君瑕一记,对方看着确实像知情识趣之人。但太后怀疑自己看错了人。 赵潋垂眸,讪讪然笑道:“本来是要走的, 又让女儿拦下来了。” 太后声音冷沉,“莞莞,你可有……失身与他?” 赵潋怔忡片刻,心道,即便有,也是我霸王硬上弓,他失身给我啊。一想到旖旎缠绵的某夜,赵潋笃定君瑕是失身给自己了,于是脸颊微红,气息均匀地仰头望向太后,“我们做了真夫妻做的事了。” 太后一惊,险些一耳光掴起来,幸得床榻上的赵清适时地抽了两下鼻,太后忙回头走上前,赵清虽还是唇色泛紫,但比赵潋进宫前确实又好了不少。 这几日赵潋从未入宫,太后相信赵清不是与赵潋沆瀣一气欺骗自个儿,想到此前赵清那人事不省,众太医束手无策的险峻情势,她缓和了声色,“哀家派耿直率人随行,守着你的公主府,多事之秋,哀家不希望你和皇上再生了任何事端。” 出现了转机,赵潋又惊又喜,稽首行礼,“多谢母后。” 其实打赵潋将人接到公主府,致使得汴梁谣言四起时,太后对赵潋守身如玉这事便不抱任何希冀了。 自己养的女儿,自己心里清楚,她这个性,一身武艺,又贵为公主,在男人面前实在吃不了亏。 只是她名节有损,那君瑕又是个万万不堪为公主驸马的,太后也烦闷不知日后该将她托付给谁。 赵潋乘车带着皇帝离开了宫闱,耿直人如其名的耿直,在他眼皮底下松懈不得,赵清只好一路装晕被抬入了公主府,安置在空置下来的拂春居,正夏末,园中荒疏萧条,赵潋趁机让人好生归置归置。皇上御驾亲临,几个懒散的宫女再也不敢当着她的面打瞌睡了,殷勤得很。 偶尔赵潋一想,觉得许是自己立威不够,而如小皇帝这种板起脸孔能杀人的邪神,是教人人都畏惧的。 赵清在拂春居走了走,觉得没甚意思,便想起问她家的先生,将赵潋的衣袖摇晃了几下,“君瑕人呢?” 他摇头晃脑一想,“对了,他住在朝西边才是。皇姐你这儿风水真不好,还有,这道矮墙年久失修,早该修葺一番了,移栽点鹿茸草、石背柳、一品冠什么的,含笑梅、小桃红、西府海棠也尚好。” 走到墙根处,指着搁地上忘了收拾的花锄,趁着赵潋满脸尴尬时,又数落了一句,“你的丫头太懒,朕给你换几个手脚伶俐的。这片墙根看着蚂蚁都筑了好几个巢了,是该换了……咦,你这拂春居怎么跟君瑕那处完全不一样?” 成功引出最后一句话之后,小皇帝趁着赵潋低头,如戳中脊梁骨怔怔不敢言时,总结道:“皇姐你果然偏心。” 直戳赵潋心坎儿上。 她甚至想,她这番偏颇又直白的心思,也不晓得被眷顾的那人是否明白,竟教年仅十岁的小皇帝都看出了端倪。 粼竹阁因着常年碧绿的斑竹,始终一片翠漪微澜。 赵清先一步赵潋,窜到了君瑕跟前,他手里拿着赵潋给的那本《秋斋断章》,并未摆棋,似在沉思,细斟破解之法。而赵清混不客气地将君瑕手里的书抽了出来,拍在了石桌上。 圆滚滚的大眼朝君瑕眨了眨,君瑕并不惊讶皇帝亲临,反要施施然起身行礼,小皇帝讨厌那个,一挥手教他免了,便又好奇地支起脸蛋过来,用手掌挡着君瑕的右耳,挡着赵潋的面与他咬耳朵:“你上次给的药挺管用,你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给朕么?” 说完小皇帝就乖巧地坐好了。 赵潋走了上来,“皇上,你同君瑕说了什么?” 赵清不肯回答,赵潋便走过来插足到两人中间,又望向君瑕,君瑕没有遮掩,轻声微笑:“皇上装病,得以惟妙惟肖,是服用了我给他的紫粉。” 赵清一怔,“你敢出卖朕?” 君瑕无奈地看了眼赵潋,回话:“天子之威固然摄人,但妻威也不可小视,否则公主会撇下我不理了。” 赵清听了面色一喜,老成在在地将屁股往石凳后头挪了挪。 真有意思,皇姐敢背着母后成婚?太了不得了。 他素日里都误解了赵潋,还以为她是母后派来的帮凶,一直在他眼前说太后好话,如今看来也是阳奉阴违,暗地里干大事的人哪! 皇帝一想,抚掌大笑,“妙极妙极,那你岂不成了朕的姐夫了?唉,这下给朕东西可天经地义了罢。” 赵潋却瞪着君瑕,好半晌,脸涨得绯红指责道:“君瑕,你又骗我!” 这两人上回不过说了那么会儿话,怎会如此投缘,君瑕给他那包药粉是什么居心?有意怂恿小皇帝装病? 要是旁人,赵潋定拿他一个包藏祸心罪,纵使无辜也该三十大板上臀了。 赵潋咬牙切齿道:“你是仗着我喜爱你,不肯罚你?” 赵清哼了一声,“朕管他讨来的,本来他也小气,不情愿给朕。但拗不过朕是皇帝。” 若不是顾念他是皇帝,要是还小一点时,赵潋就一指头戳过去了,悄声骂道:“两个没良心的混账,竟然连我也骗!”但还是怕那什么紫粉有毒,她皱眉道:“那东西吃了对身体无害么?” 君瑕温笑,“无碍,紫粉唯一的功用,就是体内气血盈胀,而且要借助不通风的密闭屋舍方可。皇上趁着太后关他禁闭,便趁机阖上了门窗,如此只要空气不流通,他便能服下紫粉激发药性。但此药来势快,去势也快,至多三个时辰便能退散,若按压胸口,也是可以缓解的。” 赵潋明白了,为了骗太后出宫,赵清后来又偷偷将紫粉服用了一些。 赵清嘿嘿地露出虎牙,“朕还特地洗了凉水澡,吃了点馊饭,病情更重了。不过朕本来没有昏厥,是那王老头瞎开药方,朕吃了昏昏欲睡,假晕成了真晕。” “……” 小皇帝养成这么副性子,非他天生,绝对是后天不断有人教唆的。赵潋不怪小皇帝贪玩吓人,只怪始作俑者拿出了这稀奇古怪的紫粉,倘若他不教赵清瞧见了,赵清怎么会讨着要? 赵潋正要朝君瑕发作两句,但小皇帝又贪心不足地朝君瑕伸出了一双手,活像欲食嗟来之食的乞讨状:“还有没有更好玩儿的?朕还想要。” 君瑕朝赵潋看了眼,被她瞪回来,他只是垂眸失笑:“不敢了。” 赵清不答应,“不是说好了讨好朕么,朕给你封大官,让你名正言顺娶我皇姐还不成?” 赵潋皱眉,一把拽住赵清的手腕,“封官岂可肆意?君瑕又没有功名在身,他能做甚么官?棋待诏倒是可以,大官就罢了。” 赵清诧异,“皇姐,你难道不想光明正大地成婚么?” “我的婚事,我自己来。你这个小不点不靠谱,少拿我寻开心,要是你再背着我对君瑕勾勾搭搭,仔细皇上的尊臀。” 说罢,赵潋信手将君瑕的手腕一扯,“阿清,拂春居那头给你收拾好了,你过去再看看,有什么不如意的让柳黛给你添置,我带这人去说两句。” 君瑕那手腕细得只剩下狰狞蜷出的腕骨,又肌肤寒凉,触手显得分外锋利冷峭。赵潋不由分说将人拽到楼阁后,一池流水飞珠泻玉,她将人压在红木柱子上,恶狠狠地瞪着他。 柔软而饱满的胸脯严丝合缝地贴了过来,让君瑕觉得她不是在审话,而是要趁机揩油。于是他微笑道:“夫人何必动如此大肝火?我再不给皇上药粉就是了。” 他的眼眸清湛如霜,蕴着一丝极浅的温柔。 赵潋没有一点怒火,反而起了另外一股火。连人带红柱地一把抱了上手,她暗憎自己不争气,低声道:“我同太后说,我和你好了。” 君瑕眨眼,“这是实话,没什么。” 赵潋仰起头,“不,我同她说,我和你……已经行了周公之礼了。” 她瞬也不瞬地凝着他,声音也比方才柔软了些,仿佛在诱哄,提点他一些必要的细节。 君瑕笑了起来,手指从赵潋背后抚了抚她垂落耳鬓边的一缕碎发,“人是你的,心也是你的,怎么处置,都听凭公主夫人发落。” 没想到是这个回答,赵潋呆怔了。 君瑕将重心微微往前调试了些,手臂将她往胸口压过来,她反应不及,脸颊正撞在他的肩胛骨上,闷闷一疼,疼得脑中也晕眩着,乱成浆糊了,他还不时放射那致命的声线,低沉诱人:“昨晚就想给你了,是我说错了话,还不挑场合。不要不理我好么?” 第47章 赵潋贵为公主, 结交的朋友虽不多,但惯以真诚要求人。她眼下一想, 自己曾经那样眼瞎, 竟会以为君瑕这人是个实诚、温润的男人,就觉得, 她是真的栽了。 栽得彻彻底底。 可是尽管在气头上,他一句软乎话, 赵潋就平息了怒火, 被他一抱,她就软了身体, 真是……天生的女人气, 改不了。她只好像条毛毛虫似的软趴趴地靠着他的胸口, 动了动撞疼的下颌骨。 “真给我?” “嗯。” 赵潋绽出笑靥, “这才对。”她身后在君瑕的后心上按了一下,“拜天地不是拜的假的。” “我知道。”君瑕捉住她躁动的手,赵潋被缓缓松开, 她的手背被他捉过去,用唇温柔地碰了下。赵潋蓦地脸红起来,从来不肯主动的人,竟然破天荒开始强势起来了, 赵潋一时没顺应这种转变, 君瑕微笑着松开她的手指,道:“放心了么?” 赵潋揉了揉有点发烫的耳垂,“放心了。”她目光躲闪了会, “还有一件。我皇弟爱胡闹,你别纵着他,要是让母后知道了,我怕你……” 君瑕低垂眼睫,“我知道分寸。” 他向来是冷静而自持的,不会过度放纵,也不会太拘泥收敛。倘若是璩琚等人,在众人追捧之下难免有些过谦之辞,在赵潋看来这有些虚伪,君瑕便恰到好处,意思点到为止,也不会妄自菲薄。 赵潋就喜欢他这点。 不过她又总觉得,君瑕三番两次做出超乎她预料之事,太过于神秘。他是否还有事在瞒着她? 赵潋疑惑地偷瞟了君瑕一眼,红廊之内,在窗棂外设着几只食盒,是作投鱼之用,君瑕已自如熟练地捡起了饵食喂鱼,赵潋走过来一瞧,她养在池塘里的这几条锦鲤胖了不少,可见平日里君瑕没少照顾它们。 她不合时宜地感慨道:“你要是能把花在鱼上的心思都花在我身上,我就开心死了。” 他搓着鱼食的手指停了会,笑道:“喂鱼时也在想你。” 赵潋耳朵一红,她惊讶地看着君瑕,正仿佛发觉,他对自己又有些不同了,更放开了些,嶙峋怪石后忽传来柳黛清澈的一把嗓音:“公主,您快来看看,皇上又犯病了!” 第33节 赵潋心里咯噔一下,忙扔下那点娇羞和惊喜,拎着裙摆便飞奔而去了。 一路上赵潋都在问皇上情况,柳黛来不及通禀完全,这公主府不大,拂春居离得也近,赵潋闯入院落里,只见小皇帝正昏倒在藤椅上,赵潋疾步过去,搭住了皇帝的手腕,“传太医了么?” 太医跟着耿直他们守在外边,柳黛教母亲去喊人了,“已经让传了,皇上方才就在院里走了走,本来没大碍,仰头便倒了,我们不敢动,只好将皇上搬到躺椅上歇着。” 赵潋见赵清嘴唇又泛紫,皱眉道:“那皇上可曾往嘴里塞些什么?” “没有。”柳黛道,“奴一直跟着皇上,并未见他往嘴里塞东西。” 葛太医三不做两步地赶来,赵清这症状与先前紫粉发作时极像,但脉象却不同,葛太医挥了挥额头上的汗珠,将针灸带解开,“公主,皇上这是误食毒物了,那毒在身体里沉积下来了。” 赵潋心头一紧,脑中飞快地过了个念头,声音哑然道:“那……葛太医,你可知道‘紫粉’这种东西?” 葛太医的眼倏地睁大,错愕道:“谁敢把紫粉给皇上服用?” 话不多说,事不宜迟,葛太医解了针灸带,替赵清施针,“但公主也不必担忧,紫粉毒性极微,发现及时,绝不至于酿成大患。” 赵潋搭着皇弟的手腕,咬紧了嘴唇。 紫粉是君瑕给的。赵清虽是找他要了,但倘若不是他事先教赵清知晓有这么个毒粉,赵清不会得到,更不会服食过量。君瑕是个行事圆滑谨慎之人,他要藏起紫粉,绝不会无意说漏什么,就像赵潋累次被他所骗,有意的,无意的,他都能将真假模糊,教人雾里探花似的捉摸不透。 她总觉得,人的出处、初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与结果。她只要最后得到君瑕全部的信任就够了。 可是这样一个君瑕,这样一个男人…… 到底有多少秘密,是耸人听闻,而她始终猜不透的? 葛太医汗流浃背地给小皇帝施针,可毫无起色,他脸上的汗珠成滴地往泥土里落,赵潋松开了小皇帝的手,解铃还须系铃人,也许君瑕知道怎么解紫粉之毒。 她心事重重,才走出拂春居,君瑕便脚步雍容地走来了,他的薄唇两畔含着微笑,神情亦是如旷逸之流云。赵潋目光复杂地瞟了他一眼,将嘴唇轻轻一咬,“皇弟中毒了。” 君瑕负起了手,道:“我来看看。” 他并没什么愧疚的神色,赵潋的眉头拧得更紧,君瑕已施施然越过她。 葛太医已开始抽针,但赵清没有一丝醒转的迹象,见到此人,葛太医不禁皱眉,“是你给皇上的紫粉?” 君瑕恍若未闻,环顾周遭,葛太医又连着数落了好几句,他沉眉,疾步跟来的赵潋倏地一停,怕君瑕承认,即便他别有用心,赵潋都想替他遮掩,她厌憎自己的偏颇和无能为力。 君瑕道:“紫粉毒性轻微,并不至于昏厥。这院中有葛藤花花粉。” 葛太医眼珠一瞪。是了,葛藤花,他竟没留意到满墙的葛藤。葛太医倏地回头,“快,快将皇上抱离此地。” 拂春居花如烟海,皇帝正好与葛藤犯冲。葛太医忙教禁卫军的人过来将皇帝抱走了。 赵潋跟过去瞧,走出院门时回头看了眼君瑕,他冲她笑了下,仿佛不曾留意到她方才的猜疑。赵潋惴惴不安,生怕他的用心都在皇上身上,倘若真是那样,她就是那引狼入室、万死莫赎的千古罪人…… 赵潋走回来,将他的手牢牢抓住了,“从现在起,你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耿直命人带赵潋到了粼竹阁,那处幽寂阒静,除修竹流水,别无杂花。君瑕任由赵潋拽着,自她身后轻笑,“我将粼竹阁让给皇上住就是了。公主不必忧心,葛太医医术精湛,只是见识稍微少了点。” 宫里头的人向来不生奇怪的病,譬如花柳病、瘟疫之流,所以在见识上,他们不如四海行医的江湖郎中,但一旦有了眉目,对症下药的本事,以及对于配方毫厘之间的精准,跑江湖的远远不如他们。 赵潋抿了抿唇,还在为方才的想法满心复杂。 君瑕道:“公主。” 她没留意,他又将称谓擅自改回去了,她恍一扭头,君瑕却已停顿不走了,“在怀疑我,有心谋害皇上,是不是?” “我……” 赵潋不擅长撒谎,尤其是骗聪明人,毫无胜算,她只好低头不言。 君瑕将手缓缓地抽开了,赵潋掌心一空,心里更是空落落的,亟欲解释,君瑕漫不经意地薄唇一扬,“不用愧疚什么,公主怀疑得有道理,我也确实不怎么清白。紫粉是我给的,倘若我不告诉皇上有紫粉,他也不会同我索要,我脱不了干系。” “不、不是……”赵潋捏住他的手,“即便你真有罪,那也我替你承担。我是怀疑你,因为你到现在还没有把全部的底牌都亮给我看,所以我才胡思乱想,始终都没法劝服自己不想这事,你本来人也坏……爱骗我。但,倘若你犯了罪,也有我在,我们是夫妻,就是荣辱一体的。” 君瑕至始至终都是那般微笑,让赵潋心头忐忑,他清咳了一声,“是我的过失,莞莞。”她猛然抬头,君瑕的食指已戳到了她的右颊上,“我向你发誓,绝不会危害皇上。” …… 赵清的确只是花粉过敏,并没有大碍,换了环境,喝了药,人便悠悠醒转。 于是葛太医又将粼竹阁前前后后走了走,确认再没有能危及皇上龙体的花草之后,便放了心。皇帝自幼体弱多病,都是葛太医伺候施针,开方喂药,他对赵清的身体最是熟悉,忙写了几页纸,将赵清不能闻不能碰的都事无巨细地交代了一通,再交给赵潋。 赵清人醒了,坐在粼竹阁的竹床上,诧异地打量四周,赵潋放了心,让他多躺会,赵清见君瑕在书桌上收拾物件,将赵潋的手推了推,“皇姐,君瑕要走?” 赵潋略有尴尬,“嗯。” 赵清也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无非是因为葛藤花的缘故,君瑕要搬到拂春居去了。赵清道:“朕看那边风水不好,要大翻修,近来是不能住人了,教君瑕跟着皇姐去住罢。” 赵潋一惊,连君瑕收拾书卷画册的手指也僵了僵,赵潋将眼皮抬起来,“你说什么?” 赵清冷哼道:“那拂春居里的花草是断然不能留了,为害龙体乃是大罪,朕要将它们杀头。君瑕不适合住那头,还是随皇姐共处一室比较合适。” “……”赵潋差点又一指头戳他脑门了。 赵清还诧异,“皇姐不是同君瑕结为夫妇了?天底下哪有夫妻新婚便分居的?朕一番苦心,你们不能体谅么。” 赵潋犹犹豫豫、忐忐忑忑地回头看向君瑕,他抱起了一落长轴画册,笑道:“有理。” 这两人好像唱双簧的,赵潋反倒成了最拘谨的那个,胸口微微热了起来。 赵潋的闺房君瑕也不是第一回进了,这一回他显得自如得多,赵潋将被褥抖开铺好,“我的屋,里面所有东西你都可动,就是那个衣橱最底下那柜子,最好别轻易打开。” 君瑕看了眼,笑道:“里头装了什么价值连城的财宝不成?” 赵潋翻被子的手停了,她缓缓道:“在我心里,他们比价值连城的珍宝还要珍贵。”赵潋长叹息一声,抱着被角坐在床边,红烛朗照,衬得她肤白如玉,“师父离开汴梁之后,竹楼没人了,我怕有盗贼,只好先将师父看重的一些旧物都收捡了出来,暂时保管。我一直相信,师父他老人家还会回来的,等那一日我就把这些都还给他。” 君瑕将书卷画册插入宝蓝彩釉竹林七贤图的瓷瓶里,散漫地笑道:“也许还有谢珺的遗物?”他笑道,“所以才珍贵罢,便如同那本《秋斋断章》一样。” 他话里的醋味快淌了一缸了,赵潋忍不住嘴角上扬,“确有几件是我师兄的。不过他是谢家嫡子,谢家清贫,他为人更是不慕荣华,所以竹楼里留下的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除了那本棋谱,再没有任何值钱之物了。” 君瑕笑了一声,很轻,听不出笑的什么,赵潋蹑手蹑脚地从他身后走过去,将君瑕的腰探手往怀里箍住,他眉眼沉静,宛如琥珀,赵潋从背后搂着他,温柔地戳了戳他的肚子,“我给你单独留一个柜子,以后你的东西,我都视如珍宝地供奉起来,好不好?” 他握住赵潋的手,将人拉到跟前,反搂住她的腰肢,赵潋盛了满眼的烛火,脸颊晕着浅红,如调淡了的红墨,增娇盈媚。君瑕失笑道:“我吃谢公子的醋了,夫人。” 赵潋发愣之间,他冰凉的薄唇压了下来,研磨着她的火热,将热意缓慢地晕散…… 第48章 粼竹阁内凤尾森森, 深夜起了一股寒雾,等杀墨将君瑕最后一箱衣物收走之后, 静得只剩下小皇帝一个人了。 但不知为何, 从前呼后拥,到眼下独身一人, 这感觉竟然不坏。赵清走到君瑕的书桌处,方才与皇姐说话时, 他便已在收拾书卷, 但眼下还没收完,遗留了几本, 页边泛黄, 大抵是旧书他不愿意要了。 赵清拾起一本, “《论语》?” 这书他五岁开始读了, 不说倒背如流,却也不能更熟悉。赵清信手翻了几页,发觉君瑕留了几张纸折角, 赵清愣了愣,见四下里并无人迹,便翻了出来,里头有朱砂描红。 ——八佾舞于庭, 是可忍也, 孰不可忍也? ——小不忍则乱大谋。 当忍则忍,但有些事不能忍。这道理赵清比谁都明白,还有几页他不想翻了, 信手拿起另一本,外封上隶书题着《前朝野史遗录》。 看着也是挂羊头卖狗肉,赵清翻阅起来,只有几页谈到了前朝,大多是大周朝开国以来的故事,赵清也没有仔细翻。他拿起了最后一本,则又是稀松平常,一本《国手札记》,记载历任国手的一些名局名手的,赵清对围棋没花大工夫,棋待诏也形同虚设,但他手一捏,却发觉不对。 厚度不对。 赵清怔了怔,从这本书里翻出了一封信,油纸封红,色泽光靓如新。这信是近来塞进去的。 “君瑕给朕留的信?” 他趁着左右无人,轻巧地将信取了出塞入衣兜里。 夜里落了雨,天气转凉,秋霖霢霢,本是阴晴无定,这雨又来得急,嘈嘈切切地于鳞鳞千瓣瓦砾间敲了整宿,雨后池塘涨了水,将浮桥湮没了。 剩下一丝潮润温柔的气息,缠绵缱绻。 耿直蹚过水去,亲自将赵清背了过来。他下来的时候,君瑕和赵潋正在前院树密雾浓的池塘边饮茶对弈,宛如神仙眷侣,偶尔相对会心一笑,满目温柔。 赵清想到君瑕留的那几本书,有些惊奇。很显然这一切是要瞒着皇姐进行的,他对皇姐的确像是一往情深……也许他也知道皇姐向着太后,有些事不便在她眼前说破? 那紫粉也是这样,两人极有默契地瞒骗了赵潋。 赵清哼了一声,正要走过去,耿直却在身后喊住了赵清,“皇上,您打算养病到几时才能回宫?” 赵清嗤笑,“不论是宫里,还是朝里,都有太后打点得井井有条,朕身子骨不好,还回去让太后牵绊费心,岂不是不孝之子?” 小皇帝什么时候转了性子了? 耿直摸了一脑门汗,“是,是。” 赵清负手道:“还是如此好,皇姐这里朕住得喜欢,再留几日,等太后命人来接了,朕自回宫。” 如此甚好,耿直也直点头,心道皇上到底是有分寸的,不会玩得太过火。要真与太后扯破了脸皮,眼下拥立他这个皇帝的还不知能有多少人,势单力寡,恐有不逮。 冷雨之后,草丛叶间泥土翻起了潮湿味儿,赵清踩着尖细且长的秋草过去,秋水泛起鳞光,早桂子也怦然绽出了蓓蕾,幽香清甜。 赵潋回头一看,笑着挥手召他过来,“阿清,帮皇姐看看这局棋。” 赵清心道,找朕也没用,你我加起来也远不是君瑕对手。 他扁着嘴走了过去,耿直也寸步不离地跟着,赵清这时已不想朝政之事,安心做他的懒散皇帝,与姐姐姐夫下了两局棋,一局都没赢,他耐心不够,索性不来了。 赵潋怕他无聊,信口问了一句:“阿清,你带人抄了地下场,抓了不少人,都审得如何了?” 赵清看了眼沉润如玉、低眉敛容的君瑕,飞快地瞟过一眼,便收回目光,“交给太后处置了,朕不打算再过手了。”说罢,他又坦坦荡荡地在赵潋心口扎了一刀,“朕可再不敢得罪太后,再被太后关禁闭,闷出病了难受。” 赵潋的脸色微微僵住,她抬起头看了眼耿直,递了个眼神,两人一般无奈。 棋下完了,赵清嫌无聊,又扑在赵潋的前院里捉知了玩,这个时节,知了大多枯死,固执地扎根在树上,要能捉下二三十来只,倒是能饱餐一顿。但赵清要爬树,吓坏了耿直等人,忙不迭跟在赵清身后,爬树下水,鞍前马后。 赵清一来,整个公主府都活泛起来了,杀墨添了茶水,赵潋给君瑕满杯,笑吟吟地望着他,“其实皇上还是孩子心性。” 君瑕但笑不言。 恰逢柳黛也回来了,从外头采买回来一些素菜,拿下去要给君瑕炖一锅鸡汤。赵潋为给他养身体,喜好在汤里撒上一些中药,喝下去满嘴苦味,但赵潋每回都亲自监工,不喝完不让走。 以至于君瑕一见到柳黛,目光便总有几分避讳。 赵潋想到一事,戏谑道:“可惜于济楚要再不抓到人,我们总避着在公主府待着也甚无聊,听闻璩琚和元绥定了下个月举行婚典,许久不见汴梁有人热热闹闹成婚了,我想去闹一闹,不过火,教元绥记恨记恨就行。” 君瑕笑道:“那有何难。” “嗯?” “我有办法助于大人抓到人。” 赵潋怔忡,震惊之后,忙又按住了君瑕的手腕,“别露面。”她的指腹刮过他愈合了的伤口,轻声道:“你看看,这伤还未复原,我是真怕了你了,身子不好,别学旁人逞能。” 君瑕敛着眼眸,白皙如雪的俊颜透着两抹浅红,他似笑非笑地曳起一弧薄唇,“我不露面,就是帮他一把。” 第35节 四目相对,赵潋怔了一瞬,立时脸色惨红,差点没喊出来,君瑕快她一步背过了身,将门掩上了。 “君瑕!” 他亦是心跳比往常快了一些,手指扶着门,听到赵潋这气急败坏的声音,又觉得有几分好笑,薄唇往上缓缓勾起。“莞莞,我们不是,同床共枕的关系么。” 赵潋飞快地将亵衣穿上,搭了一件薄如蝉翼的素红浅纱,闻言撇嘴哼了一声。 倒还好意思说,赵潋不会主动,这人也不会扑上来,简直正人君子到可恨。赵潋发誓,等送皇弟回宫之后,当晚就把人睡了了事。 第50章 烛火莹莹之间, 兽角小香炉扑灭了紫烟,临着风将袅袅烟香揉散, 落在寝房四处每一个角落。 人没回来之时, 赵潋便已经喊人修墙了,墙台高筑, 任他似鸿鹄也飞不出五指山。到了此时赵潋才好将人推在床榻上,君瑕波澜不惊地勾唇, 有些慵懒地微微后仰, 赵潋趁机坐到了他的腿上,将人的腰拢住, “告诉我做了什么?” 君瑕便将抓到瞿唐的事一五一十交代了, 言辞诚恳, 表明绝无私心。 赵潋不信, 他眨了眨眼,颇有几分无辜,眼眸清澈如溪水。赵潋最见不得美人撒娇, 尤其是眼下怀里的这个大美人,不过她也回了一个无辜的眼神。 “铿——”一声,君瑕皱眉低下眼,右手腕被赵潋不知从哪摸出来的镣铐锁住了, 赵潋抓着他的手腕, 笑吟吟地挂在了床角的横木上。 “莞莞。” 话音未落,左手也被赵潋扣住了。 顷刻间双手被吊了起来。 赵潋知道他身手好,若不是意乱情迷, 还不能有她轻易得手的机会。她将铁链扯了扯,温柔地靠近君瑕的耳垂,吐气如兰麝香,“我亲自画的图纸,找人替你打的,里头塞了软绵,不伤手的。” 因为亲眼见到他毒发的模样,不忍他用铁链自残,这副铁链让赵潋废了不少心思。 君瑕只好无奈且宠溺地失笑。 赵潋问:“你怪不怪我?” 他摇头,“舍不得。” 他老实巴交的模样可爱极了,赵潋响亮地在他的右脸上亲了一口,“你放心,我只是试试这副铁链是否真的不伤手,等会儿就给你解了,我不会趁现在欺负你的。” 赵潋用食指挑起他的下巴,笑靥粲然如火,“只是,每回你流露出这种脆弱的神情,我都很想把你扑倒,狠狠地……”她掩唇,恶劣地微笑,“你说,是瞿唐找人要非礼我?” “嗯。” 被赵潋撩拨不停的耳梢沁出了浅淡的红,君瑕不自在地往后挪了挪,赵潋跟着挪,非要贴身审问。 “原来瞿唐真记恨了我。”竞帆赛前,赵潋便觉得贺心秋目光躲闪,对她流露厌憎和不耐烦,不是她眼花。不过赵潋贵为公主,不论如何,贵女圈总有她一席之地,贺心秋包藏祸心,改日她自有法子惩治,这不算难事。 她挑起眼帘,食指在他的喉结上刮了一下,笑道:“你不是说吃谢公子的醋了么,那瞿公子的,你吃不吃?” 第二任未婚夫,还是她亲自选的,照这么看,分量似乎并不比谢珺低。 君瑕清咳一声,烛火的热烫了脸。 赵潋搂住了他的后颈,脸颊贴了过去。“我知道了。”那口吻得意得让人咬牙切齿。 但君瑕不会,也并未吃醋。 “莞莞,”他侧眸,将手腕上的铁链晃了晃,“可以了,解开罢。” 男人柔情似水,赵潋故意哼了一声,他微笑起来,“想抱你。” 赵潋被三两句哄得心花怒放,忙从衣兜里翻出了钥匙,将他的手铐脚镣一并都解开了,便等着人来投怀送抱。岂料君瑕那句果然也是哄骗她的,他揉了揉手腕,将赵潋往身旁放下,“我先去浴身,以免弄脏了你的床褥。” 从香药铺的柴房回来,他的白衣上落了斑斑泥灰。赵潋撇了撇嘴,心道又被骗了。 等君瑕回来时,她已经靠着床榻内里的一面粉墙熟睡,梦里也不知见了什么,如画的朱红唇翘得高,像荷塘里养得红锦鲤。君瑕的眼里盈满宠溺与欣悦,替她将滑落了半截的棉被拉上来,和衣躺在了赵潋身侧。 “莞莞。” 明知她睡熟了,君瑕低声一笑,明灭的红烛光里,望着软红罗帐的目光幽微莫测,“你说得对,我真是个骗子。有些事我不敢承认,尤其是在你面前。” 圆月悬于树梢头,云销雨霁之后,浮桥两岸的水退了,露出清凌凌的如峨眉月的轮廓。 好风遣来一波桂子香,教梦里也是清甜意。 …… 首犯抓到了,太后震怒。 从君瑕踏入公主府的那一日开始,他在汴梁的那家香药铺便从未清闲过,太后和瞿家都对此虎视眈眈,杀砚抓了瞿唐,两日之后,瞿家便有人来暗中营救了。 所幸瞿九郎派人来,是来救人的,不是来灭口的,叔侄之间的亲情的确是感人肺腑。 其实于济楚的巡御司在此之前也盯上了瞿九。瞿九郎约莫是以为自己的好侄儿已供出了自己,但作为瞿家人,他与家族兄弟不得不同气连枝,经过瞿家族长和各位叔伯的商议,事已至此,唯有人全盘应下此事,方能解决祸患,便一致将他退了出去。 瞿九不甘心,但为了瞿家声誉,为了妻儿老小,他将所有罪过尽数揽在己身。 等瞿九被推入长坤宫主殿时,已是在审死堂走了一遭,伤痕累累,血水黏着华贵的翠衫,额角残留狠撞之后留下的疮疤。深受苦楚时,他宁愿一死,可这罪过,他死了就没人敢承担了。 太后漠然地以指尖挑起了浮于茶水上的青叶。 如此僵持了一个时辰,瞿九仍不翻供,太后问道:“瞿唐找人欲辱公主一事,也是你一手策划的么?” 这事瞿九不知道,但他也一口咬定,“是。” “大胆!”太后一直想着抓到那人,谁人敢把主意打到赵潋头上?太后公事繁重,但也不是没想过瞿唐也许因嫉生恨。她找人调查瞿唐,只是对方流连东篱居,似乎从未将赵潋挂在心上。 瞿唐是新河瞿氏嫡子,太后总不能着人十二个时辰都盯梢,如此若教瞿家人察觉,只恐惹怒士族。没想到等太后的人手一撤,瞿唐便被人绑了。 太后目光瞥向于济楚,“瞿唐是你抓的?” 于济楚颔首,“是。” 太后垂眸,精致的青釉白顶执壶,圆孔里腾出淡淡的水雾,清香扑面。她笑了笑,丹凤眼缓缓一挑,“是么,别让哀家查出来,你是为了护着什么人,对哀家说了谎。” 瞿唐有罪,但大周有国法,民要抓人,即便有证据,也要交给官办。倘若有人越俎代庖,那便是藐视王法之罪。 于济楚心弦一动,“臣不敢欺瞒太后。”左掌压着右掌背,朝太后稽首一礼。 太后瞥了他一眼,凤眸一动,“行了,哀家若不信任你,不能容你到今日。”说罢她挥了挥手,“将人带下去,昭告天下其罪行,秋后问斩。” 瞿九心凉如铁,瘫坐在地。 于济楚应声:“遵命。” 但此事并未完。 太后比任何人都清楚,地下场一案牵涉甚广,瞿九勾结的世家子弟,虽都是受了他的蒙骗,暗中并不知晓瞿九将少年卖至辽国,但毕竟也一只脚踩进了浑水,单就拐带男童狎玩一条罪名,也足以判牢狱二十年。 她并不会心慈手软,该如何定罪依照国法,世家族长虽然手眼通天,但证据确凿,他们无可申辩。 但,瞿九干的事,瞿家人显然都知晓。他不过是瞿家推出来定罪的一条沙包罢了,无论太后是重拳还是轻手,瞿九都是一颗弃子,毫无用处。 证据指向对瞿家也确实有利,目前只拿到了瞿九一人的把柄,加上他百折不挠,宁死不招,太后亦只能杀鸡儆猴。但愿瞿家日后收敛,莫再与辽国有所勾连,否则—— 这庞大的家族,要修枝剪叶已是困难,连根拔起,更是难上加难。在辽国摩拳擦掌枕戈待旦时,为了一桩世家公案,又不知要头疼到何时。 太后伸手将眉心揉搓了下,邵培德见状,忙上来跪在太后跟前,要替她按揉太阳穴。每当邵公公主动跪在太后腿前,长坤宫的婢女们便都自发地退了下去。 邵培德的手法视同太医院专人学的,下手有轻有重,揉捏得太后很舒泰,比起时时传召太医院的人的繁琐,太后倒能原谅邵培德自作主张的亲近。 “你跟在哀家身边,也有十多年了。” 邵培德点头,曲指在太后额角揉按,“是,奴本是摄政王的家奴。” 太后道:“哀家记得,是摄政王派你来监视哀家的。” 邵培德年过知天命,鬓边染了霜华,可一提到故人,总是不免唏嘘。 近来赵潋为了君瑕屡屡顶撞她,她竟在恼怒之余,想到的全是那个人。平素邵培德在她跟前对赵蛟也是三缄其口,从不主动提及,也许是看她眼色,知道她在猜想什么,邵培德主动回禀:“摄政王吩咐奴婢,入宫之后,将太后的饮食起居都报给他,连彤史也要设法递到他手里。” “最初那几年,他也不过是个徐州刺史罢了。”太后闭上眼,心里掠过那人桀骜勃发的英姿,虽然他人倨傲邪气,可一笑起来,却比夏阳还要灼眼。 她好几回,为了他那股锐气伤着眼,动了心。 “他得知我日日奉诏给先帝陛下侍寝,想必也不好过,怎么还要你替他传彤史。”这种宫闱禁物,说什么也是不能外传的。邵培德再是滴水不漏,也终是漏了马脚,幸得当年身为皇后的太后求情,只罚了三十廷杖。 邵培德的眼珠转了半圈,低着头笑道:“王爷也是会心疼人的,知道奴婢受了伤,后来不要奴才偷彤史了,只要守在太后跟前就行,算是替他照拂太后。” 赵蛟。 太后的头痛病好多了,胸口却蓦然一疼。纵使是多年黄泉人间相隔,纵使她埋头政事,为了一双儿女操碎心,也不得不承认,夜不能寐时她心里想的人全都是他。 太后皱眉挥开了邵培德的手,牡丹花面点了胭脂绛唇,却依旧抹不开那缕惨白,她痴笑几声,颓然地独自一人跌跌撞撞朝寝宫走去。 她想抱着那人的衣物入睡,不知可否再梦到他。 他已十年未曾入她的梦中了。 倘若早知结局,当初她会心甘情愿地与他欢好,会偷偷缠起他的长发,会告诉他,她爱他。就像最普通的姑娘,对最普通的情郎,至始至终,只爱过他一人。 可惜豆蔻年华时,他们错过了。 第51章 垂死金线雕镂的凤凰牡丹纹理叠帐, 南风一缕,吹开如鳞光细碎的波纹。 隐紫的华贵裳服被一双素手紧捏着, 藏了大半在被褥里, 只剩下那截圆领,针脚细密, 绣了一个字:贞。 是她未出阁前的乳名。 连先帝都不知。 太后和那人相识于十三岁,豆蔻年华时。今宵梦里, 真的见着了那人。 他在河岸吹拂的柳枝下, 一支洞箫吹落了满湖日光。在灼灼桃花的映衬下,透着三分邪气的俊容孤傲出尘。 她已满面风霜, 而那人却还是少年时, 肌骨白润, 一笑起来时如旭日, 偏教人移不开眼。她只得踩着青石子一步一顿地走过去,要是走得太快,都怕他如一阵炊烟散了。 十年不曾忆起, 这面貌依旧不忘,清晰到无所遁形。她一个犹豫,少年赵蛟便向她伸出了手,“阿贞, 你过来。”淡紫的襟袖, 绣着朵朵银花,袖间的一双手清瘦而骨节分明。 太后哽咽不成声,纵身扑入他的怀里。 “七郎!” 少年赵蛟温柔倜傥地微笑, 带着春阳温度的指腹,梳过太后染了斑白的发梢。“阿贞,天下让给你了,你已是主宰天下的女皇,还有什么遗憾,还有何事让你不快?” 太后失声难语,即便在梦里,也记得在凌霄台上她一刀扎入他的心脉,他临死时含笑的眼眸,已成心魔。太后哽咽道:“是你,我的遗憾是你……” 第36节 早知如此,她宁愿当初放下一切同他远走高飞,也不要今日天人永相隔。她不求长命百岁,什么也不求,只想再见见他,碰到他的脸。 赵蛟的唇被她柔软丰润的指抚过,他搂着她,露出柔和的笑意,“还记得我们儿子么,阿贞,我已不在,你好好待他,便算是偿还了我。” “……好。” 迟早有一日,她会还政给赵清,“到那一日,我还能不能……在梦里见你?” 她温柔而忐忑地等待着,赵蛟握住了她的指尖,“只要你想,我会来。” 他噙着笑,熠熠生辉的眼睛,缠绵着一股说不明的情愫。她想紧紧上前拥着他,告诉他这么多年来她的悔意,可是晚了,一切都晚了。他的手化作了透明,一切含笑如梦寐般的面容,在她眼底、掌心,化为飞灰…… “七郎!”太后从梦中惊醒。 她环顾四周,清冷的大殿,几支残烛摇摇欲坠,一天星河,在半开的窗棂外浮沉无定。殿内清寂如死。 邵培德后脚随着几名婢女跟来,匆匆前来问讯。 太后叹了一声,道:“无事,都散了。” “诺。”等人要走,太后又留下了邵培德。 邵培德留着静听发落,太后却不是为着赵蛟之事,“公主同君瑕已僭越雷池,君瑕虽配不上她,但哀家不想强逆公主心思。” 邵培德的眼珠转了转,知晓太后近来心事重重,屡番提及摄政王,皆因公主而起,公主虽是先帝爷的女儿,但太后对她的宠爱并不少,毕竟也是己出。他便想了想,佝偻着回话:“太后欲选驸马,得让公主喜欢才行,奴婢倒有一人举荐。” “说来听听。”太后皱眉。 邵培德踮着脚走到太后跟前,嘴唇一开一合,比划了两个字。 虽不闻其声,但太后仍是蓦然心惊。 岑寂许久之后,太后挥了挥衣袖,“哀家明白你的意思。”念及梦中赵蛟所言,她轻声道:“就近几日将皇上接回来罢,他的病也养得差不多了。” 禁卫军时常回话给他,包括小皇帝光着脚丫在公主府捉知了,拿弹弓射飞鸟玩等劣迹,太后怕他养野了性子,又想念他,只好先软了心肠,请赵清回宫。 赵清被接回宫之日,身体早已大好,精神抖擞,脸庞比往日更多了几分红润。不过在赵潋送他出门时,赵清往君瑕身上看了一眼。 他送给他的那封信,赵清趁着无人时拆开了,这是一封分量极重的密函,甚至能惊悸朝野,让他母后也为之震动。眼下的赵清还不敢声张。 就如同君瑕可以留给他的一行字:小不忍则乱大谋。 赵清瞥回目光,没说话,面色如常地上了宫车。 总算送走了调皮蛋,赵潋一身轻松。 府内拂春居的矮墙修整好了,院内的葛藤都拆了,改种了小桃花和一品冠。粼竹阁还是保持原状,另外赵潋在浮桥右临溪扎了一架秋千,涨水时荡着秋千便可过河了,不过这需要轻功。 另——赵潋还想着装点一番公主府,君瑕忽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瞿九郎已经落网了,公主自由了,又可以畅怀地胡闹了。” 虽说瞿九只是一枚无用的棋子,但近来瞿家定会收敛,不再将矛头指向赵潋了。 赵潋也欣喜,但品过来君瑕方才的称呼,又皱了眉头。 石桌上的棋下了一半,赵潋懒散地拈着黑子,好似上面有个洞,能从中窥见君瑕的冰姿雪骨。 君瑕则沉稳澹然,如一泓秋水,水深而澈。 拎着篮子的杀墨走来,将竹篮摆在了赵潋脚下,沁着一股清香。赵潋诧异地往竹篮里瞟了一眼,登时皱眉:“这团黑乎乎的尖尖角是什么玩意儿?” 听她的描述让人发笑,君瑕失笑起来,拿起了一只,“这叫菱角,江南特产。水榭外种了不少,我那片水域的菱角大器晚成,定要拖到入秋了才能长好,味道清甜,你尝尝。” 赵潋狐疑,“你不是不爱吃甜的么?” 杀墨蹲在草丛里补了一句,“先生不爱吃太甜的,菱角不算甜,公主尝尝就知晓了。” 尽管君瑕的手很漂亮,但托着这么个丑物,赵潋还是皱眉,“这——怎么吃?” 看起来又尖又硬,还很是扎手,赵潋怀疑地拿起了一只,外貌倒有几分似元宝,才煮熟没多久,外壳坚硬温热,赵潋碰了碰它的一只尖角,确实扎手。正疑惑这东西怎么能吃,君瑕已剥开了一只,修长温润的手指递到了眼前。 白白嫩嫩的菱角肉,衬着他的手指,很是赏心悦目,赵潋一高兴,就咬了过来,顺嘴伸舌头舔了下他的指尖。 君瑕无奈地一笑,将手收了回去,“杀墨,去取一副碗碟来。” “好。” 赵潋嚼了半个,确实味道清甜,怡人可口,一尝便有江南风味。 君瑕温柔地垂下目光,耐心地替她剥菱角,“到了菱角成熟的季节,采菱之歌在水面一唱便是半夜,歌尽中宵。但姑苏不若汴梁,即便是听到成片的菱歌,也不会觉得吵闹,反倒觉着窗外是一天月色一江水,头下枕着的是一船星河,别有几分清净。” 他递来一只,她便咬一只:“所以,你会宿在船上么?” “偶尔会。”君瑕笑道,“夏夜睡在乌篷船,用绳系在水边,不会划出太远,湖上有风,清凉解暑,还能剥几只菱角吃。” 听他一说,赵潋对江南生活有了几分向往,倘若是和君瑕一道睡在乌篷船里,枕着星河,枕着水中月,吃着清甜的菱角,听着泛夜菱歌,也挺自在。 “你在姑苏住了多少年了。” 赵潋咬了一嘴,君瑕的手指忽然一顿,他垂眸又捡起了一只,在赵潋莫名觉得犹疑之时,他轻声噙笑,“记不清了,很多年了。” 赵潋“哦”一声,君瑕那话真是百般况味,她品不出,只好装作什么也没听懂,“你过得倒是挺潇洒的,姑苏好山好水,人杰地灵,用来修身养性的确不错,羡煞旁人。” 赵潋至今都不敢问,你得罪过谁,谁恨你入骨,要给你种下销骨之毒, 即便她问了,君瑕也不会说的。 既是伤口,只有等他主动揭开疮疤,她断然不会代劳。只要他喊一下疼,她都能压制住好奇心,发誓宁愿不要知道,只求他不伤着自己。 这么许久了,赵潋同他仍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罢了,赵潋习惯了,也很享受。 每个人都该对自己的过去保留一下秘密,即便是夫妻之间,也未必要做到推襟送抱,如此也甚好。 杀墨取了盘子来,便又走了,替小四收拾厨房里的烂摊子。小四方才煮小米粥,差点烧了锅子,炸了灶台,幸得公主大方不追究,也没伤着人。 君瑕将剥好的菱角都放入盘中,他自己没有动,都给赵潋了,赵潋吃得津津有味,一口一个,淡淡的甜意化在嘴里,甜而不腻,她想那一篮子她都能吃完。 君瑕随意地问了一句,“公主在汴梁,又觉得如何呢。” 赵潋想了想道:“我的人生,前几年和后几年大不相同罢。前几年,我身边兄友弟恭,哥哥们都疼爱我,弟弟妹妹都敬重我,师父也待我很好。后几年……我成了大周唯一的公主之后,人看到我,都怕得躲起来,只有萧淑儿与我走得近,算是好友。不过她嫁了人之后,我便又孤孤单单一人了,先生,在你来之前,我已经寂寞了很久了。” “那会儿觉着,我这人向来心气儿高,宁缺毋滥,找个不顺眼的回来,徒给自己找罪受,不如单着一个人,所以退了瞿家的婚事,我不但没觉着可惜,反而额手称庆。但你来了,我又觉得,原来找一个人过一生也是可以的。” 赵潋发觉君瑕的眼眸陡然黯了下去,她心直口快,自知说错了话。 无法解销骨之毒,他怎能给她一生? 君瑕顾虑重重。 赵潋心知说错了话,悄然给自己抽了一耳光。君瑕恍然抬起眼眸,赵潋将剩下的菱角都推入了盘中,将他手里正剥着的这只也放入了盘里,起身一步跨了过来。 他微微一怔,下一瞬便落入了赵潋的怀里。 赵潋将他横着抱起来,用胳膊掂了掂,随即喜笑颜开,“真好,先生被我养胖了点儿了。” “公、公主。”君瑕少见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他向来口齿伶俐,何曾有过这时,耳梢也红透了。 应该是料到赵潋要做甚么了。 她眯着眼,似只猎得白兔的狐狸,狡黠地扬起一分笑意,“天色渐晚,今日罕见地只有我俩,先沐浴再吃宵夜,你看如何?” “宵夜?”君瑕一时没意会过来。 “对啊。”赵潋的手臂骤然收紧,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笑道:“有我怀里这么大一盘,能饱餐一顿了。” 第52章 锅灶怦然一响, 炸裂的锅灰扑了杀砚整脸,以至杀墨走进厨房, 乖巧地蹲在地上捅柴火, 满脸灰黑,犹自俊气阴柔、可怜动人的弟弟, 教他忍不住好笑。 杀墨将杀砚从柴堆里拉起身,教他在一旁看着, “柴不是这么烧的, 米也不是这么放的,让哥哥教你。” 在四人中, 杀砚虽手腕果决, 不拖泥带水, 但论照顾衣食起居, 要数杀墨最体贴周到,不但泡得一壶好茶,还烧得一手好菜, 这也是君瑕挑中他的缘故。 等水米都下了锅,火被撩得旺盛,舔舐着锅底,杀墨将手揉搓了两下, 只见弟弟还黑着脸状似无辜地站在那儿, 他这个做哥哥的,忽然很是心疼,上前将杀砚的小脸蛋一揉, 替他将灰轻轻抹去,“小四,以后哥哥烧给你吃,决计不会饿着你。” 杀砚猛然抬头,与阴柔的面貌浑不相衬的凌厉目光,漆黑如深渊,不偏不倚地撞入他的视线,杀墨在他的注视之下,心口竟猛然加快,杀砚不由分说地握住了他的手腕,攥得死紧。 杀墨嘿嘿两声,有些摸不着头脑,回身去将锅盖上了,“米要煮会儿才能熟,哥哥带你四处转转?你是这意思吧?” 杀砚一经提醒,手指怔然松了几分,他“嗯”了一声。 于是杀墨忘了这弟弟方才的反常,反将他的手圈在掌心。少年发育慢,杀墨到了抽条的年纪,杀砚却还是半年前的模样,足足比他矮了半个头。 两人踱步到了池塘边,溪水粼粼然曳浪。 杀墨忽道:“先生和公主的菱角,怎的才吃了一半儿便走了?” 他牵着杀砚的手,“走罢,去瞧一眼,看先生要点儿什么。” 不知为何,杀砚的眼底晃过一抹不情愿,杀墨以为自己看错了,牵着小四的手矮身走入花林,穿过低桠的木兰花树,行至公主寝房外。 天已晦暗下来,下弦月露出素净的轮廓,被木兰花枝捣碎了,柔波滟滟地淌落青痕石阶。 杀墨踩上石阶,忽听得闷哼一声,被翻红浪的闹腾声,杀墨煞白了脸色,惊愕地回身瞅了眼弟弟,要拉着小四逃离此地,但杀砚只是目光固执,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作为哥哥,杀墨有责任带弟弟规避少年不宜,非礼勿听,但杀砚却将他的胸口轻轻一推,擅自走上了台阶。 寝房里却不知是怎样光景,杀砚像尊石像岿然不动。那里头,传来先生沙哑的略带一丝慌乱的声音,“莞莞,吐出来。” 杀砚一怔,正要往下走,公主那笑盈盈而娇媚的嗓音接踵而至:“咽下去了。” “你……” “不难吃。只要是你的东西,给什么我都爱。” 红罗软帐,由缓到急地摇晃起来,如春潮带雨晚来急。 两个小少年,面面相觑一眼,各自面红耳赤争夺着路跑了下去。 …… 夜里似又落了一场雨。 在后半夜,疾厉的入秋之雨嘈嘈切切地打在热烈而鲜妍的花苞上。聚拢了晶莹的雨露的娇花,缓缓倾斜复瓣,水迹蜿蜒而下,浸湿了绯红的土壤。 一觉醒来,天气凉爽了不少,推开窗,潮润的空气里带着一波草木香,透着微微凉意。 赵潋趴在窗口,舀了一手沿窗棂淌下的雨水在掌心,肌肤冰凉,水珠聚在掌心又从指缝之间漏了下来,初晨百无聊赖,她觉得甚是有趣,冷不防便被身后人揽着腰,压在了窗边。 她笑吟吟地抬起头,翻掌落了一手的水,眼前的人眉目秀逸,轻揽着她的腰肢,但毫不显得风流放荡,而是克制温文的,与昨晚大不相同。 赵潋伸手在他的胸口戳了一下,声音有些闷:“先生。” 君瑕道:“在看什么?” 第38节 赵潋咬了咬唇,“何止许久,已有十年了。” 她心乱如麻。 师兄尚在人间,她很高兴,也很欢喜。可为何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出现? 当初指婚的时候,赵潋并没有反驳,她和谢珺的婚约是天下皆知的。即便他们不知道后来文昭公主曾属意过瞿唐,但都一定知道誉满天下的神童,那个活在“生子必如谢弈书”的贺词里的传奇,知道这个传奇早被太后慧眼识珠赏赐给了自己女儿。 仿佛一桶冰凉的水,从头浇到脚。 可是,怪不得他。 赵潋怪不了谢珺,也怪不了太后。 倘若太后早一日找到谢珺,在她认识君瑕之前,也许不会有这困局。可见是天意弄人。 她浑身发冷,瘫坐下来,目光像是痴了。 太后的声音犹在耳畔,如弹奏在琵琶上,震得耳膜嗡嗡不休:“你师兄少年时经逢了一场大难,后来内外兼伤一病不起,大夫也说,随时有性命之忧。哀家便让他暂时养在山林间,后来好容易才有了好转。只可惜数度高烧不退,半只脚踩进鬼门关,醒过来时人也糊涂了,往日里许多事也记不大清了,这才好了一点,渐渐地能想起些事情来。他担忧你,从兖州一路赶来,入了宫哀家便传人去唤你来了。” 说罢,太后笑着看了眼谢珺,“带莞莞出门走走,你们也说会儿话。” “是。” 谢珺起身,递了一只手给赵潋。 赵潋懵懵懂懂地回过神来,没让他牵,自己站了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长坤宫。 她想起太后所言,不觉皱眉,信步与谢珺出了铺满藤萝的扇画朱廊,秋阳落幕,天色暗淡下来,她曼声道:“听母后说,师兄这几年在兖州休养?” 谢家祖籍兖州,是为了做官,谢珺祖上才迁居汴梁。 谢珺含笑,食指抚了抚嘴唇,这些都是他少年时惯爱做的小动作,风流倜傥,肆意得很,但又不显轻薄。 他身高腿长,几步便走到了赵潋跟前,回眸看了赵潋一眼,轻笑道:“嗯。听说师妹在公主府养了两个……门客?倒很是轰动,比我一人在兖州养病要快活多了。” 纵使曾经再是亲昵,十年不见,也难免疏远,人心有了隔膜。 况且这十年间又发生了太多事,除了母后和弟弟,她的心里只容得下一个人,分不出一点间隙给别人了。即便还有,那个角落也属于少年谢珺,不是眼前,虽如明珠皎皎,却让她捉摸不透也不想捉摸的男人。 赵潋垂眸,迟疑道:“听闻,师兄忘记了许多事?” 