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别走》 第1节 《皇后别走》 作者:谢知微 文案 萧承启平生遇到过两个难题, 一个是怎么除掉把持朝政的丞相,重掌大权 另一个是怎么把心心念念想离开皇宫的皇后留下,重新塞进自己的被窝 解决第一件事他用了八年, 至于第二件事,他不想等那么久。 【食用指南】 1、一谈感情就懵圈的哈士奇男主*很温柔超聪慧的女主 2、男女主双强,联手干翻朝堂后宫 3、因男主有不可描述的心理问题,所以1v1,连小三都没有 4、全文很短,无逻辑勿考据,大约20万字,节奏快得一批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甜文 主角:谢柔;萧承启 ┃ 配角:不重要 ┃ 其它: =============== 第1章 秋夜杀局 九月十三秋雨夜,马蹄踏破凤阳城。 城中家家户户门扉紧闭,听着窗外刀枪剑戟碰撞的声音,无人敢作声,只默念着阿弥陀佛,希望这场乱战不要波及到自家。恐惧的气氛在街巷蔓延,每个人都崩着一根弦,稍有动静都要吓一跳。 年幼的孩子无知,悄悄问爹娘:“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大人们面面相觑,有知道的也噤若寒蝉。 无它,身居高位、历经三朝的右相薛肃,反了。外面究竟是何情景,不好说,也不能说。 所有人都在等结果。 “快看,皇宫!”忽然,外面传来一声惊呼,胆大的探出脑袋向外张望,乍见皇城方向浓烟滚滚,火光照亮半边天。 箭矢流窜声和呼喝声都在此刻停了。 * 正和殿火光中,两个着黑甲的士兵将一人推倒在地,那人爬起来,长戟立刻架在了他脖子上。 他跪在地上,白发披散,阴骛的视线穿过发丝瞪着前方,恨意从眼角流露出来。黑暗里,有模糊的人影动了动。 两道视线在半空相交,如野兽相遇,激烈的撕咬着。 “薛相,好久不见。” 熟悉的声音传至耳畔,跪着的人惨笑了一声,血从嘴边流下,滴落在衣襟,染红了上面的纹饰,那是当朝一品才能穿着的颜色和图案。 此人竟是百姓口中权倾朝野的右相薛肃。此刻他褪去了光环,变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是了,没有权力,他就是一个糟老头子。 至少在对面那人看来,这个人如同糟粕,已经没有留下去的必要了。 “萧承启,竖子当诛!”薛肃啐了一口。 黑暗里的人冷笑,当啷一声抽出剑来,剑尖指着他的喉咙:“不亏是薛相,已经到了这步田地,竟还敢叫嚣。可惜了,今日我为刀俎,你为鱼肉,由不得你放肆!” 薛肃闻言微怔,忽然大笑起来:“萧小儿,你莫要忘了你的身份,你不过是被先帝抛弃的筹码,鱼肉尚可饱腹,你连鱼肉都当不得,就是只蝼蚁!” 他眼神狠毒起来,嘶声道:“当年若不是我扶你坐上皇位,你还在蛮国做你的质子,焉能有今日?” 萧承启眼眸被寒意笼罩,他的剑往前送了一分,缓缓道:“不错,你说的不错。” “朕不只记得此事,朕还记得,乾元三年,你是如何逼死朕的母妃,乾元十年你接朕入宫后,是如何把持朝政、弄权夺势。这些年你视朕为傀儡,数次欲置朕于死地,桩桩件件拖至今日清算,已经便宜你了。” 薛肃瞳孔一缩。 萧承启眼中讽刺意味深浓,盯着他的眼睛,又道:“你知道你败在何处?” “你败在贪得无厌、狂傲自大,至高的权力满足不了你,金银珠宝也满足不了你,你还要来碰朕的东西,朕已不是无知孩童,怎会任由你拿捏?至于狂傲自大……” 他唇角一勾:“你的孙儿刚满三岁罢?” 薛肃猛然抬起头来,身子一抖,破碎的吼声从喉咙挤出。萧承启看着他脚下一蹬,眼眸充血,在地上疯狂的挣扎。 两侧士兵不敢松懈,着力将他牢牢制住,萧承启却向他们摆了下手,士兵一顿,在短暂的愕然之后,竟双双松开了长戟。 薛肃如困虎出笼,低吼着扑向萧承启,一时空气凝滞,隐藏在暗处的暗卫们都绷紧了弦,却见薛肃势头虽猛,最终只停在了萧承启半步之外,再不能近前。 一柄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鲜血从胸口汩汩冒出,顺着剑身淌到地上,殿中徒留薛肃粗重的呼吸声和鲜血滴落的声音。 “呕……”薛肃吐出一大口血,双手颤着握紧剑刃,透过血雾,他死死盯着面前的男子,眼珠微凸。苍老的身躯爆发出一股诡异的力量,一步一挪的向萧承启靠近,直至剑刃全部没入身体。 两人只隔着一段剑柄,对视。 “薛相此行孤单,朕很快就送你九族下去陪你。”萧承启心中快意,一字一字的道。 薛肃被刺激得喷出一口血来,面容扭曲至极,但奇怪的是,他的脸上没有落寞,反而有种诡谲的颜色,恨意夹杂着许多不明意味的东西。 “萧小儿……你以为你赢了么?”他用最后一丝气力强撑着身躯说了这句话,“你……永远不会赢……” 萧承启的额边似有青筋一跳,薛肃的头已垂了下去。 他看着瘫软在剑上的老者,良久未言,而后手腕一抖,将剑与人一同撇至一旁。 暗卫跪在身侧,俯下头去。 “查。”萧承启吐出一口气,斩草除根的道理永远是对的,为求万全,还需清扫一遍。 暗卫退去,紧随其后的是大批士兵。 火光未消,萧承启迎着光芒步出宫殿,立于丹陛之上,重檐庑殿顶被照得琉璃璀璨,浓烟过处仿佛有瑞兽踏云而去,待烟雾稍散,终见朗朗乾坤。 血腥气尚萦绕在鼻间,然心中一块大石已然落下,这一天,他等了八年,终究让他等到了。 远眺苍穹,他无声的勾了勾唇。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嘈杂的声响中,忽而传来一声环佩之音,他循声望去,见玉阶下,一个女子穿着华彩端庄的宫装,袅袅婷婷的站着。 “皇后?”他微怔。 * 谢柔朝丹陛上的男子微微一笑,理了理宽大的衣袖,行了一礼,深红色的翟衣织着凤纹,层叠的裙摆散开。她像尘灰里开出的一朵牡丹,温柔且雍容,安静的立在那里。 这身衣裳是中宫朝服,她此前只穿过三次,皆是皇家祭礼盛典时才会上身,今日她特意翻出,配上翡翠纱凤冠,穿戴整齐,行至于此。 她知道,今日对他来说是个极重要的日子,多年筹谋一战功成,其中艰辛不足与外人道也,就像当年需要一个人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如今他也需要一个人为他道喜。 所以,她来了。哪怕外朝还乱着,后宫人人自危,她也要站在他身旁。 “来。”晚风送来熟悉的声音,阶上他向她伸出了手。 谢柔微提裙摆,踏过满目疮痍向他走去。 直至离他一步之遥,她停了下来,他的手还伸着,她迟疑了片刻,视线从他的指尖滑上他的眼睛,似乎有些不确定。 手指尝试着触碰到了他的指尖,就像往日那般,萧承启微顿了一下,面上划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在她的手落下的时候,飞快的把手抽了回去。 谢柔滞住,却不觉得有何尴尬,反而悄悄的动了口气。 这种距离的触碰对萧承启而言已是极限,她心里清楚,因此不会越矩。 两人很快恢复了正常。 “臣妾听闻右相伏诛,特来恭喜陛下。”她福了一福。 萧承启畅然一笑:“当与皇后同贺。” 两人对话间默契十足,谢柔笑了笑,听他再次开口,却道:“可愿与朕一同等一回日出?” 谢柔微笑:“只要陛下需要,臣妾定会站在陛下身侧。” 萧承启没料到她会这样回答,怔了怔,依稀又觉得这话耳熟,好似那年两人第一次相见,她就这样说过。记忆陡然被针勾出来,连着绵延的岁月,在脑海若隐若现。 谢柔看着身前的男子,恍惚也与当年的少年重叠起来。 那时她只有十二岁,兄长被右相麾下的将领陷害关进大牢,她走投无路,恰逢新帝即位选秀,让她看到了一丝曙光,便央求兄长的一位友人将她送进宫去,换了身份和年龄,成了秀女。 周围的人都说新帝顽劣不堪,连选秀女这样的事都不按规矩办,地点还设在御花园。 她心下惴惴不安,站在园中悄悄打量新帝。少年时的萧承启一直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为了麻痹右相,使尽了浑身解数。园子里,他持了一把弓箭,翘着脚坐着,对身边右相派来的臣子道,让这些秀女都在头顶上放个果子,他射一箭,谁没哭谁就能入后宫。 在场中人皆变了脸色,众秀女多是家中嫡女,爹娘的掌上明珠,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话音刚落就吓哭了几个。 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人忍住了,谢柔便是其中之一。她想起关在牢里的兄长,咬着唇生受了一箭,箭啸声响起时,她只紧张的闭了下眼睛,其余动作全部克制住了。 就因着她的勇气,萧承启记住了她。 半夜时分,她惊讶的看着只有一面之缘的萧承启黑衣束身,从窗户翻进她的房间,站在她面前,整个人的气质与白日迥异。 他打量着她,第一句话是:“你不是右相的人。” 她点了点头,微迟疑了一下,便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告诉了他。 对于她的坦白,他惊讶不已,顿觉眼前女子极其聪慧,审时度势绝非常人。 “你想救你兄长?” 她直言道:“是,右相纵然手眼通天,可皇上始终是臣民的天,不是吗?” 他笑了:“这些年,你还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想必你对如今朝廷形势有所耳闻,”他说着话踱了踱步,“你怎么确定朕一定能救你兄长?” </div> </div> 第2节 她默然思忖了一刻,道:“奴婢不懂朝堂之事,可除了陛下,奴婢想不出第二人了。” “朕可以想办法救他,不过朕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一怔,抬眼看见他的眼眸,里面有着好奇与审视,个中含义瞬间明了,她俯身拜倒在地:“若陛下不嫌弃奴婢资质平庸,奴婢愿服侍陛下左右,效犬马之劳。” 他叹道:“你哪里资质平庸了?”她是他见过最聪明的女子。 他弯下身看她,勾了勾唇道:“朕的后宫缺一个人。” “陛下的意思是……” 他道:“前朝后宫勾连密切,皆为右相掌控,朕在前朝筹谋之余,需一人在后宫替朕拔去钉子。你可愿意?” 她点了点头,道:“谨遵陛下旨意。” “朕无法给你妃嫔皇后的名位,最高的位置需要你自己去取,其中困苦你我共担,”言及于此,他又补充道,“朕不仅可以保证你兄长的安全,待除去右相之日,来去随卿。” “陛下是说……奴婢可以离开皇宫?”她睁大眼睛,颇为不可思议。 他撇开眼睛,压下了眸中复杂的颜色,道:“如果有一日你想离开的话,朕不会阻拦。” 听到这句话,她简直如堕梦中。 但彼时兄长尚囿于牢狱,她也没有细想,应诺下来。自此两人相扶相持,一个在前朝布局,从傀儡变成掌握实权的帝王,一个在后宫谋划,从一介才人一步步走到了皇后的位置。 一晃就是八年。 当阳光突破厚重的云层照在正和殿琉璃瓦上时,她知道那段艰难岁月终于过去了,这个天下是他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萧直男:皇后最贴心了。 谢依依:微笑脸+1 第2章 边关来信 看过了日出,谢柔便回去休息了,后宫难得清静,她这一觉睡得格外安稳。 待醒来,贴身服侍的云姑上前打了帘子,笑道:“好久没见娘娘睡得这样沉了。” “几时了?”她问。 云姑道:“已过了巳时。” 见谢柔起身,她捧来一盏茶,道:“皇上那边传过话来,说晌午就不过来了,等晚膳的时候和娘娘一起用。” 谢柔接过来饮了一口,想着萧承启连续几日没有歇息,便让云姑嘱咐小厨房做些滋补养神的汤食预备上。 云姑应了一声。 “今日还有谁来吗?”谢柔随口一问。 云姑道:“僖嫔来过。” 谢柔坐在镜前,梳发的手微滞了一下,这几年后宫乌烟瘴气,右相党羽蓬生,送进后宫牵制萧承启的人也是一茬又一茬,上到后宫嫔妃下到奴才宫婢,皆是心怀叵测。她凭着一点机敏,在宫里打磨熬炼,慢慢打开局面,借机上位,配合前朝除掉了不少压在头上的妃嫔,这僖嫔是为数不多剩下来的人。 她的父亲为中书侍郎,与右相同在中书省,走得极近,右相不除,僖嫔这个人就不能轻易动。 云姑看着铜镜里模糊的容颜,挑了支攒金丝的凤钗,在女子鬓边比了比,道:“娘娘准备动手了?” 谢柔道:“僖嫔的父族被关进大理寺,她着急是应该的,只是可惜了,如果她能安静一点,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我也许会给她一条后路。” “亲情难断是世人常情,若僖嫔果真断情绝义,娘娘更要将她放在心上,尽早除去才是。”云姑笑了笑道。 谢柔叹道:“你说得对。”云姑是她入宫后来到她身边的人,她能走到今日,也多亏了她的扶持提醒,她手中好像有一面可以映照出宫里绰绰暗影的镜子,经常一语点破玄机,令她醍醐灌顶。 “娘娘打算怎么安排?” 谢柔想了想,道:“宫内浣衣局不缺人,宫外生计倒多,这几年她也算安分,就打发她出去吧,晚上我和皇上说一声。” 她处置妃嫔有时先斩后奏,萧承启也没说过什么,何况又是罪臣之女,不值得费心。 “这般安排也好,”云姑微笑道,“等僖嫔的事处理完,这后宫才算彻底干净了。” 谢柔听到这句话,不知怎么怔忡了一刻,她侧过头瞧了一眼窗外的落叶,心里并没有大石落定的舒适感,反倒多了些惆怅。 “娘娘怎么了?”云姑看她神色有异,便多问了一句。 “今日是九月十四。”谢柔忽然说。 云姑服侍她已久,细枝末节都记得清楚,月中是谢柔兄长,辅国大将军谢煊寄书信过来的日子。后宫之事对于现在的谢柔来说,不需太过在意,唯独这个兄长是她一直记挂的。 * 边疆的书信放在萧承启御案上时,他正处理朝中事务,右相一职暂缺,左相谨小慎微,不敢擅作主张,直接将奏折递到了他面前。一早萧承启连下了十道圣旨,开言路罗列右相罪状,清除党羽,薄徭赋以助百姓休养生息,往日朝上官员多有见风使舵的,背后对顽劣的帝王颇有微词,如今天下尽归其手,才发现宝座上的人杀伐果决,深谙为君之道,从前不过蛰伏罢了。 众官员自此老实下来,心里头那点异动消得一干二净。 奏折批写过半,他才歇了一刻,抬眼看见谢煊的信,习惯性的拿起来,信是用特殊的油密封的,烛火烤炙方能开启。这些年他与谢柔在宫中谋划,谢煊被救出大牢以后独自去了边疆守国门,明面上是镇守将领,暗地里与二人来往密切,帮助他联系朝中将领,筛选出一批可用的,为最后决战做准备。 书信以谢柔的名义寄送,由暗卫传递,信里一般说的是兵将部署的事宜,顺便问皇后安,因此会先送到萧承启这里来。 此举不合人情,却合君臣之礼,谢煊大可将家书与密信分开,但最终选择放在一起,未尝没有让萧承启安心的意思。手握兵权的大将,必与皇帝同心同力。 不过今日的信件似乎与往日不同,捏在手中厚了一些,萧承启启封翻看,第一封是写给他的,另有一页纸写给谢柔。 萧承启怔了一下。 然三人相识多年,这点信任还是有的,他无意过问两人家事,遂将谢柔的那封放在一旁,大致的扫过自己手上的。 这封是谢煊的战报,比奏折来得快,言边疆图坦国闻唐国右相动乱,趁机骚扰,东穿横峡取道瓜州,就在右相叛军执旗之日,突袭沙岭边界,幸好谢煊早有部署,只花了一日就打退了敌军,否则内忧外患,朝廷恐怕会元气大伤。 萧承启唇角微勾,心中为谢煊记了一功,转而又注意到战事时间,和右相起势重叠在一起,巧合过甚。 手指在案面上叩了叩,他望着信纸沉思。薛肃死前的话再度响起,委实越琢磨越不是滋味……但一时又没有头绪,暂且只能静观其变。 太监总管卓海此时走进殿中,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躬身道:“皇上,时辰差不多了。”说的是要去皇后宫里用晚膳的事。 萧承启说了句“知道了”,便将谢柔的信重新装起来,信纸是打开的,他随手一放,目光从上面飞快划了过去,信上一行字不经意入了眼,视线倏地顿住了。 “……兄日夜期盼,于沙城静待依依归来,此后牧马放歌,揽月听风。” 萧承启皱了皱眉。 坤元宫里,谢柔刚布好碗筷,就听见了太监的唱喏。萧承启携着凉意进来,兀自脱了云龙外氅,一身利落的进了内间。 谢柔退了一步,坐在另一侧凳子上,差人烹茶布菜,边道:“朝廷事忙,后宫安宁,陛下其实不必特意来臣妾这里。”萧承启以前就不愿在后宫中浪费时间,才拉来谢柔料理诸事。 这话说得熨帖,全为他着想,但听在萧承启耳中,不知怎么有点别扭,眼前闪过信上的那句话,情绪便有些奇怪。 “谢煊从边疆寄了信,正巧带过来给你。”他定了定心,把话引到了谢煊身上。 谢柔便以为他是因为兄长的缘故才专程过来的,道谢收了信,不再多说什么。 “谢煊在边关打了场胜仗,图坦国后退了数百里,近几年想来不敢轻易来犯了。” 谢柔想起兄长,面上浮现出笑容,道:“国无战事是百姓之福,臣妾恭喜陛下。” 萧承启点了点头,又道:“朕记得,你们兄妹俩已许久未见了罢?” 谢柔应了声,看向他。 萧承启思量着道:“此间事情已了,不如朕下旨调他回京述职如何,谢煊在边关也呆了不少时日了,朕想着他也该回来了,至于官职,也可以借着这次战事提一提。” 不料谢柔却道:“臣妾谢过陛下隆恩,只是臣妾以为此事不妥。” “怎么?”萧承启目光微闪。 “肃清右相党羽还需时日,将领缺口甚大,图坦国刚刚退兵,若兄长此刻离了边关,将营空虚,图坦难保不会闻风而动。”谢柔语气温柔,言辞恳切,宫灯光芒柔软,映着她的眼如晶亮的琉璃,清灵剔透。 萧承启望着眼前的女子,她清醒又聪慧,和往日无甚不同,只是联想到那封信,他的思绪就开始发飘。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想了片刻,他轻咳了一声,决定就信里的事问问她的意思,毕竟两人八年前有过约定,当年可以直说的事,如今也可以。 于是他缓声道:“你说得不错,眼下时机不成熟,那就再等等。” “不过,谢煊之意是希望你去边关,与他团……” 话刚说一半,殿外隔墙,一个女子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尖叫道:“皇后!”声音尖利刺耳,还伴着狂笑声,令人毛骨悚然。 萧承启一皱眉,道:“何人?” 他对这声音陌生,谢柔却熟悉,心下微微愕然,很快又平静下来,那厢卓海已带着暗卫前去查看了。 就在他们出去的空当,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扯着嗓子骂道:“皇后你个毒妇,不得好死。后宫冤魂们都会向你索命,我就是死,也要找你算账!“ 而后又哀求道:“皇上救救臣妾,放了臣妾的父亲吧,莫要听信毒妇恶言!” 萧承启眸中一冷,喝道:“宫里养了多少闲人,都是怎么做事的?” 殿中刹那跪倒一片,卓海动作算快,门外箭矢声响起,女子尖叫一声坠落在地。 “陛下,是万芳斋的僖嫔娘娘,看样子是疯了,不知用了何方法,爬上了矮墙,侍卫们只带了刀,一时没控制住,让她闯了进来,惊扰了圣驾。陛下,这人……” 萧承启冷冷吐出一字道:“杀。” “能跑出万芳斋,也不是她一人能做到的,不管什么人,都给朕清理干净。” “祸乱宫闱,诅咒皇后,杀无赦!” 话音入耳,谢柔心中似有琴弦一拨,抬头看向他。 作者有话要说:萧直男:敢碰我的人不要命了? 谢依依:(微笑中) 第3章 心中所思 一顿饭吃得兴致缺缺,想问的话终是没说出口。 回正和殿的路上,萧承启深呼一口气,眉头却还锁着,卓海自幼服侍他,旁人不敢问的他却没那么多顾忌,察觉萧承启神色不妥,便道:“大好的日子,皇上怎的愁眉不展,后宫素来人多口杂,偶尔闹一闹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小老儿倒觉得如今天下太平,正有盛世之象呢。” 萧承启闻言回过神来:“卓叔越来越会哄朕高兴了。” “盛世还谈不上,总得经营一阵子,内外朝太平倒是不错。” 卓海笑道:“皇上说得自然是对的。” 萧承启没再说话,回首看了眼坤元宫的檐角,他忽然问了卓海一句:“卓叔,你觉得……皇后怎么样?” 他说得突兀,卓海没反应过来,顿了一下才道:“皇后品性端正,温懿恭淑,自然是好的。” </div> </div> 第3节 萧承启点了点头,又道:“还有呢?” “嗯?”卓海一愣,以为他还在着恼方才僖嫔的事,思索道,“这八年间,小老儿看在眼里,皇后聪慧过人,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堪为皇上左膀右臂,皇上不也说,若女子可为官,皇后有卿相之才。” 他笑了笑,接着道:“不过要再细说,小老儿可就不如皇上了,毕竟是自家人,皇上应当看得最明白。” 萧承启微怔,话中唯有“自家人”三个字如珠子散落玉盘般弹在心上。 八年间的相处好似历历在目,初时他在宫里没有几个知根知底的盟友,将谢柔拉入乱局纯属意外,他也拿不准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十二岁的姑娘还没长大,虽聪敏但毕竟年轻未经风浪,外朝除了一个兄长再无外力依附,他以为她会是株藤蔓,依靠他生长,但这姑娘咬紧牙关,硬是在波谲云诡的后宫长成了一株青竹,一节一节顽强的攀爬。 其间,他们无数次看着对方倒下再站起来,浑身是伤时,能用的力气不过是递去一个眼神罢了,有时他甚至觉得,她给他的力量,远大于他输送给她的。就像今日的僖嫔,就算没有他出面,她一样可以处理好。 她比外朝任何一个大臣,都更像合格的臣子、盟友。 至于自家人,这个称呼对于他来说,当真有点陌生。 * 萧承启走后,谢柔拆开信读了几遍,夜里就在枕间翻来覆去没睡着。 实在难以入眠,她坐起身来掌了灯,惊动了宿在外间守夜的云姑和雀儿,云姑忙提灯上前,道:“娘娘可是魇着了?” 谢柔摇了摇头,雀儿从小跟在她身边,机灵活泼,眼睛也尖,瞧见谢柔枕边的信,道:“娘娘是想煊少爷了。” 谢柔对着两人也不避讳,道:“哥哥从边关寄信来了,说打了场胜仗。” 雀儿道:“打赢了是好事呀,奴婢怎么看娘娘不太开心的样子。” 谢柔捏了捏信纸,道:“哥哥还说,他在边关等我过去团圆。” 雀儿和云姑面面相觑,云姑道:“煊少爷的意思是……要娘娘离开皇宫?” 雀儿忍不住接话道:“娘娘已是皇后,怎么可能离开这里。” 谢柔没说话。 雀儿瞪大眼睛看着她,看了半晌琢磨出其它味道来,诧异的道:“娘娘,您不会真的在想离宫的事吧?” 谢柔看了她一眼,道:“我还未想清楚。” 她心里头有点乱,每个月哥哥都会寄信,此前却从未和她聊起过此事,突然提到,令她措手不及。离宫的约定她还记得,但那也是八年前的事了。 “我记得有个装旧物的箱子,你们可看到过?” 云姑道:“是那只黄花梨的?” 两人以前收拾屋子见过,便从外间翻了出来,让值夜的太监抬进屋里。 “箱子里都是用不着的东西,若娘娘不提,奴婢都要忘记有这么个物什了。”雀儿抹了抹箱子上的薄灰。 里面的东西确实不是什么宝贝,谢柔却珍之重之的上了锁,打开来,上面一层还铺着纸。 “娘娘有几年没打开过了,怎么今日想起它了?”云姑问。 谢柔道:“突然想到罢了。”她想,大约是那信里提到的事,勾起了莫名的惆怅。 这箱子里封着过去的日子,后来境况好了,就将这箱子搁置在一旁。例如里面装着用旧了的汤婆子,那时她被前皇后打压得狠,冬天银碳不足,分到手的都是湿碳,全靠煮沸水灌了汤婆子撑下来。还有已故蔺妃给她的山水香盒,不太贵重,却是她在宫里收到的第一份暖意。 她默默的翻着,一直翻到最下面,手碰到了两块软布包着的物什才停下,那是两块护膝。 护膝上的针脚粗糙,棉花都从角落露出来了,谢柔看着它,眼中却有丝柔软。 “奴婢记得这是皇上给娘娘的。” 谢柔点了点头,放在手心里打量。 七年前,她还是个才人,在位的皇后阴狠,表面上对嫔妃们和气,背后却常下狠手,蔺妃当年还是蔺嫔,被诬陷盗取皇后凤印,私藏违禁品,打入冷宫,谢柔与她有些交情,也知道唇亡齿寒易牵连的道理,于是想方设法的救了她,皇后心中忿忿,暗地对她使绊子,罚她跪在佛堂抄三日经书。 夜里佛堂空悚,只有一盏烛火陪她,她尚年幼,跪在冰凉的石地上,说不怕不疼是假的,咬着牙写了没多久,膝盖就疼得受不了。 这时忽听风声呜咽,一个人影从侧面的窗户翻进来,悄无声息的溜到她身边,她看着来人一时惊住。 “陛下。” 十四岁的萧承启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心的向外看了一眼,确认周围的侍卫过去,才道:“我将看守的嬷嬷迷倒了。” 谢柔无奈的笑了笑,又有点担心的道:“陛下,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若让皇后知道……” 他哼了一声,道:“那老妖婆不会知道的。” 他的眼睛在昏暗的月色下闪着光,犹豫了一下,道:“这次的事情辛苦你了,皇后背后有右相撑腰,现在我收拾不了她,不过以她嚣张跋扈的性子,肯定会有行差踏错的时候,到时清算也不迟。” 谢柔点头,而后就想劝他回去,萧承启却不肯,还从怀里拿出一副护膝递给她,有点不自然的道:“这是我让卓叔赶制的,你先戴着。” 屋里光线暗,谢柔谢过他,没仔细看就收下了。 萧承启又陪她待了一会儿,临走对她说:“佛经的事不用担心,我已经安排人手誊写了,你先在这里呆上一日,明晚我再来。” 谢柔觉得他独自行动不大妥当,萧承启不以为然,解释道:“旁人来,我不放心。” 这句话,她连同那副护膝记了好些年。 护膝做工粗糙,卓叔自幼伺候他,针线用得极好,这护膝一看便不是出自他手,她第二日对着日光,看着那歪斜的布料,也就明白了。 这件事,云姑是知晓的,而雀儿不知道,她便用了个由头,将雀儿支走,轻声道:“煊少爷提到旧约,娘娘心里不快活了?” 谢柔对着她,甚少隐瞒心思,便道:“哥哥在信里说,想让我离开,我还拿不准。” 云姑想了想,道:“那娘娘翻出这副护膝,是……舍不得皇上?” 闻言,谢柔摩挲棉布的手顿了顿,半倚在矮桌上,她沉思许久,道:“云姑,你觉得这些年皇上待我如何?” 云姑思量了一刻,直言道:“奴婢跟随娘娘八年,有些事情不敢妄言,但奴婢觉着皇上心里是有娘娘的。虽然……” 谢柔把话接了下去,淡淡道:“虽然我们没有夫妻之实。” 云姑默然。 “这个倒是其次,可云姑……”她敛睫道,“皇上并没有将我当作家人。” “我能感觉到他对我是满意的,我们配合默契,进退同裾,彼此在朝廷后宫事务上知无不言,但这些不是皇后的身份该做的,比起皇后,我更像一位合格的盟友对不对?” 云姑听着有丝讶异,这些话谢柔从没说过,也许是谢煊的信真的乱了她的心,才会不由自主的想这么多。 “除了朝中的事情,关于他自己,我都不甚了解。”包括萧承启不能触碰旁人的病因何而来,她一概不知。 “娘娘……”云姑不知该说什么。 “所以,就像哥哥说的,我走或留,对于皇上来说,都不重要。”谢柔道。 她表现的很平静,云姑看穿了她心里的症结。 “娘娘,那么你想走么?” 谢柔看向她。 云姑道:“奴婢认为,娘娘大可不必为难,只需随自己心意去做,其实走不走、呆在哪里都是其次,想不想走才是最重要的。”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铺了满身,伴着烛火影绰摇曳,谢柔想了半晌,微低头叹了口气:“我不想走又能如何,云姑,他不喜欢我。” “现在右相已除,他甚至……不再需要我了。” 她一贯清醒,无论是斩荆披棘排除异己,还是面对虚无缥缈的感情。八年后,他不再是十四岁的少年,不需要她的陪伴了,他有足够的力量执掌江山。 谢煊比她早一步戳破这层窗户纸。 作者有话要说:谢依依:云姑,他不喜欢我。 萧直男:谁说的,我没说,我没有! 第4章 去留随卿 谢柔用了三日的时间思考离宫之事,她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但在此事上也纠结了好一阵子。她承认自己放不下萧承启,但搞不清楚究竟是感情层面的,还是习惯上的。也许是因为有夫妻之名,相处久了,难免产生依赖。 这几年她忙得没时间去想以后的事,如今闲下来乍一思虑,颇为头疼。本打算给兄长回信,拿着笔也是起起落落,揉皱了好几张纸,一个字都没写出来。 窗外秋雨淅沥,风吹得人心凉。她捏了下发冷的指尖,索性不去想回信的事,在宣纸上练起字来,全当打发时间。 字迹娟秀又利落,收放有度随心而动,第一个便是“和”字,她微顿,将这张纸放在一旁,想着政通人和,百废待兴,倒与眼下的情景相符。两人年少的时候,萧承启偶尔会跟她讲曾祖父文宣帝的故事,他说,曾祖父在时,唐国很强盛,以文治国,极有大国风范,因国库丰裕,四方来朝,十分和乐,他说有一日,他也要做曾祖父那样的皇帝。 又一笔写下一个“悦”字,萧承启最近心情好了不少,两人相识多年,越长大他的笑容越少,她曾经觉得,如果他没有去图坦国做质子,一直在父皇母妃呵护下长大,应会是个爽朗的少年,不一定坐上最高的位置,但一定过得欢喜自在。 她安静思索,蹙了蹙眉,接着落笔,缓缓写下一个“离”,世间常态便是如此,两人都是习惯分别的人,正如她告别兄长进了宫,而他离开家人故土成为质子,前路漫长,再久的离别,熬过去也就无事了。 她怔怔望着,未曾想湿润的笔尖掉下一滴墨,正好落在“离”字最后一笔。颜色浓重,在纸上和心头同时晕开。 离别之苦两人都感受过,她也许该问一问他的想法,倘若他觉得眼下这样很好,希望她留下,那么她就将离宫的事搁置一段时日,尝试着和他好好相处。若是他按旧约所言,并无挽留之意,她离开也无所谓,自此海阔天空,亦是另一种人生。 这般一想,确实不必纠结,离开与留下都有活法。 她的思路顿时清明不少,一瞬之间豁然开朗。 午后,萧承启被公务缠得烦了,来找她下棋,她就借着机会打了腹稿,决定和他聊一聊。 萧承启棋路正酣,连吃了她不少的子,谢柔收敛锋芒,势孤取和,以守为攻维持住了形势。两人连下了多年的棋,对彼此的路数很了解,萧承启看她缩回去,捻着棋子笑了笑。 “每次都这样,朕记得和你第一次下棋,就输在你的示弱上,这么多年,不打算换个打法吗?” 谢柔抿唇笑道:“打法不重要,结果重要,这也是陛下说的。” 萧承启哑然。一子之后,眼看着女子突围反攻,萧承启皱起眉来,嘴上道:“这招倒是百试灵验。” 谢柔微微一笑,手上却是停了。 “怎么了?”她离胜局不差几步了。 谢柔道:“若……臣妾此局胜了,能不能求个恩典?” “嗯?”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赏赐,萧承启没适应,滞了一刻才道,“好。” 他心想,或许是她有了什么想要的东西吧。于是最后几步棋他也就没再挣扎,由着她顺利赢了。 “说说看,想要什么?”他生出点好奇来,扔了棋子问道。 “无论什么,陛下都会给我?”她眼眸清亮。 这话怎么说,过去那些年,他在偌大的皇宫几乎一无所有,能给她的他都给了,现在她的话……委实有点古怪,但他还是随口答了,道:“当然。” “臣妾与陛下初见时,陛下曾说,待大事落定,臣妾可以自请离宫?” 萧承启一愣。 又听她接着道:“臣妾近日思来想去,见海内清明,宫中风平浪静,所以想问陛下一句,是否还有用得到臣妾的地方?” </div> </div> 第4节 萧承启脑海突显一片空茫,而后寻回了神思,对她道:“若有当如何,没有,又当如何?” 谢柔道:“陛下若需要臣妾在侧,臣妾自然会一如既往,若不再需要了,臣妾就为自己安排个去处。” 她说得直接了当,世上敢将二选一的问题直接抛给他的,只有她了。可糟糕的是,萧承启没有细想过此事,看到那封信以后,他原想听听她的选择,没料到她会提前一步,先把问题抛出来。 萧承启心中如被一块大石堵住,进退两难。 他想说,需要,这几年他们配合默契,后宫有她更是稳妥,他对她很满意,不打算换掉她。然而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他有什么资格留下她呢? 这个约定是他先提出来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是天子。而且他心病难医,他们八年来没有同床共枕过,她呆在宫里与守活寡并无区别。 她已经为他做了很多,不能再把一辈子搭进去了。他可以不在乎其他人,但总得为她考虑,就算两人不是家人,也是多年来并肩作战的盟友。 想明白了,他暗自攥了攥拳,挑拣着词汇,低声道:“你说得不错,如今大局已定,没什么要紧事了。” 谢柔看着他,道:“那陛下的意思是……” 萧承启道:“正如当年所言,如果你想走,朕不会阻拦。” “……”谢柔怔然无言。 晚膳两人没在一起吃,各怀心事的散了。望着萧承启离去的背影,谢柔调整了半天情绪,忽而抓起一把棋子,也不论黑白,哗啦一声丢进盒子里。 雀儿听见响儿,过来帮她收拾,还笑她:“娘娘莫不是输了,拿棋子撒气呢。” 谢柔看着混淆在一处的颜色,叹了口气道:“嗯,输了。”输得没了脾气,细想也不怪他,以后天下都是他的,少一个盟友有甚么打紧,是她将自己看得太重了。 “雀儿,你去叫云姑进来,咱们清点私库,收拾收拾行囊,看看要带什么走。” “娘娘你说什么?”雀儿有点懵。 谢柔道:“我和皇上说了要走的事,他说去留随我。” “啊?” * 萧承启心情不大爽利,弃了步辇走回了正清宫。 宫墙边上的灯依次亮起,他在昏黄的光芒里呼出一口气,独自一人迈进空荡荡的大殿,关上门再无声响。 晚上,中书省值班的官员掐着时辰过来送折子,明显感觉到殿中气氛不大对,临进殿,悄悄拉着大总管卓海打听,卓海何等眼力,拿出三分好意,提醒道:“您几位快进快出,今儿个能少说话,就别说话了。” 几位大臣大眼瞪小眼,一人道:“这怎么行,我还有要事禀报呢。” 卓海微笑道:“每日都有要事,除了军机要务,旁的事晚一天也不算什么,您说呢。” 大臣们都是人精,立刻心领神会,连忙道:“是这个道理。” 卓海笑了笑,替他们开了门。 殿门开合,大臣们果然听话,只做了日常汇报,而后凝神屏气的退到一旁听吩咐。 年轻的帝王脸色漠然,在烛火下看不出情绪,随意的翻了几本折子,也没说什么,就允他们行礼退下了。 然而意料之外的是,就在几人将将走到门边上,他忽然叫住了他们。 几人麻利儿的滚了回去,见皇帝举着两个折子,声音淡淡的道:“这是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折子太多,隔得太远,这怎么能知道?刚要开口,皇帝“啪”的一声把折子甩到了他们跟前,冷然道:“念。” 一人赶快捡起来,低头快速浏览,口中念道:“皇后为天下母,入内侍奉今上逾八年,虽恭良淑德,却无所出,徒有关雎之貌,无孝无祀,非国之福泽,应黜封号,撤皇后玺绶,另纳……”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一句已经不敢说了。面前的男子脸色已黑如锅底,阴冷至极,众人哪敢多说,齐齐跪下呼罪。 “谁上的折子?” “正议大夫广仁海。” “还有谁?” “宗正少卿王习礼。” “一仁一礼,习的仁义礼数都去哪里了?” 萧承启心中本就生着闷气,两个折子越看越不顺眼,怒道:“后宫安定乃社稷之福,皇后多年来襄助前朝,平复后宫人心,兢兢业业,这些事你们俱不看在眼里,只想着子嗣子嗣,朕还没死呢!” 众大臣忙不迭磕头,脑袋都磕懵了,他们谁都没想到萧承启会反应那么激烈,这几年皇家子嗣问题每年都有提,萧承启一般懒得听,此事说完就完了。怎么这次……他们还真是撞虎口上了。 一大臣硬着头皮道:“陛下息怒,陛下春秋鼎盛,德泽有加,何谈无子,确实荒谬。” “但是……”他又咽了下口水,想着既然说到这儿了,不如就着折子说句实在话,便道,“子嗣亦关乎社稷,民间尚有七出之罪,无子,一也,何况皇家。” 说完,打了个寒颤,继续埋头做鹌鹑。 那旁,萧承启胸中仿佛有怒火席卷,刚要破口而出,忽然又自个儿吞了回去。 几个大臣面面相觑递眼色,均是不明所以。 萧承启闭了下眼睛,心头倏然涌起无力感,最后撂下一句:“有子无子也是朕的家事,皇家子嗣轮不到你们操心,若再有上书议论皇后者,以违逆罪论处。”就将几人轰了出去了。 几人冷汗津津,叩首退下。 待退到门口,一人拉着旁边人的袖子道:“这可坏了。” 旁边的人没缓过劲来,道:“怎么?” 那人道:“你忘了,明天上朝,正议大夫还要联合几人一同上奏呢。” 