她本负着手走下台阶,碍眼的倒挂藤萝横于眼前,赵潋信手将它拨开了,踩着青石砖走下来,衣袂飘然,如红蝶穿花。 谢珺的眼底摩挲过一片红热,心弦轻轻一动。 他笑道:“大半不记得了,但还记得莞莞。” 赵潋也跟着笑,“是么。那师兄可还记得,我小时候最爱吃甜食,有一回母后把汴梁最好的糖人师父请到了宫里,我让他给我做了两罐糖浆,我拿着陶罐跑到城外竹楼要给你吃。你还记得味道么?” 久远的回忆说起来,仿佛是要拉近两人的距离。 谢珺摸着鼻子,想了想,道:“应该……还不错?记不大清了。” “错了。” 赵潋回身。 谢珺讶然,“什么错了?” 赵潋目光沉沉地盯着他,“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好上,你整天欺负我。我在那两罐糖浆里下了巴豆粉,想害你拉肚子。但是你狗鼻子,一嗅就嗅出来了,坚决不肯吃,还使坏说是我孝敬给师父的。结果害得师父在茅厕里蹲了两天,后来狠狠打了我二十记手心。” 童年时的那些账,不多不少,赵潋都一一记着。 虽然她记性不太好,但关于谢珺的,总是一桩一件都记得清楚。因为那一两年,是汴梁最风云动荡的时候,赵潋整日担心人头不保,小命呜呼,提心吊胆,对每件事都风声鹤唳,怎会记不清楚? 眼前的人,到底是真忘了? 还是,他根本就是个假的? 赵潋逼近了一步。 她冷峭如寒冰的目光,竟逼得谢珺也皱眉倒退了半步,许久,才得体地牵了下嘴唇,“是么,那我真是不记得了。” 赵潋道:“还有一次,我贪嘴,想吃宫里的蜂蜜。但是竹楼没有,我以为你博学,一定知道怎么做蜂蜜。我去问你,你说在蜂窝里,只要把它捅下来,捏在手里挤一挤就能滴出很多蜂蜜来。我让你去帮我捅蜂窝,你不肯,说要读书,就让我一个人过去……后来我被叮了满头包。你记不记得?” 谢珺想了想,又笑道:“有这事?我以前,这么坏么?” “坏得透顶。”这句是赵潋在心里说的。 虽不曾让谢珺听见,但见她嘟着嘴唇,神色躲闪,他也知晓这公主私底下对他没好话。 他取下腰间的折扇,风流倜傥地展开扇面,“莞莞,要是你还记恨着,师兄向你赔罪,可好?” 赵潋回头朝他一伸手,“打住!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谁要你赔罪了!” 他还是温和带笑,赵潋不知为何,便是一阵寒意蹿上脊梁骨,天色不早了,等坐上宫车慢悠悠打道回府,她的君瑕说不准都歇下了,这人是真是假她暂时不想探究,相处下来自见分晓。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笑吟吟地退后了几步,“天色已不早了,我家里那位醋味大得紧,要是知道我这么晚不归家,一定又要使小性子了。就这样罢。明日,我约师兄你到郊外赛马,叫上于大哥,你看如何?” 她对谢珺的了解,可远不如于济楚,是骡子是马,牵出去一溜便知。 倘若他是假的,听到于济楚的名头便该震慑一番了,但谢珺只是略略低头,从容有礼地笑道:“也好,也有十年没见过义兄了。” 赵潋疑惑地盯了他少顷,又猛然背过了身,朝宫墙外走去。 第54章 赵潋心事反复, 本对旁人都问心无愧,退了与瞿家的婚事她拍手称庆。 可师兄—— 她与君瑕两情相悦, 早就交付了彼此。 这一世只好有负于师兄。 月华疏淡, 赵潋回寝房时,门外悄然幽阒, 里头但闻浅浅的呼吸声。帘钩只挂了一边,她拨开帘帐, 君瑕已朝里睡着了, 姿势闲雅,睡得应当很舒适。 他应当体谅不了自己的为难。 但这是赵潋的私事, 她想自己处理, 不想教他也卷入其间, 更不想他除了销骨外又多了重隐忧。 赵潋默默一叹, 去沐浴净身,披了一身素净的白袍回来,爬上床榻之后, 便彻底放下了帘钩。 她朝着君瑕侧过身,将人的腰往怀里轻巧地一带,让他贴着自己睡。 静夜里,只剩下两人交缠的呼吸声, 赵潋滚烫的气息打在他的后背, 沾染了一丝烦乱和略微的急促。她睡不着,睁着眼描摹他衣裳上缠花绕水的淡纹。 “居然,不像是假的。” 她满怀信心而去, 却铩羽而归。 竟连那人的一点破绽都没找出来,赵潋实在不甘心,故此嘟囔了一句。 君瑕似是没醒,赵潋喃喃又道:“难道这些年,母后一直都知道谢珺的下落,只是她不肯告诉我?因为谢珺随时会死,所以打算一直瞒着我?” 这事搁在旁人身上或许有几分可信,但太后不是那样的人。 赵潋疑惑着,没两下,怀里的人挣动着撬开了她的钳制,朝着她压了过来,赵潋没想到他醒着,吓了一跳,便撞进上方漆黑的半明半昧的目光里,心跳蓦地快了。 君瑕压着她居高临下的姿势,让赵潋回味起昨夜里的翻云覆雨,一时脸红心跳。 却见他脸色微沉:“从回来到现在,一直念着谢公子。” 她惊讶:“我有么?” 仔细一想,确实如此。她知错就改,心虚地赶紧道歉:“对不住,我心里有点乱。” 话未说完,被褥里君瑕的手已在解她的衣裙,赵潋本不想阻止,但一想到明日约了谢珺和于济楚郊外赛马,便心惊肉跳地阻住了他的手,“别,先生。”他一靠过来,赵潋便柔软似水,声音也软绵绵的:“我明日要骑马的。” 煽风点火的那双手微微一僵,赵潋微垂下目光,他将眼皮拂了下去,作势要离开。 这副黯然销魂的姿态,让赵潋内疚不安,又扣住了他的腰,君瑕在她视线不可及之处,薄唇缓缓上扬,还要听她讨好妥协地与他商量:“今晚最多就两次好不好?你快一些,我……我其实很喜欢同你做,别误会。” 她迁就他,他也未必不会迁就她。 便真的只有两次,但赵潋沉溺其中,也不晓得今夕何夕,像一条下了油锅的鱼儿,两面翻煎,直至口干舌燥,这一晚的荒唐纵情才算是过去。 …… 赵潋喜欢事毕之后窝在男人怀里,闭着眼回味余韵。 君瑕搂着她的软绵绵的腰肢,薄唇在她的发旋儿上印下一个吻。 有些事,食髓知味,如开闸泄洪,滔滔不绝。他一想,这二十多年的克制和隐忍会为了一个赵潋灰飞烟灭,感慨自有之,忍不住轻笑,在意识模模糊糊的赵潋耳边说道:“我也喜欢,同你做。” 赵潋听不着君瑕说了什么,依稀知道是句情话,满足地翘了翘嘴角,陷入了深睡。 秋夜里,蛩鸣轻细,散落草尖的萤火虫渐渐绝了芳踪。 赵潋一早起来时,君瑕已将《秋斋断章》抄写到了第二段。 书桌正对大床,她起来伸了个懒腰,换好一身绯红利落的短裙,赤着足走到书桌旁,“又破解了一局?” 君瑕只回以一笑,赵潋想了想,竟噗嗤一声,“亏我以前想着,要是师兄还活着,让你同他下盘棋,看看你俩谁比较厉害。如今竟真的——我真是傻,约他骑什么马,早知道约他来公主府,让你俩摆子对弈,一试便知深浅了。” 不待君瑕答话,赵潋又道:“我真是傻。我家的先生,明明才是最好的试金石。想来他就算忘了别的事,下棋的章法和套数怎能忘得了。” 君瑕悬握的狼毫微微一顿,留下一团墨渍,他抬起目光,“你是说,那位谢公子将过去的事都忘了?” 赵潋点头,“都忘得差不多了,竟然不记得我拿巴豆粉害过他。” 君瑕失笑不言。 赵潋惊讶地看着他,“你笑什么?” 君瑕道:“如此也好,以免你时时想着。他忘了,自然是好的。” 他一本正经地宣告吃醋,赵潋简直直了眼睛,随后又觉得对君瑕真是爱不释手,太喜欢他这样了,正要俯身亲吻他漂亮的眼睛,君瑕却蓦然长身而起,将赵潋横着抱了起来。 赵潋抱他的时候,虽也能走许多步,但手臂轻颤不稳,如今落到他的怀里,却稳稳当当,显得格外让人安心,她脸色微酡,任由他将自己抱到圈椅上,寻了一双短靴来。 她怔了怔,君瑕已托起了她纤巧的玉足。 赵潋人生得修长,这一双脚却并不匹配她的身材,而且她不裹脚,还长得如此小巧,委实难得。 他半跪在赵潋跟前,替她套上雪白的长袜,白皙修长的指,骨节分明,赵潋定睛一看,十个旋儿纤毫毕现,他正垂着眼睫,掩去了微生毂纹的眼,纤薄而弯的唇,轻松地替她套上了一只鞋。 在他转而去托另一只脚时,赵潋觉得衣袂拂过,有几分痒痒,忍不住吃吃偷笑。 他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赵潋便忍住笑,堂而皇之地告诉他:“在民间,都是妇人伺候夫主穿鞋,你怎能如此行事?别怪我罚你。” 第39节 君瑕淡淡一笑。 “公主舍不得。” 赵潋一奇,这人什么时候学会谢珺那招煞有介事的厚脸皮了? 她任由君瑕替她套好鞋袜,他才起身,“地上凉,以后不要赤足下床。” 赵潋早觉得“以后”这个词真是个好词,有体贴宠爱她的男人,赵潋忽然不想应付那一大摊子糟心事了,等君瑕问起来她何时出门时,赵潋懒懒地像只熊趴在了他的胸口,嘟囔说不去了。 君瑕一动不动,赵潋怀疑他是生气了,又支起头,叹道:“好吧,言必信,我去就是了。先生能陪我出门去骑马么?” 君瑕戳了戳她的右脸,那一眼有太过显而易见的宠溺:“你和故友的重逢,我去未免煞风景,何况早日你说约了谢公子和于大人,却没提过我,我要去了,谢公子会如何想?” 这倒也是。君瑕思虑周全。 赵潋沉吟片刻,“那,下回我再约人时,将你的名字也报上,你随不随我去?” 君瑕微笑颔首。 赵潋那点儿阴郁立时烟消云散,欢喜地在他的右脸上印下一记香吻,便出房门洗漱去了。 …… 三匹马驰骋在郊外草黄水清的原野上,马蹄纷乱,飒沓而过。 赵潋的枣红马和于济楚的白马都是名驹,但没想到谢珺也是骑术一流,始终不紧不慢地黏着二人,驰出十几里之后,正走到了湖边,赵潋与于济楚要饮马。 于是谢珺也只好跟上,这一路上,于济楚都罕见有什么表情。 上次刺客之事过后,赵潋在心底里是真敬佩于济楚的剑术和为人,“于大哥”便顺嘴多了,“你觉着他怎样?” 她说话的声音压得低如一线。 于济楚微微侧目,知道赵潋的意思,他正直不阿地回道:“公主心里,恐怕早已经有了答案。” 赵潋缓缓点头,是的。 但是于济楚说出这句话来,就是对她想法的肯定了。 他牵着马同赵潋走在一处,将马拴在一棵树上,谢珺落后四五步,仿佛在欣赏山光水色,目不暇接。 于济楚忽走到赵潋跟前,目光笔直地撞入她的视线,看得赵潋心弦震动,他道:“公主,真正的谢珺,恐怕不会承认他的身份,尤其在你眼前。” 赵潋没听过这种说辞,她有点惊讶,“为什么?” 于济楚不肯答。 但问完之后,赵潋心底忽有了答案。 ——她的皇叔,是杀害师兄全家的凶手,满门忠骨一夕无存,他们之间有本算不清的账。 她目光挣动,艰难地撇过头去,失笑道:“你这一句话真是犹如醍醐灌顶。”她的声音里嚼着几丝苦涩。 于济楚见她的眼中有什么晶莹欲落,一番话在喉咙里滚了滚,终究欲言又止。 他们的交谈被徐徐走来的谢珺打断了,“难道是近来汴梁又多了趣事,何故瞒着我一人?小气了罢。” 赵潋忙将眼底那抹失意挤出眼眶,回神笑道:“对了师兄,这几年你的棋艺可有耽搁?” 见两人都因这一句话目光闪烁地盯着自己,谢珺心里有谱,故而展开扇面,掩去了勾起笑容的薄唇,“这十年来都在养病,确实耽搁了,不知还有没有十三岁时的水准。” “原来如此。”赵潋点头,甚为惋惜地叹道:“那真是可惜了,师父的衣钵后继无人,他老人家可要委屈死了。” 谢珺看了眼撇过头去的于济楚,对方对他似乎更为疏离,谢珺笑了笑,扇面上的山水字画惹眼得很,“兄长不记得了,这柄折扇是你赠我的,我从不离身带着。” 于济楚目含诧异,“经历了这么许多,你竟还留着?” 这确实是十多年前,于济楚学画,一时技痒留下的手笔,手法稚嫩生涩,山水有其形而无其神,至于字,谢珺表字弈书,书法上于济楚不敢在他眼前卖弄,更显得青涩。不过谢珺当年便很喜欢,一直留着。 大抵是因为这折扇的扇骨取材恰好是他最爱的浮水沉香的缘故。 谢珺笑道:“自然,这是兄长你的一番拳拳心意。我记得一桩事,你家里添了些浮水沉香木,本是于大人用来打一张木床的,结果被你抠了些木料下来,正好抠到隐秘紧要处,数日后于大人睡着时不慎木床塌陷,他——” 于济楚道:“他问先帝告了半个月假。” 家丑不可外扬,这桩事知道的人不多。 恰恰好,真正的谢珺他不知道。 因为于济楚从来不想在谢珺面前丢人,抠木料被他爹罚抄家法之事,他怎可能告诉坏心黑肠的谢弈书。 第55章 滴金的宝带河蜿蜒没入远处的山坳, 夕晖被云头逐落,柳昏花暝。 于济楚挑拣出几只可口的果子, 先给赵潋挑选, 谢珺在一旁见了,也不气恼, 等于济楚将果子递给他时,谢珺信手拿了一个, “多谢。” 他信手拿的是枚酸果, 谢珺不爱甜食,这人看似散漫无稽, 对细微末节处却很是看重。 赵潋想到一事。 谢珺, 不论这人是真是假, 他回来总是要满城风雨。 他本身的名头不论, 他始终是谢笈之子。前任兵部尚书,是大周肱骨之臣,谢家更是几代俊彦, 为朝廷鞠躬尽瘁。当年谢家虽然烟消云散了,可依附谢家的老臣大多还在,谢珺又不是没出息的纨绔子弟,他们少不得要力捧他上位, 重归朝野之下…… 可眼前之人, 分明就是个西贝货。 占着她师兄的名头,扶摇而上,坐享其成。先前赵潋还想不透, 如此气度的男子,必然不是凡品,何以甘心冒名顶替一人,冒着如此大风险,也要将自己的人生活成别人的。 赵潋终于想透。 他一定是和太后之间做了什么交易,假扮谢珺,能拿到他想要的好处。 于济楚撤开手,回身去,踩着马镫上马。风拂到赵潋脸颊旁,她目露讶色,“你要回去了?” 于济楚牵起了缰绳,“时辰不早了。” 他要走,赵潋也不想单独与这人留下,便牵了枣红马,也是一跃而上,“对不住了师兄,天色已晚,我也要回去了。对了,师兄你眼下在何处下榻?” 谢珺摸了摸鼻梁,笑道:“在逢春客栈,正巧顺路,何不并辔而行?” 弛行未远,如今还是昼长夜短,悠然并辔也不是不行。 赵潋走在中间,应付谢珺不时的调笑,她本来无心敷衍,直问道“在你心中谢珺是何等人物”一句时,赵潋倒还认真思索了一番。 她脑中全是少年谢珺,在于济楚也若有所思时,赵潋将红唇微勾,“俊采华茂,傲世不争如兰。”但他又是深谙“不争为大争”之人。不过也有一些缺点,譬如谢珺孤傲,对付他激将法百试百灵,所以闻名遐迩,跟这也有关。 谢珺低眉,似认同,又似疑惑:“公主家里的那位,又是何等人物?” 赵潋这回没有想,她偏头看着谢珺,几乎一字一顿:“雪貌冰心,表里俱澄澈。”赵潋其实猜不透君瑕的心思,但是,她就是愿意这样想他。 这回谢珺没搭话,而是看向了于济楚,似有意替他也问一问。 于济楚皱眉,心道原来连当年谢珺与他密谈的托付公主一事,这人也是知晓的,他确实做了万全的准备。只可惜,到底是道不同,执意临摹另一个人,总是免不得疏漏百出。 他握缰绳的五指松了又紧,最终化作一缕无声如烟的叹息。 策马不多时,汴梁巍峨高耸的城楼已咫尺在望。 千嶂里,长烟落日,覆压得整座皇城如风烛残年的老人,奄奄喘息,它的少艾年华都淹没在了历史的洪涛里。 曾多少年前,北夏国持兵犯进,用炮火冷箭险些重开了眼前恢弘斑驳的古城楼。 是谢家先祖,率军浴血抵抗,击退了敌兵,谢珺的曾叔祖冒死背着皇上从枪林箭雨之中突围,自古功高莫过于救主,后来才换得谢家满门荣华。 可惜,可叹。 如此忠良,后来仅只剩下满门被灭,谢氏子孙一应不留,树倒猢狲散的下场。 既然她身旁这个人是假的,那她的师兄……应该真的已经死了。 早已不该再抱有任何希冀,权且当太后给了她一次惊吓罢了。 正当她悠悠吐出一口浊气时,一旁的谢珺却蓦然感慨道:“世事无常,一别经年。”终归是免不了身死人手的下场。 功高易震主。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自古有之。 …… 太后将“虽小过而可导之引之”的瞿唐释放,关押了这么久,算是小惩大诫,教他日后该收敛,对皇室口出秽言这事可大可小,鉴于有赵潋退婚在前,太后本意是不想追究,便放了瞿唐。 瞿家在朝的瞿烨自是千恩万谢,然谢恩之后,太后又说了另一桩事:“近来故人之子,良将之后,蒙上天眷顾,去病除疾终得返家,哀家本来欢悦,但,这人该如何处置却极为难,不知众卿可有建议?” 小皇帝赵清以往临朝,皆因太后主持,他这个挂名皇帝,除了不能揽政之外,还需随着诸人寅时起,故此在金殿上时常呼呼大睡,一睡过去便顺脚踢翻金炉骇人,教想同他一起打瞌睡的都不能与之同道。 但今日赵清听得却滋滋有味。 真有意思,太后找了个假货回来,还美其名曰忠臣良将之后,让各位大臣给个建议,不过顺水推舟将人指给他皇姐。 太高妙了。 只可惜他皇姐不是受人摆布的人。 众臣面面相觑,一时想不到太后口中的“故人之子、良将之后”是谁,直到太后自垂帘之后轻咳一声,如雷霆万钧落在百官心口,朝中寂寂之后,太后便扬声道:“正是兵部尚书谢笈之后,谢珺谢弈书。” 轰然如山崩。 旧臣之中但凡还硕果依存的,大多是谢笈旧部,或与之乃是刎颈之交。 新朝的能臣经由太后之手提拔了不少,可谁人又不识得谢笈大名? 更何况这帮人里谁还没个忤逆不孝之子,对比十年前便已神童之名誉满大周的谢弈书,十一岁便破解了前代先贤留下的玲珑棋局,十二岁能写十四行璇玑诗,一想到这谁还没有狠厉磋磨过自己儿子,可因为拍马也追不上谢弈书,个顶个的仰天长叹过? “这可是忠良之后啊……” “谢兄之子果在人间?这真是……” “这真是苍天眷顾,谢大人一生正气浩然,为官清贫,从无错处,当年飞来横祸,谢家满门……唉,可算苍天有眼,没教这根独苗彻底断了去。” 小皇帝歪着耳朵听着,无聊时抱起了两只短胳膊,兴味盎然地想着,倘若皇姐当面戳破母后的谎言,让母后和那假货都颜面扫地是个什么光景。 有这帮溜须拍马之徒,即便再过二十年,朝中风气也难肃。 太后朝瞿烨道:“怪哀家。文昭公主已与瞿家解除婚约,那——” 太后的心思昭然若揭,瞿烨不敢置喙,忙越众而出,跪倒在金殿之下:“臣之孽侄,自有教训,太后不必顾虑瞿氏颜面,臣叩谢太后恩情。” 一放一收,确实高着,小皇帝想,从瞿九之事后,近来瞿家可收敛太多了。 第40节 太后那话一出,嗡嗡私语变了一头。 “太后这是有意,还让谢珺做这个驸马。” “哎,谢家当真成也殊荣,败也殊荣。可谢珺早许给了公主,如今他回来了,也只能如此。” 众人对公主的婚事倒没大意见,只唯恐,万一这婚事黄了,公主到了年纪终归是要嫁人的,届时再来一次画图择驸马,唯恐自家子弟步了瞿唐后尘,倒让人冷汗涔涔。 更何况赵潋这风评,还是尽早嫁出去了,以免再害人得好。 因而太后有意无意这话,百官都点头称同意。 “确实他俩结百年之好,不能更合适了!” “臣附议。” “臣附议……” 第56章 太后本意是顺水推舟,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干朝臣的劣根性。 他们察言观色自作聪明久了,但凡太后露出一丁点倾向, 只要不伤及切身利益, 他们应许得比谁都快。 更何况,谢家蒙冤, 谢珺作为忠良之后,又是早已钦定的驸马, 即便是要反驳也拟不出个措辞来。 对于太后来说, 此事便算是已板上钉钉。 但这也只是朝堂议事,因谢珺身份特殊, 才可拿来一议, 太后接下来要做的, 是找一个恰当的时机, 将谢珺推到天下人面前,颁下懿旨赐婚,再容不得赵潋反对。 小皇帝赵清将脑袋躺下来, 幼嫩的小手拍了拍嘴巴,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哈欠。 众人见皇上有了困意,述职的也放低了声儿,没过多久, 这朝便散了, 百官们流水似的往外涌。赵清觉得甚是没趣,偏过头看了眼垂帘之后的太后,趴在龙椅上便睡着了。 睡醒来时, 赵清正躺在藤椅上,太后为他打扇。 太后极少有如此闲暇,亲自来照料他这些琐事,赵清还有些受宠若惊。母后毕竟是慈爱的,不会真心想害他,但赵清就是为着皇位和大权堵着口气在心坎儿上,一对着太后这威严尊崇的凤目,没来由便心肠铁硬,说不上什么好话来。 但他还是乖乖地爬下藤椅,行了个礼,“母后。” 太后将他拉起来,赵清的五官,从眉骨到嘴唇,没一处不似赵蛟的,她的贵艳端华,赵清身上半点没有,全是赵蛟的桀骜之气。 上回梦后,太后也时时梦到赵蛟,贪恋梦里的温暖,对赵清的严苛也不自觉松了大半,她笑道:“母后给你带了些东西来。” 说罢,太后挥了挥衣袖,着身后邵培德等人鱼贯而入,捧着木椟,将一小摞奏折摆到皇帝的龙案上。以往都是太后审批后送来,找赵清过一眼就算,图个形式,太后吩咐过不许皇帝动御笔,所以赵清以为还是她批改过的折子,没什么新意。 但太后却握住了他的手,“皇帝也十岁了,哀家渐渐力不从心,昨日批改奏折到深夜,醒来后头昏脑倦,怕是看不了太多,故此挑拣了一些边缘的折子,给皇上练练手,你看看,该怎么批。” 赵清听罢,心弦猛地一颤。 但也只是瞬间,他便想到了君瑕的教诲和告诫,故而重新沉下脸色。太后见他忽要大喜,但嘴唇还没翘起来,蓦然又跌入深水,归为一片沉静,不免也有些惊奇,拿不准赵清在想些什么。 赵清笑了笑,规规矩矩地给太后又拜倒了下去:“朕年岁尚小,躬度德量力,还不配操御笔。” 太后心头微微一惊,她俯身看向小皇帝。赵清低眉顺耳地将脑袋埋了下去,只隐约探寻得到纤长浓密的漆黑睫羽,其余的一应瞧不见,故此也猜不到赵清心里在盘算什么。 但这个小家伙从小没正行,没好心,也没太大担当,太后以为他是使了小性子,没放在心上,“哀家说你行就行,再者,迟早也是要交给你的,一步步来,哀家不心急。” 赵清心道:母后你当然不心急了。 他暗暗告诫自己:朕才是最不能心急的那个。好容易忍到今时今日,都到了这个地步了。 等太后人一走,小皇帝便翻起了折子。 好家伙,大概是刚才递上来的折子,十封倒有八封是给谢珺的请愿书——请旨给他封官的,请旨给他赐媳妇儿的。赐的还是他唯一的姐姐。 赵清从头翻到底儿,没什么新鲜感,大略相似,要不是笔迹略有参差,赵清会怀疑这是一个人写的来蒙骗他这个皇帝。 所以太后来美其名曰是放权,是锻炼他,却实质上仍是在给他压力。 让他将皇姐交到一个假货手里——门都没有。 他不懂太后怎么放心让一个假货迎娶她膝下唯一的公主,即便皇姐眼下是有些声名狼藉,但也不是什么臭鱼烂虾的宵小之徒能觊觎的。 用晚膳时,赵清密诏耿直来陪膳,约定打会儿天黑了到宫里的练武场打两套拳。 耿直自己不敢吃,赵清按头让他吃,他总觉得一桌子鸡鸭鱼肉的御膳吃到腹中会拉肚子,要么就是皇帝又有了什么重要差事找他办,这一顿如同易水送行有去无还。 果不其然,吃到一半,赵清放下金箸,淡声道:“你,或者你找个信得过的亲信,替朕跑一趟罢。” 耿直眼珠发直,没想到在这儿等着他,他干燥的舌舔了舔上颚,没敢碰御酒,舌头在口腔里哆嗦了下,“皇上让臣跑哪儿去?” 小皇帝一眼凉凉地瞥过来,如同在看一个二傻子,“兖州。朕想知道母后找来的这个冒牌货是什么人。” 这话耿直听明白了,但他不明白的是:“皇、皇上,你怎么知道那个谢公子是冒牌儿的?” 小皇帝睨了他一眼,“朕就是知道。你屁话再多,朕打你板子。” 耿直委屈地把后头那番话往肚里咽回去了,但细想想,还是道:“臣官居禁军统领,自己去兖州,目标太大,太后有所察觉,一定先于皇上防范。于大人那儿倒有几个顺手的暗探,等我给您撬几个过来,让他们随风潜入夜,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兖州。” 一有事耿直准会投机,赵清呵一声冷笑:“朕发觉你敲竹杠的本事倒是一套一套的。” 话是如此说,但赵清没说不好,那就是同意了。 耿直一直觉得他们巡御司人才济济,想着挖墙脚许久了,但于济楚为官严明,这墙角太瓷实了挖不动,有了谕旨就好办太多了。 耿直又道:“但话又说回来,皇上,兖州近来并不太平。您也知道,兖州与辽国毗连,沃野平原,水草丰茂,百姓割麦子都一茬一茬儿的,辽国那位不是傻子,早虎视眈眈了,今年要是又开战,只怕少不得兖州要遭到毒手。到时候就怕——” 就怕太后妇人之心,不肯硬拼到底,抵挡两下子便率先退出战局,最后活活将大把肥美的辎重拱手让给辽国大王。 赵清心如明镜,用不着耿直多嘴笨舌地提醒。以往大周对辽国九败一胜,倒并不是硬拼下去没有胜算,而是这群南国之臣贪图享乐,国库放点儿血,犹如掘了他们棺材本似的一个个扑到太后脚下号丧。文官奢靡放荡,武将畏惧辽兵,这仗不是打不下去,而是根本没人愿意带头打。 打仗不行,保命倒行,要是哪日大周的河山被辽国铁蹄踏碎了,只怕他们也能苟安一隅,继续挥霍无度地过得一日算一日。 赵清一巴掌盖在耿直后脑勺,瞪着他道:“朕当然知道,朕教你办差,不是让你来教训朕的。” 自打从公主府回宫之后,小皇帝韬光养晦,如今气势更盛,他眼睛一眯,便不怒而自威,耿直忙点头,他说什么耿直便应承什么,绝无二话。 等耿直跌跌撞撞走出金殿,小皇帝对着一桌珍馐,索然无味,叹了一声道:“朕能想到的只有这个笨办法,母后何等精明的人,肯定料敌于先。兖州,恐怕也早被她布置得妥妥当当的了,估计也查不出什么来。” 但是他是真好奇,这个假货既然不是谢珺,他又会是什么人呢? 皇姐竟没有当场戳穿,一定是和谢珺情与貌都略相似罢…… 姐弟同心。 赵潋想的也是,这个假谢珺,一定也不是凡品。 昨日进城之前,她特地试探,问了谢珺一句:“师兄此趟回汴梁,怎不先思量拜祭先祖?对了,听说还有你的坟茔。” 谢珺勒着缰绳,轻笑道:“拜祭过了,至于那座空坟随它去罢,留着将来也有用。” 说罢,谢珺策马先行一步。 于济楚跟来,也到了与她分道扬镳的街头,淡声道:“公主,谢珺的坟并不是空的。” 赵潋惊奇,怎么前不久太后派人来说谢珺的坟墓是空的,今日于济楚却又说不是空的?到底该信谁? 她脑子一乱,又胡思乱想了一阵,于济楚叹了一声道:“收捡尸骸的人,是我。” 赵潋恍然大惊,马背上的身体在激烈的颤抖之后,僵硬下来,她咬着下唇道:“你从未告诉我。” 于济楚看了眼方才谢珺打马消失的市头,卖糖人的小贩正在收摊儿,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空明悠远,直望到尽头,“那夜我赶到时已经晚了,后来……我背着一具焦尸,从刺客重围之中突出,独自骑马到了郊外破旧的城隍庙。当时那具尸体浑身已经烧焦了,面目全非,到处流脓。我不确定那人是不是谢弈书,但是他身上有一片衣角,绣着一朵扶桑花,确实是谢珺的衣物。” 赵潋悚然,呼吸一滞,“所以,就连你也没法确认,那具死尸到底是谁的?” 她收紧了手指,近乎用力地扳住于济楚攥马缰的小臂,“是不是?” 于济楚回眸,无奈且沉重地点头,“但尸体是我从谢家带出来的,谢家当年并没有如谢珺年岁身长的人,理所应当,那应该是谢珺。但我没告诉任何人,直至太后下令将谢氏一族厚葬时,我借着吊唁之名,趁乱将那具尸首塞入了棺椁之中。” “为什么瞒着太后?” 赵潋没留意到自己早已声调喑哑,她怀疑的,猜忌的,此刻犹如一张密密匝匝的网,将柔弱的心脏勒得血肉模糊,近乎窒息。 于济楚无奈,想伸手去碰了碰她的肩膀,他知道赵潋聪慧一定有所觉察,但最终还是只收回了手。他当年便曾怀疑太后,可时至如今也没有证据,更何况—— 不论过去如何,这十年来如何,兜兜转转,公主终归是找到了一个人来疼她了。 他那点微末心思,那些可望不可即,纠结的叛逆的左右为难的,从今而后都可抛下。 在赵潋紧张而焦急的注视下,于济楚却仍是隐而不言,他轻叹一声,照着一天夕阳,曼然从容道:“天色已晚,公主早些回府罢,往事已矣,纠结无用,莫让它离间了眼前人。”他徐徐拨转马头,朝东街策动而去。 于济楚话意分明是,无论太后做了什么,她仍是她的母亲。 赵潋咬咬牙。 不对,她不能为了于济楚三言两语猜忌生母,母后不会是那样的人。至少、至少她要弄清楚。 第57章 回头小皇帝便在各位大臣上书奏折上都盖了一个朱砂大字:准。 准、准、准…… 但凡是要为谢珺与文昭公主请旨赐婚的, 赵清无一例外,统统都盖了一个准。 太后得知以后亦颇为意外, “皇上竟全都准了。” 赵清与赵潋亲厚, 既畏且敬,他向来不会不顾亲姐意愿随便行事, 更何况这是赵潋的终身,照理说小皇帝不至于瞒着赵潋问也不问便全准了。 但太后也想不出赵清拒绝的理由。 谢珺系出名门, 又前有懿旨, 赐婚已有十余年,才貌双全。小皇帝那张呶呶不休的小嘴, 这回亦是无话可说了。 太后很满意这结果。 到了秋来时, 富林苑的丹花桂子飘香, 正适宜秋郊出行, 太后着人吩咐了下去,要在林苑举办宫宴,仅只是一道口谕, 底下便开始紧锣密鼓地操办。 小皇帝盖了朱砂之后,特地差人送了一份贺礼给赵潋——他学箭时头一回一箭双雕,猎下一对大雁。 双雁在民间礼俗里,是寓意婚姻美满、百年好合, 赵潋收到信物差点两眼一翻气晕过去。 现在风声已经传出去了, 谢弈书归来,崧生岳降,才望高雅, 仍为公主驸马,不日则颁下金册丹券,着其领旨成婚。 消息已经传遍汴梁,短短三日,赵潋收到了一箩筐贺信和威胁。 旁人不晓得她心意也就罢了,小皇帝跟着她在公主府住过几日,也知道她和君瑕私底下早已结为夫妇,却仍作壁上观,送来这对玩意儿膈应她。 但君瑕倒挺喜欢,让手艺甚佳的杀墨烤来吃。 第41节 在姑苏时但凡有野味都是交给杀墨处理的,他烤肉功夫一绝,不但喂饱了气鼓鼓的公主,顺带留了一只翅膀给亲爱的小四,杀砚索然无味,但因为是二哥给的,还是不情不愿地撕咬了起来。 “公主,你怎么想?”杀砚看了眼从容不迫的先生,又看了眼干着急但束手无策的赵潋,皱眉头道:“好女不侍二夫,即算贵为公主,也不能胡作非为。” 这头小崽子成熟得倒挺快,人还没她高,倒学会发话教训她了,赵潋放下大雁腿,用绢子擦拭干净素手,见君瑕还噙着笑,似在推敲他新写就的七绝,赵潋摁押了下额头。 虽则她不想让君瑕参与进来,以免惹火烧身,这里头的门道太多,权贵分量太重,君瑕应付不来,赵潋也更不想他损心劳神。但他却仿佛事不关己,他的爱妻说不准要成为别人的了,他还无动于衷,耽于享乐,赵潋忍不住气恼。 难道谢珺回来了,他决定让谢珺成为后手接他的烂摊子? 难道时至如今,他还不肯全心全意地接纳她? 赵潋胡思乱想,又气,又恨自己没用,心软,但火烧眉毛,赵潋咽不下,“我找个机会,当面戳穿他,这货压根就是个冒牌儿的!” “对,只要让人相信他不是谢珺,这局棋还就有解。” 她一说,三个人的脑袋都提起了起来,尤其杀墨,“公、公主,谢公子是假的?” “什么狗屁倒灶的谢公子。”赵潋白了他一眼,“就是个厚颜无耻之徒。” 冒认旁人身份,还想吃天鹅肉,赵潋差点儿七窍生烟,手轻飘飘拂到杀墨后脑,敲了他一记,杀砚目光一直,朝赵潋耸眉头,幸得赵潋收手快,杀砚摁住二哥的脑袋揉了揉。但赵潋那下只是轻的,一点不痛,杀墨有点儿不好意思,让弟弟不要担心。 “我和谢弈书是老交情了,他那副神气的模样,化成灰我都认得出……” 赵潋也不知是在气头儿上,还是心思乱,随口大话地诌了一句。 君瑕笔墨初落,闻言,轻轻一挑眉提醒道:“公主,你和谢公子也有十年未曾谋面了。” “那又如何?”赵潋很肯定,“就算找一百个与他相貌相似的人,只要他站在我面前,我一眼就能把他揪出来。” “哦。”君瑕不说什么了。 他手里的一张宣纸,被白皙纤长的手捻起,曝露在日光之下,上映着浮游如丝的光线,水波般轻漾。晴烟冉冉,素白宣纸之后,隔着一朵灿烂如花的笑容。 好一会儿,他收敛下来,面上水波不兴地称赞道:“公主向来眼力好。” 赵潋观摩他的神色,疑惑道:“你就――一点也不醋了?” 宣纸上墨迹挥洒,留下的四行绝句已干,君瑕将纸折起来,澹澹而笑。“公主不是说,他是假的么,还有什么值得一醋。” 赵潋听罢,细细一想,她抿了抿唇道:“我看还是安排你俩见上一面。” 说完她眼睛雪亮,“对了,眼下最想见假谢珺的恐怕还不是你我,是元绥才是。她是个风风火火的人,假谢珺为人谨慎,但不会针对防备元绥,要是当着她的面揭下他的皮,不愁闹不得个满城风雨。” 君瑕见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身体微微后仰,温柔地微笑:“公主打算让我做甚么?” “让你见见世面。” 赵潋还是追过来,在他的右脸上嘬了一口,只印出一个鲜红的唇痕,两个小少年都面红耳赤,杀砚还偷偷瞟了眼二哥,也想给二哥印一个。 但人怂,不敢。 君瑕跟着赵潋后脚踩入寝房,温暖如春的卧房之内,竖着几根疏淡的花枝,髹漆小几上肆意堆着几只蓝油紫彩的雕花梅瓶,新出窑的琉璃美人觚,君瑕被她推在妆台旁的木桌上,被摁着压着亲,方才就想着如此做了,碍于两个少年在场,赵潋没好意思,等人落了单,赵潋就四处点火,随意轻薄他…… 这是她的丈夫,她的人,赵潋搂着他的腰,将脸压入他的怀里的还在想,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就算是销骨,她也要作战到底。 君瑕被她抹了满脸的口脂和口水,后腰咯着坚硬的桌沿,忍不住了,少不得要提醒一句:“莞莞,你想废了我?” 赵潋一怔,才意识到什么,闷得脸红,赶紧将人拉了起来,一见他满脸脂粉,无奈且好笑的模样,赵潋心里满满的,柔情蜜意都写在脸颊上,“君瑕,我问你个问题。” “嗯?” 他信手抽了一条帕子,自在雍容地擦拭脸。 赵潋笔直地立好,目光柔柔地撞入他的视线里,“如果,我是说如果,太后找回来的谢珺,是真谢珺,你是不是打算将我托付给他?” 在他终于还是斗不过天,赢不了命运地英年早逝之后,他是不是想,就让曾经同她亲密无间的男人来照顾她? 君瑕道:“但他是假的。” 赵潋有点心急,怕他没听懂,“我是说如果。” 君瑕一笑,手指戳了戳她的右脸颊,“没有这种如果,不可能有这种如果的,莞莞。” 他将殷红的晕着口脂的帕子扔入盥手的水盆里,溅起一波旖旎的涟漪。 赵潋怔怔地,莫名地胸口一阵堵塞——他怎么就听不明白她的意思呢?他那么聪明的人,一定是装的,在回避这个问题罢。果然,真让她料中了,他就是那么想的。 君瑕这个人啊…… 怎么就如此可恶,可恶到让人明知他的可恶,还泥潭深陷,让她喜欢得死去活来。 赵潋恨自己不争气,要问这种自讨没趣的问题,偷偷给自己赏了一耳光。 第58章 赵潋反省己身, 从未给母后排忧解难不说,这一回要是真当面戳穿“谢珺”的真面目, 无异于是公然叫板太后。毕竟这人是太后金口玉言说的, 是她一直有心安排在兖州养病的谢珺。 秋霖脉脉,连绵如抽丝的一夜凉雨浇过庭园, 微弄花影,浅拂红廊。 一宿雨过, 池塘里三两朵清圆如钱的荷叶, 纷纷萎败下来,耷拉着浓淡相宜的绿叶倾折而下, 露珠滚入池中, 一时水波飐滟…… 对着楼台窗扉, 菱花镜里俊容消瘦, 赵潋伸手替他将一把长发笼在指尖,木梳从头梳到尾,力道不轻不重, 齿间细细一摩挲,将本就柔润的长发疏理更是井然温顺。 不过赵潋从未伺候过人束发,镜子里映着两个人,相依相偎, 两张脸蛋都近乎贴着, 赵潋一手攥着他的发,一手扶着他的肩,在他的耳畔吹了口气, “我替你准备了一套行头,等会把这身也换了。” 说罢,她拈起君瑕的一截宽大的袖摆,皱眉道:“这衣裳不适宜出行。” 君瑕微微扭头,“原来你都约好了。” 赵潋眨眨眼,“自然,为妻做事你放心。”她轻薄地在他胸口拍了一下,以示安慰,伺机揉了一把他的胸口。 君瑕低头看了一眼,赵潋才将魔爪悄然收回去,恬不知耻地冲他露出贝齿笑了两声,用一根水蓝的发带替他将长发拢成一束,扎成一个简单的马尾。赵潋绑得极紧,在上头束了一只蝴蝶,左右君瑕再是神通广大也看不着自己的后脑,赵潋心满意足,得意洋洋地朝他宣誓成果。 他伸手要摸一下,被赵潋阻止了,“快点儿,去换衣裳。” 君瑕无奈,赵潋将给他准备的一袭蓝裳都置于膝头,一件一件地递给他,是绣着菖蒲碎纹的淡蓝月锦面料,柔软舒适,厚薄适中,穿上正好及长靴处,利落而逸洒,更衬得肤色如玉,温尔颀秀,腰间缠着白羽银带,赵潋走上去,将手里捏着的香囊替他挂上。 她扯着君瑕的腰带,仰头,差点磕到他的下巴,于是将嘴唇轻轻一勾,“看得我魂都给你勾走了,怎么能这样好看?” “……”赵潋这个小妖精,一天不嘴坏都不行。 说着赵潋又后悔了,嘀咕道:“打扮这样好看,也教别人瞧见了。要是元绥眼不瞎,还喜欢什么谢弈书。” 赵潋约着人上了月上花林,此处是名士集会场所,其间颇有笑语,琴箫之声不绝于耳,簇簇密密匝匝的白雪红蕊均擎立枝头,里头有凉亭几座,曲水一抹,外接斗拱飞檐、冷枫残红。 六角宝亭外斜倚着几人,曼睇凝听琴瑟箫鼓、廊叶秋声。 赵潋策马到了集会场所外,伸手将娇弱弱的先生抱下来。君瑕本不想让赵潋一路抱着来,但赵潋强迫,说一来他以往装病扮柔弱给人印象如此,二来,以免招惹不必要的烂桃花,君瑕被她头头是道地还震慑了一番。 不论何时,只要祭出谢珺的名头,他身边总是不乏拥趸,更何况如今他已经明里暗里成了太后钦定的驸马,自然走哪儿都是一大坨…… “谢兄谢兄,你帮我看看这幅字如何?” “才写就,墨迹还没干,有什么好看的,谢兄,我这副墨宝可是前人之作,有右军风骨,你来鉴赏一二。” 总而言之,谢珺被闹得目眩,周围水泄不通,只好揉了揉额头。 他这一揉,身旁的人倒是都散了几步,不敢再嗡嗡如蚊鸣,但只清寂了少顷,跟着几只手托着各色的名茶又谄媚地捧到了眼前。 谢珺都懒得应付,花林之外,此时又徐徐停了一驾马车。 围堵在谢珺跟前的人立时少了三成,朝着车中人如狂蜂浪蝶追逐而去。 马车门徐徐打开,露出里头人白净纤瘦的手,和笑意澹然的眼眸,清湛如雪,但又稍显凉薄,同谢珺相比,一个温柔有余,一个华彩太盛。 来人正是璩琚。 赵潋给君瑕安置地方休憩,见状忍不住感慨了一句:“这下真好,俩假货撞一块儿去了。” 她抬起头,君瑕正敛唇含笑,收敛如江海凝清光,但不骄不躁,不争不夺,不气焰迫人,也不矫作温柔,赵潋心头飞过一团疑云,极快地略过去了,她将一叠果子搁在君瑕眼前。 偌大的花林空地,隔着一条半丈宽的小溪,对面是马场。赵潋择地很有讲究,君瑕淡然看了一眼,道:“稍后公主要下场打球?” “蹴鞠还是……” 赵潋道:“蹴鞠要碰一身灰,不适合贵女,马球不错,元绥也是好手,正好四对四。” 君瑕颇为好奇,“如何组队?” 赵潋朝他眨了眨眼,“我让元绥、璩琚、谢珺一对,剩下那个谢珺答应我了,他自己会挑一个马术好的。我这边约了于济楚、耿直和卢子笙。” 说曹操曹操便到,卢生眼下也姗姗跟来了,见赵潋君瑕身边没有熟悉的倩影,脸上的失望一下没藏住,赵潋噗嗤一声笑,教他等会打球的时候,让柳黛现身,说不准会更振奋精神。 但君瑕却皱眉,“卢生身娇体弱,竟会打马球?” 赵潋笑道:“别小看他,他的骑术不弱的,我只要他干扰、绊住敌方一人就行,更何况我方于大人和耿大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另添一个不怎么会的才显得公平啊,不然咱们这阵势多欺负人。” 这不是教君瑕真正介意的,“公主,没有我。” 赵潋回眸,觉着他这声抱怨实在小媳妇气十足,没忍住一口亲在他的额头上,声音真正温柔如水:“你别逞能了,我问过杀砚,他们说让你少运气,不能动武,打马球太累了,你不能上场。等会儿我们歇下来,我让假谢珺来同你打个照面。” “莞莞。” 赵潋又倾身而上亲了他一口,这一回点在嘴唇上,她不知羞,亲了两下聚拢了大片目光,但赵潋丝毫不脸红,食指挑起了他的下颌,“关于你的,我都风声鹤唳,一点不敢让你受累,乖乖的,听话。” 君瑕失笑,纤长的眉睫垂了下来,如两片开阖的折扇,他轻声一叹:“我只想说,我马术不弱,未必输给于大人。” 赵潋笑着撒开手,“我就喜欢你同全天下人吃味的那股醋劲儿,哎哟,真酸。” 这也能盖章是醋了?君瑕无可奈何地一笑。 璩琚与元绥已到了议亲的阶段,婚典时日都已定下,只剩下不到一月了,说不准最后还要比公主和谢珺早成婚,但在场勋贵子弟,却有不少人都心知肚明,那准新嫁娘太师之女,心里偷偷藏着的人是谢珺,是以同公主不对付了十余年。 以往众人都以为系铃人死了,这铃无解,但系铃人又起死回生,完好无损地现身汴梁,仍是华采俊茂之容,宝树芝兰之姿,这元太师之女,恐怕不会…… 元绥也纳闷,赵潋将谢珺同自己安排在一队是什么意思? 难道她竟不想同谢珺在一处?本揣摩不透赵潋心意,元绥心烦意乱,但一扭头瞅见华林之中赵潋与君瑕的亲昵,赵潋捧着对方的脸颊像啄木鸟似的乱亲,元绥惊讶之余,更多了一重恼恨…… 她曾经汲汲以求的,是否在赵潋心中根本不屑一顾,不值一提? 那瞬间,她也没去理会如众星拱月的谢珺,而是朝赵潋施施然走去。 少女跫音比不得年富力强的男人,轻柔如风拂过溪水,潺湲而过,但落在赵潋耳中,便无端多了几分瘙痒,她回眸仰头瞧来,果见是元绥,那瞬间忽然觉得心思澄澈坦荡。 这是元绥,不是贺心秋,是她知根知底的敌人,彼此虽然互相不睬,但对对方又都很是熟悉,因而元绥只瞧了赵潋一眼,便深知她将一颗心都扑在君瑕身上,压根对谢珺无心,但她明知自己即将同璩琚成婚,将谢珺又推到她这边来,是何用意? 邀约的帖子是赵潋所下,是赵潋亲笔所书,给的颜面极大了,其实单只有一个谢珺也吸引人了,赵潋犯不着多此一举,倒像在找她和解。 元绥立了小半天,胸脯微微起伏,她吐出一行字来:“赵潋,你让同谢珺一队,是什么意思?” 赵潋耸耸肩,“我就是讨厌他而已,意思不多,你要也不喜欢,可以找他商量再换了他。” 第42节 元绥拧眉,“难道你是要将谢珺让给我?” 赵潋叹道:“不是让给你,是我不喜欢,我不要,没有其他目的,你不要多想。” 元绥没有多想,她和璩琚的婚事议了许久,是水到渠成。璩琚虽比不上谢珺光采,但胜在温柔,对她倒也还体贴,元绥贪恋了他几分好,受之有愧,只得压抑着尽量不去找谢珺,只要不见,说不准能一直捱到成婚之后,如此她也可彻底死心。 可是她只要来,怎能躲过那个耀眼的男人? 更何况赵潋又亲口说,谢珺她不要。 但即便赵潋不要,那也不是她元绥能拿得起的人物,不论如何太后都是要让谢珺当驸马的。 元绥离去时连脚步声都透着一股疑惑,赵潋知道是她将元绥弄乱了,倘若元绥还想着谢珺,她是否该提醒一句,那人并非她真正的意中人,而是个假的? 但元绥离去的背影怎么着都透着落寞,赵潋怜花惜玉,伤春悲秋地哀叹了一声。 换来身后温润地一把谑笑:“莞莞不要谢珺了?” 赵潋猛回头,又想到昨晚的问题没有回答,这人的心思始终如一,没来由一股火,字字咬牙切齿地告诉他:“对,管他什么美玉珠琏,我不要了!” “咳。” 也许是被赵潋这番气势所震慑,君瑕轻声咳嗽,正逢着于济楚与耿直相约按剑而来,他露出一缕微笑,将温热的果子塞到赵潋掌心,“莞莞,覆水难收,什么话都别说得太满才好。” “你……” 赵潋心道他还想着让假谢珺当备用的弓不成,只见君瑕已施施然起身,等于济楚随同耿直过来时,他递上了已片好的一碟瓜果。 于济楚目不斜视,但也听见赵潋呼吸略有急促,甚至懒得寒暄,君瑕仍旧温文有礼,想来是——拌嘴了。 他垂眸一笑,果子酒到了舌尖上,酿成了一股半酸半甜的怪味。 第59章 耿直没于济楚的斯文温雅, 上来便撕了一条花椒油四溅的鸡腿,公主约他出来是帮忙干事儿的, 他可得多吃点, 遂狼吞虎咽。 赵潋替他准备了手绢备着,铺开的锦缎上, 果子、酒、鸡鸭鱼肉都动过了,唯有君瑕还什么都没吃, 心疼总是快于理智的, 她将君瑕递来的果子用刀去了皮,又塞到他手里, “你吃罢。” “拌嘴”的两人算是“和好如初”, 君瑕仿佛不记得赵潋昨晚同他使气, 差点没让他上榻, 事态严重。 他微微含笑,仿佛早知赵潋会先撑不住,雪梨捏在掌心, 沁出了饱满晶莹的汁。 赵潋还瞪了他一眼,“我待你这样好,以后惹我生气的话都不许说了。” 君瑕垂眸,笑容渐深, “公主, 这真是天下奇冤,我说了什么?” 赵潋一想,确实又没说什么, 她压低嗓音,长声道:“就是什么都没说才最可恶!” 还是在拌嘴。于济楚瞥了眼这个,又看了眼那个,笑而不言。杯中的果子酒又见了底,酸甜落在心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被赵潋弄迷惑了的元绥疾步朝八叶凉亭走去。 长风一吹,露出紫薇花分拂左右后,里头清荣峻茂的翠绿喜意。 亭中四五人,沉吟抱香的,焚香弄弦的,赤足而歌的都有。璩琚在一众人簇拥之下,显得分外修拔耀眼,但他气质是温润而和善的,无论何时亦不会太过夺目。 元绥偷看了一眼,忽听到身后传来如飞珠相击的妙音:“可是元太师家的女公子?” 这声音太磁沉动人,元绥一回眸,只见一袭雪衫,如流云出于深谷,带着股苏世独立的美润清华之感,华茂春松。他眉眼一挑,便是一种风情,一种动人。 想到他可能是谁,元绥的胸口里仿佛揣了一只兔子,她紧张地险些没说出话,在谢珺以及他身后的那群人面前出丑,末了,在谢珺微微疑惑,目光似在询问她为何不回话时,元绥揪住了衣摆,悄然将羞涩敛入了笑容之间:“是……谢公子。” “璩兄,你在看什么?” 璩琚掌心下一页飞纸,被风卷出哗啦的摩擦声。 他略有怔忡地望着亭廊下的两人,一个是汴梁新贵,不论走到何处都是目之焦点的谢弈书,另一个,是他已有婚约,即将举办婚典的未婚妻。 身后的紫衣男子朝外头瞅了一眼,便缩回了头,摇头晃脑叹道:“璩兄这幅丹青,画的是意中人么?” “嗯。”璩琚随口应了一声,在紫衣青年要上来观摩鉴赏时,他信手将手中的画纸一揉,撕成了碎片。 那人抢上前来,但璩琚面无表情地转了身,避过了他的手,将撕毁了的宣纸扔入了淙淙山溪之中。 紫衣青年皱眉嘟唇,喃喃道:“不给看便不给看,何故撕毁,竟小气至此!” 璩琚背着人,在聚风的八叶亭一角,谁都不知他何以突然落寞至此,众人的欢闹停了半晌,里头杂进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的笑意,也不知谁人所发,笑的是谁。 元绥听到谢珺说要同自己商议战术,心尖上一口血险蹿上后脑,幸得众人在场,她又是见惯了场面的所谓“贵女之首”,虽一时心猿意马,却不露怯,曼声答应了。 谢珺便朝凉亭之中也看了一眼,正对上璩琚的背影,“璩公子,也请他下来吧。” 元绥眸光微动,想到璩琚,便朝谢珺点了点头,折身上凉亭而去。 