几人同时变了脸,七嘴八舌的道:“快快,去知会广仁海那老家伙一声。” 那人又叹了口气道:“来不及啦,箭在弦上,谁能拦得住他啊。” “罢了罢了,闹上一回也是好事,谁知道咱们皇上为何不要子嗣,怕不是……” “什么?” 那人压低声音道:“怕不是皇后身体有问题,皇上顾忌着,才不要孩子的。” 众人各自琢磨,渐渐品出些味道来,这些年后宫嫔妃大都不受宠,只有皇后屹立不倒,为皇上心头所系,可就这么着两人也不要孩子,说起来,好似确实有点门道。 “那咱们……就让广仁海探一探?” “不错,若真是皇后的问题,咱们就得尽臣子的义务,哪怕皇上怪罪,也要直言进谏!”那人挺了挺胸膛,道。 众人皆表赞同,点头称是。 而背后的正清宫中,萧承启一夜无眠。 作者有话要说:谢依依:呵呵哒。 萧直男:她什么意思,怎么回事,我该怎么办?…… 第5章 自有去处 “娘娘,他们太过分了!”翌日,雀儿气冲冲的跑到谢柔跟前言道。 谢柔方给谢煊回了信,正倚在案上剪花枝,闻言笑道:“怎么了,谁惹我们雀儿了?” 雀儿气道:“娘娘还说笑,今日朝上都闹得不成样子了,那些大臣胡言乱语,说什么皇后娘娘犯了七出,不能绵延皇嗣,于社稷无功,还说娘娘身子骨不成,命中无子,这都是什么话,明明是皇上……“ “雀儿!”云姑打断了她的话,摇了摇头。 雀儿也反应过来了,但仍不能消火,道:“娘娘,他们说的太难听了,还撺掇陛下选秀呢。” 谢柔将手里的花细致的放进花瓶里,边道:“难听就不听,也不是第一次了。” “可这是头一次大臣联名上书,奴婢听说有近半数呢。” 谢柔听到此处,眼里也不由现出一丝诧异,又听云姑道:“是大臣们太清闲了,往日有右相在,大臣们有事做,现在最大的敌手没了,就有闲情逸致管皇上的家事了。” “不过奴婢猜,皇上已经帮娘娘教训过他们了。”她笑了笑,这般道。 谢柔一直望着花没说话,良久摸了摸细软的花瓣,似乎思忖着什么。 “娘娘不生气吗?”雀儿嘟囔着嘴,唤她。 谢柔笑了笑,道:“有什么好气的,去外间准备茶水罢,皇上快下朝了。” 雀儿应了一声,好奇的道:“皇上会来么?” 谢柔道:“会。”总归两人相处多年,他做的事、说的话,她都熟悉,甚至他的语气她都能猜到,前朝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是关于她的,他不会一言不发。 果不其然,萧承启下了朝直入坤元宫,开口就道:“今日外臣们说的事你不必在意。”正所谓君子相交便是如此,他不想她难受。 谢柔也知道他会护着她,但她眼下不太需要。 萧承启瞥着看她脸上的神色,见她没有不虞,放下心来。 又过了一会,却听女子温声道:“这件事本没什么,不过臣妾可以不在意,陛下却不能不在意。” 萧承启一愣:“嗯?” 谢柔微微一笑,道:“臣妾并不觉得诸位大臣有何错处,反而觉着他们所言甚是在理。” “?” 谢柔早就想得明白,在雀儿提起此事不久,她便有了定数,大臣们此时发难,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坏事,反而是个契机,她整理思路,道: “从古至今皇后无嗣,便是德不配位,轻则黜落,重则驱至冷宫贬为庶民,陛下若能正视规矩,大臣们定能安心。” “何况后宫空置总不是办法,选秀……也该提上日程了。”她一眨不眨的看着眼前人,等着他说话。 萧承启脸慢慢发僵,她说的话还是那般完美,可就是刺耳又刺心,轻易便能让他坐立难安。 她这是什么意思? 谢柔也不急,坐看他的脸色越来越差,就在她以为他要有所表示的时候。萧承启抿了抿唇,道:“你想借此机会离开?” 谢柔面不改色,柔声道:“陛下,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 “臣妾想,以皇后的身份出宫必然不易,陛下不如使个由头,让臣妾消失在众人面前,到那时也就无人在乎臣妾的去处了。” “至于选秀,”她接着道,“花开独枝终究不如花团锦簇,且能帮助陛下稳固朝政,一举两得。” 萧承启心里百感杂陈,怎么听着她是去意已决? “你真的这么想?”这么想离开皇宫。 谢柔道:“陛下,这是最好的法子,不是么?” 萧承启看着眼前的女子,一时语塞,无从回答。 </div> </div> 第5节 他觉得近日自己不对劲,她也不太对劲,她像一枝花张开了自己的刺,非要刺中他不可,以前她绵里带针的态度是对着右相派系的,现在好像调转过来对着他了。他猝不及防,竟有些难以招架,昨日夜间,他翻来覆去的想过,觉得自己眼下的状态属于“怅然”,大敌已除,宫里没有几个人能与他分享喜悦,只有她一人站在他的身边,岁岁年年的陪着他。 然而有一日,她忽然不肯了,就像要好的朋友、手足,决定离开一样。归根结底他是舍不得她的,同甘共苦多年,情谊到底深厚,与旁人不同。 既是朋友,是不是更应该尊重她的决定? 他想了又想,终是把自己心里的那点不舒服强压了下去,努力作认真思量状,道:“你思虑周详,就……按你说得做吧。” 谢柔沉默,一面觉得无奈,一面又感到失望,因着不管她说什么,他就像在心里竖了一堵墙一样,无人能进去,她数次提出离开,甚至甘愿自贬出宫,他竟然没有丝毫挽留。 他根本从未想过和她好好过日子,连尝试一下都不愿意。 今次借着朝臣发难,谢柔做了最后一次试探,他答应了她的要求,她彻底淡了留下的心。 甚好。 萧承启走后,谢柔也不耽误,立刻嘱咐云姑将各府适龄小姐们的画像送进宫。 雀儿在她眼皮子底下转了好几圈,急得上火:“娘娘,你真要替皇上选秀?” 谢柔道:“自然是真的,选秀每三年便有一次,之前咱们也选过几次了,这次没什么不一样。” “可是娘娘你怎么办?” 谢柔道:“我想过了,等新晋嫔妃安顿好,我就离开,去边关找哥哥。” 云姑和雀儿互看了一眼,转过头担心的望着她。 谢柔笑了笑道:“我没有说胡话,也没有和皇上置气的意思。这几年我也累了,每天都绷紧了弦,要时刻想着应付前皇后,千方百计的撤掉挡路的石头,还要注意前朝的风吹草动,真的累了。” “皇上没有将我赶出去,是我自己想歇一歇。哥哥说,边关风景很美,虽然时有沙尘,但夜里晴空万丈,可见星河明月,他在边关还买了一处马场,春日长了新草,我便可以去玩了。” “皇宫只有方丈大小,不及边关山河万里,游览过才不枉此生。” “至于皇上,他不打算留我,应该有他的想法,缘分两字强求不得。” 云姑和雀儿蹙了蹙眉,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前几天谢柔面上还有几分黯淡,今日好似全看开了。 “只要娘娘开心就好。”云姑叹了口气,只能这般道。 谢柔淡淡一笑:“说什么都尚早,且一步步来吧。” 云姑和雀儿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余下几日几人各自忙碌,开始着手选秀女的事情。 宫廷的诸位画师手速很快,第一批画卷到手是五日之后,随着选采的消息传开,前朝议论后宫的声音小了一些。 “都是些老狐狸,”雀儿抱着一摞卷轴,忍不住和云姑念叨,“说白了还不是为了自己,一开选采,良家子皆可入宫,谁家的姑娘登上枝头不为娘家说话?也就是咱们娘娘好性子。” 云姑笑了笑,瞅了一眼窗前的谢柔,低声道:“娘娘脾气是好,不过这么久以来,娘娘何曾让自己受过欺负?” 雀儿睁大了眼睛,道:“你的意思是?” 云姑道:“我将娘娘的话想了几遍,才想明白,娘娘这是以退为进呢。” “以退为进?可是选采是真,出宫也是真,怎么叫以退为进呢?” 云姑笑得颇为神秘,道:“别急,你且瞧着吧。” 雀儿一脸懵懂,不知其中深意。 窗边,谢柔将手里的画卷翻来覆去的看过几遍,看得格外仔细。 “今年适龄的姑娘们,家世模样都不错。” 云姑探过头也看了一眼,微笑道:“是呢,想来放在宫里很能养眼。” 谢柔笑了笑,抽出其中几卷给两人看,道:“我看着户部尚书的嫡女,眉清目秀,雅致不凡,像是个识大体的。还有礼部侍郎家的,书卷气极浓,身姿窈窕,观之可亲,也不错。” 雀儿凑上前去,认真的打量了片刻,道:“奴婢瞧着就不好,都没有娘娘好看。” 谢柔笑了:“在咱们这宫里,模样是最没用的。”长得再好看,皇上都不喜欢。 雀儿道:“也不知皇上喜欢什么样的。”她心里嘟囔,以前宫里美人也多,皇上一眼都不看,最好这次也一样。 谢柔眉梢微挑了下,道:“咱们说的都不算数,改明儿我拿着去给皇上瞧瞧,让他自己选。我也想听听,皇上是个什么喜好。” 雀儿越听越窝火,云姑却从里面听出了其它意思,和谢柔相视一笑。 “从前宫里的,都是右相的人,皇上自然看不顺眼,娘娘选了皇上也不说什么,这一批秀女都出身清白,皇上可选的余地大,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娘娘是得听皇上的意思了。” 谢柔笑了笑道:“是这个道理,若是皇上拿不定主意,我再安排也不迟,总得选些个姿容品行都不错的放在皇上身边,咱们才能安心的离宫。” 云姑闻言笑而不语。 作者有话要说:谢依依:我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顺便安排一下你的。 萧直男:…… 第6章 选秀伊始 谢柔带着雀儿走近正清宫时,萧承启正大发雷霆,卓海站在门口迎候两人。 谢柔听着里面的动静,问卓海道:“皇上怎么生了这么大的气?” 卓海不动声色的笑了笑,道:“这几天皇上的脾气都是如此,小老儿也不敢劝,还得娘娘来才能平息。” 谢柔眼角微动,只报以微笑,什么都没说,安静的站在门口等着里面的人出来。 没有一盏茶的工夫,里面奏禀的大臣就踉跄着退出了正清宫,当前一人头发花白,穿着正四品的官服,他迎面和谢柔撞上,老脸突地一变,赶快行了个礼,匆忙欲走,后面跟着的几人也是一样。 谢柔扫过几人衣角,在擦身而过时拦住了他们。 “几位大人慢走。” 几人硬生生的停住了脚步,低着头互相交换了好些眼神才开口:“娘娘有何吩咐?” 谢柔却是转头对卓海道:“现在已是深秋,天冷风凉,几位大人的衣裳沾了水,怕是要受寒的,劳烦总管帮忙打理一下。” 卓海应了。 衣角上的大片水渍是方才萧承启砸落茶杯溅到的茶水,众大臣心中惶然,根本没注意到,没想到皇后细心,竟关怀至此。几人脸上皆红了红,纷纷告罪谢过。唯有当前四品朝臣哼了一声,道:“不劳娘娘费心了,老臣回去换。” 另外几人脸色大变,暗地里拽了他两下,然而那老臣太倔,瞪着眼睛吹胡子,也不知道哪来的气性,没个好脸色。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雀儿在旁边已经拉下了脸,谢柔却不以为意,没有丝毫气恼的道:“随大人心意就是了。” 那老臣嘴上“呵”了一声,梗着脖子一揖即走,几人见拦之不住,只好飞快的收拾干净,追着走了。 雀儿看着离开的老臣,气得跺脚:“娘娘,你管那些外臣做什么?那个正议大夫广仁海仗着年纪大,都欺负到娘娘头上了,娘娘好心好意,老匹夫还不领情!” 谢柔截下她的话:“能进殿议事的,都是皇上的肱骨之臣,雀儿你慎言。” 雀儿早就看广仁海不顺眼,趁着周围没外人,由不得多抱怨几句:“娘娘,就是他要求皇上罢黜您的,您不出口气也就罢了,怎的还关心他,要奴婢说,最好这人受了寒出不了门,没力气嚼舌根才好呢!” 谢柔闻言,拍了她手一下,笑道:“就你心眼小。” 雀儿撇了撇嘴道:“奴婢心眼就是小嘛,只能装下娘娘您。” 谢柔噗嗤一声笑出来,伸手点了下她额角。 雀儿叹了口气,忍不住又道:“娘娘,你看到那些大臣真的不生气吗?” 谢柔笑了笑道:“我是个人,自然也有脾气。” “那您还关心他们。”雀儿碎碎叨叨。 谢柔默然片刻,笑道:“雀儿,我从前和你讲过很多打仗的故事,你记得吗?兵书里有两个著名的战役,一个写在《百战奇略》里,名曰‘和战’,一个写在《孙子兵法》里,叫‘远交近攻’,宫里和战场不一样,但道理是相通的。” “伪作和谈,可以麻痹对方,远交近攻,可以分化派系。如今我和和气气的对群臣,不只可以麻痹他们,还会显得这些人太过咄咄逼人,日子久了他们自会有所收敛。而这些外臣中,除了广仁海性格倔强,其他的人立场并不坚定,未尝不会为我们所用。” 雀儿听得惊讶又佩服,琢磨了好久,道:“娘娘,您真厉害。” 谢柔又是一笑,她早有了打算,离开是不假,但走也要走得舒心踏实才行,眼下这才是第一步。 扶着雀儿的手,两人一起踏进正清宫。 日光数缕,攀上窗棱一跃而下,落在她的肩头,温柔灿烂。 萧承启在奏折堆里找到了帮手。 因为方才太过气愤,他把御案上的折子推了个乱七八糟,太监管事们只能帮忙摆齐,但没法再罗列分类,军机要务农桑治水,全混在一起,结果越看越窝火。 他兀自生着闷气,谢柔来得正是时候。她福了福,冲着他笑了一下,很自然的来到他身边帮他收拾桌子,打开折子一个个看过去,须臾片刻就整理好了。 萧承启看着她柔和的侧脸,心里的火儿不知怎么就渐渐熄了,只觉微光柔暖,岁月静好。 “若是大臣们和你一样就好了。”他忽然由衷的感叹了一句。 谢柔道:“皇上为何这样说?” 萧承启叹道:“那些大臣只会为难朕,右相势力刚刚瓦解,战乱才平息,北方大旱南方水患,每一件事都需要投入精力,可这些大臣每日就围着朕转悠,盯着后宫的事不放,问大事一概不知,推卸责任,说朕的家事倒都是头头是道。” 谢柔笑劝道:“皇上的家事也是国事,臣子们议论后宫是职责所在,皇上不要怪罪他们。” 萧承启皱眉道:“朕知道,所以只能言语上吓唬一下,不能真将他们治罪。” “若大臣都像你一样善解人意,朕的烦恼肯定能少上很多。” 谢柔弯了弯唇角。 “皇后今天来找朕是为何事?”萧承启问。 谢柔道:“为了帮皇上解决一些困扰。” “哦?”萧承启随口应声。 谢柔让雀儿把画卷捧上来,眨了眨眼道:“让朝臣们噤声的最好办法,不就是按照他们说的做么,选秀已经提上日程,等新人们进了宫,他们自然也就不说话了。” 萧承启微怔。 “臣妾选了些合适的,皇上请过目,若皇上也觉得不错,就选个黄道吉日,让秀女们进宫面圣吧。” “……”原来她的来意和朝臣们并无二致…… 萧承启迫不得已被压在椅子上翻画卷,翻了一半,他扔了卷轴,无奈的道:“皇后,这些女子长得都差不多,有什么好挑的?” 谢柔抿唇笑道:“这选的是您身边人,皇上可得耐着性子好生看看。”言罢又拿起画卷递到他眼皮子底下。 萧承启心中升起几分烦闷,深呼一口气,惫懒的接过来,过了一会,指着其中一卷道:“你看这个女子。” </div> </div> 第6节 谢柔一愣,侧过身瞧,只见画卷上女子身姿婀娜,长着一双细长的凤眼,观之妩媚。 他喜欢这样的?谢柔心想,却听萧承启皮笑肉不笑的把话说了下去:“这幅画笔锋流畅,着墨处浓淡得宜,你看裙摆的纹路画得多仔细,辛苦画师了,朕都不知宫中还有这等绘图高手。” “……” “还有这幅,形神兼备,眉宇间神采奕奕,怕是真人都没有画得好看,朕前日得了书画大家冯申子的大作,这画可以与之一比啊,皇后你记下画师的名字,朕即可封赏。” “皇上!”谢柔打断了他的话,微嗔道。 萧承启故作不解:“怎么?” 谢柔道:“以后这些女子是要在您身边伺候的,总要挑些欣赏的、喜欢的才是。” 萧承启收了笑,道:“那如果这些女子朕都看不上,皇后打算怎么办?” 谢柔道:“臣妾自会另选一批,直到皇上选到满意的为止。” 萧承启看了她一眼,倚在椅子上道:“那你别费心选了,朕一个都不会喜欢,你我相处多年,应知朕的想法,后妃不过是牵制前朝的手段,长相身段不重要,只看家世。” 谢柔耐心的道:“从前选秀为右相所把持,选进宫的人是右相派系的,如今臣女们都是良家子,必定忠心侍奉皇上,臣妾觉得家世重要,皇上喜好同样重要。” 话说到这份儿上,谢柔站在皇后的立场上,考虑细致周到,萧承启无可反驳,但他就是心里不舒坦,。 “皇后最知道朕的心意,做事最妥帖,你就帮朕选了罢。” 谢柔蹙了下眉,一时未语,正欲开口,萧承启紧接着扔出一句,似气似恼:“就参照你自己来选,朕看着就挺好。” 谢柔心头一跳,面上却不露分毫异色,笑言道:“皇上说笑了,世间女子千千万,哪能都和臣妾脾气秉性一样,若真是这般,岂非太过无趣?” 萧承启被噎了一下,眉头抬得老高,半晌才深呼吸恢复正常。 谢柔面上挂着柔暖的微笑,说完了话,礼数周全的退了出去,雀儿跟在后面。 “娘娘……”雀儿欲言又止。 谢柔停下来,摇了摇头,余光看向身后朦胧的窗纸,仿佛有人影依稀回首,视线既断且连,沉默无言。 半晌转过身,她浅浅一笑,笑容中有着意外的笃定,雀儿细看了半天也看不透。 宫殿檀木椅上,萧承启心生烦闷,把那些画卷又翻过来覆过去看了两遍。 卓海悄无声息的候在一旁,看他脸色阴晴变幻。 “卓叔,你也来瞅瞅。”萧承启招呼他。 卓海近前一步,看了几卷,道:“皇后娘娘选的都是美人。” 萧承启皱眉道:“美吗?”他怎么不觉得。 卓海道:“皇后娘娘姿容绝丽,眼光自然也不会差。” 萧承启听罢,还真的多看了几眼,认真体会了一番谢柔的眼光,末了还是觉得眼花,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他叹了口气,道:“光看这些人脸,朕就觉得都不如……”不如她。 谢柔毕竟是他看了八年的人,好歹能辨清眉眼,而且让人感觉舒适。 其他人哪怕和她脾性一样,终究是不同的,这次选秀委实无聊至极。 作者有话要说:谢依依:他老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 萧直男:她老刺激我,是什么意思? 第7章 千挑万选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么快就开始选秀,从各府画卷送进宫,到秀女登记入册、请入宫中,只用了短短一个月,皇后一手操办,效率奇高,处处妥当,朝野上下惊异之余,对皇后都多了几分敬重。 朝会散去时,正碰上秀女们入宫,虽走的不是一个门,但也能瞥见惊鸿之影,大臣们不免聊起此事。 “听说令嫒也在选采中,下官早闻贵府管教严格,家风端正,令嫒知书明理,秀丽非凡,想来中选的机会很大。” “大人过誉了,犬女自幼性情散漫,还不知能不能入皇上的眼,倒是侍中大人的嫡女,当年便是凤阳城有名的才女,若论诗书礼仪,犬女是拍马都赶不上令嫒的。” 两人互相谦虚过一回,侍中大人文宣又道:“皇上有几年不选秀了,今年适龄的贵女极多,听说正议大夫广大人的小女儿也进宫了。” “哦,竟有这等事?”另一人讶然,转而笑道,“那这宫里啊,就热闹咯。” 两人不禁拂须而笑。 他们话里提及的广大人,正心不在焉的和中书省官员们喝着茶,几人原本在谈论北方的旱情,说着说着就拐了弯,聊起选秀来。 广仁海是最先提议开选采的,话题绕不过他。一个官员就打趣道:“别看广大人吃着茶,心早就飞到宫里去了。” 另一人笑道:“可不是,大人也别急,选秀尚需安排,过个三五日就有消息了,令嫒肯定能选上。” 广仁海闻言却不自得,反而紧皱眉头,道:“你们懂什么,皇上选秀是为江山社稷,选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后宫充盈,子嗣充盈,这才是社稷之福。” 众人哑然,纷纷笑应道:“大人说得对。” 一人又言:“不过此次确是托了皇后娘娘的福,选秀才能顺利进行,说实话,咱们皇上甚少在后宫事务上花心思,还得要皇后出面才行。” 旁人听着都觉得有道理,独独广仁海板起了脸,冷哼道:“这本就是一国之母分内之事,有什么的?何况皇后多年无子嗣,便是德不配位,理应惩处。” 一人“哎”了一声,道:“这……也没这么严重吧?皇后打理后宫一向尽职尽责,对待外臣也极客气周到。” 广仁海当的一下把茶杯撂在桌子上,道:“不生孩子就不对,民间有民间的规矩,皇家有皇家的责任。” “不是已经选秀了么?” “选秀又能怎样,皇后生不出嫡子,后宫平白添事,不行!”广仁海怒道。 众人无话可说,他们大多数人都不觉得皇后罪过大到必须贬黜,但也不觉得广仁海有何错处,只待选秀之后再行商议。 “咱们只盼着朝廷都和顺就好了,不过要我说,等秀女们入了宫,若最后真的变了天,这后宫别乱了才好,”一个大臣低叹着,知道广仁海为人板正,说不过他,于是有意岔开话,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了好了,不说选秀了,咱们喝茶。” 众人打着哈哈,各自低头吃茶,唯有广仁海眉头始终不展。 坤元宫,谢柔换了身衣裳,见卓海从外面进来,还差人捧着不少物件,说是皇上送来的。 “娘娘近日辛苦了,皇上念着娘娘的好,特地差小老儿将缅地进贡的云纱锦缎,还有岩山的血燕窝送过来。” “皇上何时到?”谢柔问。 卓海道:“皇上公务繁忙,说选秀的事交由娘娘全权负责,皇上这次就不阅选了。” 谢柔和身边伺候的雀儿、云姑都愣住了。本朝秀女入宫,内监嬷嬷们要筛选过一遍,把体态家世合格的人送到内殿,由皇上和皇后阅选,选中的入册,不中的放出宫,还从没有皇帝不参与的时候。 这不合规矩,而且会让前朝的大臣们心生不安,最重要的是,好不容易平息的议论,恐怕再生波澜。 谢柔很快就想好了应对之策,道:“劳烦卓叔和皇上说一声,此事由臣妾做主也不是不能,但若选了不合适的人,皇上可不要怪臣妾眼光不好,毕竟未来这些妃嫔比臣妾陪伴皇上的时间要长。” 卓海笑了笑,将话收下,道:“记住了,小老儿这就回禀皇上。” 雀儿看着人走出去,对谢柔道:“娘娘,昨儿皇上还好好的,怎么今日连殿选都不来了?” 谢柔道:“皇上在和我置气呢。” “娘娘您也是,历朝历代都是皇上开选采,后妃没一个开心的,到了您这里,还要上赶着,这不是找不痛快嘛。” 谢柔不语,身侧云姑却心领神会的道:“现在不选,以后也要选,还不如趁着离开前确定了后宫诸项事宜,娘娘才好安心。” 雀儿怔然片刻。 谢柔对着镜子抚了抚衔翠的钗珥,同两人道:“走吧,咱们先过去,在前殿等皇上。” 三人便接连出了坤元宫,一路上有嬷嬷禀报秀女安置的事,递上名册给谢柔过目,名册里已经有不少划去的名字,剩下不到一半用朱笔勾出来,一行标注姿容体态、姓氏家族,十分详细。 “画卷皇上与本宫已经看过了,你们将这几位重臣之女放在前列,一次七人,再检查一遍。”谢柔叮嘱。 嬷嬷们道:“娘娘放心。” “你们仔细些,不必心急,本宫在这里等皇上,什么时候皇上来了,什么时候开始阅选。”谢柔施施然坐在椅子上,先上了两盏龙井,一盏自己喝,另一盏留给萧承启。 众人各司其职,眼见日头攀上碧瓦,萧承启那杯茶换了三次,他才出现在殿门口。 脸色并不好看。 谢柔走下座位向他行礼,萧承启撇开头,也不管她,自顾自落座了。 谢柔没放在心上,只道:“既然皇上来了,臣妾就请秀女们进来了。” 萧承启闷声哼了一下,不知情绪。 当然这里也没他发挥的余地,秀女们早就准备好了,由管事太监一队队带上来,殿前刹那花枝招展,虽是深秋时节,然而美人如画,就多了许多旖旎春色,连谢柔一个女子看着都觉得赏心悦目。 两人同坐在位子上,一边是越看越有意思,另一边是越看越无趣,形成鲜明对比。 萧承启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从前他作蛰伏之态,如傀儡一样被右相操纵,不得已才开了两场选秀,每个棋子都是摆好的,他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到了现在,他陡然发现自己还是个傀儡,只不过拿着线头的人换成了群臣,道理却都差不多。 怎么回事?他今儿个越想越不爽,尤其在谢柔差卓海传过来那句话以后更甚。 “皇上还记得与臣妾第一次相见时的景象么?”谢柔将他的脸色看在眼里,寻了个空子悄悄问他。 萧承启微怔,点了点头道:“朕记得。” “怎么忽然提起这个?”他问。 谢柔弯唇浅笑,道:“看到这些秀女,臣妾就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幸好皇上用了箭矢测试,未与右相同殿阅选,否则以臣妾构撰的家世,也许无缘入选。” 想起御花园中初见时的情景,萧承启嘴角勾了勾。 那日她穿着一身青碧的宫装,发上簪着一根玉雕的木兰,旁人被他的阵仗吓得直往后躲,只有她站在原地未曾移动,为了方便顶果子,还将发髻往后梳了一些,动作不显眼,但足以让他记住。 回忆的滋味不差,眼前的选秀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眼神飘过去的时候,他还注意到秀女们的宫装,竟都是青色,他倏地明白谢柔为何提过往之事了,分明是劝他把心思放在选秀上。 “皇后。” 谢柔看向他。 萧承启挥了挥袖,让太监把眼前的秀女先带下去,而后将心里话在唇齿间咀嚼多次,终是问了出来,道:“为何你如此重视这次选秀?哪怕朕没有主动提出来,甚至并不愿意,你还要坚持。” 谢柔顿了一下,道:“皇上,从前右相选秀是为稳固他的地位,如今放在您身上也一样。这一点臣妾和皇上曾经说过的。” 萧承启道:“此事朕后来思量过,其实哪怕没有外力,朕亦能掌控朝政,这点底气朕还是有的……” “可是臣妾要走了。”谢柔认真的道。 萧承启滞住了。 “总要有人在陛下身边的,不是吗?” 原来是这个理由,所以她才说,未来这些妃嫔会陪他更长时间。 他阖了阖目,思索了很长一段时间,方缓缓道:“这些秀女进宫可以为政事之需,不过朕确实不需要无关紧要的人伺候,也不打算再选新的皇后。” </div> </div> 第8节 “宫中事务繁杂,人心多浮躁,本宫与诸位妹妹还不太熟悉,看不准每个人进宫求的是什么,只有妹妹心思剔透,本宫一眼望到,就知你心怀善意。” “宫里生活既简单也艰难,本宫今日就算与妹妹结个眼缘,多聊一句,希望未来妹妹擦亮眼睛,好好照顾自己,也替本宫照顾好皇上。” 广芸单纯但不愚钝,皇后的话前一句没什么,后一句听起来怪怪的,她心头生出些异样的感觉,抬头看向谢柔。 视线短暂的相触,可见一片真诚。 皇后似乎没打算责难她,而且说的话出自真心……她的心头好像没那么沉重了。 捏着手里的帕子,她抿紧的唇松了松。 出了坤元宫,广芸就对身边婢女芳绡道:“我觉得皇后和父亲形容的不太一样。” 芳绡道:“皇后看起来很温柔呢。” 广芸点了点头。 “姐姐。”宫墙边上,一个声音插进话来,对她叫道。 广芸一看,竟是苏葳如,她不禁诧异了一下。 苏葳如亲密的挽住她的手道:“怕姐姐出事,便等在这里了,皇后可有为难姐姐?” 她满脸关切,大有亲近之意,广芸和她相处时间不长,是在选秀当日认识的,此前觉得她人还不错,偌大的皇宫只有她经常宽慰自己,还与自己聊天,但方才出了帕子的事,让她不安,对她的亲近多少有点膈应。 “没事。”她摇头道。 “可我怎么看着姐姐脸色不对呢?” 看到苏葳如越发好奇,广芸缓缓推开了她的手,轻声道:“你当真要听?” 苏葳如微怔。 广芸从小就被正直的父亲教导,凡事说开了比较好,她短暂的想了片刻,觉得这一条在宫里也是适用的,于是鼓起勇气道:“我且问你,你方才为何要给我这方帕子,你可知皇后娘娘也喜欢木兰花?” 苏葳如睁大眼睛,惊讶的道:“真的吗,怎么这么巧。” 广芸轻声道:“你……你真不知道?” 苏葳如道:“我确实未曾听说过。” 紧接着她蹙眉道:“皇后娘娘难道因此叱责你了,不过是个花罢了,怎的这般……” 广芸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道:“不是的,皇后娘娘没有为难我。” 苏葳如呼出一口气,道:“那就好,那姐姐又在担心什么?” 广芸噎住,兀自懊恼:“这……总之这样不好。” 苏葳如道:“好好好,妹妹知道了,听姐姐的就是了,只盼着姐姐不要怪我。” 广芸见她态度端正,不好在说她什么,于是点头作罢,任由她拉着往回走。 作者有话要说:谢依依:像不像托孤? 萧直男:? 第9章 谣言四起 “你们听说了吗,后宫要变天了!” 深秋最后一片叶子落下时,皇城里私语声蓦然多了,关于后宫的传闻在宫婢之中渐渐传开。她们时常聚在隐蔽处谈论此事,各宫妃嫔眼线都不少,贴身侍婢们得令在外探听一二,回宫就把事情和主子说了,诸妃嫔脸上异彩纷呈,各自怀揣心事,静观其变。 偏巧皇后在这个节骨眼上又突然病倒了,随即坤元宫宫门紧闭,连每日请安都免了,众人讶然之余,对谣言里的事更信了三分。 过了不久,好像整个皇宫里的人都知道得差不多了,只有一国之君萧承启困在繁重的国事中不知端倪,等话传到他耳朵里,离谢柔告病已经过去好几日了。 “皇后病了?”他从层叠的奏折中抬起头,诧异的问卓海。 卓海道:“云姑说受了风寒。” 萧承启皱了皱眉,难道是后宫那些妃嫔不安生把她闹病了? “去查查这次谣言是怎么起来的,后宫再有嚼舌头的,按规矩办了。” 他下了令,卓海却没动。 “怎么?” 卓海苦笑了一下,道:“陛下不用查了,皇后说此事是她放出的风声。” 萧承启一呆:“为何……”然而话刚出口,他忽的就顿住了,以他对谢柔的了解,她从来不会做无用的事,突然把这个消息放出来肯定有她的想法。 想想之前,她认为后宫充盈对他有帮助,便立刻着手选秀,这一次没准也是如此。 是为了他吗?念头转到此处,萧承启有些怔愣。 “陛下,小老儿觉得皇后娘娘在为您筛选合格的妃嫔。”卓海适当的提醒了一句。 萧承启一点即明,确实是为了他,妃嫔虽说是前朝的助力,但归根结底是要陪伴君王的,阅选无法看出一个人的品性,谢柔就选了这种方式来测试她们,谣言便是她抛给各宫嫔妃的一道题。 临走前,她竟还在为他筹谋,这不禁让他生出无限感慨,许多滋味混杂在一起,从唇齿间漫开…… 这就是他亲自选中的女子,八年来难以代替的所在。她曾说要与他并肩同行到最后一刻,好像真的就这么做了。 “走罢,去坤元宫……”去看看她。 心潮涌动,他扔下折子,怀着莫名的情绪踏上玉辇。 “皇上,中书省的大臣们还在等着您的朱批呢。”卓海道。 萧承启摆手道:“不着急,这些大臣每日都来见朕,一时半刻见不到又能怎样,反倒是皇后病了很久,朕都没去询问过,实在不妥。” 卓海笑了笑,躬身道:“陛下说得对,皇后娘娘一心记挂您,怎么着也要有所回应,让娘娘宽心。” 萧承启觉得他说得很对,民间人士都晓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虽不至于涌泉报之,但礼尚往来还是要的,此举方是君子友人相处之道。 “娘娘见到陛下定是十分欢喜。”卓海补充。 萧承启点了点头,担着玉辇的奴才们心领神会,脚步都快了一些。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因为他们被挡在了宫门外,连萧承启都进不去。 门前只有云姑一人得了信儿迎候,迎面一句话就是:“娘娘卧床养病,怕病气传给皇上,嘱咐奴婢告诉皇上一声,今日娘娘不好见皇上,等病好了,亲自去向您问安。” 萧承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脸上僵了僵,咳了一声道:“朕身强体健,无碍。” “可是皇上,奴婢出来时,娘娘喝了药刚睡着。” “……”这回没话说了,总不能闯进去,况且他也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只是被这么一挡,心头好像有个装满气的袋子被扎破了,分外难受。 这时忽见云姑笑了笑,变戏法一般拿出一件黑色裘衣捧到他面前,道:“娘娘不方便见陛下,但托奴婢送上这件衣裳。” 萧承启一怔。 “眼瞅着快入冬了,娘娘说凤阳阴冷,她自己病也就罢了,只是皇上要好好保重龙体。裘衣的里衬是娘娘亲手缝的,外面用的是貂绒,不太厚重却保暖,皇上回去试试。” 萧承启看着上面均匀油亮的黑绒,脸色便缓和了,眼里浸出暖意,道:“辛苦她了。” 云姑微笑着行了礼。 萧承启最后向宫门瞧了一眼,重新登辇回去了,卓海接过裘衣跟在旁边。 回到正清宫,卓海把衣服放在一边,把大臣领进来说话,萧承启一向以国事为重,少有分心的时候,今日一双眼睛却总往裘衣上飘,也不知在想什么。 好不容易挨到大臣们禀报完事情、说完废话,萧承启也懒得留茶,快速把人清走了。 “小老儿瞧着几位大人似乎还有事。”大臣们一步三回头的情景卓海看在眼里,有意对萧承启道。 “他们就是叨叨,明明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非要说一个时辰。” 卓海又问:“那陛下要用午膳吗?” 萧承启却道:“不急。” 然后拿起裘衣道:“我试试。” 原来念的是这件事,卓海微笑不语。说起来谢柔还没给萧承启做过衣服,只做过香囊之类小件物什,也怪不得萧承启看重。 裘衣精致,比宫里的绣娘做得还好,瞧不出走线,绸面里衬还绣了暗纹,穿在身上十分服帖,大小也正合适。 “娘娘的手艺真好。”卓海夸了一句。 萧承启“唔”了一声,认真的摸了摸衣服上毛,触手柔暖,和她的人一样。 “卓叔,你说皇后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朕送衣服了?” 卓海骤闻此语,微微愕然,随即念头在心间一转,便道:“这不娘娘要走了,肯定是想多为皇上做点什么。” 萧承启将这句话收在心里琢磨了几回,叹了口气:“你说得对。” “帮朕选秀、寻个由头测试妃嫔、给朕送衣服,她这是准备走之前把后宫料理妥当,让朕放心,”萧承启低声道,“可是你说她所为何来?” 卓海耐着性子强调了一遍:“皇后在意您。” “不错,她确实将朕放在心上。” 卓海一怔,眼睛微亮,正要开口又听萧承启大为感慨的道:“仔细想想,看来是朕往日理解偏差,就像卓叔所言,朕与皇后有八年情谊,说盟友、朋友未免不近人情,反倒是‘家人’一词最为贴切,少时相伴手足情浓,就是如此了。” “……”卓海哑然。 “听说皇后把绨素屏风送给了纯婕妤,你去库里找找有没有合适的礼物,明日给坤元宫送过去,最好是皇后路上能用得着的。”萧承启认真思量道。 卓海望着眼前的男子,久久无言,暗地里少不得摇头叹气。 另一头坤元宫中则一片热闹,云姑一推门就听见雀儿连声说着:“不玩了,不玩了,奴婢再也不要玩这个了!” 又听谢柔哄她:“好雀儿,我让你七步,算了,八步如何,你想怎么下都好。” 雀儿都快急哭了:“娘娘,奴婢不会下棋,您让我八十步,我也还是输。” “您看这棋盘上,”雀儿噘着嘴哀声道,“我用得是黑子,还是先下的,现在全剩下白子了。” 云姑凑过去瞧了一眼,噗嗤一声笑出来:“可不是,再等一会儿雀儿就要把自己输给娘娘了。” 雀儿把手里的棋子丢了,戳她的腰窝:“坏云姑,一让你下棋你就跑,还说我呢。” 云姑笑着躲开了:“娘娘喜欢跟你下。” 关上了自家的门,雀儿什么都敢说,当下就道:“才不是,娘娘您这哪是喜欢雀儿,分明是欺负雀儿嘛,皇上就在门外,您若是想下棋找皇上就好,何必一个人闷在屋子里拉着雀儿下呢。” </div> </div> 第11节 苏葳如根本没想过自己还能活着走出坤元宫,皇后不知何原由放过了商婕妤,也放过了她,她一路走一路想,怎么都想不明白。 走出宫门,抬眼见广芸在等她,她微怔了一下。 广芸在寒风里等了她许久,脸颊冻得冰凉,看她出来迎上前,瞧了她片刻,问道:“皇后娘娘……找你有什么事吗?” 苏葳如心里不舒坦,听她提到皇后更是难受得紧,实在装不出平日的亲近之意,她调整了一下呼吸,道:“无事,娘娘方才不是说了,要给我看样东西。” 广芸点了点头没多问,更深夜浓,她甚至没有看见苏葳如手里绞烂的帕子。灯烛映着人影,飘散在宫墙之中。 坤元宫寝殿,云姑和雀儿差人收拾干净院子,伺候谢柔卸下满头簪钗,乌发铺满肩头,云姑照例为她梳发,篦子拿在手里却有些出神。 谢柔问她所为何事,云姑轻声道:“娘娘,奴婢不明白,您为何放过罪魁祸首。” 谢柔道:“若按你的意思呢?” 云姑并不避讳,直言道:“这两人心机深沉,下手狠绝,尤其是苏昭仪,心肠恁的狠毒,依奴婢看,这种人应该趁早除掉以绝后患。” 谢柔点头道:“你说得对,只是你忘了她们为什么能进宫了。” 云姑一怔。 谢柔拢了拢头发,道:“苏葳如的父亲乃是怀化将军,镇守西南,屡立奇功,右丞叛乱时,西南也在动荡期,若非苏大人在一线督战咬牙抗下,朝中形势更为严峻。还有商颖商婕妤的父亲,别看他在商婕妤口中冷漠顽固,不通人情,可在朝中他是户部尚书,掌管土地贡赋,身居要职。还有广芸其父就更不必说了……” 她一连说了十二位妃嫔的家世,几乎倒背如流,云姑越听越是静默,记得这些是为什么,她们都清楚。 “娘娘是为了皇上才忍耐的。” 谢柔望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叹息,说了这么些话,她眉头微蹙,原本没什么,但云姑言简意赅的把核心意思提出来,她听完忽然莫名有点委屈。