不过也不晓得璩琚吃错了药,眉目之间的那点温柔,在撞上元绥稍显心急的催促之后,骤然沉凝如渊,沉沉地压了下来,元绥竟无措地揉了揉手指,方才的熟络的亲近,显得格外尴尬,她松开拽住璩琚的袖摆,嘴唇也往下一拉,傲气上来了。 璩琚在冷然地盯了元绥好几眼之后,蓦然牵唇,露出他那极温柔极优雅的笑容来,“原来,我的未婚妻,是当真对谢珺痴恋不忘。” 凉亭之中好几人,在听到璩琚这温柔如水的一句话之后,惊愣地支起了头。 元绥到底心虚,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难堪,将璩琚的手猛然一扯,将他拉出了八叶亭。 在外人看来,像是两口子间吃醋吵嘴,倒没太多人瞩目了。 元绥将人拉到僻静之处,才由着璩琚挥袖挣断,她自来是傲慢耿介的脾气,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但不喜欢人阴阳怪气戳她脊梁骨,“璩琚,你怎么好意思数落我的?难道你不是对谢珺有样学样?也不过画虎不成——” 在璩琚眼色一冷之际,元绥适时收口。 在议亲之前,元绥很看不起这个男人,理由同赵潋一样。即便她元绥此生得不到谢珺,也不稀罕嫁给一个谢珺的赝品,一个仿制精美但又终归只是浮于表面没有自我的男人。家中人规劝她,太后又降旨施压,元绥不得不应许这门婚事。 议亲之后,这人待她好,元绥心领了,也感激,但是男女之情,没有就是没有。 同他在一起十日,也比不上谢珺三言两语来得令人心动。 这婚不是元绥执意要成的,元绥不惧他,她踮脚,柳眼眉腮近乎触及他的脸,“别给我找不痛快,否则我也会让你不痛快的。你看不起我,我也不稀罕你,咱们俩不过是半斤八两罢了。” 在她的衣袂飘然远去时,璩琚眸色阴凉地微笑,手指抚过单薄的一弧唇。 半斤对八两? 有这么便宜么,元绥。 他好歹是璩家嫡子,璩家在汴梁的声望并不输元家,他的女人,竟然想一手拽着他,一手勾搭准驸马?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赵潋找人清理马场,扫出一片打马球的场地来,四周扎着竹篱,锣鼓三击之后,两队人马下场。 此时看热闹的聚拢了一堆,君瑕这地方好,不用挪步也能观摩场中赛事。 临下场之际时赵潋手腕上的纱带没缠好,她低头缠着黑纱,将手里的球棍夹在胁下,耿直与卢子笙比了一个手势,教他严守后方,尽量托住敌方翁寅,打断他们的攻势。 赵潋做一号,主攻。于济楚二号,辅助进攻,此位置责任重大,连耿直也不敢抢,不过他老老实实牵绊住元绥就够了。 他们这厢同心协力,对方势力却如土崩瓦解,赛前各行其事,几乎没有任何交谈,赵潋诧异地望向元绥,元绥似乎在偷看谢珺的背影,只是看一两眼又收回,目光缠绵悱恻,还半是羞涩,赵潋心头一个霹雳—— 元绥什么眼光? 假的也能看上? 赛前,赵潋劈叉、按摩手腕之时,无意之中喃喃道:“该怎么同元绥提醒,那人不是她朝思暮想的谢弈书?” 正喝着酒的耿直,差点儿一口呛住,酒水滚入了鼻腔里——合着眼下所有人都知道,那位谢公子并非真正的谢公子了? 公主和于大人能看出不稀奇,可他们家小皇帝,谢珺死的那会儿他还没出世罢? 看来只有他一个人是呆头鹅。 呆头鹅默默地将长颈子一缩,酒水辣得胃一阵火烧火燎。 君瑕便笑道:“莞莞,你真觉着元绥喜爱谢珺?” “嗯?”赵潋回眸,难道她眼拙看叉了不成? 一旁于济楚的杯盏在掌心微微摇曳,清水淡酒,浮着一丝淡青色。 君瑕道:“元绥所喜爱的,不过是个符号罢了,这个符号名唤谢珺,至于符号的意义,她不想弄明白。正如同太后要给你指婚,指的也是谢珺这个名号罢了,至于名号之下,是谁人披着皮,那不重要,只要太后觉得可靠,便足够了。” 赵潋似懂非懂,咂摸出一点意味之后,陷入了更深的自我怀疑——我莫不是母后半道捡来的? 但,就这么瞒着元绥不说,眼睁睁见她深陷泥潭,也不仗义。 她犹豫之间,于济楚不知何时转到了赵潋眼前,他手中拎着球棍,棍柄轻轻一转,扣在了掌心,“元绥的婚事,不论她怎么折腾,也是她的事。” 赵潋猛然抬头,“你是让我不要多管闲事?” 赵潋对于济楚没恶意,只是他忽然如此说话让她奇怪罢了,于济楚沉下眼眸,握住了球棍:“公主,你与谢珺的婚事已成定局。” 赵潋抿唇,别人议论纷纷都不重要,赵潋本以为于济楚拿她和君瑕作朋友,好歹会避讳一二,但他既如此直白地宣之于口了,赵潋也不拐弯抹角:“我保证,我和谢珺的婚事一定告吹,于大哥,我拿你不当外人,这话同你说了,你不要在太后面前绊我一跤。” “不会。”于济楚摇摇头,赵潋心满意足,将黑纱缠在手腕上,他却目光一抬,往场外看了一眼。 在他们身后,卢子笙也缠好了纱带,无意之中往外一瞟,只见竹篱外围着一群臭男人,在南面,一丛柔弱娇媚的紫薇花里,立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倩影。 他想同柳黛打个照面,可转眼马球赛要开场了,他又不好过去,只好贪婪地多看了她几眼。 柳黛也目光幽幽地转过来,与他视线一交缠,柳黛便瞥向了别处,卢子笙不好自讨没趣,搔了搔后脑勺,暗暗在心底里发誓要让她另眼相看。 又是一阵急促的鼓声,马球赛开场了。 八人都一袭戎装,翻身上马。 赵潋准备的这场赛事,并不是为了在场上给假谢珺难堪,而是,让他放松戒备。 真正能戳穿谢珺皮囊的人,不是她,是君瑕。 君瑕剥开了一只橘子,果酒还剩下小半,赵潋不让他饮酒,眼下她不在,君瑕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将果酒倒了小半杯,杯沿轻抚嘴唇。 赵潋坐在马上,穿过人群,一眼便瞧见偷酒喝的男人,差点儿弃赛来拿人,于济楚在她身前拦了一把,“公主。” 她咬咬牙,回头时已攥紧了球棍,如临大敌。 这场赛事早点儿打完,她还要回去捉贼拿赃,等会让君瑕销赃灭迹了,她就又拿他无可奈何了。 果酒确实透着一股清甜,才三杯两盏,便觉腻味,又抱着酒坛喝了两碗状元红,熏熏然有了几分醉意。 少年时曾和人一起偷酒喝,他灌了一整坛,最后等人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巷口箕踞于地,抱着空荡荡的酒坛唱歌,其歌声响遏行云,在场之人都傻眼了,此后十余年他都引以为糗事。 “君先生。”耳中落入了一串伶仃的碎步声,佩环铮鸣,他目光一扬,便见来人是个清隽秀气的公子哥儿,方才与璩琚为伴的,容色差璩琚甚多,但意外不讨人厌。 他轻轻一笑,眼底已有微微酒后的慵懒惺忪,“阁下如何称呼?” 青年席地而坐,风流倜傥,“在下秦冠玉,久仰先生大名,上回芍药会上一见,先生破解了‘断桥残雪’,扬名汴梁,秦某实在仰慕不已,请先生赐教几局罢了。” 第44节 除了他俩,卢子笙也直奔着树下的柳黛而去,但跑得飞快,好容易冲到近前,那张愈发清晰的脸蛋,像掴在他脑仁儿上一记响亮的耳光。 不是柳黛! 她穿着一袭翠衫,风姿袅娜,绰约如雾立在树下……虽然相似,但并不是! 卢子笙脑中轰然一声,只觉得一切汗水和努力化作了梦幻泡影,一切,包括目光交流,笑容示意,全都是他的臆想!在那绿衣少女疑惑看过来,不知他动机,正欲无声询问时,卢子笙抱着头折身往回冲。 至于元绥,果然在跟着谢珺安慰,谢珺笑说没什么,朝于济楚道了几句恭喜,又回眸朝元绥轻笑,如珠光一般华润而风流,元绥目眩而神驰,心旌摇曳,谢珺将一条帕子递给她,“恐有唐突,但还是擦擦得好,辛苦元姑娘了。” 元绥香汗淋漓,满脸狼狈,未婚夫不知所踪,倒是谢珺如此关怀,元绥接过手帕,手指不经意碰到了他的指腹,分明温热,落在心尖却滚烫如火。她半是羞涩半是感激地仰起汗津津的脸蛋,对方温柔地微笑,朝她颔首,便又抽身离去。 她没去找未婚夫,心中一个念头缓慢地浮出水面,愈发的坚定。 第61章 冷红残叶随秋风飘转沉塘坳, 元绥捏着手中犹带体温的手绢,信步朝林外走去。 元家与璩家的马车本是骈行, 元绥找着自家马车, 弯腰踩上横轩,听得身后轻飘飘泛着冷的一声“慢着”, 原来璩琚还没走,她不耐烦地扭头, 隔了两座马背, 璩琚正站在不远处,目光沉沉, 冷然盯着她。 那眸光里, 像坠着数斤寒铁。 没来由地, 本来并不怵的元绥打了个寒噤, 璩琚走到了她面前,伸手将她细白嫩肉的腕子一扯,元家的下人都瞪直了眼睛, 正要阻止,璩琚沉声喝道:“谁也不许跟来。” 元绥吃痛,被他拽到一旁,溪流潺潺的声音如钟鸣玉击, 清心怡神, 元绥等他执拗地松开手,将手掌往背后负了起来,以食指揉了揉手腕里侧。 璩琚仿佛没有察觉, 他侧过身,“你是什么意思?” 一贯温柔如月,被汴梁少女誉为“最翩翩多情风流公子”的璩公子,眼下这面孔冷得迫人,嗓音也冷得如数九隆冬的寒雪。 直冷得人浑身打颤。 元绥无意与之纠缠,她早已打定了主意,“回府之后,我找父亲大人商量,将婚事退了。你家的聘礼我会找人还回去,包括你送给我娘的一对儿翡翠如意,送给我父亲大人的白玉纸镇。” 璩琚冷笑道:“记得确实清楚。” 他回身,一把攥住元绥的小臂,疼得她“嘶”一声,对方却没有怜香惜玉,“你看着我,再说一遍。” 纵然他气势压人,元绥也不惧,直晃晃地撞上他的目光:“我说,我要同你退婚。” “真是笑话。”璩琚的眉梢吊起一抹寒意,“你以为你同我退了婚,谢珺便是你的了?痴心妄想罢了。” 元绥听到谢珺之名,这两个字从璩琚嘴里说出来,怎么着都觉着是种亵渎,她没耐性地要挣脱璩琚的钳制,却被他拽得更紧,整个人被压下来,抵到了一棵树上,再好的心情也因着这略感羞耻的体位有了微妙的变化,她竟做声不得。 上头笼下来一道阴翳,确实是张五官柔和,如金相玉质的脸。 元绥皱了皱眉,太恶劣的话说不出口,但她讨厌被人如此桎梏,“不论如何,总要尝试过,才能知晓结果,更何况赵潋她根本不会同谢珺成婚。只要我同你退婚,就还有机会。” 璩琚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他勾起嘴唇,嘲弄地甩开元绥的手腕。 如阴云密布的俊脸,勾起嘲讽的笑容,他缓慢地退了两步。 仿佛在平息呼吸,元绥等着他答复。 璩琚缓缓闭眼,睁开,他冷着眸色笑了下,一字一句道:“婚我退。至此以后,元绥,你胆敢再出现在我面前,休怪本公子对你无情。” 元绥微微愣着,璩琚已转身疾步而去。 那抹笑意似散落在空气之中,带着潮意的林间都散发着暧昧的气息。元绥愣愣地伸手,叶上倾落的水珠正滴落在掌心,她轻皱眉头。 胸口的某处仿佛被弹了一下,大抵是因为周遭那抹温柔的气息渐渐消散了,一时却无所适从,空荡荡的,被注进了料峭冷风,有些寒意,有些失落。 赵潋正到处找元绥,没想到一眨眼人便又不见了,君瑕道:“你要找什么,我同你一道找。” 赵潋回头,抿了抿嘴唇,“元绥,她怎么突然就走了?谢珺还留在这儿呢。” 说话间,身后传来一道笑语:“公主要找在下么?” 赵潋同君瑕回头,谢珺换了一身白裳,如皎月当空,华茂动人。 他负手而来,身畔三三两两跟着几人,秦冠玉对此欲言又止,似乎又技痒难耐,想找谢珺切磋几局,被谢珺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今日畅快淋漓地打了个场马球,人有些倦乏,不如改日再与诸位同道同游。” 赵潋微惊,下意识收紧了手指,“师兄要走了?” 谢珺笑意斑斓地回眸,“唔?公主还有事吩咐?” 赵潋为难地瞅了眼君瑕,又望向身后跃跃欲试的秦冠玉,这人方才趁君瑕饮酒之后倒有趁火打劫之心,眼下谢珺倦了,他却又不敢了。 说到底,还是因着君瑕一介布衣,身份低微,即便有公主垂青,也不过是个没名没分的愚民罢了。倘若君瑕是谢珺,谁敢欺负他?借秦冠玉三个胆,也不敢动她的人。 赵潋抿了抿嘴,为这帮跟红顶白之人感到可耻。 她暗暗恼火,心道不该为了一场马球赛,教谢珺有了可乘之机,输了马球不意味什么,但赵潋特别想当着众人面拆穿他的假面,可—— 君瑕也笑了一声,“谢公子回头瞧上一眼,便可知晓此处摩拳擦掌,欲与谢公子一较棋艺之人有多少了。” 他话音一落,谢珺身后个个张着脖子翘首以盼的众人咳嗽连连,垂头摆袖,表示没有此事。 谢珺微微挑眉,“哦?也包括你?” 君瑕失笑,“不才,正是。” 其实君瑕本无意强留谢珺,但,要是这么放人走了,他不动声色,回头公主可能要怄火,即便是敷衍的,也还是留一留罢。 谢珺皱了皱眉头,“先生棋艺精湛,与先生切磋,也是在下的荣幸。不过今日确实精疲力竭,先生应当不会想胜之不武。不如改日相约?” 拥护谢珺的人太多,都纷纷点头,暗道是这个理儿。 君瑕侧身让开,“也好。” 谢珺揉了揉手腕,从君瑕与赵潋中间穿过时,无意瞥了眼赵潋,她抿着红唇,勾着眼尾,神色之间隐约可见一丝不耐烦。落在胸口的心,缓缓敲了两下,直觉告诉他—— 公主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等人散之后,赵潋抓起君瑕的手腕,“咱们也跟着走罢。” 君瑕微笑着颔首,走了一截路,见赵潋步子越来越快,他忍不住问道:“公主——你生气了?” 赵潋顿住步子,点点头,望着他,又摇头,“气的不是你,我是觉着这个假货真是……又学得不怎么像了。” “嗯?” 赵潋皱眉道:“谢弈书看起来无懈可击,但为人最是怕激将法,我以为只要激他一下,他为了学得像也该答应了,没想到竟怯战。我师兄要是活着,知道被人模仿得如此怂包,不知道会不会跳起来打人。”她挥了挥手,叹道,“算了,反正机会还有,错过了这一次,还有下一次,我就天天催他来找你下棋,我就不信他还能天天躲着。” 近几日,君瑕破解的《秋斋断章》棋谱被广而传之,一时引得汴梁纸贵。 大多数人,在犹如发觉一颗沧海遗珠,而觉得无边惊喜望外之后,得知谢珺身在汴梁,更暗搓搓期待两人较量上一场。 不用赵潋出手催人,舆论的威力便大到能压死人了。 赵潋兴冲冲、美滋滋地在公主府休养了两日,汴梁忽多了件大事——元、璩两家的婚事本是太后支持的,官场上势力倾轧,本就复杂,如今元太师和璩大人从势同水火到玉帛相见,皆是因着两家这纸婚约,竟能说废就废了? 赵潋仿佛被当头一棒喝倒,难道是因为她告诉元绥自己不稀罕谢珺,却没提醒她一句,那人压根就是谢弈书,她以为有了机会,一扭头就想甩了璩琚? 虽然赵潋是想过元绥可能是个犟脾气,但没想到,敌我未明,元绥这也……太冲动了! 她和元绥是势同水火,但眼睁睁看着她深陷沼泽,不拉她一把,赵潋也过意不去,与其将来再大庭广众地拆穿谢珺,闹出更大的动静来,将元绥更是颜面扫地,不如及时止损,趁着太后还没同意退婚,她当即下了个帖子,说明原委,要塞给元绥。 但赵潋的字迹实在不敢恭维,君瑕只得亲自代笔写了一封书信,以赵潋的名义,含在密封之中,再让赵潋送出去。 信笺送到了元家。 元绥正被罚跪祠堂,家法挨了三十,浑然没有醒悟,仍是坚持要同璩家退婚。 元太师怄火不止,元绥私自上书太后要取消婚约,此事可大可小,小了,最多得罪璩家,大了,却要开罪于太后,元太师也不得不顾及太后尊面,忙又修缮言辞,毕恭毕敬地另交了奏折,为元绥开脱,说她只是与璩琚拌了几句嘴一时意气,做不得真。 两封书信交上去了,太后虽没给个答复,但此事已闹得满城风雨,等着看好戏的人能排到城外去了。 元太师一想到元家成了汴梁笑柄,落成了勾栏瓦肆里说书人的案头底本,越思及这事越气不过,差点打晕了元绥,但元绥是个倔驴脾气,从得罪璩琚,让他说出那番话开始,她就觉得,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她和璩琚是没指望了,她只能抓紧谢珺,不能尖担两头脱。 元绥愈发硬倔,不肯服气。 雨珠如幕,祠堂的青檐泄下两行碎玉,墙外池水腻涨红波。 元夫人拿元绥没个奈何,劝了又劝,奈何劝不动这死心眼儿的闺女,也不晓得被谢珺迷了什么心窍,摄走多少魂魄去了,气得也两泪涟涟。 下人取了一封密信,穿过雨帘走入祠堂,对正跪得笔直的元绥道:“二姑娘,有您的一封信。” 元绥不回头,黛眉颦蹙道:“谁送来的?” 下人犹犹豫豫,咬牙道:“是公主着人送来的。” “赵潋?”元绥冷冷道,“她怕是看了我的笑话,正额手称快呢,送两句话来酸我?” 元绥最是心高气傲,比寻常贵女都多三分骄矜傲骨,最是受不得委屈。赵潋想来没好话,元绥要瞧那个做甚么,她冷冷吩咐:“扔水里了事罢了。” “这……” 元夫人也皱眉道:“扔了罢,还嫌弃咱家不够乱么,这公主攥着谢珺,只怕要嘲笑咱家自不量力,自然也没个好心!” 下人搔了搔后脑勺,信差是公主府里的下人,言辞恳切,语调和婉,说这信定要亲自送到元绥手中,他先答应了人家,不能失信,可是夫人和小姐却都说要扔。 ——这到底扔是不扔? 第62章 从谢珺返回汴梁, 并重新名声大噪之后,他所下榻的客栈俨然门庭若市, 太后听闻之后, 另行替他安排了别院,现居住城北, 背临青山,面朝花海处, 幽阒无人, 适宜养病。 马球赛后谢珺便一直称病,杜门却扫, 教不少人前来拜谒的都无功而返。 赵潋没料到这人无耻到这个地步——装病。 看来他心里也晓得自己多少斤两, 自知不能硬碰硬, 便先想法将自己藏起来, 不成为众目睽睽的关键人物,自然,那些流言蜚语也好, 阿谀怂恿也罢,他都不会听进耳中,便清净了。 太后又命人紧锣密鼓在富林苑安排宫宴,赵潋心下一想, 陡生不妙之感。 她的母后她心里有底, 恐怕太后也借着此次宫宴,当场指婚,教赵潋作声不得。 她和谢珺的婚事, 是十年前早已定下来的事,汴梁无人不晓,倘若那时赵潋还想不到法子戳破他的假面,真就…… 纵然是不想君瑕牵涉其中,可赵潋还是苦闷不已,忍不住做了最坏的打算,去试探君瑕的口风。 “倘若,倘若我与你私奔,你……可愿意?” 临窗,凭几而坐的君瑕,身姿掩映着身后斑驳稀疏的几支玉兰,他抚唇轻笑,并没有抬起头回答赵潋的问话,反而将手下的竹卷拂开,“公主,行事别冲动,这件事未必没有转机。” “你有办法?” 第45节 君瑕微笑着,将她垂在腿侧、紧握成拳的手裹住,掌心微微凉,但又透着一股令人无比心安的暖意,赵潋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信任他,尽管—— 赵潋听得他轻轻一声清咳,立时紧张起来,君瑕松开手要磨墨,笑道:“以假乱真,总是破绽重重。莞莞,要证明一个人是假的,最好的法子并不是在众目之下揭穿他的漏洞。” “嗯?” 越说赵潋越糊涂。 适逢杀墨捧着一碗米粥敲门,赵潋让人进来,杀墨掌心托着一碗热腾腾的米粥,撒了葱花嫩姜,里头含着白肉玉米粒,香味浓郁,赵潋没说二话,将米粥端给君瑕,君瑕垂眸看了几眼,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药味。 这便是杀墨和公主在私下里合谋,每日端给他的药膳了。 但杀墨明知道,销骨之毒无解,服食再名贵的药材也于事无益,竟也随着公主胡闹,肆意挥霍。 杀墨本想亲眼看着先生将那晚米粥喝了,但见到先生忽然起身,温柔缱绻地握住了公主的手腕,似乎要说什么体己话儿,他便缩了缩脖子,轻手轻脚将门掩上退去了。 但先动手动脚的显然不是君瑕,赵潋探手将他的腰箍住,摸索许久,最后肯定道:“又胖了。” 不待君瑕说话她便又补了一句:“说不准,我已经抱不动你了。” 君瑕揉了揉眉心,适时地反击:“我抱你也可。” 赵潋下了一个套,他轻而易举地就钻进来了,她笑靥如花,那点儿阴云笼罩的不痛快的事儿,顷刻之间烟消雾散。 她露出笑容,他心里便松了一根弦,“莞莞,有件事恐怕——要同你说。” 赵潋正兴头儿上,“嗯”了一声,“你说。” 君瑕蹙眉,倒鲜少见他如此凝重过,赵潋的心猛然一跳,仿佛从百尺高台一下坠入不测深渊,她紧张得声音颤抖:“你……是不是又后悔了,不想同我在一处了,还是……还是你怕太后对你……” 她想说,她是能保护他的,不论是明枪还是暗箭,只要有她在,无论何人都伤不着他一根毫发。 但赵潋的紧张,反而化解了君瑕的凝重,他失笑,“不是。” “莞莞,我想同你说的是,既然你是我的了,这山芋再是烫手也只得接着。我不是公卿贵族,也无亿万家财傍身,但即便是斧钺汤镬在前,怀里的女人又岂能相让。” 赵潋自知紧张过了头,但品出那话中一点吃醋、一点宣誓主权的蛮横气概,又似分外的甜,从心脏滑入舌尖的甜。 君瑕俯下目光,手掌之间还笼着赵潋的十指,微微用力,赵潋怔忡着,额头被印了一个轻细的吻,心跳得像兔子乱窜,上下无章,赵潋只好用力大口抽了一管气入内,才将那些躁动、狂乱的心绪咽了回去,压回了心底。 一瞬间,又觉得无比心安了。 君瑕的食指抚过赵潋鬓边,将她垂落的一绺青丝拨至耳后,“莞莞,不管我愿不愿,对你,我始终要给一个交代。” “嗯?”赵潋懵懵懂懂,愈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什么交代? 他还有什么事不曾同自己交代? 称病不见人的谢珺因着无懈可击,赵潋找不着蛋缝,不知该如何下手抓破他,等谢珺再一次露面时,却是在太后举办的宫宴上了。 这场宫宴堪称盛大,朝中但凡从五品及以上官吏,均可入宴,甚至可携家眷。 富林苑乃是前朝皇家园林,供天子骑马打猎、游玩避暑之用,气派奢华,珠玑陈列,行宫之中更是狗马实外厩,美人充下陈。 大周自攻入中原,自立江山国号之后,对富林苑却是秋毫无犯,每隔数年便找人修葺补漏,至今仍是一派繁华富丽。 行宫外依山傍水,空山挂雨,清泉嘤嘤作韵。 小皇帝朝水里舀了一手甘泉,但正要入嘴之时,又被手忙脚乱的宫人们劝住,说这到底是宫外的水,轻易饮不得,赵清认为没趣,连出游也弄得拘手束脚,便仰头朝后头问了声:“皇姐来了不曾?” 小太监回话:“还、还不曾。” 偌大盛会,前来者络绎不绝,呼朋引伴、拖家带口。 元绥才从祠堂被放出来,随着太师赴宴。太师已猜到太后今日设宴的用意,是要为公主择婿,只要当场谢珺被指给了公主,元绥亲眼所见,自能死心,从此踏实地同璩琚过日子。 元太师才走了数步,从石桥上而过,身后跟着元绥却已不知去向。 他扭头一瞅,竟不知跑哪去了,元太师虎目一沉,私以为元绥又奔着谢珺而去,满心懊恼。 元绥路过小桥,在巍峨恢弘的行宫外,一行流水边,将小臂上被家法藤条鞭笞出来的伤口清洗了一遍,挑起目光时,众人之中簇拥着一锦衣公子而来,眉目温和似画,言笑晏晏,正是璩琚。 在元绥正要扭头之际,对方也似发现了她,瞬间脸色一暗。 元绥被他看得胆战心惊,不知为何,心头猛然间掠过他的那句——“至此以后,元绥,你胆敢再出现在我面前,休怪本公子对你无情。” 她几不可察地暗皱眉头,脑中隐隐地想到他那些温柔蜜意的时候,替她买红糖姜茶,替她置办花冠霞帔,替她烧暖手小炉的时候,他确实像别人姑娘口中的温柔佳公子。但元绥又万分明白,他再也不会对自己好了,说不来心尖什么滋味,只晓得那颗心不住往外冒着酸意。 璩琚也不过是看了她一眼罢了,哼一声冷笑,折身往行宫而去。 秦冠玉一路跟随璩琚而来,见状,心中也了然几分,对那等朝秦暮楚、无情无义的女子,任谁都是唾弃的,他也没给元绥好脸色,脚步急切地追随璩琚入门。 赵清在房檐下打了个瞌睡,才等到皇姐的马车,他们停在榆林之外,广袖红衣的赵潋先下马,再去牵车里的君瑕,君瑕今日与谢珺倒是同一身白袍,衣摆飘逸若云,轻盈似无质,衬得那修长绝美的身姿亦如瘦竹荻花。 两人并排而行,一个清媚灼然,一个丰神俊逸,便仿如神仙眷侣。 但这宫宴是太后设下的,赵潋本在坊间有传闻说与她家的门客不清不楚,眼下又相依相偎而来,除了公然打脸太后之后,更多的却是让人惊奇。 莫不是公主不想与谢珺定亲,故此带上家中珍藏的美人,来给谢珺一个下马威? 倘若是谢弈书还是个有骨气的男儿,碰上如此行径的公主,纵有十年婚约只怕也接受不来罢! 因而诸人本来只是看元家的好戏,这一回好戏成双,忒热闹了!此行不虚! 赵潋一手挽着君瑕,一手把完着腰间红绳丝绦,只摩挲了几下,不过君瑕还是留意到,那是一串红珊瑚珠,微微皱眉,赵潋一心扑在他身上,连身旁的指指点点都半个字没听进去,一见他皱眉,便忍不住解释。 她将红珊瑚珠从腰间解了下来,“这个本是我从谢珺身上扯下来的信物,今日要拒婚,只得做得明白些,等我当堂拆穿了冒牌货,就把这串珊瑚珠送出去。我想还是留给阿清,他是小皇帝嘛,其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君瑕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信口道:“莞莞,传家信物在民间话本里,常是传给儿媳妇的。” “呃?还有这一说?”不知为何,谢珺在她心里还是十三岁半大少年模样,赵清也才十岁,这两人站在一起……她猛一摇头,竟觉得脑中颇有画面了,一时面红耳赤。“那、那我该怎么办?” 君瑕微微敛唇,从她手中将红珊瑚珠摘下来,放入赵潋的荷包里,“既然给了你,便是要你贴身放好,你若转手赠人,岂不是白费了……一番苦心。” 赵潋愣了神儿。 “皇姐!” 赵潋还没来记得说话,身后的小皇帝便急匆匆地桥上急冲过来,欢喜雀跃,不知遇上了什么好事。 赵潋差点让他撞倒,幸得赵清及时刹住,他嘿嘿两声,笑容明朗如旭日。 “皇姐,朕有件礼物要送给你。” 破天荒地,她家小弟也知道礼数了,赵潋很满意,弯腰笑着问:“你要送什么?”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赵清看了眼君瑕,又将目光转到她的脸颊上,笑容狡黠得像只偷着鸡的小狐狸,眯眯眼,勾勾手指,等赵潋疑惑地将耳朵附过来时,赵清凑过脑袋,悄声道:“那冒牌货昨晚趁夜入宫,与太后密谈,也不晓得谈了什么,后来母后让他歇在一处寝宫了。朕命人一路跟着他,连上茅厕都没有放过,果然便发觉了一些蛛丝马迹,等会儿在堂上朕昭告众臣,皇姐你便晓得了。” 第63章 赵清的神秘让赵潋莫名其妙, 但小皇帝在她这个皇姐面前素来是说一不二的人物,能让他如此得意的, 想必是发现了一桩大秘密。 里头钟鸣三声了, 作为皇帝,赵清只好清咳一声, 摆了个谱儿,挥袖往回走。 赵潋朝君瑕望了一眼, 对方也正笑着看她, 赵潋满怀的忐忑和不安,犹如坠入温泉之中, 被纾解开来, 她轻轻勾住他的手指, 示意别怕, 无论如何有她在。 君瑕承情,却笑着不言语。 赵潋赶来赴宴,还带着君瑕一道, 便是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母后对她一番关照之心,虽是出于善意,但,今时今日她没法答应母后同谢珺成婚, 更何况那人还是假的。 文昭公主携其门客从正殿大门入内时, 聚拢了大片惊异之色。 “这便是那位君先生了……” “近来在汴梁名声很是响亮啊,也不晓得谢弈书当年留下的《秋斋断章》还剩多少章啊,此人不是池中之物。” “公主竟将他也一并带来了……” 众人摇头, 纷纷怔然望向太后,以及稳坐酒席上首、正执杯遥遥望来的谢珺。 这位钦定的准驸马,脸色和悦,并没半分不满。 他与君瑕的装束大类相似,都是一袭云白,三尺素雪绕身。但两人气质绝不类似,谢珺是皎若灿月,华彩如虹,君瑕是林间清风,自有那么股不拘泥于形、超然物外的旷世之感。但再要仔细一瞧,眉眼鼻唇,其实竟有三四分相似之处。 照民间说书人看来,君瑕仿佛就是公主照着谢珺的模子找来的一个替代品。但两人一照面,出现在同一屋檐之下,又教人觉着,仿佛这位谢珺,才是照着君瑕生的一个赝品,品貌都仿佛次了些。 真是奇也怪哉。 太后脸色不愉,朝赵潋直蹙眉。 赵潋却犹若不察,将君瑕安顿在席间,自去朝太后行礼请罪,“母后说可携家眷入内,儿臣也带来了家眷。” 太后为赵潋的这桩婚事积郁于胸,眼下又被她顶撞,不禁暗恼不止,低声喝道:“胡闹。” 赵潋笑吟吟地道:“怎算是胡闹。儿臣已与君瑕,敬告过天地,搓土为坛,立下过婚誓,他是我名正言顺娶回来的驸马。” 大殿一片死寂。 除了小皇帝淘气地摸了摸椅边上的黄金龙头,太后僵直了背,满含愠火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赵潋,余人皆大惊失色,但不敢高声喧哗,只得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暗道这戏是真好看啊。 此时安坐元太师身旁的元绥,也不禁直了目光—— 原来赵潋是如此恬不知耻的女人? 她将赵潋当了十年对手,一时间,说不上是解脱,还是失望,古怪地朝赵潋直蹙眉。 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刷地脸色泛青,忍不住朝筵席上璩琚那一角望去。她本也有明媒正娶婚约在身,可不也是硬要退婚,一定要和还身负婚约的谢珺在一处么? 那瞬间,她心虚起来,璩琚同她对上目光,眸子里如藏着千尺冰雪,一触即离,随即,他沉默无话地端起了杯中之酒。 璩大人见他坐席间已吃了好几碗酒了,忍不得问了一声:“你心里有人,是元家那姑娘?可她要同你退婚,还伤了咱家颜面,你还……何苦来也!” “没有的事。”璩琚沉默了一会,讽刺地勾了勾嘴唇,“我会忘了她,父亲不必担忧。” 太后猛然一拍御座,震得心头发慌。即便是此时,太后也不想大庭广众真挫伤赵潋颜面,这本该关起门行家法的事,不宜曝露人前。 但是,赵潋也太不识好歹了! 她一番苦心,纵然赵潋不能体谅,但私定终身这么大的事,她早不说晚不说,偏偏拿到这时来说! 赵潋见母后怒火沉积了半晌,竟连一个字都没数落出,她轻轻一笑,虽觉着愧疚母亲恩情,但莫名又觉得爽快。 她从小到大极少忤逆太后什么事,当年与谢珺有了婚约,谢珺说一句不娶,她便想同太后把这婚退了,她努力过的,只是被太后训斥“胆大妄为”,罚了她两天禁闭而已,她便气馁了。 她一直在想,是否当年不同师兄扯上关系,他便不会死了。这个婚约,确实是个累赘。 可是赵潋没有胆反驳太后,这是第一次,她做了一件大快人心,而且无论结果如何,都一定不会后悔之事。 她声脆如银铃地笑了两声,转而走向席间,落座在君瑕身侧。 既然都这么挑明了,母后该不会在大殿之上再行指婚了罢,这个冒牌货虽然胆敢前来冒充谢珺,但毕竟是个男人,有哪个男人愿意接受一个名声狼藉、与别人私定终身的女子。 第47节 本来便没办法真将她怎么了,元绥那女人没心没肺,辜负了他,但他又能如何。 这业障真是要命。 太后自称,是从兖州将休养的十年的谢弈书接回汴梁,如今真人在此,她请回来的这个自然是假的,而且在百官心中,极有可能是她这个太后一手遮天,与假谢珺撒了个弥天大谎。 可太后图什么,将女儿许配给一个顶替别人之名活着的人,虎毒还不食子呢,太后此举确实教公主寒心,难怪公主宁可要跟个门客私定终身,也不想名正光鲜地出嫁。 太后沉声道:“口说无凭,你所说的这些不足为证。” 没想到太后还要硬撑。 君瑕笑了笑,“太后可曾记得,当年,我父兵部尚书谢笈曾给太后上过一封密信,而后被太后驳回,信纸不慎落于我手,后焚毁于谢家大火之中。在下不才,偏有过目不忘之能,纵使十年过去,对信中内容也能背下来,太后姑且一听,在下背的还对不对。” “不,住口!”太后勃然色变,惊得手中冰蓝的珠钏连线断裂,滚下了玉阶。 不用怀疑了,这是谢珺,真的谢珺。 他什么都知道,谢家满门被灭,他、他是来寻仇的…… 太后几乎要从御座之上跌下来,赵清诧异地问道:“母后,朕倒很有兴致,那信上说了什么?谢笈也是名臣良将,为什么说不得?” 太后愣着,倏地回头,赵清撑着胳膊肘,昏昏欲睡状,单手支颐,滚圆的眼睛眨着几丝困惑,不待太后怔愣着回话,他便又扭头看向假谢珺,散漫地撑了个懒腰。“昨日夜里,朕派遣兖州的暗探回了消息。兖州谢家老家那边,如今光景惨淡,已是外强中干。正巧,唔……”他又打了个哈欠,捂嘴休憩了小片刻,在太后惊诧地瞠目之下,他狡黠地摸了摸鼻梁,“谢家有个不受待见的庶出,名云柳。生得人模人样,听说很有几分看头,但因为是庶出,多年饱受排挤打压,两年之前便离家出走,销声匿迹了。” 旁人不懂小皇帝说这个做甚么,赵潋突然心头一跳。赵清说的,给她的礼物就是这个? 细思量起来,于济楚几番欲言又止,赵清又与君瑕眉来眼去,可见都是知情人。 连同君瑕一道骗她,果然,可真是一份厚重大礼。 小皇帝拂了拂刺着飞龙的衣摆,懒懒地靠住了椅背,“昨日这人栖于后宫,沐浴净身之际,脱下衣衫,后背有谢家祖传的螭纹图腾。谢珺的曾祖父离家之后,后来晚辈身上再也不纹这种烙印了。朕要是猜得不错,这人是应叫谢云柳才是,谢云柳与谢珺是同宗同源,按照辈分还得喊谢珺一声‘叔叔’才是,侄替叔名,这不是大逆不道么。” 小皇帝这一说,倒解释得听清楚了,难怪这谢云柳生得却是如美玉明珠、光华曜目的。 只可惜了是个赝品。 太后没料到,原来赵清一直在培植耳目,连她亲近的几个宫人之中,也有赵清的眼线。 她一直想给赵清留下一个太平皇位可坐,这几年,头疼病愈发厉害,即便她再恋栈权位,也自知没多年了,她只想给赵清肃清朝堂,给他一个好接手的江山,替赵清留下一切,包括为赵家开枝散叶。这些时日,她亦在渐渐放权。 但她的艰辛磨难,换来的是赵清的处处防备,和步步紧逼。 太后的额头忽然胀痛不已,“皇帝,你几时竟派人去了兖州?” 赵清砸吧砸吧嘴,“不久之前,本以为一无所获,没想到有大收获。”他望向除下,“朕问你,你可是唤作谢云柳?” 君瑕侧目,只见他神色从容,虽事情败露,仍不显畏葸地回话:“是。” 当堂承认,这下不用多言。 赵清搓了搓小手,又看向君瑕,笑眯了眼睛,“太后说,他一番艰辛,好容易觅得遗珠,要将独生的女儿文昭公主许配给谢弈书。人不是在这儿么,朕也没什么异议,就着谢珺为驸马罢。” 这一番话下来,众人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小皇帝方才没表态,木人儿似的坐着,是因为他压根一早便知晓谢云柳是冒牌货。眼下再说给谢珺和公主赐婚,这此谢珺已非彼谢珺了,还顺着太后的话,堵得她哑口无言。 老臣皆欣慰:小皇帝终于长大了啊,知道算计亲娘了。 原来赵清与君瑕早已串谋,太后想通关节,急怒攻心,沉声喝道:“既是谢珺,为何在汴梁从不吐露姓名?为何隐瞒身份进公主府,为何欺瞒公主,骗她成婚?来人,将这个欺君罔上、大逆不道的君瑕推出去!” 赵潋勃然变色,太后身边的甲卫冲了下来,要拿君瑕,赵潋飞快地起身一脚踢开一只手,护在君瑕身前,“谁敢动他!” “赵潋!”太后怒极起身。 她正要匆匆走下台阶,身后却传来小皇帝语调微凉的嗓音:“谁才是君!” 太后怔怔回眸,发间的凤冠摇摇欲坠,凤目里掠过错愕和失望。 赵清扶着龙头起身,负手道:“朕才是君!君瑕虽欺世人,但不欺朕,朕一早便知道他的身份。倒是太后找来的谢云柳,欺君罔上,大逆不道至极。” 太后惨然跌坐回御座。 赵清俯瞰众人,字字铿然:“谢珺忠良之后,乃遭奸人贼子迫害,遂至今日,错不在他。朕之皇姐,才貌甚佳,品行淑懿,良缘早结,佳偶天成,太后已有赐婚书在前,朕今日再行拟旨,为二人钦定鸳盟!” 第65章 文武百官从没见识过皇家出这么大的笑料, 比那勾栏里的风月戏文,还叫人措手不及、拍案叫绝。 小皇帝为了成全公主和谢珺的婚事, 也是煞费苦心啊。 赵清负着手走下玉阶, 将太后跟前的甲卫挥退了,趁着赵潋侧身退了一步, 亲自将君瑕扶起来。 小皇帝最擅长的便是人畜无害的笑容,像朵向阳的葵花, 在众皆诧异时, 他往后退了小半步,行了一个士大夫的礼节, “今日, 朕拜谢珺为帝师, 从今之后, 还请先生赐教。” “……”群臣失色,不约而同地支起身体看来。小皇帝这一招,全然不顾惜母子亲情啊。 从前, 谢家便出了几任宰辅,几朝元老,到了谢珺这一代,还是什么功名都没有的孩子时, 太后便将独生女儿许配给他。如今更好, 小皇帝心甘情愿要请谢珺做老师了! 谢家这殊荣,太教人眼红了! 太后斜倚着御座,头疼欲裂, 赵潋眼明手快,疾步冲上去,“母后。”她伸手托住太后将倒下来的身子,为难地红了眼眶,悄声道:“对不起母后,儿臣又任性胡作非为,教您费心了。” 他们两姐弟,几时让她安心过? 太后不想同儿女置气,只是疼得脸色惨白,长长几声呼吸,指甲紧扣着赵潋的腕子。 此时君瑕也行回礼,应承了做帝师。 太后细细想来,小皇帝出宫两次,都曾在公主府歇脚过,那时候起君瑕便在伺机撺掇赵清,对付她这个母后了。他进公主府,自然也是为了接近皇上,做公主宠爱的门客,如此机会便大了。皇上生了羽翼,早想逃脱她筑的巢,君瑕手中有她最大的把柄,他们早已联手…… 她忍不住心酸地瞧向赵潋——最苦的,还是她的女儿,竟被蒙在鼓里,被利用、被欺骗了如斯之久。 赵清朝君瑕眨了眨眼,凑过小脑袋,用只有他们俩听到的声音道:“人前你是老师,但朕不叫你先生,叫你姐夫就行了,母后那头朕替你解决了,剩下的就是你答应朕的,你要对朕的皇姐好点儿,不能让她受丝毫委屈。” 人小鬼大的皇帝从来不是省油的灯,君瑕失笑,温柔地扬眉望向阶上的赵潋,赵潋似乎并不想见他,诚然他不是什么坦诚的人,赵潋一直纵容他,不肯刨根问底,但真相揭开的那一瞬,还是伤了她的心。 他知道会有这么一日的。 从那晚,在银杏树下,他把君瑕连同谢珺都一同交托予她伊始,这个念头便早已有了。赵潋想要的,光明正大、能曝露在日光之下的厮守,她耗尽心血也未必能求得太后点头,这是唯一的捷径。 太后由赵潋搀扶起身,平复下来之后,头疼渐渐减轻,只蹙了细长的远山眉。 “谢珺。” 赵潋还不曾习惯,在谢珺这个名字之后,回应的人是她的枕边人。她们每晚肌肤相亲抵足而眠,这么亲近的关系,他告诉了赵清,告诉了于济楚,却唯独欺瞒了她。单是想想,便气得不想理人,她轻轻别过目光去,扭捏地不肯看君瑕一眼。 太后挥了挥衣袖,“哀家有些话要同你说,随哀家过来。” 赵潋一听,抓着太后手腕的手猛然一紧,险险掐着母亲,太后拍了拍她的手背:“放心,有你和皇帝护着,哀家对他做不了什么。更何况,母后是第一次见识到谢弈书的厉害,可真是了不得。” 越说赵潋越心虚,她湿润了眼眶,又揉起了一波涩意。 她不忍心见着母后为了她的事为难,更不想君瑕同母后有了冲撞。 君瑕也走上了玉阶,“敬诺。” 他行的也是士大夫之礼,揖礼之后,君瑕直起腰背,将赵潋的手牵过来,轻轻揉了下她的手背,有些歉然,“莞莞,我骗你甚多,不论如何我都受着,别哭。” 赵潋用手背擦掉眼眶里的泪珠,将手抽回袖间,不给他牵。 太后便领着人到次间去了。 赵潋环顾四周,支起了头的官吏,都仿佛仍在窃窃私语,目光如刀。她不是个害怕闲言碎语的人,但今日,却被这些层穷不穷的眼刀剜得难受,她垂着眼眸匆匆朝外头逃了出去。 她一走,元绥也坐不住了,本来便是一场乌龙案件,与璩家的退婚是已入离弦之弓箭,决不能调转再回来了的。她更愧对璩琚,朝元太师告了声身子不适,便也疾步退出了行宫。 小皇帝摸了摸鼻梁,朝仍自八风不动跪着的谢云柳踢了一脚,“朕问你话,你老实回答。” “遵旨。” 小皇帝最初知道谢云柳这人,还是巡御司的老人提供的案底,赵清坐在最底下的一阶上,托着下巴与他对视,“朕问你啊,你与太后是如何相识的?” 此时文武官员瑟瑟不敢动,以为陛下还有旨意,但小皇帝竟坐着同谢云柳聊天去了! 既不用学谢珺,谢云柳自然恢复了他的本相,本质是一个漠然而清贵的世家子弟,也不喜言笑。谢家当年在兖州是第一望族,这人还沾着点儿富贵之家耿介清高、自命不凡的习气,即便是对着皇上,也不给什么好脸色,连个笑容都没有。 “太后于臣有恩。” 事情败露,谢云柳不曾避讳,将两年前游历山水,适逢途径汴梁,因犯了五百两的案子,被太后的人抓获一事说起。他的面貌与少年谢珺颇有几分相似,太后底下的人都引以为奇,便禀告了上去。 太后替他出面摆平了案子,但要他活在暗无天日之中。 也就是数月之前,赵潋府中进了一名叫君瑕的门客,邵培德偷偷着人让他训练,学习谢弈书,从生活习性,到一些琐碎事宜,他都事无巨细听着学着。 可只有一点,太容易穿帮了——他根本不会下棋。 他唯一的作用,是替太后拉回她的女儿,至于与公主成婚,自然不用想,他会在成婚当夜再度“暴毙”,只给赵潋冠上一个“谢珺之妻”的名号罢了。 赵清听完,心里好受了不少。 她本来以为母后单只是讨厌君瑕,便要不折手段拆散他和皇姐,原来这个冒牌货,母后也不曾想过对他委以重任。 “坦白从宽,”赵清笑道,“你回去罢,明日候着朕的圣旨。” “遵命。” 太后曾承诺,只要替她办成此事,谢云柳之名亦可重回族谱,并过继长房嫡子名下。高官厚禄,谢云柳亦不稀罕,不过眼下看来,他费尽心思却不过是枉做小人罢了。 等谢云柳一走,赵清便道:“诸卿家都可散了,有劳诸位为朕皇姐证婚!” 这大抵是他短暂十年来干成的第一件大事,总算将皇姐托付给别人家了,自此后不管她是君赵氏,还是谢赵氏,都只能祸害她夫君一个人了。赵清捏了捏自个儿小脸,喜不自胜地往回走。 …… 四角垂帘帐的偏殿,晕了烛火的青铜烛台,滋一声冒起一股青烟。 太后坐着,将太阳穴缓慢地揉搓着,安谧的偏殿,眼下只有君瑕在,侍女宫人一溜儿被发落了出去,太后本不想拐弯抹角,直言了:“谢笈那封信的事?你果真知晓?知晓了多少?” 君瑕轻笑,“太后果然是明人不说暗话。” 他也将衣袖轻轻卷起,一盏碧螺春奉到太后眼前,“父亲大人从来不会瞒我,任何事。太后您信么。” 那也就是说,谢笈所知晓的,谢珺通通都记在心里。 太后一怔,头冠上的步摇倏地颤抖,连声音也干涩发颤:“你找上莞莞,是来……利用她向哀家寻仇?” 君瑕徐徐拂落眼睑,指尖碰着的一杯茶水,起了涟漪,他的声音亦听不出心绪:“太后,我若说从未恨过太后,也太虚伪,从我中毒醒来之后,日日夜夜,我都想向您寻仇。” 不待太后心口狂跳,君瑕又是一笑,一腔仇怨恩情、满眼嬉笑怒骂都卷作一团,更是难辨真伪:“但家父纵魂归九泉,也不愿他的儿子做犯上不道之事,更何况,辽国虎视眈眈,皇帝尚且年幼,太后把持朝纲,也是无奈为之。” “您是莞莞的母亲。”他修长的手指,缓缓一拨,青花瓷杯盖落于其上,其上花纹繁杂交缠,像一团牵扯不清的命理。他只要想到赵潋,没办法向她的母亲复仇,“太后,我只愿继承家父遗志,替他完成遗愿。我已一身风霜,时日无多,不会再造下业障。” 几度从鬼门关惊险归来,他的生命不过是一根拴在细绳上的蜉蝣,也许细绳不断,蜉蝣生命短暂,也活不过夏去秋来。 第50节 赵潋柔软的指头,在他的胸口画了一个圈圈。 她嘟起嘴唇,“你怎么……又离开我,去了姑苏。其中必定有隐情,很复杂的隐情,一定是我还没有想到的,可是我知道,你这个人坏到这种地步了,应当是不会告诉我了。” 这三日,赵潋待在萧淑儿处长吁短叹,君瑕亦在公主府对月自嗟。 “莞莞,十年了,个中情由我不愿你有所牵扯。无忧无虑不好么,何必非计较从前不可,我以前便是怕你定要不死不休地将往事牵缠下去。” 赵潋还待再反驳,君瑕的右手将她的脑袋瓜一摁,赵潋一脸贴在他的胸口,随着他胸腔的微微震动,麻了一下,“你我有今日,我已很满足。” 赵潋心花怒放,被哄得服服帖帖的。“算了我也不计较了,以后我还拿你作君瑕,咱们之间不计较以前。” 睡到晌午,赵潋才慵懒地爬下床榻梳洗,她再醒来时,君瑕正负手立在亭廊底下,昨天下了一场秋雨,今日天气又清凉了几分,将暑气蒸腾了不少走了,等赵潋换好烟罗软锦红裙,梳了个简约发髻出门,正好听到他说,“这个季节,姑苏应还未入秋。” 南方秋来晚,天气应还热着,但比先前的三伏天道要好上许多了。 赵潋嘤哼一声,“杀氏四兄弟,是你什么时候捡回来的,竟全养在姑苏?” 君瑕品出一丝若有若无的醋味儿,很是无奈。“他们是几个流离失所的孩子罢了,几年前,全村被屠戮,无父无母流落异乡,我恰巧经过,见他们身世可怜,便将他们带在身边养着。” 那身世只怕不止可怜,他自己何尝不是一样? 赵潋心下一片酸楚,他说得对,她不该问下去,她知道自己也承受不了真相。 她垂着脑袋伤春悲秋的,气色恹恹,君瑕不想她还过去伤神,轻轻将赵潋按在怀里,不自觉带了几分温柔。“我还在。” 赵潋点点头,只是有些收势不及,还是教一滴泪砸在他的肩头。 她窘迫地将眼眶擦干,君瑕才松开她,“太后这几日据说不大好,你既已回宫还是要去探望的。” 赵潋倏地抬起目光,太后和君瑕积怨甚深,当年谢家灭门案,她恐怕自己亲娘也牵涉其中。君瑕说起来太后,虽语调如常,但赵潋看得出他只是在修缮和隐藏心绪。 “那也好,我饿了,稍后我再去见母后,先用膳再说。” 赵潋这处寝宫很是低调奢华,未出宫建府之前,她有两个心灵手巧的婢女,烧得一手好菜,赵潋朝她们耳语了几句,不到半个时辰,端了整整半桌上来。 还有昨日元绥留给她的两坛子昙花酒,赵潋掺了点儿甜汤,调成甜酒,才给君瑕小斟了一盏。温热的菜肴样样精致,赵潋都不知怎么动筷子,君瑕扫视了一遭,垂眸有了几分笑意。 赵潋挑了一块绿豆糕,有点儿惊讶,“我记得,你从小就不爱吃甜食。唔,这是个破绽,我竟没发觉。有一次我给你从宫里偷绿豆糕,你就没吃,还拿去喂老鼠了。” 赵潋放下绿豆糕,筷子插向另一条桂鱼,啧啧道:“师父最好垂钓,他还好己之所欲强施于人,不是拉着你就是拉着我陪他枯坐,他钓不着鱼,怪着我说话惊扰了鱼儿,有一次我和他比赛,我钓了小半桶了,他一条没捞着,可见不是我说话的缘故。” 君瑕轻笑,少不得要替师父正名:“他用的直钩。” “哦,这样么,那我倒没留意。”赵潋满不在乎,“臭老头真把自己当姜太公了,可朝中哪有什么文王。” 赵潋的筷子在空中夹了两下,清脆相击,要是在旁人面前是很没礼貌的,但自幼时起,他们一道同桌吃饭的机会并不少,她向来如此没大没小的,赵潋放下筷子,取了汤匙,舀了几勺翡翠汤给君瑕,“还是这个好,我家的白兔最爱吃。” 君瑕道:“莞莞记错了,爱吃的是灰兔。” 赵潋当然没记错,她就是试探试探,果然,少年时在汴梁的一切,他都事无巨细记得一清二楚。 旧事尘欢,譬如一梦。 她也说不上是欢喜,还是惘然。 她记得师父说过,越是高明的易容术,越是要以伤害己身作为代价。就像上回君瑕给赵清的易容皮,只是一面经过特殊处理的猪皮,然敷在脸上久了,毒素亦会渗入肌肤,让皮肤暗黄无光,蚕食肌理,中毒者少年时便可形似耄耋老者。 君瑕与谢珺的面貌全不相似,谢珺是张扬跋扈的美,先声夺人,器宇不凡,君瑕更多是含蓄内敛,棱角轮廓虽不太锋利,但也突出有致,一个似峥嵘群玉之山,一个如微澜百尺之水,全然不同。 然要经过这般的改变,摧毁身体的程度远非赵潋所能估量。 就像销骨毒发之时疼得近乎失去知觉那般…… 所以销骨之毒,才是致使他面目尽改的症结所在? 赵潋想得出神,筷子插在白米饭里乱捣,君瑕也无心用膳,伸手在赵潋眼前一晃,她悠悠回神,清咳一声,“用饭罢,你吃着,我先走了,等会回来。” 她撂下碗筷急匆匆地便走到了外间,葛太医正好在宫中为小皇帝号脉,每逢朔望,小皇帝的身子骨都要经由三名太医之手来确认平安,赵潋将葛太医传到御花园,在一面缀满葡萄藤的花架下,开门见山。 “上回你们说的销骨之毒,可有什么遗漏了不曾向我说的?” 葛太医联想到前不久在行宫发生之事,愣愣着上下一串联,登时一拍脑门儿,“对对对,公主,老朽记性不大好,忘同公主说了,那销骨之毒只有种在少年人身上,才能让人易容换貌。当年谢公子正是中了此毒,如今才变成这副模样的。” 马后炮啊马后炮! 赵潋气极反笑,差点将这老头儿一指头点在这儿,教他晒半天太阳! 要是那日就说清楚了,她不至于被君瑕那厮骗到今日。 葛太医委屈,“公主,本来老王是要同你说的,但你那夜走得太快了,压根没听我俩说完……” “闭嘴!”赵潋怒极,“要不是姓王的瞎说什么‘大限将至’,我至于心急如焚!” 葛太医抿了抿嘴,心说,这可不是什么瞎说。 谢公子今年二十又三,撑死了再多活一年罢了,说不准明儿就…… 但他观公主脸色,识趣儿地觉着这话还是烂在肚里方能活得长久。 第69章 公主面色红润, 晕红的脸蛋藏着股若隐若无的内媚,葛太医的职业病一发作, 忍不住思忖一二, 便知昨晚闹得不轻,纵然是花白头发, 也不禁将脸色一红,切切叮嘱了一声儿:“公主日后当疼惜些谢公子, 切莫再……放纵了。” 赵潋正想着销骨之毒是个什么天下奇毒, 猛不丁被葛老这么一叮嘱,没回过神:“何意啊。” 葛太医冷汗涔涔, 挥袖擦汗, 以过来人的心态问了一声:“昨晚谢公子……唔……” 赵潋皱眉, 说来不怕害羞, 她只担忧君瑕的身体有何不妥,信口回道:“五次。怎么了?” “……” 葛太医长抽了口气,“公主和谢公子都是正当年华, 情意正笃,有些事,老朽本不该多言,倘若谢公子身体无碍, 老朽这话断然不会说的, 只是,那销骨之毒侵损皮肉骨头,不是一日两日了, 这毒发作起来要命,公主切不可让他太劳累。” 葛太医是一番好心,虽说得赵潋脸颊微红,她还是听进去了,“知道了。” 话是如此说来,可漫漫长夜里在床帏之中,对着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儿,这叫她如何把持得住? 她心疼君瑕了,谁个来心疼深闺寂寞的她?赵潋心觉不平,哀哀地叹息良久,便捂了一把红脸,转身疾步朝长坤宫而去。 一贯勤于政事,焚膏继晷不辍的太后,今日到了午时,竟仍卧于床帘之内,凤榻之上。赵潋蹑手蹑脚地走了近,邵培德虽看见了,却并不吱声儿,并支走了长坤宫一应人等。 赵潋轻轻拽开母后的被角,喊了一声,太后凤目阖着,似陷入了酣眠。 赵潋愈发惊奇地皱了皱眉头,心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岂料正待从床上爬下来时,无意之间撞见太后藏在被褥里手心攥着的一截紫袍,那袍子上的蛟龙纹眼熟得很。 她不动声色地凑近来,将流紫的衣袍扯出一截,好奇地打量着——这袖口绣着的蛟龙,不像是父皇平日里穿的五爪飞龙,倒像是…… 一念闯入,赵潋脑中霹雳一声,震惊地松开手。 一抓一松之下,太后被折腾醒了,她近来头疼病厉害,上了妆粉也盖不住苍白的脸色,迷迷蒙蒙地看了赵潋一眼,有一二分惊讶,继而有气无力地道:“原来是莞莞,怎的邵培德不长眼,又将你放进来了。”以往赵潋使坏,都买通了邵培德,自己则轻手轻脚地走到太后身后,一出声吓她一跳。 赵潋咬着嘴唇,眼眶猩红,从最初的震惊后,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太后。洞悉了她一切秘密之后,赵潋恨难再撒娇弄痴,钻进她的怀里唤“母后”,她低声道:“母后,和皇叔是什么干系。” 怎么会这样? 皇叔不是死在母后刀下么? 朝野上下无人不知,太后肃清朝堂有功,为大周除去了肉中之刺,歌功颂德的陈词滥调到现在还在大街小巷传扬。 赵潋红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件衣袍。 幼年时尚有几分记忆,当年,摄政王便是穿着这身衣裳,轻薄她的母后的。 太后躺在枕上,鬓已星星,黑白相间的长发牵牵缠缠的,她阖上双眼,笑了一声。“莞莞,你总是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来,母后今日告诉你,我和你皇叔的关系。” 太后望向里侧,在赵潋怔忪之际,取出了一支凤头钗,钗分双股,是定情之物。 她藏在锦盒里,阖上了木椟,交到赵潋手中,赵潋正诧异接过来,忽听得太后说道:“这便是赵蛟送给我的定情之物。”赵潋手一松,锦盒跌落在榻上。 太后并未伸手拾起,她疲惫地躺在枕上,直直地望着帐顶,将封存已久的往事娓娓道来:“我和赵蛟相识甚早,那时我是一个六百石小官之女,他也只是一个闲散王爷,我们一见如故,互相喜欢,他也曾向我父亲提亲,我父亲虽没有立时应允,但那时已心里有数,将来大概是要将我嫁他的。他陪我到姻缘庙,我求了姻缘,向佛祖求祷,愿生生世世都与他结为夫妇,恩爱白头。” 可既是如此恩爱,最后又怎会没有相守?赵潋满心疑窦。 太后闭了眼睛,往事让她痛苦不堪、疲惫不堪,“那时边关战事告急,朝中无能将,皇上派遣赵蛟去应敌。那时我和他的婚事已订下了日子,他这一去遥遥无期。我便劝告他,让他晚走几日,教大司马带着人率军抵御,只要七日,七日就好。但……赵蛟为了不失宠于皇上,拒绝了我,他还是走了。那时我便知,皇上虽已立储君,但对太子并不满意,赵蛟亦有心争夺皇位,是以他决不能耽搁一下。其实倘若那时候他依着诺言,及时赶回来了,与我成亲,我自然不会怪他,可错就错在天意弄人。 “当年的太子,如今的先帝陛下,只因在姻缘庙见了我一眼,竟派人暗中迷晕了我,拖我到树林里,玷污了我。” 赵潋心头一惊,万万没想到还有这回事。她母后年轻时确实风华绝代,以至于赵潋虽生得同先帝有几分相似,仍不失为一个大美人。 她父皇……竟是如此不堪的一个人么! 赵潋对父亲的记忆早已模糊,虽不忍相信,可见着母后眼角那一滴晶莹的水珠,她忍不住心生怜意。到了这个时节,母后还有什么好骗她的?自然所言是真。 太后苦涩地缓缓一笑,“我被迫被太子藏于东宫,他日日与我纠缠,早在潜邸时,我便已珠胎暗结。我下决心打掉了那个孩子,太子得知后大发雷霆,将我锁入柴房,还借故拿了我的六百石小官的父亲。他的太子妃得知有我的存在,善妒之性发作,命人用鞭子打我,用热水泼我的脸,我拼命护着,用额头撞了墙。醒来时,太子在我身旁,依旧是柔情蜜语,好言哄劝。他说,只要我为他生一个孩儿,他便封我为妃。 “皇上行猎之时不慎堕马,突然暴毙,赵蛟远在兖州,鞭长莫及。太子即位顺理成章。我知道,赵蛟输了,他再也不可能斗得过皇帝,也救不了我了。即便还能救得出我,我那时已是残花败柳之身,有何颜面见他。更何况,我亦心知肚明,在这世上,只有握住了权柄,才能拿到想要的一切。” 赵潋怔忡着听完,她想说“你错了母后”,可她母后这般的遭遇,让她实在说不住半个指责的话来。 她的父皇如此不堪,用卑劣手段强娶已与亲弟有了婚约的女子,实在令人不齿…… “我便答应了。没过两个月,我怀上了你。先帝大为高兴,立时封我为妃,等我产下一女,他又以善妒之名贬了皇后,力排众议立我为后。 “我本是赵蛟的未婚妻,当年先帝已有默许,朝中老臣规劝先皇,但自知徒劳后便不再劝了。他们不怨皇上行径荒唐,却都说我乃一祸国妖妇,不贞不洁,以弟妹之身勾引皇上铸下大错。莞莞,我越是知晓自己无错,越不甘心白受了这般口诛笔伐。我想要权力,想着总有一日将先帝踩在脚底下,让他跪着来求我—— “我越恨他,便又越想那个人。赵蛟平叛有功,可只能被先帝封了一个徐州刺史,数年不得归朝,可是我想他恐怕也不愿见我罢,或者不知该拿什么面目来见。我想念赵蛟,可我不能告诉先帝,我只有每日每夜笑脸相迎,待他虚情假意,让他以为我早已一心为他,他才能放心将大臣的奏折半数交与我手。” 赵潋咬唇道:“难怪,皇叔是母后请旨要调回京畿的。” “那会郭氏乱权,先帝体弱,他其实已懒得处理朝政,对我几乎是有言必应。” 太后侧过眼眸,将锦盒拾起来,眼底珍藏着一段动魄的回忆,往事的喜忧皆浮上眼角,“故人相见,物是人非。他赠我的锦盒我还留着,可我已不是当年韩贞了。我私底下见他,是想让他助我,除了先帝这根刺,让我扶持太子登基,做太后。” 原来那时,计划便已订下。 只是倘若赵潋记性不差,皇叔带兵回汴梁那时,母后膝下尚无子嗣。 “赵蛟还恋着我,他答应了,一切听从我的调遣。只要,我委身与他。”赵潋悚然一惊,却见太后微笑着攥紧了锦盒,“我亦答应了。其实他不晓得,我渴望他多久,纵然他不说,我亦愿意,我想,倘若我扶持幼子登基之后,他若乖顺,我便让他做我的男宠多好,如此也算是生生世世,我都将他攥在掌心了。 “徐州多年,他为我守身如玉,他说,我是他的第一个女人。” 太后细细思量起来,她对先帝不管虚情假意,总归是自愿与他欢好数年,而赵蛟守着孤灯寒夜,又不知千百次地肖想过她,那时待她冲动激愤,暴躁地在她身上发泄,本来是情有可原。她在他死后数年里,才渐渐知道,其实他们俩是一段孽缘。 当她重爱情轻权力时,赵蛟反其道行之,后来,错过了,他的眼里心里只剩下她了,她却已面目全非。 赵潋忍不住红了眼眶,“母后。” 只是这一声百折千回,蕴着无边复杂的“母后”之后,赵潋豁然惊诧,继而全身颤抖:“所以……所以阿清是……” 太后笑了一声,淡淡道:“那时你父皇早已无力行事,我心知肚明孩子是赵蛟的。” “皇叔……也知道?” 第51节 “知道。”太后道,“赵蛟得知后很是欢喜,他那时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欢喜得恨不得昭告天下,太后是他的女人,怀了他的孩子。但我阻挠了他,我威胁他,利用他,并告诉他,这个孩子只能是先帝的,他是先帝的遗腹子,与他无关,若有泄露我必定手刃他。我那么说,是因为知道他是个不大安分的人,想要他做我的宠臣,实在是不可能。赵蛟迫不及待地将皇子公主屠戮杀尽,并坚持立清儿做太子。那时候皇室里只有这么一个遗孤了。阿清若是先帝的儿子,本该出生在二月,若是顺产,阿清必在四月出生,会引人怀疑,我背着赵蛟用了催生的法子,让他提早降世了两个月。如此也可打消些老臣的疑虑。” 赵潋听着听着,忽血液冰凉。 难怪小皇帝从生下来开始便体弱多病,竟无人知晓,他本是因着先天不足,早产了两个月! 难怪自打母后怀上弟弟,就让她待在城外的竹屋,不许她轻易回宫! 她的母后,在权力夹击之下,早已面目可憎。连心爱的男人,辛苦产下的儿子都可以利用。 赵潋满心悲凉酸楚,她将头磕在太后床边,涩然道:“母后,您竟将这些陈年旧事都告诉我,为何?” 太后柔和地笑了两声,伸手抚她的鸦色长发,疲惫苍白的脸色薄如宣纸。 “莞莞,母后的时日恐怕也没多少了,这些日子,我总梦到他,梦到赵蛟。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很多人都说是我杀的,其实不是,他是自戕。 “我算准了他将来绝不会对我忠心耿耿,他心高气傲,又何以甘心做一个女人的入幕之宾。我算准了一切,便已知道,我离最后的心愿,只差一个变数了。那天,我带着匕首扎了他一刀。我找太医问过,扎在那个穴道不致命,但会让他终身残废……我便是想用这种变态阴毒的法子,教他永远留在我身边。 “但我低估了他。他早知道我在算计他,也知道他成了我最大的绊脚石,他让邵培德瞒着我在刀口上偷淬了毒。他死了,就死在我面前,死在我的刀下。临死前他对我说,‘阿贞,你要的女皇之位,我允你了,算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他死之后,我整夜整夜地不能合眼,都在想,为什么。我和赵蛟走到那么一步绝路,为什么。我本想杀了邵培德,但他拿给我一封信。我才知道,原来赵蛟是自愿死在我的刀下,为了成全我的野心。莞莞,母后是一步错步步错沦为今日。莞莞,其实想起来,你比母后幸运,远离这场权位风波,多好。只是太可惜,谢珺身上的毒,是母后一手造成的,我罪无可恕,可我的冤孽怎么竟偿到了我女儿身上……” 第70章 赵潋本心中突突, 心事复杂地听完太后往事,又因着这最后一句, 仍是不免震惊, 如临深渊地白了脸,“母后, 谢珺身中销骨之毒,果然与你有关。” 太后也知晓此事说穿, 女儿必定怨恨自己, 当年她和赵蛟设计反杀先帝一事,她含糊其辞一笔带过, 赵潋若是愿意细究, 其中细节也必能推测得出。 眼下时过境迁, 太后不愿再与身边人生了嫌隙, 一时竟不知作何解释。 赵潋忐忐忑忑地问:“所以、所以谢家灭门案,母后你也……” 太后沉默良久。 她半阖眼帘,花钿处沾着一缕金粉, 衬得凤眸明艳万方。 静默之中,赵潋的心跌至谷底。原来、原来这便是真相?君瑕他口口声声希望自己不再追究,可事实却是,她是他灭门仇人的女儿? 这天底下, 怎会有这般道理! 戏文里相爱相杀的戏码演绎到了自己身上, 赵潋如哑巴吃黄连,只能一口咽下,从嘴里一路苦到心坎上。 太后轻轻喘着, 细声道:“莞莞,我已同谢珺谈过,他应是不想你知道这桩旧案的。他说他回来是为了完成先父谢笈的遗愿,亦是为了你。想来谢笈一朝忠臣,他的遗愿必定是光复几代帝王遗德,扶持赵清登位,真正能睥睨九重。” 太后微微侧过脸,神容不复先前明艳照人,柔和如春柳。“莞莞,母后已为你选了一个婚期,宜早不宜迟,九月初十正是一个好日子,想来皇上也会高兴的。皇上有心给谢珺建一座府衙,但,你们若是想,成婚之后也可继续住在公主府里,旁人闲言碎语自不必理会,谢珺亦不是计较这些的人。” 赵潋红了眼眶,大有一种在听母亲交代临终遗言的悲凉之感。她晓得,母后只是被抽干了心力,以往有朝廷、有大周的一应琐事大事撑着,太后不得已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应付,实则她的头疼病早已愈加恶劣,如今如被抽了脊梁骨,再无余力应对这些冗事。 她趴在母后胳膊上痛哭失声。 太后苍白的指腹抚着赵潋柔软的长发,细声道:“母后又不是眼下便不行了,莞莞这是在哭甚么?母后还能活到,你和谢珺生儿育女,百子千孙……” “我……可是销骨之毒……” 她抬起头,眨着泪眼,一瞬不瞬地凝着太后,盼望着太后说一句有的解。 太后幽幽一叹,“这毒源自苗疆,很是霸道凶蛮。这百年间,母后也听说过一例活到三十岁的,但也许是谣传,宫中御医也没实证,证明此毒确实可解。不过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没有实证,又焉能证明便没有?” 赵潋点点头,“我找太医院的人去翻典籍,每个人都去!” 太后道:“其实当年赵蛟喂给谢珺销骨,一是从我之愿,不给谢家留后,二是,允了谢珺多活十年,教他完成遗志,不留憾事罢。前尘往事俱如云烟散,莞莞,即便日后谢珺仍要手刃母后为谢氏报仇雪恨,你切莫拦着。”见赵潋摇头,泪痕满面,她压低了嗓音,艰难道:“听话。” “他不会的。”赵潋自知没资格替谢珺拿决定,但她便是如此肯定,真到了那一日,他也一定会为她留下余地。 太后忽皱了眉头,赵潋以为她又难受了,忙替太后拉上被褥,但太后只是清咳一声,掩住了嘴唇,“母后累了,你让人将奏折搬给皇帝,辅政大臣摩拳擦掌久了,知晓怎么做的。” “儿臣明白。”赵潋艰涩地替太后盖上了锦被,拂过香帘,穿过满殿死寂而去。 赵清兀自没心没肺,也不来看望母后一眼,赵潋这回却不劝了。 他和母后之间的结,又何止于太后擅权? 以往从不觉得,眼下知晓之后,再看弟弟,便觉得他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颇似摄政王,自有一股独断刚愎、奋其私智而不师古的霸道专横,但幸好,又不太锋芒毕露,勉强算是有章有法。也许是因着年岁商小,心智尚未成熟,也许是揉和了太后的谨严风范。 赵清不自觉抬起头,诧异地瞅着皇姐,“皇姐,你今日怎的如此看朕?朕可是教哪个不长眼的穿错了衣裳,戴错了龙冠?” 赵潋收敛目光,嗔睨着他道:“油嘴滑舌。” 赵清吐了吐舌头,继而似尝到一丝异样,笑嘻嘻又道:“原来是想嫁人了,刻意跑来同朕商量婚期是不是?放心,朕刚翻了老黄历,九月初十便不错,你看如何?” 赵潋一时瞠目结舌。 要不怎么说是母子连心呢。 九月好日子多,赵清定下的这九月初十,正巧也没几日了,若要操办起来当需尽快。 这点赵清自然心知肚明,已让钦天监,连同礼部拟折子去了,“朕不日便将礼单送到公主府教皇姐过目,如今大周与北辽开战在即,朕本有心同皇姐风光大办,但老臣个个迂腐不让,朕还是照着一般公主规格为皇姐准备着。” 赵潋亦不是虚荣之人,赵清可算还知晓分寸,她也心满意足,“那便如此说好。“ 赵清狐疑地笑道:“果真是恨嫁了。” 赵潋面颊微红,险些要揍得这小混蛋屁股开花。 等赵潋踩着满宫秋色,信手舀了一掌秋风,再回宫时,正是薄暮冥冥。她出来久了,矗落宫墙之内的锦绣楼阁,映着秋阳黄昏,别是一股暮年之感,如积郁在胸。 她顿了脚步,外罩着的海棠娇红的宫纱轻衣被晚风卷起,将窈窕的一截纤腰半遮半掩。她微微仰目,只见君瑕似正靠着回廊,在满天夕晖里沉默地拈着一朵秋菊。 但目光似乎没落在花儿上,也没落在夕阳上,也不知在凝视什么。 赵潋轻手轻脚地走过去,预备故技重施,也吓他一跳,但走到只剩三步远时,君瑕忽一笑,肯定地唤道:“莞莞。” 赵潋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反倒一惊,继而娇嗔起来:“哎呀你怎的耳朵这么灵。” 她从身后抱住君瑕的腰,将柔软的脸颊贴在他的后背,汲取着丝丝温暖,好慰藉今日被一番残忍真相和人情冷暖冲得鲜血冷凉的肌骨,“先生。” 好端端地,赵潋又患得患失起来,“算了,我已没法再将君瑕和谢珺分开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君瑕没想到这个,也有几分惊讶,“太后——还是同你说了?” 赵潋颔首,忧心忡忡地咬唇道:“你会不会恨我?倘若不是……” “莞莞。”他松开那朵黄花,手指落在赵潋置于他腹前的手轻轻笼住,声音低沉,“那与你无关。你知道,我是个爱恨分明之人。” 赵潋反驳,“就是知道,便怕你对我又爱又恨的……这倒也不可怕,怕就怕,你不如意了,就甩手不要我了,我晓得你这人,喜新厌旧最是无情。” 平白受了一阵指摘,君瑕微微攒了修眉,讶然,“公主说话要摸着良心自问,我当真喜新厌旧,早已另结新欢了。” 赵潋当然知道,她急道:“我明白我明白的!我说笑的,你认真干嘛!” 她气鼓鼓地反攥住君瑕的手,没一会又暗皱眉头,“怎么这么凉?吹了风了?”她担忧不已,不待君瑕答话,她伸手去碰他的额头,蓦地撞见他漆黑无光的眼,心猛失了一拍,惊恐万分:“你——你的眼睛怎么了!” 第71章 君瑕仿佛才想到有这事, 在赵潋看来那神情甚是没心没肺,只揉着手腕似笑非笑道:“暂时失明了。” “你——”赵潋喉咙一哽, 说不上话来, 又惊又痛。 君瑕还是寻着她的声音,碰到她柔软的耳朵, 轻轻一揉,“没事。失明也是常有的, 我以往扮成瞎子潜在公主府, 也有段时间是真瞎,连杀墨都未曾察觉。” 那次只持续了七个时辰, 睡了一觉第二日睁开眼便好了。 但君瑕隐隐约约觉得, 血肉之躯中有一股无形推挤之力, 在拽着他的肌肉与骨骼归于分崩离析, 只待一个引子一触即燃,便能冲破关隘,唤醒熟悉的肌骨拆分的痛楚。这是销骨发作的前兆。 距离上次销骨发作不过两月, 这一次提前如此之久,也许是油尽灯枯的兆头…… 他的嗓音滞了滞,“莞莞,婚期定了么?” 赵潋揽住他的腰, 抓紧了他的裳服, 听到“婚期”二字,又瞬间绷直了身子,将眼前瘦削而修长的人轻轻环住。君瑕他竟猜到了, 只要她一见了太后,自然是要将婚期提上日程的,如此以免夜长梦多再生变故。没想到果然生了变故,她心酸道:“定了,九月初十。婚后可住在我的府上,但皇弟定要给你在汴梁建一座府宅,你看看,要是愿意搬过去,我们便搬。我一切听你的。” 君瑕噙着一丝笑意,“那还是不必麻烦了,便在公主府也很好,住久了也住惯了。” 赵潋也已明白,君瑕是真不在意无关的人怎么看他的。 婚后住在哪儿其实不重要,无非是有些人有几句闲言碎语罢了,赵潋自己本不介意,只是怕他介意。但君瑕显然也是计较蜗角虚名之人。 他眼下目不能视物,赵潋便趁着他不防备,偷偷将眼角的泪珠儿一擦,破涕为笑,并拾掇拾掇装出笑语:“难怪你装瞎子这么像,原来确实也是半个瞎子!” “嗯。”君瑕知晓赵潋是成心说笑,免叫他不安,手也反抱住她,“也许明日便好了,应当是间歇发作的。” 但也许会更坏。 最坏的时候,会吞并五感,变成一个没有任何知觉的怪物,一个人沉沦在无光、无声、无味,亦没有任何触觉的黑暗里,连自己是生是死都无法确认。这些他没法告诉赵潋。 赵潋又故技重演,将君瑕横着一抱,抱在怀里,脚步匆匆地往寝宫里去,一面抱着他,一面穿过落英缤纷的漫天花雨,为免叫他因为自己的担忧而挂怀,遂装出一副轻佻姿态,狎昵地占着口舌之利,“师兄,你以前可想过这般躺在我怀里,做一个挣扎不得,叫天天不应的娇媳妇儿?” 说罢她朝怀里的人挤眉弄眼,不过一想到他看不到,赵潋便可惜地“啧”了一声。 君瑕微笑着抱住了她的后颈,真将脸也贴过来了,便真像个蜷缩在丈夫怀里的娇媳妇,“想过。” “怎会不知道公主殿下的轻浮放浪。”他从容地反击。 赵潋哼了一声,“哼,等会儿有得你求饶的时候。” 赵潋也就占占嘴巴上的便宜,论耍流氓,君瑕远非自己敌手,但真要对他做些什么,赵潋却又不敢。葛太医谆谆教导言犹在耳,赵潋亦不敢造次,尤其是君瑕眼下双目失明,不得不让赵潋提醒吊胆,怀疑是否昨晚纵情太过,教他身体有了不适,才衍生了如此恶果。 她将人放在向阳的竹床上,天色将暮,桃夕渐没,晚烟淡霭掠过嫣红的茱萸树,绕水而生。 赵潋将薄被也拉了过来,君瑕目不能视物,便一直沉静地侧躺着,肤色雪白,如羊脂美玉,不但白净,而且肌肤甚滑,赵潋偶然碰到,指尖多耽搁了一瞬,便不舍得离开。 他这副姿容,差记忆里的谢珺太远了,可眼下这么一瞧,赵潋却再无怀疑。 她曾经凝视着君瑕的双眸,打趣道“这么一看,你还真有点像他”,其实那时也不只是玩笑。 “眼睛只是看不到?会不会疼?”赵潋抚过他的眉骨。 温热的指腹滑过眉棱,轻柔,带着一种呵护的味道。君瑕牵起薄唇,眼睛轻轻阖上,“不疼。” 赵潋便将他又放下来,替他垫了一个枕头,“若是还有哪儿不适,一定记得告诉我,若让我自己发觉了,我会……更难过的。”说完,她俯下身,在君瑕的嘴唇上温柔地啄了一下,双眸跟随笑容弯如两道月牙,盈满了蜜意,“先生?” “那销骨之毒有一点是好的,审美倒是一流,教你越长大越好看了。” 这诚然是句笑话。 君瑕亦忍不住,阖着眼睛曳开了唇。 背着药箱的葛太医与王太医终于是姗姗来迟,两人都抹了一脑门子汗珠,从太医院一路马不停蹄赶来。 因他们俩是给君瑕诊脉过的太医,又谙熟销骨,赵潋因而没找旁人。 两人一前一后替君瑕探了脉,又细细检查了一番他的眼睛,王太医藏不住事儿,已开始卖弄:“这毒时常会侵损人的五脏,脏器又连五感。《黄帝内经》说‘有诸于内,必诸于外’,肝开窍于目,销骨是伤着肝脉了。” 第53节 不料才一伸手,君瑕忽干净利落地推手,将赵潋的小臂一挡,措手不及的赵潋差点滑倒在地,没想到君瑕会反抗,小皇帝也惊得站起来了,君瑕的身手却快,将赵潋的腰肢握住,一把揽在怀里,她震惊地扬起头,身子一轻。 公主便被驸马抱走了。 众人吃吃大笑,小皇帝心有余悸地露出笑容来。 唯独赵潋,在哄堂大笑里,胭脂粉更添颜色,少不得便要嘤咛矫情一番。 “谢弈书,你这骗人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她将脑袋贴在他的胸口,半是羞恼半是高兴。这人,眼睛什么时候又好了,竟又骗了她一路。 第73章 太后才歇下, 日暮黄昏,人也如倦鸟疲乏, 但听到叩门声, 邵培德进殿便隔着素红的春帘禀道:“启禀太后娘娘,元太师夫人说有要事请见。” 原来那禁卫军统领耿直将军, 今日趁着公主大婚肆意纵情,贪杯误事, 竟没拦住周氏, 教她还是入了宫。 她手里攥着密函,说是要紧事, 周人尚礼, 从未见过如此泼辣蛮横不讲道理的女人, 竟被唬得两眼发直, 硬是由着周氏入了宫,连邵培德都不得不替这位一品夫人传句话。 太后才起了身,教人传周氏金殿。 她挪腾到阶下, 伸手取了羽丝宫绡锦衣,随意地披在肩上,那徐氏踅入门中来,两眼通红, 不待说二话, 便将辽国靖南王的战书呈上,顺带提了一嘴,太师老迈行不动路, 自己只得替他跑这一趟。此事不宜声张,故而眼下尚无人知晓。 太后只看了一眼,卫聂虽用兵如神,又擅使诡计奇谋,但今次他竟敢轻骑前往大周,这竟是不将大周放在眼底,她蹙了蹙眉,“来人。” 邵培德已在金殿内候着,太后玉指拈起这封挑衅书,淡淡道:“拿给皇帝。” 周氏心中突突一跳,“太……太后?” 太后疲倦地托着额,慵懒随意地倚着梅花案,曼声道:“哀家老了,终是力不从心。今日本是公主与驸马大喜,这文书教他们见了败了兴致。公主如今已是谢家妇,自然配不得卫聂,他不甘心也罢,嫉恨恼怒也罢,要来便来,我大周泱泱大国,何惧区区一个卫聂。” 那周氏自是完全想不到,太后竟会给出如此回音。 以往周辽开战,太后皆到战时自溃,率先投降,可见是妇人之骨,畏惧辽兵。怎么这一回…… 不待她几番思量,太后睨了眼周氏,唇边吊着丝讥诮。 “元绥回了郴州?” 周氏身体一僵,忙折腰敛衽,“是,已有一旬了,应是快到家了。” “郴州也好。”太后道,“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公子才俊未必输给汴梁。她的婚事,哀家始终引以为憾事,不若在郴州寻一名门,哀家再替她做了这主便是。” 周氏这才知道,太后压根不屑理会自个儿,她自作聪明了一把,意图都教太后都看在眼底,慌张地手忙脚乱,便跪了下来,“太后,元绥与璩家解除婚约,是她福薄没这个命,太后不必再替她花心思了,不若教她在老家好生休养着,过不消两月便能回来了。” 太后掀了掀眼帘,敛着一丝淡淡的疑惑,末了又道:“郴州刺史之三公子,年方十九,正是好年华,才貌亦甚是出众,若是元太师不弃,哀家替她赐婚。” “这……”周氏心如死灰,瘫倒在地,两眼直傻愣愣地盯着地上刺绣玉露牡丹的红毡。 念及元绥,太后怅惋不已:“她自幼时起便同我家莞莞相像,倔如牛,硬是拉不回来的性子,我看就这么着了罢,也不必回什么汴梁了,这里的公子小姐剜人心的本事太厉害,非得等到元绥有了丈夫子女,恐怕这桩退婚案才不至于成了经年不休的笑柄。元夫人,哀家这是为你、为你的女儿考虑。” 那元夫人傻了,哪里还能说得出半个字来。 弄巧成拙,说的许就是她。 良宵夜里,繁文缛节才终得一一行完,赵潋坐在铺满桂圆莲子的红被褥里,将碍事儿的凤钗珠冠一应摘了下来,随手置于梳妆镜台前,披散下如墨染飞瀑的鸦发,褪了外罩着金凰攒花百枝千叶的华服,一身薄如轻烟的里衣合着,菱花镜中娇俏的脸蛋别是一股艳丽,和羞涩女儿态。 今晚自是同以往不同,赵潋不至于太羞,但总有几分难为情。 门随着吱呀声被推开,赵潋款款回眸,君瑕已笑吟吟地走来,身后卷着一波秋凉,将室内红烛晕染的燥意退了一二分,赵潋还是起身将门关上了,回头便将人压在门框上亲。 她再三确认,他的眼瞳里映着她的身影,心下稍安,“这回不会再看不见了是不是?” 他没回话。 赵潋摇了摇他的手,又专注地盯着他的双眼,轻声问:“看见了?” 隔了一会儿,他笑着回道:“嗯。” 赵潋总算安心,“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君瑕似乎不欲多言,将赵潋抱了起来,妥善安置在婚床上,赵潋颦着柳眉,将身下的干果子都扫了出来,才教他上床。近来也不知怎么了,赵潋频频觉得食欲不振,脑中也时常晕沉沉的,许是纵欲太过? 她自己尚且吃不消,更怕君瑕心肝脾肾哪一处再出了岔子。本来话难堪,不宜她来说,何况又是洞房花烛,自然不能不来。 她只好坚定、不容置喙地爬到君瑕的身上,龙凤烛高照,他滴着墨的眼眸里溢出一丝惊讶,赵潋压着他的两条手臂,缓缓道:“今晚,交给我。” 他要动手,便被赵潋压制住,娥眉拧住,虎着脸色道:“你不许动。” 他眨了眨眼,漂亮的眸子露出一抹困惑。 赵潋被勾得心神荡漾,忍不住亲了亲他的嘴唇,趴在他耳边细声道:“我想这样待你很久了,成全我一次,大不了以后让你十倍百倍地欺负回来?嗯?” 他果真没有再动,赵潋心满意足,拍了拍他的脸诱哄:“乖乖的。” 君瑕也只是含着微笑,目光异样地瞟到了别处,俊脸在她的四处乱摸乱蹭之间,泛起了潮润的粉红,像是羞涩,又像是……带着纵容的鼓励。 赵潋自食其力,最后累得脑中一阵眩晕,便仰头倒在了被褥里,摇红叠绮的暖帐之中到处都是暧昧旖旎的香味,君瑕搂着累晕的赵潋,轻轻勾了勾嘴唇,细碎地亲吻她的脸颊,手腕,十指…… 让你来,不是很没用。 他懒得嘲笑赵潋,悄然微笑,亲吻之后披起衣裳出门叫水。 由于君瑕这副身子骨禁不得折腾,赵潋没在公主府大摆酒席设宴,更不许任何人灌他酒喝,院中一派清寂,素月上弦,沁凉无尘,如结在疏影楼阙之间一朵硕大霜花。 周遭静静的,安宁,沉寂,没有一丝风声。 叶被刮落在地,又被卷入了涌起银波的湖水之中。 赵潋一觉睡醒,身畔又没有人了。 她换了身衣裳,长发未梳,疑惑地走了出去,从前院越过浮桥,走到粼竹阁,正好撞见秋风飒飒之间,一袭雪衣坐在竹风间自己与自己对弈的身影。 赵潋才终于安心下来,舒了口气,溢出一缕笑来。 杀墨与杀砚正在翻晒药材,并肩说着什么悄悄话,没等赵潋走到君瑕近前,杀墨忽然皱了皱眉头。 赵潋是想吓吓君瑕,不信每次都能被他撞破,于是她从君瑕背后“哇”地一声,突兀地拍在他的肩头。 君瑕掌心一颤,果真似受了惊吓,手中的棋子骨碌碌掉落在棋盘上。 她“哎哟”一声,惋惜道:“我不好,好好一盘棋就毁了。”她说着蹲下来替他捡棋子,一面捡着棋子,一面喃喃道,“我以为你知道的,果然是下棋的时候才会投入到连身旁的脚步声都听不出来?” 赵潋替他将黑白子分开,巧笑嫣然地仰起脸,“新婚之后女子本是要回门的,但我却不需要。只是闲着也是闲着,你陪我一道出去走走?” 君瑕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仿佛在思索什么。 赵潋微微蹙眉,只听杀墨道:“公主,先生暂时失聪了。” 赵潋猛然回眸,“你说什么?” 杀墨翻着药材,端着簸箕蹑手蹑脚走来,“先生失聪了,暂时听不见你说什么。” 赵潋心头狂跳,直觉告诉她这并不是今早的事儿,“什么时候开始的?” 杀墨看了眼仍自垂眸安静坐着的先生,他仍是温和含笑,但又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杀墨咬咬牙,道:“昨晚上,进洞房之前,突然就听不见了。”虽然先生不让他多嘴,但先生总爱骗公主,杀墨亦忍不了了。 昨晚上…… 难怪他那般异样,反应也迟钝了许多。赵潋只顾着自己欢喜,全然没想到其中关节。 她忍不住声音发抖,“近来、近来怎会如此频繁,眼睛才好,耳朵又……” 杀墨便忍住,沉默着不说了。以往也曾经出现过这种症状,老先生说,这是销骨毒发的前兆…… 赵潋的那点儿雀跃和骄傲,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她派出的人已天涯海角找寻那没良心的臭老头去了,可时间如此仓促,上哪儿能寻着,她师父本来便是山里的老鼠,真要钻洞躲起来,神仙都寻不着。 她咬咬下唇,不懂君瑕都双耳失聪了,竟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儿下棋,她挥手将棋子抹成一团,攥住了他的手,“随我进宫去,姓葛的和姓王的不给我个说法,我同这俩庸医没完!” 君瑕听不见她在絮叨什么,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公主在发牢骚,倒也挺可爱。 他勾了勾唇,声音压得极低:“不碍事。” 赵潋步子一顿,道:“又想告诉我,你以前也聋过?不好使了。” 他说眼睛失明是暂时的,赵潋信了,可他没说,除了看不见,还会听不着,那耳朵好了,下一回呢,是不是连话也说不得了? 自打赵潋认识这个人,她没有一日不担惊受怕的,将他的手握得更紧,知道他听不见,她便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教他看懂她的唇语:“我担心你,随我入宫。” 君瑕对她有求必应,自然不会不答应。 太医院有十年医龄的都教公主麻绳一栓牵到了寝宫之中,一个一个地来替君瑕号脉。葛太医和王太医私下里对视一眼,都悠悠长叹,继而默契地一道摆头。 这两人在底下交头接耳,赵潋怒道:“有什么话明着说,本公主听着!” 葛太医摇头道:“公主婚礼才过去一日,有些话实在不宜此时说。” “他听不着,你说给我听,恕你无罪。”她只想知道真相。 “销骨之毒本来无解,这么多年来中毒者都活不过二十五岁,可见这并非是什么谣传。想来,少年时被种下此毒,它便改变了人的经脉顺行之理,又破坏人的骨骼,少年长成,大多在二十五岁之前,待身体的结构稳定,不再有变化之时,这毒亦不再侵蚀筋骨经脉,转而直取人性命。”葛太医瑟瑟缩缩,一脸风霜地给定了死刑,“老朽亦曾见过,中毒者在临死前,会又瞎又聋,丧失五感,经历几番变幻,直至最后一次销骨发作,致命……” “铿——”赵潋长剑出鞘,随着“致命”二字,不留余地地抵在葛太医的喉咙尖,她眼眶通红,叱道:“你有胆再说一遍!你骗我!” 王太医跪在地上麻溜儿地爬过来,“公、公主,老葛所言非虚,确有古籍医典为证。谢公子……中毒十年之久,毒入心肺,本就药石……罔极,公主莫要草、草菅人命……” 一对太医结成行跪在赵潋脚下,纷纷仰起头来,已经断脉的,那眼神都肯定地告诉赵潋,君瑕已经毒入肺腑,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了。 她怔忡着,手腕一松,剑掉落在地,震在人心头如龙吟低啸。 君瑕叹了一声,握住她的手。“莞莞,你我都明白,怨不得他们……” 赵潋眼下不想听这些话,扭头便恶狠狠地瞪了葛太医一眼,“有什么办法能延缓毒发,有药没有!” 葛太医“唔”地点头,“有的有的,臣这就去配方子……”遂抹一脑门汗,拉着王太医逃之夭夭。 两人一出门,王太医才厉声道:“什么有!有个屁!你能延缓销骨毒发?我怎么不知你有这天大的能耐!” 葛太医一蹙眉头,暗道罪过,“难不成,你想在公主大婚第二日,便告诉她她的夫君最多只能再活一个月了?你我也少磨蹭,眼下不管能不能治本,治标总是要的,先医治驸马的耳疾要紧。” 第74章 赵清收到卫聂的战书, 白嫩的小脸阴森森一凝,散发出一股动魄寒意, 回头便差耿直随自己到练武场撒气。 这叫耿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草靶子红心直插着三支翠玉箭,皆是小皇帝的杰作, 宝弓羽箭眼下还被他握在手里背在背上,耿直怕皇帝失手扎了自己的心, 遂聚精会神地凝视着皇帝紧捏着打颤的小手。 红树荫婆娑, 打着几缕秋风,落叶四散。 赵清攥着弓道:“朕也弓马娴熟, 将来才不会输给区区一个卫聂。” 第54节 耿直怕小皇帝不晓得厉害, 虽是敌军, 也忍不住为之辩解一句:“皇、皇上。那卫聂可是辽国第一神将, 在北辽如天兵下凡,从未吃过败绩。更是力能射虎,谙熟兵法, 还……” “比你如何?”小皇帝略感诧异地打断他,“你能不能同他打成平手?” 耿直是他的教习师傅,小皇帝虽不知天高地厚,自忖天赋异禀, 但也不得不承认耿直的武艺确实超群, 一人之力打倒二十个禁卫军不在话下。 但耿直深知什么为自知之明,惭愧汗颜道:“微臣恐怕,远非其敌手。” 赵清更是困惑, “竟让你也如此畏惧,是何人也。朕倒真想见识见识,我大周人才辈出,难道竟无一个男儿,能胜得过北辽弹丸之地一粗鄙武夫?” 耿直羞惭,“这个……恐怕朝中只有于大人能与之一较长短,且微臣估计,胜算亦不甚大。” “于济楚?唔,不久前母后才提拔他做了巡御司指挥使,是个人才。”赵清摸了摸下巴,“你没事儿的时候找他来朕跟前坐坐,喝喝茶,共商对策。” 耿直一直留意着于济楚动向,“于大人今晨到公主府喝茶去了。” 赵清负手,小脸一时无比纠结。 他年岁虽小,可懂得的事儿却不少,三年前于济楚强迫他皇姐在后花园说悄悄话,亲昵地动手动脚这段往事他可还记着,虽则皇姐推开了他,但于大人这番单相思是确凿的事儿了。 如此三人,竟也喝得下茶么。小皇帝摇头晃脑地琢磨。 清秋萧瑟,公主府里枝折花落,红翻翠骈,池水腻生。 柳黛煮茶的手艺愈发精湛了,于济楚已又满了一杯,茶烫嘴,一次只轻呷一口。上次赵潋还存着一篮子菱角,今日贵客上门,自然都取出来待客了,赵潋剥菱角已熟能生巧,一盏茶功夫盛了好几只,君瑕侧卧在一旁竹简半搭着脸,秋阳恬淡,自层层劫后余生的绿荫下筛出来,流淌在他的微白如瓷的肌肤上,他慵懒地垂下了一只手,半在空中虚晃着。 左右他耳中没任何声息,连公主同于济楚说了什么,他也没一句读出了唇语,索性便放弃了。 赵潋很是过意不去,朝于济楚一点头,“真是对不住于大哥。”谢弈书前科累累,连带着她都不好意思面对于济楚。 于济楚微微垂眸,看不大出心绪,只道:“谢珺骗我良多,实在不差这一回两回,只是当年有件事,却想同公主言明。” “何事?” 于济楚看了眼半耷拉着眼似无所事事如老僧入定的君瑕,回过眼来,清润的面庞浮出一朵颇为含蓄的笑容来,“这人——那年谢家恩宠隆盛,太后与摄政王为公主和谢珺赐婚,但谢家亦有所觉,自知恐怕谢氏福祚不长,由不得谢弈书肆意胡为,谢尚书因而千方百计想同太后退了婚事,但太后均不允。” 指尖拨动着青花细瓷,敲出长短不一的清音,赵潋若有所思,情绪不明地道:“原来谢尚书不满意我。” “这倒也不是。”于济楚轻一笑,也不知是何况味,“情势复杂,谢尚书也是无奈为之。谢珺恐怕摄政王对谢家动了杀心,我那日去竹楼,他拦着我私下里说过一些话,现在我可以肯定那些话定教公主听去了。” 那日赵潋随着山秋暝赴溪边垂钓,她钓了一条七寸长的大草鱼,便欢喜地用钩子挂着鱼,得意扬扬地跑回竹楼拿给师兄看,不料却听见了一些不该听见的话。 赵潋从舌根品出一丝苦涩,忙塞了一小块白嫩菱角咬在嘴里,回眸望了眼君瑕。 他半睁开眼,笑意吟吟,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但终归是没好话罢……他又不是个什么好人,从小到大,被他骗得最惨的俩人聚在一起了,当着他一个半聋半哑的人,能说的自然不是夸赞他的话。 于济楚的嘴唇浅浅地曳开一丝波浪,清茶的苦味在舌尖弥散开来,“他说,他自知此生是没甚么好命了,老天既给了他这么副得天得厚的容貌,这么声名煊赫的十三年,大抵是为了早早收回的,他要是死了,婚约仍在,怕公主日后为此耽搁。” 赵潋撇着嘴嗤一笑,“他真是为我好,是个好师兄。” 这些话其实赵潋早不放在心里了,既然十年前此人对自己已经不怀好意,十年后她又狠狠在他这棵歪脖树前栽了跟头,自然也只得任命。 于济楚缓慢摇头,“他那时也不过十三岁罢了,哪里知晓什么人情世故,那番话教公主听去了,自然是不会畅快的。只不过他本意不是将公主推给……我。” “嗯?” 于济楚自失地笑道:“他本意,教我日后若对公主动了心,一定不必顾忌他。日后我若要择妻,不妨先试着追求公主……” 简而言之,就是让于济楚日后娶老婆将她放在第一位考量。赵潋懂于济楚的意思,但真是没法原谅某自作主张自以为是的男人,遂将他的手腕圈住使劲儿一捏。 君瑕吃痛,一双清澈眸子无辜地望着赵潋,赵潋心软至极,只好轻手轻脚地放松些,倒成了主动与他十指交缠。 她恨自己心软。 君瑕腾出左手抚了抚竹简,心道,可能是为着一桩陈年公案,约莫是他说的那几句混账话。 他后来也知道于济楚对赵潋曾剖白真心,不吃醋不在意自是不能的,只是他将死之人,公主还有大把年华,于济楚人中龙凤,无论如何看,这位年少时结拜的义兄都是赵潋绝配的良人。他曾想法设法撮合俩人,试图从公主府抽身离去,只可惜—— 还是没法真对赵潋狠下心,撂开手。 于济楚道:“其实除却这些,还有别的缘故。” 赵潋越听越糊涂,“唔,难道不是他未卜先知,觉得我必然嫁不出去,故而抢先留个后手?” 于济楚目光沉重起来,赵潋亦微微心惊,觉得他这突然而至的凝重叫自己胸臆间一口气都没喘明白。 他道:“他托付的不止有公主,还有北境河山。” 大周重文抑武日久,朝野上下根本没有能征善战之辈,从谢珺祖辈开始,武将在周朝便均已如闲置的绣花枕、埋于野地的断折钩戟。木雕成的武将,泥塑就的文官,粉饰太平之辞洋洋洒洒,而辽国犯境屡屡进逼。 于济楚自幼习武,志在四海,两个小少年曾有过约定,将来必定投笔从戎,远赴边疆杀敌卫国。 大周硕果仅存的文昭公主,将来自然不能嫁给软脚蟹了,就连赵潋自己也瞧不起汴梁大多勋贵子弟。只是谢珺当年的话,赵潋只听了一半,以为他是不顾自己意愿,将自己强推给于济楚,其实并不然,他本意是想教日后于济楚多对她上几分心,若是喜欢,便主动追求,不必再有所顾虑罢了。倘若成了驸马,他自然也会青云直上,能持刀剑为大周护国。 从谢珺走后,两个人的心愿,变成了一个人的,他殚精竭虑,夙兴夜寐,无非是为了早一日登上仕途,踏上少年盟约之中的荆棘之路。 赵潋低头沉默良久,心绪不宁,“我听说,卫聂已动身前往汴梁来了。他……仿佛也想娶我。” 君瑕缓缓揉了揉耳朵,觉得有几分痒意。 虽不至于听出来两人在说什么,但大略能明白——他亏欠于济楚的不少了,这桩没有下文的口头之约,是束手束脚的一道枷锁。 在于济楚似正要开口时,君瑕出声截断:“卫聂恐怕是冲着我而来。” 赵潋隐忍地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手指温柔收拢,面朝着他缓慢地比划唇语;“你好生待着,不许惹是生非。” 相处久了就会发觉君瑕这人是真的皮,同谢弈书一般的皮。 虽不至于让往东偏要往西,但他总会做些出人意表,教人两头为难,恨得牙痒痒又偏拿他无可奈何之事。 君瑕看了眼赵潋,低声一笑:“他觊觎的是我的夫人呢。” 赵潋真想将他这层皮笑肉不笑的皮囊揪下来,看看里头淌着什么坏水儿,扮了个鬼脸。“那又如何,他想对付的还是我的男人呢。” 于济楚:“……” 他想,他也应该起身告辞了。 待于济楚衣袂轻飘飘匿于折角之后,赵潋才舒了口气,低声道:“这么好的于大哥,我是哪只眼瞎呢。” 这番话纯是趁着这厮听不见,故意作喃喃状,感慨一声自己被君瑕将心拿得死死的。有些人朝暮相对亦不至生情意,有些人短暂相处便情根深种,本来便说不明白。赵潋深深感慨,倘若他看上于济楚了,如今哪有如此多的破事儿。 君瑕忽散了笑意,微微痒着的耳朵一揉,便钻入了风声。 他突兀地挣开了赵潋的手,在她诧异地垂眸时,某人攥着竹简盖住了脸,从竹简下泄露出一个闷闷不愉的声音:“眼下治了也还来得及。” 赵潋还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时,便惊喜着抱住了他的腰,“不治不治,陪你一道瞎也挺好的。” 她从君瑕的掌心下将竹简缓缓抽出来,见他已闭上了眼,赵潋轻轻一笑,格外珍惜同他在一起的时光,连睡着都不想浪费半分,便趴上来,亲吻了一下他已阖上的眼帘。 “我再也不说这样的话了,真的。”赵潋唯恐哄不好吃醋的心肝宝贝,又发誓又告饶的,鬓发间两只秀气纤巧的耳朵都红透了。 他轻轻勾起一丝如烟的笑意,将赵潋送上来的纤腰环住了,锁在胸口。 晌午的风声便如此在耳畔溜过,云雾似的散了又涌,延绵不绝。幽僻的院落,竹风萧然之间,疏枝阴翳下静卧的身影恬然如画…… 十月初,卫聂率轻骑两百入城,太后与皇帝亲迎。 第75章 君瑕的耳疾在数名太医两股战战地用药医治之下终得痊愈, 但这两回着实吓坏了赵潋,至于她每日清早醒来第一件事, 便在趴在他的胸口检查他的眼睛耳朵, 问他能不能说话,得到肯定的回复她才可稍稍安心。 转眼间卫聂率人入城, 太后将人安顿在驿馆,大臣们也大多想与卫聂商议两国休战之事, 不如趁此机会, 大肆满足其一切不合理请求。 但赵潋又心知杜明,卫聂来者不善, 要的是她。 卫聂给她写了第一封情书之时, 太后连夜传她入长坤宫, 当晚, 太后便问她意下如何。 