可不是,她都是为了那个人,这八年来兢兢业业为他筹谋,如果最初是为了自己和哥哥的利益,想交换筹码,那么后来就是真的习惯了站在他身边、为他着想了。 他也习惯了吧,他在前朝打拼,有个女子在后宫替他稳固人心,隐忍而温顺的配合他的步伐,他们很默契的配合了八年,无论做什么都成了惯性,对于她的忍耐和退让,放在他眼里,或许和“尽忠职守”没什么不同? 是该离开了,只有离开,他们才有机会重新审视这段关系。谢柔望着窗外的月亮躲进云层,这般想着。 * 翌日,谢柔让小厨房做了糕点和汤食,带着雀儿去了正清宫,顺道把昨晚的事情和萧承启说了,萧承启早被朝臣烦得不行,后宫的事正好拿来调剂,再加上雀儿眉飞色舞添油加醋,直把萧承启逗乐了。 但笑归笑,朝中大臣教女无方的印象却搁在了心里,他琢磨着怎么提醒一下这些老臣收敛一些。 谢柔看到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便道:“后宫是后宫,前朝是前朝,皇上不必过于忧虑,那些朝臣都很精明,稍有风吹草动他们就能猜出个大概,不用皇上提点,自会约束自己和家人,若他们连这点眼色都没有,也坐不到现在的位置。皇上是惯会辨人的,手下自然也无一人愚钝。“ 萧承启道:“你说的不错,不过朕不喜后宫乌烟瘴气,要辛苦你这些日子整顿清楚,如果实在有不知好歹的,出手就是,不必太留情面委屈自己。” 原来他也是体谅她的,可就是这样才更让人无奈,谢柔一时说不出话来。 站在君臣的角度他是一位关怀下属的帝王,站在朋友的角度,他给了她爱护和尊重,哪里都没错,甚至比任何人做得都要好,世上不曾有一位帝王给皇后这样大的权力,在后宫可以只手遮天,就算干涉前朝政事,也不会有丝毫不满。 但她不愿一辈子做一个男人的朋友,就算名分是皇后也不行。 可惜他不懂,也不愿往男女情分上多想,否则她也许可以和他谈一谈。 罢了,她还是先动罢,若她没有动作,他们两个恐怕再相处十年二十年,还是老样子,他也永远不会懂她想要什么。 “臣妾会谨慎处理的,只是未免朝臣非议,后宫忐忑,皇上也时常去后宫走走。”她这样说。 萧承启心中不以为然,他下定决心将这些女子当花瓶摆设,多搭理一下都心烦,更别提走动了,只是看在皇后的面子上,他没有表现出来。 谢柔接着道:“管束后宫妃嫔是臣妾的本分,但眼下时局不同,臣妾想着提拔几位能干的妃嫔协理六宫,皇上觉得呢?” 萧承启的笑容渐渐淡去,他知道她下一句会说什么,从谢煊那封信递进皇城,两人每一次见面,她皆会提及此事。 她是在为自己安排退路,聪明如她,不需他出面,后面的每一步,她已经安排得妥妥当当。回回听见,他心头都会烦躁,很想直接打断她,问她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个,为什么急着离开,或者……为什么要走。但他不敢问出口,他没有资格。 盟誓走到尽头,他必须兑现当年的承诺。 “后宫事务你熟悉,你看着办吧。”他压了压心头的乱麻,如是道。 谢柔应了声。 忽然相顾无言,萧承启脸色明暗变幻,手上随意捡了本奏折看,谢柔自觉的站了起来,留下小厨房的糕点,告罪离去。 快踏出殿门时,她似想起什么,回首柔声道:“朝中事物庞杂,皇上保重龙体,糕点若凉了,就让膳房热一热。” 萧承启微怔,再抬眼时,她的裙角已消失在门边。 卓海见谢柔离开,就从门外走进来,提醒萧承启有外臣在等着,萧承启没说话,只望着糕点愣神。 “不如,皇上先用些点心再见几位大人吧。”卓海也回过味来,皇后来得及时,萧承启确实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他是有胃疾的,只不过回宫调理了数年,犯得次数比幼时少了。 萧承启阖了下眼睛,叹了口气:只有她记得。 为什么她能记得所有关于他的事呢,而且一记就是八年?记得他的喜好,他的习惯,也记得他的顽疾。 那些年,图坦国大半时景都是冰天雪地,他做质子时饥一顿饱一顿,没到那里多久就熬坏了胃,后来他也习武,可是武功不能除掉一个人的病根,以至回国后经常犯病。 右相只想要一个听话的傀儡,却懒得管傀儡的死活,八年前祭祖,他被强行压在风雪及膝厚的皇陵拜祭,以示孝道,七七四十九天,大臣们妃嫔们都见风使舵,无人愿意和他一起拜祭,只有她一个人装作心机争宠的样子,陪在他身旁。 夜里他胃疼得厉害,她一次次起身灌汤帮他暖胃,隔着纱帐说:“皇上不喜旁人近身,嫔妾将他们打发走了,在外间陪着皇上。” 她就坐在椅子上陪着他,他睡不着,她就说些幼年时候的趣事分散他的注意力,等他睡了,她就伏在桌子上休息片刻。 他不记得当时他们聊了什么,只记得那一晚,他手里的汤婆子一直是暖的。 从回忆里抽离,他吃了一口点心,那东西是他喜欢的,然而入口却尝不出味道。 他吃得苦恼,卓海自然看在眼里,笑了笑,道:“皇后娘娘的小厨房做出来的东西,味道一向不差,皇上若不喜欢吃这个,娘娘知道了,肯定立马给您送其它的。” 萧承启摇了摇头。 卓海颔首,停下了话。 萧承启靠在椅子上道:“皇后今日不是来给朕送点心的,她是来和朕告别的。” “她说,等六宫安定,她就离开。” 卓海想了想道:“皇后娘娘是想问问皇上的意思?” 萧承启却道:“不,她是来通知朕的。” 卓海无法再说什么,却见萧承启撇开头望向窗外,皇城里的天四四方方,天穹浮云千万俱不属于任何人,云雾平整,只有一抹雀鸟飞过的痕迹。 他闭了闭眼,感受胸腔里气息的浮动,许久过后,他道:“卓叔,朕心里不舒服。” 卓海一怔,年轻的帝王很少向他人袒露心事,唯独对着他还会多说两句,但这毕竟是他和皇后两个人的事,局中的人看不明白,局外的人说不清楚,他虽从小看他长大,在这件事上却委实不好多嘴。 “陛下,小老儿也不晓得皇后的事,但有一点还是知道的,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皇后有意离宫,不如就让她离开,也许等人走得远了,您自然就明白了。” 明白究竟为什么不舒坦,看清这个女子在他心里究竟是什么地位。 萧承启心头混沌,沉默着出神。 作者有话要说:萧直男:朕好烦。 谢依依:捋毛。 第13章 协理六宫 谢柔不喜拖沓,既然决定了,与其日夜思考,不如说做就做。她让云姑给纯婕妤广芸递了信儿,叫她来坤元宫一趟。广芸彼时正和被贬至才人的苏葳如刺绣,听到传唤赶忙放下手里的花样往外走。 “娘娘突然传我,可有什么事吗?”广芸犹豫了一下,问道。 云姑只道:“是好事。” 等到了坤元宫,广芸才知此话不假,确实有好事落在她的头上,谢柔竟打算提拔她协理六宫。 广芸先是不可思议,而后便战战兢兢的拜下道:“娘娘三思,嫔妾无才,论品德品阶皆不能担此大任,还请娘娘另择他人。” 谢柔虚扶起她道:“纯婕妤不必妄自菲薄,本宫已和皇上知会过了,将你的品阶提一提。至于性情品德,本宫也很放心你,满宫姐妹里,就属你心思剔透,做事认真。协理六宫在旁人眼中是个美差,但个中辛苦,只有做的人清楚,本宫知道妹妹不怕辛苦的,是不是?” 广芸脸上红了红,皇后一贯会说话,说出口的事情很难让人反驳,她要是再推辞,就不是谦虚而是害怕辛苦了。 皇后用心良苦,她咬了咬唇决定应承下来,宫中寂寞,虽然没有家里那么压抑,但是也十分清冷,皇上从不踏入后宫,众妃嫔连争宠的机会都没有,还不如她自己找点事做。 “嫔妾愚钝,还请娘娘不吝教诲。”广芸拜道。 谢柔笑了笑道:“只要妹妹肯学,本宫绝不藏私。” 广芸望着她的笑容,心下一暖。 因着这日天色晚了,谢柔没交代什么,只简单介绍了一下六宫诸事,广芸仔细听着,越听越佩服,宫中杂务很多,皇后竟然都记在心里,怪不得这么多年以来,皇上离不开她,前朝因为子嗣的事吵得再凶,皇上也护着她。 贤内助当如是。 谢柔说完,并没有多留她,只嘱咐她把自己宫里的事安排妥当,每日抽半天的时间到坤元宫来。 广芸点头跪安。 皇后的意思很快传了出去,后宫眼红嫉妒得人甚多,背地里风言风语不少,广芸一开始听闻心里颇不是滋味,多亏谢柔耐心疏导,才渐渐安心,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做自己该做的。 谢柔没有看错人,广芸学得很认真,她不是个悟性奇高的女子,但贵在肯用心,坚持做一件事的时候很有韧性。后宫女子大多将心思放在皇上身上,然而她好像不是。 谢柔问过她这个问题,因为她知道无论是萧承启还是皇宫本身,并不能分给女子多少温情,宫里繁花似锦但也路途坎坷,不是每个人都能熬出头的。 广芸思量许久道:“娘娘,嫔妾并没有期待得到陛下赏识,皇上高高在上,离嫔妾太远了,嫔妾够不到,也没有那样的野心。何况娘娘待嫔妾犹如亲姐妹,娘娘和皇上又是鹣鲽情深,嫔妾看在眼里羡慕还来不及,怎么会去破坏它。” 谢柔好奇的问:“那你进宫来想要什么?” 广芸面上赧然,低头道:“嫔妾以前不清楚,后来看到娘娘就想明白了。嫔妾想多学些东西,像娘娘一样端庄得体、勇敢大气。” 谢柔一怔,抿唇笑她:“怎么好端端的夸起本宫来,难不成是想少算几本账册?” 广芸也跟着笑起来,却摇了摇头道:“娘娘有所不知,嫔妾从前在家被规矩压得喘不过来气,小时候就因为走得快了,脚尖露在裙子外面,就被父亲责骂了一顿,出门也不敢和外人说话,生怕多说一句被父亲责怪……嫔妾父亲那个性子您也知道的。” 谢柔无奈,广仁海的古板她确实也领教过了。 “倘若嫔妾不进宫,以后也是要嫁人的,也许会嫁给一个门当户对、从未见过的男子,嫔妾想父亲能看中的人,一定会是那种和他一样规矩的男子,嫔妾不想日复一日守在家宅里,有人说皇城的天高不可攀,也规矩逼仄,可总比家宅望出去的要大一些吧?” 广芸顿了一下,道:“况且嫔妾遇到了娘娘,教我勇敢,给我机会去做我从前从没想过的事,嫔妾真的很开心。” “这些都是嫔妾肺腑之言。”她说完,赶快又加上了一句。 谢柔抚了抚她的手道:“本宫知道。” “嫔妾希望以后有娘娘一半勇敢聪慧就好了。”广芸喏喏的道。她觉得一定是皇后的性子太完美,才会让皇上这样喜欢,言语里不禁传达出了无限仰慕。 谢柔微笑不语,心中叹息,不忍心戳破美好的假象,不只是广芸,天下所有人都觉得她和皇上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只有她自己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那个对她很好很好的男子,从未将喜欢二字说出口,皇宫里的日夜,他们秉烛夜谈,畅聊国事,却没有一丝风花雪月的影子。纵然很多人说她性子好,有才有貌,像眼前的广芸一样夸赞她,可那有什么用呢? 对着外人,她什么都不能说。 “皇上对本宫很好,一直都是如此。”她说。 </div> </div> 第12节 广芸笑了笑,道:“娘娘是有福之人。” 谢柔弯唇笑了一下,无意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重新和身前的女子讲起记账的事,广芸被数字吸引,也安静了下来。 算完每宫的支出,两人又算起衙门的收支,有专门的款项拨给正清宫,里面罗列了很多项内容,和其它宫里的不一样,广芸多问了一句。 谢柔指着后面几行字道:“皇上时常夜里批奏折,灯烛用得多,因为灯罩是琉璃做的,所以不能用一般的蜡烛,需要从内务衙门购置芯烛,银碳也要备双份的。” “膳房里采购的食物,这几项你记一记,皇上有胃疾喜好吃甜软的,因而膳房糯米、糖料几种进购的多,”谢柔解释道,“这些东西原本不是中宫来管,但为了防止意外,都经由本宫的手了。” 两人心知肚明,所谓意外,指的是右相。 “娘娘真细心。”连吃食用度都记得,这是得有多在乎一个人才做得到啊。 “常听说娘娘心灵手巧,想必皇上爱吃的,娘娘都会做吧?”广芸道。 谢柔淡淡一笑:“以前会做,现在手艺不如从前,就不做了。”其实不是因为手艺有何变化,而是她发现萧承启分辨不出来点心是她做的还是小厨房做的。 想想他一个男子,每日国事缠身,怎么可能在意这样的微末小事,可她偏偏就心怀期待,期待久了,发现自己是自作多情,也就不再去做了。 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多到让人麻木。 “这些账册和记录你拿回去慢慢看,有不懂的随时问本宫。”谢柔最后叮嘱了一句。 广芸怔了怔道:“娘娘,这不合规矩。” 谢柔道:“你看的是摘录的备份,小心收好就是。” 广芸于是将册子收了起来。 这几日广芸满心满眼是谢柔交代的事情,除了去坤元宫问安,就是留在自己的寝殿翻书抄写,一连数日足不出户。 苏葳如得知广芸即将有协理六宫之权,暗地里气得眼红,只不过表面上没有显露出来。她用了探望的由头,每隔一两日就去找她聊天,广芸为人单纯,见她来得勤,又很关心自己,说得话就多了一点,六宫账务什么的虽然没提及,但其它不太重要的事倒说了不少。 苏葳如还嫌不够,悄悄翻起那摞广芸看过的册子,广芸见状伸手拦了她一下,苏葳如趁势抱住她的胳臂道:“姐姐,这些册子里记载的都是杂事,皇后娘娘能让你带回来看的东西怎会有六宫机密,妹妹好奇,就让我看一眼嘛。” 她说得在理,广芸一时找不到辩驳的话,于是放开了手,只道:“看归看,可千万不要和旁人说。” 苏葳如道:“那是自然的,若谁人都来看,那还了得?” 广芸见她乖觉,遂不多言。 苏葳如没有选让人警惕的内容,只单挑出一本彤史来,皇后很小心,近期的记录一概没有,全部是三年以前的陈年旧册。 她随手一翻,就从朱红色的笔墨里望见那些年宫墙里的嫣红翠柳、琉璃雪色,里面的人名封号不停变化,只有一个人的名字断断续续从未消失,那就是当今皇后谢柔。 手指发紧,她将纸攥出了些许纹路。 然而当她看到彤史中皇后一连几日侍寝的标注时,忽然又笑了。 “咱们的皇后娘娘可真得皇上宠爱啊。”可惜再有盛宠,也生不出儿子,那金碧辉煌的皇后宝座,没有一子半女支撑,就像飘摇的芦苇,随时会被前朝后宫的非议压倒。 广芸随口道:“是啊,满宫的妃嫔,皇上也就对皇后娘娘亲近一些,你我只有羡慕的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苏葳如心底不是滋味,她冷笑了一下道:“自然羡慕,若有一日皇上能将宠爱分给我们一些就好了。” 广芸闻言却不以为意,摇头道:“我不想争宠。” 苏葳如看着她,无声的笑了笑,心底却只浮现两个字—— 蠢货! 作者有话要说:苏葳如:入宫不玩宫斗的都是蠢货! 各宫妃嫔:不约,我们不约! 第14章 准备出宫 萧承启已经有好几日没有踏实睡过觉了,半夜睡不着的时候他就望着帐帷发怔,实在躺不住就起身批阅奏折。卓海眼见他日益“勤奋”起来,也是没了辙,只好吩咐下边的人打起精神伺候,晚上千万别打瞌睡。 故而近日正和殿得奴才私下讨论的事都是:皇上今天睡了么?大伙儿都盼着皇上好好睡觉,哪怕闭眼休息会儿,他们还能跟着打个盹呢,再彻夜点烛不眠,皇上撑得住,他们这些奴才却要倒了。 只可惜萧承启真的睡不着。 熬了几日,卓海觉得不行,又偷偷遣人去请皇后,没想到皇后那厢正在整理六宫事务,闻言只嘱咐小厨房多做几盏冰糖燕窝送去,完全没有亲自出马的意思。 卓海看了眼回禀的小太监,又回头看了看伏在御案上拼命干活儿的萧承启,徒留一声叹息。 “皇上,要不咱们晚上去皇后宫里用膳吧?”卓海换了个思路,小心试探。 萧承启答非所问:“嗯,皇后的协理六宫的事都交代好了吧?” 卓海一愣,只得顺着他道:“皇上若是不放心,不如去看看?” 萧承启道:“听说前几日纯婕妤宿在了皇后那里?” 卓海不知这话该怎么接。 两人前言不搭后语的说了一阵,萧承启到底也没说要不要去皇后宫里,卓海无计可施,站在一旁闭了嘴,过了好一会儿,萧承启从书卷奏折中抬起眼,似是犹豫了好久,才开口对他道:“你说,皇后出宫带的东西是不是都收拾好了?” 卓海一怔,察觉到他的语气和往日不同,有点迷茫恍惚,更多的是踌躇和不确定。有一瞬他仿佛看到年少的萧承启,刚刚经历丧母之痛的孩子,被硬拽着装进北上的马车,从高高在上的皇子变成蛮地不值一文的质子,那孩子拼命咬牙把泪水吞下,转头却满是迷茫的问他:我还能回来见母妃吗? 不管过了多久,终究还是当年孤苦伶仃的孩子。 卓海心疼他,不想逼迫过甚,那么多年里,萧承启不曾体会亲情,何谈更深一层的依赖和爱慕?何况他的心病远不止“不敢触碰他人”那么简单,在蛮地的时候阴影太多了,他能做到现在这个程度已经用尽全力。 卓海也曾问过他,为何不告诉皇后这些事。 萧承启抿紧了唇,只反问他:说了又能怎样? 说了他也不能留下她,皇宫这个牢笼里已经有了他这个囚徒,她有机会离开,他有什么资格将她扣下? 卓海眼眶有些发红。 “卓叔,你派一队暗卫先行一步,去北边探探路,北方酷寒路不好走,选些平整少冰雪的道路,马车走得也能顺利一些。再选一队紧随皇后,将人保护周全。”萧承启深吸了一口气,恢复了平静。 卓海应道:“小老儿这就去办。” 萧承启点了点头,放下奏折,又抽出一卷黄绸来。 卓海愣了一下,上前帮他研墨:“陛下要写圣旨?”也不知萧承启想到什么了要亲自撰写,一般圣旨都由皇帝口述,大臣代笔,然后拿给他确认,很少有皇帝自己动笔的时候。 “给皇后的,她需要。”萧承启道。 卓海明白他要写什么了,是废后的旨意。趁着大臣们借由子嗣一事对中宫发难,萧承启要下一道废后的圣旨,给皇后离开皇宫的机会。 其它的政务都可以由别人来代笔,只有这件事情他不想。 写圣旨在平日来说是件很简单的事,眼下做来却让他难受,笔有千斤重,每一个字都要想很久很久。明黄色印着龙纹的绸布,和当年立后的诏书一模一样,可心境却是天地之别。 出神间,手好像不听使唤,兀自写下了四个不应该出现在废后旨意上的字:温良恭淑。温是温柔如水的温,良是宽仁善良的良,恭是恭顺谦和的恭,淑是淑懿敬慎的淑,皆是世上形容女子最美好的字眼。 也是记忆里的她。 他还记得当初立后时的诏书也是他自己写的,这四个字他选了好久,不是他书读得少,只是他想选得更准确一些,方能符合她的品性气质。 她是在他和右相面前接的圣旨,前皇后刚刚倒台,右相暗自气得咬牙切齿,两人却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他们心里有数,只要掌握了后宫,前朝收网在即。她就穿着正宫的华服,端庄的行了礼,抬起头来笑容漫进眼眸,晶亮的仿佛天外星辰,她的眼睛会说话,说的话只有他听得懂,他也跟着她露出笑容。 那时他满心快意,想的是那老匹夫终于要栽跟头了,自己选的姑娘终于可以和自己并肩作战了。那个姑娘却在右相离开后对他多说了一句,她说: “皇上,臣妾会一直陪着您,绝不会让您孤身一人。” 他当时怔了怔,只像往常一样道了声“多谢”。谢她愿意花那么长的时间陪他成长,谢谢她始终站在他身后给他力量。 她浅浅的笑了。 往事如烟,他以为承诺的“一直”是永远,没想到和右相势力一起消散在这宫城里了。 人非要到分别的时候,才会想起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有时候是一句话,有时候是一个笑容。睡不着的时候,昔日的片段浮光掠影般在脑海里闪现,想抓住几缕仔细看看,竟发现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也好,他想,他毕生能抓住的东西太少,谁都不会和谁生死不离,比如抛弃他的父皇,撞柱而亡的母妃,还有那些冷眼旁观的兄弟,有血缘关系的人都做不到的事,更不能来要求她。 她需要的,他就给。她不想要的,他不强求。 他能做到的,只有这些了。 * 广芸觉得最近坤元宫的气氛有些古怪,说不清是哪里不一样了,但就是感觉和以往不同,这一点在伺候的宫婢身上体现得尤其明显,像雀儿,好像收敛起了活泼性子,和旁人说话都少了,云姑更是时常不见人影。广芸好奇问起,谢柔将话说得模棱两可,广芸也便不敢再问了。 她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勉强将六宫事务记熟,谢柔后来叫她来多有考校之意,广芸脑海里绷着一根弦,很努力的消化复杂的账务,最终也算是磕磕绊绊的过关了。 “对不住,嫔妾愚钝,欠缺的太多,还请娘娘责罚。”虽然通过了考校,广芸仍然满脸通红,攥着手帕告罪。她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不及谢柔万分之一,辜负了她的信任。 谢柔温柔的笑了笑道:“已经很好了,半个月的时间很短,你能做成这个样子,已经非常厉害了。” 广芸听到夸奖,脸颊更红,这次是兴奋居多。 “只不过协理六宫,除了日常账务杂事,最重要的一点你更要花心思去学。” 广芸问道:“娘娘指的是什么?” 谢柔一笑,道:“识人。” 广芸微愣。 “宫中生活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本宫没有什么大道理,只有一句话赠予妹妹,那便是:看清自己,看清旁人。有人学会了,过得潇洒自在,有人没学会,只能兀自苦恼。” 广芸将这话细品了一番,颇觉在理,而后又怯生生的问:“娘娘有此感悟,定是融会贯通了?” 谢柔摇了摇头,却道:“本宫修行不够。” 广芸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又听谢柔接着道:“也许妹妹比我悟性高,过不了多久就会了。” 广芸想着,娘娘这也太过自谦了,却不知谢柔说的是实话,宫里大多数人都是可以认清的,唯独那个男子,她怎么都看不透。 “嫔妾学识浅薄,还请娘娘多多指教。”广芸道。 谢柔却再度摇头道:“你以后不必再来坤元宫了。” 广芸满脸不解。 “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本宫对你说的话么?” 广芸回忆了一下,迟疑道:“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皇上?”其实那一日两人说了不少话,可只有这句印象最深,因为谢柔说这话的神情和今日一样奇怪。 谢柔点了点头,道:“请妹妹尽力而为。” “那娘娘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广芸敏感的问道。 谢柔语带宽慰之意道:“妹妹不要多想,本宫身子弱,前一阵子生病未大好,还要歇一歇。六宫事务庞杂,本宫顾不过来,因此找了你这个帮手。” 广芸随即轻呼了一口气,道:“那就好,娘娘方才吓坏嫔妾了。”她说完笑了笑,眉眼清澈,谢柔看在眼里,觉得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div> </div> 第13节 无论前路有多少险阻,都充满希望。 她亲自送她出了坤元宫,广芸拉着她的手又絮絮的说了好些话,谢柔微笑听着。 在广芸走后不久,谢柔亲手将坤元宫的门合上了,雀儿本要来帮忙,却被她拦住。 “娘娘……”雀儿唤了一声,眼睛竟有点发涩。 “您舍不得是不是?” 谢柔摸了摸她的头发,淡淡笑道:“傻丫头。” 五味杂陈,化成一声轻叹。看着宫墙顶上的琉璃瓦,她想,等冬天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她或许已经离开这里、离开他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卓海:完了完了,孩子都开始说胡话了。 萧直男:我失眠…… 第15章 冷宫旧事 废后诏书颁下的时候,满宫哗然,谁都没想到不久前还风风火火整治宫闱的皇后,会被皇帝厌弃,封号地位一黜到底,直接将人打发到冷宫去了。 冷宫是什么地方?进入那个地方几乎意味着再无翻身的可能。后宫众人或诧异疑惑,又或嗤笑冷眼,都缩在自己宫里看热闹,只有刚晋封为修容的广芸是真的难受极了,她听到消息打碎了手里的茶盏,顾不得旁人如何看她,跪在正和殿门前欲为皇后求情。 但不想正和殿的烛火着了整夜,却根本没打算放她进去。初冬天寒,广芸身子骨熬不住,不到一个时辰就倒了下去。 “主子,您这是做什么呀,皇上圣旨已下,不可能收回的。”婢女芳绡急红了眼。 广芸掩着唇咳了两声,面色苍白:“娘娘对我恩重如山,她出了事我不能袖手旁观,别人怎么做是她们的事,我不能没有良心。” 芳绡跪在她身边劝道:“主子,您再这么跪下去,身体会受不了的,而且您在正和殿跪着,皇上若怪罪下来又该如何是好?” 广芸心里也畏惧,然而皇后音容犹在脑海,温柔教诲点滴入心,皆是皇宫中最温暖的所在,她想起两人相处的画面,心底突然生出许多勇气,支撑着她跪直身体。 看着殿门,她浑身发冷,从前母亲说皇宫是最寒凉的地方,她还不信,哪怕进了宫,她依旧不以为然,因为她亲耳听过、亲眼见过世间最美好的感情,御座上的两人伉俪情深,是六宫乃至世间之表率。 可是这一切都在一张废后诏书下化为乌有,她还记得谢柔谈起皇上时,眉眼温柔如水,所有的叮咛和嘱托都是关于皇上的。 那个人怎么能辜负这样一个女子? “皇上,皇后温柔仁慈,多年来侍奉您左右,尽心竭力,求您看在往日情分上宽恕娘娘,从轻发落!”她不能面圣,就只能在门外说,芳绡替自家主子吊着一颗心,额头上冷汗如雨,跟着叩头。 广芸心中焦急,见怎么说都无人回应,只得道:“前朝争论皆因嫔妾父亲而起,但那是一人之言,不能以偏概全,还请皇上三思。” 芳绡闻言一愣,欲哭无泪的拉住广芸,心道,娘娘是疯魔了么,竟然连老大人的面子都不顾了,这要让大人知道,怕是要背过气去。 不过说了这么多,殿中终于有了动静,只见朱门开合,卓海走了出来,道:“娘娘,这外头天寒地冻的,您小心身子,皇上知道您的来意,也清醒着呢,这不,让小老儿带句话出来。” 广芸抬眼,眼眸还未亮起光芒,就听卓海把话接了下去,道:“圣旨已下,没有收回的先例,娘娘请回吧。” 广芸一怔,满脸无措。 卓海叹着气摇了摇头,嘱咐旁边的小太监们:再有来正和殿的,不管是哪个宫里的,直接打发回去。 奴才们纷纷应诺。 等再回头,广芸已经踉跄的站起往回走了,卓海摆了摆手,重新关上了殿门。 殿中,萧承启负手而立,望着窗外不知在看什么,卓海进来时脚步很轻,没有惊扰他。 “皇上,都准备好了。”他说。 萧承启默然。 * 此刻的谢柔并不知道正和殿前发生的事,她正带着云姑和雀儿躲在冷宫里烤红薯。 冷宫荒凉,几人围炉却不寂寞。离了小厨房,她也没让暗卫大张旗鼓的送吃的,只塞了几块红薯进来。起先雀儿还嚷嚷着辛苦,等红薯烤完了,吃得最快的却是她,云姑笑她没出息。 三人嬉闹如常,烘热了这片冰凉的天地。 “娘娘,咱们今晚离开吗?”雀儿抱着膝道。 谢柔道:“嗯,等太阳落山的时候。” 雀儿点了点头。 云姑比雀儿要细心一些,问道:“皇上派遣了暗卫来接应?” 谢柔点头,她知道他一定会这么安排的。 按理说圣旨颁下,她们就可以离开皇宫了,但谢柔和萧承启不约而同的想到了更妥善的处理方式,那便是先到冷宫来一趟,让六宫耳目看到,然后再商议离宫事宜。 两人没有见到对方,但想法竟一模一样,她带着简单的行囊进了冷宫,萧承启的信紧跟着就传了过来,他让她等,等暗卫把一切安排妥当。谢柔自己也想等一等,只不过盼的人不同。 她以前来过冷宫,那时候没有人和她作伴,她被关在屋子里天天数地砖,前皇后指使手底下的庄嫔,派了个奴才在外叫嚣,仗着冷宫无人,每日变着花样骂她,她那时心态还不错,听着恶言恶语,全当听戏,只是夜深人静时难免寂寞。 上一批关在这里的妃嫔已经去世,只留下铺满枯草的院落,夜里的风吹过,晃动草木的声音仿若耳语。冷宫里有很多传说和故事,大抵都和这些绝望的妃嫔有关,她们关进来是正常人,日子久了就疯魔了,有人接受不了从天上掉进地狱里的差距,有人是眼看着希望渐渐熄灭而痛苦,她们到死的都没等到心上人接她们回去,九五之尊并不在乎身边围绕的是哪种花。 谢柔没有这么凄凉的心境,却也希望有人带她离开这里。 萧承启是在一个雨天来接她的,他来得急,身上都被绵绵细雨打湿了,小太监在后面举着伞追着他跑,一路追进了冷宫,他进了屋子,环顾四周,看见她的时候目光一滞,脸色比她还白几分。 “你还好么?”他皱着眉问。 她点了点头,其实心里温柔得一塌糊涂,她想她比那些妃嫔好多了,想等的人就一定能等到。 他说,你受苦了,总有一天他要把欺负他们的人都送下地狱。 没过多久,欺负她的庄嫔就受到了惩罚,庄嫔死得时候眼睛瞪得老圆,谢柔虽然不怕,但心里有阴影,年少的萧承启竖起一掌在她眼前,挡住了她的视线。 “若是害怕,就看着我,别看她。” 谢柔一笑,与他玩笑:“陛下处事越发干脆,嫔妾觉得与其怕个死人,不如怕陛下。” 他难得笑得开怀:“我全当你在夸奖我了。” 那时的少年还没有如今的威势,喜怒哀乐在她面前展露无遗,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变得越来越像个合格的君主,少了几分肆意,就连他们之间的称呼也从“你我”变成了“皇上和皇后”。 时间越久,越是小心翼翼,她也越发像一个可有可无的盟友。 谢柔望着窗外的草木,安静的思量。 她在冷宫里等了一天,雀儿红薯都吃了三个,外面园子里依然没动静。 这次身边有陪着她的人了,然而想见的人却没来。 连云姑都觉得奇怪,她们都已经准备离开了,皇上竟还不曾露面,未免显得太过冷漠了些。 “娘娘。”云姑唤了她一声,想说“别伤心,莫在意”,可事到如今,怎么可能不在意。 谢柔却只是笑了笑。 最终萧承启没来,来的是暗卫卓生和卓远两人,卓远一身利落的黑色短打,腰上配着短刃和□□,率先向谢柔行了一礼,道:“奴才奉陛下旨意送娘娘离宫北上。” 是熟人了,但出了这道宫门,她就不再是皇后,念着众人一路辛苦,谢柔微福了一福,道了声“多谢”。 卓远和卓生齐齐怔住,赶快道:“娘娘不可,奴才们怎敢受娘娘的礼。” 谢柔道:“以后我便是普通百姓,与皇宫再无瓜葛,这个礼是应该的。” 两人面面相觑,不敢接茬。卓远和谢柔相熟,更是莫名从她话里听出了其它味道—— 怎么觉得,皇后娘娘有点火气啊。 两人也没敢多说,打了个哈哈将话题绕过,直接将出宫的细节和谢柔说了,然后问她:“娘娘还有什么要带的东西吗?” 谢柔道:“我印象里没有其它的东西了,不过出宫前也劳烦你再跑一趟,代为检查私库和宫门,以防疏漏。”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卓远立刻领命。卓生则带着谢柔三人上了角门的马车,往近郊长亭走去,周围树影重重,看起来寂静无比。 “娘娘莫担心,陛下派了一队人马护送娘娘,皆是暗卫里的好手,等卓远回来,咱们便可以出发了。” 谢柔淡淡道:“皇上想得确实周到。” 提到皇上,卓生闭上了嘴。他也察觉出不大对劲的地方了,据说临近皇后离宫的这半个月,皇上根本就没见过皇后,好歹多年夫妻…… 这时云姑的声音响了起来,道:“娘娘,皇上会来吗?”云姑和雀儿亦是越等越觉得诧异,掀起马车的帘子往后瞧,心里也有几分焦急了。 谢柔却笑了笑道:“会来的。”神色一改冷宫里的模样,变得无比肯定。 云姑和雀儿皱了皱眉,连卓生都回头看了她一眼。 谢柔话说半句,没有解释,原本的火气被强大的气场覆盖,让人轻易便能相信她说的话。卓生也被她神情所摄,不由好奇起来。 事实证明,皇后出了皇宫,依然是厉害的女子。不到半个时辰,后面就响起了马蹄声。 萧承启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卓生、卓远:皇后666 第16章 长路告别 拽着缰绳,萧承启停在了马车旁,他穿着一身便衣,后面只远远坠着四五个暗卫,看去行色匆匆。 看着马车上的女子,满腹言语突然都消失不见了,萧承启口中发干。 谢柔打帘下车,裹着披风袅袅婷婷的站在马前,问他:“皇上特意追来,是有什么话想和民女说么?” 萧承启抓着缰绳的手紧了紧,道:“你忘了带它。”张开手掌,露出细长的匣子,匣子里是个刻着木兰花的白玉簪子。 谢柔道:“多谢陛下。” 萧承启张了张口,准备说些什么,谢柔的下一句却已经跟上,道:“外面天凉,陛下出宫不妥,还请陛下快些回去罢。” 萧承启懵了。 谢柔保持着得体的笑容,萧承启背后的卓远悄悄向卓生竖起大拇指:高,敢这么跟陛下过招的只有皇后娘娘了。 他是知道来龙去脉的,皇后让他回去检查私库和宫门,他当然不只要看这两处,看着看着就查出了疏漏,桌上那匣子不正是皇上赏赐给皇后的么,于是他心头一动,立刻拿着东西往外走,然而走到一半他突然反应过来皇后的意图,这分明是故意落下的吧?皇上的赏赐不就是皇上送的东西,皇后是想让皇上再送一次? 亏得他脑子灵活,没将这东西直接送出宫,而是拐了个弯送到了正和殿。皇上一瞧,果然坐不住了,换了衣服就奔出来。 卓远觉得,自家陛下被牢牢地捏在皇后手心,就像风筝一样,飞多远,那根线还在皇后那里,这么一想,他心里服气的不得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萧承启早就坐立难安了,那簪子纯属点燃火石的那把火。出宫的时候,他攥着匣子心头空茫,脑海里有声音催促着他追出去,也有声音将他按在椅子上。 半个月不见并不是他冷心绝情,而是不敢,怕见了她会做出违背诺言的事,会想让她留下来。他近日脑中混沌,开始看不清两人的关系,离她出宫的日子越近越不清晰,这种感觉让他莫名的不安,乃至见了她,因着思虑不清,连要说什么都忘了。 </div> </div> 第15节 等到了客栈,她才对卓远道:“你跟着流民去看看,给他们些钱粮。” 拿着包袱的雀儿闻言怔了怔,不由问道:“小姐,为何刚才不直接给了,也不用跑这一趟了。” 谢柔道:“城中流民何止一二,若当街暴露钱财,难免不会被流民围困。” 接着她又对卓远道:“这些人应该会呆在一起,你仔细打听一下他们的来历和去向。” 卓远领命离去,卓生在短短时日里又对这个女子有了新的评价,她考虑事情实在细致周全,而且他隐约感觉到,她询问的目的似乎并非单纯出于善意。 云姑和雀儿显然也意识到了,进了屋子,雀儿向云姑挤了挤眼眉,云姑摇了摇头。 卓远回来得也快,他说:“那些人有的是因家乡受灾举家避难,有的是从边关而来,总之是从北方过来的。” 谢柔默然。 卓远沉吟片刻,脑筋转得很快,接着道:“小姐不用担心,属下会写密函告知陛下。” 谢柔没说什么,卓生那厢恍然大悟,谢柔心里还是念着陛下,不自觉的站在皇上的角度来看问题,否则不会去问流民动向的,果然是惯性使然么…… 谢柔点了点头,看上去也刚反应过来自己的状态还停留在皇宫里这回事,显得有几分惫懒。 她确实是魔障了,需要改变一下自己的习惯,尽量少想这些有的没的,也……少想他。 第18章 第一封信 谢柔虽然打算放空身心,但答应萧承启的事还是做了。 第一封信并着纷飞的大雪一起递到正和殿前,萧承启彼时正冷着脸教训失职的大臣。 几个中书省的官员跪在地上被骂得狗血淋头,一味地擦着冷汗,近日朝中事情其实不太多,他们原本可以安生的过几天好日子,没想到北方几个省入了冬旱得愈发厉害,投下去救灾的银子没听见一点响儿,等下面层层禀报上来,省内已经出现大批灾民,更有聚众闹事的,底下的官员心里叫苦,捅到了皇帝跟前,萧承启闻讯大怒,认定众人失职,揪着几人不肯放过。 朝中大臣都知道萧承启最近火气旺,上朝时冷着脸,处理政事手段也比以往激烈,因此谁都不敢招惹他,偏巧赶上这么一档子事,更如同火上浇油,烧得众人像坐在油锅上一样。 正兀自绞尽脑汁想应对的法子,侍卫带着信件突然出现,打断了萧承启的怒火,萧承启接了物什,许久没言语,几个人不禁战战兢兢的掀起眼皮悄悄打量,惊异地发现方才还满脸阴霾的皇上,脸色多云转晴,虽有意克制表情,但唇角却似上挑了一下。 众人讶然之余,老泪纵横,心道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仙人施手拯救他们,眼见转机就在面前,几个老滑头飞快交换了个眼神,又将方才探讨的计策说了一遍,并诚恳的表示会努力平复灾民怨情,不让百姓失望。 原本这番话也是试探居多,全看萧承启愿不愿意给他们机会,没想到萧承启摩挲了两回手里的信纸,竟然点了头,此事就这么猝不及防的过去了。 临出门,几人依然如堕梦中,有好事的人抻着脖子往后瞧了一眼,想再确认一下自己看错没有,却见萧承启神情放软,与不久前判若两人。 那人眼珠子都要瞪圆了,嘴里喃喃道:“奇了怪了。” 萧承启懒得管这些大臣,只盯着手里的信一字一句的看着,信不长,很快就看完了,他迟疑了一下,问了侍卫一句:“还有么?” 那侍卫也是暗卫之一,闻言一愣,如实回禀道:“没了,就这一封。” 萧承启皱着眉“嗯”了一声。 侍卫见他无甚吩咐,就退出去了。 萧承启兀自又将手里的信看了两遍,谢柔在信里提到了几座城的名字还有一路的景色,寥寥数语,却也十分生动,萧承启仿佛能透过字迹看到女子的笑容。 出宫以后她似乎过得不错,这个判断让他微微怔了一下,心底冒出一些奇怪的酸涩来,而且她在信中没有问他的境况,准确来说是根本没提到他……萧承启意识到这点,一颗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提着,怎样都放不下,最后沉重的吐出一口气来,把信件放在一边。 卓海进来的时候,萧承启正准备往外走,说是要去御花园散心,卓海自然跟在了后面。 御花园里的梅花开了,为了讨个喜庆种的都是红梅,只是萧承启在皇宫住了多年,再好的风景也赏腻了,因而这一趟确实只为纾解心情,没什么可看的。 但是从卓海的角度看,萧承启一双眼睛是在瞅梅花的,于是他道了句:“今年的梅花开得不错,小老儿让他们折几支放在屋子里。” 萧承启心情欠佳,瞥了一眼道:“宫外的肯定比宫里的要好看罢?” 卓海一怔,道:“陛下,这倒不一定,宫里这几株选的是最好的品种,又精心培养,外面的怕是比不上的。” 萧承启皱眉道:“宫外何止有梅花,要什么就有什么。” 他这话说得不是个滋味,卓海半天没反应过来,不知他为何而纠结,后来才顺藤摸瓜猜出点苗头,谁在宫外面?皇后啊。皇上是觉得皇后喜欢外面的风景,将他抛到脑后了?这么一想,他瞬间眼明心亮,劝道:“宫外宫里风景都不错,这得看个人喜好,有人喜欢外面的草,有人喜欢宫里的花,不能一概而论,陛下要是想知道,还是问问本人比较好。” 萧承启轻哼了一声。 不过他显然劝到点子上了,萧承启没再盯着梅花,终于挪动步子,顺着碎石子小路往前走了。 卓海无奈的笑了一下,只道:皇上硬生生闷着不说,这是何苦来哉?看来他当真是老了,搞不懂年轻人的心思。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亭子,萧承启不想这么早回殿里面对政事,就一个人坐在石凳上摆弄常年放在桌上的棋子,卓海知道他要散心,可这心散得反而让他这个陪同的人揪心。 自家皇上怎的这般辛酸…… “陛下,后宫有不少会下棋的妃嫔,就算您不喜欢她们,叫来打发时间也好。” 萧承启道:“不必了。”后宫女子大多贪婪,有一次就想要第二次,所以他一次都不想搭理。 卓海只得看着萧承启自己和自己下棋。 下了有半个时辰,两人听到一阵歌声,萧承启手上顿了一下,卓海也没太在意,宫中想以歌声争宠的不在少数,不知哪个妃嫔打听到了他们的行踪,在御花园准备和皇上偶遇,卓海看萧承启皱眉不语的样子,就知道他打算晾着此人,下棋也好,唱歌也罢,他都是不打算理会的,卓海也就没有多事,任由那俚语小曲儿唱了一遍又一遍。 在唱到第五遍的时候,萧承启下完了一盘棋,扔了棋子对卓海道:“以后御花园让侍卫守紧门,不要什么人都放进来。” 卓海领命。 “今天朕网开一面,给她个机会,不是喜欢唱歌么,就在御花园里唱一百遍,不唱完别回去。”他冷笑了一声,补充道。 卓海躬身行了礼,打发小太监去看着,这段小插曲就算过去了。 然而到了这天夜里,萧承启才发现,这首曲子没有那么简单。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竟然再次听到了这样的俚语,下午御花园里的小调就像是个钩子,把记忆里的什么东西勾了出来。 那是一座黑漆漆的宫殿,他身前还有一个女子,看侧影似是早逝的母妃,她正在整理他远行的衣裳,一边抚摸布料,一边哼着不知名的曲子,他咬着牙站在黑暗的角落,浑身冰冷,听不进去任何声音,然后他拽着母妃的衣角道:“我不想走。” 母妃揩了眼角的泪,转身就去求父皇和右相,他在门口等着,然而没等到旨意,却亲眼见到母妃在和右相争论一番后,当着父皇的面撞向缠龙的金柱,脑海里的歌声戛然而止,满眼的血色冰凉,从梦境延伸到真实的世界,他第一次在梦境里冷得发抖。 门外寒风凛冽,吹得窗棱发出呜咽,萧承启抱着绣了龙纹的被子霍然坐起,全身已在刹那间被冷汗浸透了。 “陛下……”卓海听见响动,在纱帐外问安。 萧承启眼睛里布满血丝,心脏在胸膛里突突跳跃,他抓紧身下的绸面,嘶哑开口道:“下午是谁在御花园里唱歌?” 卓海已觉不好,心里咯噔一下,道:“是新晋封的文婕妤。” “即刻削去封号位份,软禁宫中,若再敢胡乱唱歌,就不必留着了。” 卓海接旨,连夜处置了文婕妤,复命时他望着满脸沉郁的皇帝,关切有之,更多的是深深的愧疚,他跟随萧承启数年,竟然在此事上有了疏漏,那俚语和萧承启母妃家乡话是一样的,萧承启当年年纪小不大记得,但禁不住一遍遍唱出来,这和反复提醒没有区别! 怎会这么不小心…… 他一边苦恼着,一边禁不住想道:要是皇后在就好了。皇后不在,后宫竟有种失控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萧直男:皇后不在的第一个月,想她 卓海:皇后不在的第一个月,想她 第19章 客栈偶遇 皇宫里的事谢柔是不知道的,他们一行走走停停,从一家客栈去到另一家,沿路卓远偶尔消失,看来是去调查流民的事,谢柔也未加约束,由着他去查。 这日他们落脚在吴城,看着大批衣衫褴褛的流民坐在街边,卓远和卓生心生警惕,驾车远离他们,流民居无定所,满怀愤懑,很容易会被一点小事激怒,打架斗殴常有之,聚众抢劫也有可能,很难再将其称为良民。两人有武艺在身,但贸然出手会被官府盯上,不利于隐藏身份,所以还是避开为好。 当然世人中也有关心这些民众的人存在,他们和流民擦肩而过时,就看见一个身着蒲青色长衫的男子半蹲在流民中询问着什么事,只是不晓得为何,几人说了几句话,那些民众情绪有些激动,推了那个男子一下,男子姿势不稳,差点撞上马车的轱辘,卓远一把扶住他,那男子略显狼狈的直起身道了谢。 等到了客栈安顿下来,几人发现,这个男子竟和他们住在同一个地方,吃饭的时候都是邻桌,那个男子也没想到会那么巧,端着茶水走过来,先和卓远打了招呼道:“在下谭清远,方才多谢壮士出手相助,说来咱们也是有缘,这一路上见了不止一面。” 谢柔几人都怔了一下,谭清远道:“在下从凤阳出发北上,恰与诸位同路,我曾见过这位公子在破庙里向流民分发钱粮。” 他指的是卓远,谢柔明白过来,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想来公子亦是心善之人。” 她的话语轻柔,模样又是万里挑一,谭清远不曾见过这样好看的女子,不禁多看了两眼,又知太过唐突,很快收回了视线,只冲她微微一笑。 谢柔客气地颔首。 “在下要去兖州,不知各位要往何处去?”谭清远好奇的问道。 谢柔不方便和他多说,含糊的道了句北面,谭清远听到她的回答就已明了,知趣的没再继续问下去。 回了屋子,谢柔意外收到了萧承启的回信,是卓生亲自送来的,信里面提醒她一路小心,还细致的写了几个赏雪的好地方,其中一处好像离此地不远,她就问了问卓生是否知道具体位置。 卓生道:“就在城外三里,陛下定是去过,否则不会知道那地方的。” 谢柔抿了抿唇,据她所知,萧承启自从进了皇城就再没出来过,这些景致也许是他被押往图坦国时意外知道的,对他来说凄凉大于美好,可信中他确言语轻松,浑然不觉有什么异样,若不是她习惯细想,还真的会被他哄开心。 所以当卓生问她要不要去赏景,谢柔叹着气拒绝了,想想这条北上的路年幼的他也曾走过,纵然打算少想他一点,她还是难以克制的心疼起来。 只要事关他,难过、欢喜都变得容易,她放下信不知该说什么好。 傍晚夜色深浓,她将信放在枕边睡了过去。 这一晚她睡得并不好,夜间客栈外响起一阵喧哗,她被吵了起来。隔壁的雀儿和云姑也惊醒了,穿好衣服守在她门外。 谢柔走了一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拉开门见雀儿一脸惊疑的道:“小姐,外面流民闹事,刚才那位谭公子冲出去了。” 卓远和卓生还记着自己的职责,首要是保护谢柔,因此没有像谭清远一样去查看,但他们也留了个心眼,找人打听了事情始末。 说是吴城主官原定要在今日开仓放粮,就因为这一句话,引来了不少流民入城,然而话说出去了,到了时间却没动静,流民向官府讨要说法,官府被缠得烦了,就将他们囫囵打发了,流民心里本就有气,听完更觉得吴城主官不作为,有意戏耍他们,于是带着锄头铁锹冲进了衙门。 结果事情越闹越大,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谢柔从二层窗户看下去,一眼就看到那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谭公子,被人流裹挟着往前走,他极力克制场面,但流民完全不听他的,一个铁锹过去,险些落到他脑袋上。 雀儿和云姑也看见了,掩唇轻呼出来。 谢柔秀眉紧蹙,未觉此人多么勇敢,而是觉得他有些鲁莽,这时却听谭清远在临近衙门的地方喊了一句:“开门让我进去,在下兖州刺史!” 站在楼上的众人神情变幻,一脸不可思议。 “卓生,你去看看,必要的时候帮他一把。”谢柔陡然出声。 卓生没动:“小姐,此人与咱们无关。” 谢柔道:“此人有官职在身,兖州是沙城所在地,虽与沙城两治,但也是重中之重,他若今日伤在此地,事情就棘手了。” 卓生理解了她的意思,飞身下楼,从乱民之中揪起了谭清远。 “大人,您这样是进不去的。”他边说着,边拽着他的衣襟从墙头翻入了衙门。谭清远猝不及防,再回神的时候已经站在了院子里,他来不及向卓生道谢,直接向赶来的官员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在场诸人看到他手里的印鉴亦是愣住。 卓生看到几人说上了话,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小姐,确实是一州刺史,看样子他是准备借调人手解决此事。” </div> </div> 第16节 他想了想又问:“小姐,咱们要离开吴城吗?” 谢柔无法猜测到后面会发生什么,也算不出流民会闹到什么时候,城中人心惶惶,现在看来短时间内是解决不了的。 她望着很快走出衙门重新面对流民的谭清远,一时拿捏不定。 “咱们还要北上,以后不会总碰到这样的事吧?”流民可是从北边来的,雀儿不禁担心地道。 卓远和卓生脸色不太好,他们心中也有同样的担忧,这个时节北上怎么看都是个不妥的决定,也怪暗卫行事偏差,流民一事没有着重考量,若是陛下知道了,怕是会难安。 谢柔摇了摇头,既然已经决定了就没有反悔的道理,只是她不愿影响到萧承启,就对两人道:“咱们的处境先不要告诉皇上,先静观其变。” 卓远和卓生只得领命,而后分出一人去查探境况。 糟糕的事情还在后头,卓远回来满脸凝重,对谢柔道:“吴城关闭了城门,咱们出不去了。” 谢柔无奈的想:早知道听萧承启的话去城外赏景了。 第20章 夜不安枕 因为那曲子,萧承启夜里时常惊醒,他并非脆弱之人,但那曲子委实戳中了他的痛处,俚语像锁在脑子里一般碾转反复,过往的片段如刀片一般割着神经,令他每日不能安枕。 卓海比他还要焦急,皇后不在,偌大的皇宫里竟找不到能帮忙的,他连着愁了几日,直到纯修容广芸亲自登门。 广芸很客气的福了福,对卓海说清自己的来意,她在家中学过调香,知道有几味香料可以助人入眠,兴许对皇上有用。卓海觉得这是个办法,只是需要问过萧承启的意思。 他拿过香料盒子,就回了正清宫,萧承启初时是拒绝的,卓海想了想,灵机一动的道:“皇后曾经点明要纯修容协理六宫,想必对她的人品手艺十分信任,皇上不如试试看,若用得不好,随时停了也罢。” 萧承启听到皇后二字,似乎顿了一下,最后果然同意了,卓海感叹了一番自己最近越发会抓重点,而后手脚利索的把香料放上了。 广芸得了信儿,立刻提了糕点前去谢恩。 入宫数月,这还是她第一次踏入此地,也是第一次看清萧承启的样子,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任何一位妃嫔,后宫每个女子都在看花数砖独守空房,无人不同。但她并不气恼,也不觉心酸,因为在她心里,皇上始终是皇后娘娘一个人的,除了娘娘,谁站在皇上身侧都不般配。 “嫔妾参见皇上。”广芸端详着萧承启,恭谨地行了礼。 萧承启冷漠的点了点头。 广芸将手里的东西交给小太监,对萧承启道:“嫔妾听说皇上近日睡得不安稳,就做了几道点心汤羹,都是安神的,嫔妾厨艺不佳,还望陛下不要嫌弃。” 萧承启疏离地道了声“好”,言简意赅到让人尴尬,广芸心中也很忐忑,但想起关在冷宫里的皇后,她就忍住了,今天她不是为自己来的,哪怕再畏惧也要把该说的说完。 她看着小太监把东西放到萧承启面前,瞧准时机道:“嫔妾听皇后娘娘讲,皇上喜吃甜的,珍珠丸子和芙蓉糕还是娘娘教我做的,陛下尝尝,和从前的味道是不是一样?” 萧承启闻言一怔,终于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皇后?”他记起来了,皇后临走之前和这个女子确实关系不错,白天结伴而行,夜里抵足同眠,连他的膳食口味她都告诉她了,当真是无话不谈……想到此处,他皱了皱眉。 广芸看到萧承启蹙眉,心里咯噔一下,以为萧承启厌恶她提到皇后娘娘,可是话已出口,她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是,皇后娘娘和嫔妾说了很多事,娘娘关心六宫,也关心陛下。” 萧承启捏着笔,听她的话,谢柔似乎将和他相处看做一项任务在完成,六宫是她职责所在,他也是,所以教广芸协理六宫,顺带着连他也一并交接了,这算什么道理? 广芸完全不知萧承启的想法,只埋头继续道:“皇后娘娘宽仁,待嫔妾很好,皇上与娘娘有多年情义,对娘娘的性情最为了解,嫔妾不知皇上因何故与娘娘产生嫌隙,但希望皇上看在过往情义上,让娘娘回到后宫,重新侍奉皇上。” “你哪只眼睛看见朕与皇后生了嫌隙?”萧承启听到这里,突然冷声打断了她的话。 广芸一呆。 “皇后性情不用你来告诉朕,你又如何知道她是不是想回坤元宫,你是她什么人,要代替她来说话?”萧承启又道。她的心里话很少跟他说,和他相处也似乎远不如和广芸这般亲近,何况她主动提出离宫,从来没说过想要留下来,广芸今日来,是奉皇后的命令接近他,还是向他示威,说皇后和她关系更好? 广芸整个人已被说懵了:“陛下……嫔妾不是……” 萧承启抛了笔,坐在椅子上,脸色虽没有变化,但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在生气,广芸也搞不懂为什么好好说着话,萧承启反应会那么大。 “你走吧,以后没有要事不必再来。” “?”广芸一脸莫名。 她提着食盒回到自己宫里时,都没明白问题出在哪儿,芳绡看她神情不对,紧张地问她是不是说错话了,广芸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道:“我觉得没有。”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正常,只是想让皇上开恩放了皇后而已。 芳绡也跟着想了几个来回,猜测道:“那就是陛下真的厌弃了皇后,否则怎么会那么生气?” 广芸顺着这个思路想,似乎有可能,她越求情皇上脸色越差,也许是真的不喜她提到皇后娘娘罢。 “主子,你以后别在为皇后求情了,至少最近不要。”芳绡提醒道。 广芸艰难的点头道:“好,那我等等看,什么时候皇上心情好了我再说。” 于是最近外朝后宫都噤若寒蝉、小心谨慎,生怕说错话触了霉头。 当然除此之外,也有胆大的人动了歪脑筋,想在浪尖上搏一搏。 “主子,现在去找皇上,是不是不太好?”铜镜前,苏葳如的婢女嫣儿对她道。 苏葳如对镜梳妆,眼角流露出一丝不屑,将木兰簪子插进发间:“所有人都以为皇上厌弃皇后,我却不这么觉得,若是不喜,怎会恼火气恨?他必然是在乎的。” 嫣儿咬了咬唇:“可是……” 苏葳如断然道:“没有什么可是,皇后在冷宫中,正是咱们用手段的时候,后宫现在有十二人,以后会有更多,我不要在这宫里关成疯子。” 她理了理自己的青色衣摆和发饰,铜镜照出来女子婀娜的身形,隐约和皇后有几分相似。她想,有这几分像就够了,足以让皇上抬头多看她几眼。 今日正清宫里只有小太监伺候,小太监贪财,私底下拿了苏葳如的银子,趁着卓海不在,大着胆子将她放进了宫中。 萧承启近日很少休息,看折子看久了头疼,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小太监进来禀报时声音又小,他没怎么入耳,随意应了一声。 再睁眼时,就看见面前跪着一个青衣女子,她梳着发髻,乌发上简单的装饰着一朵木兰,银丝穗子垂下来,如弱柳扶风,清新温柔。 他怔了一下,竟恍惚看到了记忆里的谢柔。 “陛下。”女子唇角翘了翘,轻声唤道。 声音却将他从记忆里一下子拽了出来,不是她。看清了来人,他眼中微寒,盯着那朵木兰花缓缓道: “你这一身倒是简单清爽。” 苏葳如没想到萧承启会主动和她说话,而且听起来像是夸赞,她一时喜不自胜,抬眼看向他,张了张口欲说些什么,就听萧承启忽而冷笑着丢出一句: “不过你听说过东施效颦么?” 苏葳如的话卡在嗓子眼,脸色唰的一下白了。 萧承启暗含嘲讽,言语不带温情,也不留余地,紧接着吐出一字道:“滚!” * 苏葳如踉跄地走出正清宫时,天外飘着大雪,阴沉的颜色压得人喘不过来气,她仰头看着厚重云层浑身发冷,一步一顿的向前走去,长路的尽头宫宇零落,荒芜人烟,只有一座紧闭的冷宫。 她望着破落的檐角,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来,疼痛从一点蔓延至全身,逐渐锥心蚀骨。 为什么?她不懂,谢柔明明已经不再是皇后,被关进了暗无天日的冷宫,皇上还是没有踏进后宫半步,甚至对她们这些女人越发不屑一顾。她是名门出身,自诩家世相貌不落人后,从小到大无论做什么总能拔得头筹,便连入宫一事也比他人更加顺遂。 她曾对父亲说,女儿吃惯了山珍海味,享遍绫罗绸缎,这一辈子都应如此,那些世家公子们她看不上,要嫁就嫁人上人。父亲闻言拊掌大笑,夸赞他的女儿有野心有魄力,就应入宫去享那荣华富贵。 于是她心里的傲气就在父亲的注视下一层层的摞叠起来,乃至入了皇城,看见了后座上的皇后,她都觉得那位子总有一天会是她的,只要她精心筹谋,就会像历代后宫宠妃一样,从最低处爬到至高的位置,俯瞰天下,至于那个谢柔,不过是与皇上认识得早罢了,世间男子无一不是喜新厌旧,有了新人,哪还记得住旧人? 事实也正如她所想的那样,皇上抵不住前朝的压力,又似厌弃了皇后,一纸诏书将她贬入冷宫。她得到消息的那日,心里的快意难以用言语来形容,最大的绊脚石没了,后宫自然就要由厉害的、受宠的人当家做主,广芸无用,其它的嫔妃也没有脑子,她们都不会是她的对手,只需搞定皇上,未来六宫就是她的天下。 可是今日萧承启的所作所为,无疑向她泼了一盆冷水,不,那不是水,是淬了毒的利刃,他像当日的谢柔一样,将她自以为聪慧可人的脸面撕碎,扔在地上践踏,什么自尊、什么面皮,仿佛均不在他眼里。她连杂草都不如,就算是杂草都有人来关照修剪,她什么都不是! 可她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那个谢柔究竟有什么能耐,哪怕不在皇上的身边,依然能牵动他的心,依然将这后宫牢牢把持在手中,若她的力量如此强大,始终让皇上念念不忘,那么她有没有可能复位?一念及此,她的心头就像被开水浇过一样难受。 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怒火混杂着嫉妒将她头脑烧得发烫,她忍不住走向冷宫,饥渴的想要看见一个凄惨的、最好是疯掉的谢柔,只有这个女人足够悲惨,她才会好受一些。 然而等到了冷宫门前,她的心又被滚烫的水泼了一遍,往日无人理会的宫门竟被侍卫层层把守,那不是普通的侍卫,而是御前一等侍卫,她被拦在了宫外。 侍卫冷眼看她,打发她回去,他们眼神里的疏离和警觉再次刺激了她,她暗地将手帕扯烂了。 为什么要派那么多贴身侍卫看守一个荒芜的冷宫,这是不是皇上的态度,他在为皇后留后路?是了,一定是这样的。皇后在冷宫过得舒坦,就必然有机会东山再起。 不可以,她要想办法彻底解决这个女人才行。 “嫣儿,正清宫侍卫里有你的相好是不是?”回去的路上,她缓步而行,忽的问道。 嫣儿脸色一白,跪倒在地:“主子,奴婢有罪。” 苏葳如停下脚步,垂眸看她:“你怕什么,我只问你有没有?” 嫣儿咬唇点头。 苏葳如笑了:“真好。” 嫣儿不解其意,苏葳如眸中渗着血丝,从发髻上拿下那支木兰簪子,缓缓插进嫣儿发间,簪子从她头皮上划过去,疼得她瑟缩了一下。 “今天晚上,你叫他来咱们宫里一趟,我有事要交代,若办好了,我就将你许给他,宫婢满八年可申请离宫,到时候你们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了。嫣儿,你觉得怎么样?” 嫣儿一怔,也顾不得疼痛,叩头谢恩。 苏葳如笑得开怀,将手里撕碎的帕子扔了,今日之日多烦忧,不可留,她想,只有杀了那个女子,她日后才能睡得安稳。 这年十一月的寒冬,冷宫着了一把大火,火光映红了皇城的半边天,所幸看守宫门的侍卫反应及时,这把火才没有烧到其它的地方。 满宫上下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火惊住了,唯有苏葳如当夜睡得最踏实,梦乡里那张她厌恶的面容终于湮灭在火焰之中,皇后的宝座金灿灿的发着光,仿若触手可及。 第二日起来,她特地打扮了一番,依然选了一套青绿宫裙前往冷宫废墟,打算“关心”一下皇后,刚到门口却撞见了满脸仓惶的广芸。 她正求着侍卫让她进去。 苏葳如觉得好笑,但面上却装得一副焦急样子,走上前扶住广芸,道:“姐姐,这些侍卫恁的可恶,皇后娘娘若出了事,他们怎么承担得起?他们不让进,哪怕是闯,咱们也要闯进去。” 广芸心里很乱又很慌,听了苏葳如的话,颇觉在理,就要强行闯过去。侍卫们一愣,赶快挡在两人面前,道:“两位主子请回,此间已经有太医来问过诊了,皇后娘娘并无大碍。” 广芸闻言气急,冷宫里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还如何住人,他们必定是在搪塞她:“娘娘哪怕没了位份也是后宫的主子,你们照看不周,竟也不让旁人问候,这是什么道理?你们让开!” 侍卫连着剑鞘横在胸前:“这是皇上的旨意,若主子强行闯入,便是违抗圣旨,这可是掉脑袋、诛九族的罪过,还请两位主子三思。” 这话已然十分严重,广芸被吓到了,在门前顿住。苏葳如冷眼旁观,听到侍卫的回答,瞳孔却微微紧缩起来,她隐约察觉到不合常理的地方,侍卫失职,皇上为何毫无表示,以他看重皇后的程度,不应该只是如此,况且冷宫大火,几乎烧成了废墟,皇后怎会只是轻伤? 这些事情都不正常。眼见没有办法进去确认,她撇下广芸独自回了寝宫,重新召来了嫣儿,让她去给侍卫递信。 口信很快就传了回来,那侍卫极其小心,只说了四个字,却再度点燃了苏葳如的恐慌,他说:“宫内无人。” 苏葳如愣了一瞬,而后恐惧的尖叫一声,将桌子上的茶盏摆设全部扫到了地上,瓷片碎了一地。 “去,去送信给我爹,我要杀了那个贱人!”原来冷宫就是搪塞众人,皇后还活得好好的,她分明是牵着皇上的心,离开了宫城! 贱人! * 广芸无法进入冷宫,无奈的在宫墙边徘徊踱步,芳绡劝不住她,看她眉头紧锁兀自发愁。 “皇上当真绝情,竟不管娘娘,不行,我要去求见皇上,否则娘娘性命难保。”广芸言罢就欲前往正清宫,芳绡一惊,直接抱着她的腿跪下了。 “主子,不要再去招惹皇上了,他对冷宫走水不闻不问,根本就是不愿理会皇后,如果主子现在去求情,一定会祸及自身,您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想想老大人和夫人啊。” </div> </div> 第18节 就像此刻她病倒在陌生的吴城,朦胧的梦境里还会梦到他一样,她很想睁开眼睛时也能见到他。人在最脆弱的时候总想有个依靠,会不停地怀念记忆里最重要的那个人,想他们过去在一起时所有的欢喜与难过,想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他曾说,他会来到她身边,无论什么时候。 她想着念着,心里揪成一团,于是慢慢将脸埋在了褥子里。 云姑在外面守着,看到她的动作,以为她病得难受,便关心道:“小姐,你还好么,是哪里不舒服?” 谢柔半天无声,忽的唤了一句:“云姑……” 又是一阵缄默和停顿,云姑等着她说下去,却听女子轻声道:“云姑,我梦到他了。” “我好想他。” 她忽然很想很想他,在某个不经意的刹那,突如其来,如山风海浪扑入心怀。 * 皇城里起了风,男子伏案书写,檀窗未关,风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翻动宣纸,他刚要按住,突然滞住了。 胸腔里心脏的位置,猝不及防的跳快了几下,他抬手放在上面,感受这丝奇怪的跃动。 卓海帮他关上了窗,看着男子悬笔在半空,怔然而立。 “陛下,怎么了?” 他皱了皱眉,长舒一口气,道:“不知为何,朕的心跳有点快。” 卓海道:“不如叫太医来瞧瞧?” 萧承启摇头,他觉得自己身体无碍,那种感觉不是生病,是有什么系在心口牵动着他。他想了一圈,朝堂政事处理得差不多了,应该不是,其余的…… 他一顿,对卓海道:“这个月皇后是不是还没给朕寄信?” 卓海笑道:“陛下,这个月刚过去一半啊。” 萧承启道:“可上个月的信是十号来的,已经晚了五天。” 卓海没想到他算的那么清楚,刚想说也许有事耽搁了,就听萧承启眉头紧皱吩咐道:“卓叔,去叫暗卫进来,朕要问问他们皇后到了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萧直男:我天天数着呢 卓海:…… 第23章 暗流涌动 结果萧承启没等来暗卫,卓海倒领着另一人走了进来。 那人不像一般朝臣着官服,来见天子竟穿着一身靛蓝色的腾云纹长袍,腰间束了金丝蛛纹带,坠着冰玉做的玉佩,看去随意又贵气。 他施施然行了礼,嘴上却略显懒散地道:“臣给陛下请安,臣这些日子想您想得睡不着觉。” 萧承启和他是相熟的,听他胡言乱语,微微怔了一下,随后笑骂了一声也没怪罪:“朕还以为你回不来了。” 那人摸了摸鼻子道:“这不是路上难走嘛。” 卓海在旁边也忍不住笑着插进话来:“可见白小侯爷路上确实辛苦,又挂念皇上,进宫都来不及换上最华丽的衣裳,这在往日是见不到的。” “卓叔您越来越会笑话我。”被称为白小侯爷的男子,哈哈一笑接了话,方才还沉闷的正清宫忽然就活跃了起来。 要说这白小侯爷也是一位传奇人物,他头上原本还有一位正经侯爷,也是他的亲爹,但这位侯爷老早就投靠了右相,被视为右相马前卒,萧承启意欲除之,这时白府嫡子,也就是眼前的白衍小侯爷察觉到了天子意向,当着右相的面果断投靠了萧承启,他老爹瞪得眼珠子都出来了,声称要和他断了父子情分,白衍小侯爷没在怕的,决裂之日,背着行囊堂而皇之住进了城中姑娘最多的万花楼,他爹气得跳脚,进退两难之际,彻底不管他了。 然而更让朝廷文武没想到的是,白衍虽然表面不靠谱,实则是个顾念亲情的孝顺儿郎,右相反叛之日,他爹欲一同逼宫,依然是这位小侯爷带着兵马亲自堵了自家的门,拿着大刀立在家门口,指着自家爹叫道:“今日您若想踏出这个门,先把您儿子变成尸体!” 他爹气得喘不上来气,白衍也不管,接着吊儿郎当地道:“不然您瞧着,我自尽也行,咱们速战速决。”他爹用颤抖的手指了他半晌,愣是没吐出一句话来,当场晕了过去。白衍顺利接管了府兵,顺手反锁了家里的门,助萧承启将凤阳外的叛军清扫干净。 等他爹醒过来,战事已然尘埃落定,天下尽归天子,他爹捂着胸口吐了两盆血,在漫长的煎熬思考之后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那看似不孝的嫡子,对于情势的把握是何等清醒,他旗帜鲜明地反出家去,是为了给白府留一条后路,倘若右相倒台,皇上看在他的面子上会留自己一命,白府纵然没落得好处也不至于被重惩,白衍哪里是要气死自己,分明是救了白府上下啊。 那天,白衍满身染血的回来看他,白侯爷硬气了一辈子,在他面前终是放软了身段,他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将白府和武昌侯的爵位一并交给了他,自己如同隐居一般去了郊外种菜。他也没料错,萧承启确实因为白衍的功劳放过了白府,武昌侯也成为了右相党羽唯一一个逃过大劫的人。 众人感慨之余,纷纷对行事清醒又果决的白小侯爷竖起了拇指。不只是朝臣,萧承启也很欣赏白衍,白衍此人做事踏实、性子又活泼,不像其他臣子一样在他面前战战兢兢,两人一来二去就混熟了,朝中众臣还真只有这么一个被萧承启视为友人的,所以他胡说胡闹,萧承启从未怪罪。 此番白衍入宫是为了复命,右相倒台以后,谢煊从边关寄信,言图坦国有侵扰之意,萧承启觉得时间上有巧合,怀疑与右相有关,遂将白衍指派了出去,白衍带着暗卫一路暗查走访,经历数个月的搜证,终于有了眉目,这才快马加鞭的返回凤阳。 他拿出一封信件和几本账册递给萧承启:“这东西是在濮阳查出来的。” 濮阳县就在边关兖州,是个商贸县城,非战时和图坦国有往来,边关百姓靠着交易混口饭吃,萧承启纵然不喜图坦,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唯独战时必须遣返商队、关闭城门,这是一直以来的规矩。 萧承启一目十行地看着,白衍在旁边解释:“在图坦国来袭之前,右相对县令提前下了指示,要他们不用闭城。县令以为图坦主攻谢煊所在的沙城,就听了他的话,照旧做生意,结果被图坦人钻了空子,伪装成商队进城了,如果不是谢煊反应迅速,两城距离只有二十里,兖州就要毁了。” 萧承启皱眉道:“兖州刺史谭清远几个月前进京述职,为何没说这件事?” 白衍道:“想来因为濮阳损失不大,谢煊和谭清远也不知右相曾私下给县令送过信,所以没有禀报。” 萧承启食指敲了下桌子,将手里的东西放下:“这么看,右相在通过濮阳的商队和图坦联系。” 白衍点头道:“臣觉得八九不离十。而且图坦野心勃勃,没了右相,很可能在扶持其他人作为联络人,尤其北方大旱一年,流民四处漂泊人心不稳,图坦就像饿了许久的野狼一样在关外转悠,看到国内局势,大有可能咬上一口。” “你这个形容倒是贴切。”萧承启淡淡道。右相薛贼临死前曾经诅咒他永世不得安宁、永远不会赢,也许就是仗着背后有图坦国的缘故才这么说的,他说得也没错,坐上他这个位子,每时每刻都是在查缺补漏,要控制臣子的野心和懒惰,还要管顾黎民性命,当然无安宁可言。 “臣从北方来,眼见多起流民聚众闹事,不少州县都在紧急处理。” 萧承启顺势问道:“哪个地方闹得最严重?” 白衍想了想道:“云州,听说已经闭城了,算到今天差不多五日?” 萧承启点了点头,心里开始盘算怎么和云州刺史、县令清这笔账。 “陛下,派出去的暗卫回来了。”正在这时,卓海进来回禀。 白衍是知道皇后谢柔离宫的事,萧承启没有避讳他,直接让人进来了。 暗卫名叫卓云,一向是外派主力很少进宫,萧承启看到他也觉得意外,却见卓云脸色极差,噗通一声跪下磕头,萧承启本就记挂着谢柔安危,卓云这般神情令他突然生出不安来,一颗心直往下坠。 “卓远递信,五百里加急送进凤阳,皇后娘娘困于吴城被流民惊扰,身子怕是不大好。” 萧承启脸色大变。 白衍也反应过来,补充道:“皇上,吴城……好像在云州诶……” 萧承启听得瞳孔缩紧,握着御案边的手指骨节发白。 白衍眉梢一挑,偷偷和卓海交换了一个眼神,卓海笑而不语,对他点了点头。 白衍瞬间了然,决定加上一把火,装作可惜的模样:“流民闹事北方异动,也不知乱局里一个女子撑不撑得住,身子不大好是怎么不好,难道……” 萧承启已然听不下去了,整颗心如滚了油一样火烧火燎,哗啦一下站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白小侯爷:放心,两位的事儿交给我,保准把事儿办成了! 卓大总管:(老泪纵横)小侯爷加油! 第24章 心头牵挂 白衍知道萧承启和谢柔之间的往事,一半是听卓海说的,另一半则是亲眼所见,世人常说旁观者清,这两人的感情好似旁人比他们自己要看得明白。说起来,他还有点羡慕,八年雷打不动的陪伴,世上少有,他目光所及,自己的爹娘没有做到,朝中诸位大臣也没几个能做到的,男子身旁总有妾室伺候,新晋的舞娘丫鬟来了又去,感情单薄的像一张纸,随意涂抹废弃。 唯独萧承启不同,他身边始终只有皇后一个人,这一点放在平民百姓身上都是要写进戏本子歌颂的,何况放在天子身上?当初他那么果断地投靠萧承启,大抵也有一部分这方面的原因,他愿意相信一个看重情意且用人不疑的皇帝,而不是阴险毒辣只求利益的右相。 不过这次回宫让他惊讶的是,往日看起来很在乎皇后的皇上竟然放她离宫了,这一去就是边关千里,仿佛打算彻底分开,他一时不解,路上就问了卓海一句,卓海也不瞒他,对他道: “小老儿并不认为这是皇上真实的想法,只是皇上看不清自己的心意罢了。” 白衍闻言默然,又听卓海道:“小侯爷,您点子多,若能劝上一句,就帮小老儿劝一劝吧,至少让皇上好受些。” 白衍没想到卓海会求到自己头上,此事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他拿不准,只能先应下,等见了萧承启再做打算。 机会来得也快,白衍从流民一事上竟找到了可以插上话的地方,作为臣子和好友,他决定尽尽心力,哪怕是为了多一个千古佳话戏本子可以看呢。 注视着神情明显焦急起来的萧承启,白衍计上心头,对他道:“皇上,情况还需再探,您身在宫中,着急也无用,不如多派些人手过去,一则探查实情,二则保护谢姑娘。”最后三个字,他特别强调了一下。 萧承启果然在意了,眉头紧皱看向他。 白衍又用手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前额道:“唉,皇上赎罪,瞧臣这记性,谢姑娘已经和皇上无关了,再派宫里的暗卫去实在不合适,皇上要是担心,不如臣亲自跑一趟吧。” 萧承启一滞,整个人像架在火上一样难受,白衍这话说得其实没问题,可他咀嚼一番,就觉得处处是问题,什么叫“与他无关”,什么叫“不合适”? 他想了片刻,肃然道:“皇后是从宫里出去的,朕理当护送她安全到达边关,这是我二人的约定。” 白衍口才极好,脑筋灵活,顺着他的话就接道:“臣明白,皇上与谢姑娘相处多年,友情深厚,臣其实也一样,臣早就将谢姑娘视为朋友了,往年中秋过年的时候,姑娘还常赐礼给臣。” 萧承启听得刺耳,想也不想就挥袖道:“不一样。”这怎么能一样呢,谢柔对他和白衍,怎么会一视同仁? 白衍奇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友人之间的情谊不分高低,这有何不同?” 萧承启怔住。 白衍等了半晌,看他愣着没说话,就对卓海道:“卓叔,你叫几个武艺高强的暗卫在宫外等我,我即刻启程。” 卓海心如明镜,当场就要应下,却听萧承启断然道:“等等。” 白衍和卓海都没动。 萧承启站在原地,似乎陷入纠结,像个焦虑至极的困兽一样来回踱步,他揉了揉额角,等了足有一盏茶工夫才道:“你……先退下吧,此事不用你管。” 白衍抬了下眉毛:“陛下……” “让朕好好想想。”他脸上的神情有些冷,下颚角紧绷着,右手无意拿起的宣纸已经被揉成了一团。白衍看他的样子,知道自己不好再说什么,识趣地闭了嘴。 “那微臣告退了。”走之前,他向卓海挤了挤眼睛,卓海送他出了门。 等再回来,卓海看到萧承启还是那副样子,一动不动的看着空无一物的窗棱,不知在想什么。 那天晚上,萧承启一个人去了坤元宫。 谢柔走后,这是他第一次回到这座宫殿,宫里漆黑一片,没有人为他点上一盏灯。他浸在黑暗里,坐在两人常坐的位置摆了一盘棋。 