虽则太后本人并不乐意将掌上明珠远嫁,但倘若赵潋同意了,也未为不可, 她还尚未拿准主意,便问询赵潋心意。赵潋那时方才及笄,甚是没心没肺,将情书上下对着烛火朗照, 耐心读完, 嫣然道:“这北辽夷人仇视南人,没想到竟写得一手好辞赋,真是表里不一的伪君子一个。” 太后心下诧异, 微微攒眉,“所以,莞莞不愿嫁?” 赵潋负手轻笑:“不愿意,我不太喜欢孔武有力的武夫,偏爱病秧子,要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只能在我怀里娇滴滴含情脉脉的美男。” 太后当时便板起了面孔——赵潋这要的恐怕不是驸马,而是男宠。 堂堂公主,成何体统。 赵潋掌控人惯了,她是公主,又习得一身武艺,本身心气儿堪比天高,那时候心里没什么人,照她对未来夫君的想法,自然是不愿意委身人下的。 赵潋将收到的太后宴请靖南王的红帖,随手插在香枕下。 天光破晓,她翻过身来将尚在梦中的美人抱住,微微欠身,在他的耳垂后舔舐了一小口。赵潋正心满意足要起开时,无意之中拨开君瑕耳后的发丝。 如松云的鬓发蜿蜒而下,赵潋将它都一把握着收拢,略感惊疑地发觉君瑕耳后一颗小小的朱砂痣。 有点印象,应当不是第一次看到。 但好像还有更久远的印象…… 十年前,赵潋在草丛戏蝶时不慎踩着一条毒蛇,被那条窈窕尤物下了狠口,疼得她“哇”地一声就哭了,惨叫哀嚎连连。当时谢珺本在垂钓,捧着卷书闲读,闻声直起了身,隔着丈许远,草丛林深,小姑娘只冒出一个脑袋且哭得鼻涕眼泪一把,他蹙了蹙额道:“唔,你可是又装了什么老鼠夹诓我前去?” “蛇……蛇……师兄……” 赵潋最怕那玩意儿,又不敢动,怕那家伙去而复返又给她一口,被咬得小腿挪腾不得,酥酥麻麻的快失去知觉。 谢珺忽变了脸色,拨开草丛便冲了过去,“莞莞?” 他将人抱着坐下来,撩开赵潋的裤脚替她吸毒。 她忐忐忑忑,生怕自己活不长了,“谢、谢珺,我不会死吧?” 谢珺吐出一口黑血,嗤笑:“小丫头片子,没大没小,我救你一命,你倒又直呼其名了。” “师兄。” 谢珺撕下一条白帛,替赵潋缠在小腿上,他自幼随山秋暝学习医术,一般蛇毒他晓得如何控制,见伤口颜色并未转深,便晓得是条毒性不烈的蛇,知道赵潋没事了,才松了口气。 他走到小丫头跟前蹲下来,“上来。” 赵潋生怕自己小命不保,可怜巴巴将眼泪抹了,爬上了他的背。 谢珺爱骗人,她打定主意,等下他说什么,她便反着听。 结果他说,“毒不碍事,死不了人。” 吓得赵潋“哇”地又哭了,鼻涕眼泪一把抹在他的雪袍上。 “……” 谢珺皱着眉,将她不安分扭动的小屁股一拍,“我劝你还是安分点儿,要是再闹,毒素窜入身体就真要命了。” 赵潋委屈巴巴,被他凶神恶煞地一喝,便乖巧了,皮实了。中了蛇毒之后,赵潋确实有点晕乎乎的,人一安静下来便格外易犯困,她眼前昏黑起来,山路颠簸,赵潋颤颤巍巍的目光缓缓上扬,正好看到他耳后隐匿在细碎绒发间的朱砂痣,像一朵小小的火焰,烫得人心里温暖。 第55节 真是段甜美的记忆。 赵潋舔了舔嘴唇,笑吟吟地抱紧了怀里的人。时过境迁,她也可以肆无忌惮地宠着人了,她学会了勇敢,再不会被他吓哭。 “莞莞。” 君瑕睁开眼眸,带着初晨初醒的惺忪,困惑地看了她一眼,隐约想到今日是有什么大事。 赵潋忙扑上来,问他眼睛,一如既往问完眼睛再问耳朵,一路问下去,但都没事,她才稍稍安心。 君瑕为她的急促不安莞尔。 这几日他是失去了触觉,但赵潋恐怕发觉不了,也问不到。 “没事,”他抓住赵潋作乱不休的两只手指,心领神会地微笑,“便宜占够了?我记得今日太后又设了宴。” “太后与皇上一同设宴来款待卫聂。”赵潋皱了皱眉,被他取笑之后,仍是没能停止占便宜,抽出手指在他劲而瘦的窄腰,沿着那紧实光滑的肌理,轻轻掐了一把,在他蹙眉之后,她摆出困惑纯洁的小脸,看得君瑕直扶额。 赵潋扬唇,“我们也被邀请了,听说那个卫聂定要见我一面,你说,要不要将面貌画丑一些,画得貌若无盐,将他吓跑?” “都是军营里出身的,什么样的女罗刹不曾见过。”君瑕笑道,“更何况夫人名扬在外,与传闻不符他自然也能猜到你做了手脚。再者——” “唔?” 赵潋又纯洁无辜地沿着他的小腹往下掐了一把。 君瑕轻“嘶”一声,咬住了赵潋的耳垂,“别乱动,莞莞。” 他隐忍的声儿教赵潋心中大乐,“想了?” 从新婚之夜后近乎一个月没敦伦,赵潋也很想,可惜葛太医让他注意点儿不能大动,赵潋虽然委屈却也只能克制。 赵潋见他俊脸泛红,目光扭向别处,便知道撩拨动了,她想着吃斋日久总要开荤的,便恬不知耻地小声道:“那你不动,我自己来便可,眼下天色还早,外头也没人,放心不碍事儿的。” 正经夫妻恩爱,被她这语气说得像偷欢。 终究还是敌不过赵潋的厚颜无耻,他率先败下阵来。 那个“再者”便没有再说下去了。 再者——卫聂是冲着羞辱他来的。 辽国欲同大周开战,从不需要任何天花乱坠的名目,想要大周供奉钱帛了,算准损失,点齐兵将便渡河南下了。 卫聂压根不需要亲自入大周寻找什么出师之名,不过君瑕尚有几分自知之明,他少时因着博弈之术闻名大周,可也只是大周罢了,北辽的靖南王身负赫赫战功,何至于将区区一个他放在眼里?再者他也不曾听过卫聂是个浮躁冲动之人。 这恐怕是有有心人撺掇促成。 宫宴仍旧设在富林苑。这是前朝皇家林苑,气派辉煌,在大周无出其右,正好可教北边蛮夷感受一番大国之文物衣冠、风俗教化。 但卫聂压根不曾瞧过这绣闼雕甍、碧瓦朱檐,大喇喇带着两名亲随,携着一柄从不离身的月牙弯刀闯入,武将参宴皆要取下兵刃,手无寸铁,但这卫聂敢攥着弯刀直入,而周人竟骇于气魄不敢声张。 赵潋挨着君瑕一道坐,替他揪着玻璃盘里的葡萄,“近来我对酸食倒挺有几分兴致的,这个酸酸甜甜很可口。” 一句话让君瑕险些木住之后,赵潋疑惑地侧过身,食指轻戳了一下他的右脸:“怎么了?” 他的身体……好像有些僵硬? “大周公主。” 赵潋不及细细追究下去,那赴宴的大臣还在鱼贯而入,布菜的侍女仍殷勤出入,宴会尚未开始,卫聂在身后喊了赵潋一声,声音可谓粗狂而轻佻,以至于紧邻赵潋席位的官员忍不住揪起了脑袋,许是怕他们俩当场开火动起手来。 赵潋背着身也知道是他,满朝文武没有这么唤她的,她蹙了蹙眉,扭过了头朝来人打量去。 只见卫聂一身细绒短打,是地道的胡人装束,踩着一双及膝虎皮靴,腰间围着条豹纹缂丝锦带,两臂根处及肩扣着黑甲片,毛绒绒的长发,肆意地扎成一束。面孔黝黑,牙极雪白,那墨一般的眼珠盯着人时,如两道令人避之不及的冷箭。 刺得人血液冰凉。 赵潋不怵,见他端着酒来,似要祝酒,却还是不怎么高兴。 卫聂笑道:“久仰大周公主芳名,未曾一见,果然绮貌玉容,如绝世牡丹。这杯酒,小王恐怕要先干为敬了。”他虽是北辽人,但这口汉人官话说得流畅至极,咬字也清晰明确,比许多不会说官话的周人说得更像模像样。 说完之后,他仰头,手臂往下一倾,酒水灌入了腹中。 远道而来是客,喝杯酒而已赵潋奉陪,她蹙着眉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敬打得大周节节败退的靖南王。” 话音一落,满朝文武面如猪肝色,都纷纷羞颜不已。 赵潋一笑,对着目光晶亮的卫聂正要干了这杯,不慎被另一只手插了进来,君瑕的身法手法都极快,而且仿佛无影,赵潋晃了个神儿酒杯便到了他手里。 正当赵潋惊愕之际,只见君瑕已徐徐起身,如春风拂过柳潭般的微笑噙在眉眼之间,“拙荆身子抱恙,这杯酒,在下替她喝。”言罢清酒入喉。 他风姿卓然,在卫聂眼中,这同大周腐儒没甚两样,但,这抢夺酒杯的手法却极快,若非他眼尖,一时之间只怕看不明白。 因而卫聂缓缓一笑,并不露山水,便颔首,将右手横在胸口弯腰行礼。“大周驸马,亦甚是豪爽。” 这个卫聂果真只是来祝酒的?赵潋心里惊奇,眼见得卫聂走回了他的席位,被两个随从一左一右地围了上前,她才打消了顾虑,见君瑕已又施施然坐了下来,赵潋便蹙了眉头——这人,他那点酒量真当自己千杯不醉,还学会抢酒喝了? 她正要教训教训这不听话的驸马,不曾想君瑕手比她快,赵潋没等运指,便被他神色紧张地搭住了手,扣住了腕脉。 她心中一跳——这一辈子,大约都没见他如此紧张过。 第76章 “怎么了?”赵潋自己并未觉得有何异常。 君瑕脸色几变, 复杂得教她莫名慌张,但慌张之外又意外地平静。大抵觉得, 即便真有什么事, 也算不得大事。 “太后、陛下驾到——” 一声长音震破了殿内的忙乱,众人都规规矩矩地望向徐徐入内的太后和小皇帝行礼, 山呼万岁。 君瑕才僵硬地松开赵潋的手腕,赵潋虽说也习武, 但没练到手腕上, 仍然摆不脱为肤白肉嫩的娇公主,被他的手指掐出了三道红痕, 虽不痛, 却教她奇怪, 没说什么, 也一同朝着太后望去。 赵清被太后牵着小手,扭头便朝赵潋挤眉弄眼递暗号。 多年姐弟情深,这点默契是有的, 小皇帝在告诉她不必慌张。恐怕也只有在赵清眼中,卫聂不过是个粗鄙不堪的莽夫了。 卫聂的犀角杯里盛着晶莹的葡萄酒,每当他掸指碰着杯沿,便笑着朝赵潋挤个眼色, 轻薄无赖之至, 放眼整个大周,还没有敢如此调戏她的男人。 赵潋恼火,将目光扭向别处。 那卫聂更是过分, 将犀角杯一捧,举了起来。他这一动手,软蛋官员便忙不迭也跟着举杯,唯恐落了半步,但卫聂这一杯,遥遥地朝着赵潋敬了过来,赵潋悚然地摸了摸小臂,咬唇低喃:“登徒子!” 君瑕微微攒眉,伸手将赵潋的纤腰揽了过来。 侍弄瓜果佳肴的婢女跪了上前,将红木漆盘之中的一叠烤乳燕端上,君瑕颔首,轻声道:“劳驾,将我桌上的酒水撤走。” 婢女微愣,对驸马的存在还尚未习惯,眼见赵潋在此更是不敢回应,下意识瞅了眼蜷在他怀里的赵潋,赵潋懒懒地掀眼皮:“没听见驸马说什么?” “遵命。” 婢女虽惊惶,手下却不乱,恭恭敬敬地将烈酒紫坛摆入了漆盘,君瑕道:“劳驾,果酒也一并撤了。” 婢女又道了“遵命”,将赵潋桌前的酒水一应全撤走了,赵潋有冤没处诉,本想留着几杯果酒小酌,宫里的葡萄陈酿可比外头下三滥的掺水货劲头大多了。 她不满地嘟起嘴,“怎么都撤走了,没酒喝多没意思,我本来都软绵绵没力气了,就指着这些水酒解解乏的。” 君瑕将她的手背往下摁住,“别动,你今日喝不了酒。” 他说话时蹙着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赵潋也不禁败了兴致,自己便坐了起来,微微沉声:“谁惹你了?”她偷偷瞟了眼卫聂,就差手指头往那头指过去了,“他么?我和他说话你听见了的,我又没红杏出墙的打算。” 君瑕淡淡道:“你敢。” “不敢。”赵潋笑了笑,那手指戳他的脸,“开心点儿?你一皱眉头我可心疼死了。” 君瑕舒了口气,纵容道:“赵莞莞,我当真要让你气疯。” 他不由分说地拽住赵潋的手腕,“今日不许再同卫聂说一句话,不论他对你说什么,都不许理会。” 这个口吻,这个措辞,赵潋笑得眯起了月牙般的眉眼,“知道了夫君。”谁让这心肝醋劲儿大,赵潋还是乖乖巧巧得好,免得惹上一身骚,回头怎么哄也哄不好了。 转眼太后与皇帝落了座。 赵清往素只管装聋子哑巴,但今次却不同,母后身子不爽利,如今只能替他拿些大主意,些许小事都是直接过问赵清的,他得打起精神给辽国蛮子一个好看。他对耿直之言着实不信,这偌大一个大周,地域辽阔,汴梁乃大周天子脚下,在朝为官者中骁勇之辈也应不少罢,难道竟都打不过区区一个卫聂?他不信。 但赵潋确实精神头不大好,这几日时而觉得困倦,她身体向来好,鲜少生病,吃什么都觉着香,近日却时常食欲不振,犯恶心,唯独这酸酸甜甜的果子还勉强吃得下几颗。因而她只是揪了几只葡萄,便犯了困。 等百官开始祝酒的时候,赵潋便晕乎乎地靠住了君瑕,“唔,你方才抓我的脉,可诊出什么了没有?我怕是吃错了东西。” 君瑕的指腹碰了碰她额前的发帘,掠过一缕轻柔的风,他敛着薄唇,目光复杂,似是疼惜,又似是无奈和决绝。 赵潋眼神懒懒,轻轻抽了口气,无意之间嗅到了他身上一股寒梅的冷香,便笑着挥开了他的手,“我就知道你骗我,你哪儿懂什么歧黄之术,就以往师父教的那点儿皮毛才不够用,记得么,你连我的小灰兔都医死了。” “莞莞。”他本欲说话,可声音却哑然,如一口辛辣的浊酒哽在喉间,呛得眼红发胀,难以发声。不该来的总是极快的,连他都措手不及。 “太后。” 殿内的喁喁私语之声被卫聂突然之间喝破,曾百战黄沙、杀得周国将领望风而逃的辽国异姓王,端起了犀角杯,气势凛然地走到了场中,他单手执杯,单手横于胸前,朝太后与皇帝施了一礼。 在寂静下来的行宫殿内,他朝着玉阶上的太后和皇帝朗朗说道:“鄙国乃小国,卫聂更是不足挂齿,但卫聂对公主心意可昭日月,为何卫聂数度上书对公主陈情美意,太后皆视而不见,而却亲自为公主,与贵国谢珺赐婚。” “我听说过他!”不待太后蹙眉回话,卫聂当着列之众人,堂而皇之地指着君瑕道,“此人乃是你们大周传闻之中的天才神童,本王对也曾学弈八年,对棋道也有几分钻研,雕虫小技,虽不敢自负,擅称定能胜之,但,也未尝不敢一试。” 四下哗然。 太后亦是震动,朝赵清看去。 赵清道:“你可是想找谢珺切磋棋艺?钻研棋道本可修身养性,倘若靖南王想,朕今日在此,可为你们做个见证。” 卫聂颔首,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目光再度瞟过君瑕。 君瑕不避不退,若霁月之华,不可逼视。 卫聂笑道:“岂敢岂敢,可吾观之,怎么这新科驸马,竟面颊惨白,身姿纤瘦,印堂成黑紫之气,竟是一副短命之相,贵邦太后莫非真是不怕公主殿下年纪轻轻守寡?” 这话说得殊不客气,最该发火的便是赵潋,她蹭地站直起身,冷笑道:“阁下才是抢关夺寨,杀人如麻,血债傍身朝不保夕,我的驸马如何,轮不着你说三道四。” “赵潋!”太后喝道,意图制止她的任性胡为。 原本君瑕也不让她搭理卫聂,但赵潋自己由人怎么泼脏水,谩骂也罢,就是由不得旁人说一句君瑕短命,那是她的逆鳞。 卫聂随手将犀角杯往身后扔去,侍从忙跟着接到手里,卫聂笑着抚掌,“好,好气性!公主殿下果然比贵国一帮无胆鼠类有气魄。我今日不找他下棋,”他擦了擦手,“既然我送给公主若干情书无一回应,那么卫某便想讨教讨教那谢公子胜我之处。可眼下他人却病怏怏的,可拎得起一只鸡么?公主,你可是年纪轻轻已守了活寡?” “你!”赵潋怒极,拳头紧握。 她怒不可遏,若非顾虑两国体面,她早便一拳头砸上去了,狠狠砸塌他的鼻梁。 但手背忽而一暖,君瑕裹住了她的拳,将赵潋往下拽,赵潋心有不甘地坐回来,君瑕一只手拂在她的背上,替她摁住穴道,赵潋脊背一僵,顿时动弹不得。 她既惊且怒,知道他是这么个性子,受不得激将法,她竟然没有防备…… 君瑕徐徐起身。 第56节 一袭翩然轻薄的白袍,撒着星点的木兰暗纹,如流水一泻至地,显得人分外单薄清瘦。教人一看,确实是病怏怏的,要说大限将至,恐怕也有人信得。 众人怔了怔,才知这个卫聂是有备而来。 卫聂哈哈大笑,“好,好极了,如此才算是个男人。谢公子,如今你一副病态,卫某也不欺人,倘若你能接我十招,便算你赢,卫某人即刻便将告辞。” 本来没有人想留下卫聂,最多也不过是想留下他的命罢了,但南人性懦,恐不敢和辽国主动开战,是故,有贼心没贼胆,没人敢动手留下卫聂之命。 君瑕微笑,“也好。” 赵潋怔住了。 这个男人真是要吃板子,她今日不该带他出来,留在公主府跪搓衣板也好啊。赵潋挣扎着欲冲破穴道,越发急迫,但愈是急迫便愈是冲不开,旁人只见她不动如山、挤眉弄眼地坐在席间都觉怪异。 赵潋目不转睛地盯着君瑕,眼光里的怒火似要将他点燃。 这个人……这个人简直不要命了! “谢珺。” 君瑕缓缓回眸,于济楚已提着长剑走了过来,将盈盈若秋水的剑递给他,君瑕按住剑柄,却听他压低声音道:“太冲动了。” 君瑕回以一笑,手掌在他的肩头轻轻一掸,“说好的信任呢,十年不见,我剑术亦精进了不少。” 赵潋挣动着的目光,在那一瞬间,窥见了君瑕眼中那抹暌违经年的肆意和自负,如璀璨的落入深海的流星,她如同见到了少年谢弈书,临敌时不可一世、嚣张狷介,最受不得人激。 真是个傻子,放着直钩也能上当。她红着眼眶咬住了嘴唇,气恼地暗暗地在心里骂他。 第77章 君瑕反手抽出银雪冷冰一般的剑, 如白蛇吐信,秋泓生波。 他亲手试了剑上锋芒之后, 朝卫聂笑了一声, “刀剑无眼,恐伤吾国尊贵的陛下与太后, 不如出去一试。” 卫聂也正嫌弃行宫之内施展不开,若真个较量起来, 一帮老臣胆小如鼠狺狺狂叫委实讨厌。 “好。出去寻一方空地, 本王打得爽快。” 卫聂与君瑕相视而笑,随着他们退出大殿, 好事儿的自然也踮脚跟去, 赵潋一人坐在软绵绵的圆蒲上, 动也动不得, 只好朝着尚在沉默之中的于济楚拼命使眼色。 于济楚意会到了,喟然道:“公主,这是谢珺的独门手法, 强行解穴不得其法,你会受到反噬。” 赵潋一怔。 继而她咬牙切齿,恨很地想,他最好毫发无伤地回来, 否则、否则…… 十年不见, 赵潋也不清楚他的剑术到了何种境界,但听几位太医说,他不适宜运功, 亦不可行动过于剧烈,赵潋的心便又疼又烫。 如若可以,她只想将那个人揉在怀里,捧在心尖尖上疼着,她一点也舍不得他去奔波跋涉,冒着受伤的危险去争什么颜面,即便是为了大周。 木叶微脱,风瑟瑟拂过,溪水生了涟漪。 君瑕的衣裳如秋叶翻卷,广袖下露出的一截腕骨瘦弱白皙得几可见青筋,教人无端端生怜,如此病弱优雅的一个郎君,好生生立在秋风之中,怎么就要为人摧折了呢。 这个卫聂也太煞风景了。 卫聂的随从将他的肩甲卸了下来,狐裘劲装衬得人分外魁梧挺拔。卫聂黝黑的右手掌已按住了刀柄,随着铿锵一声,圆月弯刀出鞘,刀锋晃眼,不必摆出起手式,气势也骇人。 “大人。”于济楚身后一个暗卫将几支梅花镖偷偷塞入他的掌心——这是于大人方才进殿前吩咐的,一旦谢公子有了不测,立时施暗器救人。 卫聂的刀刃划破了林间清寂,他露出一口白牙朗声道:“出招。” 君瑕优雅地持剑,仿佛那剑上挽着一朵晶莹璀璨的银色花朵,闻言,他微微含笑颔首,“请。” 在棋道上,谢弈书无往而不利,与人交锋,他说的最多的二字便是“承让”,但配上他那强装的谦虚、实打实的不客气,简直欠揍到不行。 在武学上,他却是实实在在地礼数周全。在他而言,棋盘上的输,最多危及名声,刀剑之下的输,却能危及性命,比起名声自然还是性命要紧。 身后一声弦歌乍起,耐人寻味,有人回眸看去,抚琴弄弦者盘坐于不远处砌着的一方石台上,琴声抑扬顿挫,空明剔透,如未经打磨的璞玉。有人认出来,那抚琴之人正是前不久在金殿上出丑落了恶名的谢云柳。 小皇帝所谓的处置和发落,原来是这个? 竟遂了谢云柳的心愿将他留在了汴梁。 琴弦一拨,发出一道低啸龙吟之声。 卫聂的弯刀随着突然而至的矫健凌厉的步伐杀至眼前,诸人大惊失色,那新驸马文弱如柳姿,似乎连剑都举不动,如何能破这雷霆万钧之击? 直至刀锋带着凛然杀气扑至面前,及不足七寸之处,君瑕动了。他的身法比卫聂的刀要快上一倍,宛如惊鸿一掠,只剩下雪白的一道影子,衣袂卷起风拂过卫聂的刀刃。 卫聂并不抢着快攻,反倒嗤笑道:“说了接我十招,以轻功闪避可不算在内。” 说话间君瑕回身一剑刺来。 于济楚眉头一皱,“冲动!” 自幼谢珺与他比剑就是这么副臭德行,从来不知进退,一味快攻猛打,可卫聂也是力道刚猛,如开山劈石之势,刀剑相交,他根本毫无胜算。 只因为卫聂激了他那么一句,他便又上当了? 听着外面刀剑相碰的声音,还有人长抽冷气的惊叹,赵潋愈发心急,朝着高座上的小皇帝又使眼色,但赵清才一动,太后便拦住他,“皇帝万金之躯,哪也不许去。” 赵清便乖巧不动了,朝皇姐缩了缩脖子,皇姐也是他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万一那卫聂打不过了要拿她威胁可如何是好?他才不会傻里傻气帮赵潋解穴。 卫聂的弯刀锋利得劈开了一片落叶,直割向君瑕的咽喉。 这分明是要取人性命!观者惊骇面如土色。 于济楚扣紧了掌中梅花镖,可时间不够,即便此时出手能射中卫聂的右臂,君瑕的咽喉同样会被利刃割开,丧命于此。琴声愈演愈烈,如滔滔洪流汇入东海。 出手与不出手之间千钧一发,但于济楚想到他方才那句“信任”,果断压下了蠢蠢欲动的右手。 君瑕擅棋,棋下得多了,强攻猛打,另辟蹊径,兵行险招对他而言都是手到擒来,如今用剑亦复如是。 卫聂的刀刃只有寸余便要割裂他的脖颈,君瑕被卫聂一脚踢开的长剑,如游龙窜起,龙头调转,反掌一剑切落,铿锵之下火花乱溅,卫聂持之横扫周人的弯刀应声而断,嘈切的琴声亦戛然而止。 君瑕这一剑快得教人难以捉摸,卫聂轻敌大意,说好的让君瑕接下十招便算他赢,可这十招之内惊人反转,他由上风竟一招之间处于劣势,卫聂惊动失色。而君瑕行事亦是滴水不漏,并不留于他反败为胜的机会,这一剑之下,左掌削下卫聂持刀的手腕,趁他回防,软而韧的剑锋反在他的胸口划了一剑。 兵器一寸长一寸强,君瑕这柄软剑是于济楚所赠,锋利柔韧,当世无匹,乃先皇赏赐给于家的镇国重器。 只要他稍稍用上几分力道,不愁刺不穿卫聂的狐裘。 但点到即止,胜负已分。 他收剑,掩着嘴唇咳嗽了一声,“承让。” 卫聂兀自震惊,“你……” 这柄弯刀跟随他日久,犹如庇护他的护身符,厚重锋利,君瑕所持软剑,竟能将它折断……难道这便是中原传闻之中的内家功夫? 卫聂的眉宇一高一低,面色不虞地重新抬起头来,周人惊讶之余,竟在脸上浮出得逞的快意,仿佛在嘲笑他,侍从脚步蹒跚地跟来,将断刀慌张地拾起,交给卫聂,“王、王爷……” 卫聂一掌拍在侍从手臂上,侍从手臂一松,断刀掉落地上。他沉声道:“愿赌服输,小王这便收拾行囊,离开周国都城。” 君瑕缓缓松了口气,虎口被卫聂的蛮力震得有些发麻,幸得卫聂守诺。 卫聂带着两人大步离去,即便是走了,那脊梁骨也威武不屈,将腰背崩得如山棱般耸立。 君瑕持剑走回来,方才取胜之后,文官变色武官羞愧,一个一个害怕地往后退,仿佛要被病弱驸马杀人灭口,君瑕笑了笑走向于济楚,“还你宝剑,多谢兄长赠剑美意,以及——”他掩唇压低了声,“方才维护的心意。” 剑被于济楚接入手中,他漠然道:“不必,我未曾出手。”早知此人没良心,于济楚又不是第一次领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动摇不了。 赵潋心焦如火,仍在席上挣扎,忽听见众人大笑着夸赞之声,心下一动,便见到众人簇拥着君瑕走来,她一团火烫的心犹如猛然浸入冷水里,“刺啦——”一声冒起一股白烟,熏得嗓子哑不成声。 君瑕疾步走来,替她推拿,解开了穴道。 赵潋被束缚了这么久,麻了半边身体,红着眼睛睨他。君瑕这身白衣确有一个极好的妙处,他但凡有一点受伤,都分外醒目,赵潋没瞧见一丝血迹,才算放了点儿心。 “没受内伤么?” 君瑕道:“点到即止。” 知道他赢了,赵潋松口气,暗暗告慰自己:“还好还好。” 君瑕碰了碰赵潋的冰凉的手,蹙了眉,“可有哪处不适?”触觉的恢复让他心中明了销骨已在蠢蠢欲动,却又无暇顾及。 赵潋白他一眼,牙痒地咬了他肩膀一口,随即闷声闷气地靠住他,“你被点在这儿,这么久血气不通,难道手脚不凉?真气死我了,你竟然敢对我动手。” 她说话中气十足,哪里会有什么事?君瑕是自顾不暇,尚且还小题大做,不由无奈微笑,“以后不会了。” 一老臣慷慨陈词,将方才战况夸大其词地重现了一遍,其中之惊险听得赵潋怔愣之下沉了脸色。 赵清听罢,大喜过望:“当真?”如此听来,招君瑕作师傅是亏大发了,这是暴殄天物啊。赵清当即蹬蹬蹬跑下玉阶,太后都面露惊讶,只见小皇帝一把抓住君瑕的手,“姐夫什么时候也教教朕?” 此时众人才松了一口气,原来小皇帝是要撒娇了,还以为他一高兴便要赐给君瑕金山银山、功名爵位呢。 赵潋先一步将弟弟的爪子扒下去,露出“他只能我碰”的凶蛮,“不许,君瑕身体抱恙,不宜……”她及时止住,其中之意让别人自己意会罢。 赵清讷讷地出了会神儿——难道、难道那个卫聂信口雌黄,竟歪打正着,说的是真的? 赵潋发觉君瑕方才跟人打架之后,手掌还是冰凉的一片,忍不住蹙眉。 宴席仍在继续,赵潋催促他多吃一点儿等会便回公主府,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实在是难以从命,最终仍是只用了点素食,赵潋哀哀地叹口气。 备好的马车就在富林苑外,赵潋要将人抱上去,但念头一起,便反被君瑕抱了起来,她惊讶地望进他的眼中,“你今日很是奇怪。” 话音未落便被送入了马车之中,君瑕跟着走上来,他回眸道:“如何奇怪。” 赵潋亲了他一口,笑着搂住他,眉眼温暖,“今天好像格外仔细我。” 君瑕无可奈何,望向窗外。 马车行走在山道之中,上下颠簸。这车仿佛要走入深渊,浸入寒潭,越来越冷,君瑕的嘴唇微微泛起紫色,他仍是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深秋傍晚层林尽染,没过晚烟和浓雾,一层秋意寒凉如细密的针扎入血脉,渐次唤起骨骼熟悉的战栗…… 赵潋也拨开车帘朝外头环顾几眼,林外霞光绮丽,颇有几分刺眼,她纳闷地道:“没什么好看的呀,一如既往的无趣。”她回眸又望向君瑕的耳后,盈盈泛起笑意,“还是同你在一起最有趣,嗯,你怎么不搭理我了,谢弈书,先生?你答应我一声儿啊。” 她猝不及防地抓住了他的手,掌心下肌肤轻颤,冰冷入骨。 赵潋手指一僵,脸颊瞬间失了血色…… 第78章 “是……是销骨?”赵潋的嗓音颤抖得比他的手还激烈。 君瑕抿着薄唇, 脸色虚弱苍白,朝她轻笑了一声, “别担忧。” “你……”每回都是这几个字, 赵潋早就不信这番鬼话,她的手才抬起来要碰他的额头, 却惊愕地发觉君瑕的脸颊上已冒出了一股细细的轻汗,这下没什么不能确定的了。 “是销骨。” 第58节 虽则山秋暝也心急,他潜伏在王府一年之久,都是为了断雉尾,如今近在眼前,却缺一根可以下手的美人刺。 坏事儿就坏在这儿,这个臭小子偏偏让赵潋大了肚子……天意弄人么这不是。 赵潋沉默地将手掌贴住自己的肚子,孩子还太小,没有成形,她几乎都察觉不出他的存在,冰凉的泪珠直往怀里滚落,她听到自己平静的建议声:“不然,这个孩子……” 山秋暝知晓她要说什么,瞪了她一眼,“不许!这个崽儿不能掉,你要想着,万一你打掉孩子,你自己休养几天耽误身子不说,万一偷不着断雉尾,到时候君瑕救不活,你孩子也没了,你可能承受这个结果?” 不能。 赵潋一时睖睁。 她咬咬牙,“师父,其实他……不是很想要这个孩子……” “那也不行!”山秋暝一指头戳在她脑门儿上,“这个念头你最好不要有,这个娃娃必须平安落地。君瑕的话信不得,他要是同你说了什么混账话,你只管左耳进右耳出,他不晓得多喜欢奶娃娃!” 赵潋更不敢信山秋暝的话,愣愣地想:会么,他很喜欢小娃娃? 她将平坦的肚子又摸了摸,渐渐体会得一丝生命的律动,教山秋暝这么一说,她更不舍了。才起的念头,被沉入了湖底,赵潋再也不想提起不要孩子的话。 “老先生。” 正当山秋暝头疼,赵潋无计可施而绝望时,影影绰绰的木兰树下,少年抚着花枝唤了一声。 杀砚正悄然立在庭树下,叶叶心心,月满中庭。少年才十四五岁,生得一副妩艳风流的好容貌,濯濯如春月柳,可堪入画。 他定定地凝视过来,“你们方才聊的,我都听到了。老先生,不如让我去。” “你?” 山秋暝惊讶。 赵潋为难地掀了掀唇,“师父,卫聂……也好男色么?”听闻北辽国贵族皆以豢养男童为乐,赵潋不晓得卫聂也好这口? “不,”山秋暝疑惑地摇头,“卫聂断无此等爱好,他从不召幸男子。” 那曾想杀砚似乎就一头撞死在南墙上了,他捏紧了拳,“我可扮作女子。” “……” “……” 杀砚乃是一个美貌妖艳、倾国倾城的美少年,要单论美,比年少时的谢珺还要美,更女相。要是点上花钿,换上红装,挽起长发,扮作妙龄少女实在是……贴。 这主意诚然是个坏主意,但山秋暝觉着——竟有那么一两分可行。 “兵行险招,你可万万不能教人发觉你的男童身。” 言语之意是答应了,赵潋呆若木鸡,“师父,这怎么能行?” “死马当活马医了,”山秋暝道,“有我替他照应着,应当……出不了大事儿,这事咱们还得细细筹谋,想个万全的脱身之策。” 山秋暝虽为人不怎么正经,也不怎么靠谱,但鬼主意歪办法却是一箩筐。 杀砚将漆黑的嵌着着滚红镶边的裳服捏在掌心,“老先生,公主,我只有一个要求。” 山秋暝这回不大乐意了,“方才一往无前的,眼下怎么又磨蹭起来了?”小娃娃就是麻烦。 杀砚顿了顿,垂眸道:“此事,不要告诉二哥。一个字都不要让他知道。” 原来是这桩小事,山秋暝囫囵着就应了,心里开始盘算如何让杀砚轻易潜入府邸,潜入到卫聂跟前。 赵潋瞧杀砚的眼神却渐渐变了。 少年绞着手里的衣裳,垂眸背过了身。 赵潋仍是难以安心,山秋暝看出了一二,忙将她的肩膀也是一推,“你只管照料着你师兄去,明日一早,想法拦住卫聂不让他回北辽。” 赵潋将木兰树下沐浴着银白月色的黑袍少年回眸多瞅了一眼,那渐渐长开的风姿,如一朵抽苞的木兰,日益铿锵。 君瑕服了药,正安歇着,阖目睡着,赵潋用钥匙替他将铁链解开了,将他的手都藏入红被褥底下,将被褥再拉上来,掖好被角,俯身亲吻他的额头、鼻梁、嘴唇,如沾了雨露的桃花,携着一股沁人的幽芳,冰冰凉凉地按在他的嘴唇上,有清而甜的芳泽。 “娶了你,真是个麻烦。”赵潋宠溺地刮刮他的鼻梁,“我得为你这个麻烦负责一辈子,谁让我上辈子欠你的。” “说不准,上辈子你是个女人,我是个男人呢。”赵潋一想便好笑,又点了点他的嘴唇,愈发觉着这张脸真是怎么看也看不够,便始终贪婪地凝着,“要真是这般,便好了。我可以宠你一辈子,真好。” “公、公主……”身后传来一个嫩嫩的娇羞的声音,赵潋一回头,被借故支走的傻杀墨竟真的煮了一大锅鱼汤,还傻不颠颠地端着,一副可怜样儿。 她噗嗤笑出声来,只是又想到即将以身涉险盗药的杀砚,心中便沉重得如压了一块巨石。 ——这事真能成么? 第80章 卫聂从少年出师起, 横扫西陲,南击周国, 都是从未有过败绩。没想到头一回, 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比试输给了一个病秧子,更教他折断了自己的宝刀。 虽一路骑马归来, 卫聂始终神色凛然,看不出痕迹, 但一回到驿馆, 卫聂便开始脾气发作,跪在地上的奴隶, 一个个战战兢兢缩回了脖子, 直等卫聂的骨鞭一道一道打在背上。 驿馆之中除了卫聂的喝骂与咆哮, 连一丝风声都透不进来。 许久之后, 一个侍从悄悄拉了另一个侍从的衣袖,走到庭外,悄声问道:“这禾先生怎么还不回来?” 禾先生最好糊弄人呢, 每回只要几个马屁便哄得王爷舒舒服服的,眼下王爷暴怒正需要他的时候,人却竟然不见了! 两人长吁短叹了少顷,不晓得王爷这火得发作到什么时候, 正巧这时, 山秋暝踩着一缕风回了府中,这轻功委实卓绝,两人如见了救世活菩萨笔直地扑通扑通跪倒, “禾先生救命!” 山秋暝将斗笠檐往下微微一压,半黑半白的胡子悄然轻颤,红嘴唇从帽檐下露出一抹笑意,“唔,王爷还在发火?” “是,正火大着呢。”两人异口同声,说的一口蹩脚汉人话。 山秋暝笑道:“火气如此大,是该找个人好好灭灭火了。” 说罢山秋暝提步入内,卫聂的骨鞭正扬起,一股劲风铺面,但见了山秋暝,卫聂也不想打人了,将两名奴隶踹倒,“滚下去。” 奴隶们如蒙大赦,一个个滚得屁股尿流。 山秋暝解下斗笠,露出一张森然丑恶的脸,卫聂看了恶心,扭过了头,“去哪了?” 山秋暝自如地取了一盏茶,呷了一口,已经温了不烫嘴,他索性便一股脑灌入了喉咙之中解渴,润完了嗓子,这才有功夫笑道:“王爷有所不知,其实这位文昭公主虽美,但在汴梁却也只能算是中人之姿,这汴梁,只要是两条腿走路的母的,都是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儿,在下也好几口,方才出门溜达溜达,在他们最有名的秦楼逛了一遭。啧啧,果真是名不虚传。” 山秋暝为人,不正经归不正经,却是个地地道道、货真价实的真隐士,这番话说得下流无耻,暗地里已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不着痕迹地揉搓了搓。 他想,若不是为了那不成器的小徒弟,他何至于抛下老脸来干这行当。 卫聂一听,登时怒色消散,“哦”了一声表示疑惑,“当真还有比公主更美的?” 在宫宴上见了赵潋一眼,她只是一身随常的云袖红衣,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连珠钗都不事一根,清清爽爽,如一朵烈焰玫瑰,一团炙热的红火,烧在人的心坎儿上,没火也火起了,在宴席上他便有了反应,随后与君瑕较量,名是羞辱,可他早已笃定会赢。 在他们北辽国有个规矩,男人之间较量,胜者可取走败者一样东西,他本笃定自己会赢,届时声讨太后,伺机夺取公主美人。 但输给君瑕,不但美人没有,还遭了奇耻大辱。是以卫聂才大失常性,回来便狠狠发了一通火。 山秋暝抚了抚长须,“这是自然,王爷若不信,最多两日,我便拉来三名美人予你。” 卫聂虽然心动,但他也是个守诺之人,皱眉道:“可本王已与那君瑕赌下誓言,若不能胜他,便要离开汴梁。” “王爷是如此说过,”山秋暝悄然欠身,颔首笑言:“可王爷不曾说过,离开了之后不能再回来,明日您只管带咱们一帮人大摇大摆离开都城,教太后和众人都以为咱们已退出了汴梁,但谁又能想得到您会去而复返?再说,即便想得到,他们能说什么?” 话有漏洞,那便抓漏洞。这是汉人最好玩的一套文字游戏。 卫聂听罢更觉心动,食指朝山秋暝一点,晃了晃,“哎,你们汉人就是狡猾。” 山秋暝笑着受了这话,权且当做是夸奖。 如此一瞧,卫聂再不觉得山秋暝面目可憎了,摩拳擦掌,眼睛火亮,突然开始盼着他与汉人美人的春宵良夜了。 翌日一大早,卫聂着人收拾好行装,两百骑皆整装待发,卫聂领着人大摇大摆出城门,在北城门口,却又遇见了赵潋。 赵潋一身灼灼红衣,如红莲怒放,长发如瀑,眉眼艳丽透着一抹贵气和傲然,直瞅得卫聂压根移不开眼。赵潋骑着她的枣红马似乎恭候多时,手里还攥着一根银色的马鞭,襟袖猎猎,随风招展,露出红袖下白嫩而有力的手腕。 她抱拳道:“这一路山高水长,还要祝靖南王一路顺风了。” 卫聂也哈哈一笑,回以一个汉人抱拳礼,“好说好说。” 他心情好,自然也不再计较她的驸马让自己当庭出丑之事,赵潋敛唇含笑道:“只是越往北,越靠近辽国地界时,马贼山匪越是狂妄猖獗,还望王爷你事事小心,莫要着了人家的道儿。我们大周可不平白背上一口黑锅。” 卫聂笑意一停,挥手道:“承蒙公主关心了。”耍嘴皮子他赢不得南人,故而嘴角往下一拉,伸手往后发号施令,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城门。 赵潋看着远去的部队,随着卫聂一道出城的还有师父,他老人家说好了的有法子留下卫聂,这是什么法子? 卫聂率人出城,走了十里路,便勒住缰绳,勒令人休憩整装。 以往行军,卫大人从来不顾虑将士身体,如今这么怎么了,才走了十里路便不走了? 卫聂将山秋暝喊到近前,“眼下可以回城了么?” 他往后一瞧,汴梁巍峨高阔的古城墙早已远远被抛在脑后,山秋暝抚了抚须道:“可以,但王爷想回去,带这么大波人恐怕是不行的。今早公主那话像是在敲打,教王爷莫要出尔反尔。” 卫聂皱眉头,“本王难道是个会听女人话的孬种?” 山秋暝忙摆手,“自然不是!只是,王爷您想,咱们眼下才出城,便又率二百骑兵返回,若叫人看见了,对王爷名声有损。” 卫聂是被此人诓出来的,山秋暝的话横竖怎么听都有理,但他却不乐意了,“你不是说旁人不会说什么的么。” 山秋暝循循善诱道:“是的,王爷你想,你要是被人发现了,咱们有嘴为自己澄清,占理,但咱们要是大摇大摆回去,百姓看了笑话,这悠悠之口如何堵得上,更怕是要传回辽国。依在下拙见,王爷不妨与在下一道换个头面重新潜回驿馆,至于这两百骑,则徐徐图之,一个一个放进城。” 他知晓卫聂并不缺心眼,要是抛下他的鱼鹰骑,孤身折回汴梁,他定心有顾虑,恐怕不会轻易如人愿。 卫聂略一思忖,仍是觉得山秋暝此言在理,便皱了眉头将山秋暝肩膀一拍,“如此甚好,你允诺的三名美人本王今晚便要见到。” “自然自然。” 卫聂想到美人,觉得冒点儿险偷欢也不算难事,更何况他这身武艺,真要全身而退谁又能拦得住他? 卫聂当即就地与山秋暝改换行头,山秋暝将斗笠重新戴在头顶,亦给卫聂置备了一只帷帽,两人换成汉人服饰,牵着马又慢悠悠地踱回了汴梁城内。 当晚卫聂悄然潜入驿馆,脱了衣裳下了热汤,沐浴净身。 跟回来的两名随从,将热汤泉的雕花木门拉开,一股浓如烟霭的水雾扑面而来,水雾之中间杂着零陵香与白芷的清芬。 卫聂趴在池壁边缘,精瘦的胸膛半没于水中,热血沸腾地喊了一嗓子:“美人儿来了!过来伺候本王沐浴!” 水雾是山秋暝让人布置的,听说可增加情趣。 卫聂没尝试过汉人玩意儿,觉得入乡随俗体验一番未为不可,何况确实如山秋暝所言,如此雾里看花,花朵更娇更艳,尤其三美中间那位,骨架修长,瘦弱高挑,云髻峨峨,肤色雪白如凝脂。 他眼睛一直,心道这确实不输公主貌美,喉咙嗓子,连同全身上下都一道痒痒了起来,忍不得出声唤道:“美人儿,你过来。” 一身粉红牡丹纱衣钗裙,立在中央的杀砚,闻言身子轻轻一抖。他缩了缩脖子,将初露端倪的喉结以及冒到喉咙尖的恶心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学着今日公主给他恶补的微风摆柳态款款而去。 第59节 第81章 杀砚披着那身宽幅大袖的藕荷色纱衫, 白皙的嫩肤藏匿在半明半隐的水雾之中,挑起一双妖媚如狐的眸子, 水波潋滟, 两腮描粉红,额间点鹅黄, 脸颊比女子还嫩,美得迷熏人眼。 卫聂被热汤熏了这么许久, 一时眼花本来正常, 但见了杀砚还是舍不得移开眼睛,“你过来, 下水来。” 说罢又朝杀砚身后两名女子道:“都过来, 伺候本王, 捏肩捶背。” 那两名女子本是秦楼出身, 收了钱自愿来的,也晓得厉害,服侍这个王爷可不比汴梁的达官显贵, 需谨慎再三,故此不敢违背卫聂的话,轻手轻脚地下了水。 只有杀砚迟钝地顿了一会儿,停在水池边。 卫聂见他磨磨蹭蹭的, 伸手帮了他一把, 拽着杀砚的一截纤细白嫩小腿将人拉下热汤之中,水花四溅。头晕脑胀的杀砚,被卫聂一把推到了池子边缘。 杀砚事先不知道要下水, 胸前两颗馒头被温水一泡肿胀起来,要是卫聂下手一捏必定露馅。他屈辱地阖上了眼睛,纤长的凤眸睫羽微微颤抖,宛如花瓣。 这下教卫聂连由人服侍捏肩都不行了,虎着脸将身后两个同样美艳的女人滚远些,他们瑟瑟缩缩地避开了,逃到了另一边,卫聂心满意足地掐住杀砚的下巴,“你多少岁了?” 杀砚轻轻颤着,“年底,满十五了。” 卫聂轻浮地笑,“确实是好年华。” 他比杀砚高出整整一个头,将目光往下一探,荷色衣衫若以若无地勾勒出玲珑曼妙的轮廓,肌肤又娇又白,宛如裹了层甜蜜莹白的糖霜。他忍不住伸手要将那两颗小馒头拢住…… “王、王爷。”杀砚猛然睁眼,娇喘微微,“你、不能……” 卫聂被扰了兴致也不恼,粗厚的墨眉上扬,“不能怎么?” 那手指还真顿在半空之中,他觉得面前娇美的人儿这么一副宛如受辱的模样真是有趣。 杀砚躲闪着嘤咛一声,将声音挤得又尖又细,又颤抖,泄露出他半真半假的恐惧:“王爷,你、你不能穿着衣裳要我。” “原来是要我脱了衣裳要你?”卫聂大喜过望,“这有何难。” 美人心甘情愿跟着他,别说脱一件衣裳,便是要他屈居人下也甘愿。 卫聂熟练的脱去衣衫,任性地将那件名贵的薄如蝉翼的黑绸衫往岸上甩开,脸顿时放得更近,“美人儿,让本王先香一个。”卫聂从来就不是君子,尤其是美人在怀该享用了之时,这张色眯眯的黝黑大脸越来越近,杀砚思忖着如何一招之内摆脱卫聂,跳到池边上捡走他的里衣。猝不及防之下,那双大掌罩住了他的馒头…… 那是货真价实的馒头。 杀砚怔了怔。 卫聂亦怔了怔。 …… 就在辽国靖南王去而复返,在驿馆与三名美人戏耍时,未知何故竟将驿馆的热汤房烧起了一场大火。 烈火熊熊,卫聂身边没有救火的人,只剩两个贴身之人闯入寝房。 门乍一推开,便见一个身子如柳的少年窜了出来。 是少年。 他披散着一头如墨的湿漉漉的长发,衣衫被撕成了碎布,从正门一跃而出,手里攥着卫聂那条珍贵的黑绸衫。随着门被推开,猛然一个冲撞,两人被少年的掌力掀翻在地。 “王、王爷!” 他们往里招呼了一声,俄顷,光裸着上半身提着刀咬牙切齿的卫聂也一个纵身跳出了门。 陆陆续续回来的鱼鹰骑亲兵被卫聂长声一喝,举着刀便要围剿杀砚,杀砚信手将黑袍子拴在腰间,抹了脸上的胭脂水粉,严阵以待。 “不许伤人,活捉他!” 鱼鹰骑十三名亲兵一哄而上,七手八脚地便围攻杀砚。 杀砚有武艺傍身,但毕竟年岁尚幼,也就这群人顾忌着卫聂的命令不敢下狠手,这才教杀砚有了周旋的机会。 方是时,两名美人被山秋暝趁乱从后院送走之后,他提着剑步子一滑,便滑入了驿馆兵荒马乱硝烟四起的院落,一年相处,卫聂对山秋暝十分信任,见他来此一时之间没想到杀砚是他举荐过来伺候他的,大喊道:“拿下他!” 卫聂亦提着剑,山秋暝并不愿意两头拿了人质互相威胁,何况此法冒险。他举剑窜入阵中,运起剑气,一剑西来劈翻两人在地。 鱼鹰骑的亲兵皆以为山秋暝是“自己人”,万不曾想到他竟会临阵倒戈,上当受骗者顷刻之间从两人增至五人。 卫聂这才想透,原来山秋暝一直以来都在算计自己,跺脚暴吼,“本王杀了你这小人!” 山秋暝自仗剑术精湛,尚能周旋,但杀砚这小朋友却万万不能拖延,何况他腰间围着卫聂的绸衫,这是重要信物,不能有闪失,山秋暝一剑逼退两人,将杀砚的后领子提出纵身蹿上房檐,在杀砚还待再杀一人之时,伸手将他推下墙外,“不许恋战,先回去。” 鱼鹰骑追了上来,被山秋暝拦住,为了保住杀砚和那条绸衫,山秋暝长臂一伸截住一人,后方不慎被砍了一刀,幸得反应及时只伤及一层皮肤没看到脊骨,山秋暝将人踹倒在地。 耿直率领着的禁卫军一时乌泱泱地闯入驿馆,本来捉贼拿赃,但那卫聂跑得却快,前后火速巡视一番之后竟不见踪影,一人回禀道:“坏了,恐怕那卫聂追着杀砚小郎去了!” “杀砚!”耿直惊得眼睛一直,立时火大,“将这帮人给我拿下,剩下的随我来!” 杀砚的轻功并不一流,但借着夜色沉沉及汴梁繁华熙攘的街市掩蔽,也轻易甩脱了卫聂的纠缠。在汴梁,杀砚是熟手,卫聂却是生人,街道错综复杂,如九曲连环,加之商埠形式规格都极为相似,卫聂像只没头苍蝇在街道上乱撞乱打,竟迷了路。 再加之,卫聂眼下裸着上身,拎着一把大刀,唬得百姓讪讪不敢言纷纷退避奔逃,卫聂便是想抓个人来问问也问不出。 若不是顾及身在异乡,就他在辽国的暴脾气,上街至少砍杀七八人了。 辽国男人赤露上身司空见惯,汉人没见识,被他身上的青龙纹身吓得屁股尿流,教卫聂又气又急,“敢骗我,小东西敢骗我,莫教我抓着你!” 他环顾四周,除了避远的行人,便是几个地摊,卫聂信手从一个摊贩手中抢过来一匹黑绸裹在身上,赤着脚擦着房檐蹿上屋顶,如夜猫疾行,在屋顶上踩着瓦砾飞走。 但汴梁多得是重楼叠阙,一眼望到尽头都是气势恢宏的建筑,甚至巍峨的宫墙都被掩在其后。卫聂此时方知跳上屋脊寻人是一个笨法子,他既暴躁又气馁。 “小东西!给本王滚出来!” 杀砚从北门一路窜到公主府,他身上多了十七八道伤口,剩下的半件女装只能勉强裹住重要部位,胸口的两只馒头早被卫聂揉掉了,他伤痕累累地撑着一口气去扣公主府的大门。 杀墨急促地开门,将倒下的小四一把抢入怀里,“小四!” 混乱之下他碰着了杀砚淌血的伤口,疼得杀砚惨呼一声,杀墨急急地将人往里拖,一面拖一面喊“公主”,赵潋一直等在门内,见状,忙又喊了柳黛,去取了伤药来。 杀墨还不明白杀砚这是去做了什么,“小四,你做甚么去了,怎么受了这么多伤?谁欺负了你?” 一想到有人欺负小四,杀墨便坐不住了,“二哥替你把债讨回来!” 杀砚靠在怀里直摇头,将腰间的黑纱绸解了下来,往赵潋手中一塞,“公主,杀砚幸不辱命。” 赵潋眼眶滚热,咬着嘴唇道:“别说太多了,当务之急是带你去治伤。” 杀墨四下将小四的伤口瞧了一遍,“没有重伤。”他松了口气,“只是受了些皮肉之痛。” 杀砚道:“公主找找,混乱之下我没瞧明白,断雉尾可在里头?” 赵潋将黑绸衫翻了过来,果然便摸到一只暗缝着的荷包,她拆开来开,一截五色斑斓的如蝎子尾的草药被取了出来,果真是在的!赵潋欣喜若狂地将绸衫扔在一旁,用力握住了这根救命神草。 听如此说,杀砚便放了心,脱力地晕死在了二哥怀里,晕之前留下四个字“那便好了”。赵潋抢了一步,但没捞着,少年便被杀墨一把护犊子地抱在了怀里。 柳黛取了金疮药赶来,见他着护崽儿的举措,反倒不大好意思了,“杀墨,是我给他上药还是……” “自然是我来。”杀墨直撇嘴,心道男女有别,哪能让柳黛一个姑娘家看光了男人身子,虽则眼下杀砚已经算是衣不蔽体的,他仔细一瞧,杀砚的腰上还有一个爪印,像被谁轻薄掐过的。 他咬了咬牙,将金疮药一把抢入手中,“公主,杀砚到底是做了什么被伤成这般?” 这便像是人家孩子受了伤,人家来讨债要说法的,本来赵潋便心虚,眼下更难说,目光往外头瞟了瞟,“咳咳,杀墨你赶紧带着人回去上药,虽只是皮外伤,但痛起来也是要命的。” 杀墨只得咬住牙,一手攥着药瓶将小四抱了起来逃回了粼竹阁。 赵潋攥着那截断雉尾,心道这下都有救了,她亦喜不自胜地往寝房而去。山秋暝留下的手札记录了这药的用法,便是以防不测的,赵潋回去找手札,顺带便将这好消息带给君瑕。 君瑕睡了近十个时辰了,始终未醒,赵潋怕睡出什么变故,没想到等她兴高采烈地推开了寝房大门,里头竟空空如也,哪里来的男人!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攥着断雉尾往里头走,掀开帐帘,里头没人,确认是没有的。 “君瑕……你、你可是在同我玩躲猫猫?” 赵潋幼年时喜欢玩猫捉耗子的游戏,有一次把自己藏进了竹楼的藏书柜子里,差点将自己闷死在里头。她狐疑地走到柜子前,伸手猛然拉开衣橱檀木门,衣衫悬挂着好生的,没有人。 她脸色雪白,此时身后传来吱呀一声。 赵潋回头,以为是君瑕,但见到来人是捧着药膳的柳黛,一时急得不成声了,“君瑕什么时候走的?” 柳黛也困惑,吓了一跳,“先生不在?不可能的啊,我一直在屋外,从没见他出来过。” 赵潋攥紧了断雉尾,娥眉紧攒,草药尾端那倒刺险些刺入自己的手掌肉中…… 第82章 夜色渐浓, 卫聂从房檐蹿下来时,当头撞见带领着一队卫兵缉拿他的禁军统领, 于是提着刀张皇踅入深巷。 这里看似漆黑隐蔽, 但四处死胡同多,卫聂被堵死了几条道, 兜兜转转奔到十字巷口,他喘着气站在迷宫交通处比划了一番决意往北, 一扭头, 黑魆魆的深巷里匿着薄薄一层夜色走来的黑袍人。 卫聂眯了眯眼睛,将人看清了, “是你?”俄而暴怒, “吃里扒外的东西, 本王待你不薄!” 山秋暝皱眉道:“兵不厌诈这套不是同王爷你学的么。” 卫聂最沾沾自喜的, 便是将汉人的兵书学来用于对付汉人,美其名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若单论兵法,其实大周的多数将领也并不输他, 只是两军实力悬殊,周人怯战,反而屡屡让卫聂钻进空子。 卫聂长刀一划,“告诉本王, 那个小东西是你找来的?他是你什么人?你养的男童?” 山秋暝清清白白被人诬了一口, 老是不爽,“胡说八道。小可爱确实是我老夫我养大的,但可不是你嘴里那不清不白的男童。他可乖了。” “哼。”卫聂这一哼, 也不晓得是嫌弃什么,与山秋暝以嘴皮周旋一二之后,他提着刀折身要逃。 南面,耿直率领一伙人堵死了出口。 兵器铠甲的摩擦声规矩严整,唬得人一跳。 卫聂虽惊不乱,欲从西面突围。 但又是一队人冲了出来,仔细一辩,原来竟是于济楚率领的巡御司人马。 卫聂此时方知,自己从头到尾在山秋暝的算计之中。 他猛然回头。 果不其然,自黑夜的阴翳之中溢出一丝雪白。君瑕一个人便堵死了东面。 但这是唯一的突破口,卫聂沉下脸色提刀杀将而去,“上次不慎输给你,这次可不会了!” 卫聂轻功极好,刀势凌厉,劲风如游龙吐信。 君瑕手无寸铁,看似全然落于下风,岂料,他与卫聂之间相隔甚远,即便卫聂再是轻功卓绝,君瑕也留有余地,长袖一振,手腕上赫然亮出一架连弩。 这改造精良的连弩去势极快,不消施力便是三箭连发,而且君瑕准头极高,几乎是例无虚发,这三箭虽没伤着卫聂,却教他步子一顿,一个后空翻避过一箭将之叼在嘴里,嘴唇擦破了一层皮,血液的腥味在嘴里蔓延。 君瑕朝他举起了连弩,手指缓缓扣住了机关。那双眼眸澄明如远空,呷着一丝笑意。 “对不住,上次是公平较量,这次可不是了。” 四面门路皆以堵死,卫聂是上天入地也逃不脱了。 第60节 巡御司的指挥使大人官威级重,这一回由他动手了,“请阁下随我到巡御司走一趟。” 卫聂闻言冷笑,“本王乃辽国靖南王,乃是使臣,你们有何名目敢对本王动手?” 于济楚:“对不住了阁下,众所周知,辽国靖南王今早已离开了都城汴梁,眼下的这个,本官怀疑你与秋来别馆的火情有关。来人!” 卫聂是个有骨气之人,但不用在负隅顽抗之时他绝不苦撑,四方合力,一个君瑕已让他自忖没把握取胜,山秋暝深藏不露,禁卫军和巡御司又人多势众,顽抗的下场是拖着一身伤下牢,他选择投降。 但卫聂被五花大绑,于济楚压着人要回审死堂,在山秋暝身后又是一队人马出没,直将巡御司的人马团团围裹。 刑部张春水疾步赶至,众人一手持刀,一手举着火把,将漆黑狭窄的巷道映得通红。 张春水作揖赔罪举着笑脸道:“对不住了于大人,非是下官与您过不去,下官方才从秋来别馆赶来,火势扑灭,伤者有二,死者有三,此事已越过巡御司监察都城治安本职,乃是我刑部要案。” 卫聂呵呵直笑,“你们汉人就是麻烦,本王同谁走?” 张春水歉然施礼,“对不住了靖南王阁下,您恐怕是要同在下走一趟。” 说罢张春水做了个“请”的姿态,让于济楚放人。 于济楚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而是押着卫聂淡淡道:“此时乃是重犯,不容有失,交给巡御司的监牢最为稳妥。” 张春水笑道:“于大人说笑了,此人乃是辽国王爷,怎能说是重犯,审死堂堂下冤魂无数,我大周天.朝礼仪上国,对来使岂可失了礼数。待我查明火情,禀明太后,再做处置,于大人也可撂开手免惹是非,岂不两便?” 若于济楚还在那个任性使气的年纪,冲着张春水这番假笑和这番话,定敲碎他一排大牙。 但张春水身为刑部侍郎,职责所在,他要强拉走卫聂是越俎代庖。 对方所言不错,处置卫聂谁也没有资格,连太后也要再三思量,况于一个从四品小官。 张春水见于济楚不再有异议,便笑容敛住,直起腰背,差人将卫聂拿下捉回刑部。 于济楚皱着眉一言不发。 没想到就这么让卫聂走了,那两个得意的白眼翻得人老不大痛快,山秋暝更是提剑走来,“怎的放他走了?刑部一群老不死的祸害,迟早要坏大事。” “师父。”君瑕自身后扯了一把山秋暝的衣袖,微微摇头。 朝廷的事,山秋暝早就不管了,遁世二十年也修得一副蔑视功名的好气性,可这也压不住对那群狗马之徒的鄙夷。他叹了一声,君瑕松开手,“师父受伤了。” 山秋暝扯了扯被划破的衣裳,哈哈一笑,“算你有良心,知道关心师父,唔,还有点儿疼,我得回去擦点儿药。” “还有一事,卫聂的一帮属下被我诓了还留在城外,他们恐怕要乔装入城。汴梁乃皇都,锁城是不行的,教一些人擦亮眼睛,别放了那帮人进城,卫聂这回是别想完好无损地回北辽了。” 君瑕听不得山秋暝乱夸海口,微微头疼地拽着人往回走。 山秋暝那牛不吹完,哽在胸口出不得,难受,将君瑕手背一打,虎着脸道:“谁准你跑出来的?” 君瑕碰了碰额头,“师父。” 山秋暝自己念念叨叨几个时辰,说要万全,要生擒卫聂,他助力一把却成了有错的了? “是是是,我没资格过问是吧?”山秋暝哼了一声,“那莞莞还没资格了?你自己交代!” 他嘴巴往前一送,微笑得颇有几分神秘和得意。 君瑕微微一怔,只见赵潋正提着一只杏黄宫灯立在檐下,不知不觉已到了公主府门口。 灯火熠熠,微风徐徐,吹得灯罩下里头的蜡烛晃了晃,一阵风乍起,山秋暝便步子一滑走了几丈远,溜进了大门。他得去瞅瞅断雉尾。 赵潋那张明媚的脸颊不辨喜怒,细眉轻颦,朱唇微抿。 树梢上离了一只乌鸦,惊起月色窜到西厢。 君瑕停了许久,才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赵潋轻轻一笑,“回来了?” “嗯。” 赵潋从不这么笑,倒让人怪是难安。 她将六角杏黄莲花灯塞到君瑕手中,云袖挽起,露出一截小臂,君瑕讶然地接了过来,只见赵潋一只手作势要捶自己的肚子,往下狠狠一砸。“莞莞——” 君瑕身手快,将灯撒开手,抢住了赵潋的手腕,卷入掌心。 再一抬头,赵潋眼眶红了。 宫灯被一阵风卷下台阶,噗嗤一声随风灭了。 君瑕微微松口气,“莞莞,你这是要做甚么?” 赵潋那下其实并不用力,君瑕紧张地抓住她的手往回带了一下,一拳头正好结结实实砸在他的胸口,赵潋这回可没心疼,“你要再顽皮,我打你的娃!” “我……” 赵潋又哭又笑地将他脖子搂住,踮脚咬了一口他的耳垂,“不说一声就走了,你不知道吓死我了!你怎么这么可恶……我真要折了你一双腿才好!坐轮椅倒还好了,起码不乱跑。” 若是寻常,赵潋不至于如此紧张。但这人仿佛忘了,他还有剧毒留在体内,只是暂时压制没能拔除,就这么乱跑乱走,难道她不会担忧么! “我的错。” 君瑕说不上别的,只有全盘接受指责。 “总是这样,认错比谁都快,可就是不改。” 赵潋又一口咬在他的肩头,“等你的毒清出体外,你爱去哪我都不计较!” “是,我不对。” 赵潋这才松开手,将红肿的眼眶揉了揉,扯出一点点笑意。“杀砚将断雉尾拿回来了,我们去找师父,看这药该如何用。” “嗯。”她的右眼眼尾还坠着一颗清露,君瑕应了声,用食指拂去了她的泪珠。“我总是这般不听话,任性胡为,辛苦你了。” 赵潋哼哼一笑,对他这番自我检讨很是认同,“你要是听话,那便不是你了,谁让我娶了你,活该我倒霉一辈子替你擦屁股!” “赵潋……”他无奈地咬了一嘴空气,真想捂住她的嘴。 赵潋占尽便宜便不说话了,好歹没出事,赵潋将他的手掌扣住反转一圈,紧紧揣进自己怀里,拽着人往前院离去。 花影婆娑没入溪桥。 赵潋拽着人在粼竹阁才找到那个不靠谱的臭老头,他正对着月色瞅那根五彩斑斓的断雉尾。 赵潋见他神色有异,一颗心又刷地提到了嗓子眼,“师父,怎么了?难道这不是断雉尾?” “是。”山秋暝正奇怪,比划了许久,指尖又碰了碰草药尾端的倒刺,“这倒的确是断雉尾,也是三年用人血浇灌而成的,但是——” 话说一半最是致命,山秋暝道:“好像只有半截。” “半截是什么意思?” 山秋暝皱眉道:“不知。也许是这些年卫聂南征北战,受过重创,将这根断雉尾消耗了半截?” 赵潋不关心怎么缺了半截,她只关心,“那——那还有用么?” 山秋暝道:“这个,我也不清楚。今日卫聂落了网,不如先试着从他嘴里那另外半截的下落撬出来?不得不说,杀砚得手得太轻易,让我也有点儿慌张,此时不能急。我给君瑕的药丸还能撑个十天八天的,这半截断雉尾得弄弄清楚。莞莞,你也上太医院找两人问问,看有没有谁知道这草药的。” 赵潋一颗心早已七起八落被抽干了血,咬着嘴唇将君瑕一看,他不动声色,将赵潋眼角的湿润一擦,才笑道:“不是还有希望么。” “我、我真的很怕……”从一开始便濒临悬崖,这不是人生最绝望的,最绝望的,是教你有了逢生的希望之后,却又将你狠狠推下深渊。赵潋怕得发抖。 山秋暝挥了挥衣袖,“莞莞,你也不用太过担忧,半截即便能解一半毒,我也能想法给他延寿十年。别哭丧着脸啦,明日一早到宫里头去问问。” 赵潋忍着啜泣,缓缓点头。 十年,也不够,她贪心,要他一生。 第83章 任山秋暝再三盘问昨夜里杀砚是如何取得断雉尾, 他也垂眸不言。 自然杀小四从小便寡言少语,如此也是常态, 想必对卫聂虚与委蛇时不慎被卫聂占了什么便宜, 以至于卫聂发觉他是男儿身时心头火起,却仍不依不饶想要他。 只是杀墨抚着他的背, 似也好奇,等待他开口。 杀砚便愈发说不出来, “老先生可以别问了。” 杀墨心疼不已, 叹了口气,“杀砚不想说, 您别逼他了, 不管如何那药找回来了, 难道没有用么?” “这倒也不是。”山秋暝瞅了眼气若游丝的杀砚, 替他搭了把脉,“卫聂那混账玩意儿竟伤了你的腹间丹田,我去给你弄个方子抓点药来, 单是外敷没用。” “嗯。”杀砚乖巧地应了,困在二哥怀里又沉沉睡去。 …… 赵潋从宫中归来,数十名太医,竟无一人知晓那断雉尾的来历。 其实她早有预感, 若他们也知晓, 哪会对着销骨束手无策,说到底还是见识浅薄。 她回宫路上,将马车行到于府, 将此事托付给于济楚,寄希望他能潜入刑部弄明白情由。 但于济楚也被张春水拦下了,刑部重地,没有太后吩咐,闲杂人等不得提人审问。 赵潋心道母后畏战,她若是得到了风声,只恐怕一早便下令将卫聂无罪释放。可人已然是抓了,无论如何,周辽这场仗是免不得的,放卫聂回国那是纵虎归山,更要不得。 怎奈张春水是个腐儒,满肚子陈规旧条,便依照律法将卫聂扣押三日审讯。 见不着卫聂,那剩下半截断雉尾便无从得知下落。 先前山秋暝弃了竹楼带着君瑕隐居姑苏,后来竹楼里的一应藏书都教赵潋收拾好了,除了衣柜里压箱底的重要典籍,另有一单独的储物间,赵潋命人都搬了出来,为山秋暝辟出了一间厢房,他便一头扎了进去寻找记载。 赵潋偶尔也帮山秋暝找找,但君瑕要搭把手之时她却不让。 赵潋给君瑕单独设了一方棋桌,两盒棋笥分别铺满了黑白子。但还是山秋暝说不许他劳心劳力,君瑕记着赵潋的转述,落子非常随意。 偷得浮生半日闲,赵潋也坐在棋桌另一头,拿本子和狼毫开始记。 他落一颗子,赵潋便在棋谱上画一个圈标注。 隔一个时辰,一局棋优哉游哉地下完了,赵潋让柳黛将废纸拿出去扔。 柳黛回来的时候,说公主府外齐聚了一大波人,都争先恐后要图纸。 赵潋眼睛一圆。 柳黛抿嘴儿偷笑道:“价都开到一百两一张了。” 赵潋睖睁着扭头,见君瑕不以为意,淡淡地勾着嘴唇,从容地黑子打吃。 她便喟然道:“我可算知晓你用什么赚钱了。” 不过外头那些人为着是谢珺的名气,不是为着他这个人。赵潋也心知肚明。 君瑕的白子拈在指间,朝棋局观摩许久,他性喜洁,偏爱白子,这还是头一回他用黑子胜了白子,悄然微笑,将白子掷回棋笥之中。 第61节 赵潋便道:“再来一局罢。”她扭头将手中剩下画完的一沓纸放到柳黛掌心,“你同他们说,这全是谢珺的手笔,价高者得。” “是。” 见柳黛消失门外,君瑕沉吟道:“这几局棋平平无奇,公主可真会发横财。” 赵潋撇嘴,“好棋如好色者,在汴梁只有那堆不学无术吃饱了撑的纨绔膏粱,我让他们出点儿血怎么了。你继续,我拿笔记着。” 这倒不失为一个磋磨时光的好法子,君瑕摇头失笑,不多时又是一局终了。 这局棋比方才下得快了些。他素来落子如飞,棋风飘逸,若是捻子细想,难免瞻前顾后,反倒没多出彩之处。这局棋下得快,门外那帮人已经差遣家丁小厮搬了棋盘棋子来,就近席地而坐。 柳黛报子,他们便开始落子。 不疾不徐地,一颗一颗地往下落。落完还得摇头晃脑思转一番,愈发觉得精妙绝伦,实在是天才之举,偶尔也碰上不解的,直至棋局一半也没挖出谢珺那颗玲珑心,便一个个抓心抓肺地朝柳黛求助。 柳黛只演绎了半局棋谱,搬出生意经来,故意吊着人胃口,这下将价格炒得火热。 但外头闹得沸反盈天的,里头却充耳不闻。 赵潋一边记着,与他插科打诨。 “在姑苏之时,你会不会想我?” 他原本垂着眼眸思量,不经意地一顿,为这话抬起头,撞进赵潋如春暖泥软香草生的目光,那笑容如切开了一束阳光,灿烂耀眼得紧。君瑕但觉喉咙微微泛痒,仿佛被她不规矩的爪子挠了两下,“会。” “想我什么?”等他落了子,赵潋手下不停地记录在册,抬起脸颊便笑靥如花,一丝丝秋晴的光,漫过尖细且长的花叶,扶疏交织,衬得赵潋眉目暖明,他忽然技痒,并不想再落子,而想将这一景致,连同她给他的刹那心动,都一笔一笔彩誊纸上。 赵潋将脸蛋凑近了些,笑容渐渐狡黠,“你这看直眼的模样真有趣。我很好看?虽则我很喜欢,但你能不能说明白点,想我什么?” 赵潋天生一股流氓劲儿,成婚之后仗着名正言顺了,愈发对他轻浮孟浪,爱怎么轻薄便怎么轻薄,偶尔还热情得逼得人无言以对。 “说啊,想我什么?” 赵潋非要同这句过不去,额前的几缕小碎发随着微风缓缓擦过他的眉睫,呼吸尽在咫尺…… 这局棋被赵潋毁了。 他心中并无可惜,只是有些无措。 他不说,赵潋替他说,“这般容貌,在姑苏这种山美水美人美的好地方,肯定也有姑娘欢喜你对吗?你可有过歪念头?” “没。” 君瑕的眉睫已经擦过了她饱满的额头,那两弯柳叶眉下,有一泓秋水般的盈盈眼波。 她一副早知如此的笃定,笑容晕散,“春夜寂寞,你一个人如何捱得过漫漫长夜?” 赵潋这下流话随着她看话本数目的与日俱增,而随之剧增,调戏个把君瑕不在话下。 “你说想着我,晚上也想着我不曾?” 君瑕蹙起了眉。 赵潋忙打住不再调笑,规规矩矩地收了手脚退了回去,棋子只弄乱了四五颗,她顺手替他摆回原位,乖巧地舔了舔舌头,有股做贼心虚之感。 君瑕取了一颗子,眉结徐徐松开。 “想着——莞莞,早该是大姑娘了。” 赵潋一怔。 她猛然绽出一朵灿烂笑容,“是啊,我是大姑娘了,大姑娘便可以为所欲为了嘛。” 君瑕扶额,“赵莞莞,你再调戏我,我只能将你——” “怎样?”赵潋不介意他摆出师兄,或者作为丈夫的架子,相反还有几分期待。 君瑕淡淡道:“封住穴道。” 赵潋脸颊一红,蹭地如一朵云霞蹿上绮丽的远天,炸开了。 君瑕不明所以,却听到她小声道:“你好坏。” “我不给你记了。” 她红着脸矫情了一会儿,便跑走了。 君瑕微微蹙眉——她真怕这个? 一个时辰之后,赵潋独自坐在镜台前梳妆,想到方才的扭捏作态还有几分好笑,也只有君瑕会那么认真地回应她了。 她一定是闲得发霉了才会那般矫揉造作。 柳黛用簸箕兜了整整一筐的银子银票,吃力地推开了公主的寝房门,“公主,棋谱都卖出去了。” 赵潋放下木梳,兴高采烈地替她接住,两人合力将一竹筐的银钱抬到桌上。 柳黛虽在公主府不是一两日,但如此多的雪花银,还是头一回见着,一时眼花缭乱,“公主,这些银子如何处置?” 赵潋抓了一把,正经道:“这些银子来路清白,本来咱们是可以随意使着的,只不过辽国与大周开战在即,一旦兴了战事,那些为了几局棋谱便能一掷千金的人却并不会助力我大周义战,所以这些银子先存着,日后如有用处,我们全部拿去充作军饷。” 赵潋从衣柜里拖出了一条红绸,用剪刀裁剪之后,将银子裹入其中,剩下一沓银票便收拾好了压在柜子底下。 “人都走了么?” 柳黛回道:“走了。” 赵潋蹲在地上,又问道:“君瑕也走了么?” 柳黛点头,“不在那儿了。” 赵潋“哦”了一声,正要起身,但蹲久了,起来之后眼前忽然一阵漆黑,眩晕之后,赵潋花钿委地,幸得柳黛在身后搭了把手,才没结实地摔在地上。 晕了小半会,赵潋醒过来时君瑕正坐在她的床榻边,见他脸色微白,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手也紧紧握着她的右手,传来绵绵密密的清凉,和如有若无的冷梅香。 赵潋支起苍白的嘴唇,笑了笑,“咱们俩是不是都多灾多病,你还没好,我又倒下了。” “莞莞。” “嗯?” 赵潋歪着脑袋疑惑地挑起眉眼。 他皱眉,“你怀着身孕,忌讳多思,别再为着我伤怀。” 她终日里都是笑颊粲然,好似什么事都戳不到心坎,但君瑕正是明白她是强颜欢笑,实则忧心伤肝,才更是心疼。 赵潋摇头,“我不能不想,这是没办法的。”赵潋定定地看着他,“你没办法叫我一点不想着你,没办法叫我不喜欢你,也没办法叫我一点不为你的身体担忧,我知道我让你担心了,但你放心,这个孩子我一定会小心保护的……” 见他眉结不展,赵潋抽出食指在他的手背上画了一个圆,“好了,我现在身上没力气,你同我说说好听的话儿,咱们孩子该取名作甚么呢?我想了很久了,他到底是姓谢,还是姓君呢?” 这个困扰赵潋的“大问题”让人忍俊难禁。 君瑕瞧她这一本正经的娇憨之态,忍不住薄唇上扬,将赵潋的手压下,自她的额头上浅浅印了一个吻痕。 “孩子是你的,”他声音幽幽,仿佛来自九天云端,多了点朦胧渺远,“所以都听你的。” 他的嘴唇落在赵潋敏感处,耳垂痒痒的,怀孕的身体格外敏感,赵潋怕擦枪走火把持不住,忙将他的肩膀抵住往上一推,定定地凝视着他,道:“所以,还是姓谢吧,你们老谢家几代单传,这根独苗苗可不能断了。以后若有机会,再生一个随我姓的,你看可好?” 他莞尔,又亲了亲她的鼻梁,“都好。” 第84章 听闻前朝遗贤晚年避入山中, 曾整理出一套汉字全书,眼下在汴梁极为畅销, 赵潋买了一本, 为了给将来的宝宝起个好听且有意义的大名。 有事做人便不会闲着,不会胡思乱想, 君瑕在书桌临风作画时,偶尔抬起头, 便能见到赵潋左手托腮, 手肘压着厚重的书卷,右手握着笔在纸上写画, 沉思着些什么。偶尔碰着好听好看的字, 她便拿笔记录下来。 秋阳在斑驳的木牖之间跳跃, 苔痕隐然, 翠蔓罗络于窗外廊庑瓦檐之间。他信手着笔,皴染开一片黛色。那雪白的宣纸上映出一个窈窕纤长的影子,红衣墨发的美人, 娇憨地拿笔端点着嘴唇,娇娇懒懒地困在桌前,如朱樱唇上墨斑点点…… 赵潋回过神来时,才想到自己竟拿毫尖点着嘴唇, 将毛笔作了口脂使, 幸得没尝一口,她“哇”一声尖叫,兔子似的跳起来奔向君瑕, 将他书桌前的茶水倒在掌心擦了嘴。 他便搁下纸笔望着她笑。 赵潋愣了愣,目光移到他的手下,正是一副美人图,连房间的陈设,窗外的景致都毕肖纸上。她从来胆大心宽,放肆无端,鲜少被君瑕撩拨得面红耳赤,但只是一幅画而已,赵潋忽然羞涩起来。 “我哪有……这么丑。” 那画上分明是个美人。 只是嘴唇上有墨迹,赵潋心知他取笑于己,故而很不满意,“不行,重画。” 她嘴唇右角尚有一丝墨痕,君瑕轻笑,拇指替她揩拭了几下。 赵潋渐渐欣喜若狂地察觉到,他的指腹,已开始渐渐有了温度。不再是以前微微凉,碰得人心也跟着凉了。 “君瑕!” 她好奇地抓住他的手,真的,是温的,暖的。 “怎么会这样……师父配的那个药方真的有用。”虽差了一味药引,但君瑕眼下的气色已经好转不少,再加上肌肤恢复了温度,她渐渐地相信那半截断雉尾其实也是可以医人的。 赵潋捧住了他的脸,唔,暖暖的,又白又滑,还很嫩。 赵潋啧啧两声。 他漆黑如流珠的眼眸,掠过一抹怅然。“公主,你定要借故轻薄于我。” 被拆穿的赵潋心不红心不跳,淡定地反驳,“登徒子调戏良家民女,那是轻薄,美艳公主与娇驸马调情,那、那算不得轻薄!” 亏她说得出! 但她要摸来摸去,君瑕虽无奈也不反抗,赵潋占尽便宜吃尽豆腐,等画上的墨痕干了,她便将画小心翼翼地收好,卷起来,锁入了衣柜里。 不知不觉,山秋暝已钻进藏书阁数日不出了,除了杀墨偶尔送些膳食,几乎目不窥园。 山秋暝许多书,在赵潋从竹楼回宫的十年里,时常翻出来阅读一二,其中医药典籍其实不多。山秋暝博古通今,所学经世之道,棋道、茶道、香道、武学之道,十分庞杂。 故而赵潋读过方知,其实那些书里并无多少记载草药的。 也不晓得师父把自己关在房中是为了研究什么。 总之三日过去,断雉尾还好生生被安顿在锦匣之内。 在刑部被提省三日之后,张春水问出,当夜是有人买通小倌儿诱惑卫聂,才招致秋来别馆起火,死的几人之中也有辽人。 张春水定案,此事与卫聂并无干系,至于他去而复返,是为了取样重要物件的说辞,尚有几分疑点。张春水不说放人,也不说用刑继续扣押,而是草拟了封奏折,上达天听。 当夜小皇帝便御笔朱砂,批了押卫聂在京中,另请国书奏与辽国萧太后。 但太后却趁夜前来,得听此事之后觉得极为不妥,“皇帝,卫聂是辽国重臣,又是使臣,此来并无恶意,扣押他事关辽国体面,不得妄为。” 小皇帝从理政之后,对她这个太后反倒不太忤逆了,遇上事还总请教于太后。但这一回,皇帝显得十分武断,“两国交战是难免的,难道纵虎归山之后,卫聂对这番扣押周国受审之事,能善罢甘休?” 第62节 太后压下赵清的朱砂笔,“但皇上,以我周国国力,何敢同辽人抗衡?” “母后这话错了!”赵清不疾不徐,字字明朗地告诉她,“大周非国力不能与之抗衡,而是缺少一个将领,一个能驯服我百万雄师的帅才。若事事追随母后心意,不战而自退,这仗如何打?年年割膏腴之地赂辽,不过是一次次成全并扩大他们的野心。母后你要明白,朕之后,大周还有千世万代,即便为着子孙计,周辽之战也是万万退让不得。” 太后一时怔然。 赵清的眉与眼,说话的傲气,都像极赵蛟。是了,他是那头豺狼的儿子,怎会学得来先帝那副卑弱无能之态。 “可我大周国力尚未恢复,连连征战,国库入不敷出,再者,你可有选定的帅才?”太后并非不通人情,小皇帝的顾虑也是她的顾虑,这仗可以打,可谁来打? 从大周开国以来,人心日渐萎靡,民间裹脚缠足等风俗更是匪夷所思。 赵清有宏图远志,难道太后不期望成全?她自然是想留给赵清一个太平之世,可,赵清年岁尚小,他有远志,却无近虑。 赵清沉默了一会,道:“母后,朕总能选到人的。从先祖以来,周辽开战,九败一胜,即便胜了,于辽国而言也是不痛不痒,这一回,朕想打得他们翻不了身,五年之内不敢思忖南下,朕要将兖州完完整整地夺回来。” 太后道:“倘若辽国愿意承诺,不开战,只要大周释放卫聂归国,皇帝你应不应?” “不应。”赵清目光精明,从太后手中将朱砂笔夺了回来,轻哼一声,“周辽之战,从来不是由他辽人说了算,他说战,咱们便应敌,他若不战,咱们便感恩戴德?母后太过小心逢迎,只会让那位萧太后比了下去。” 那位萧太后在朝中公然诋毁周国韩太后,是众所周知之事。 太后脸色微变,“清儿,你长这么大,母后从来没让你拿过这么大的主意。”她沉下目光,嗓音也随之低沉,“这一次就当母后信你,陪你赌这一场,你不能让母后失望。” 见太后果然终于松口,赵清本想喜上眉梢,怕母后为自己的仪态觉得轻浮,又觉得他心浮气躁不允了,忙压下雀跃之心,朗声道:“是!” 小皇帝执起朱砂笔正要落下,猩红一团凝在毫尖。 “皇上!” 小太监扯着嗓子嚎得赵清耳朵又疼,皱眉道:“何事!” 小太监便屁股尿流地跟来,“不好、大事不好,方才刑部张大人在门外候着,说卫聂在刑部监牢潜逃了。” “什么!” 这下赵清和太后商议好的事一下仿佛成了泡影,这封给辽国的国书也俨然成了笑话。 赵清猛地站起身,“你再说一遍!” 小太监是打小跟在赵清身边的,赵清对他还算是不错,也才敢说,“张春水大人,说、卫聂已经逃跑了。他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 赵清一掌拍在案桌上,震得笔墨纸砚糊成一团。 太后正要宽慰一二,赵清胸脯狠狠一个起伏,长抽着气道:“废物!刑部真是废物!” 倘若一早张春水不擅作主张,将人给于济楚押到审死堂,凭着巡御司滴水不漏的处事风格,焉能让区区一个卫聂钻了空子。 于济楚率人闯入刑部,调查事宜。 张春水麾下主簿,已提拔到刑部,高升了从五品的卢子笙,虽出来乍到,比其余几人却更有担当,便将收集的证据呈到了于济楚跟前。 由始至终于济楚都不展眉结,“所以,从卫聂下狱开始,一直便有辽人为他送膳?” 刑部监牢不是铜墙铁壁,卫聂是疑犯没有实据,张春水昏聩无能,保守循旧,按照律条行事,便不曾阻止卫聂手下探监。 卢子笙颔首,“正是。今早,等人见‘卫聂’已死时,待翻过尸身,才发觉卫聂已被掉包了,而那膳食中藏着慢性毒,食之必死。” 于济楚按住了剑柄,沉声道:“卫聂能驰骋疆场,自然不是个甘愿坐以待毙之人。没想到张大人行事竟会如此粗疏。” 卢子笙道:“张大人已向陛下太后请罪去了。” 说罢,卢子笙从怀里摸出来一张字条,“我们从饭碗之中找到了这个。用煤炭头写的,应当是卫聂在牢里所书,下官擅自打开了,此书是赠予秋暝先生的。” 于济楚并不拆开,将字条揉了揉。卢子笙虽崇敬山秋暝的书法,却并不相熟,于济楚便答应转交。 只是这字条摸着竟有几分突兀,不像是简单一张字条,里头像是裹了什么东西。 于济楚不作他想,将字条呈递公主府。 山秋暝这才从藏书房里走出来,赵潋与君瑕也在,杀墨连同新伤半好的杀砚都在。 山秋暝揉开字条,一物从中掉落,他没给一个眼神,就着字条读了下来:“卫某生性多疑,将断雉尾首尾两半分藏,此乃另一半。救你欲救之人,本王权当还你情分。来日辽国铁蹄南踏,再与周人公平较量。如太后愿和,将小东西赠来北辽,即刻休战,否则,本王亲自抢他来做王……妃。” 四下里,鸦雀无声。 第85章 杀墨总算将耿耿于怀的一桩心事弄明白了, 见小四忽僵硬着将他欲探过去的手挥开,脸色煞白, 摇摇欲坠, 咬牙切齿之模样,杀墨心中一突。 小四原来不喜欢男人。 这个念头让他心下一松, 又莫名其妙多了几分难言之味。 山秋暝这才将掉落在地的那物拾起,原来正是剩下那半截断雉尾, 赵潋惊喜交集, “师父,这是真的了?” 她作势要抢, 山秋暝收手快, 仔仔细细瞅了几眼, “确认无疑。”说罢便侧过脸朝两人微笑, “有救了!” 赵潋大喜,忙去拽君瑕的手。 岂料山秋暝那下一句竟是欢喜地呐喊,“能医治得了销骨, 从今以后老夫于杏林青史上又可多添一笔了!” 四下里又是一片鸦雀无声。 君瑕将赵潋那只白嫩小手缓缓一揉,见她清波莹莹的眼珠坠着泪,食指与拇指便又替她拭泪,“怎么又哭了?” 赵潋是喜极而泣, 本来怀孕之后人多了几分敏感, 对着一朵落花也能伤神许久,何况是如今找着了医治他的断雉尾,想到可以解毒, 让他在尘世间羁留数十年,岂能不乐?赵潋欢喜得腿软,往他怀里靠了过去,“就是太欢喜了,君瑕,我们找到了救你的法子,你可以活下来了,再也不用受折磨了!” 山秋暝对断雉尾的用法牢记于心,当即亲自将药材切成粉末,又曝晒一日,再将剩下的药丸取了三颗用水化开,以小火烹煮。 熬了整整三个时辰,这才捧出来一锅乌紫浓汤。 房里房外都立满了下人,小皇帝也亲自派人前来慰问,太监宫人都候在门外。 山秋暝将整只砂锅端了来,“莞莞,将他的手足都用镣铐锁起来。” 赵潋心神一震,“怎还要锁住?” 山秋暝道:“此药凶险如虎狼,若是在拔毒之时不慎激发他体内销骨毒性,恐还要剧痛一场。” “这……”赵潋舍不得。 山秋暝皱眉催促:“你要知道,在姑苏时他已大小疼过不下千次,难道解毒在即,还忍不下来么!” 赵潋一怔。 秋阳昏昏沉沉的,窗外蕴着一片云情雨意。赵潋蓦然心跳加快,她往床榻上躺着的君瑕望去,对方朝她点了点头,随后乖觉地将镣铐给右手腕锁住了。 随着“咔嚓”一声,赵潋心头一跳,他便将左手腕也锁住了,“莞莞,替我挂上。” 赵潋咬着唇肉,却丝毫不觉着疼,“我……今日便一直陪着你,你答应我要撑过来,好好的。” 君瑕缓缓微笑,朝山秋暝微微蹙眉,似在怨怪,后者将剩下两条锁链在掌心一敲,佯作没看见。 静默之中,赵潋将那碗搁在漆金髹红的梅花几上的药碗端起来,风一扫,秋意漫凉,无端端将房中凝滞的气氛带起一片诡异的凝重。 赵潋又咬了咬嘴唇,小声道:“喝药了。” 君瑕便听话地支起身,将嘴唇凑到汤匙前,赵潋也凑近了脸蛋,轻呼出一口气,将汤药吹凉了些,才喂给他,只是执着汤匙的手都在细颤。 这碗药若不是山秋暝等不及出声催促,这碗药恐怕要喂到天荒。 赵潋便是心神颤抖,生怕这当口任何一处细微环节出了差错而至于最后功亏一篑。 喂完了药,赵潋还一动不动地望着君瑕,似怎么看也看不够,山秋暝催促了一声,“我要施针了,闲杂人等避出去。” 赵潋扭头,眼眶微微泛红,“师父,我能不能留下来?” “不能。”山秋暝很肯定地否决,最后将房间里一把担惊受怕的人都掀了出门。 跟着便是漫长而焦躁的等待。 赵潋在这等待之中,由最初的急躁、烦闷、忐忑,逐渐变得沉静、平稳、释然……今日倘若君瑕死在里头,她也无异于是死在外头。 只是这样。 不过如此而已。 她暗暗告诫自己,不过如此而已。 也不记得过了多久了,杀墨和杀砚在廊下踱来踱去,变成了两尊石雕。 山秋暝将门推出,赵潋忙撑着地起身,腿已蜷缩得有些麻意,她一把抢住山秋暝的臂膀,当先一步问道:“他怎样了?” 山秋暝叹了口气,“疼得只剩半条命了。” 赵潋脸色雪白,立时提着步子飞奔进去。 杀墨杀砚也想进门,被山秋暝一臂挥开,“你俩就不用了,让他们交代交代‘后事’好了。” 两人对望一眼,杀墨面露困惑,杀砚却是蹙了眉。 老先生为人不正经,这次恐怕又是诓骗公主的,方才便见他与先生“眉来眼去”了,杀砚便不再担忧,将二哥手掌一扯,“我们便在远处候着,老先生有事时再传唤。” 山秋暝右边眉毛往上一挑,笑道:“还是小四最懂事,走罢。没事了。” 三人相伴走下台阶去,对外头动静充耳不闻的赵潋,屏住呼吸走向床帏,将帘帐紧紧攥住。生怕这帘后,随着她的手指一掀,便露出她最不愿见到的景象。 赵潋连呼吸都开始闷疼起来,可还是告诫自己要冷静,冷静。她揪紧了杏黄色的软罗帐,用力往两旁一扯。 风一阵鼓入,赵潋猛然睁开眼睛,里头的人安安静静躺着,阖着眼,闭着嘴唇,似无声无息。 赵潋突然惶然,“君瑕!” 她坐下来,凄然地朝他伸出手指,“你答应过我会好好活着的。”她捧住他的脸,将脸颊缓缓熨在他的胸口,“你这个骗子!” “骗子呜呜……” “你骗得我好惨……” “谢弈书,我再也不想信你了……” 赵潋一边哭一边拍他脸,凄厉绝望。 窗外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赵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忽然,眉心一皱,“啊,我的肚子……” 一声之后,她又疼得蜷缩起来,“肚子好痛!” 她用力拍着床榻,捂着肚子用从榻上滑下去,“莞莞!”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君瑕将她的腰抱住,将人搂入怀里,要去查看她的肚子,赵潋挥手一打,愤懑道:“不装了!” 君瑕才知上当受骗,出了口气,“莞莞。” 第64节 这间院落里,有朗朗书声,有少年鸡飞狗跳的笑闹声,有乾坤热血,有忠魂英灵,有他前十三年至今仍能如数家珍的旧忆。 胸口的血都不敢再有丝毫凉意,他的眼眸压了下来,最终只沉在心底,换成两个字,“谢谢。” 赵潋被弄得不好意思,挥手道:“不用啦,咱俩谁跟谁。” “公、公子……” 万万没想到,谢家竟还有人。 君瑕猛然回头,呼吸一冷。 那头霜雪之中,立着一人,披着一身白雪,身材佝偻,鬓发斑白,两眼浑浊,似乎不可置信,在见了他之后,便疾步冲了过来,冒着皑皑大雪,在踏上门槛时脚底一滑。 君瑕道了声“小心”,将老人的腰背托住了,“何伯。”沧海桑田,连声音也不禁哽咽。 他容颜大改,何伯还能认得出他,多半是赵潋事先知会了的,他回眸看了她一眼,赵潋不自在,轻轻咳嗽,拿衣袖扇这节气里并不存在的蚊子。 何伯年纪大了,老泪纵横,只攀着他的两臂,不住地点头、点头。 当年,谢家纵身火海,死于屠刀之下的人不知凡几,何伯那会儿在外养病,反倒躲过一劫,只是他膝下那个与他同岁的儿子,竟死于非命。 即便是到如今,君瑕依旧无颜面对他。 何伯又将头点了点,松开一条手臂,将君瑕往里头拉,“老爷夫人的牌位,还有历代谢家先祖的,我也都供奉在祠堂里,公子既然归来,还是应当去见见的。” 他把住君瑕的手臂,赵潋也随之跟上,将君瑕的右手握住,朝他扮了个鬼脸。 “何伯。” 赵潋的声音脆生生的。 何伯这才想起来,欢喜地笑道:“是是,年纪大了不记事,公主也是该正正经经拜见老爷夫人的。” 祭告父母之后,何伯有意让君瑕留下来,就搬到谢府这边来住,虽气派不甚恢弘,但也不至于辱没了公主之尊。公主嫁入谢家,也是理所应当过来住的。 但此事君瑕并不立即答应,只说出征在即,眼下赵潋怀胎辛苦,不宜搬迁。何伯听了也不相逼,在灵位前又告了家主,直激动说谢家有后了。 一直到出了门,君瑕才“拷问”赵潋,“你竟瞒了我这么久。” 赵潋狡猾地露出得意的笑,被他戳了脸蛋儿,才老实交代了,“何伯年纪上来了,身体底子又不好,那会儿你中毒在身,能活多久是个问题,何伯哪里能让你一惊一乍地闹腾。我便想,倘若教他知道,谢家这根独苗尚在人间,又顷刻之间即将辞世,何伯恐怕禁受不住。唔,说到底怪你,倘若你不骗我这般久,也没这桩事。” 又道:“所以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这份大礼,夫君可还喜欢?” 赵潋明媚如春华,笑靥如春波惊水,蘸了桃花粉红,美艳秾丽。 君瑕的食指压住她的嘴唇,左手将她的腰肢握住,薄唇压了下来。 温热的、柔软的唇瓣在赵潋的唇齿间研磨,淡淡的冷梅香随着舌尖钻入口腔,盈入心扉。从里到外,都是一股挥之不散的清甜。 “喜欢极了。” 他松开她,声音与落雪一般轻。 第87章 冬月中旬, 太后病倒,小皇帝赵清在云台点将。 众人惶惑, 此次除年富力强的大将军之外, 皇帝另指了两个人,一个是巡御司的指挥使, 一个是……谢珺。 此二人分别为左右先锋。 其实驸马倒也罢了,于大人乃是监管整个巡御司的指挥使, 如今拍花子案了结没多久, 巡御司还是众望所归地监察整座汴梁动向的天子之目。如非朝中无人,皇帝断然不会用这两人。这就像是一记耳光, 公然扇在文官武将脸上。 点将之后, 皇帝钦定吉日, 冬月二十三大军开拔。 冬月鹅毛飞雪簌簌不绝, 小皇帝揽了一蓑衣雪白,进公主府便脱了交给人,下人替他递上了一个手炉。 小皇帝左右扫视一眼, 皇姐和姐夫正在用早膳,桌上清粥小菜清新可口,赵清嘴馋,不问自取地坐上桌, 手抓了一根青笋条, “唔,好吃。皇姐你家的厨子能借给我几日么?” 赵潋眯着眼瞅向君瑕,他停了筷, 赵潋笑着冲赵清道:“对不起,驸马概不外借。” 赵清便怔住了,“姐夫会做菜?”君瑕微微点头,赵清便抚掌大笑,“好贤惠的姐夫,难怪皇姐如此看重呢,我就是要同你说两句话,皇姐都骂我惦记成日里惦记她的人。” 这话君瑕不接,而是盎然地朝赵潋瞟了眼。 她脸颊微红,朝柳黛吩咐道:“多备一副碗筷来。” 柳黛应下了,不一会便取了碗箸。 小皇帝这顿饭吃得十分开怀,带吃到七八分饱了,才打了个嗝儿,笑嘻嘻道:“皇姐,我找姐夫有点儿事。” 这两人平时私相授受,不知被赵潋抓住多少回了,她最不能容忍枕边人背着她同别人勾勾搭搭,脸孔一板,“有什么就如此说,我莫非是外人,还听不得?” 赵清踟蹰了少顷,目光愣愣地转向君瑕。 君瑕道:“皇上如此说罢。” “那行。”赵清将君瑕此前夹在书里那封信取了出来,搁在桌上,“这是瞿家私通外敌、为虎作伥的罪证。原本朕不欲与偌大一个世家追究,但,两军交战在即,朕实在是怕瞿家暗中与北辽交涉,出卖我军军情。虽瞿家老实了这么久,朕却始终不能放心。有一便有二,更何况那瞿唐时至如今还在惦记着美貌少年……” 说到瞿唐,赵清没忍住岔开话题,朝赵潋嗔道:“皇姐的眼光!” 赵潋理亏,又怕君瑕听入了心,忙咳嗽了两声,心虚解释:“当时我只见过画册,瞿家的画师……神乎其技,呵呵。” 招驸马那篇对君瑕而言早已揭过,他早已不在挂心,倒是赵潋比他还紧张,弯唇微笑。 赵清便道:“姐夫,你给朕支个招儿。” 不待君瑕答话,赵潋抢先一步道:“你为何如此信任你姐夫。” 赵清犹疑地避过了目光,声音极小,“因为他每次一眼就能明白朕的心思。” 赵潋一惊。 倘若这个皇帝不是他亲阿弟,为了天子这话,也足以战战兢兢了。猜测帝王心术之人,往往下场都…… 赵潋不愿让君瑕始终为赵清出谋划策,他尚未成年,上有太后,处处受掣,尚且如此张牙舞爪,若是成年之后,赵清如何容忍得一个处处料他于先的谋臣? 这不行。 她皱眉道:“不如你让人将瞿家围起来软禁便得了。” 赵清老实回道:“朕尚未决定是否要对瞿家动手,毕竟百年世家,北郡威望不在兖州谢氏之下。” 赵潋道:“既如此,你找君瑕有何用,他也不过一人之力,能撼动世家?” 兖州势急,谢氏祖地都将为辽人侵吞,但还顾忌着百年大族的体面,始终不肯低头南迁。倘若这一战再不胜,这个在中原大地上繁衍生息数百年的公卿之家便消失不存了。 赵清并非不顾及,但他的皇帝位都没捂热,好容易有了亲政的机会,手下竟没多少人可用,反倒处处夹缝求生,委实憋屈。这才想到,原来这许多年来母后表面光鲜,翻手云覆手雨,背地里却顶着重重压迫挤兑,虽有权衡之术,却捉襟见肘。 君瑕沉吟良久,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熟知丈夫习性的赵潋便知道他要说话了,忙打回去,“阿清,君瑕出征在即,哪有空替你连牵制瞿家之事也一并料理了。” 赵清扁嘴,“皇姐,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赵潋一愣,瞥向君瑕,对方只是似笑非笑,并不予以回音。 “你这个孩子,怎么还死心眼儿起来了,”赵潋点他额头,“你姐夫身子也没好全,转眼便要带兵出去打仗,你怎忍心让他为你操劳这些,难道瞿家之事是三五日便能解决的?” 皇姐这话也有几分道理,赵清便唉声叹气,正想道放弃,君瑕忽微笑道:“三五日也能解决。” 赵潋掀开了眼帘,怒瞪了他一眼。 君瑕视若无睹,见小皇帝凑着大大的一朵笑脸过来,他不疾不徐道出想法:“大军出征之后,巡御司帅位空悬。而瞿唐,是瞿老夫人心头肉,在瞿家最受疼爱,他是世家出身,可越过科举,皇上不如推他一把。” 赵清的眼珠滴溜溜转着圈儿,“这柄尚方宝剑悬在瞿唐脑门上,与悬在瞿家后脑勺上相当,姐夫是这意思?” “对。瞿家如有异动,便是瞿唐监察不力,杀了便是。” 赵潋一哆嗦,从未想过君瑕能这么狠。 “唔,焉知他们不会蛇鼠一窝,沆瀣一气?” 君瑕道:“皇上需要的是两名靠得住的副指挥使,不过在下对朝局涉事不深,无法为皇上分忧。” 这个路子是极好的,剩下的自然不用君瑕举荐提点,他也恰到好处收了尾,赵清满心欢喜,“也好,就如此办,等周辽战事结束,朕再想法好生整顿整顿这些世家。” 小皇帝是为求解而来,有了对症下药的良方,便不再久留。 等人一送走,赵潋便忍不住要拆开他留下的信笺,见君瑕也不阻拦,她便堂而皇之拆开了。这是公公亲手写的密函,里头另有瞿家多年前与辽人交涉密谈、购置良田府邸、买卖周国少年的账目。 “实在可恶!”赵潋道。 君瑕将信抽回来,慢条斯理封好,“莞莞,以后这些事我都不再瞒你。” 他方才表现不错,赵潋松了口气,没计较这个。 用膳许久,粥菜都已凉了,窗外还扑簌簌飞着银白大雪,乳白轻絮般地,穿庭树作飞花。 赵清才走没多久,又有一人冒着风雪而来,玄色斗篷下露出素净清秀的一张脸蛋,才数月不见,羞涩已褪了大半,愈发地持重沉稳,宛如平息了波涛的江水,汇入下游。来人正是卢子笙。 人走到廊庑下,踱至房内,便顿了顿,朝赵潋拜倒。 窗外捧着手炉而来的柳黛,震惊地停住了步子,落在卢子笙身后。赵潋惊奇不已,正要唤卢子笙起身,他却不挪动,恳请道:“卢生今日冒雪前来,是为了一桩心事。” 他的脸色浮着大朵红云,不晓得是冻的,还是羞的。 赵潋意会了一二,目光古怪地朝柳黛看了眼,柳黛却局促不安,将脸颊后缩。 赵潋道:“你说,何事。” 卢子笙顿首,“承蒙公主抬举,举荐卢子笙走入仕途,如今从公主府走出去,如此近五月以来,履有升迁。卢生不才,虽自不量力,却也想求走公主身边一人,请公主将柳黛……” “卢子笙!” 不等他说完,柳黛便跺脚叱道。 他一惊,万万没想到柳黛便立在身后,好容易鼓起的勇气顷刻之间泄了大半,俊脸更彤红如霞。 柳黛抱着手炉,咬唇瞪他,“你难道不知晓,我原本……是瞿唐的外室?我不是什么清白女儿家。” 赵潋朝君瑕忍笑,决意先听一会儿,不忙做决定。 君瑕善意地替卢子笙留了一盏热茶,也不搭腔。 卢子笙羞怯不安,但看得出他是经历了一番左右徘徊和深思熟虑的,虽脸红,却不畏惧,更不扭捏,“我知道。” 柳黛听他说知道,更不好意思,“那你可知道——我是被瞿唐厌弃了,被赶出来的?” 卢子笙定定地道:“是瞿唐混账,辜负了你。” 柳黛跺脚,“那你可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卢子笙就跪在她脚下,虔诚地瞬也不瞬地仰目痴痴望她,“只要你愿意嫁我,其余的我什么都不在乎,也不管。我努力走上仕途,为朝廷为皇上排忧解难,就是为了能有一日,我不再身无分无一贫如洗时,我愿意、我渴望、我奢求去娶的女人,能心甘情愿嫁给我。” 第66节 君瑕便抵住她被濡湿的额头, 四目相对,互相撞入对方的眼波里, “你怀孕以来, 我先是毒伤难治, 后来便是要出征, 莞莞为我操心许多,皆是我对不住你。日后不可胡思乱想了,怀疑别的, 我尚且有自辩的余地,唯独这种事,只要你生了疑心,我恐怕没无法自证清白。” 他语调温柔然又句句在理, 赵潋边听边点头。 手指轻轻将他的窄袖一拽, 等待着那温柔的侵入来临。 但窗外忽响起一阵急促的敲击声,“将军,邓将军有要事商议。” 滚烫的呼吸变成了凌乱和狼狈, 君瑕骤然手臂一松,仿佛被骤然抽干心力,赵潋察觉到他的懊恼,莫名翘了翘嘴角,“先去罢,回来也是一样的,今晚我就睡在这儿。” 她的揶揄,教君瑕微微蹙了眉,露出一种少年人才有的独特的懊恼和火气。 赵潋喜欢极了,“好啦。” 她奖励地给他一个吻,啄了啄,将他的手臂一推,“走了。” 君瑕无奈,平复了一会呼吸,便捡了一件稍显厚重的长衣搭在身上,迎着冷雪走入了正堂。 驿舍正堂里燃着蜡烛,烧着暖炉,一片温暖,似乎等着他,一个个在君瑕踏入门槛之后,都纷纷张头看来,甚至因为听说公主的到来,而对君瑕的目光蒙上了一丝不怀善意。 君瑕淡淡一咳。 邓燮见最后一人已经来了,并不多言,将军备图令人挂在墙上,北疆山川地理图,纵横起伏,山势延绵,水势滔滔。邓燮的长剑,指着兖州那一块华美而肥沃的平原,“辽人比我们动身要早,他们已越过大音河南渡,而且,兖州刺史数度求援于朝。我们的行军速度需再快。但天时地利皆有不便,大雪封山路,我们所带的粮草辎重恐无法随军运出,需要一人押后行军。” 这话一出,主帅副将,连同参谋军官,都齐刷刷地望向君瑕。 君瑕心念一动。 他心澄如雪——这应当是太后的意思。 他是莞莞的丈夫,皇帝虽已钦点他为将,但终归是“不容有失”的大周驸马,今次公主又身怀六甲仍冒着风雪亲自来了驿舍,足可见夫妻情深,这群人…… 其实也没错。 邓燮道:“谢珺,你如何想?” 君瑕执手行礼,“听从将军安排。” 于济楚却皱眉道:“将军,押送粮草无需谢珺,大材小用了。” 虽然于济楚并不希望君瑕投军,但一来这是他们少年时的约定,二来既然已经来了,只做个押运官确实委屈,这也有悖初衷。 邓燮明白,但,这是太后私信嘱托过的也不敢有违。 “不如,让谢珺后行,待我军陈兵兖州,与卫聂一决雌雄之日,再召谢珺为右前锋。” …… 君瑕回卧房之时,推开门,赵潋还未曾入睡,她姣柔慵懒地斜靠着床头,窗户已经封死了,君瑕抬起眼,她飞来一个媚眼,将右肩上的衣衫拉了下来,露出圆润饱满的香肩。 他呼吸一急,将身后的门框压死了。 赵潋见他走来,才笑吟吟地问:“谈完了?” “嗯。”烛火底下,他的眼睛跳跃着幽幽的光火,分外晦暗难辨。 赵潋一扯帘帐,“夫君,我敢保证这下没人敢打扰我们了。” 她千娇百媚地偏着脑袋斜斜地看着他,君瑕的呼吸又急促了几分,将帘帐彻底笼住了,赵潋这一番撩拨让人无法忍耐,但君瑕却担忧,这风雪夜里,他饮了酒,赵潋又怀着身子这般胡闹,会伤了她,忍着胀痛缓缓抽了一口气,“赵莞莞,明日便听话地回去,不许随军跟来了。” 赵潋听话地眨眼,“知道了夫君。” 