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突然想来看看,按道理讲,他应该立刻派人手去吴城照看谢柔的,可是他没有那么做,他很清楚那一刻自己想的并不是派出暗卫,而是…… 想亲自过去,亲眼确认她的安危。 那是一种奇怪的悸动,脱离了所有熟悉的情绪,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没有人能告诉他那是什么,就像一个不可解的命题,如同有人问他,假如当年没有离开皇宫,和父皇的感情会不会很好,是不是可以做到兄友弟恭?这都是无法假设的,因为他没有经历过。 那么谢柔呢?他一直将她看作盟友,也觉得她像自己的家人,然而如白衍所言,朋友可以有很多,两人之间只要聊得来都可以称之为朋友,至于家人,卓叔陪他长大,也是他的家人,可谢柔在他心里确实和他们不一样。 她很温柔,会在他恼火难受的时候陪伴他,只要看着她的身影,他会不自觉的舒服起来,甚至觉得欢喜。她不在的时候,他会想她,想知道她此刻在做些什么,有没有和他一样念着他,就连每月一封的信件,他都在算着日子期盼。 他以前和卓叔说,因为是友人家人的缘故他才会挂念。卓叔欲言又止,只是摇了摇头,跟他说:“陛下,如果白小侯爷和小老儿离京远行,您可会每日惦念?” 他下意识觉得不会,只不过没有当面说出来。如今再细想,确实如此。 </div> </div> 第19节 捻着棋子,他一遍又一遍的回忆过往,那些不经意的片段突然在黑暗里变得异常醒目,月光照在棋盘上,更似照进心底,将边边角角映得通透。 他阖目再睁眼,抬头间仿佛见到了记忆深处的女子,她坐在自己对面,托腮浅思,轻柔地开口:“皇上怎么不继续走了?臣妾等着呢。” 他看着虚无的影子,勉强勾了勾唇:“因为朕想不明白该怎么走。” 她似微怔,想了想,言道:“陛下处理国事总能当机立断,惩治右相亦懂得争取良机,提前部署,为何此时会犹豫?” 他唇抿紧,缓缓将棋子握在掌心。这番话她曾经和他说过,在春日繁花之下,棋盘之上,那时他只笑了笑,紧接着就落了子,可眼下,他几乎要把棋子捏碎了。 是啊,为什么面对谢柔,他总是拿不定主意,总是那般迟钝,不能像对国事一样多深想一层、往前多走一步? “因为朕害怕。”怕猜错了自己的心,搞砸了两人的关系。 那个女子仿佛听到了,她认真的想了想,对他道:“陛下,若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当年皇上一无所有,尚且有一腔孤勇,如今也有的,对吗?” 他眸中微涩,就在电光石火的刹那,心头动容,然后他面对空荡的黑暗点了点头。 迎着悄然落下的细雪,萧承启终是走出了屋子,在坤元宫前站定,他满腹牵挂无处安放,只得默然回首—— 你离开皇宫以后,天寒地冻,我一个人下棋,一个人吃饭,这宫里再无人点灯等我,再没有人能和我并肩前行,六宫如此冷清,竟找不到一丝暖意。 都是因为没有你在这里。 他抬手按住心口的位置,寒夜里胸膛有火热的气息慢慢苏醒。 卓海悄然走进,在他面前佝偻着身子,叫了一声:“陛下。” 他无言,许久过后,闭了闭眼,一字一句地道: “卓叔,朕……没有皇后了。” 若想念汇成江河溪流,源头与尽头都是那个女子。 他要把她找回来,就像从前一无所有的少年。 他还想确认心底的感觉,想知道那份悸动究竟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白小侯爷:不是的,我确实想您想得睡不着觉。 萧直男:滚。 第25章 欲言又止 正月未过,萧承启突然下旨南巡,沿运河前往江南行宫,众臣哗然,皆是一头雾水。听说过烟花三月下扬州的,却没听说过寒冬腊月去南方的,南方冬季阴冷是个人都知道,何况朝中还有流民赈灾一大摊子事情等着天子处理,怎么看这次南巡都不合时宜。 可不论众人上了多少封奏折,萧承启都原封不动的按下,一句解释都没有,诸如正议大夫广仁海那等规矩的大臣,受不了皇上的态度,终于决定直言进谏,罗列了十二条不可去的理由铺满御案,苦口婆心的劝阻,可惜萧承启言简意赅地说了句“知道了”,依然我行我素。 等广仁海再集合众人上书时,萧承启已经离宫远行了,广仁海一时气闷,连带着责怪了广芸一顿,说她身为嫔妃未尽规劝之责,广芸收到信件亦是无奈,皇上的行踪从来不和她们这些后宫女子说,她又有何法子? * 天子南巡之事,很快传到了谢柔耳中,只是并非出自萧承启的信件,而是徐府主母魏氏告诉她的。 谢柔多年不曾生病,此番病倒身体适应不了,料峭寒冬在榻上躺了近一个月,幸好徐府主母心善,对几人长久停留并无微词,每日还让厨房准备药膳给谢柔。谢柔心怀感激,送了她一块上等的翡翠作谢礼。魏氏推脱不得就收下了,偶尔家中无事,也会陪她品茗聊天,全当消遣。 关于朝廷的只言片语,就是两人闲谈时提到的。 谢柔听完,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似乎突然空了一块。这个月她去的信晚了一些,久久等不到回信,她以为他在忙,没想到是去了南方,南方素来闲适养人,或许他厌倦了朝政想去躲个清静吧。只是两人一南一北,好像离得更远了。 既无信件,她便向卓远问了问萧承启的近况,卓远看着她仿佛欲言又止,憋了半晌,方回了句:“皇上挺好的。” 谢柔无话可说,只道:“那就好。”两人的对话就这般戛然而止,卓远嘴角动了动,终究什么都没说。 这日魏氏又来找她,远远望见谢柔穿着滚了银狐毛的斗篷在廊前赏雪,素白的天地婉约勾勒出女子身姿,如工笔细描般清丽,虽生了病略显憔悴,但仍然有一种难言的气度,魏氏当家多年,两相比较也自愧弗如。 对于谢柔的家世,魏氏多少有点好奇,只不过谢柔口风紧,半点不曾透露,她也就没有多问,但唯一肯定的是,这个女子应当尚在闺阁,没有夫家。 这么一个姑娘,正是桃李年华,想想都觉得可惜,魏氏暗自摇了摇头。 “妹妹今日好兴致,看样子病是大好了。”她收回思绪,向谢柔走过去。 谢柔转过头来,微笑道:“还要多谢姐姐照拂。” 魏氏道:“我也没做什么,府中厢房多但少有人住,如今才算多了些人气,我还盼着你多住一阵子呢。” 谢柔笑了笑。 魏氏将手里的食盒交给雀儿,接着问:“眼下时局不安,妹妹打算继续北上吗?” 谢柔道:“北方家中还有兄长在等候。” “是了,可惜你的兄长不能沿途照顾你,”魏氏叹道,“不过幸好你身边侍卫武艺了得,又有谭大人陪同,路上应当无碍。” 谢柔听她提起谭清远,蹙了蹙眉,她原本无意多言,但着实不想他人误会,于是多解释了一下,道:“我与谭公子并非一路。” 魏氏一怔,因着她看谭清远对她很是热心,一直以为两人相熟,没想到并非如此。只是她为人热心,眼观六路脑筋活络,除了熟知外头的消息,也有意帮人牵线搭桥,谢柔很合她的眼缘,她就打算多聊聊。 “到底是我搞错了,见谭大人关心妹妹就以为你们同行,只是女子出门行事多有不便,有个男子跟着也不错。北方流民闹事,若有谭大人的身份在,妹妹当可少些忧虑。” 谢柔知道她说得有道理,但她兀自将他二人捆绑在一起,还是让她有些不舒服。魏氏说了一会,好似也感觉到了她的抵触,很聪明的没再说下去。 见她收住了话头,谢柔放了心,本以为这个话题自然而然过去了,未料一转眼,看见谭清远目光复杂的站在长廊之中,身边还跟着一个引路的小厮,方才两人的话,不知他听去多少。 外男一般不进住有女眷的厢房院落,谭清远往日很规矩,除了她生病进府的第一日站在门外等候,其余时间都不靠近此处,最多的心意用在了做药膳、递吃食上面,不过谢柔都没收,却不知今日他为何突然前来。 谢柔早已练出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尤其在外人面前一贯淡定,反观谭清远脸色变了不只一次,时红时白,仿佛内心天人交接。 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谢柔不经意的一句话,传到他耳朵里,酿出三分羞惭七分难过,他也觉得自己这样有点过激了,毕竟两人才认识一个月,可仅仅是月余相处,他已经记住这个女子了,有些人相识一辈子仿若路人,有人交谈几句便心生好感。 谢柔于他无疑是后者,他还想着争取同路北上……现在看来,人家姑娘从没有这个想法,是他多想了。他一时纠结,但又忍不住靠近她,勉强调整了一下呼吸,他道:“我来是想问问姑娘你打算何时走,好做准备。” 谢柔客气地道:“此事我已让卓远卓生安排了,多谢谭公子。” 谭清远一滞,像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最后颓然点了点头。 魏氏左瞧右看,也察觉出了两人别扭的状态,分明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的模样,她暗地里叹了一回,仔细琢磨,又重新打量了谢柔一番,如果一个女子对一州刺史尚且这样冷淡,那么她的身份或者家世有可能更高? 如此一想,她微吃了一惊。 谭清远却没往深处想,似还沉浸在自己的心绪中无法自拔,谢柔看着他亦觉无奈,正要开口将他打发回去,东厢房外忽然一声爆响,一队侍卫慌张地冲进来,对魏氏道:“夫人不好了,流民冲击了府衙,刺伤了徐大人。” 魏氏手一抖,帕子落在地上:“你……你说什么,流民不是早就安顿好了么?” 那侍卫陡然之间也说不清楚,只叫魏氏和谭清远赶快去处理。 两人来不及别过谢柔,就快步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推荐基友文: 仙侠《琉璃小师妹》大师姐变小师妹,重生之后的甜宠日常。by苏心糖 仙侠《瘟神脱单记》懵懂女主一出手就破坏力max,傲娇男主想英雄救美却总是反被美救。by暖眉 第26章 突发意外 魏氏和谭清远一走,带了大批的侍卫离开,这里面也包括卓远卓生,直到黄昏日落众人都没回来,偌大的宅子里只剩下谢柔和一些下人。谢柔喝了药,靠在窗边看了一会书就去睡觉了。 雀儿替她放下帷帐,出屋去找云姑聊天,两人在外面守着她,谢柔半睡半醒间,还能听见细微的声响。入夜时分,她从梦中醒来觉得口渴,便唤了一声雀儿,平日里雀儿宿在外间,应是能听到的,不料今日她并未答话,谢柔想许是她太累了,也就没再叫她,自己靸了鞋子去倒水。 清水入喉,她缓过神来,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从窗缝看出去,新月未上枝头,还不到下人们休息的时辰,雀儿云姑二人歇得早已是古怪,怎的徐府下人们也如此安静? “雀儿?”她又唤了一声。 还是无人回应,她眉间起了波澜,雀儿竟似不在这里,太奇怪了。 凭着性子里的那份机警和细致,她放下了茶盏向外间走去,仿佛要确认一般看了一眼,那里果然无人。转瞬之间,她想到了无数种可能,呼吸微滞,轻手轻脚的开了柜子摸向行囊内侧,抽出一把带鞘的匕首。 将之紧紧握在手里,她有些后悔为何让卓远两人离开徐府,哪怕留下一人也是好的。 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雀儿和云姑现在怎么样,她只能假设最坏的情况,或是愤怒的乱民闯进了徐府,或是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 真相很快浮出水面,回答她的是一声凭空突响的箭啸,箭矢穿透窗纸,直落在她方才躺过的床榻之上,谢柔睁大眼睛,半是惊惧半是不解,但已经没工夫细想,她捂着唇掩住轻咳,躲进里间反锁上了门。 徐府进了外人,不会是乱民,如果是毫无组织的流民,不会那么安静,也不会用弓箭直接射杀一个人,这分明是冲着她来的,下一步刺客没准就会持刀闯进来,留给她的时间不多,恐怕只有刺客从外面腾挪进房中的须臾一瞬。 谢柔毕竟不是一般女子,短暂的慌乱后努力镇定了下来,环顾四周,她果断地将桌上的桂花油洒在屋子里,又翻出了火折子。 无论刺客是谁派来的,此处都无人能救她,她要自己想办法逃出去,还要通知卓远二人回返,黑夜伸手不见五指,最明亮的当属火焰,她听着外间的动静,在门扉被踢踹开的瞬间,点燃了帷帐。 火混着油星爆燃,外面的人被火舌惊住,也给了谢柔喘息的时机,她将手里剩下的油全都倒在了门窗上,但凡有人闯进,身上一定会沾上油渍,而她只要躲在这个屋子里,时间越久对她越有利,浓烟和火焰都有可能被卓远他们看到。 她从未离火那么近,一时呛得喘不过来气,烟幕中她不知拖延了多久,有黑衣人闯入被火缠上,打乱了后面人的步伐,但更多的黑衣人不惧火焰闯进来,她听到他们叫了一声“在这儿”,整颗心缩了起来,也顾不得窗棱烫手,她用尽力气往外一推,跌到了外面。 箭矢几乎贴着她的肩过去,划出了细长的口子。 自八年前入宫以来,她还从未受到过这样的威胁,究竟是谁知道了她的身份,又千里迢迢来杀她? 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人抽出剑指着她,刚要刺下,突然听到园子外面人声鼎沸,他看了谢柔一眼,倏地眯了眯眼睛,仿佛于刹那间改变了策略,一把抓起了她。 谢柔眼前一黑,再醒来已身在颠簸的马车之中。 外面传来打斗声,料想卓远两人应当赶来了,只可惜刺客人数众多,个个身怀武艺,所以暂时无法脱身。她心里比刚才要好受一些,至少她没有横死在徐府。 倘若她死在徐府,云州和兖州主官都会受到波及,而远在沙城守国的兄长一定会很难过,幸好刺客只劫未杀。她在遍地哀凉中找到了一丝曙光,下一步就要想办法活得久一点。 肩膀疼痛难忍,她倚在车壁上,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来寻找突破口。劫持人质一般都是用来威胁他人的,刺客定是想到了她更多的利用价值,故而将她劫走而非就地格杀。与她有关的无非两人,一个是哥哥谢煊,还有一个是萧承启。 前者镇守边关,与图坦国战事息息相关,后者……关乎一国存亡。若当真会威胁到他们,她还不如现在就自尽的好。 可她并不愿意就此离去,兄长与她分开八年,与他相见是她的心愿。至于萧承启,两人拥有的回忆良多却少了她最想要的那部分,她舍不得。 原来危急关头,还是意难平。 她很少落泪,然而眼下身在逼仄的马车中,心头无数思虑翻腾,终究红了眼眶。马车的门窗锁着,她只能凭声音判断外面发生的事,然后用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去撬侧面的窗户,一下接着一下,没有用却能多给她一点力量。 她不想轻易放弃,因为她还有想见的人。 匕首砍在窗棱发出闷响,正在这时,马车突然撞上一块石头停了下来,马车边打斗的声音再度响起,谢柔在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 她低头握紧手里的匕首,看着鲜血从门缝中滑落,听到锁链被砍断的声音。她想,若开门的是刺客,那么她就要搏一搏,总好过一直被关这里。 车门在下一刻霍然洞开,外面果不其然站着一个浑身浴血的黑衣男子,只不过不是方才劫走她的人,她正要有所动作,却见那男子望过来,一双眼眸在暗夜里仿佛透着光,他胸膛起伏一刻,一伸手,将脸上的一层易容撕掉。 谢柔呼吸陡然一紧,怔怔看向男子,那是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 男子恢复真容,眼里流露出的疼惜之色更加明显,他的嘴唇有点颤抖,眼睛却不曾离开她。 “别怕,”他喉头微动,低声对她道。 </div> </div> 第20节 “不要怕,我来了。”他又重复了一遍,衣襟尚浸着血,却一心只顾着去哄她。 谢柔手里的匕首“咣当”一声落在舆板上,眼泪忽然决堤,控制不住的落下。 作者有话要说:预收文《妩媚》: 【男主重生】杀人前都要说声“兄台小心了”的书生儒将男主*作天作地怼人扎心的小妖精女主 第27章 村中避险 两人怔然相望皆有满腹言语,只苦于困境未解无法倾诉,萧承启注视着肩头被血染红的谢柔,心弦险些绷断,所有的理智都被心火烧没了,但他知道现在不能耽搁,刺客还没有解决干净,随时会追上来,他要确保她的安全,然后找那些人算总账。 马蹄声响,同样一身黑衣的卓海赶了上来,对萧承启道:“少爷先行一步,这里有小老儿。” 萧承启没有多言,简单地道了句“万事小心”,就翻身跃上马车,回头望了一眼憔悴的谢柔,他咬了咬牙,攥着缰绳带女子向远方行去。 寒风中,卓海目送两人消失在路的尽头,调转马头看向虚无的黑暗,素日在萧承启面前佝偻的身躯此刻却慢慢直了起来,他呼出一口气,随手折了路边矮木上的一根树枝,斜斜提在掌中。 大地震颤,大批黑衣刺客从暗夜里现身,看见头发花白的老者他们一时惊异,制止住了座下的马匹,领头的那人很快反应过来,眼角颤了颤,冷然下令:“杀!” 众人抽出了长剑,卓海冷哼了一声。 * 萧承启将马车停在了一个村子里,村子不太大,但酒肆医馆倒应有尽有,暗卫还没赶过来,他需要安顿好谢柔。 他上前敲开了医馆的门,夜深人静,里面的大夫打着呵欠将门开了一条缝,睡眼朦胧地往外看了一眼道:“这个时辰不收病患。” 萧承启拿出了一锭银子,大夫眼睛睁圆了一些,但见他黑衣染血,似乎觉得不太靠谱,想了半天坚定地摇了摇头。萧承启没打算和他废话,只把银子换成了金子,大夫愕然片刻,咬了咬牙:“进来吧。” 那大夫大约五十岁有余,说着话将自己的娘子叫醒,把谢柔扶进了屋子。两人在屋内帮谢柔疗伤,萧承启守在外面。 “这姑娘肩伤有些严重,需要好生养上一阵子,平时不要沾水不要触碰,一个月后结了疤就好了。其余的烫伤倒还好,三日左右就能痊愈。”大夫的娘子心善,怕萧承启担忧,先走出来和他说了一声。 萧承启点了点头,声音微哑地道了声“多谢”。 等两人都离开了,萧承启才进去,帷帐后,谢柔已经疲惫的睡着了,从前清丽如兰的容颜看不到一点血色,他几乎在一瞬之间听到了自己心底碎裂的声音,在来的路上,他想象了无数种两人重逢时的场景,想给她一个惊喜,想看见她的笑容,怎知这一切都湮灭在一场人祸里。 看到徐府上空的浓烟,他急红了眼,杀得满身是血,整个人都要疯掉了,他不能想象如果她出事他会怎样,那种恐慌他从来没有体会过,就像魂魄从身体里剥离,又似一颗心被生生剜出来。 她流的血灌进他的眼中,点燃了他的心房,每一寸都在疼,他方才差一点失去她。 手指微微颤抖,他紧握着拳又松开,原来失去她是这种感觉,不是送她离开的那种不舍,而是真切的锥心之痛。 他摸着心脏的位置,激烈的撞击让他呼吸困难。 正在他起身想要靠近谢柔时,窗外传来一声轻唤,卓海回来了。 他看了眼沉睡的谢柔,抿了抿唇,出了门。门外除了卓海,卓远和卓生也赶来了,两人衣角发丝上都滴着血,显然经历了一场混战,只是此刻在他面前,跪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萧承启冷冷望着二人,火气再次滚了上来,忽然飞起一脚揣在他们的肩上,两人疼得发颤,却不敢倒下,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萧承启手紧扣着掌心,指甲陷进皮肉里,才勉强克制住自己没有直接抽刀将两人杀了,如果这次不是他和卓海及时赶到,谢柔性命危矣,不论是死在刺客刀下,还是被劫持到何方,对于女子而言,这一辈子就毁了。数月前她在皇宫中还好好的,如今却变成了这副模样。 那是他守了八年的姑娘!他从前不舍得她被右相、嫔妃欺负,想尽办法让她过得好一点,现在呢,什么人都敢欺负她! 他气派出的这两个暗卫不顶事,关键时刻犯糊涂,说过不能离开她半步,却还是将她一人扔在徐府,他更气自己,怎么脑子不清楚,竟那么轻易就答应谢柔放她离宫。 血丝漫上双眸,他咬牙挤出几个字来:“去领罚。” 卓远和卓生面色惨白,向他叩首领罪,他们都知道这次皇上是真的生气了。萧承启很少惩罚他们这些暗卫,有时候哪怕是事情做得不到位,或者战略失误,大多是小惩大诫,他曾经对众人的师父卓海说,暗卫都是千里挑一的好手,他不忍心折了他们的血性。 可是这次不一样,当他们看着萧承启冲进火场时心都凉了,皇后离宫,他们接到唯一一条指令就是护她周全,两人自诩是暗卫里的好手,沿途又有无数联络点,北上一行绝对不会出差错,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失误,倘若谢柔真的出了意外,他们百死莫赎。皇上没有杀了他们,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卓海看着卓远和卓生退走,没有为他们说话,只是叹了口气,他现在只庆幸没有酿成大祸。 萧承启还在气头上,余愤难消却也没忘了正事。 “那些刺客是什么人?” 卓海道:“小老儿本想留下活口,然而那些人牙间藏毒,死得痛快。” 萧承启满脸冷意:“可有其它线索?” 卓海道:“从他们身上搜出了两样东西,一是写着“曲州”字样的白纸,另一个则是领头的那人,腰间有一块手掌大小的疤,小老儿看着极像狼头图腾。” 萧承启瞳孔一缩,狼头图腾是图坦国将士会有的标记,至于为何不是刺青而是伤疤,许是刺客行事谨慎,将自己的刺青图案用刀划去了,只剩下模糊的痕迹,也亏得卓海仔细,若换了旁人极易忽略。 两人神情均是凝重,图坦国千里迢迢跑来刺杀、劫掠本朝皇后,这件事乍闻委实不可思议,谢柔离宫乃是秘密进行,除非此事被人发现了,而且这个人背后和图坦有关系,否则眼下这种状况是不可能发生的。 “派人去查,然后告诉谢煊一声,让他盯紧图坦动向。” 卓海领命。 房间里,伏在绵褥上的谢柔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梦见徐府起了火,将自己困在其中,正当绝望之际,有人伸手把她拉了出去,滚烫的火焰和那人手上的暖意让她从梦中惊醒。 沁凉的夜风从帷帐外钻进来,她慢慢清醒,却又像一直沉浸在梦境里,她记起之前的事来,好像……见到了萧承启?可怎么会呢,他明明去了南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突然降临,他是神吗? 此时仿佛是回应她,门扉吱呀一声响,有人走了进来。 她艰难地转头,透过缝隙向上看去,熟悉的面容猝不及防地撞进她的眼里,眼泪似是自己有了意识,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她微带哽咽,喃喃唤道:“陛下。”真的是你吗? 萧承启听到女子的声音,又惊又喜,只是沉重的自责制住了他的脚步,他想看看她,又不敢靠近,熟悉的女子从骄傲灿烂的翠竹变成了一碰就会碎的琉璃娃娃,他心里揪成一团,多少言辞都在顷刻之间化成了沫,只留下两个字,被他轻轻吐出: “是我。” 谢柔从来没有这么哭过,眼泪刹那浸湿了枕头,几乎泣不成声。在萧承启的记忆里,也不曾见过谢柔落泪,她那么坚强,许多时候是她来劝他,哄着他不要和朝臣犯别扭,不要太难为自己,而现在换成他了,却不知怎么哄她才好。 面对流泪的女子,他手足无措,憋了好半天才道:“你……你别哭了。” 然后又道:“对不起,我来晚了。”是真的来晚了,他后悔了,不应该放她离宫的,更不应该留她一个人面对凶险的刺客。 谢柔看着眼前的男子,眸中盈满水泽,起伏不定的心却渐渐踏实下来,他对她说“对不起”……世上历朝历代不会有一个帝王会对旁人说这三个字,可他说了,小心翼翼、踌躇不定的,都是为了她。 大块血色还停留在他的身上,她一眼望见便觉得自己错了,不应该用出宫刺激他试探他,他们应该好好在一起的,哪怕像从前一样在宫里一辈子,也好过让他在此地冒险拼杀。她出了事没关系,可他怎么办? 何况她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来的,从凤阳到吴城,她走了近两个月,而萧承启只走了不到一个月,他一个帝王竟用了八百里加急的速度赶来,路上该有多辛苦? 她眼底酸涩,满心不忍。 帐外,男子皱着眉,仿佛心神不定,谢柔看在眼里,胸口有温柔缓慢的升腾,她咬了咬唇,似是下定决心一般对他道:“谢谢你,陛下。” 萧承启摇了摇头,他做得还太少,谈何感谢。却听女子接着道:“臣妾很想念陛下,出宫至今,一直如此。” 他一怔,她自称“臣妾”…… “陛下来了,臣妾很欢喜。”她笑着对他说。 他从天而降落在她面前,救她护她,原来世上真的有神明,那是她的守护之神呐。 第28章 心中欢喜 “神明”心中亦是欢喜,然后就乖乖去给她熬药了。 他想多为她做点什么,可糟糕的是他不太会照顾人,谢柔入睡之后,他茫然思量许久,觉得为今之计是要她快点好起来,好像煎药是目前手头上唯一能做的事。 大夫也不跟他客气,医馆深更半夜没个小厮,他眼睛也不太好使,恰巧有萧承启在,这些事自然就一股脑扔到了他手里。 “那位姑娘是你什么人?”大夫斜眼看他。 萧承启一愣,“皇后”两字差点从嘴里蹦出来,幸好大夫没等他回答,自个儿接了下去,堵住了他的嘴:“是你娘子不是?是的话就自己动手,我们穷乡僻壤地方小,抓药都是自己来。” 他往旁边一指:“草药在格子里,药罐在那儿。”然后打了个呵欠,拉着自家夫人去睡觉了。 他的夫人看见萧承启满脸为难的样子,拽了一下自家夫君的衣袖,人家厚金寻诊,总没有自己熬药的道理,可大夫眼睛一转,却道:“让他自己来吧,我看他乐意着呢。”也不知是哪只眼睛看出来的,算得上奇准。 萧承启有点后悔了,他好像惩罚卓远两人过早了些,应该留下两人帮忙抓药的。现在剩下他一个,顿觉棘手,只是谢柔还病着耽误不得,他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一副药连找再熬过了好几个时辰,等大夫睡醒,萧承启已经收尾了,他探过身子,对药罐里的东西品评了一下。 “你这个人真是不仔细,给你娘子喝的熬成这副德行,你看看面糊一样,让人怎么喝。”大夫恁的事多,拿了金子嘴也没闲着。 他夫人终于看不过去了,瞪了他一下,对萧承启道:“小伙子,我来吧,你如果愿意的话在旁边看着,以后再自己动手,熬药不费事的,心意到了就够了。” 萧承启有些尴尬,但如今有求于人,身份又不能暴露,自然旁人说什么就只能听着。 再进屋时,谢柔已经醒了,萧承启将药放在床头桌子上。 “臣妾谢过陛下。”她几乎下意识的就说了这句话,两人都怔了怔。萧承启对于感情一事十分迟钝,却也品出些不妥来,两人并非在宫中,可相处的模式还和以前一样,这称呼说不上错,可就有股“半生不熟”的味道,在皇城里还不曾感觉,放在其它地方便有种违和感。 萧承启道:“微服出巡隐匿身份,不必称我为陛下。” 谢柔想了想就道:“那叫什么好呢?” 萧承启泛起难来,他觉得有关于她的事都很难,难想也难做,他禁不住去看她的神情,也忍不住去猜她的心思,心里其实有个答案,可他不知她怎么想。 “医馆的大夫以为我们是夫妻。”带着一点忐忑,他缓声道。 谢柔微怔,假装没瞧见萧承启眼中的期盼和试探,有意绕过那个答案,道:“那叫您‘少爷’,可好?” 萧承启万没想到是这个回应,他皱了皱眉,心里像有什么东西被戳破了一样,直往下沉,谢柔看着他,隐在帷帐后悄悄翘起了唇角。 心里是甜的,但现在不能说,她用了很长时间盼着他来到身边,可她需要的不只是陪伴,从他在黑夜里现身的那一刻,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和他在一起了,然而过去两人缺失的太多,萧承启自己又想不明白,她只好一点点靠近他的心,不能太仓促也不可太激烈,她甚至有点怕吓坏他。 那个男子有一颗赤子之心,她从来都知道,他对她有多好,所以她愿意陪着他成长,无论是作为天子,还是作为……夫君。 “少爷,我的伤还有点疼,您能帮我端一下药吗?”她弯着眉眼,小声对他道。他听不出来的语气里,带着一点撒娇的味道。 他还不太懂,但他愿意为她做一切事,念及她的手臂有伤,他捧着药碗递到她的唇边,翻出记忆里她喂药时的情景,将汤药吹凉了一些。 女子微笑着看他。 “我记得你怕苦。”萧承启道。 谢柔喝了一口药,确实苦涩,但她摇了摇头道:“这碗不苦。”因为有你喂我呀。 她低头将药喝完了,动作很小心,全程没有碰到萧承启,她能感觉到萧承启接近她时,全身都似紧绷着,他还是像以前一样,不能和人离得太近,他也许已经很努力在突破自己了,她很知足。 其后的一天里,萧承启一直陪着她,只是脸色不太好,谢柔侧躺在床上,看他略显笨拙的照顾自己,忙前忙后,高高在上天子处理国事得心应手,可和她相处就有点力不从心。医馆大夫是那种快言快语的人,说为人如何苛刻也不是,但好像格外喜欢为难萧承启,都快把他当小厮了。 萧承启看在谢柔的面子上没说什么,若他当真要惩罚大夫,直接将身份告诉他绝对能把他吓死,还好他一次次的忍住了。 大夫的夫人乔氏却对他倒是印象不错:“女孩子都是用来疼的,你对你的娘子有多好,她一定能感受到的。” 萧承启心里终于好受了一点,因着那一声“少爷”,他一直不痛快。轻咳一声,他不耻下问:“怎么能让一个女子开心?” 乔氏笑了:“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有的女子喜欢花喜欢草木,有的女子喜欢新做的衣裳,你得知道她想要什么。” 萧承启闻言愣住,这么一说,他还真不知道谢柔喜欢什么,多年宫廷生活,好像不缺锦绣珠宝,她又是皇后,用的也是他能给到最好的东西,至于喜欢不喜欢,他没有问过。 </div> </div> 第21节 既然决定守在她身旁,总该行动起来,他不怕从头开始,如果说过去的生活是为了国家政事、为了铲除异己,那么现在他要为了自己、为了他们两人而活,心里的疼是真的,悸动也是真的,他还没有真正明了那份情感,不过没关系,不会的他可以学,等不到就继续等,他们还有大把时光可以重新磨合。 萧承启用了一天的时间,放下身段,学会了熬药,连做饭都学的差不多了,晚上他看着谢柔把饭菜吃完,她还病着,灯火下像带着露水的花瓣,只是每每望向他时,眼底都有温柔之意,这一点从来没变过。等谢柔喝了药在帷帐后入寝,萧承启犹豫了很久,站在帐外问:“你……有什么想要的么?” 这句话问得着实有点突然,谢柔道:“少爷为何这样问。” 萧承启道:“我想着这几日呆在村子里确实无趣得很,你若有喜欢的东西,我可以替你找来。” 喜欢的东西么?谢柔默念了一遍,然后看向了萧承启。 他没明白,只看着她没动作。 她忍俊不禁,傻瓜。 小时候她喜欢和哥哥一起骑马,觉得那是最自由的时光,后来进了宫,她不必喜欢那些绫罗绸缎,因为他一定都会送给她。这个问题她也曾想过很长一段时间,大约有几年光景罢,直到哥哥寄了那封信,她才发现自己的心意。 说到底,她和那些入了宫的嫔妃是一样的,想要被人牵挂在心头,在初雪落下的时候,有人牵着她的手走到白头,关心她的冷暖,愿意为她摘星揽月。她曾笑世间为爱过于痴狂的男男女女,却原来她也是个俗气的女子,和世上大多数的人并无区别。 现在他终于问出了这句话,她呢,要不要告诉他,或是透露一点自己真实的心意。他那么迷茫,像个找不到方向的孩子,笨拙而莽撞的向自己跑来,她笑得时候他眼睛会亮,又因为一声“少爷”,眼眸里就晦暗起来,有点傻气,却也可爱极了。 不曾见过这样的萧承启,所以她很珍惜。 心意初定,她稳了稳心神,对他道:“少爷,我没有什么想要的,不过有一样,也许少爷可以给我。” 萧承启微怔:“是什么?” 她抿唇浅笑道:“少爷,你离近点可以吗,我告诉你。” 萧承启往前走了一步,鼻尖几乎贴到了纱帐:“你说……”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谢柔什么都没说。 只是做了。 她不顾肩头的伤口,忽然起身跪在床榻上。平视着男子,她隔着层层纱帘,吻上萧承启的脸颊。 萧承启整个人在那一瞬间完全僵住了,话语断于唇齿,蜻蜓点水的触碰停留在侧脸,他屏住了呼吸。 小小的房间里,只剩心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的敲击着鼓膜,全身血液逆流而上,汹涌地冲击着心房,他眼前炸开无数重光影,似繁花盛开,又似碧波万顷。 隔着纱帘,他们望着对方。 谢柔脸颊滚烫,烫得眼眶都有点发红。她用了八年时间和他并肩而立,又用了毕生的勇气靠近他。她清楚的看见自己的心,她最想要的,是他。拥抱与亲吻,欢喜与爱,她都要。他还做不到,没关系,她会努力向前多走几步,也许走到了,他就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萧直男:突然开心! 第29章 徐府之中 卓海重新走进医馆的时候,被萧承启吓到了,他看见平日里连御膳房都没进去过的皇上,正对着一口黑漆漆的锅傻笑,脸上似乎还有点灰尘,卓海瞧着……竟有点像锅灰! “少爷。”揣着惊疑的心思,卓海叫了他一声,萧承启仿若未闻,只在这间隙抬手摸了摸脸颊,继续笑。 卓海:“……” 他也不知道萧承启要笑到什么时候,但他控制不了,只得在旁边候着。 萧承启站在这里确实已经很长时间了,从谢柔屋中出来就一直保持着这副模样,医馆的院子不大,旁边种着点瓜果蔬菜,然后就是煎药做饭的小屋子,他一头钻进来,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一会儿摸摸锅,一会儿蹲下戳戳柴禾。 夜深人静,他就一个人缩在屋子里鼓捣。脑海早被心跳冲刷得一片空白,只留下极致的欢喜,那是他在过往二十余年里没有体会过的。她吻得那么轻,却像在他的心上种下一颗种子,那种子在心跳声里迅速发芽长大,开出了鲜艳的花,照亮了他的魂魄。 荒芜的岁月忽然繁花似锦,他忍不住靠近她,甚至有一种冲动: 他想要拥抱她,将温柔如水的女子拥在怀中。 他的身体和思想在顷刻之间分裂成了两半,身体在推拒所有的触碰,只要有肌肤上的接触就会作呕晕厥,而思想却在意念的驱使下无限地向她靠近。 虽然最后他依然怔愣在原地没有动作,但是那种冲动让他毕生难忘。反复摸着她亲吻过的地方,他越发欢喜,再也说不出盟友、兄弟这样的话来,哪怕再迟钝,他也知道这不是友人间的交情,这是独属于他们两人的感情。 若在心上种下一个人的身影,那个人便是“心上人”。原来那种悸动不是别的,是牵挂是思念,是跨越千山万水也要见到她。 他是真的傻,非要她如此,他才豁然开朗,可他是真的开心,开心到看到每样东西都觉得可爱。 于是他继续四处寻摸,终于在漫长的兴奋之后,注意到了旁边站着的人。 “卓叔,你来啦。” 卓海:“……” 萧承启没看他的表情,兀自笑了笑,卓海看得一脸无奈,只好主动禀报:“少爷,已经处理好了,曲州那边也派出了人手。” 萧承启点了点头。 卓海迟疑了一下,又道:“从吴城过来的时候,见到了谭清远大人,他似乎知道了小姐的行踪,正往这里赶来。” 萧承启笑容渐渐敛去,卓远一行与谭清远接触密切,很有可能把一些简单的暗号告诉了谭清远,虽然出发点是为了保护谢柔,但也确实让他心里不太舒服。 他冷哼了一声,眯了下眼睛,卓海看着自家变脸速度奇快的皇上无言以对。 萧承启显然不愿意见谭清远,但此人除了是个事多的男人还是兖州刺史,而兖州与图坦有关,他需要确认这个人在整盘棋中的位置。忍着不快,他道:“我在此处等着他来。” 卓海没再多言。 经此一事,萧承启终是丢下了面前的锅碗瓢盆钻出了狭窄的屋子。 谭清远是在第二天黎明后出现在萧承启面前的,此时萧承启已经重新整理了脸上的易容,确保谭清远认不出来他,在不知敌我的情况下,小心些总是好的。 谭清远果真没有认出他来,因着他和当今圣上总共也没见过几面,述职的时候一般又是低着头,故而哪怕萧承启恢复了真容,他可能也要想一阵子才能想起来。 看见萧承启和谢柔站在一起,他有点诧异,在表达过焦急心态之后,便问谢柔道:“这位是?” 谢柔看向萧承启,萧承启弯了弯唇,心里已经想好了说辞,正要开口,谭清远忽然一拍额头,似是想到了什么,径直道:“这位莫不是姑娘心心念念的兄长?” 萧承启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我并非……” 谭清远了然一笑,躬身道:“久仰久仰。” 谢柔、萧承启:“……” 说不恼火是假的,萧承启皱了皱眉,决定要跟这个书呆子掰扯清楚,怎料却被谢柔制止住,她微笑道:“确实如此。” 萧承启眉头皱得更紧。 谭清远没听谢柔提起过关于兄长的事情,诸如官职年龄一类,所以眼下谢柔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他对萧承启客气起来,谢柔注视着两人,脸上保持着浅淡的笑意,似乎和往常并无区别,可萧承启一眼瞄过去,就觉得谢柔在生气。 他不禁呆了一下。 昨天的那份欢喜没有持续多久,忽而变成了忐忑,他发现女人的心比海底的针还难探,更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今天和昨天的表现不一样。 谢柔没理他,和谭清远简单交谈了几句。 用余光看着男子的神情,谢柔一边心疼着一边气闷着,原因无它,昨天她鼓起勇气亲了他,本想着他会有所表示,没想到他傻傻地看着她,只顾着傻笑,竟一点回应都没有。 既然如此,就晾着他一个人好好想想吧。 * 一行人没说几句话,便在奇怪的气氛中返回了吴城,一路上谢柔有意忽略萧承启,弄得他满脸困惑和尴尬。 进了徐府,两个人影迎着谢柔径直撞了过来。 “小姐!”雀儿泣不成声。 “雀儿、云姑!”谢柔也红了双眼,当日被劫走时,她就很担心两人安危,那些刺客狠毒,所到之处恐怕不留活口,她怕他们对两人动手。 雀儿抱着她说不出话来。 还是云姑接了话,将那日的事讲了:“那时,我与雀儿在门外说话,被人打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就看到东厢房着了火,卓远赶到把我们救了出去。” “幸好小姐无事,否则雀儿只能跟着您去了。”雀儿抹着眼泪道。 谢柔抱了抱两个人,主仆三人用了很长时间平复心情。 待雀儿擦干眼泪,才注意到谢柔身后的男子,那并不是卓远或者卓生,而是一个不认识的人。 两人刚要询问是否是新派来的暗卫,谢柔已经说话了,她拉了雀儿一下,道:“雀儿你不认识了么,这是我兄长。” “啊?”雀儿瞠目结舌。 萧承启脸色更加难看了,但他根本没机会和谢柔说话,准确来讲是谢柔不愿给他机会。 雀儿对于这个刚出现的男子抱有警觉心,她打量了此人一番,在他要跟着谢柔进房间的刹那,将其拦了下来。 “这是我们小姐的住所,有我和云姑守着就好,你一个男子不方便进来吧?” 雀儿觉得这个人真奇怪,小姐明明看起来和他不熟,怎么他还故意往小姐身边贴,如果说是暗卫,似乎气场又不对,可她也见过小姐兄长,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她拿定了主意,既然什么人都不是,自然要请出去的,请得越远越好。 萧承启一时语塞。 卓海跟在他身边,看得直摇头。 “卓叔,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萧承启苦于无法透露身份,进不去又想不明白,只好请教离自己最近的人。 可惜卓海并没有和女子有过来往,能帮他的不多,只能凭着识人辨人的眼光,对萧承启道:“少爷,您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才让小姐心里不快活的?” 萧承启心里一片茫然。 卓海与他分析道:“小老儿听说,女子生气无外乎两件事,想要的未得到,或者是自己记住的,旁人却忘了,至于小姐气的是这两者中的哪一个,少爷还要自己想一想。”他只能帮到这里了。 萧承启转头看着窗户上映出的模糊人影,陷入沉思。 而谢柔则在屋子里自己生闷气,以前娘还在世的时候就说过,若有一日她喜欢了一个人,一定要让他先表明心意,女子要矜持一些,多考验一下男子再做决定,两个人在一起是后半辈子的大事,不能仓促。她当时也觉得有理,可真到了那一刻,终究是没忍住。 说来说去,还是她太过心软了,一时心软不要紧,还把自己搭进去了,现在好了,什么回应都没有,旁人只管来笑她。 “小姐,方才那个男子究竟是何人,奴婢看他还想要进来找小姐说话呢。”雀儿好奇地道。 谢柔在她面前也不避讳,忍着气道:“不必放他进来,就让他在外面呆着吧。” 雀儿眨了眨眼,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跟着点头道:“小姐说得对。” 谢柔试图转移注意,于是靠在最里面的矮桌上,随手拿起书来看,雀儿不敢打扰她,准备好了点心水果就退下了。 穿过回廊,她望见那个早应该离开的男子还站在角落里,一双眼睛依旧看向小姐所在的房间。她抬了抬眉毛,招手唤来一个小厮。 “姑娘您说。” 雀儿悄声道:“你们一会儿是不是要打扫院子,墙外的小路也要扫?” 小厮道:“是,这是每日都要做的。” 雀儿道:“你看见那个人了么,等会儿你们清扫的时候,就把土往他身上扬,使点劲。” </div> </div> 第24节 雪团一般的白猫听到他的声音,翘了翘尾巴,顺着屋檐延伸的方向跳到了另外一座房子,萧承启神情变幻,攥着这丝意料之外的惊喜,打马跟在了阿雪身后。 阿雪走得很快,穿过一条小巷钻进了一栋屋子,萧承启抬头一看惊了惊。 竟是个酒肆!萧承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少爷?”暗卫赶上来,似要询问是否要派人查看,萧承启面色复杂的摇了摇头。 “在外面等着。”他扔了鞭子,决定亲自进去,希望谢柔真的在这里,可又不确定……这不是她的风格。 推开紧闭的门扉,他被眼前的景象钉在了原地。 不大的酒肆里没有几张桌子,眼下虽没到宵禁的时辰,但外面天气不好,酒肆里便显得空旷,只有一桌坐着三个女子。他推门的声音惊动了其中两个,二人慌张地起身向他跪拜,行了大礼,另外一个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纤细的玉指扣在酒壶上,一杯接着一杯的喝。 看到身边两人离座,她还拉了她们一下,柔美的脸庞熏着红晕,略带娇憨地道:“云姑、雀儿,再陪我喝几杯嘛。” 萧承启脸色从白变成了黑,大步上前,在她要倒酒的时候按住了酒壶,语气涩然道:“别喝了。” 女子这才将视线转到他的身上,她没说话,好像也没认出他,只固执地摇了摇头,还去推他的手。萧承启极厌恶旁人触碰,可他不想看她碰酒,所以咬了咬牙兀自坚持,她的手指触在他的皮肤上,激起一层冷汗。 女子夺不过酒壶,眼睫眨了眨,眸中已现水色。萧承启愕然片刻,觉得眼前的谢柔是陌生的,过去数年,她都克己守礼,做皇后时更端庄静雅,不叫苦不胡闹,堪称世间女子的典范,但是此刻的她完全没了从前知书娴雅的模样,对他使了性子,还要偷偷跑出来喝酒。 萧承启恐惧之情褪去,忧虑更重,他们两个好像都变了,他变得乱七八糟,她变得会胡闹了。 “你醉了。”他无奈,伸手将酒壶挪开了。 谢柔够不到酒壶,云姑和雀儿又像消失了一样不管她,她心里揣着火气无处安放,直接滚到了眼眶,刺激的眼泪都下来了。 她缓缓捂住眼睛,泪珠从指缝滑落,突然间就爆发了:“都欺负我。” 萧承启一阵慌乱,口干舌燥。 谢柔多日来积攒的委屈,就着酒劲一股脑地倾泻了出来:“他也欺负我。” 萧承启听出了她所指的人,赶快摇头,无力地辩解:“朕没有……”连隐匿身份都忘了。 谢柔垂着眼眸,青丝落在耳侧,憔悴又脆弱。 “可他总是赶我走,你说……他是不是不喜欢我?” 藏了多日的心思,一朝露于人前,萧承启猝不及防,脑海中一片空白。 作者有话要说:谢依依:老欺负我! 萧直男:我不是,我没有…… 第33章 喝酒误事 云姑和雀儿已经退下了,酒肆里只留下萧承启和谢柔,谢柔不太会喝酒,今日多饮了几杯,头就有些疼了,可她并不想停下,长这么大,除了小时候哥哥谢煊会偷偷带着她沾酒,其他时候都是不会喝醉的,尤其在宫里,年岁宴请重臣家眷、诰命夫人,大家在乎形容礼数,浅尝辄止,一场宫宴下来谁都醉不了。 她也习惯了,外敌环伺时必须清醒,作为皇后必须端庄,于是她一丝不苟的坐在那个位子上,没有哭过没有大笑过,更没有醉过。可现在她已不在其位,是不是能放肆一回呢?所以当云姑和雀儿拉着她离开暗卫掌握的范围,她就进了这家酒肆,云姑和雀儿满脸写着担忧,看她要了酒,不管不顾地往肚子里灌。 她知道她们怕萧承启怪罪,唯独她不以为然,她还觉得他不会来呢。捧着酒壶喝到第五杯,腹中暖意渐升,直入骨髓,比暖炉汤婆子都管用,她渐渐体会到饮酒的好处,等到了第七杯,她都快把那个榆木疙瘩忘了,甚至十分淡定的想,他说什么都无所谓,她想去哪就去哪儿,毕竟两人谈不上夫妻,而且这次连名分都一笔勾销了,甚好。 这般思量,她彻底丢掉了闺秀的体面,拖着云姑和雀儿敞开了喝。两人看着她醺醉的样子,脸都白了,她安抚了她们一番,又去倒酒,可惜这次她没有拿动酒壶。 眼前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莫名其妙的来管她,谢柔心头不快,趁着酒劲闹了脾气。 萧承启拿她没办法,今生头一次升起无力感,原来谢柔也会不讲道理,他见惯了理智的她,因此不太适应此刻别扭的她,尤其是她的质问。 不喜欢?他怎会不喜欢她,那日两人重逢,她又与他如此亲近,他心里不知怎么欢喜才好,只觉阳光明媚多娇,眼前心底全是她柔美的面容。就算再迟钝,他也知道这份感情超越了友人与手足,更不是甚么盟友,只不过他是第一次有这般心动的感觉,不知怎么表达才好,每说一句话都要考虑她的感受,可哪怕他千般小心,还是惹她生气了。 来回往复,他更加明白两人的关系不同以往,君臣之交尚可言辞直接、肆无忌惮,然而换作心上人,总会情不自禁的小心起来。 此番听闻控诉,他不由回想了一下自己种种言语行为,又遥遥想起卓海说的话,女子生气约莫是“想要的未得到”……他垂眸看她,皱了皱眉。 她还在安静地掉眼泪,容颜柔中带娇,醉了酒连声音都变了一些,说话的嗓音如阿雪一般挠在他心上。他注视她良久,终是深深呼吸,回应她的质问,又似注视自己真实的内心,郑重地叹道:“我哪里舍得你离开,我又哪里舍得……不喜欢你?” 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他又低声道:“朕从小被送去图坦,每日都在琢磨怎么活下去,很长一段时间,无人关心朕的生死,所以朕不太懂如何与人相处……”乃至回了国做了天子,依然处于尔虞我诈之中,他吊着一口气不服输,却也没学会“喜欢”一个人。 “我还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好,你愿意等等我,一起走下去吗?就像以前一样。”他们用了很多年,学会做皇帝和皇后,是不是也可以一起学着做彼此的心上人?萧承启拿出了十二万分的认真,放缓了语速问她,女子眨了眨眼,也不知听见没有。 萧承启没了办法,为了尽可能多的给她安全感,他咬了咬牙,向她伸出手去。 他的动作很僵硬,却没有迟疑的叠在了她的手上,手指缠绕,冷汗从后背淌下,握住的皮肤细腻如瓷,热度渗透进肌理却变成了烈火,让他的手止不住地发抖。 谢柔似乎感受到了他的不安,想要默默收回,萧承启却不让,执着地握紧掌中柔夷,两人僵持住了。 谢柔看不清眼前的人,酒劲上头,让她阵阵晕眩,朦胧间耳边好像有人说了好些话,又贴近她的面容唤了她一声。 她晕得厉害,听得不甚分明,满心想着找一个地方歇一歇,头一侧就靠了过去。她以为倚靠的是墙壁,睡梦里还觉着店家贴心,寒冬里连墙体都烧得火热。 而萧承启望着肩头的女子,浑身都要被冷汗浸透了,硬挺着才没有倒下去。 * 那天夜里,萧承启将谢柔送回徐府就发了高烧,他没有叫大夫,一个人堕进深沉的黑暗里。这是他在离开图坦后第一次与人肌肤相触,并非不愿,而是心头顽疾根深蒂固,这样寒冷的天气和这样近距离的触碰,轻易便将尘封在记忆里的片段拽了出来。 他想起那个雪夜,雪原的帐篷里男男女女聚在一起,晃动的人影与刺耳的笑声交织在一起,钻进他耳中。他被带进帐篷供人取笑,图坦大将耶贺图刚刚平复暴动,正是春风得意时候,看着七岁的敌国质子如同看着弱小的牲畜,他时而拽着他的脖子,将他当作猎物,又将他按在地上嘲讽。 他说,听说唐国的人都是水做的,不像图坦有狼的野性,他想摸一把,看看水做的人成不成型,是不是和图坦人的构造不一样,众人闻言大笑。 那天晚上,他被人围住,每个人都可以将他翻来覆去的奚落,众人手掌的温度落在他身上,比雪还要冰冷,令人作呕。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只记得从那天开始,他再也不愿碰任何一个人。只要碰到,哪怕是不小心的接触,也会唤醒极端的情绪。 曾有右相派系的妃嫔为了争宠接近他,不管不顾的靠近他,都被他处死了,动手之快有时甚至顾不得大局。只是表面上,他一直装得不错,右相和朝臣们至今都不知他有这样的心病,他就这样隐藏了多年。然而今日,他做出了一点细微的改变,短暂的触碰仿佛打破枷锁,让他找到了一颗解药。 从前沉重的阴影里,似有一道光透进来。 * 谢柔一醉就睡到了翌日晌午,睁开眼就见到了雀儿。她的头还有些痛,嘴里也阵阵发干,雀儿倒了杯水给她,喝下才好些。看着眼前人一脸委屈的模样,她靠在软垫上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雀儿叹道:“小姐还问奴婢怎么了,昨天您喝了多少酒,您自己都不记得啦?” 谢柔一怔。 云姑这时也走了过来,雀儿和她面面相觑,皆是暗自后悔。昨天悄悄溜走的招数还是她们两人想出来的,顺便还联合了一下暗卫,那暗卫名曰卓文,是卓海的第七个弟子,过往和坤元宫有过接触,两人本没想着告诉他什么,只不过暗卫警觉心很强,一不小心就被他发现了。卓文当即一脸严肃欲制止二人,云姑心思急转,生出一个想法说服他,只道让他派人在小姐身后缀着保证安全,但皇上那边,必须告诉他小姐不见了。 她们明白诓骗萧承启很难,因此和卓文说了好久,幸亏卓文不是古板的人,在反复思量后终于同意了,紧接着更是说到做到,在萧承启面前咬牙撒谎,把头别在腰带上为她们争取机会。 可惜百般安排之下还是出了岔子,谢柔竟拉着两人去了酒肆。当萧承启出现在酒肆门前时,两人简直欲哭无泪,虽说脑袋大抵能保住,但惩罚是跑不了了。 谢柔对昨日记忆模糊,却也清楚她们的心思,好生安抚了两人,只说此事她一力担下,不会有事。 雀儿吸了吸鼻子,又道:“小姐没看到皇……少爷的表情,特别可怕。” 谢柔又是一怔:“他昨天……去找我了?” 雀儿连忙道:“是,还是少爷送小姐回来的。” 谢柔蹙了蹙眉,没有说话。 云姑看着她,犹豫了一下道:“小姐可还记得昨天的事吗?” 谢柔摇头道:“怎么?” 云姑道:“昨天奴婢们看到小姐靠在少爷肩膀上,他的脸色很差。” 谢柔彻底愣住了,手指微颤,杯子里的水险些洒出来,来不及细问,她坐起身披了衣服就要往外走。 云姑两人扶住她:“小姐你要去哪儿?” 谢柔紧蹙着眉道:“去西厢房。”他是不能和人接触的,她猜不到昨日的意外会对他造成怎样的伤害。 一路快步而行,她转过亭廊进了西厢院落,卓文带着暗卫站在门口,看到她行了礼。 “少爷呢?” 卓文一愣,道:“在房间里。” 谢柔面上已浮现出些许不安,她站在门前唤他,里面毫无回应,卓文几人也觉察出了异样。 “有人进去过吗?” 卓文道:“今日无事禀报,师父也没在,属下不敢打扰。” 谢柔闻言再度叩响了门扉,很是急促,然而屋内依然没动静,她的心一沉,一把将门推开了。 走入屋内,榻上一张苍白的脸随着光线映入眼帘,谢柔目光微晃,眼眶又红了,自责在一刹那从心间涌上来,她不敢耽搁,立刻吩咐卓文去请大夫,自己则守在床榻边上,轻声唤他。 萧承启似乎病得严重,谢柔心中焦急,唤又唤不醒,碰又不能碰,也不知他哪里难受,不禁生了自己的气,想道,当真是喝酒误事,这东西以后再也碰不得了! 卓文去请大夫,刚走没多久,她却觉得像过了好几个时辰一般漫长,又等了一刻,她实在等不及,起身去门口查看,忽然见榻上的人动了一下。 “少爷。”她坐回他身边,心尖说不出的疼,她不该喝那么多酒,肆无忌惮地欺负他…… 萧承启在昏沉中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嘴唇动了动。谢柔以为他有事要说,便伏在他身侧,贴近了一点。 这一次,她听清楚了。 他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他唤她:“依依。” 谢柔微睁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那是她的小字。 第34章 曲州有恙 谢柔从未和萧承启提起过自己的乳名,和哥哥分开以后,也没人在这么称呼她,以至于她听到萧承启的话,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 愣神的工夫,卓文领着大夫回来了。 那大夫放下药箱就要来切脉,谢柔叫住了他:“大夫且慢,我家少爷不习惯与人接触,是否还有其它法子诊病?” 大夫被叫进府中,发现不是给吴城主官看诊,进的又是东厢偏房,对眼前诸人便少了几分客气。 “姑娘说的可是悬丝问诊,这是什么道理?老朽只听说过历朝历代进宫给皇上治病有用这法子的,咱们民间可不讲究这个。” 谢柔无奈,学了萧承启的办法,多给了他一些银子,大夫拿人手短勉强答应了,一边问诊一边嘟囔:“还真把自个儿当贵人了。” 卓文尴尬地看了他一眼,好心地岔开话题,及时堵上了他的嘴,心道这位大夫再说下去就可以去吃牢饭了。 末了,大夫开了一张药方交给卓文,模棱两可地道:“风邪侵体,休养两日就好。”卓文这才想起来,昨夜萧承启冒着大雪寻人,衣裳穿得过薄了些,好在两人都平安回来了。 待二人出门,谢柔坐回萧承启床边,小心地替他拉了拉被角,照顾这个男子,她已是驾轻就熟,换了一个地点,身边却依然是同一个人。 </div> </div> 第25节 午间百无聊赖,她就在日光里托腮望着他打发时间,过去她也曾这般注视他,只不过宫里规矩多,选秀的时候不敢抬头,在后宫处事也不是日日能见到,可就是这样,八年里她也见了无数次,从少年一直到现在。看过他有点顽劣的模样,因为不服右相,背地里紧皱的眉头,亦有意气风发的时候,站在刀光血影中向她伸出手。 她其实不该生他的气,细细想来,她和他一样,对待感情有些迟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心思。每天盼着见到一个人,希望他能对自己再亲近一点,这些不为人知的情意,很早就在心中生根发芽,她没看清,没有说出口,或许也做错了。 幸好,在她还没有错得太离谱的时候,他来了。 等萧承启醒过来,日头已西偏,微光照进空荡的屋子,似空无一人,他微转眼眸,才发现谢柔伏在床侧,乌发如瀑,铺陈在枕边,空气里便充满了兰花的味道。她睡得香甜,他不忍叫醒她,视线便从发丝滑到脸颊,没了纱帘的阻隔,睡颜清晰落在眸中,柔软又乖巧,他微微侧过头,看得出神。 两人离得很近,浅睡时察觉不到,醒来皆是怔住,谢柔直起身时,险些撞进他怀里,萧承启侧身靠在床头却是一动未动。 “少爷,你醒了?”谢柔眼里有喜色,悄悄向后移了一点,问他,“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萧承启摇了摇头,反问:“你呢?”说的是昨晚醉酒的事。 谢柔赧然,脸颊红了红,道:“过了一夜就好多了。” 两人有一刻沉默,都觉得有话要说,但又不知从何开口,半晌两人同时出声道:“昨天……” 萧承启看向她,谢柔先接了下去,略带愧疚:“昨天少爷有说什么吗,我醉得厉害,没有听到。”她声音有点小,带着认错的态度,毕竟眼前的人是一国天子,她的确失礼了,这在从前是不可能发生的,然而昨日实属头脑发热没控制住,回来听雀儿说,萧承启陪了她很久,也说了不少话,结果她一句没听见,若其中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会不会很失望? 萧承启心态比之前好多了,约莫有些事只要开了口,后面就会顺畅很多。他看着她的眼睛,心口怦然,温声道:“昨日,我想问你愿不愿意……” 谢柔满怀希冀地望着他,却只听到前半句,外面卓文的声音不知为何突然插进来,切断了他的话:“少爷!” 两人蹙起眉。 萧承启听出了其中急切,只得让他进来,卓文快步走进,腰间别了刀,神情略有些紧张,跪拜禀道:“少爷,师父有急报呈上,曲州流民被人煽动起事,楚县县令被杀,曲州刺史正向宫里递折子,请求圣上调怀远将军苏仲离出兵镇压。” 萧承启闻言面色微变,对于曲州,他一直在调派人手,前后不过几日工夫,料想图坦人经刺客一事会有所收敛,却不想蛮夷之辈胆大包天,冒着开战的风险也要胡作非为,难道他们另有依凭? 谢柔知道北方出了大事,忧心萧承启安危,就道:“不如派苏将军先行查探?” 萧承启沉吟许久,却道:“如今敌方在明,我方在暗,此乃良机,交给旁人我不放心。”意思是他有意亲自前往。 若只是流民闹事,不需要他出手,交给苏威也就罢了,但其中还有图坦人的身影,勾结右相之后还要另演一出戏,是可忍孰不可忍。良机在于,他提前布置,让所有人以为他在南方,正是引蛇出洞的好机会。 谢柔从他一个眼神里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可她不能放任萧承启去做这件事,微服出行已经很危险了,还要去乱局里蹚浑水,历代帝王亲征也不是这个打法。 “不要去,此行不妥。”谢柔心里罗列了无数条劝说的话,还未启口,却被萧承启拦下了。 萧承启道:“我知道这一趟较为凶险,但若不去,也许后面还会有大乱子。” 谢柔知道劝不住他了,就像她不能劝他放过右相一样,她也不能劝他对乱民或者图坦置之不理。 “少爷,我陪你。”她在短暂的思量之后做了决定,她来自北方,对曲州等地还算熟悉,虽然不会武功,但也总有用处。 萧承启坚定地拒绝了,且旧事重提,又问了她一遍:“你可愿回宫?”他依然小心翼翼怕她不开心,只是态度格外认真,他必须让她离开这里。 谢柔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明白萧承启的忧虑,但不愿就是不愿,她的理由也很充分,无论去何地,他们都可以像以前一样,从前那般刀山火海都由两人一同闯过,眼前乱局又有何难? 那座皇宫本就不是什么安乐所,除了他,她没有什么好留恋的,现在让她一个人回去,不可能。何况两人安稳相守的日子也着实太少,她还想要更多。 午后的平静突然被击碎,两人想说的话一句没说,就在榻前僵持起来。 萧承启注视着站定不动的女子,透过此刻的她,仿佛看到当年迎着箭尖攥紧裙角的小姑娘,倔强起来谁都拉不住,所以他选中她陪自己走下去,可这次不一样。 刀山火海,他走就好,腥风血雨,他要替她挡住。 心上人是要好好护着的。 “少爷,我可以……”可以和你一起去的,谢柔本想这样说,却听萧承启叹了一声,截住她,唤了一声: “依依!” 谢柔这一次听得清清楚楚,猝然定在了原地。 萧承启眸光一软:“听话,好不好?” 谢柔眼中发酸,险些落泪。 这一次,他不想让她和自己同甘共苦,并肩而立,只想她好好站在他的身后。 不做皇后,只做他的谢依依。 * 谢柔要回凤阳,所有人都惊了惊,谭清远尤其不理解,将难受和不舍全写在了脸上,谢柔没多解释,简单地收拾了行囊就和众人告别了。萧承启派了二十多名暗卫护送她,每到一个联络点都有人递出信件,告知萧承启谢柔的位置。 谢柔一路抱着阿雪没说话,雀儿和云姑看出她有心事,遂不敢出声惊扰。深冬鹅毛大雪说下就下,北方土路又容易结冰,众人走得不快,到了日落就找客栈歇下了。 “小姐,天色已晚,赶路辛苦,您吃些东西吧。”云姑道。 谢柔摇了摇头:“云姑,我心里不安稳,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 云姑道:“小姐定是太过担心少爷,少爷武艺高强,身边又有卓总管,不会有事的。” 谢柔被萧承启一句话劝进了马车,当时感动压过了一切情绪还没什么,等走远了,她心里的不舍和忐忑又卷土重来,还意外夹杂着不安。 抚了抚胸口,她勉强吃了一点饭,左右放心不下,便叫来同行的卓文,问他是否有曲州的消息。卓文将暗卫可知的信息都告诉了她,曲州状况远比她想象得严重。 “苏仲离将军和曲州隔着一州距离,抄近路急行军也要走上十五日,曲州死了朝廷命官,刺史正在当地征兵,以农抗农,紧急防卫。” 按卓文所言,曲州刺史的头脑还算清醒,出事之后没有慌了手脚,上报请求援助和自救是同时进行的,也许等萧承启到了那里,情势便有所缓和了。 谢柔心头微松,随口问了句:“这位刺史叫什么名字?” 卓文道:“姓魏名延,领刺史一职已有十多年了。” 谢柔点了点头,卓文见她不再发问,就打算退下了。 “等等!”谢柔默然片刻,忽然又叫住了他。 “你说他叫什么?” “魏延,魏蜀之魏,绵延之延。” 谢柔神情渐渐变了,她想起忽略的是何事了,这个名字她曾听萧承启提起过,此人是右相党羽,却因为人谨慎、毫无把柄被留下了。 一个将自己的势力经营得如铁桶一般的人,怎会在流民一事上出错? 会不会……还有其它的猫腻?谢柔难安至极,忽的向门外走去。 第35章 风雪交加 萧承启连夜出了吴城,带着暗卫往曲州的方向驰去,从吴城到曲州州府星夜兼程需走七日夜,萧承启抄近路只走了五日,就和卓海汇合了。曲州州府顺城曾是薛相发家之地,薛家虽被他连根拔起,但还遗落了不少根系,比如曲州刺史就是薛贼的学生。 只可惜这个人太过聪明,做事滴水不漏,甚至还颇得百姓爱戴,萧承启审视他许久没有动手。一路进了顺城,卓海已经将城里情况摸清了,见了他立刻呈上调查的细册,上面记载着流民起事的详细信息,并排查了可疑之人。 “刺史魏延反应迅速,控制了顺城各个城门,流民被压在城里,杀掉楚县县令的人已经就地格杀,看起来一切顺利,只等皇上旨意,府兵人数不足,怀远将军如能跨州协理,事情当可在半个月内解决。” 萧承启点了下头,问他:“此行有什么意外收获?” 卓海道:“流民里有人煽动情绪,小老儿已派人去查了,至于是不是和刺客有关,现在不能确认。” 萧承启道:“好,那我们就等等看,最好抓回来一个。” 卓海领命退下。 萧承启食指指节在桌子上敲了一下,看着面前的沙盘陷入沉思。 屋外夜色由浓转淡,萧承启一夜未眠,卓海去得快回来也快,他衣襟上血渍还未干涸,右手还提着一个细长的包裹,萧承启看向他,眸中有问询之意,卓海道:“人死了,留下了东西,少爷看看就知道了。” 他将手里的包裹呈上,萧承启挑开一瞧,是柄双刃剑,一面光滑,另一侧带着细钩,竟是当日卓海描述之物,与图坦横刺戟一脉相承。他将剑扔在了桌上。 “那些人狡猾得很,小老儿抓到的全部是本土人,图坦刺客藏得很深。” 萧承启冷笑道:“那就不必调怀远将军来了,安排些人手,将顺城这滩水搅浑,再滑的泥鳅也怕棍子搅,咱们在暗处,不用忌惮他们。” 卓海也觉此法不错,有些人利用流民太过顺手了,正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非要看看图坦要做什么不可。他即刻行动起来,按照指令带着一队人马乔装成流民钻进了民众聚集的地方,两方各自煽动一批人马,顺城起事的流民从众,辨不清真伪,不怀好意者很快坐不住了。 三日之中,卓海处理掉了十数名刺客,遗憾的是其中依然没有图坦人,他们明显比上一次更为小心。顺城起事的影响还在扩大,萧承启将沙盘上的棋子逐个拔去,插在图坦的国土上。 “卓叔,还有什么办法能把蛇带出洞穴?” 卓海怔了一下,神情变幻:“少爷,咱们……还缺一枚诱饵。” 萧承启皱了皱眉。 * “卓叔,我来做这个诱饵如何?” 顺城郊外客栈,卓海站在一个女子身前,听她幽幽说道。在看到女子的一刻,他的脸色非常难看,一双眼睛从女子身上移到她身边的暗卫卓文身上。 除了卓文,还有十名暗卫跪在她的身侧,女子因连夜赶路,面容有些苍白,连雪色的裘衣下摆都染了灰。 “不可!”卓海听到女子说的话,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女子却有自己的考量,思路清晰地对他言道:“在吴城,刺客的目标就是我,在他们的计划里,我已经被废,必定会一路北上,哪怕刺客猖狂,我也没有后路可退,既然如此,我来做饵最适合不过。图坦煽动流民是在下一盘棋,那么我就是最重要的那枚棋子,若能抓住了我,哥哥便会极为被动,而世人也会知道皇上圣旨作假,愚弄百官万民,如果由我出面,图坦念及种种好处,必定蠢蠢欲动,卓叔当可斩之。” 卓海脸色微变,但依然没有松口:“不行,娘娘千金之躯,何等贵重,小老儿若今日答应了,愧对皇上,若娘娘出了事,小老儿又如何向皇上交代?” 女子叹了口气道:“所以,我才要卓叔帮我瞒着。” 卓海无从应对,他没想到谢柔会回来,更没想到她对局势分析得这般透彻,还要自己去做诱饵,谢柔素来胆子大,今次为了萧承启,竟连命都拿出来搏了。 谢柔确是在为难卓海,她自己也知道,但是她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眼下这个主意对于他们来说是最容易达到目的的方式,也是她前来曲州的原因。 “只要做完这件事,我立刻回宫,卓叔武艺高强,定能护我,莫再犹豫。”谢柔淡然而坚决地道。 卓海内心天人交接,谢柔说得不错,这是个好机会,可是…… 谢柔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卓海胸膛起伏,在漫长的思量后,无奈地点了头。 谢柔放了心,向他淡淡一笑。卓海打量着她,仰头叹息。 “你将这纸条放在怀里,今夜戌时,若为师没有回联络点,立即将纸条交给少爷。”避开谢柔,卓海将一张纸递给身边的暗卫,暗卫领命,消失在阴影里。 卓海走回了谢柔身边。 “小姐当真要瞒着少爷?” 谢柔笑了笑,道:“离开吴城时,他叫我听话,可我若真的是个听话的人,我二人也不会在荆棘满地的皇城相见。” “我尊重他,喜欢他,也愿意听他的话,可是这次不行,”她眼中有光芒,唇边笑意浅浅,“他需要我,所以我一定要来。” “别告诉他,下一次……我再做回谢依依吧。” 卓海无言,皱着眉摇了摇头。 卓海以最快的速度制定了战术,谢柔的马车由暗卫驾着驶向近郊,在离城不到十里的地方经过一片复杂的地势,一旁连着裂谷,另一侧则是被雪覆盖的树林,谢柔抱着阿雪,拢了拢裘衣。日色西沉,车轮滚滚,马车上格外安静,无人松懈。就在空寂的小道上,方才安睡的阿雪耳朵一动,倏地睁开了眼睛,看向窗外。 谢柔眼眸紧了紧,素手收回袖中,那里绑着卓海交给她的臂弩。 </div> </div> 第26节 “小姐小心。”卓文将马车赶得快了些,侧头提醒道。 谢柔没说话,将车帘拉开一道缝隙,向外看去,两侧树影阴翳,天际阴云密布,着实是适合伏击的好天气,但愿卓海可以得手。 就像回应她一般,林中树枝悄悄弯折,然后忽然弹了起来! 一声箭啸穿过雪色,直射向卓文,卓文拔剑击开,细箭划过马身,留下一道伤痕,马匹受了惊,前蹄猛然抬起,嘶鸣着停了下来,谢柔扶住车体。 无数黑衣人踏雪而来,将两人团团包围,谢柔视线被马车遮挡,一翻手腕将臂弩射了出去,啸声尖锐刺破寂静的林海,黑衣人瞳孔一缩,叫了声:“不好!” 卓文守在马车边也不恋战,驾车就走,黑衣人吹了声口哨,分出数名去追,另外一批留在了此地。 剑雨落下! 卓海带着暗卫直扑进黑衣人中,如风卷怒浪从天而降,两批人马撞在了一处。风雪中,也不见卓海有何动作,脚下已倒了三个黑衣男子,鲜血染红了雪地。 不过领头的黑衣人武艺不差,在卓海手下竟能过十招。长剑带着弯钩,划在暗卫剑刃上,迸出火花。 两人纠缠不休,卓海微眯了下眼眸,从对方的剑术上看出了长刀的影子,知道钓到了大鱼,出手更加狠厉,黑衣人冷笑迎上。 另一旁卓文身后已有黑衣人追上,赶来的暗卫被黑衣人强攻围住,卓文一手驾车,一手反刺向后方,黑衣人大怒,一脚踹到马身上。 马匹一歪撞在树干上,马车晃了几晃伴着巨响散了架,谢柔不得已跳车,虽有暗卫护着,然而积雪太厚,看不到雪里的物什,她左脚撞到一块石头,钻心的疼,疼得眼泪都要落下。 来不及喘息,后面的剑已经跟上,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用弩箭去挡,下一刻鲜血溅在她的衣裙上。 毕竟是女子,看见血难免发怵,她忍着疼愣了一瞬,忽听卓文惊慌地喊道:“小姐别动!” * 顺城联络点,萧承启在等卓海,从晌午等到戌时都见到他的身影。街巷已有灯火亮起,卓海没来,来的却是一名暗卫。 他起初没想起他的名字,暗卫太多,他不是对每个人都熟悉。 “少爷,属下卓叶。”暗卫迟疑一刻,报上了姓名。 萧承启咣当一声站了起来,他想起这个人了,在吴城他派了二十名暗卫给谢柔,此人正是其中之一,他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 “可是小姐有事?”萧承启冷然道。 暗卫连忙把卓海交给他的纸条递上,萧承启垂眼扫过,只一刹那,心胆俱裂—— “小姐潜行顺城,作诱饵襄助我等追查图坦,西郊十里,事态紧急。” 他骑着马狂奔而出。 西郊战局无从知晓,他到时只见一辆破碎的马车,血渍散落一地。他身子晃了晃,呼吸都要消失了。 “依依!” 血丝攀上眼眸,他咬着牙闯进林中,雪上有脚印,却都不像她的。他迫使自己沉下心,寻找暗卫的标记,一路沿着坡找了下去。 坡下,暗卫和黑衣人的尸体越来越多,深红的颜色刺激着他的神经,几乎让人癫狂。 不知找了多久,他终于在一棵树下,临近断崖处,看到了一片衣角,那里有一个雪洞。 他浑身发抖,红着眼扑了过去。 第36章 情意深厚 天色渐暗,林中起了晚风,吹着雪花四散飘落,雪洞不知深浅,萧承启无法确认谢柔的位置,只能徒手去探。这方洞穴像是地面坍塌而成,再往下一点就是断崖。树林冬季无人踏入,雪有及膝厚,萧承启的手被里层的石块划伤,却毫无所觉。 他只但愿谢柔在此,千万不要跌下山崖或者被刺客带走,这样的后果他无法承受。身后人影憧憧,有生还的暗卫归队向他靠拢,众人都意识到做错了事情,齐齐跪在离他三步之外的地方。萧承启已经没心思去惩罚他们了,他手上还沾着血,全部力气都用来寻谢柔了,面对满脸羞愧的暗卫,他声音沙哑,只说了一个字: “找!”言语中怒火仿佛在冰层下燃烧。 众人悚然,默然散开。 他手指紧紧抓着雪,心里的恐惧不断蔓延,最初他不明白,这些年里,暗卫营极少做错事情,为什么他们在谢柔身上会一错再错,是谁给他们的胆子,离开她忽视她,甚至把她当诱饵弄丢?第一次他以为是大意,第二次就不能用意外来搪塞了。直到看到那片衣角,他霍然明白了。 是他给他们的胆子!他习惯了谢柔坚强的样子,暗卫们也习惯了谢柔冲锋陷阵,以前在皇宫里就是如此,每次出事她都会自己设计退路,所有人都把她当作盟友,白衍跟他说,若她是男子当可入朝堂,暗卫们调侃,惋惜娘娘不会武功。 可她那么努力做什么,每天兢兢业业筹谋又是为什么?别人家的姑娘在闺房绣花样,她在后宫谋生存,贵女们去看赛马盼情郎,她在烛灯下捧着六宫账册一遍遍查账,跑来冰天雪地和刺客周旋。是不是因为没有人宠,才只能将自己炼成修竹?是不是因为不能依靠,所以学会自力更生? 所有人都忘了,她还是一个人的妻子。 吴城重逢,他竟还想听她叫那声“夫君”,简直是笑话,他在过去那么多年里,又何曾叫过她一声“娘子”?便连她的乳名,也是从谢煊信上得知的。 错了,一切都错了,他知道自己从头到尾都是错的!可能不能……能不能给他一个机会弥补过错,图坦人有甚么要紧,需要她拿命来换? 他此刻又悔又恨,巨大的冲击几乎让他站立不稳。 终于,洞口被破开,微光从外照进去,洞内唯有积雪,萧承启心头一空,气血翻涌。 但他不敢停下,周围的积雪还有三面是完整的,他努力集中精神辨认痕迹,却见雪地空茫,并无女子的脚印。他一时失措,跌坐在地。 涣散的目光四处逡巡,无法落定。月光微芒透进冰雪,更是寒彻骨髓。 然而就在他绝望之际,神灵仿佛听到了他的请求,以风拂起一侧薄雪,露出一块黑色的物什,他目光扫过,忽的定住了。 形状似曾相识…… 他怀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靠近,越走近呼吸便越急促,那竟是一把梳子! 心间震荡,他立刻查看周围环境,此处地势坑洼,形成了很多断层隐藏在树林里,也许她在这里? 跳下一块大石,他脚步又是一顿,隐蔽的阴影里钻出一只雪白的猫。它见到人,似乎也愣了一下,漂亮的瞳孔闪着幽光,在月下静静看着他。 萧承启在一刹那屏住呼吸,明知猫不会说话,却还是艰难地问:“她……可在此处?” 阿雪似是认出了他,琢磨了片刻,卷了卷尾巴,转头看了一眼身后。 