他扶着胀痛的自己入了桃花源地时,赵潋的脚趾轻轻蜷缩了一下,放任自己沉入了无穷无尽的快美和满足里。 …… 窗外是一道道雪白的轻纱漂浮,将莽莽山川、寥寥长天晕染的浮出一丝浅白。 这一晚窗外唱歌的人,跳舞的人,取暖的燃着篝火的都在轻笑唱歌,古太渊山沉寂地矗立着,单是看着便知道严寒刺骨。 窗内却是一片温暖如春。 最后,赵潋轻轻一“嘶”,将丈夫的肩膀紧紧环住,不让他离开自己。 她知道,昨晚其实是她战战兢兢,因为舍不得与他分别,她追了几十里,一路追上他的部队,是为了把误会说开,但,她心里明白,她真的是一刻都不愿同君瑕分开。 他说十一年。 这十一年却是聚少离多的十一年。 赵潋红着眼睛咬住他的耳朵,“我喜欢死了。” “不许说那话。”他还是翻身下来,将赵潋一把捞入怀里,压在胸口捂了一会儿,他方才笼着赵潋没叫她吹着冷风,可还是忍不住问一问,“冷不冷?” 赵潋乖巧地摇头。 君瑕松了绷紧的弦,赵潋取笑道:“你那般小心,怎么会冷着我,今晚一点都不像你。” 他缓缓睁开眼,不错,她这次竟然还有余力嘲笑他。 “要沐浴么?” 赵潋想到,驿舍这种条件,连热水难烧,要沐浴什么的恐怕难,更何况这里到处都是住在木棚屋的将士们,她一来便养尊处优颐指气使地教人烧水,平白惹人笑话不说,恐给君瑕带来不便,教他难以立威。 她摇摇头,“不用了。” 她是娇生惯养的小公主,哪里能浑身脏臭地便入睡,以往也是他将软绵绵的赵潋抱入浴桶里清洗的,他皱眉,“我找干净的绢子里替你处理。” 说着要下床,赵潋不让,一把将他的腰扣住,又将脸颊靠过来,温柔贴心地靠住他滚热的胸膛,赵潋蹭了蹭,觉得十二万分地安心,君瑕的心也跟着软了下来。 追了一日,又胡闹一场,赵潋又累又困了,打了个哈欠轻声道:“我喜欢留着。一点都不脏。” 她还在安慰他! 君瑕简直…… 无地自容。 但赵潋已经睡着了,耳中仿佛落了一串叹息,又像他在说着什么话,赵潋迷迷糊糊的没听见,甚为可惜。 窗外霜风凄紧,响了彻夜。 翌日一大早,雪便停了,天仍旧是灰蒙蒙的。 赵潋从马车中醒来,才知道君瑕趁她睡着时,又将她送上了马车,此去正是回汴梁城的路上。 她起身撑了个懒腰,觉得衣襟内似卡着什么东西,她疑惑地伸手取了出来,是君瑕昨夜那张只留了“吾妻莞莞”四字的宣纸,此时又多了十余字。 来岁花前,看取繁华,共饮金樽。 赵潋心头一热,将宣纸压在自己胸口,然后又对着他日趋熟练老道的字体赏了赏,满足地勾起了嘴唇。 然后她便敏锐地察觉到,下面似乎……干净了。 一个人的时候,赵潋趁着旁人不知不觉,便红烫了脸颊。 赵潋来回颠簸,险些吓坏了旁人,赵潋自己也吃不消,在公主府硬是躺了三五日,那不适感才渐渐消了下去,赵清便直接将老太医派到公主府,待在赵潋身边待命了。 躺了数日,赵潋的心境随着这个闹腾的娃一道平静下来,随之萧淑儿便来了。 听说她夫君也来了汴梁,本来是盘桓小两月,因为岳父岳母大人为他不让萧淑儿归宁之事实在动怒,不许女儿回婆家,他才屁颠屁颠来的。 但盘桓也够了,萧淑儿她夫君便想回去,萧淑儿好容易说动了父母,他们稍稍松了口,自己与夫君便要逃之夭夭,一直走到城门口都觉着像是私奔,又新鲜又刺激,可没等一脚踏出汴梁,跟着便收到了君瑕的来信。 夫妇俩收到信,差点气绝,尤其萧淑儿她夫君,“娘的!”他要爆粗口了。 萧淑儿随后淡定地将信折好,“他娘与与你娘同姓。” 她夫君这才气结地忍口不说,谢珺怎么说算是他远房表弟,萧淑儿又与赵潋有闺中情谊在,他既然如此托付,也不能置之不理。 萧淑儿是两个孩子的娘亲,经验也老道,由她照顾赵潋,陪着赵潋说话都闷儿,教赵潋安胎,谢珺想必是放心的。 只是…… 她夫君不满,“呶,大宝还在家里呢,难道你要陪着他媳妇儿一直到他回来么!有你这么当娘的么! 萧淑儿也皱眉,“不然,将大宝也带来汴梁?”二老也没见过大外孙,是该见见。 她夫君气结,自掘坟墓地一巴掌盖住了脸。 萧淑儿便怀着重任到了公主府。 赵潋自是相迎,可惜这季节,菱角没有了,她能拿出来招待萧淑儿的没两样,实在惭愧羞颜。 萧淑儿在公主府逛了一圈,回来将赵潋扶到粼竹阁,这里碧竹森森,天籁细细,观之心气平静。赵潋招待萧淑儿,但对她近来时常来公主府感到奇怪,便故意板着脸逼问道:“你以前可不如此着紧我,说实话。” 说实话,萧淑儿忍俊不禁道:“还不是为着你那夫君。” 赵潋疑惑,萧淑儿便拿出了信,笑道:“他其实紧张得要命,生怕你的孩儿出了差错,反正我这个表嫂,恰巧又在汴梁,便教我来,尽可能地日日伴着你。还说,必有重谢。” 赵潋心里一甜,这是他的字迹,写得有些潦草,看落款是那日开拔前凌晨所写,依旧若行云流水,很是美观。 但赵潋看了一眼,便被萧淑儿收回袖间了,“信我得留着,说不准哪日他的字又值钱了呢。”她挑挑眉毛。 赵潋道:“好像从没值钱过。” 这话是真的,谢弈书当年年纪小,字写得好,但确实不如大家之作,故而能卖出去,但卖不出好价钱,与《秋斋断章》自是相形见绌了。 萧淑儿便笑,“你这是眼光落后,连我夫君都说这字写得好。” 重要的不是字,是这信中言辞情真意切,萧淑儿的夫君是个莽夫,可从未写过这般似于情书的书帖或是书信给她,她心里怪不平的,君瑕那封信写的情意绵绵,虽是给赵潋的,但她读了很是喜欢,“不然我只能摹写一封给你,这封是给我的,可不能给你。” 赵潋哼了一声,“才不稀罕。” 她想要多少,问他要就是了,才不至于同萧淑儿见了宝似的揣起来。 赵潋同她闲聊,问及她的丈夫,忍不住啧啧长叹:“萧淑儿,你那个夫君我真是闻所未闻的小气,倘若我是你爹,只怕要给他气死。哪有嫁出去的女儿,连一眼都不让回来见的。” 萧淑儿闻言,先是一愣,继而一指头戳在赵潋脑门上,讥笑道:“好啊,倒想占我便宜了,你是谁的爹!” 赵潋不恼,只一个劲笑,“说实话,他怎么肯留在汴梁的,你婆家家大业大的,这一辈却也只有他一个嫡出独苗儿,骄傲得很哪,竟然会甘心留在汴梁?” 萧淑儿叹了叹,“他虽然骄傲强势,但其实只要我坚持,他什么都听我的。” 这话赵潋明白了,“所以其实是你自己不愿回娘家?你没坚持所以他才不让?我真是看透你了萧淑儿。” 萧淑儿听她一个劲儿数落自己夫君,早忍不了了,反击一句:“赵潋!那我至少还有男人陪在身边,你——” 赵潋瞬间脸色一变,萧淑儿自知失言将后头的话死死咽了回去,亲眼目睹她坚强的、好强的、倔强的闺中密友,慢慢地濡湿洇红了眼眶。 下一章 上一章目录设置 第90章 第67节 萧淑儿两胎都非常平稳, 以至于没吃过苦的她认为生孩子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但没想到赵潋怀孕之后常夙夜忧思, 她这一句话是彻彻底底踩入了赵潋的禁地。 她安慰不顶用, 不安慰也不是,在那直跺脚, “我说错话了,你要打我也可以, 你要是哭了, 谢珺指不定怎么想法对付我的……” 赵潋闻言破涕道:“他才不会。” 萧淑儿哼哼道:“就算不对我,也教我夫君不好过, 我依然是罪人。”她坐下来, 将赵潋的眼泪擦了擦, “阿潋, 别哭了。” “你这胎是几月怀上的。” 赵潋道:“八月。” 萧淑儿算了算日子,“也有四多月了。”她试探着去碰赵潋的肚子,赵潋没阻止, 萧淑儿的手掌朝那小东西按了按,没使力,有几分惊喜,“恭喜公主啦, 再过一两个月, 你的肚子就要大起来了,然后越来越大,像揣了一只大皮球似的, 走路都费力,而且脚会浮肿,三天两头地便要教他闹腾一回。” 赵潋不怕,她仔细想想,竟还有几分期待。 萧淑儿自知触了赵潋的逆鳞,再也不敢提关于君瑕的一点事,问候完了,便走了。 隔几日再来。 萧淑儿倒挺称职的,隔三差五便给赵潋送些补品及滋阴养颜的方子。 但萧淑儿每回来,赵潋都变得十分惫懒。 除夕前晴朗了没多久的汴梁又飘上了素雪,但雪粒不大。 正是赵潋送柳黛出阁的日子,但她身子重,雪天路滑,柳黛不让她远送,自己便忍着羞涩随着卢子笙上了花轿,上轿前又奔回来,朝赵潋絮絮说了许多事。 卢子笙喜笑颜开,今日小登科,耐性十足,一直等到柳黛无话可说了,朝公主拜别,这才随着卢子笙上轿。 吹吹打打一路过去,整个公主府又清寂了,萧淑儿扶着赵潋到房中歇息,将手炉让她揣手里,迎着薄薄的窗,眺望那后院森森碧竹,清笑道:“阿潋,那儿现在都没人住了?” 赵潋想了想,道:“本来有杀墨和杀砚的,我让他们暂时回姑苏去了,听说他们两个兄弟很想他们。” “再说,他们都还小,君瑕不在,又男女有别,留在我的公主府也不合适。” 萧淑儿顿了顿,这回是赵潋主动提起的,她便小心翼翼道:“我听说了你俩的爱情故事。他真的……十年都没找你,教你以为他死了,又突然冒出来,换了身份骗入公主府的?” 这事全汴梁都知道。 赵潋虽疑惑,却又点头。 萧淑儿惊讶,“你俩还有血海深仇在身吧?这不就是话本子里的狗血情仇么。” “……” 萧淑儿叹了叹,道:“得亏谢珺是这副性子,不然真泼狗血了。” 赵潋一咂摸,觉得有道理,竟不由自主地点头。 说到春闺梦里人,赵潋便忍不住想,他随着邓燮的大军到了哪儿了,那里的地势、气候如何,军营里乱糟糟的,要是有人背着赵潋给他送女人如何……赵潋胡思乱想了一阵,又好一阵气馁。 “公主。”婢女走进门来,也不是柳黛了,赵潋更气馁。 “何事?” 婢女弓腰悄声道:“元绥小姑求见。” “元绥?她回汴梁了?” 赵潋没听说过,原来元绥竟回了汴梁?从郴州到汴梁,一来一回也要一两月,元绥走了也四个多月了。 “她没说来做甚么?” 婢女回道:“没说。” “还是请她进来罢。” 婢女便折身出门,去请人。 萧淑儿把玩着檐角下,窗内插入青釉长颈瓶之中的一枝带雪红梅,回眸笑意深深地道:“你同元绥冰释前嫌了?” 赵潋吐了口气,“本来也没什么‘嫌’,是她非要为了谢弈书要同我过不去罢了。如今,谢弈书是我的夫君,她远去郴州又回来,估摸着是想通了才回来的,说不准她要来找我道歉……”说到这儿,赵潋觉得自己有点脸大,元绥以往是怎么待自己的,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她压住此话不说了,哪知元绥竟来得快,话音一落,便一身晕着紫的斗篷出现在了门外。 抖落一身素雪,元绥解了斗篷,随意往椅背上挂着,自来熟地朝赵潋对面一坐,捧住了一只兽形手炉——那是方才萧淑儿放那儿的。 赵潋看了眼萧淑儿,她并不着恼,拿着那朵红梅轻呷了一口芬芳。 赵潋总觉得那梅花香嗅起来有点似墨香,正好君瑕常年喜爱熏上冷梅香,与他人倒是很相衬的,赵潋想睹物思人才折了几枝梅花放入花瓶里。 元绥便开门见山了,将袖中藏着的名帖抽了一张出来,指尖一按,送到赵潋跟前。 帖子是大红的,烫金,很是扎眼。 “这是?” “喜帖。” 元绥答得不咸不淡,赵潋目光一直,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元绥骄傲地搓了搓手,“你没听错,喜帖,我和璩琚。” 赵潋这月来在府中深居简出,耳目不多,竟不知道元家与璩家……又要结亲了?她抬起头诧异地瞅了一眼萧淑儿,萧淑儿显然是知情的,偷偷背过身,捧着那朵怒放的红梅,又呷了一口冷香。 “唔……你们又和好了?” 听说在赐婚之后,璩琚一直待元绥不错的,但是元绥想必还是心有执念挂碍,后来为了君瑕即谢珺这事,强行退婚。 赵潋对璩琚不甚了解,但也知道他是个极重男子颜面声望之人,被人这般羞辱,恐怕心里要记恨元绥,但他那时退婚答应得也爽快,却叫赵潋没看懂。 元绥道:“和好了,所以要成婚了。” 她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赵潋翻开请柬,确认无疑他俩要成婚了之后,困惑道:“你不是伤心悲愤之下回了郴州了么?难道他去郴州找你了?” 元绥睨了她一眼,“你哪来那么多废话,赵潋,是不是怀孕了都会变得啰嗦。” 赵潋噎了噎,元绥态度不好,她忍不住呛声道:“明明是你不请自来,我啰嗦一两句怎么了,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你就单说你来不来罢。” 赵潋拈着请柬,拿乔道:“唔,我如今身子重,你这婚定在正月十六,恐怕天寒露重的……” “我给你单独留了酒席。” 元绥这不自在的一句教赵潋微微一怔,她更是扭捏道:“算是感谢你……当日提醒了我一句,那封帖子我当时没看,后来见着璩琚我百般后悔,觉得不该错过了一个爱我的男人,想来想去,觉得我和他还能走到这一步,要感谢你。” 赵潋惊奇,“唔,可我还记得,你以前一直嫌弃他……不稀罕他这个谢珺‘赝品’。” “别捧你男人踩他了,”元绥瞪了她一眼,“说得好像你以前不是这么想的一样!我警告你,以后不许说他不好,不然我同你翻脸。” 赵潋不以为意,“你同我翻脸还少么。” 元绥到底是怎么从一个百般嫌弃璩琚的人变成护夫狂魔的?啧啧,这般前倨后恭,真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赵潋将帖子压了压,“我去,但我喜欢清静,记得给我留个好位子。” 怀孕之后,赵潋确实喜静了,不论是一个人静坐,抑或两个人温存,都是悄然安谧的,待久了便会觉得闹市之音实在腌臜难听,她可不想在酒席上听到男人们的呼呼喝喝,砸酒酒盅瞎吹牛的——不过,元璩两家应当没那种客人。 元绥应承了,看了萧淑儿一眼。 萧淑儿知晓元绥的心意,心领了:“不用请我,说不准我夫君就这几日便待不住了,要拉着我回岭南。”又朝赵潋微笑,“阿潋,你这胎儿愈渐稳了,他生下来时,可得管我叫干娘。” 萧淑儿这嘴脸,好像生怕元绥跟她抢似的,元绥冷哼了一声,不屑地拗过目光去了。 赵潋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一二,想到还有一人,不由问道:“对了,燕婉……她比元绥还长数月,元绥都成婚在即了,怎么她还没有动静?” “你说那个痴的?”萧淑儿笑道,“她就是个憨货,显国公夫人一门心思要给她物色好人家,她左挑不中意,右挑不顺眼的,最后竟学着你,给自己买了一个男人回去,说,要养门客。” 赵潋没想到燕婉竟真将先前那憨话付诸实践了,一时睖睁,“竟有此事。” 元绥同燕婉交情深些,比萧淑儿知晓得多,“我昨日也去显国公府送帖子了,不巧低头便撞见她那‘门客’,俊俏风流尚可,只可惜眼神不定,前科累累,一看便不是善类,亏得燕婉蠢拿他当无知少年,只怕……” “嗯?”赵潋八卦兴起,“怎么不说了?” 元绥顿了顿,非是她多嘴,燕婉的遭际,恐怕便是想瞒也瞒不住的:“燕婉从小右手腕上有块守宫砂,赵潋你是知道的。” 赵潋一怔,忽心跳加疾道:“没了?” “对。”元绥道:“我昨日去得不巧,正碰上国公夫人对着燕婉发脾气动家法,也是见我来了,才稍稍收敛,教燕婉去奉茶,我偷偷瞧见的。我一见那个男人便晓得不是老实的,国公夫人也是糊涂纵容,教那个男人钻了空子,国公夫人同我说起也满是悔意,不该任由燕婉胡闹,让她被诱哄着失身了。如今不嫁也不行,可那个男人来路不正,恐心术也不好,国公和夫人都深感为难。但燕婉却闹,说这辈子非那男人不嫁,不然她便在国公府孤独终老,父兄若敢相逼,便即刻横尸府中。” 这不像是燕婉能说出来的话,赵潋惊讶地圆了眼,没想到燕婉真豁得出去。 但赵潋关注的地方却很奇怪,“嗯,你说那男人生得好看?是如何好看法?” 元绥的食指扣了扣桌沿,“还行,比起你家那位自是萤火与日月了。” 这个赵潋非得找话教人抬举一下她男人不可。 赵潋心满意足,却还要再道:“比璩琚如何?” 元绥洞悉赵潋的恶趣,冷笑道:“远不能及。” 赵潋不收手,“那比谢云柳如何?”其实璩琚和谢云柳……算是姿色相当罢,赵潋有点儿怀疑元绥如今是爱屋及乌。 元绥却道:“正是谢云柳。” “……” 第91章 赵潋听得出元绥口中的褒贬, 有点疑惑元绥到底后来和璩琚之间发生了什么,不太像元绥后来决意找个爱自己的男人过度一生, 倒像是……自己主动扑上去的。 她困惑地盯了元绥好几眼。 元绥被看得不自在, 咳嗽了一声,“其实燕婉的婚事能不能成, 还要看你夫君。” 赵潋一惊,“怎的还与我有关?” “兖州失陷了。”元绥道, “倘若周军能胜过辽人, 将兖州夺回来,谢氏便能重新拥有田产、矿山, 那本是辽人巧取豪夺, 从谢氏嘴里叼走的一块肥肉。真有那时, 谢云柳身为兖州谢氏后人, 便不算辱没了显国公门楣,国公夫人想必也能答应得爽快些。” “……” 还有这一出。 元绥与赵潋聊了聊,天色不早了, 她便推说还有约在身,便走了,萧淑儿也后脚跟了出去。 赵潋拿起了那张猩红请柬,手指缓慢地抚了抚, 露出笑意。 当年在一道游山玩水、投壶插花的贵女们, 如今各自有了自己的归宿,赵潋虽与之格格不入,但心底是很安慰的。至少这些贵女, 个个都有自己的骄傲,也从不来学缠足之风,对夫家从不谄媚事上,她们对丈夫的要求也是平等的。 除夕当夜,赵清派了软辇请赵潋入宫,太后也在,三个人吃了一顿年夜饭。 入冬之后,太后的身体每况愈下,如今消瘦的两颊几乎挂不住肉,苍白得很,吃一顿饭她连着朝外头咳了好几回,赵潋心疼地替母亲顺背,回头瞧赵清,寄希望于他能顾念母后的身体,找名医来为母后看病。 第68节 太后将赵潋的手推开,朝外头重重咳嗽。 空荡荡的暖殿内,几乎都是回声。 太后朝愁眉不展的赵潋笑了笑,“好容易谢珺走了,你又开始担心起我来了?哪有那么多事可担忧。” 太医也告诫过,教赵潋多紧着自己腹中孩儿,莫要时常为亲人伤神。 赵潋这顿年夜饭用得很难受,赵清则多拨了两碗饭,等送走母后之后,殿内只剩下一双姐弟,赵潋揪他耳朵,“阿清,以后善待母后,如今你是皇帝了。” 真真正正的皇帝了。 赵清撇了撇嘴,“皇姐,朕听了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赵潋问得愈发懒散。 赵清忽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朕不是先帝所出,乃是摄政王与太后的私生子。” “你——”赵潋一愣,手掌往下一按,将赵清的嘴巴堵住,蓝底兰草花的屏风后头晃过一个人影,是来收拾杯碟的侍女,赵潋喝道,“滚出去!” 侍女惊吓过度,匆匆退出去了。 赵潋见没人了,这才松开手,目光下移,将赵清瞪了一眼。 赵清不以为意地耸肩,“皇姐如此紧张,看来是真的。” “你……”赵潋的心怦怦直跳,“这话是你姐夫告诉你的?” 赵清摇头,“不是。不过看起来,皇姐和姐夫都知道,只是瞒着朕而已。” “朕不算是不分好赖的人,你和姐夫瞒着朕,是为了朕好,朕明白,但母后——”赵潋心里一提,直觉赵清会说出什么惊天泣地的话来,赵清勾了勾嘴唇,嘲弄道,“不论真是先帝遗腹子,还是摄政王的私生子,朕都是姓赵,赵氏皇族如今只有朕一个嫡系皇子,即便这事捅出去,除乱臣贼子,朕还当真不惧谁。只是太后是朕的生母,她从前瞒着朕,朕不怪她,如今朕已亲自临朝,百官俯首,她还守口如瓶,朕便觉得,母后这是想将这个秘密带入皇陵之中。” 赵清自嘲一笑,“皇姐,朕不怪母后从前扶持朕而擅权,但你知道,倘若朕真是摄政王之子,他是死在母后手中的。” 赵潋心尖猛地一跳。 是的,对于阿清来说,他的生身父亲是死在母亲手中的。 她怜惜地碰了碰赵清的小手。 赵清勾着嘴角失笑道:“而且,皇姐你还知道,摄政王赵蛟身后,被无数官员百姓定为乱臣贼子,褫夺封号权位,太后亲自下令,将他草草埋葬了事,不许立碑,不许称赵氏子孙。” “皇姐你看看,太后既然要与摄政王偷情生下朕,又何必要如此对待旧情人?朕夹在其中,该如何自处?” “朕是想想明白,想原谅母后,但朕的理智告诉朕不能了。” “朕从一生下来便没有父亲,从未见过他的面,原来,是因为母后……” 赵潋心下酸楚难抑,微微哽咽着将赵清拢入怀中,“阿清。” 赵清自嘲道:“皇姐,原来你也与我,不是同一个父亲,你说,我们到底是亲姐弟,还是堂姐弟……” 赵潋道:“自然是亲姐弟,阿清……” 赵潋忍了忍,道:“母后当年也受了不少的苦。” 她的双臂松开,走上前去将门阖上了,将赵清拉到内殿,将当年太后三人的纠葛简要说了一遍,赵清一直沉默寡言,搁在膝头的手不住地抓紧了又松开,周而复始。 “阿清。” 赵清沉默良久,最终道:“朕明白了。” 赵潋还待再言,赵清挥了挥手,“皇姐,你要让朕想想,好好想想。” “好。” 赵潋没逼迫赵清,除夕夜她没回公主府,那个公主府,卢子笙、君瑕、柳黛、杀砚和杀墨都相继离去,如今冷冷清清的,她回与不回也没有什么。 只是月初她寄出去的家书,也不晓得君瑕收到了没有,已经近一个月了,始终没有回信,赵潋不免心急。 赵潋躺在月色入户下半冷半温的床褥里,辗转反侧地想,眼下君瑕应该是到了哪儿。 她见过他试穿戎装的模样,脱去那袭广袖云纹的白衣,变得飒爽萧肃,如青松独立。赵潋很喜欢,可惜那时候同他闹脾气,好话没说,追到驿馆又太累了,只记得要同他温存缠绵,便又忘了…… 赵潋到了一个地方便懒得动了,在宫中一直照料着太后起居,如此过了半个月,才应邀去参加元绥的婚典。 璩琚亲自带她到安静的偏厅,里头只有几个同元绥以往相好的贵女,连他们人人背地里嘲笑的“憨货”燕婉也在,见赵潋一来便忙招呼她过去坐。 赵潋挨着她坐下来,璩琚掩唇一笑,“那我便招待别人去了。” 一众贵女纷纷点头。 等璩琚一走,赵潋在偏厅内四下里一望,“嗯,没见贺心秋?她不是同元绥最好的么?” 这话一说,诸贵女便不住颦眉咳嗽,赵潋愈发不解,燕婉将她的手抓住,“阿潋你不知道。元绥回了郴州以后,她们老家的族长便觉着,元绥一个被夫家抛弃了的女人回祖地会不吉利,她大伯和太叔想法将她要嫁给郴州太守之子,元绥不乐意,她们便想法迷晕了她送上了花轿……” 赵潋一愣,“这也……过分!” 燕婉瞟了眼外头,见没有人,才小声道:“后来的事我也知道的不多,反正元绥是回来汴梁了,她是一个人回来的,回来之后流言便传开了,说她不贞不洁……元家也不是吃素的,当即就抓了几个在街市散播流言的,溯源之下便查到了贺家,原来是贺心秋。” 赵潋怔怔地,道:“交友不慎。” 众贵女纷纷点头,一人道:“我一早便觉得那贺心秋心术不正了,以前她最喜欢跟在元绥身后拍马屁的,从元绥退婚沦为笑柄,她是最先一个站出来嘲笑元绥的,这才逼得元绥走投无路回了老家。” 赵潋缓缓点头,“元绥那性子,竟没报复回去?” 一人吃吃笑道:“报复什么,人家也没说错呀,元绥自己都承认,她是在回来的路上把璩琚给睡了。结果你知道,这桩事便顺着贺心秋的‘谣言’,借力使力传得更远了,逼得那回来之后的璩公子是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的,只能又灰头土脸地上她家求婚了。” “……” 赵潋一贯知道,元绥是个女中豪杰。 没想到竟果然豁得出去,如此看来燕婉那窝里横的脾气倒不算什么稀罕了。 话音一落,外头想起了吹锣打鼓的喧闹声,嚷嚷起来:“新娘子来了!” 几个贵女,好事儿的都跑出去瞧,不好事儿与赵潋坐下来说话,燕婉更是惊奇,一直想摸赵潋的肚子。 赵潋没怀孕之前,也算是窈窕纤细,怀孕后肚子那地方胖了一圈,赵潋见她恨不得流口水的模样,笑了笑,“给你摸。” 燕婉便咽干地,将手掌缓缓贴在赵潋的肚子上,惊奇不已,“哎,他好像会动!” 赵潋惊讶,“是么?我都没感觉。” 说罢她自己将手掌也贴了上来,还是没感觉。 燕婉却笑道:“很活泼呢,一定是个小子。” 赵潋哼哼唧唧,“我才不爱小子,我爱女儿,我要生女儿。” 燕婉听她童真的话语,忍不住羡慕,将自己干瘪的肚子瞧了瞧,始终没有好消息。 若是——她也怀上宝宝了,爹娘就再没理由不让她同谢公子成婚了。 吹吹打打的声儿委实恼人,赵潋说话的声音都被吞没了,她便不说了,道偏厅去瞧,元绥穿着大红衣裳,用团扇遮着脸颊,另一手与璩琚牵着,两人到正堂行礼拜堂,如此之后,便又将元绥送到婚房。 几个贵女便拉着赵潋要去闹洞房,赵潋无可无不可,随着人潮涌入了婚房,几个人叽叽喳喳地将元绥一围,元绥见是这群不省心的,将团扇往膝上一砸,长长地松了口气,那沉重的金冠压得她脖子痛极,正心里埋怨璩琚怎么还不过来。 赵潋便取笑她,“好你个元绥,出息了,说说你是如何‘睡了璩公子’,上回来我家我问你你只是不说,还是教我省得了。” 这桩传满汴梁的“流言”,赵潋迟早会知道。元绥毫不扭捏,道:“便是学的你霸王硬上弓,怎么了不可?” “他真去郴州找你了?” 赵潋敲了敲下巴。 元绥罕见地脸色一红,小声道:“嗯。” 赵潋颇以为惊异,正要在取笑元绥几句,窗外忽传来邵培德尖而细的长音:“公主——” 众贵女都疑惑地回头,邵培德匆匆拎着拂尘,在门口瞧了一眼,果然便见着了赵潋,他不顾礼节,往里头奔进来,朝众位贵女都颔首,便急急忙忙地拉着赵潋出去,“公主随老奴来。” 赵潋也疑惑,带出了门带了人迹罕至处,她才挣脱,“邵公公怎么亲自来了?” 邵培德拎着拂尘回身,急得满头大汗,“太后……不好了……” 第92章 整个长坤宫都静寂悄然的, 毫无人声。 赵潋仿佛只记得,邵培德在她耳边说的话——太后服毒了。 她跌跌撞撞地闯入宫闱, 天黑黢黢的, 只剩下蜡烛随着风一明一灭地曳动。 赵潋心急如焚,长坤宫一如既往静寂如死, 宫人都远远地跪在阶下,唯独赵潋, 将帘帐扯开, 露出里头呼吸微弱的消瘦的人影。 太后的手里,还攥着那件紫色的衣袍。 赵潋心中酸涩难抑, 忍不住手背堵住嘴唇, 强迫自己, 不能发出一丝哽咽。 但太后还是敏锐地有所察觉, “莞莞?” 她缓缓睁开双眸。 凤榻上的太后眼窝深陷,脸色惨白,已成油尽灯枯之态, 赵潋哽咽了两声,缓缓坐到太后身旁。太后微笑道:“莞莞,怎么愈发爱哭了?你一直,比母后想的要坚强。” 赵潋擦干泪痕, 朝外头喊:“皇上人呢, 怎么不将皇上叫来!” 太后按住赵潋的双手,缓缓摇头:“皇上不肯来。” 赵潋一怔。 太后苦笑道:“他不原谅我,纵然母后是死了, 他也不肯来见母后了。” 赵潋哽咽摇头,“不是,阿清只是一时没想明白,他想明白了一定会来的。” 太后将那件紫衣抱入怀里,珍重地吻了上去…… 赵潋心酸难抑。 她明白,母后的身子早已撑不过多久,多年苦心孤诣郁结五内,一朝还政皇帝,便彻底抽干了心力,皮囊底下,五脏早已锈蚀……母后是自知时日无多,不愿意苟延残喘下去,才会服毒,可是赵潋难受,就算母后做尽十恶不赦之事,她也还是她的母亲。 太后仰面望着帐顶,忽然胸脯狠狠一动,咳出一大滩血来。 赵潋怔住了,手忙脚乱地用帕子给太后擦拭血痕,太后低低地笑道:“莞莞,等我死后,你要记得,将我从的尸首偷出来,我已安排了人手,这件事会做的神不知鬼不觉。”赵潋滞住了,太后叹道:“待我故去之后,不能入皇陵,莞莞你将我的尸骨火化,带去城郊埋入无名坟冢里,教我偿还赵蛟一世。” “我不欠你父王的,唯独欠了……他。” 赵潋滴着泪摇头,“母后,别说了……别说了……” 太后笑了笑,“莞莞,只这一件事,你一定要记得。母后别无所求了。” 第69节 “为什么皇上还不来!再让人去催!今夜他必须来!” 赵潋朝殿外怒吼,“邵培德,你还杵在长坤宫作甚,还不去将皇帝请来!” 殿外,邵培德摇了摇拂尘,长长地发出一声叹息。 他是摄政王跟前的人,又伺候太后多年,皇帝想必最恨的便是他了。他也去过皇帝寝宫,可赵清岂会听他一个奴才的。 邵培德仰头望天。 冬日里,鲜少见到这般繁星了,于九重宫阙之上隐曜。 人死了,或许便会化成天上一颗星,他不晓得,摄政王是否也早已成了那颗始终守着长坤宫,守着太后的星。 摄政王薨逝的前天夜里,他饮了酒,传邵培德去说话,酒意阑珊之间,他问道:“太后,这些年可曾主动向你提起过我?” 不知晓太后究竟对摄政王说了什么,教他如此难过。 邵培德忍不住嘴唇哆嗦,“提过,不下一次。” 赵蛟笑了笑,手指擦过酒水浸润的薄唇,自嘲道:“我晓得你至今效忠的还是本王,本王如今只想听真话。” 邵培德跪了下来,“奴说的就是真话。太后娘娘,心里爱着您,这些年对先帝陛下一直是虚与委蛇,刻意献媚邀宠,因为太后对先帝无法动情,奴便每月里都要为太后备下催情香,否则恐怕露出马脚。王爷心里明白,倘若不是太后得宠,入主中宫,王爷今时今日恐怕仍在徐州任刺史。” 赵蛟“哈”一声,酒水一洒,满衣皆是。 “任刺史,有何不好?” 赵蛟嗤笑道:“我若不回来,韩贞还是本王记忆之中的韩贞,她不会长袖善舞,同本王说些半真半假、若即若离的鬼话!” 剩下的那一只酒盅,随着赵蛟随手一扬,“砰”地摔落在地,砸成了碎片。 邵培德心弦一震。 赵蛟轻笑道:“本王如今,剩下些什么呢?” 她爱太后入骨,即便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只想孤身遗臭万年,舍不得将她拉下马背。她要除的人,一个一个都不在了,赵蛟将自己一双手弄得血污斑斑,将大周山河撬开了一条裂缝,罪无可恕。 “这封信,你留着明日之后交给太后。”赵蛟将怀里的信摸出来,交到邵培德手中,邵培德顺从地接过,也满心酸楚难言。 赵蛟淡淡一嗤,“本王这一生,是注定败给了太后……” 他仰头,长笑三声,便不再言语。 那日之后,摄政王薨了,邵培德才明白摄政王那晚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如今,太后也…… 宫外传来钟鸣隐隐,那是过了子时三刻之声。 再跟着,长坤宫里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大,如一锅本已烧开小声啜泣的水,骤然沸腾…… 邵培德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扭头,这时只见赵清急匆匆地来迟,“母后!” 赵清三步并作两步地闯入长坤宫,震耳欲聋的哭声,让他的步子却猛然一停。 太后薨了。 那叱咤风云,把控了朝堂十余载的女中巾帼韩太后,香消玉殒,终于如一颗流逝于北辰宫顶的流星,新的帝星终扶摇而上。 上哀恸,举国为太后服丧七日。 皇帝更是日着孝服上朝议事。 太后落葬前,赵潋依着母后遗言,将她的尸骨偷了出来火化,并亲自送到了城郊无字碑,将她的骨灰与摄政王葬在一处。 这是太后生前最大的心愿,为人子女,赵潋无法不帮她完成。尽管她明知道此举对不住她父皇,但,当年父皇依仗权势对太后行巧取豪夺之事,确然对不起兄弟在先。更何况父皇的陵墓之中,多少殉葬的太妃宫人陪着,而摄政王,只留下一块无字孤冢罢了。 太后身死之后,远行兖州的周国大军开始履传捷报。 辽人兵分三路南下,但自古中原之地百姓人烟阜盛,辽国却地广人稀,积攒三年只屯兵五万,兵分三路更是势单力寡,邓燮让君瑕、于济楚更领兵两万人,正面应敌,自己则引辽国主力请君入瓮火攻。 邓燮计策奏效,伤了辽兵两千,出师大捷。 随后,于济楚领兵始终正面应敌,死守关隘,坚持不放辽人入关。 君瑕率人长驱直入,于兖州见野道上与卫聂狭路相逢,卫聂思及在周国数度被辱,冤家路窄一时起了杀心,双方交战。 周国的军队说到底欠了几分气候,见着北辽的战神,愈发不敢前进,未战先怯。 君瑕一人抽出长剑,如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主将尚且不畏生死,周兵受到鼓舞气势大震,拼死与卫聂军队一战。 不久以后,见野道上,后方被赶来的邓燮大军包抄。 卫聂殊死一搏,才带领六千残兵突出重围,损兵折将,元气大伤。 赵潋一个人躺在府中养胎,已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她时常做的,便是一个人发呆,仰望着金色的日丝穿过初开的花朵,映出斑斓的春色。 春天真的来了。 冷了一个寒冬,赵潋已经快忘记春天是什么颜色了。 去年这个时候,君瑕还在装瞎扮瘸,杀墨将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推进公主府来,赵潋第一眼见到,便惊艳得怦然心动。 倘若她那时知道君瑕后来会那样骗她,拿骗人当家常便饭,兴许打从一开始赵潋能管住自己那颗心? 可是,好像被骗习惯了,都不觉得他有多么可恶了。 赵潋躺在君瑕走前时常躺着的那条藤床上,将愈发臃肿的双腿缓缓伸直。她打了个哈欠,乱花真是迷人眼,才看了一会儿便困了。 如今的汴梁冷清了不少,大抵最能闹事的就是她和元绥,一个个都嫁了人,再也闹腾不起来了,一个与丈夫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一个守着不归人已经过了半年。 赵潋一直在想,那天在驿舍,她半睡半醒之间,君瑕对她说了句什么,但那时候太困了,没听真切,只隐隐约约想起了一个“姑苏”,他说什么“姑苏”,赵潋却一筹莫展。 浑浑噩噩地睡了小半个时辰,赵潋便悠悠醒转。 忽然肚子传来了动静。 她“啊”一声叫出声来,侍女们心中咯噔,惶惶然地扔掉了手中的活,“公主!” 传太医的传太医,叫稳婆的叫稳婆,剩下两人手脚并用地将赵潋扶回房内,赵潋心中怕极了,肚子传来一阵一阵的剧痛,仿佛要撕扯开她的肚皮,她哼哼着惨叫起来。 稳婆很快来了,因是头一回给公主接生,也紧张得要命,自己倒先深呼吸几口,这才小声急促地催促赵潋,教她慢慢放松,用力,呼吸…… “啊——” 赵潋是头一回生孩子,稳婆说第一回生总是难受一些的,这孩子比预计的早来了半个月,其时各人都手忙脚乱的,稳婆也不安心,一个劲儿地安抚赵潋。 赵潋生着生着,想到还远在外地的男人,委屈难受地哭了起来,一边痛哭一边惨叫。 “君瑕……” 公主力尽晕厥,稳婆只隐隐地听到一个微弱的呼声。 公主唤的是驸马的名字。 赵潋晕晕乎乎地,在梦里也忘了疼痛,只知道呼吸有些急,她映着光亮跑过去,穿过狼烟弥漫的战场,亲眼目睹了一个又一个大周儿郎接连倒下,他雪白的身影穿梭在血光浓雾之中,卫聂远远地坐在马背上,如俯瞰蝼蚁般勾起嘴角。 他手一招,“放箭!” “不要——”赵潋撕心裂肺地哭喊,君瑕似有所觉,他回头怔怔然地凝视着她,衣袍、脸颊、手背上全是鲜血,他的剑被打落了,凌乱的发丝,发端滴着鲜红的血珠…… 万箭齐发如麻,将他的身影吞没。 赵潋仿佛被一个绳索紧紧地缚在原地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他箭镞朝他身后涌来,密密匝匝地捅在他的背上…… “夫君!” 赵潋猛地挣动了一下,彻底从床上坐了起来。 这一坐,身上便撕扯地疼,扯得五脏六腑都疼,梦境太过可怕,赵潋嘤嘤呜呜地要哭,一瞬间竟没想起来,恐惧得瞳孔一缩:“我……我孩子呢!” 她伸手去摸肚子,鼓了几个月的大肚子,瘪了。 第93章 赵潋茫然地伸手指, 揉了揉。 真的……没了,空了。 “哇——” 赵潋忽然就哭了, 这一声哭得响亮至极, 仿佛是要将身体和心里的痛都嚎出来。但是往常又不至于此的,她身边竟没有一个人服侍! 眼光朦胧里, 她瞧见两扇拉开的木门,雪白衣袍的男人抱着襁褓迈了进门。 赵潋便怔住了, 只剩下小心翼翼、不可置信的抽噎声。 梦里的血腥味仿佛还飘在鼻尖, 梦里,被万箭穿心的男人, 此时正抱着襁褓, 匿着淡淡一层金色的日影, 如镀了曦光般灼目, 正微笑宴宴地看着她。 “你……” 赵潋要下床,但才掀开被褥便知道自己逞能了,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 还没有力气,她重重地吸口气,要往床上倒。 “莞莞。”君瑕上前两步,将赵潋的腰肢揽住, 扣在了怀中, “莞莞。”他又唤了一声,声音又轻又温柔。 就像一个梦。 赵潋有点不愿醒来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如果能成全她,她就不要醒过来了。 “君瑕。你回来了。” 赵潋说话的声儿都直打哆嗦,喃喃地,似说给自己听。 君瑕知悉这半年他不在,赵潋独自一人在汴梁,经历了许多事,太后薨逝,想必也让她难受不已,他也说不上安慰的话,绕过赵潋的腰,将她掐入掌心的指头一根一根掰出来,浅浅地摩挲着。 “我们的儿子。” “儿子?” 赵潋怔了怔,忙低头去看襁褓里熟睡的婴儿,小小的一团,皮肤泛红,眼睛没睁开,但鼻梁嘴唇,都像极了君瑕,她怔忡无言。 好半晌都没有反应。 “莞莞。” 赵潋猛地抬头,额头撞上了君瑕的下颌骨,两人都吃痛,赵潋疼得揉着自己的额头——居然是疼的? “你……”赵潋平复下来的心跳瞬间又被打乱,她急促地呼吸着,脸颊上布满香汗,“你、你是真的?” 君瑕微讶,意会过来之后,失笑着替她揉额头,“可能不是,但假了可以换。” 赵潋的嘴唇微微颤抖,又是好半晌无言,一直看着他,一直看着,确实比半年前皮肤黑了一些,右脸上有一条伤痕还没有完全恢复,新生的肌肤粉粉嫩嫩的,比先前瞧着多了几分血色,也许是长时间奔波,他的眼尾淡淡地晕着几丝青色。 第70节 确认无疑之后,赵潋从呆若木鸡之中抽出神来,母后逝去的委屈,独守半载的委屈,独自分娩的委屈,忽然像一股水冲破了闸门涌出,赵潋呜咽着抱住了他的后颈,下狠口咬在君瑕的右肩膀上。 他一贯擅长忍痛,但还是浅浅地蹙了眉。 赵潋这一口咬得凶,直至松口,还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到颤抖:“骗子!大骗子!你回来做甚么,你回来,你回来……” “莞莞。” 他什么都没说,手掌在赵潋轻颤的背上,沿着她的蝴蝶骨,一寸一寸地往下抚去。 赵潋同他挨得很近,挤得两人中间的奶娃娃的小脸儿变形了,他便“哇”地大哭失声,赵潋才怔然回神,想到自己瘪下去的的肚子,莫名了许久,才接受这个红皮小鬼是她儿子,她和她心爱男人的儿子。 她诧异地盯着儿子的小脸瞧,伸手将他抱到怀中,小宝宝到了娘亲怀里,立即便不哭了,赵潋破涕为笑,有种自豪感,“我生的,一定最乖,最好看。” 君瑕垂眸,薄唇浅浅扬起。 虽然生的是个儿子,但赵潋准备的精美花衣裳也不是不能穿,反正他还小不知事,她吃吃地笑着,食指点了点儿子的小鼻子。 逗弄了好一会儿,他又困了,打了个哈欠,便又歪着小脑袋睡过去。 赵潋才想到君瑕竟会在今日赶回来,“你……前不久大捷,邓燮班师凯旋了是不是?” “嗯。”君瑕将赵潋眼尾最后一颗泪珠揉入了掌心,轻轻一笑,“本在归途之中,收到飞鸽传书,你要生产了,我便单骑一人回来的,眼下邓将军带着人才方入城。” 赵潋疑惑,“我……睡了多久了?” “两日。” 君瑕回来之时,赵潋早已力尽晕厥。 稳婆要抱着儿子给他看,他没接手,催促太医替赵潋探脉,太医直言不讳,公主怀孕以来忧思郁结,这胎儿本来有早产的迹象,是后头传来前线大捷的消息,又加上公主在府中足不出户地养胎,服用安胎药,这才惊险地满了九月才生产。 君瑕听闻之后,心疼地直蹙眉,他愧对赵潋,愧对之事何止一桩一件,就连她生产,如此重要的时候,他竟也不在她身旁,她该有多怕? 赵潋其实,只是比他想的要坚强一点,一点而已。 大多时候,她只是伪装的强硬,甚至比一般女子还要脆弱。 赵潋昏睡两日,一直深陷在梦靥之中。 她总是梦到君瑕死,各种死法,万箭穿心,一刀砍断了头,被大火烧死,被枪尖戳穿了心脏,尸首被吊在城门口,辽国都城,每个人都要上去唾几口…… 她总是惊慌失措地大叫,绝望无助地哭泣,君瑕便一直不眠不休地守着。 越来越心疼。 直至今日,赵潋的梦魇断了少顷,他才想到要去抱儿子,去看看那个折腾得她娘亲食不下咽寝不安席的小麻烦。岂料才伸手抱到儿子,便听到次间传来赵潋的嚎啕大哭,他便又急忙地赶回来,赵潋已然醒了。 赵潋才醒来,还有些困意,昏昏沉沉的,下面也很不舒服,疼痛还没消。 君瑕的唇落在她的额头上,印了一个淡淡的吻痕。 “我再也不离开了。” 他将孩子的襁褓碰了碰,微微含笑,“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团圆。” 赵潋疲倦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怀里抱着儿子,也忍不住嘴角一翘,两行热泪喷薄而下,“没良心的,我真是,再也不要信你了。” 赵潋睡过去之后,君瑕安顿好俩人,才想到随着邓燮复命。 太后薨逝已有四月,小皇帝出了丧期,正是雄姿英发要重整河山之时,封了邓燮千户侯,另于济楚也提拔为正二品大将,唯独对君瑕,只赏了些金银玉器。百官匪夷所思,驸马在前线战功卓著,生擒辽国异姓王,斩杀敌军五千,丝毫不逊于邓燮,怎么竟不给升迁呢? 赵潋醒过来时,也听说了,百官散朝后,小皇帝赵清留君瑕下来,单独说了些话。 故而他回来时,已近黄昏。 但君瑕还是亲自下厨,为赵潋做了一桌清粥小菜,赵潋产后用不得大荤,一碗鸡丝汤已算是恩赐了,君瑕厨艺精湛,她乖乖地自己喝了,君瑕便在一旁陪着她,用完晚膳,赵潋才问,他与赵清说了些什么。 君瑕垂眸,缓缓笑道:“一些陈年旧事,还有,日后的打算。” 赵潋讶然,他接过空碗,又替她盛了一小碗,“这点也吃完。”赵潋胃口不佳,白了他一眼,哼哼了声,又不疾不徐地喝起了粥,乖得近乎不像是赵潋了,君瑕微笑,手指挑起她鬓边的一绺青丝,替她拈起以免落入粥碗,“皇上是知晓我的心思的,没有逼我一定要留在朝中,他更体恤,他的皇姐这段时日为了我而担惊受怕,茶饭不思。” 赵潋脸颊一红,叱道:“你是不是去了趟战场连皮不想要了,谁为了你茶饭不思担惊受怕,呸!” 君瑕不反驳,不揭穿,似笑非笑地凝视着赵潋。 “你……”赵潋悄然垂眸,“我记得我追去驿舍那日夜里,你对我说了一句什么话,我始终是想不起来了,你帮我回忆回忆,说的是什么?” 君瑕淡淡地抽了口气。 她不耐烦了,“你说啊。” 脾气果然是越来越暴躁,他撂开手放下那绺青丝,微笑道:“我说,我想带你回姑苏,等战事了结,你愿意在哪,我随你去。” “从今以后,我都听你的。” 赵潋端着青釉小碗的手狠狠地颤抖了一下,她咬牙抬眸,目光湿润着,沉声道:“这是你说的。” “嗯。” 他眼底带着盈然笑意。 赵潋急急地喘着,呼吸一深一浅,肺都撑得疼了。 她又咬牙道:“你说的,这一次不能是骗我的。” “不骗。” 赵潋低下头大笑,眼泪大滴大滴地坠入粥碗里,她用衣袖擦,拼命地眨眼,可仍是堵不住滚烫的洪流一泻而下…… 君瑕连人带被地伸手环住,替她将粥碗放回去,隔着一床轻薄的棉被,他嗓音低低的,“等你出了月子,恢复了,便走。你想去哪,告诉我一声,不回姑苏也行。” “不行。” 她斩钉截铁地道:“我要去姑苏。” 他微微一笑,“好,去姑苏,莞莞说到哪儿便到哪儿。” 幼年时,赵潋只要一哭鼻子,少年谢珺便手忙脚乱,对她予取予求,赵潋要他翻跟头他也翻,要他爬树捉鸟他也去,要他下水捉王八,发毒誓永远和她在一块儿,没有不应的。就算在再过十年,二十年,依旧是屡试不爽。 这个傻子。赵潋在心里偷偷笑开,脸颊在他的颈窝蹭了下,猫儿般地“呜”了一声。 第94章 行军兖州, 迎击辽国,从大周开国以来是从未有过的, 不曾想竟大获全胜, 折了辽兵三万,损伤辽国数十名大将。这让周人都意识到, 被誉为不败神话的卫聂骑兵,并非那么坚不可破, 周人只要不怯战, 并不输给辽人。 这极大地鼓舞了周军士气,因此皇帝陛下下令, 着邓燮领兵操练, 不可一日懈怠, 若辽兵恶狗反扑, 再予以迎头痛击。 清闲下来的公主府,赵潋每日仍然在床榻上躺着,君瑕大多数时候陪着他, 或描摹丹青,或研读棋谱,或提笔,留下洋洋洒洒一幅字。 赵潋便笑道:“虽然富贵日子过惯了, 以后想着清闲点儿, 但生计不能断,你又把老本行捡起来啦。” 在姑苏他贩棋为生,过得倒是风生水起, 赵潋有几分向往。 君瑕顿笔,朝她看了眼,赵潋抿嘴偷笑,“你终日陪着我不觉得乏累么?” “不累。” 赵潋勾了勾手指,教他过去。君瑕便彻底搁下笔,依言起身,坐到了赵潋的床榻上,赵潋将他的一只手臂抱住,脑袋乖巧地靠了过来,“你在公主府外立个牌,请人前院与你对弈,排队来,不许挤,我看看有多少人。” 君瑕蹙眉,“什么坏主意。” 他道:“你身体尚未复原。” 赵潋不满了,“我身体已可下床自如,我便在你身后坐着,总好过我们俩人无所事事,待在屋里我头顶要长出一串蘑菇啦。” 君瑕便真朝她头顶看了眼,一本正经道:“没有。” “你坏!”赵潋笑着打了他一下,“才说的以后都听我的,又不听了?” 君瑕也微微噙笑,“好了,满足你。” 赵潋和君瑕,都是实干派,做事并不爱拖泥带水的,翌日,文昭公主府外便排起了长龙。 谢珺当年的实力,绝不是吹出来的强大,他的神童名声,也绝不是三人成虎。赵潋本意是希望找着一个能与君瑕旗鼓相当的人,但事实上能望其项背的并不多,下到中盘几乎便都撑不住了。 最可气的是,他们为了君瑕一手棋冥思苦想,左右摇摆,好容易落下一子之时,君瑕落子却极快,几乎不需要思量,飘逸奇诡的棋风,处处透着难以明眼洞悉的杀机。 而且,公主和驸马他……过于恩爱。 时不时地,公主便给驸马喂上一小口果子蜜饯,两人浓情蜜意的,在对手拿棋抠脑袋之时,他们便旁若无人地相视微笑。对手好容易抬起头,一见这场景,回天无望,心里犯堵……投子认输。 斗胆前来与谢弈书一较长短的,大多是公卿大夫、世家大族之人,上到耄耋长者,下到垂髫小童。 有一个八岁的孩子,也有小小神童之称,特来向君瑕讨招。 君瑕没下手狠虐,反而故意玩起了太极,教小朋友一点一点钻入了他布下的陷阱里。 许是这孩子太可爱,抓着棋子抓耳挠腮的认真劲儿赵潋很喜欢,她拍了拍君瑕的肩,“我去瞅瞅玫宝。” 君瑕闻言轻笑,“也好。” 说到“玫宝”其名,赵潋一直以为她这胎怀的是个女儿,便从他爹娘的名里各拿了一半出来凑成一个“玫”字,也有美玉之意,大名便唤作谢玫。不曾想一落地发觉是个带把儿的,赵潋委实苦恼,好容易取出来一个好字,君瑕说什么也不祸害亲生儿子,赵潋说什么也不肯放弃,两人最终折中,让“玫宝”作小名。 