萧承启眼眶瞬间红了! 快步向深处奔去,他扒开碎石乱雪,在断层石缝间找到了心心念念的人儿,只是女子神志不清,伏在雪地上一动不动,像是昏了过去,萧承启心头剧痛。 “依依?”他轻声唤她。 谢柔毫无知觉,眼睫上都结了一层霜,萧承启立即扯下自己的外裳盖住了她的身子。 他要尽快带她离开此地! 寒夜里冷风呼啸,穿过胸膛,前所未有的酷寒,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再次颤抖起来,往日记忆压迫着他,挑动着最疼的那根神经,让他动弹不得。 与人接触的痛苦像潜伏在身躯里的恶兽,不断让记忆回放,刺痛他提醒他,哪怕只是握一下手腕,都会变成一场凌迟。 可她等不起,萧承启眼眸通红。 时间变得格外漫长,无人知道在这小小的缝隙间正在发生着什么。没有刺客攻击,也没有千军万马,可对于萧承启而言,却是一场无声的较量,二十多年的心魔纠缠,耳边尽是图坦人诡谲的讥讽和嘲笑,肌肤上的滑腻触感,变成了锥子钉进身体。 一下,接着一下…… 萧承启跪在地上,开始了无尽的煎熬,只是他倔强的没有放手,咬紧牙关硬撑着。 最痛的时候,他就低头看看她的脸,一遍遍告诉自己,眼前的人有多重要,她需要他。 谢柔昏迷时,容颜也是温柔的,如清风安抚着他。 “陛下,我在。”他怔然想起女子曾对他说的一句话,柔软的、浅笑嫣嫣,与她有关的回忆慢慢扩大,那是所有力量的来源。 忽然,他咳出一口血,低吼了一声,然后猛然收臂,用尽全力将女子抱在了怀里! 依依,别怕,我们回家。 鲜血从嘴角滴落,他抱起了她。 铺满雪的树林被月光照亮,雪色如漫天星河闪烁着光芒,世间倏尔缱绻如画,画中只有他们两个,一个拥抱连起时光与山河。 * 不知过了几日,谢柔才从药香中苏醒,外面天光大亮,她眯了眯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全然睁开,弗一转头便见到了两个熟悉的人影。 她弯了弯唇角,还未开口说什么,那厢已然哭开了。 谢柔无奈,只好牵住了身边人的手,有意逗她,道:“我家雀儿好好的一张脸,再哭就成小花猫了。” 在她床边抹泪的正是雀儿和云姑两人。 两人与谢柔分别许久,方从卓文那里得知事情始末,顿时心疼懊恼涌上心头,怎么都控制不住,云姑还好些,能与谢柔好好说上两句话,雀儿就不行了,除了哭再说不出其它的。 “小姐吓死奴婢们了,我和雀儿赶过来看到小姐的样子,险些以为……”云姑掩唇哽咽。 谢柔也知道这次是真的吓到她们了,抬手摸了下额头,那里厚厚的缠着纱布,谁看都吓人,可她觉得还好,至少留下一条性命,还帮卓海把事情办成了。 “我没事,你们看我身上拢共就两处小伤,无碍的。”谢柔故作轻松地说完,非但没劝住两人,雀儿哭得更大声了,云姑眼泪也止不住地流,谢柔连忙住了口。 “小姐,我们回宫吧,再这么下去,奴婢们也受不了了,若再有一次,雀儿定要赶在您前面,断胳臂断腿也就罢了,若小姐出了事,奴婢就跟着您去了,呜呜呜。” 谢柔嗔道:“莫胡说,甚么断胳臂断腿,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雀儿一抹眼泪道:“一点都不好,若不是少爷去的及时,雀儿就见不到您了!”言罢,她失声大哭,几乎哭得喘不上来气。 谢柔闻言一怔,原来他还是知道了,还带着暗卫来救她。 “少爷……可有受伤?”她不禁问道。 云姑道:“小姐放心,少爷很好。” 谢柔松了口气,当日她摔下断层撞到了头,直接晕了过去,不太清楚外面的战况,遂不知晓他来时有没有碰到刺客,今次听来他是安全的。 “那少爷人呢?”她咬了下唇,看向两人。 云姑迟疑了一下,道:“少爷去处理公事了。”她说的语意模糊,谢柔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重点。 “是不是和暗卫有关?” 云姑叹息点头:“小姐,暗卫这次真的做错事了。”谢柔差点丢了性命,其中有决策者的失误,有施行者的大意,萧承启忍无可忍。 谢柔蹙紧眉,思量一刻,拉住她道:“云姑,你去请少爷过来一趟,我想……” 她的话刚说一半,房门就开了。 谢柔松开手,看萧承启从门外走进来,云姑和雀儿赶忙拭净泪,退到了一旁。 萧承启望着她,眼中酝酿出些许喜色,而后转头道:“你们先退下罢。” 云姑和雀儿行礼告退。 谢柔没多想,见到他便打算将方才的话说完,她道:“少爷,不要责罚卓叔他们。” 萧承启没想到她清醒之后见到他第一句话是这个,愣了一下,断然道:“非罚不可。” 谢柔放低声音,认真同他解释:“这次是我擅作主张,和卓叔无关,他只是拿我没办法,才答应我的。” </div> </div> 第28节 谢柔笑了笑,原来他介意的是这个,不过细想确实如此,她一向懂规矩,但礼数过甚难免会拉开两人的距离,或许他们从前的“君臣之盟”和她的态度也有关系,尊敬太多而亲近太少。 想通了关键所在,她的心便软了下来。没有人天生会去爱另一个人,一定是在漫长的相处间慢慢学会的,因为喜欢,所以越来越在乎,不只想把最好的自己给他,也想互相依偎着白头偕老。 他们都要学着如何爱对方。 谢柔适应能力很强,何况盼了那么多年才有人疼,自然是要好好依靠的,她当即便伸出葱白的手指在他胸口划了一圈,软软地道:“夫君,这是你说的,可不许反悔。” 萧承启笑了,宠她有什么好反悔的:“嗯,天子一言九鼎。” 心间如有蜜糖,她抬头亲了亲他的唇角。 天色渐暗,外面起了风,萧承启将她抱回屋中,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直至日暮时分才分开,他还有事要处理。 瞥见他不舍的神情,谢柔笑了笑,故意逗他:“夫君,我不会跑的,你只管去吧。” 萧承启瓦住她的手,当真难舍难分,叮嘱道:“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谢柔点头。 送走了萧承启,谢柔含笑靠在床头,捂了捂自己的双颊。 红霞未褪,才歇了不到一刻,却见云姑进门禀报了一声,说有人来了。 谢柔抬头一瞧,发现她身后之人竟是多日未见的卓海。 “卓叔?”她微讶,看着他向她行了一礼,缓缓走近。卓海走得很慢,和以往的步调不太一样,身上怕是带了伤,不知是受了萧承启责罚,还是那日与刺客交手时伤到的。 “云姑,快拿个凳子。”谢柔忙道,云姑应了一声,搬来个绣凳。 卓海谢过她,坐了下来。 “这些日子,小老儿一直想来拜见小姐,”说到此处,他顿了一下,笑道,“应该叫夫人了。” 谢柔面上微红:“卓叔这是打趣我了。” 卓海在萧承启身边侍奉多年,耳聪目明,两人之间的变化躲不过他的眼睛,他淡淡一笑。 “卓叔身子还未痊愈,今日前来可有什么事吗?” 卓海道:“小老儿是来领罪的。” 谢柔怔了怔,大抵猜出了他的意思:“是为伏击一事?” 卓海道:“那日小老儿做错了事,夫人冰雪聪明,应该已经猜到了吧?” 谢柔默然,然后点了点头,柔声道:“我怀疑过,但我也知道,卓叔不会害我,也不会害陛下。”所以她什么都没说,也未曾责怪。 卓海眼眶微有热意,心里的那点酸涩被女子轻易勾了出来。 谢柔微微一笑,道:“那天,当雀儿她们告诉我,是陛下赶来将我救回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到了。” “从我失散到陛下赶来,中间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以卓叔的手段,不会找不到我,林中又有那么多暗卫,不缺陛下一个。若是常人来做这件事,最好的处理方法是先找到我,再通知陛下,毕竟远水救不了近火。可是偏偏救我的是陛下,所有人姗姗来迟,卓叔更不见踪影。” “我想,如果不是陛下一手培养的暗卫营不济事,就只有一种可能。” “卓叔是故意的,对吗?”刀光血影都被她说得云淡风轻,实在大气了得,卓海暗叹不已,却没有辩解,因为她说得都是对的。 “陛下救夫人的时候,我在暗处。”他并没有看到她坠下土坡,却看到她倒在雪里,然而他没有上前。 谢柔语气和缓:“能告诉我原因吗?”出于信任她可以不闻不问,但毕竟他来了,戳破了这层真相,至少要给她一个解释。 卓海眉宇有几分沧桑,他坐得笔直,似孤山上的苍松,望着女子透彻的眼眸,他长叹一口气,道:“夫人,你知道小时候的陛下是什么样子吗?” 谢柔未料到他会说起这个,那时她还不认识萧承启,入宫以后也没听他提起过那段时光,自然是不知道的。 卓海苦笑了一下,接着说了下去:“小老儿从陛下尚在襁褓的时候,就侍奉他了,小时候的陛下活泼可爱,是个明朗开怀的孩子,会主动亲近喜欢的人,旁人可能一辈子不会对爹娘有什么表示,可他总能哄他们开心。直到离宫以后,经历的事情多了,陛下渐渐沉默,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谢柔秀眉渐渐蹙紧。 卓海眼中已现水光,他道:“陛下被选中去做质子的时候尚年幼,他看着自己的母妃触柱身亡、先帝放弃自己,咬着牙没让自己流泪,坐上了北上的马车。图坦是一个无情的地方,对待敌国皇子更是百般刁难,陛下能活到成年,委实不易。” 谢柔的心如被一只手攥住,她揪着被角迫使自己继续听下去。 “在图坦,发生了什么事?”他那么厌恶与人接触,一定受了很大的刺激才会如此吧? 卓海点了点头:“陛下那时不会武功,形容肖似他的母妃,在那等野蛮的地方,时常被奚落欺负。” 他挑拣的词已经弱化了当年萧承启遭受的痛苦,对于一个要强的男子来说,哪里会有什么奚落,说是侮辱都轻了。谢柔难过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紧紧咬唇,吞下翻腾上来的哽咽。 “陛下已经很久没有对一个人敞开过心扉了,小老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卓海缓缓道,“幸好,夫人出现了。” 谢柔眼睫微颤,垂眸不语。 “那天,我看到陛下抱起了夫人,他很痛苦,却没有半分迟疑。那一刻,小老儿是欣慰的。” 卓海眼睛被浓雾蒙住:“这条路他一个人走了很久,看不到尽头,小老儿年老不中用,不知还能陪伴陛下多久,所以我想为陛下找一个能提灯同行的人,夫人……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卓叔……”谢柔哽咽唤道。 卓海摇了摇头,止住了她的话头:“夫人,今日小老儿前来,不是为了惹你伤心,而是来祝福你和陛下的。” 他笑了笑,道:“而且也想来告诉夫人,陛下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还要关心你。” 谢柔怔住。 “陛下回来惩罚了小老儿,小老儿甘愿受罚,因为在我眼里始终是陛下最重要,但在他眼里,你才是最重要的。” “他气我擅作主张,致夫人于险地,更气我拿夫人的性命作筹码,来治愈他的心病。” “我懂陛下的意思,哪怕一辈子无药可医,永远不能触碰你,他也要你好好地、平安地活着。” 卓海的话如风似雨打在她的心上,谢柔情难自禁,眼泪霎时从眸中坠落,泣不成声。 作者有话要说:萧直男(默默):最后一句我没说哦,我还要亲亲抱抱举高高呢!(握拳) 谢依依:呜咽抱住。 第39章 有名无实 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谢柔的外伤已愈,唯有脚踝伤了筋骨还需静养。云姑每日晌午给她上药,细细推拿疏通经络,这些事她以前都是不会的,只是如今几人在外漂泊,寻不到医女,就由她一手包办了。 “也不知何时才能好。”谢柔看着云姑拿着药油进来,无奈地道。 “小姐这是急着回宫吗?”云姑笑道。 谢柔被点破心思,却也没否认,自那日见了卓海,她就有些急了,不是宫里有如何好,只是单纯觉得回了宫安顿下来,可以好好和他在一起,填补他们之间多年的空白,相依相守总要有安身之地,那座皇宫虽然诸事繁杂,但有他在,就可为家。 她这般想着,一心只盼着自己快些好,遂坐起身撩起裤脚,露出微肿的脚踝来。 云姑点了油在掌心,正要涂抹,门外忽响起脚步声,听着直往此处来,谢柔赶快将脚收回去,下一刻萧承启就出现在门口。 他进来得急了些,脚步没收住,一眼便撞见被褥边的那抹莹白,不由一怔。 谢柔胡乱掖了掖被角。 云姑来不及净手,迎上问安,接着解释道:“小姐的伤还未好,奴婢正要给小姐上药。” 正所谓非礼勿视,萧承启下意识便点头道:“好,你先照顾依依,我过会再来。” 云姑口中称是。 萧承启看了一眼帷帐后的身影,就打算离开,转身时忽而顿住了。他犹豫了片刻,似乎在思索什么,然后将云姑叫了出去。 “少爷唤奴婢过来,有何吩咐?”云姑问。 萧承启轻咳了一声,脸上闪过可疑的红色,道:“药油怎么涂?” 云姑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懵了一下:“少爷,这……”她应当问过小姐才是。 萧承启截住她的话,道:“你如何称呼依依?” 云姑怔然:“我家小姐。” 萧承启一挑眉,云姑叹了一声反应过来,哪里还有什么小姐,连卓海都跟着改了叫法,她这般称呼便是不识趣了:“奴婢……晓得了。” 萧承启讨来了药油,终于满意,只是心跳有点快。 谢柔等了一会,没见云姑回来,反倒是萧承启去而复返,讶然之余注意到了他手上的那瓶药,耳垂瞬时红了,悄无声息地将自己裹紧了些。 看着他的动作,又是净手又是点油,若还猜不到他想做什么,她就是个傻的。 “少爷,这等小事,让云姑和雀儿来就是了。” 怎料萧承启根本没听进去,径直坐在了她的床边,随口道:“她们两人另有事做,此事交给我是一样的。” 谢柔轻声道:“那不如等她们回来?” 她用了商量的语气,委实想劝走他,说完又加上一句:“少爷是一国之君,不必顾及这些琐事。”何况他们两人虽有过亲昵,可仅止于亲吻与拥抱,一想到肌肤相触,依然会涌上羞意,挡都挡不住。 记忆里的萧承启很尊重她,也很听她的话,不知今日怎的这样执着,他道:“那依依可还记得,除了帝王君主,我还是你什么人?” 谢柔想起前些日子说的话,一阵无奈,她思量着大约自己还没习惯两人的变化。 不过萧承启倒是很适应,也越来越会哄她,望着她道:“与你有关的事,都不是小事。”言语尽是关切与认真。 谢柔余光触及他的神情,心头登时软了下来。当日他曾希望她放肆一些,她答应得痛快,可真碰到了,自己却缩了回去。 放在锦被上的手指略微收紧,她咬了咬唇,好一阵酝酿,才将脚尖伸出去,晶莹的肌肤剔透如玉,带着一点粉嫩,小心的挪出被子。 “你……你轻点。”她微低着头,长长的发丝散下来披在肩上,也遮住了她大半的脸颊,因此萧承启没有看到她面上那两团红霞。 此时他亦是无暇注意,柔白的颜色在眼底越扩越大,无名的滚热气息从喉咙滚进胸腹,干涸的感觉又出现了。他眸中发热,暗自调息才敢伸出手去。 温厚的掌心落在她的足踝,手指薄茧划过,轻微的痒,谢柔脚尖不自觉微蜷,恰巧勾住他的袖子,萧承启手一颤,呼吸都要滞住了,掌心的玉足像上好的白瓷,柔滑的触感顺着肌肤撩入经络,拨动他的心弦。 “夫君。”谢柔小声唤他。 萧承启听到声音,从莹莹柔光编织的梦境里醒过来,深吸一口气,将神思集中在脚腕那一寸地方,因是第一次做,也怕伤到她,所以不敢分神,控制着手上力气。 谢柔起先不自在,但渐渐也觉出男子的好处,力道果然和云姑她们不一样,许是太过舒服,她放松了一些,左脚几乎落在他的怀里,任由他攥在手心揉捏。 麻酥酥的感觉一直存在,她努力忽略,只在一瞥见看到他的侧脸。眼前这个在照顾她的男子,是帝王也是她的夫君,每一个身份走下来都不容易,他不是天生就会,却愿意去学。喜欢上他,她就已经足够幸运。 谢柔弯了弯眼眉。 萧承启抬眼时,看到了她唇边的笑容,心口滚烫。自从可以自由的触碰他人,他便越发恋上亲近的感觉,尤其是对谢柔,每一寸雪肤都似带着诱惑,像从来没有吃过的美味佳肴,又像觊觎许久却不可得的宝贝,让他的心忽上忽下,日夜都念着。 这么多年,他习惯了一个人睡在正清宫,和数不清的奏折作伴,现在他却觉得少了什么,夜里睁开眼睛看到空荡荡的床榻,衾裯寒凉,少了许多温度,比不得抱着她的时候那般温暖柔软,塞满整个怀抱。柔软的唇和身子,勾出了无限遐思,欲望越来越多,以成倍的速度快速堆积,每一碰,就会倾泻而出。 全是因为眼前的女子……诱人得紧。 手指的热意一路从脚踝延伸至小腿,力度早就挪了地方,谢柔一时不察,等再反应过来,又羞又恼,手臂够不着就用脚踢他。 </div> </div> 第31节 谢柔道:“他在流民中混了不少日子,妾身想知道流民来自何地,是否和哥哥所在的沙城有关,从前我们不大熟悉,就没有问起。” 萧承启又轻哼了一声,道:“那现在熟悉了?” 谢柔闻到了空气里的酸味,嘴角忍不住翘起一个弧度:“因为有夫君在。” 她只说了半句,萧承启怔了片刻才明白她的意思,因为有他在身旁,她才会光明正大的靠近一个男子,他不在,她就会自觉保持距离。 十足十的贴心和尊重,乖得不得了,萧承启爱极她的柔顺,方才那点酸意瞬间化成了甜,他蹭了蹭她的鼻尖,低头吻上她的唇。 谢柔微喘了一下:“夫君是答应了?” “嗯。”她那么可爱,当然什么都答应。 “夫君不生气?” “嗯。”萧承启又亲了她一下,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左不过是让一个外人走个过场,过两天就差人把他扔回兖州,免得他不知礼数,夹在两人中间胡说八道。 若是一不小心说错话办错事,他怕他会控制不住的把圣旨砸过去,一了百了。且看在依依面子上,先不动他。 谢柔被亲得娇软,一时只顾喘息,说不出话来,萧承启将她团在怀里,亲得尽兴,倏尔又想起一桩事,一下子噎住了,此事还与谭清远有关。 低头望了望娇俏的女子,他琢磨出些思路来,心思一多,眼底就有笑意缓缓积聚。 “依依,”他唤她,“此人来此我可以不计较,但有一点需得提前练练,免得被这厮捏住把柄。” “是什么?”谢柔伏在他怀里,看着萧承启俯下身舔了舔嘴唇。 “你曾对他说,我是你的兄长。” 谢柔呆住。 萧承启将她困在怀里道,眼眸颜色极深,道:“我比依依大了两岁有余,你既要在外人面前称呼我为兄长,不如……” “叫声萧哥哥?”他弯唇一笑,意外有两分顽劣的邪气。 作者有话要说:萧直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哈哈哈哈 谢依依(斜睨):你要报复谁? 萧直男(秒怂):抱你…… 第43章 同塌而眠 谢柔仿佛在一瞬间看到了当年用箭选秀、玩世不恭的少年,她脸上阵阵发热,推不开也躲不掉,但这声哥哥是如何都叫不出口,颇有点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窘迫。 萧承启兴致上来,把谭清远的事丢到脑后,只管欺负她,原来男人都是恶劣的,喜欢揉搓软绵绵的姑娘,她用手推他的胸膛,指尖所到之处和挠痒一般,一路酥进骨髓。 他口中发干,直接将她横抱起来。谢柔轻呼出声,闭了下眼睛,只觉身子腾空而起,下一刻陷进被褥之中。他的气息拂过发顶,滚烫得不像话,谢柔被锁在臂弯,脸颊贴上他的下颌,动弹不得。 两人呼吸纠缠,谢柔心跳极快,红着脸道:“夜深了,我们明天再说好不好?” 萧承启一挑眉,听出她想岔开话去,坚决不允,利诱威逼全用上了,只道:“依依叫一声,我就走。” 谢柔觉得这比唤夫君还要艰难百倍,硬咬着唇不理他,任他胡闹也不开口了。 萧承启见哄不住,闷笑了一声,伸手揉了她一把腰窝,女子腰身纤细,弧度诱人,因被他摩挲得发痒,谢柔在他怀里不停闪躲,试图格开他的手。 “夫君。”她轻哼着唤他,简直欲哭无泪,从前榆木疙瘩一样的人肉眼可见地变坏了,这可怎么好。 萧承启不打算放开她,眸色深浓,声音低哑道:“若不肯,我今夜就不走了。” 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呢! 谢柔才不信他是一时兴起,没准早就计划好了,她又羞又急,试图抽离身子,却忘了他的手还放在她的腰上,方才折腾得厉害,衣裳早就乱了,这般一动,外裳的系带霎时被她蹭开。 两人都怔住了,谢柔“呀”了一声,一手拉住带子,一手去够身旁的锦被。 动作间现出一抹柔白光晕,萧承启本没多大火气,喉咙却在眨眼间涌上火来,烧炽着心肺皆烫,他情不自禁俯下身扣住了她的手。 谢柔不敢动了,两颊被气息熏染,比娇花还艳。 她感觉到了他的僵硬,紧绷的身体贴合着,陌生的情愫四处翻涌,险些将她淹没。她不是豆蔻无知的姑娘,进宫那日就有嬷嬷教她如何做一名合格的妃子,只不过这些年月,两人相敬如宾惯了,对于亲近与否她不甚在意。 如今他心病已祛,越来越喜欢触碰她,亲吻拥抱的时候也多了起来,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好似又有变化,她在他眸中时常能看到陌生的颜色,那是终于破土而出的怜惜和喜爱,还有……欲.望。她招架不住,却并不排斥。 毕竟那个人是他呀,她可以耐心地等他,也默许他做一切他喜欢的事。 “依依别怕,”萧承启浑身干涸,忍不住吻住她的耳垂,低喘着轻声道,“我只想亲亲你。” 谢柔眼眶微红,傻瓜…… 眼睫轻颤着,她手指缓缓放开了攥紧的衣带,裙纱堆叠,缝隙间露出雪白的小衣。萧承启的吻已经顺着侧颊滑落至雪颈,湿润却滚烫。 他以为自己会控制住,哪知一触之下,火星顺着脊背蹿上来,脑海里全剩下眼前温婉的身影,只想要更多,蜻蜓点水般的亲吻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 绣着木兰的外裳迤逦在床下,他埋在她的颈边,呼吸越来越重,一只手微抖着挑开她的小衣。 刹那春光潋滟,柔光盈怀。 他细致的亲吻那团雪色,这些年她在宫里精心滋养,肌肤如瓷般光洁细腻,唇落上去,似碰到早春的花瓣,他几乎想要将她一口.吞下。 谢柔蹙了蹙眉,被他勾得心头发痒,一双手不知往哪里放才好,只能懒懒地搭在他的肩上,指尖弹拨,又是一阵心悸。 烛光轻晃,笼住重叠的身影,缱绻旖旎。门外云姑和雀儿听见动静,滞住了脚步,双双羞红了脸,云姑懂得还多些,拉着雀儿去准备热水,雀儿捂着脸懵懂发怔。 这一夜漫长无边,春暖花开。 翌日清晨,萧承启先醒了过来,他一直保持着和宫中一样的作息,太阳升起后就睡不着了。往日第一眼看到的是宽大的帷帐和叫早的内侍们,今日第一眼望见的却是怀里的一弧柔软。 谢柔缩在他怀里,兀自睡得香甜。因昨夜两人折腾得太晚,女子便不大安稳,他将她拨过来,拉进怀里时,她动了动,锦被滑落,露出雪色的香肩,萧承启垂眸,眼睛有点发直,继而反应过来,小心的探过身再次亲了亲她。 满口香滑,味道好得很。想起昨日,他舔了舔嘴唇,他们明明什么都没做,又似都做全了,梦境中,他仿佛得了世间最心爱的糕点,为了好好品尝,要一口一口拆着吃才过瘾。 而且美味佳肴自己默许了,让他如何不惊喜? 按照平素习惯,他会起身洗漱练剑,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伊人在怀,他便生了赖在榻上躲懒的念头。他想等她醒来,第一眼也能看到自己。 然后从今日起,无论宫里宫外,每一天都这么过。他望着日思夜想的容颜思量着,可以提前吩咐暗卫传信,把坤元宫收拾干净,搬来正清宫了。 这些悸动,谢柔自然还不知道,她只是觉得脸颊贴到的几寸肌肤有点热,她想翻个身换个姿.势,却莫名其妙被拦住。 “夫君,别闹。”她随手推他,还带着点小脾气。 萧承启眼睛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的东西,原来那么守规矩的姑娘,早上也会赖床。眯着眼睛发脾气的样子,未免太娇了些。 他闷头笑了笑,又把她捞进怀里。 这般动手动脚,谢柔怎么睡得着,她睁开朦胧的双眸,叹了口气。 “依依醒了?”萧承启凑近,将她的发丝拢在身后。 谢柔欲醒还睡,她哪有他这样精力充沛,于是喃喃道:“夫君不再歇歇吗?” 萧承启只是喜欢看着她,微哑道:“依依睡吧,我无事。” 谢柔点了点头,又见男子似乎认真的想了片刻,俯下身,轻笑了一声道: “昨夜,依依可舒服么?” 谢柔刚要阖目,被一语惊醒,脸颊瞬间通红。这个男人,怎么回事! 哪有人这样问的,她羞得整个人都要缩进被子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萧直男(严肃认真) 谢依依(拼命捶) 第44章 不枉此生 谭清远进府拜访的时候,在外院和萧承启碰了个照面。 谭清远看到他从谢柔的院子出来,略诧异了一刻,随即便想着,应是两兄妹和好了。 萧承启看见他没什么好脸色,谭清远没往别处想,单纯觉得自己冒昧打扰多有不便,脸上不禁赧然,上前一揖:“飞卿兄,好久不见。” 萧承启随便点了下头应付他,淡淡道:“听说谭大人丢了官印?” 谭清远没料到他说得这么直白,责备有之,更隐有探究之意,于是窘迫地红了脸,道:“此事是谭某的罪过,待回了兖州,谭某会立刻写折子向皇上请罪的。” 萧承启心中冷笑了一声,已经开始思量新的刺史人选。 谭清远毫无所觉,接着便道:“不知谢姑娘近况如何,此次谭某得脱大难,还要亲自谢过姑娘才是。” 听他提起谢柔,萧承启更没好气,他忍了忍,道:“她今日恐怕不方便见大人。” 谭清远愣了一下,道:“为何?” 萧承启微挑了眉稍,住口不言。 内屋,谢柔将萧承启哄出去,又睡了半个时辰才醒来,阳光透过纱帘,映出朦胧的桃红光晕,似乎还有旖旎之色,她手臂探出锦被,揉了下眉心,半晌举在眼前,才发觉雪白的肌肤上都是斑驳的痕迹,滚烫的热度再度蔓延,她忙将手收了回去,团缩着不动。 她觉得今日算是没脸出去了,胳臂如此,还不知其它地方是什么样子,一念及此双颊便火烧火燎。昨夜两人其实没做什么,就像萧承启自己所说,只是亲亲她罢了,情浓时,反倒是她心颤成一团,主动去勾他,而他却兀自隐忍着,拼命克制。 折腾得久了,她大抵摸到了他的心思,他是想等她回宫的,顺城不是他们的家,在这样一座临时落脚的院落里,一切亲密都显得太过仓促。 虽然她不太看重这些仪式,但他终归是爱惜她的。她这般思量,心头如有春风拂过,不禁缩在柔软的衾被中弯唇浅笑。 门外,云姑和雀儿自萧承启离去后就守在了外间,此时听见帐中窸窣声响,猜到谢柔醒过来,就将水准备好了。 雀儿行了礼,替谢柔挑开纱帐,她是没经事的,余光才看到一抹红痕就红了脸,谢柔抱着被子坐起身来,不大自在地拢了拢发丝,有意转移话题,道:“我是不是睡了很久,什么时辰了?” 雀儿吐了下舌头,道:“巳时了,小姐若再躺一刻,就要用午膳了。” 原来这么晚了,幸好不是宫里,否则哪敢这样惫懒,谢柔心生慨叹,云姑挂好了纱帐,捧了面料舒适的衣裳给她披上,扶她起身沐浴。 水汽熏然,木桶边瓶瓶罐罐早已备全,其中几种谢柔此前竟没见过。 云姑微微一笑,边拿起膏脂在手心匀开,边解释道:“要说还是少爷细心,虽然此地比不得家里,但好东西却一样不差,听卓总管说,这还是外邦新进贡上来的,少爷记挂您,一路紧跟着咱们的脚程送过来。原本要送往沙城,眼下得了令就送来了这里。” 谢柔闻言,眼中笑意不减。 雀儿也笑道:“少爷对小姐最好了,娘娘永远是娘娘。”言语间颇有几分骄傲。 云姑笑叹道:“可不是嘛。” 谢柔心里自然很是快活,耳朵却有几分发酸,假意嗔道:“你们呀,不知是我的人,还是他的,越来越会夸他了。” 雀儿忙道:“我们当然最喜欢小姐,不过更盼着小姐和少爷都好好的。” </div> </div> 第33节 “依依,我向你保证,谢煊一定不会有事的。”他声音低哑,下颌抵在她的发顶,这般道。 谢柔埋在他胸前,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她心慌意乱,难以安宁,只想在他怀里汲取一点力量,那是她最渴求的东西。 萧承启耐心的安慰着她,又低头吻去她的眼泪,恨不能将女子捧在手心上,只想让她好受些。 “我已从临近州府调兵,怀化将军苏威驻兵瓜州,离谢煊最近,若是急行军,必能助谢煊脱困。” 谢柔泪盈于目,蹙眉不语。 “依依,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么?” 谢柔点了点头,那时她也是走投无路,想不出任何办法,所有的勇气都押在了他的身上,选秀的时候,身边的姑娘被箭所惊,掉眼泪的不在少数,可她没有哭的权利,也不能后退,她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有他能救哥哥。 她从来都信他。 忆起当年难熬的岁月,她依偎着他,眼泪便落得没有那么凶了。 萧承启感觉怀里的人儿平静了一些,微叹了一声,再度安抚道:“谢煊经历过许多场战役,身边的副将也经验丰富,图坦来势凶猛,但沙漠广袤,后备供给不足,四面围困的战术消耗人力物力,一两天或许可以,长期驻扎是行不通的,留给谢煊逃生的机会有很多。” 这些话若对着一般女子说,恐怕起不到作用,然而他知道谢柔不是只会在闺房里流泪的姑娘,她一定更希望找到办法救出谢煊。 果然他说的话她听进去了,僵硬的身子略微松弛了下来,萧承启也跟着松了口气,他不太会哄人,只是碰上了她,满腹柔情有了出口,于是慢慢学着了解她喜欢她,从前不会的也就都会了。 更深夜浓,谢柔是在他的陪伴下才睡去的,她一心记挂着谢煊,本不愿歇息,想和他一同等消息,最后却被他哄睡了,他忧心前线战事,也心疼她,无论如何都要让她休息,又怕她做噩梦睡不安稳,嘱咐卓远将军务悄悄送来,守着她批注处理。 灯烛换了两次,萧承启揉了揉眉心,在落笔的间隙,也有意关注帷帐里的动静,起身替她掖了掖被角。 清早谢柔醒来,萧承启已经将桌上的折子清走了,仿佛他和她一样,一夜安眠,边关情况并没有那么糟糕。两人甚至在用早膳的时候,开始商量她回宫的事宜。 萧承启的意思她清楚,谢煊之事他已打算御驾亲征,不一定上前线直面图坦大军,但至少可以鼓舞士气,而谢柔最好的安排是即刻回宫,北方已经不安全了,暗卫大半调到沙城,能护她的人太少。 谢柔表现的很平和,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暗卫只用了一日的工夫,就将马车和随行之人准备妥当了,雀儿和云姑将行囊搬上马车,萧承启见事情落定,阖了阖目,将不舍之情压在心里,重新走进谢柔住处。 他是来和她告别的,想告诉她,要好好呆在凤阳等他回家,他一定会把谢煊全须全尾的带到她面前。 结果一见面他就愣住了。 谢柔竟换下红妆,穿着一身与暗卫相同的服饰,作男子打扮,面容似乎还带着一点修饰,站在他的面前。 “依依?”萧承启惊疑道。 谢柔望见他诧异的神情,低头笑了笑:“少爷,这样我可以和你一起北上了吗?” 萧承启皱眉。 谢柔看着他的眼睛,道:“我的兄长和夫君都在沙城,稍有不慎,我就会失去他们,这般凶险,让我如何能安心?” “皇城里没有夫君,国将不国,家不为家,我回去又有何用?” “夫君,我们一起去救哥哥,好不好?”她的眼眶有点发红,眸光却如水,温柔而坚定。 萧承启嘴唇微动,望着她许久,终是一声叹息,将她挽进怀里。 第47章 忧虑重重 谭清远连日来愁云密布,满脑袋官司,睡是不可能睡的,可又不知能做些什么,满院子的人都好像忙碌起来,但没人来管他,稍微熟悉一点的卓远卓生,这几日也对他十分冷淡,当他表示要帮忙的时候,直接被两人拒绝了。这让谭清远很是挫败,夜深人静时,他对着烛火叹气,越发确认自己这个刺史是做到头了。 他只好闷在屋子里,将过往多年兖州事务罗列下来,整理成卷,准备日后交接之用,同时写了折子请罪。因身边无人可用,他想了想,就把东西交给了卓远。 卓远看他的眼神有点复杂:“大人何故将此事托付于我家少爷?” 谭清远叹道:“虽然飞卿兄始终没有言明身份,但谭某看得出来,飞卿兄是能在朝堂说得上话的,北方兵荒马乱,谭某又捅了大篓子,此番一去不存侥幸之心,这些卷册内容简单,其中却标注了兖州政务民生概要,下一任刺史看了自会明白,这些东西谭某带在身上不太方便,只好请飞卿兄代为转交。” 在这件事上,谭清远还是有自己的判断的,谢柔这位兄长看起来很神秘,与他相见不报姓名不报官职,只有字号,他最初未觉异样,毕竟两人谈不上熟悉,然而随着接触机会越来越多,他渐渐发觉此人高深莫测之处,且不论身边围绕着多少卓远这类的高手,单论气度,朝野上下也是不多见的,似有一种奇异的压迫感。 他几乎下意识便断定谢家门庭非富即贵,后来谢柔也从侧面印证了这件事,她在亭中请他喝的那杯茶,品相极佳,可比贡品。能接触贡品的人不多,除了皇家,大约只有二品以上的大臣,再者就是王侯将相。世人常言,谢氏自琅琊起,百余年枝繁叶茂,一族无寒门,满庭芳无尽,约莫谢柔和“飞卿兄”也是其中一员,可惜朝野内外姓谢的太多,他猜不准是哪家。 只盼着那位“飞卿兄”当真手腕通天,能将折子递到御前,让他有机会弥补过错。 另一边,卓远已经将卷册放到了御案上,谭清远设想的远在天边遥不可及,真实状况大概就是一个回廊的距离。 萧承启瞥了一眼,没作任何回应,他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来处理谭清远,一心部署北上的行军路线,以及和怀化将军会师地点。按目前规划,今夜子时暗卫营就要出发了,中间换马疾行,从曲州至瓜州需走一个月,一路总共只能休息十二个时辰,紧接着就是一场硬仗。 行军艰难是可以预料到的,本没什么,然而现在多出来了一个变数,那便是谢柔。她一个女子,就算换上了暗卫的衣服,也不能变成男子,这样高强度的行军,她怎么受得了? 萧承启实在为难,每次想到此处,都会责怪自己,若他当时态度强硬一点就好了,哪怕让暗卫将她强行带回宫也可,好过受这些苦楚。 可他已经答应她了,她一哭他就心疼,她一求他就心软,结果走到了这步,进退两难。 他放下朱笔,重新将舆图看了几遍,无奈叹了一声。 卓远见他踌躇不定,低声问道:“少爷要不再劝劝少夫人?” 萧承启想了半天,终于还是摇了摇头,他知道谢柔的性子,外表温柔内心坚定,想做的事一定会去做,就像之前她带着暗卫追来曲州一样,要是他强迫她回宫,没准路上她会想尽办法追上来,如此还不如把她带在身边安全,至少有他和整个暗卫营护着,不会有性命之忧。 “不必了,你去告诉夫人一声,今夜子时出发。” 卓远一愣,怎么也没料到萧承启真的打算带谢柔北上,犹豫了一下,道:“可这次夫人身边没有雀儿和云姑照顾,路途艰难,夫人恐怕受不住的。” 萧承启淡淡截住他的话,只道:“没有她们,还有我。” 卓远怔住。 又见萧承启抬了下眼睛,言简意赅地道:“去做事吧。” 卓远张嘴又闭上,默然领命。 房间里,雀儿和云姑跪在谢柔脚边足有半个时辰,雀儿哭得比之前更厉害了。 “小姐,就算为了煊少爷你也不能去啊,一路风吹雨打,在马上颠簸,暗卫是有武艺在身的,身强体壮可以忍受,但小姐身子骨怎么受得了这样折腾,奴婢求求您了,这一趟就听奴婢的吧,我们回宫等消息,煊少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谢柔穿着黑衣将头发挽成男子发髻模样,面向窗外静立,闻言只是疲倦地摇了摇头道:“雀儿你不用再劝我,现在回宫我心中不安。何况我北上是去见哥哥,并不会上战场。” 云姑两人都觉得她说得过于简单,战场瞬息万变,北方三州都在图坦的势力范围内,谢柔现在说不会有事,可到时候踏入战火身不由己,焉能不被波及? 两人没见过交战场景,也知战场凶险,连一贯顺着她的云姑,这次都不同意了,和雀儿你一言我一句的劝说,直劝得两人眼眶通红。 直到卓远走来,两人才停下话。她们将目光投向男子,期望萧承启改变主意,却听他报出了出发时间,其余一概没有。 两人都急了,卓远躬身行礼,在退下时对她们摇了摇头。 谢柔不欲多言,最后叮嘱了几句,就绕过她们走出去了,任由两人叩首都没有回头,卓远等在门外,看她出来,道:“夫人放心,属下会差人将云姑和雀儿姑娘送回去的。” 谢柔微一颔首。 她出门的时候,离子时还差一刻,隐蔽的树林小路上,暗卫营已经集中起来,每个人都穿着轻甲,劲装束腰,见到她,众人齐齐下马无声跪拜,而后又沉默起身,动静之间如风如山,整齐划一。她一眼扫过,立刻就看到了萧承启,随后她又看到了一个出现得不太合时宜的人。 谭清远。 他正直身坐在马背上,非常不自在。 怔了怔,谢柔道:“谭大人……要和我们一起走?” 