玫宝的大名是他爹挥笔而就的——谢岫。 “云无心以出岫”的岫,他字写得漂亮,但赵潋过去一瞧之时,才发觉君瑕那日正好在读诗,正好翻到了《归去来兮辞》,正好他还批注了,她两眼一翻,“你……你对玫宝真好。” 玫宝从出生起,除了实在不舒服之外,极少闹腾,乖得和谢弈书小时候一模一样,但渐渐长开之后是什么光景那便谁都不晓得了,不像赵潋,她从出世起便极爱笑,她母后才给她起了小名“莞莞”。 赵潋抱玫宝喂了奶,小家伙便蹭了蹭襁褓,又舒舒服服地打起了瞌睡。 玫宝嗜睡,一天有大半时间眼睛是闭着的,但他睁开眼时,乌溜溜的似两颗黑葡萄,像极了赵潋,这倒让赵潋很有几分欣慰。 抱玫宝喂了奶之后,元绥来了一趟,赵潋忙将衣裳整理妥当,元绥进门来先看了小家伙,带了一篮子小衣裳小鞋,才略有夸张地道:“你们在什么,今日公主府被围得水泄不通,一个个抱着《秋斋断章》,明明也是王公子弟,竟不顾他们平日里最重视的仪容,盘着腿席地而坐,这也实在是……” 赵潋笑道:“无聊了,让他们知晓知晓什么是不可逾越之峰。” 元绥咋舌,皱眉不言。 赵潋道:“你明白他们爱棋并不是出自真心的,就那水平而已,还不许人挑破了?”又弯腰笑道,“璩公子倒是棋艺精湛,不然——” “呵呵。”元绥冷冷一笑,“我家男人不爱热闹,不牢挂心。” 元绥冷口说完这句之后,便背过了身。 赵潋推了一把她的肩,“别小气,我不过是说笑的,我的嘴你也不是不知道。哎,你来看玫宝,是想要孩子了么?” 元绥皱眉,莫名地为赵潋这话讶然,脸颊绯红,“你也是十七岁才怀上宝宝,我才十六,并不急。” “你不急,难道你男人不急?他和君瑕一般大的。” “我……” 第71节 元绥叹气,“我一直觉得自己有负于他。璩琚也一直觉得,我是退而求其次,明知道对谢珺无望了,又被族里人许给一个无论哪方面都比不过他的郴州太守之子,故而念起了他的好,又厚着脸皮回去求他。我心里明白其实不是那样的,但是,他好像被伤得有点深,伤口没好……” 赵潋不解,沉吟道:“倘若你心甘情愿给他生孩子,这不是正好打消这些疑虑么。” 元绥摇头,“生儿育女这种事固然令人欢喜,但是也太……过日子了。” 她回眸朝赵潋一笑,“我希望他相信,我是真的喜欢他,想和他在一起,没有别的原因掺杂其中,若是他解开了心结,我就立即给他生一个。” “……”赵潋明白元绥,所以有些失语。 “你来我这儿,是教我给你支招儿?” 元绥点点头,“萧淑儿走了,我只能找你,你用什么法子,教谢弈书这样的人,竟会对你死心塌地,要说东不敢往西的?真是奇了,传闻之中的谢珺,骄矜轻狂,很是有股不羁之味,也不畏强权的,不可能是你逼迫他。” 赵潋弯腰直笑,“那是你不知道。他当初要离开公主府,将我推给别人呢。我是用了浑身解数,腆着脸说喜欢,每天不遗余力地讨好他,软硬兼施,好容易才将他留下来了。”见元绥不信,赵潋的笑意至此戛然而止,缓缓点头,严肃正经了起来,“是真的。” 见元绥还不信,赵潋叹了口气,“其实这法子要奏效,是因为男人心里头有你,他若心中没你,真的决意抽身便走了,我纵然是横死在他眼前,他也不会多看一眼的。虽然我那时候不知他是谢珺,但是我有把握他心里,不说爱,至少是喜欢着我的。你的情况,比我好太多了,我不信以你的聪明蛮横,拿不下区区一个璩琚。” “哼。”可算教赵潋一击即中地戳中了心肝,元绥只能以面上的傲慢掩饰内心的波澜。 赵潋走到窗前,支起半开的窗,春风伴着明媚阳光拂入,鹅黄嫩绿的碎影里,依稀有五色羽毛的珍稀鸟儿停歇,正好可见那个输了棋的孩童,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倔强地威胁道:“你再等十年,我一定胜过你。” 君瑕接招,淡淡一笑,“拭目以待。” 十年。 以前赵潋不敢想十年,更不敢想一生,但从销骨之毒彻底离开君瑕之后,赵潋每一日都在为着拥有他数十年光阴而欣喜。 君瑕今日有些乏了,赵潋做主让他休息,教人明日再来。 他们彼此都明白,明日公主府外又是一条长龙,赵潋啧啧感叹,“怎么输了棋都不知道收敛呢,还一个个撞在枪尖上。” 君瑕微笑着将她扶进寝房,“很多人来问我《秋斋断章》的解法。” 赵潋缓缓道:“你不是说,恐怕连你自己也无法完全破解么?”这话是他亲口说的,还说什么,倘若“谢公子”在世,也不会把心思花在旁门左道上。赵潋想起来时,信口一提,目光便朝他探去,似乎有些火气。此人当年把话说得真是漂亮啊,如今脸可能是真疼。 君瑕不以为意,淡淡道:“话说穿了,岂不自爆身份?” 赵潋哼了哼,“我最惊讶于有些人怎么可以那般不要脸皮,一口一个‘谢公子’,还承认自己吃自己的醋。” 君瑕仍是不疾不徐,弯腰替她将绣鞋脱了下来,抬眸瞬也不瞬地道:“陈年老醋,不是更香?” 赵潋被气笑了,“你啊。” “谢弈书,我简直爱死你了。” “嗯?” “过来抱抱我。” 赵潋的两只鞋都由他脱了,她缩回床榻上,青天白日地,门扉皆敞着,赵潋便要君瑕抱他,他无奈地揉了揉额头,倾身而上,将赵潋抱住了。 赵潋的脸颊在他的怀里蹭着,“我大好了,什么时候可以回姑苏?” “明日找太医来瞧,若真好了,便动身。” 赵潋缓缓点头,一口轻轻咬在他的肩膀上,没敢用力。 上回咬过之后,给君瑕擦身的时候,发觉他身上添了许多伤,尤其是肩膀上她咬的地方,据他说那是卫聂一刀砍的,但他也活捉了卫聂,只不过……后来又叫那狡兔三窟的卫聂溜走了。在北疆,卫聂熟悉地形,又处处陈兵,一旦教他逃脱,便如泥牛入海无处可寻。 赵潋心疼死了。 从前他身上可没那么多“男人的勋章”,细皮嫩肉的,比卢子笙还像个书生。 好在他脸上的那道伤口不深,回来擦了药便恢复如常了,不然赵潋真要惋惜一辈子。她承认她很看中脸,不然当初怎么能在一见到君瑕之时,便能怦然,管不住那颗渐渐偏了、全倾注在他身上的心呢。 赵清与君瑕谈过,知晓他们不日便要南下江南,特让人准备了一些细软,一些银钱,皇姐有时挥霍起来,很无度,若是君瑕降不住她,便只得顺着她,否则便要教他姐姐受委屈。 待命的太医也到了公主府,替赵潋探脉,君瑕养这个娇滴滴的公主养得十分用心,日日研究食谱,更亲自下厨,事无巨细地替她料理杂事,赵潋只管安心地做个小女人,这还能养不好身子?太医擦了擦汗,心道毕竟是金枝玉叶,皇帝和驸马一个个急得,还以为公主又有大碍了。 “公主的身体,已无碍于行。” 赵潋听罢,得意地朝君瑕翻翻眼皮,后者微微一叹,无奈一笑。 玫宝还小离不得亲娘,动身一路前往姑苏的途中,路途颠簸,玫宝数度吐奶,赵潋分心照料,也弄得憔悴了几分,君瑕让人走慢一些,硬是走了一个多月,才终于抵达姑苏。加上金银细软分量足,赵潋非要同人一起搬,搬完了便累得一步都走不动了。 一到姑苏,君瑕便替赵潋安排了房间,赵潋实在是累了,哄着玫宝,哄了一小会儿便沉沉睡了。枚宝乖乖地窝在娘亲怀里,打了个哈欠,好像在等爹爹来撑着不睡。>_< 第95章 结局 醒来时, 正好是日上三竿,她撑了个懒腰, 用搁在几上的水洗净了脸, 在屋内踱来踱去新奇地打量。 原来这便是君瑕从十三岁,到二十三岁一直生活的地方。 寝房不甚敞亮, 都是木质结构,但胜在清新别致, 窗棂的图案是月牙状, 髹红的梅花几,置着一点小玩意儿, 如不倒翁、小陶俑、木鸢之类, 谢弈书自幼爱鼓捣旁门左道, 有人说, 要是将来谢珺成不了才,也能做个工匠。 赵潋走到镜子前,桌上放了一把象牙梳, 梳子上雕镂着数枝梅花,两个小字:莞莞。 她微微一笑。 窗外飘进来一缕清扬的琴声,赵潋探出头去,这里正好可对着水榭, 望见湖中亭的景致, 君瑕调好了琴弦,拨得不疾不徐。 她竟不知道君瑕还会抚琴弄弦,而且姿势优雅, 琴声不急不缓,从容有度,如水声渐渐,佩环铮璁,如吹过竹林的风,透着一种潇洒和疏朗。 他……以往在姑苏,活得如此洒脱而安适。 赵潋犯花痴了,撑着脸颊,将脑袋搁在窗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背影瞧。 亭外是青山连绵,绿水潋滟,白鸟飞掠,野花欲燃。 但此景不长,赵潋很快便见识到了君瑕在姑苏是如何备受欢迎和喜爱的。他的琴声才响起没多久,几乎是同时地,水面上便传来了遥远清脆的少女嗓音—— “君先生!你回来啦!你走了有一年多啦!” 地道的吴侬软语,酥软入骨。 赵潋狠狠一哆嗦。 君瑕压住了七弦琴,这时,随着风,随着水远远飘来三四只小船,赵潋蹙起了眉,正想要出门看个究竟,便正好撞上来送早膳的杀墨,见状吓了一跳,“公主,您醒了?小玫宝呢?” 赵潋将米粥端过来,不顾烫地尝了一嘴,不自在地问:“你们先生,在姑苏可有什么红粉知己?” 杀墨搔了搔后脑勺,明白过来公主喝了一缸醋,笑道:“没有,都是她们一厢情愿的。先生是方圆三十里内最好的琴师,但是,便有一些富贵闲人和名妓,喜欢将先生聊聊时打发时日似的琴音视作淫靡之曲,便在船上打着拍唱歌跳舞,先生很不喜欢。水榭这边其实闹的时候也不少,但大多人畏惧先生武力,不敢近前,公主如见了只当没见着好。” 赵潋蹙眉,“还能视而不见?我不瞎。” 方是时,杀墨嘴里说的“不敢近前”的人,已经跳上了水榭,君瑕起身,抱着琴后退了半步。 苏州河畔的名妓,如杨柳枝般的小腰,比赵潋产后还未恢复的腰要纤细柔软,身段儿纤长,媚眼儿缠绵,吐气如兰,泊了三五条画舫在水榭畔,唯独这红衣名妓上了水榭,一个劲儿朝君瑕笑,笑着还便要靠近。 赵潋忍无可忍,瞬间脸色阴郁。 但水榭离得太远,赵潋连嘴型都看不清,更遑论听到他们说什么,红衣名妓花枝乱颤地笑道:“先生方才弹奏的曲子,可否将曲谱赠予贱妾?” 这是第一个爬上水榭之后对他还算是规矩的女人,君瑕虽蹙眉,却没立即拒绝,也没立即将人轰下去。 但那女人要靠近君瑕时,接着便是手背一痛,她轻轻“啊”了一声,原来是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头,砸中了自己,她有些郁火,朝那轩窗看去,正好看见赵潋朝她扮鬼脸,咬牙切齿道:“先生洁身自好,水榭上怎么会有女人。” 君瑕恼火了。 她竟敢将赵潋视作她一般的女子,“请下去。” “先生?” 君瑕皱眉,趁着嗓音又重复了一遍,“下去,水榭不接待不请自来之人。” 姑苏距汴梁甚远,想必这群人不知道,君瑕是文昭公主的驸马,也是她碰一下都不行的逆鳞。 赵潋脸色不愉,静静地等着君瑕处理。 那女人尖叫了一声,用吴语大声道:“先生,你真无情!”说罢别捂着眼睛,红着一双泪眼便走下了水榭跳进了画舫。 等她走了以后,赵潋却笑弯了腰,比她还要花枝乱颤。君瑕走来时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情状,赵潋笑得肚子疼,杀墨仿佛见鬼似的,抱着粥碗一动不动地戳在原地,君瑕朝他说了句话,杀墨便低着头,微微红着脸走了。 他将还在笑个不停的赵潋扯起来,微微蹙眉,“醒了?” 赵潋慢慢地将不断上扬的嘴角压了下去,学那女人的口音道:“你真无情。” 赵潋蹩脚的丝毫不温柔的吴语教君瑕眉睫一跳,将人揽住了,一手捉住她的软腰,薄唇压了下来,将咯咯笑不停的赵潋吻住了,赵潋方才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被这么一吻,气喘不过来了,忙将君瑕推开,深深呼吸几口,埋怨地朝他撒娇,“你在姑苏十年,会不会说吴语?” 君瑕略微蹙眉,赵潋的目光太过于晶亮,他竟一时脸色微微带红,在赵潋更惊诧更好奇地盯着过来时,他缓缓地,翘了下嘴角:“会。” 赵潋虽不会说,但听得懂,将他的手臂摇了摇,“那你说两句给我听听?” “说什么?” 赵潋的要求很无理。 她想了想,眼冒星光,“人家不理你了。说。” “……” “那——讨厌,你这个人真是坏死了?说给我听听,来。” “……” 还不肯说,赵潋咬嘴唇又细忖少顷,“那就说——人家还要。” “……” 还不说,赵潋板起了脸,“不行,必须说一句。” 君瑕闭了闭眼。 她将他的手臂摇了摇,半是撒娇半是威胁,“说嘛。” 他无奈地抽回手,太过明显的宠溺和无奈似要溢出来,“人家——还要。” 中间顿了顿,好像说得很强迫,很强迫,才能将后头两个字吐完。 赵潋还在求着,仿佛不敢相信耳朵里灌进去了什么——那是君瑕的声音? 简直,娇软动人到极点了!就像含着一口软糯香甜的水豆腐似的,嫩而滑,甜不腻。 赵潋怔住了。 她呆了许久之后,才朝耳梢泛着浅红色的君瑕扑了过去,“美人,本公主满足你!” 她产后初愈,君瑕造次不得,被按在门上亲,墙上亲,然后被抱上床——吃干抹净了。吃得过程非常香艳,公主非常主动并且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君瑕任由她胡作非为,直至赵潋累瘫,他揉了揉额头。 明知是个套,怎么还心甘情愿,半推半就地便钻进去了呢? 赵潋黏糊糊地靠在他的胸口,浅浅地发出一丝呓语:“先生,只能是我的先生啊。” 第73节 元绥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依稀只有“公子”“太守”什么的,她头疼得厉害,许久许久,才终于凝聚起一丝力气,呻.吟出声。 她想,一定不单单是被打晕,她打晕之后元家祠堂那些人说不准对她用了什么药。 “元小姑醒了!” 一人欣喜道。 另一人道:“快去,拿水和干粮来!” 元绥头晕脑胀,被人扶起来,喂了水,跟着手里多了两只馒头。馒头是用细面发的,虽是作充饥之用,但咬下去尚有一股荷叶的清甜,做得很精细。 元绥微微愣着,用了小块馒头皮,打量着周遭。 这是一帮她根本不认识的人,有几个甚至是异域人士,梳着脏乱的长辫,虽着汉人服饰,但脸色黢黑,眼窝深陷,炯炯有神,其中一个黄袍人,见元绥醒了,特走来问候了一句。 元绥这才发觉,她竟是睡在板车上,下面只简单铺了一层褥子。 她愣了,“你们是谁?” “姑娘莫怕。” 那人谦恭有礼,颔首道:“我是来自西域的商人,与你们中原人有生意往来,我的汉名叫李鱼。” “鲤鱼?”元绥怔了怔,“你们救了我?” 李鱼道:“你昏倒在路边,是我们的商队经过,救了你。” 元绥正要再问,突然地,身后传来一连串急促的马蹄声,男人握着缰绳撮勒住,声音有些耳熟。她屏住呼吸,回眸,宽阔的沙尘道上,策马而来一人,他似有所察,目光也缓缓地落在元绥身上,白皙的皮肤,带着淡淡冷漠的双眸,宛如一潭寒冰。 她忽然血液一凉,然后又心跳如鼓,脸颊充血地扭过了头。 “大叔,你的生意伙伴,就是他?” 李鱼点头,汉话说得十分蹩脚:“正是他,这是我们的头儿。” “……” 元绥的心全乱了套,满心里想的都是——璩琚怎么会来郴州?他居然这么巧出现在这里?啊,怎么会是他救了我?我该怎么面对他? 退婚之后,元绥自知日后没什么脸皮再面对璩琚,却没想到,今日又在这郴州城外狭路相逢,没办法欺骗自己,她心里是无法不动容的,看到他时,有种异样的欣喜与劫后余生的希冀。 璩琚翻身下马,将水袋取了走过来,脚步越来越近,元绥的心也愈来愈急切,璩琚将水拿给她。 元绥不接,璩琚脸色凉凉,“不喝水么?嘴唇裂了。” 元绥这才咬着嘴唇拿了过来,小声说了“谢谢”。 李鱼诧异道:“太守怎么说?肯放我们入城了?” 天真的李鱼以为璩琚当真是来做生意的。 璩琚朝元绥看了一眼,她正垂着脑袋细声细气地喝水,他冷笑了一声,“没有,他们不识好歹。返回汴梁。” 元绥也没搭话,她现在浑身脱力,都不动路,将馒头啃了小块儿,坐在板车上四处瞄。她也不知道瞄的什么,总之到了璩琚身上时,便脸颊发烫地绕开。 但板车要人推着走,耽误行程,璩琚朝李鱼交代了些事宜,策马回来,将元绥拉上了马背。 元绥震惊地僵住了,后背被贴了上来一方宽阔温热的胸膛,元绥有些不知所措,她竟……脸红了。 璩琚似也不愿同她说话,策马朝北边走去。 沿途走得很慢,元绥好容易才将略微急促的呼吸平复,镇定下来,用了如此之久,才消化掉璩琚竟前来郴州助她解围的事实,从虎狼窝里出来,又渐渐恢复了些本性,朝身后笑道:“你——当真是来做生意的?” 既然是来做生意,怎么还过城门不入呢? 何况郴州这地方比起汴梁还是差远了,璩琚这般人又不傻的。 他冷淡地回了一句,“若不想我将你从马背上扔下去,便在本公子面前做哑巴。” 元绥才不受恐吓,“你还恼羞成怒了?” 璩琚忽然攥住了缰绳,马儿停了。 元绥一怔,他忽然伸手过来抱住了她的细腰,乍然的温暖让元绥心猿意马,然后,便被不留情地托起,扔在了地上,元绥摔得四脚朝天,又惊又怒,仰头望着马背上的男人,“喂,才两个月不见,你怎么变得这么坏了!” 小孩子般的控诉让璩琚忍不住恶劣地嘴角一弯,“是,我一直便是这种男人,看清了?” 元绥又是怔住。 她甚至都忘了去揉被摔疼的臀。 其实璩琚以前学谢珺一点都不像,即便是真的谢珺,也不会是那种温文尔雅,对谁都翩翩风度,看似温柔实则疏离的,与其说他在学谢珺,不如说,他在伪装自己,做一种他根本就不喜欢的人。 从退婚以后,元绥仿佛才渐渐窥破他甲胄之下一些本相,虽然坏,却生动,比起那张假皮招人喜欢多了。 璩琚见她非但不恼,反而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自己,仿佛有千言万语此情难诉,缠绵悱恻。他竟又成了不自在的那个,掩唇清咳一声,“天色不早,原地扎帐篷休息罢。” 元绥便成了那个无所事事的人,李鱼他们将帐篷扎好了,元绥进去铺了棉被,正困倦得很,打了个哈欠,听到帐外不远处,传来一阵凄恻萧瑟的埙声。 她诧异地掀开帐篷走了出去,璩琚坐在横卧的枯树干上正吹埙。 埙声仿佛自带一种荒凉之感,在莽莽秋夜的原野上不住地回荡、回荡……元绥从他的目光里,看不出任何头绪,只是那埙声似乎在扣问着什么,如泣如诉。 她荒唐地管不住自己的脚,走了过去。 璩琚身前燃着一堆篝火,上头架着一只烤兔子,已经烤得半熟了,喷香流油的。元绥熟稔地挨着他坐,他皱着眉,停了吹埙,朝外头挪了下,元绥才不管他怎么别扭,将作料撒在兔肉上,熟练地翻烤。 “你会做野味?” 面对男人的疑惑,元绥忍不住勾勾嘴角,“对啊,看不出来我还这么贤良淑德是不是?其实这些也没什么难的,米饭粥菜,我也会做,将来娶我的人不知道多有福气。” 这话璩琚不接。 他望向身后,李鱼那帮人已经将帐篷全部扎好了,因事先算过人数,这帐篷准备得一顶不多,一顶不少,今夜将元绥安顿在哪儿,其实是个问题。他几不可察地蹙眉,他的帐篷是单人住的,他也不喜与人同居,今夜便只能自己在外头将就一晚了。 元绥却又趁他不备往他挪了挪,这下教璩琚避无可避,他皱着眉要起身,元绥却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干燥的修长的温暖的手,他的手背僵了一瞬,沉声道:“做甚么?” “别急。”元绥拿起那只烤兔子,映着篝火眼眸明粲,“半天没吃了,肯定饿了,拿这个果腹。” 她松开手,将兔子递给他。 璩琚皱眉,“你呢?” 元绥笑道:“我做给你的。” “……”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去看这要命的女人,一把将烤兔棍子抄在了手里,又坐了回去,元绥笑吟吟地擦了手,将搁在地上的匕首拾起来给他。 璩琚没什么胃口,元绥放了作料的兔子,也只吃了小块肉而已,便蹙了眉宇,淡淡道:“你逃婚了,可后悔?” 正好烧焦的柴火,发出噼啪一声响,元绥正好没听清那话,疑惑道:“你是问与你退婚,还是问这次逃婚?” 他脸色微变,手指似也僵住了,半晌才沉声道:“不愿说也罢。” 元绥托起了下巴,笑吟吟地诚挚地说道:“你若是问逃婚的事儿,再来一百次我还是会这么干的,说来你可能不信,我是被打晕了送上花轿的,你看,我家里人其实觉得我败坏门风,想将我扫地出门了。至于和你退婚那事,”她停了停,“我很后悔,很后悔,很后悔。” 她刻意强调了三遍。 璩琚没什么反应,许久之后,在元绥等不耐烦了,想扑上去时,他垂眸自嘲一笑,“那是自然,元家小姑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么,我虽然比不上谢珺,但和太守之子比起来,总是不输的不是么。” 元绥摇摇头,“你不输给任何人。” 璩琚望向了别处。 元绥道:“所以,为什么你以前总想学谢珺呢?” 原野上有微弱的风,吹拂着他散落的长发,背影落寞而失意。 元绥忽然觉得有点儿心疼。 璩琚恍然一笑,“因为,一个木马。” “什么?”元绥愣了,那不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么。 璩琚回头,朝火色猩红之间,映得脸庞发亮的元绥一笑,“一桩陈年旧案罢了。我和谢珺都是脾气傲的人,其实幼年不知事时,有过交情。只可惜看中了同一只木马,我很喜欢,且我明白他那时未必喜欢那只木马,不过是见我要,便恶意地要与我争。最后木马被我们俩大打出手,扯坏了……” 这什么事? 元绥深深吸一口气。 “我爹不高兴我们动手,来兴师问罪,谢珺那人惯会在长辈面前卖乖,小小年纪做得出一副霁月清风的尔雅之态。至于我么,纵然一个劲解释是谢珺非要同我抢,我爹也不信,说我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谢珺,说谢珺那只手金贵得要命,不由分说将我拽走,回来罚我跪祠堂,抄家法,日后若再敢同谢珺动手,再严惩不贷。” 元绥啧啧两声,“唔,这不过是桩小事。” 璩琚放下了兔子肉和匕首,淡淡道:“可能是桩小事,但我那时候起,便知道我身边的人都喜欢什么样的孩子。他们喜欢的是道貌岸然的小大人。” “其实谢珺只是一时兴起,他后来一直找我道歉,甚至还学了做木工,给我做了一只一模一样的木马,但是……”璩琚笑着摇头,“我不想理他了。” 元绥吐了口气,“你是什么人,你自己喜欢么?” “我?我性格模糊,”他道,“伪装了太久,学的,其实是一个谁都不认识的人,是一个父母期待见到的乖孩子,我厌恶自己,喜欢什么呢。” 元绥咬牙道:“那最初同我订婚,你对我那般好,只是为了学着做一个乖孩子?你只想教你父母高兴?” 火苗渐渐熄灭了,一堆灰烬露了出来。 璩琚嗤笑,“你这般想也没错。我是如此一个人,你不是不要了么,撇得如此干净,再一走了之。” “我……” 元绥愣愣地道:“我知道你怪我。” 璩琚嗤笑不言,元绥这才知道,他若是当真怪自己,恨自己,何必大费周章,伪装成商人千里迢迢从汴梁来郴州替自己解围退婚?他这个人……说一套做一套的,让人又摸不着头脑。 元绥只得缓缓道:“‘至此以后,元绥,你胆敢再出现在我面前,休怪本公子对你无情。’这是你说的,我每个字都记得,正是因为不敢忘,我才离开汴梁。” “……你。”璩琚冷了脸色,竟一个字都说不出! 元绥忽然笑道:“你怎么这么别扭,还不及我干脆,我都说了,和你退婚我很后悔很后悔了,你怎么不说,你来郴州就是为了我呢?我们俩是不是一对傻子!算了,你璩公子又要面子又威风的,我怎么能不退让些。” 他微微一愣,正待说话,元绥终于心愿得偿地扑了过来,攫住了他的薄唇深深吻下…… 第97章 番外二 璩公子的嘴唇比想象之中柔软, 像一口酥软的果子,近在咫尺的俊脸, 随着元绥突兀地吸吮, 和往下一咬,骤然红透! “你……” 璩琚将人推开, 手嫌弃地擦拭唇上的红痕,薄怒微微, “做甚么?” 元绥上前两步, 逼得璩琚险些坐倒下来,她非不肯退, 一个劲儿往璩琚身上摸, “心疼你。” 第74节 “不知羞。” 他恼火地画地为界, 不许元绥再过去。 元绥果然不动脚了, 手却又不规矩地拉住了他的,璩琚的脸色一寸一寸地冷了,似乎想起了某件羞耻而懒得提及的事情, 屈辱的目光看得元绥心里一抽一抽的,她用了两分力,将他的手握紧,正经而严肃地告诉他:“你不承认, 我心里也明白, 我很感激你还记着我,特地来郴州找我,本来依照我这个个性, 既狠狠得罪了你,说什么也不肯不要脸皮回去求你的。” “但是,是你给了我这个契机,怨不得我了……” 元绥踮脚,在璩琚的喉结上轻轻咬了下来。 他呼吸急促,脖颈上的青筋微微颤抖,落在元绥耳中的呼吸变得十分粗,而且烫。舔吻了一下之后,她又缓缓退开,拉住他的手往帐篷里走。 璩琚始终一语不发,仿佛被元绥两下亲怔住了,旁人只见这气势豪迈的小姑子拉着一个大男人钻进了帐篷,便再也不出来了,都心领神会。 一地月华如水。 元绥热烈地吻他,咬他,故意拿自己磨蹭他,璩琚不可能没有反应,何况这个女人,是他魂牵梦萦,说好了要忘记,可却又欺骗不了自己,终还是扔下一切,不顾父母劝阻,不顾璩家名声,一意孤行想要的女人。 帐篷里,温暖如春。 一夜孟浪,他几乎再无力气,伏在元绥身上喘息不止,她笑着朝他直眨眼,有吃饱餍足的得意和狡猾。 他撑开手,云雨消散的账内,只剩下两人纠缠的喘息。 “为何勾引我?” 他问得坦荡而冷漠。 元绥想想,砸了咂嘴,“你不享用得挺开心么?我这还是初次,都给你了。” 璩琚冷着脸道:“我知道你不是轻浮的人。” 元绥嗤一声笑出来,“你又知道什么了,我本来就是个轻浮的女人,不轻浮我能勾引你?只不过觉得你这个人还有点可爱,我有点喜欢就是了。” “……” “你脸红什么?还想再来?” 元绥最终还是将身上的男人推了下去,然后一闪身便钻进了他的怀里。帐外有风呼啸而去的声音,里头,盖着同样一衾抱在一块儿,便不觉着冷了,元绥见他久不成言,心有些急,“其实——我不是对谁都这样的。” 夜里只剩下一个忐忑地,伴随着吃痛的微弱抽气声,而缓缓道来的声音:“退婚之后我就后悔了,我一向任性惯了,后悔不是怕别人怎么看我,是我突然发觉心里也不是完全没你。我喜欢你对我的好,也……喜欢你这个人。” “以前对你有点儿误会,刚知道要同你订婚,我五雷轰顶,生怕你喜欢了我,总想惹你生气,你送我的东西,我都说不喜欢,回家便让人扔了,只是离开郴州的时候,又想起来,便一样一样地收在了包袱里。” “是我自己愚昧了,我想过,你以后结一门更好的亲事,得到更好的女人,我可能会很难受。但是我没想过,我回了郴州,先要面临困局之人却是我。怎么说呢,我觉得自己年纪也不大,就算将来要嫁人,也要等一等才好,我想的是,等我忘了心里那人才好。” 没有男人的声音,只有极细的、微弱的呼吸。 元绥蹭了蹭脑袋,脸颊有些红,“但是你来了,你来之后,我就觉得,我还有机会,这是你虽然不说却允了我的。我怕回汴梁之后又来什么不测,所以……只好先把你变成我的。你可别怪我啊。” “璩公子,我发觉,你真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元绥忽抬起头,久久没听到动静,她脸颊上的羞红散了些,可是抬头却发现,原来他早就睡着了! 元绥绞着被角,咬紧了嘴唇。 她个性要强,好容易鼓起勇气,豁出脸去说了这么大堆,人家却压根半个字都没听着! 璩琚实在是太累了,依稀只听到她说“后悔”,这一晚上这简直是老生常谈的话题,璩琚懒得应付这只野猫,他跋山涉水而来,又被她缠着吸了这么久精气,哪还有余力撑着眼睑听她说故事。 只是当人清醒过来时,身旁的床位,空空如也! 璩琚伸手扑了个空,愣住之后,心底便是一凉。 他揉着发胀的头坐起来,被褥被掀开了,露出雪白云堆里刺目的红印,他闭上眼冷静了许久—— 元绥,你最好赶紧出现在本公子面前,否则…… “公子!” 传来李鱼的声音,璩琚怔住,继而手忙脚乱地将被褥拉下来盖住血迹,等李鱼匆忙进帐篷来时,璩琚已恢复神色,淡漠地挑着一双眉,“怎么了?” 李鱼嘴里叼着一只磨牙棒,想忍笑,又没忍住,“元绥小姑,走了,今夜偷了我的马离开的。” 璩琚脸色变了,“走了?是什么意思?” 李鱼道:“就是,离开我们了,今早我们追上去,她已经渡河了,河那头我们见着了她,她朝我们喊来着,教我们不要追她,她会在汴梁等着……”李鱼爽朗不羁,又开怀大笑,“等公子你。” 睡了人提起裤子便溜,还想让他去找她? 当他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男宠么! 璩琚咬牙道:“呵呵,让她痴心妄想去吧!” 她要等着他,他偏不教元绥这么快如愿,这回汴梁的路生生耽搁了,直至腊月才回去,皇帝陛下已钦定了出战北辽的人选,谢珺也赫然在列,璩琚是头昏脑涨地回了汴梁的,而且风言风语甚多。 最最教璩琚咬牙切齿的,便是元绥让所有人知道—— 璩公子为爱追至郴州,被元绥夺走了清白之身之事。 甫听闻时,璩琚险些两眼翻白当场吐血,回家中,他父亲一个劲询问,与元绥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南下不是经商去的么,怎么又同元绥扯上了,他发誓要同元家断绝往来,同元绥忘情断爱的,怎么这又好上了云云。这一连串,璩琚没法答。 元绥派人来璩家下帖子,他收到了只作没看见,不予理会,也不去。 如此有过了些时日,他母亲寿宴之时,请了一个戏班子来园中唱戏。 戏文名叫《俏郎君月下追萧娘》。 唱的是一对互相倾慕的少年男女因误会分开,男子痴心不忘,发誓永远不见女子,后头实在是太想念,经历一番痛苦挣扎,又回到了萧娘的身边,苦苦追她,萧娘感恩郎君情意,与之云雨一番,随后消失无踪迹…… 璩琚不爱看戏,全是处于一番孝心,才陪母亲小坐了片刻,前头听着倒庸俗不见奇,后头便听越觉着味儿不对,璩琚渐渐白了脸色,直至那咿咿呀呀的一句“妾身本非轻浮子”情意绵绵地唱出来时,璩琚遽然变色,羞愤交集,拂袖便要走。 璩母诧异,回头瞅了眼走到门口的儿子,这时戏又唱到“可怜腹中娇儿”之时,璩琚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了出去! “公子!” “公子!” 下人一哄而上要拂璩琚起来,璩琚简直深恨不已,又恨又怒,可又忍不住匪夷所思——她、她这是在借机告诉我,她有孕了? 这个念头一起,璩琚脸色更冷,切齿道:“备马!” 可恶的女人,睡了他便走,在汴梁如此毁坏他名声,岂能便宜了她! 璩琚跨上马背,扬鞭绝尘而去。 沿途上心跳如雷,他成年之后已罕见如此失态过,一面恨着元绥,一面却又为着一时揣测而欣喜若狂,抑制不住地欣喜,他到底在喜些什么! 元绥果真在流波桥上等他,这是他们第一次相会的地方,桥上只有元绥一个人,倚栏而立,裙袂拂风,璩琚见到她张扬妩媚的熟悉笑容之时,万丈怒火,顷刻之间烟消云散。 可恶的女人,怎么能可恶到这个地步? 他翻下马背,拾级而上。 一路跑来太匆忙,元绥甚至听到他急促的喘息声,不禁莞尔:“今日是夫人寿宴,不是该陪她听戏的么,她最爱听戏的了!” 璩琚冷着脸道:“你有脸说。” 元绥自然知晓他指的什么,鼻尖嗅到一股藏着浓浓委屈味道的气息,忍俊难禁道:“谁让你这么坏,人家回来这么久了,也不来找人家。”她羞涩地背过身,矫揉做作地放柔了声儿,“人家等得心焦。” “等什么?” 元绥忽然回眸,睨着他,“你戏看完了没有?” 璩琚皱眉,“我不爱看。” 元绥叹了一声。戏文里,萧娘回家之后,一直等着男人上门来提亲,可那人怨她始终不来,直至她肚子大了,事情渐渐藏不住,露出端倪……总而言之一波三折,最终两人是在一起了,这戏文元绥准备了许久,里头的套曲还都是她绞尽脑汁亲自提笔写的,可惜他竟不看完。 璩琚顿了少顷,终究是无奈又小心地问道:“你——有了?” 元绥愣了愣,料想到他可能是为这个来的,忍不住轻声嘲道:“没有。” 璩琚瞬间脸色阴云密布。 他意识到是被元绥耍了。 元绥见他脸色不愉,反而很欢喜,便亲热地将他的脖子搂住,丰满的胸脯花苞似的柔软香艳,严丝合缝地贴了来,她咬唇轻笑:“孩子以后会有的,现在,我想先有你。” 璩琚如根木头没有回应,也许是被他的话吓着了,也许是还没原谅,元绥将脸颊靠过来,小声道:“璩公子似乎对自己格外有信心,一次就能——擒王了?” “闭嘴。” 男人恼羞成怒,要将元绥掀开,她不肯,半点不肯挪动,早该发觉的,他一旦恼羞成怒便很容易冷着脸说些伤人的话,但是……她摸透了璩琚的脾气,觉得可爱到想狠狠亲吻他。 “璩公子弄错因果啦。”她吐气如兰,在璩琚微微耸开眉俯视下来时,元绥努力了数月,终于可以在他面前,将那些不必要的女儿娇羞都扔开,一心一意只为挽回这个人,“先有孩子他爹,才能有孩子,你说是不是?因果要……唔……” 元绥被压在栏杆上用力地亲,被璩琚惩罚似的报复回来,而且不遗余力地钻进了她的口腔,纠缠起她的舌尖。 好容易松开,元绥娇喘吁吁地靠在他怀里,曼声道:“你一靠近,我就软了,就想你的身体了……” “……” 元绥将一双手掌变成触须,用力地缠紧他,“娶我好不好?我还想嫁给你,我们都为彼此勇敢一次,好不好?过去的事,就当它过去了,我们重新开始?子俨……” 璩琚没答话,神色复杂地盯着元绥。 今日是老夫人寿诞,他这般没头苍蝇似的冲出来——他是思念着她,可说到底是他会错意了,以为她腹中有了孩子,他想,倘若有了孩子,他纵然是不顾一切,拼尽全力,也要将元绥娶回来。 但是没有。 没有,又该怎么办? 让他孤注一掷的筹码又在哪里? 元绥心肝儿轻颤,她已经豁出脸皮了,要是璩琚还不答应,还不答应…… “子俨?” 她不敢再抱他,不敢再碰他,只是可怜兮兮地,将他的衣袖往下拽了一下,便又忐忑地松开了。 璩琚凝视着她的眼眸,“谁告诉你我的字的?” 元绥苦笑了下,“我要刻意打听什么,难道还会打听不到么,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你不喜欢,我以后不叫了就是了。” 璩琚蹙眉:“你用戏文骗我出来,只是为了这个?” 戏文里的萧娘在等着她的如意郎君,等得心字成灰,始终不来。璩琚一想到,心便有些酸涩地疼,就如同那几个夜里,得知元绥已离开汴梁心灰意冷回郴州时,他发誓要忘了的女人,冷言说了断绝往来的女人,忽然之间自意识之中挥之不去了。 元绥慢慢地,点头,轻轻抽气,靠住了围栏,“我想你。” 璩琚攒起的眉头依旧不松,“那晚之后,为何逃离?” 又道:“为何——散播那些话?” 元绥眨了眨眼,“怕。” “怕什么?” 第75节 他不懂,元绥一个敢爱敢恨,说退婚就退婚,说诱惑他便拐上床榻,睡完了提起裤子潇洒就走的女人,有什么可怕的。 元绥慢慢地垂眸,自嘲地笑道:“我方才说想和你把过去两清,但是我知道这是两清不了的……我名声狼藉,又被郴州老家的家人亲手险些断送一生,我早就不是原来那个元绥了。我这么一个女人,怎么会不担忧你会因此不要我,嫌弃我轻浮放肆?那晚上我其实想得不太多,就是情之所至了,你来了,我很欢喜,就像在水里逃生抓住了一块浮木……” “但是我怕啊,醒过来之后又能拿什么脸面见你?万一你嫌弃我怎么办?璩家不喜欢我怎么办?我想冷静一下。我独自逃回汴梁,想了很久。” “我是喜欢你的,你追到郴州来,我就……爱上你了。” “再给我一次机会?” 璩琚闭了闭眼,不知为何,听闻元绥上了花轿之时,他那么不冷静,她真心实意地诚挚着诉说心意时,他竟然冷静得可怕,连他都畏惧。 “倘若我不答应,你还能嫁给谁?” 元绥眨了眨眼,“我行情很好,就算现在风声不大好,日后说不准还能东山再起。”见璩琚渐渐脸色暗了下来,她微微一笑,“我不想你为了负责接受我的求爱,我想你为了喜欢我接受。” “元绥。” 他闭眼溢出一丝叹息,终归是输给她,一败涂地。 他的心从来不曾左右摇摆过,只因是这个狡猾的、傲慢的、热烈的女人,似一束长在心坎上的烈焰玫瑰,开得铿锵奔放,盘虬有力。 他用力地,将眼前笑得明媚而委屈的女人拥入怀里,胸口微微震动,捂得她脸颊发烫,欢喜地回抱住了他,璩琚叹道:“郴州城外,你若不走,我早已上元家提亲了,自作聪明。” 他道:“小心思不用想瞒过我,你这个女人狡诈如狐,嘴里三句话倒有一句是假的,以为我好骗?” 元绥唯一骗了他的就是那句,那晚上只是情之所至。她确实私心极多,想彻彻底底拥有这个男人,教他一生一世甩不脱她。 元绥没有用任何避孕措施,因为她不怕,有也好,没有也好,最重要的是,这个男人肯原谅她,肯重新接纳她,但真到了挟天子以令诸侯之时,那便是下下之策了,她也不想她的爱情最后沾带上其他冲突。 她悄悄吐着香舌,回道:“璩公子一点都不好骗。” 璩琚笑了一声,将她的发髻揉散了,“同我回家。” “嗯?” 璩琚将她的手抓下来,十指紧握,温沉而柔和的俊容有不易察觉的一丝强硬,“我娶你。” “……”元绥虽不说话,碎步跟在他身后,心里却悄悄乐开了花。 她想说:真好。幸好。 璩琚拉着人回璩家,璩家二老虽然震惊,兜兜转转还是元绥,但却又万分清楚儿子的个性,从小到大,璩琚都想方设法不让他们失望,如不是铁心要娶元绥,不至于忤逆,甚至出言与璩大人顶撞。 这门婚事最终没有任何阻碍,他们的婚期定在正月十六,月儿正圆,元夕之后。 当晚璩琚喝得微醺,推开婚房的门,元绥自己扯了红盖头,心疼地抱住他,合卺酒也不敢灌给他了,但璩琚坚持要喝,喝完酒,元绥便抱着他上婚床,替他脱下鞋袜,璩琚头疼地仰倒在枕上,元绥心里轻轻一抽,“到底是喝了多少啊。” “子俨。” 醉醺醺的璩琚,完全没有平日的温雅风度,也没有捉弄她、冷眼相对时的漠然和恶劣,微微蜷着腿,露出有些痛意的脆弱。 “子俨?”元绥的心胀痛起来,眼眶温热,欢喜无限地吻住了他的嘴唇,轻轻地撬开他的唇瓣,甜蜜地与他纠缠,她的手也没停着,轻而易举地便替他剥了衣衫,解开了外袍教他透风。 元绥有经验了,接下来的一切便顺理成章、轻车熟路多了,她轻轻含着他,缓缓地摩挲着动着,璩琚睁开眼,迷迷蒙蒙地看着她,心里知道是这个女人,这是他们的大婚之夜。 抑制不住嘴角上扬的趋势,他只好放任自流地低吟起来。 像温柔地颠簸在水上的行舟。 他忽然问:“元绥,你是真的爱我?” 元绥愣了下,她抱住璩琚的脖子,作恶地咬了他的脸颊一口,“事到如今,怎么还这么多废话,我不爱你何必嫁给你。” 璩琚意识朦胧,元绥只道方才那盏合卺酒便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是真的醉得快不省人事了,说的话都是埋在心里的介意的东西,尽管是醉话,确是真言。元绥又心疼又气恼,只好自己代劳,腰酸背痛地,忽然一下狠狠地抽搐起来。 璩琚便这般带着笑意,抱住了她的腰肢,“元绥……” 元绥有些不甘,急促地呼吸着,脸颊全汗湿了透着羞红,“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把我看对眼的?” “很早。” “有多早?”元绥掐了他一把他的耳垂。 璩琚笑起来,温柔地释放了自己。 元绥埋在他的肩头,忽然快美得泣不成声,璩琚托住她的腰肢抱上来,将人搂入怀里,胡乱地亲吻她的脸颊,酡颜绯红,酒意醺然地笑道:“早到,好像不记得了。”在她一怔之时,璩琚摸了摸她湿漉漉的长发,“你以为,只有半年么。傻姑娘,你不知道我肖想你多久了。” 再多的,璩琚便不肯说了,只顾自己神秘地微笑,仰头倒在枕上,呼吸开始极有规律的运转,竟像是睡着了。 元绥急了恼了,咬咬牙,“璩琚,别睡。子俨,别睡呀……我想同你说说话,今晚是我们的新婚之夜呀……怎么喝了这么多酒?谁给你灌酒,我以后狠狠收拾他!子俨,子俨……我爱你,爱到都不知道怎么办了,你怎么会这么好呢……” 璩琚睡着了,睡得安安静静的,再也没听着。 她说到最后,又不知道自己在碎碎念些什么了,但兴奋得一宿无眠。紧绷了数月的那根弦,猛然松了下来,教她无比兴奋,快活得睡不着了。 她爬下婚床浴身,回来之后用热毛巾替他擦拭,一切料理妥当才终于又回床榻上,搂着她的新婚郎君闭上了眼睛。 她没忘了晨昏定省,翌日是顶着两只黑眼圈去拜见舅姑的,而璩琚则是神采奕奕,教人一见,便不难往歪了想昨晚之事,元绥好笑又委屈,幸得璩大人和夫人都不曾为难她。 元绥在家中很好,有事做,但又不至于太忙,璩琚手上的账本都直接给她瞧的,元绥很喜欢这种日子。婚后丈夫宠爱她,家中人敬重她,这样已经很好了。璩琚甚至在院落里替她专门扎了一个秋千架,正好对着他的书房,元绥便每晚坐在秋千架上,偶尔吹箫看月,然后听到他书房门打开的声音,璩琚走过来,将她抱起,一路就这么走回婚房。 但元绥渐渐地察觉到,有些事终究是不能提的。 比如谢珺,比如谢云柳,比如郴州太守…… 就像那晚上他明明醉得快不省人事,却还要问,她是不是真的爱他。 拒婚一次,元绥真的伤了他的心了,她想尽办法欲弥补,无论璩琚想做什么,她都全力配合,从来不忤逆违背他心意,可是这般相敬如宾好像又缺了什么,元绥始终无法窥破他内心深处,病急乱投医地问了赵潋。 回来之后,才发觉璩琚正在院中抚那根秋千架的绳,元绥恍然一惊,悄悄地走近。 璩琚淡淡道:“去见了公主和谢珺?” 直觉告诉元绥,后头的“谢珺”才是他真正在意的,她忽然就带了哭腔,她发觉她还是没法这样与他幸福,始终有结,有疙瘩,她哭得梨花带雨露,哽咽不成调,哭得璩琚心软,又心乱如麻,回身走来,将她的纤腰捉住,带入怀里,“我不没说什么,你哭甚么?” 元绥抽噎着道:“你还是不信你。” 她不指控他不信任她,而是指控他不相信自己。 元绥紧紧地将他抱住,“没有、没有别人了。”哭得心慌意乱,没有章法,“为什么不相信你自己,你很好啊……” “元绥。” 她不肯松手,“子俨,我真恨不得……把心掏给你!怎么才能教你相信,从我在郴州道上见到你的那一刹那,心里面,就真的再也容不下别人了!” “我只是信口一问。” 元绥哼了一声,不信,“日后,你若是再心里不痛快,我一日说十遍爱你,我总是要把这句话灌进你的脑子里,我让你今生今世都永远记着!” 璩琚无奈一笑,“我错了,错了好不好?患得患失,正是我最大的软肋,真教你抓着了,日后可怎么赢你……” 夫妻之间斗法,为了柴米油盐什么都好,但不该有怀疑和猜忌,这是婚姻大忌。元绥就怕它由一点苗头渐渐发展壮大,最后不可收拾,她当然要将它扼杀在摇篮里。 她踮脚亲吻他饱满的嘴唇,舔了一口,垂眸道:“我会让着你的,我无理取闹的时候可比你多多了,你以后不烦我,不嫌弃我就好了。” 事实上成婚之后,元绥对他事事包容,处处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他心疼她为了维系婚姻的默默付出和委屈求全,罢了,罢了,即便是到了这个地步,再被她骗婚,骗心,骗一辈子又有何妨? 他一个男人,怎么会输不起? 璩琚揉了揉她的鼻子,“我只是问了一句,不用风声鹤唳,没不让你见谢珺。只是你是我的女人,不论是谢珺还是别的男人,你见了,我呷一口醋又怎么了?” 元绥微微一愣,随即赧然地偷笑起来,“正该你吃的!我准备个醋坛淹死你!” 成婚七个月之后,元绥终于被确诊怀了身孕。 赵潋和君瑕去往姑苏了,这个好消息只能告诉给燕婉。 听说后来贺家也不知道走了什么霉运,生意场上接连马失前蹄,直至顺藤摸瓜咂摸出一点意思来,才知道是惹了大佛了,贺心秋被父母催促怂恿着来璩家找元绥和好。 但元绥不予理会,这玻璃姐妹情,早在她闹出笑话时贺心秋雪上加霜地一把打碎了,贺心秋腆着脸求了又求,最后还是佛寺里的婆婆进香回来,见贺心秋跪着,心里头明白怎么回事,但可怜儿媳妇身怀六甲,正挺着大肚子实在不便,便让人请贺心秋回去。 几个家丁上来拽贺心秋,贺心秋急了,一把冲上来要抓住元绥的肩膀。 若非怀孕,元绥的拳脚远胜贺心秋的花拳绣腿,作为母亲只好拼死护住肚子,险些被推倒在地,幸而璩琚回来得及时,将妻子的手腕握住,抱入了怀里,跟着便冷着脸吩咐:“还不将这疯女人丢出去!” 他本想就此罢手,没想到贺心秋欺人太甚竟上门来唱这一出,欺负他的女人,不让贺家从皇商之中除名,他誓不甘休! 人是扔走了,没想到元绥却被吓得冷汗直冒,这孩子竟提前出世了! 好在当月也是产期,孩子产下得十分顺利,是一对双生子。 求神告佛的璩夫人大喜过望,当夜便又去了佛堂跪了整整一宿还愿。 元绥总算是可以圆满交差了,产后脱力地靠在丈夫怀里,呼吸不匀,“一对儿子?” “嗯。”璩琚有些担忧她的身体,孩子尚且没看过。 元绥笑道:“赵潋这一胎也快要生了,若是女儿,我们……结个亲家好不好?”他见璩琚不答,伸手勾住他的食指,“子俨,我们都放下了。” 她对赵潋的敌意,璩琚总莫名无由的对谢珺的不能释怀。往事如烟,终于都放下了。 他亲吻她的额头,带着柔软的笑,牵动着她的一颗心。 “主意你定。” 元绥点头,“子俨,你把孩子抱来我瞧瞧。” “你……还疼么?” 元绥笑道:“不疼,明年还能再给你生一个。” 他握紧了元绥的手腕,轻声道:“不急,我们还有后年,大后年,你身子大好了我才能安心,这一胎双生子之后,要养许久才好。” 元绥心满意足地眯起了眼睛,“嗯。” 她心里想,儿子都成双了,这下他可没法再将她推开了。 他们之间到底是谁患得患失多点呢? 那真是不一定的。 (完) 第98章 番外三 姑苏好山好水, 真是夜半钟声到客船,撑着竹筏沿水下去, 听说便能出海。 玫宝已经五个月了, 渐渐地长开,从红皮小奶娃, 变成了粉雕玉琢的奶娃娃,一日复一日地白嫩可爱起来, 四个少年, 笔墨纸砚都喜欢逗弄他,只有杀砚最高冷, 鲜少单独与玫宝说话, 但每次坐船南下都会给他买新鲜小玩意儿, 逗得玫宝咯咯直笑, 他也最喜欢这个小哥哥。 四个人中,杀笔老实稳重,有条有理地经营着棋轩的生意, 杀墨厨艺一流,负责做饭养活整个水榭的人,杀纸天性活泼,游侠似的, 爱巡视姑苏, 杀砚寡言少语,但人生得美艳风流,水榭常有画舫停泊, 将写满了情诗的纸团塞入香囊扔上来。 杀砚不胜其烦,干脆躲着不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