谭清远嗫喏地没出声,咬着牙点了点头。想着连这么娇弱的女子都不怕危险敢随军上路,他一个男子更应有几分胆魄。 眼前暗卫拉过来一匹黑色的马,把缰绳递给了谢柔。 谭清远看着女子柔弱的背影,忍不住提醒道:“这马高大,有些性子,你小心……” 话音未落,谢柔已经干净利落的翻身上马了,身姿灵巧。 “……”谭清远猝然目睹,尾音淹没在喉咙里,一时又窘又惊。 萧承启则勾了勾唇。 第48章 日夜急行 谭清远没想到谢柔是会骑马的,固然一直知道她不是寻常女子,也没往这个方面想,唐国民风较为开放,并未强制女子留在闺房中,但能与男子并肩骑马还不落下风的少之又少。 而且谢柔在马背上的姿势十分潇洒,看来不是新学的,谭清远目光复杂地盯了她一刻,脸又红了,自从遇见这个女子,时常会被刷新认知,越熟悉就越觉得自己浅薄。 他僵直地拽着缰绳,看女子打马向前,跟上暗卫营的步伐。 萧承启也不知道谢柔还有这等本事,他本欲减慢行军速度,谢柔却很快赶了上来,在他身旁道:“少爷,救人要紧。”他转头,看到女子眸光如星,心中明了,点头道:“若有不妥,随时叫住我。” 她心系兄长安危,半分不想耽搁,更不能拖慢暗卫营的速度。 萧承启懂得她的心思,什么话都没说,带着暗卫们在阴影中疾行,踏着月色向远方奔驰。谢柔深吸一口气,全力紧随,和萧承启保持着同样的步伐。 众人皆是奇速,分了三批从树林绕行,不到日出就已穿过顺城,后面依然走得是荒无人烟的小路,一夜不眠都不觉疲惫,只有谭清远面如菜色,落后了一大块,可他不敢喊累,咬牙跟上。 谢柔连同暗卫营一走就是三百里,花了三日工夫,中间只在有溪水的地方停下来过。三日后的夜晚下了一场雨,北方春寒,凉风透骨,萧承启怕谢柔支撑不住,还是减缓了速度,在林中安营,谢柔兀自倔强着想劝他继续走,不过这次萧承启没听。 谢柔在马背上还不觉得如何,等下马才发现双腿已经麻了,内侧火辣辣的疼,竟是一步都迈不出。萧承启看到她的模样,脸色沉了沉,伸手一下子将她抱起来,谢柔一怔,随即两颊微烫,幸好暗卫们训练有素,已经各自低下头去了。 萧承启的臂弯有力,小心避开她的痛处,将她放进简易搭好的营帐里。林中没有热水,谢柔身上淋了雨又湿又冷,只能勉强换一身衣服,但是寒气还在体内,刺激着腿上的伤,疼痛感更明显了,她涂药膏的时候,险些把嘴唇咬破。 刚把药抹完,萧承启便进来了,看到她的样子,他脸色更不好了。 谢柔解了头发,发丝上还垂着水珠,如瀑的长发称得脸庞娇小,似乎短短几日便清瘦了不少,他心尖像被针扎着疼。 “夫君,我没事。”她不知说什么好,只希望他不要太担心,行军总会吃点苦头,她是有心理准备的。 萧承启沉默地注视着她,顺手拿起旁边的布走过去,谢柔下意识要接,他却抬手躲开了。 “头发还湿着,晚上会着凉。”他离她更近了一点,盘膝坐在她的身前,谢柔抿了下唇,看出他的意图,目光顿时软了软。 萧承启将她揽住,手上动作不停,棉布顺着长发揉动,一点点吸干水汽,他没做过这样的事,因此控制不好力度,一会儿轻一会儿重的,谢柔的心间却有柔情升腾出来,世间绝不会有第二个帝王,甚至第二个男子替她擦头发了,这是连哥哥都没做过的事情。 离了云姑和雀儿,原来他也能将她照顾得这么窝心。 水珠拭净,谢柔温柔地道了一句“多谢夫君”,眼睛暖暖的。 萧承启微怔,手里的布还没放下,就见女子靠过来,柔顺地伏在他膝上。他顾及她腿上的伤,怕她不舒服,便将她翻过身来,平放在怀里。 谢柔倦意袭来,也觉这个姿势很好,一歪头靠在他怀里。男子身上很温暖,凉夜里像个炉子,她微挪了一下,选了个舒服的位置呆着。 “依依。”萧承启低声唤道,却没听见谢柔的回复。 她已经睡着了。 睫毛在眼底投下青色的影子,带着几分憔悴,萧承启望着她的容颜,许多思虑涌向脑海,但都不是轻松的内容。 他们还要风餐露宿疾行一个月,怎能轻松? 萧承启不知第多少次产生悔意和自责,平素没有表现出来情绪一直积压在心底,越积越厚,这一趟出宫北上,是因他而起,仔细想来,若不是他让她心意难平,她也不会离开凤阳,哪怕谢煊出事,她因着皇后的身份也不会跟来。 </div> </div> 第34节 终究是他对不起她,往后岁月他要全部偿还给她。 心头被大石压着有些沉重,他调息一刻,俯下身亲了亲她的额角。 她身上依然很凉,他将她团好,默默抱着她睡了一夜。 翌日乌云散去,谢柔醒来时萧承启已经去外面和卓远几人议事了,暗卫各自出营集合,她整理好衣服,去找她的马。 “咦?”靠近了马匹,谢柔才发现,马背上新添了一层厚厚的垫子,两侧垂下来到膝盖的位置,触手绵软,应是棉花填充的。 卓生解释道:“是少爷嘱咐让加上的,从前虽有垫子,但太薄了,长时间骑行不易,还是要妥帖才好。夫人试试,若难受就告诉属下。” 谢柔指尖从布上划过,噙了一丝笑,点头道谢。 卓生行礼道:“都是属下该做的。” 他们在林中停了一刻钟,这间隙谭清远从后面赶了上来,他连走了数日,神情疲倦至极,披头散发的模样早没了往日的书生气,看到众人,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一亮,勉强挺直着腰打马过来,想着终于能喘口气儿了,就听卓远朗声道了句“出发”,声音不大,却如洪钟一样敲在他的心上。 他眼皮一翻,差点晕过去,被同行的两人接住了。 眼前发花的时候,他甚至都在想是不是萧承启故意折磨他,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骑马骑得并不好,从来不曾高强度的行军过。 他将疑虑透露给了卓远,没曾想卓远眼神很复杂,对他说了句:“大人应该庆幸还有折腾的机会。” 这话其实没错,谭清远琢磨了片刻,硬着头皮坚持了下来。 于是一行人保持着疾驰速度,日以继夜的赶路,在第二十五日踏进了瓜州边界。 瓜州此时处在战火边沿,风声鹤唳,州府戒备森严,众人先去了城郊,在那里卓远已经等候多时,收集好了所有信息,连同沙盘都准备齐全了。 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紫袍之人。 萧承启与他们易容相见,那紫袍人便将他认作暗卫营的高级兵将,自报家门道:“怀化将军苏威麾下副将沈殊文见过诸位将军。” 萧承启径直道:“苏将军可在城中?” 沈殊文一笑,道:“在,而且将军在来的路上已经和图坦交过手了。” 萧承启带着垂询之意看向他。 第49章 左右为难 沈殊文把近日怀化将军的安排大致说了一遍,原来在五日前,他们就派出了人马骚扰敌方探听虚实,从瓜州方向给图坦大军施加压力,企图撬动一角,让包围圈露出缝隙,好安排钉子进去。只不过图坦以骑兵为主,机动性强,反应很快,两方人马交手中各有折损,于是他们这方进度就缓了下来。 在萧承启和卓海看来,怀化将军这次行动不太明智,他们原定要在瓜州埋下一支军队作突袭之用,他这一动瞬间打草惊蛇,图坦会对这个方向格外关注,但好在损失不大,重新研究战略也是可行的。 沈殊文明白他们在计较什么,战场必须打赢,平手亦是战败,耗费人力财粮还惊动敌方,几乎可以判定将帅无能了。 他心中急转思量,面上不动声色地道:“此番出击虽然没有达成目的,但是探清了图坦的意图,我军确认地方此次以围困为主。” “有何证据?”萧承启道。 沈殊文道:“图坦在向中原军队运输补给,战线拉得很长,行军路线已经有了一些眉目,正待新一批斥候回返,再作定论。” 萧承启和卓海对视了一眼,这条消息倒十分有用,如果能利用得好,事半功倍,萧承启点了下头,正想继续问下去,却听谢柔插进话来,道:“大人可有辅国将军的消息?” 沈殊文听到她的话愣了一下,转头打量了她一眼,谢柔有意压低声音,还简单的易了容,看上去很不起眼,最关键的是她没有武艺在身,却身着暗卫营服饰,这就奇怪了。 但看萧承启两人神色如常,他也只能将猜疑按捺下来,道:“并无新消息传来。” 谢柔微怔,眼神暗了暗,眼下这般时局,也许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萧承启衣袖垂下,于暗处悄悄握了一下她的手,谢柔怔然抬眸,抿唇沉默,后面的战术谋策她没有听,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 众人将目光重新聚在沙盘上,沈殊文把苏威对战局的推演和两人说了,然后道:“苏将军会按圣旨行军,从侧方压制图坦,只待陛下亲临,再联合兖州兵将发动总攻。” 此话不假,如果贸然围困图坦,四面施压,有可能激怒图坦,让他们集合力量用来对付谢煊,妄图以谢煊性命相要挟,事情将更加棘手。萧承启视线逡巡,将偌大的沙盘看过几遍,认可了苏威的方案。 “苏将军现在在哪里?” 沈殊文道:“瓜州巡防营,明日领军出征,骚扰图坦边界。” 萧承启道了声好。 几人于是不再说什么,各自散去,沈殊文回了苏威军营,萧承启带着谢柔进了瓜州临时居所,这处宅院比顺城的还要隐蔽,从一个绸缎庄暗道进去,拐了几个弯直接进入房间。 谢柔住在东侧的厢房,房间里已准备好了热水,而萧承启则和卓海去说话了。 谢柔换了衣服,全身浸在水里,热气驱散了疲乏,却熏腾得眼里发酸,酸楚的感觉过于强烈,甚至压过了腿上的疼痛。 这一路走来她越发麻木,是那种恐惧到极点、长期紧绷着的麻木,有时想得久了,连哥哥的容颜都模糊起来,恍惚间她才迟钝地想起,因为两人太多年没见,她记忆里的那张脸还停留在二十岁模样,最清晰的画面,是他策马向她跑来,笑着对她说,他参军了。 她其实在很长时间里都没明白,为什么熟读四书五经的哥哥没有选择入仕,而是放下笔去当兵,这个问题哥哥一直没回答,在入伍之前才告诉她。 他说,拳头硬才能保护妹妹,他想保护他们的“小家”,是因为“小家”里有她,现在他想保护“大家”,是因为山河“大家”里有她。 “如果哥哥我以后当了将军,妹妹嫁人受欺负了,哥哥能替你出气,保证用拳头打服他!”言罢,他还挥了挥拳头,原本的离愁被他挥散了不少。 她红着眼眶笑出来。 哥哥入伍之后,两人也是聚少离多,谢煊有武艺在身,又难得会读书,在军营里很受重视,晋升飞快,三年后,在他二十岁之时就荣升为州府常备军副将,他回家以后还向她炫耀,说等他变成将军,她就能嫁人了,想嫁谁嫁谁,混不吝的模样和在军营里判若两人。 谢柔听他总把她嫁人挂在嘴边,还笑话他许久,说为了把她扔出家门费了好一番工夫,实在劳苦功高,不如等他升了将军,替她找一个更妥当。 彼时谢煊眼睛一亮,竟觉得很有道理,自此家书里的内容就多了一项:介绍他新认识或听说的青年才俊给她。谢柔全当戏本子看,偶尔拉着雀儿品评,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然而,她没有等到他给她介绍夫君的那一天。再相见,便是天牢门前,她拿出所有的积蓄想见他一面,却被狱卒拒绝,她手里那点碎银子毫无作用。她崩溃过绝望过,也曾蹲在天牢的墙角,希望能听到他的声音,可没有任何收获,也看不到希望。 那一年和眼下时局有几分相似,灾情棘手,流民如潮,她在天牢外熬了十日,从心急火燎到恢复镇定,终于有一日揩去泪水,钻进灾民的队伍里,和他们一起向凤阳走去,光明与昏暗都在前方,她走投无路,便打算咬着牙硬走出一条路来。 红墙碧瓦,死生契阔,铺出了她的未来。 只是现在……“未来”好像又转了一个圈,回到了原点。 靠在桶壁上,她眼角有泪,似昏似睡,思绪沉浮不定,如水中飘摇的浮萍无处依靠,她想自己应当是有点累,心酸渗入了四肢百骸,让她痛而无力。 身子一歪,她险些倒在水里,鼻子浸在水中呛了一口,还未反应过来,身边已有人提前一步扶住她,熟悉的气息将她包围。 她咳得厉害,睁不开眼睛,只觉有人将自己从水中捞起,裹上了很厚的毛毯,又像抱婴孩一般将她抱在胸前。她如溺水的人,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抱紧他,他像海中浮木,又似黑暗里的一束光,爱她救她,也指引她。 他眉宇间有凝重的褶皱,细细将她脸上的水拭净,动作很轻,她眼睫一颤,睫毛上的水珠滚落,慢慢睁开双眼,瞳孔无距,却也清晰。 她在他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满满都是她,那些焦虑和疼惜刻在里面,深不见底。他的手指微触,从眼眉滑落到她的唇上。 谢柔唇瓣翕动,忽然咬住他的手指,像只小猫一样,情绪不稳时想咬住什么。萧承启任由她动作,又将她抱紧了些。 她咬得一点也不重,只留下浅浅的痕迹,可是不知怎么,那些酸楚周而复始在胸口徘徊,非但没有化解,反倒找到了宣泄口倾泻出来,打湿了他的衣袖。 萧承启一怔,见她哭得厉害,无奈一叹,抽出了手指,然后弯身吻住了她的唇,哽咽融化在两人唇齿间,她心里的不安好像也随之分给了他一半。 碾转摩挲,反复安抚,比往日更绵长深入,直到她眼泪止歇才停住。 “依依,谢煊一定不会有事。”她听他这样说,她已经不记得这一路上他说过多少遍相同的话,以帝王、以丈夫的身份给她承诺。 这句话并不简单,她心焦但还没失去理智,她知道这话的背后,一定是他日以继夜的部署,无数兵将前仆后继,乃至他自己也要御驾亲征。 她的绝望一半来自被困的哥哥,一半来源于自己的清醒,躺在他怀里半晌,她忽而问了他一句话:“陛下,辅国将军部有多少兵马被困?” 萧承启没想到她会问起此事,沉吟一刻,道:“只余五千。” 谢柔阖目,心口一痛,沙城一万五千将士只剩零头,这一仗他们如何反击?外面纵使有十万大军增援,这五千人能不能守到总攻都是问题,现在图坦不攻,只怕还没摸清谢煊人马的底细,等到查清了,谢煊一部很可能会顷刻覆灭。 到那时,图坦活捉主帅,威胁萧承启割地退兵水到渠成,一个被威胁的帝王该何去何从,他御驾亲征,战败而归,怎么跟群臣百姓交代? 而且可以想见的是,若最糟糕的情况出现,哥哥绝不会苟延残喘的活着,任由敌人把自己当作筹码威胁江山社稷。 图坦布了一个死局,请君入瓮,只看萧承启敢不敢挥剑断尾。这么久以来,她都怀着侥幸的心理,不愿意往最坏的方向想,可从此事发生的那天,结局好像就指向了那里: 谢煊的困境不在于何时脱身,而在于要不要牺牲。 谢柔眼底再度有泪涌上来,疼得浑身发抖,她花了很长时间想明白这件事,不愿意接受,却不得不面对,因为那杆秤的两端一头是哥哥,另一头是萧承启。 她怎么敢赌? “陛下……”她咬破了唇看向他。 萧承启没说话,只有手指渐渐少了温度。 “若最后无可挽回,请陛下……以大局为重。”她哽咽着把话说完。 萧承启抱着女子的手臂一僵。 谢柔泪如雨下,怎么可能不心痛,怎么可能不绝望? 可哥哥是将军,他是皇上。 而她……是皇后。 江山社稷都在他们肩上,重于一切。 第50章 行军布阵 那天晚上谢柔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云姑和雀儿不在身边,只有萧承启陪着她,可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竟不想见到他,她想静一静。因为只要看到他,她就会想起满身是伤的哥哥,厌恶冷血的自己。他哄她劝她,她都听不进去了,情绪仿佛在一瞬间崩溃,耳中嗡鸣不绝。 她看着梦境里的谢煊倒在地上,影子碎成了千万片,尽是血痕。她拉紧身上的毯子,兀自缩在一角,抱住手臂。萧承启见她这副模样,又怎会猜不到她的感受,她始终将自己放在和他并肩的位置上,希望替他分担帮他解围,朝野内外处处需要平衡,要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她就是看得太明白,所以才痛苦。 后宫女子多以家族为重,总是想尽办法为父族谋利,只有她,进宫以后,除了救兄长出狱再无所求,就像这次,一般女子会求他不要放弃哥哥,她却要他放弃。 她不想成为他的难题。 刹那间如鲠在喉,他情难自禁地伸出手,却在即将碰到她的时候停住了,手指悬在半空许久,颓然放下。 只要谢煊还在险境,她永远无法心安。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他又陪了她一会儿,而后踏着雨声出去了。 谢柔瑟缩着浸在黑暗里,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 * 雨水顺着廊檐流下,落进水洼溅起涟漪,萧承启在廊角看见卓海,略点了一下头,两人转身进了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子。 卓海打开书架后的密室通道,引萧承启入内,边道:“这宅子久未启用,来不及清扫,还望陛下恕罪。” 萧承启道:“不过小事而已,卓叔辛苦了。” 密室里东西也简单,都是些关于军队部署的沙盘和城防草图,卓海站在暗卫营的角度,给出了一些建议,两人眼下易容,很多事情不能在明面上讲,要等萧承启的仪仗到了瓜州,才能转换身份。 卓海已经将眼线撒了出去,目前为止两方军队的行动路线和沈殊文所说一致,没有异样。 </div> </div> 第35节 “是否按原定的计划执行,还请皇上下旨。”合上一卷册子,卓海道。 萧承启沉思不语。 卓海等了一会,犹豫了一下,道:“陛下要救谢将军?” 萧承启道:“朕来此的目的,就是为了辅国将军,和图坦的仗不急。” 卓海并没什么差异神色,两人都对现在的局势有判断,两国你来我往打了数十年,从萧承启曾祖父便开始矛头相对,毕其功于一役的机会不大,只是在卓海看来,眼下是重创图坦的好时候。 “卓叔,你认为不应该去救吗?” 卓海怔了怔,叹道:“陛下或许比小老儿更清楚,此战虽然突然,但辅国大将军失去一万人马有失职之罪,而且力量薄弱,无法配合苏将军内外夹攻敌军。若非要做个取舍,小老儿偏向于……不救。” 他抬起眼看了萧承启,道:“朝中众臣还在混乱中,中书省大部分精力放在流民和战后事宜上,对辅国将军的事未下判断,但等他们回过神来,恐怕牺牲谢煊的折子就要堆满陛下案头了。” “还有图坦,他们盘桓在外,就像野狼盯着自己的猎物,什么时候都可以下手,因为不构成威胁,所以才久久不动,他们这是想等到猎物最绝望的时候,一击必中。” 萧承启听着他的话,眼角跳了一下,吞吐的烛火映在他的眸子里,明灭变幻。 卓海注视着他略显僵硬的下颌角,叹了一声:“陛下是舍不得。”毕竟谢煊和谢柔是兄妹,心里这块大石轻易绕不过去。 萧承启没有说话,只拿起沙盘上的一个旗帜标记在指尖捻动。谢柔含泪的眼睛在脑海中闪现,她倔强地咬着唇不让眼泪落下,却怎么也克制不住,她说,放弃也没关系。 可他硬不起心肠,在她面前他从来不是个合格的帝王。 “卓叔,我并非救谢煊。”萧承启拈着旗子缓缓道。 言罢,他忽然将旗子插进了沙漠,卓海眉梢一动,待看清位置神情愕然:“陛下!” 萧承启摆了摆手制止了他。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谢煊不只是他的下属、江山棋盘上随意可牺牲的棋子,他还是她的哥哥,如果谢煊出事,以谢柔的性子会原谅他,但两人之间也许就此有了裂痕,往后岁月里,谢煊的死将变成挥之不去的阴影横亘在他们中间,裂痕不会被时间填补,正如伤口永不会痊愈。 他离宫北上,是想追回她,希望以后的岁岁年年里她可以一直陪在他身旁,欢喜快乐。谢煊死了,她心如死灰。到那时,才是真的无可挽回,他将彻底失去她。 所以,与其说是救谢煊,不如说是在救他自己。 “战阵之间瞬息万变,任何环节都有可能出问题,必须留有后手,何况兵不厌诈,对方打定了我们把兵力集中在瓜州和兖州,我们不妨另辟蹊径,静待时机反咬一口。” 卓海看着沙漠里的旗帜,皱了皱眉,道:“按照苏将军打探来的线路走吗?” 萧承启摇了摇头道:“不,以防万一,另走一条路。” “这几个月要辛苦卓叔了,暗卫营抽调两千人马和你一起走,前锋营拨出五千人接应,苏威这里有我指挥。” 卓海将这个计划在心里转了两遍,渐渐有了底,点头道:“小老儿这就去安排,明日就出发。” 萧承启道:“趁夜色行事,不要惊动任何人,从瓜州郊外分批绕过去。” 卓海道:“那娘娘这里?”抽调太多人手,保护谢柔的人就会减少。 萧承启道:“有我。” 然后补充道:“卓远卓生两人暂时不动。” 卓海领命退下。 密室重归空旷,萧承启的指节在沙盘边缘敲了敲,卓海最后一句话提醒了他,他还忽略了一件事情,那些追击谢柔的图坦人是从哪里知道她出宫的消息,若是从宫里传来,和眼下图坦大军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他在她身边日子久了,边疆又出了事,这个问题渐渐淡去,如今是时候重提了。 第51章 宫廷秘闻 凤阳皇城,暖风从正和殿吹到东西宫,槐柏抽了新芽,御花园也染了春色,然而皇宫里的人各有心事,看起来并无安平和乐。 广芸今日便因事出了门,到了午时才带芳绡走回自己的寝殿,芳绡手里提着香檀木的食盒,面上愁眉不展。 “主子,咱们以后还不是不要去冷宫了吧。”她犹豫了一阵子,道。 广芸怔了怔,摇头道:“冷宫闭锁,皇后娘娘看似被贬黜,实则被软禁,那个地方阴冷潮湿,又遭遇大火,如何住得了人?眼下皇上不在,娘娘若是出了什么事,求告无门,我前去冷宫倒不是非要见到娘娘,只是想尽微薄之力给娘娘一点安慰罢了。” 芳绡闻言心叹不已,道:“主子未免太心善了些。” 广芸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娘娘曾说宫里的女子都不容易,以前我还没什么体会,现在看到娘娘的境况才明白一些。” 芳绡无言,宫里的妃嫔们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也就只有自家主子还信奉“人之初,性本善”那一套。明明执掌六宫事宜,却把权力都用来帮助皇后,任由旁人冷眼旁观笑话她,芳绡实在是看不下去,可劝又不听,徒留她一人着急。 等回了寝殿,广芸用了一下午时间整理账册,又叫来内务衙门核对,一晃神就到了晚上。芳绡坐在小凳子上和广芸一同绣花样,主仆两个偶尔讨论几句,用以打发时间。 广芸绣的是碧水鸳鸯,芳绡看到笑了笑道:“主子花样选得好,不如等皇上回来送给皇上?” 广芸却不以为然道:“不过是绣着玩,鸳鸯缱绻同心同德,送也要皇后娘娘来送,否则就坏了规矩。”她没有抬眼,微微一笑手上不停,几针下去勾勒出边缘,线条一弯汇集在交点上。 她的手一顿。 “主子怎么了,可是伤到手指了?” 广芸目光落在针线上,眉头渐渐蹙起,倏尔抬起头道:“芳绡,你去将冷宫墙外拾到的璎珞坠子拿过来。” 芳绡愣了一下,忙应了一声,将东西捧到她面前。 广芸用手帕垫着拿起来,在烛火下细瞧,这件饰物在她这里搁置了许久,从灰烬里捡到那日开始,她就一直在琢磨,可始终没有头绪,璎珞多为女子所用,以细碎的玉石珍珠串起,戴在脖颈处做装饰,而这枚打了络子变成了腰饰,很有可能是女子送给男子的定情物,又因为女子地位不高,所以只能用小颗不值钱的珍珠点缀。 宫里的女子很多,若说是宫女与侍卫太监私相授受,找起来相当困难,但万事总有开头,像这样的饰物绣品,每一个宫女的编织走线都有自己的特点,也许可以从这个角度入手。 广芸拆开璎珞的一端,记住编织的方式,三条银线串联纵横交叠,她记住之后,又立刻拿来手边的线重复了一遍。须臾片刻,果然准确无误的编成了,这应当是一种同心结的演化编法,有些特别。 她将线头拿在手里看了两遭,问芳绡:“你见过宫里有谁这样编璎珞吗?” 芳绡眼中迷茫,摇了摇头,宫里人她都还没认全,何况他们的手艺。 广芸握着璎珞陷入沉思,确实艰难,该拿什么东西作对比将此人找出来? “有没有需要聚集宫女们一起做绣品的时候?”广芸换了个思路问道,她很想找到这个人,她必定和冷宫走水有关,既是线索,就不能拖延,时间拖得越久越容易出岔子,这次她敢放火,下一次卷土重来更危险。 芳绡努力想了想,绣品大多是地方进贡的,或者宫里绣女们做出来的,宫女们缝个衣物香囊一般不会聚在一起,除非…… “宫里过节。” 广芸微讶道:“你说的哪个节?” 芳绡笑道:“主子忘了乞巧节么,女子是要结彩绳穿针斗巧的,宫里生活不比民间轻松,大家就指着这几日聚在一处玩乐呢。” 广芸露出稀奇的眼神,她冬日入宫,没有经历乞巧,而且对这些游戏也不太感兴趣,故而没有关注。 “宫里怎么做?” 芳绡道:“宫女们会一起编彩绳,多为同心结,将它装饰在荷包上或者挂在屋子里,有时候娘娘们也做,放在枕头底下。” 广芸心头微动,紧接着又蹙了蹙眉:“那这么说要等到七月才行?” 芳绡停下话,也跟着发起愁来,过了半柱香工夫,她忽而眼睛一亮道:“不如主子使个由头,将乞巧之事做得大一些。” 广芸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芳绡道:“宫里乞巧的日程提前三月便安排上了,主子有统领六宫的权利,现在让宫女们做点什么也是理所当让。诸如各宫娘娘们的衣饰需以同心结鸳鸯扣点缀,主子借口今年量大,绣房人手不足,调各宫宫女轮流去衙门赶制,合情合理自然无人质疑。” 广芸将她说的话在心里过了几遍,唇边有了笑意,道:“你说得在理,明日就去衙门说一声,让他们去各宫通知吧。” 芳绡点头。 翌日大清早,各宫就接到了信儿,虽然时间提前太多有点奇怪,但也不是什么大事,没人计较这么多,宫女们平日也清闲,正好找点事做,于是一上午就聚了半数。在绣房外辟了一块空地,大家守着宫中规矩,不敢喧哗,各自埋头改良各宫妃嫔衣饰,看起来活不多,上手却需要不少时间。 等各宫都来过一轮,内务衙门管事把东西收集齐,标注好名字,一并送到广芸这里。 广芸不动声色地收下,转头就拉着芳绡研究起来。成堆的衣饰每个都要看过,十分耗费精神,只是广芸很有耐心,细致地把打结的方式都翻查了,宫女们手艺很好,简单的彩结换着花样来,各有不同,她将灰烬里遗落的璎珞放在一旁依次对照,直熬了四个时辰才看完大半。 广芸轻捶了一下肩膀,直起身来道:“芳绡,你那边查到了么?” 芳绡已经看懵了,烛火下眼睛很不舒服,她揉了揉道:“奴婢这里没有发现。” 广芸叹了口气,虽然身心俱疲,但一想到皇后曾经的期许,身上便生出不少力气,驱使着她向前走,她歇了一会,就道:“我们继续吧,一定可以找到的。” 芳绡无奈地点了点头。 兴许上天指引,工夫不负有心人,在两人看到末尾,险些要支撑不住放弃的时候,她们要找的东西浮出了水面,广芸拿着那枚同心结,整个人都愣住了。 “主子就是这个!”芳绡眼睛都熬红了,为了帮广芸确认,自己还照着彩结编了一遍。 广芸回过神来,忙道:“快去看看是哪个宫里的人。” 芳绡应了一声,在衣饰里面翻找,待寻到标注,她愣了一下。 广芸道:“怎么?” 芳绡怔然,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道:“主子……” “这个同心结是苏婕妤侍女嫣儿做的。” 广芸一僵,脸上霎时浮现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你……你是说苏姐姐?” 芳绡点头,沉默着看向她。 广芸心神乱了几分,这个结果与她想象中的不同,她需要消化一下。 * 心烦气躁地站起身,广芸迎窗而立,注视着外面初升的朝阳,心念急转,全部困在这件事上。 她想不通为何会是苏葳如。 苏葳如对于她而言是个曾经交过心的人,她进宫时除了芳绡谁都不熟,苏葳如是第一个主动接近她并且愿意和她一起说笑聊天的女子。她自认对外界善恶人心看得不甚明了,有人愿意靠近她就已经是缘分了,因此她没有拒绝这份友谊。 苏葳如也表现得很温暖,会在她慌乱的时候安慰她,会和她一起去看皇后娘娘,始终站在她身旁,纵使有时言语做法让她不大舒服,但她一直没在意,世间哪里有绝对相同的心思呢,还不是要互相体谅些才能走长远?夫妻姐妹都是一样的。 可现在又算什么呢?这个结果让她不寒而栗,难道苏葳如从前所有的表现都是假象,那这个人该有多么可怕? “主子……”芳绡担心地看着她。 广芸愁云满面,心里更是沉重,在这个节骨眼她想起了谢柔离开前对她说的话,她说宫里最重要的是“识人”,看清自己,看清旁人。 她那时听闻颇觉缥缈,极难定义,却原来是金句良言,非到事情发生的时候才会印证。 “主子我们怎么办?”芳绡问她。 广芸想了很久,如果这个人不是苏葳如,她也许会直接把她扣住,让皇上来审,但若是苏葳如,她还拿不准主意。 灰烬里的璎珞嫣儿会不会认,如果当面质问,主仆两人又会怎么说?她并非期待,只疑惑于自己是否认识这个人,想知道这个女子是不是披着温婉外衣的恶人,她想要个答案,更想救出皇后,让娘娘免遭毒手。如果这是一个二选一的问题,她倾向于谢柔。 “我们去香榭轩。”那是苏葳如的住处。 </div> </div> 第36节 第52章 御驾亲征 瓜州四面烽火,战事像绷紧的弓弦一触即发,城外草木皆兵,城里也无人安生。皇上即将亲临,怀化将军苏威已经派出人马去接驾,谭清远在屋子里整了整衣袍,随时准备面圣,皇上收到折子后没有回复,连叱责也未传来,约莫愤怒到极致已对他无话可说,官位是保不住了,能不能保住脑袋就看这次战事了。 这身官服他穿了三年,十年前入仕,从小小的县令坐到刺史,并非一帆风顺,但他运气不错,总能逢凶化吉,官运这东西玄之又玄,说不好会平步青云还是突然走到了尽头,想来终归是他能力欠缺,有失稳重。 要说遗憾也不是没有,兖州环境恶劣民众穷苦,他上任时言之凿凿诸多保证,如今好像都没做到。再者就是……他转头透过窗子望向东面的厢房,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温柔的姑娘。自众人进入瓜州府衙后,他就没见过谢柔,而且他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她的那位兄长好似和她过于亲密了一些,不止一次清晨时分从她房里出来,这个时辰未免怪异。 只是他怯于自己的身份,没敢多问,在这等境地,失了刺史官职,他与谢柔之间已有云泥之别,正是美人如花隔云端,只可远观。 然而眼下他控制不住地想去见她一面,听说御驾即日就会抵达,也许今天一别再无相见之日。他心头一动,穿戴齐整地出了门。 一路走到谢柔的屋门前,他还紧张的攥了攥袖口,正要叩门,门扉突然从里打开了,他连忙后退了一步,定睛看去竟又是那位飞卿兄。 两人看到对方都愣了一下,萧承启还兀自握着谢柔的手,谭清远垂眸脑子更懵,再度升起奇怪的感觉。 “你们……”他都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谢柔赶快抽回手,萧承启却不以为意,只觉得暗卫做事不严谨,竟放任谭清远随意走动。 谭清远脑子转不过弯来,脸色又红又白,不知在想什么,谢柔最近心绪繁杂,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主动解释道:“兄长要和苏将军出征了,临行与我告别,不想大人也来得这样早。” 谭清远闻言怔忡了一刻,目光复杂地从两人身上划过,勉强收敛思绪,道:“谭某……想来看看姑娘。” 萧承启眉梢一挑,谢柔悄悄拉了他的袖子一下,止住了他的话头。 “多谢谭大人。”她的语气依然客气又疏离,这让谭清远十分伤怀。 他看了一眼萧承启,似乎欲言又止,谢柔问:“大人有什么事吗?” 谭清远忍了忍,到底鼓起了勇气,道:“谭某想单独和姑娘说几句话,不知可否?” 萧承启面上有几分冷意,但谢柔没有拒绝,他就硬吞下了唇间的冷笑,只在心里又给谭清远记下了一笔,然后磨磨蹭蹭地往外走。 谭清远并不知道自己在砍头的边缘疯狂试探,见谢柔态度尚可,眼睛还亮了亮。 两人就站在院子里说了几句。 “北方夜间寒气重,姑娘保重身体。”谢柔近日脸色苍白,谭清远注意到,虽不知她是为了何事,但隐约觉得和此战有关,不禁关心道。 “谭大人也是。” 谭清远苦笑了一声,道:“谭某在兖州长大,又做了父母官,边关苦寒已经习惯了。” 谢柔没说话,她知道谭清远心里不好受,可丢失印鉴受惩这件事她帮不上忙,所以不如不说为好,不至于戳到他的痛处。 “谭某和飞卿兄一样,也是来跟姑娘告别的,只可惜,飞卿兄是为大义离开,谭某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 谢柔道:“每个人都会犯错,谭大人不必妄自菲薄,你在任上做出的成绩,兖州百姓会记得,皇上……也会记得。” 谭清远嘴唇颤了颤,不知为何眼底发热,其实谢柔一番话没什么特别,可他却莫名的从中获得了些许力量。原来在绝境中,还有一个人愿意安慰他,告诉他哪怕错了,也有机会重新站起来。 他缓了缓情绪,微红了眼眶,道:“姑娘说得是,待皇上亲临,谭某会主动认罪,并争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将功折罪。” 谢柔点了点头。 谭清远接着看了她一眼,道:“此地即将有战事,姑娘千金之躯,其实应该避开的。” 谢柔简单地回应了一句,道:“我的一位家人卷进了战事,我北上也是为了他。” 谭清远微怔,听得一头雾水,她曾说家里没有亲族,只有一位兄长,现在兄长找到了为什么还要坚持往北走呢?他有点好奇,但见女子脸色透着憔悴,就克制住了自己。 半晌,他从袖口里拿出一块白玉递到了谢柔眼前。 “这是?”谢柔一怔。 谭清远抿了抿唇,眼神真挚,道:“姑娘助我良多,谭某无以为报,这块玉谭某早就想送予姑娘,只苦于没有机会,此玉不如冰玉值钱,却是北地羌族送给谭某的,有解毒驱寒之奇效。姑娘若不嫌弃,还请收下,否则谭某欠了人情,必定日夜挂念。” 谢柔本不想接,但谭清远最后一句话说得不错,两人若果真是君子之交,人情自当有来有往,若非如此,才是真的有异。 谢柔道了谢,接了过来。 谭清远深深看了她几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压在胸口的石头终于有了消解的征兆。 傍晚,萧承启从外面回来,看到桌子上凭空多出来的白玉愣了愣,随即猜到是谭清远送的,谢柔对于他送来的东西倒是不拒绝,阿雪被雀儿两人带走了,又换了块玉佩。 他皱了皱眉。 谢柔没大注意他的神情,这些天她大半的心神都放在谢煊身上,故而有点迟钝。 萧承启道:“明日仪仗会到瓜州地界,等见过州府官兵,我就会和苏威一同出征。” 谢柔一怔,转过头来:“怎的这么快……”话说一半就滞住了,这句话太矛盾,她心焦哥哥谢煊难逃苦海,又不想萧承启亲自涉险,快慢好像都不是她期待的样子。 萧承启“嗯”了一声。 谢柔眼中有些酸涩,脑海又混乱起来,不舍和焦虑混杂在一起,难以言表。 萧承启视线从她的眼睫扫过,忽而微叹,向她张开手臂,道:“依依,过来。”过来抱抱。 谢柔愣了好一会,才起身向他走去。萧承启没有等她走到身前,一把就将她勾进怀里,她的身子香软却又纤瘦,腰身仿佛一掌就能握住,这几日她胃口不好,他就陪着她用膳,让人挑她爱吃的做,每一口都要盯着她吃下去,可就算这样,谢柔还是肉眼可见地迅速消瘦了。 她很努力地掩藏情绪,不想让他担心,只是越这般掩饰,他看得越清楚,心里就越不是滋味。她恐怕自己都不记得,她有多长时间没有主动抱过他了,每天晚上她都缩在墙角,不自觉的背对着他,想流泪时就埋进枕头偷偷地哭,她以为他看不到,其实他都知道。 他就着月光看她入睡,然后悄悄将她捞进怀中。每到这时他都会想起母妃,他的母妃会唱乡谣,幼时常哄他睡觉,可惜他没有记住那些曲子,否则也可以哄哄她。 他的姑娘做噩梦了,不知那些乡谣能不能让她安眠? 女子安静的伏在他怀里,柔顺的弧度与他格外契合,萧承启心口鼓动,微抬起她纤小的下颌,在她的唇上亲了亲。 “依依,等我和谢煊回来。” 谢柔睫毛颤了颤。 依偎了一刻,她似想起什么,回身在行囊里翻了翻,从底下拿出一个香囊来,放在萧承启手中。 “这里面有我小时候求来的护身符,哥哥参军前我也曾送给他一个,求签求符素来心诚则灵,战场凶险,夫君将它带着,就像……”她一顿,道,“就像我在夫君身边一样。” 萧承启心尖一软,将香囊握在掌心,清香渺渺和她的味道一样,方才看到白玉时的酸意刹那间消失得一干二净。低头吻了又吻,他贪恋她的温柔,低声道:“依依放心,我们都会平安无事,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谢柔眼眸含着雾气,钻进他的怀里。 时间过得很快,仪仗只在瓜州郊外停了半日,萧承启换了身份就和苏威向瓜州边境出发了,谭清远在衙门口跪着,却连皇上的面都没见着,只好颓丧地往回走,斜阳从城墙垂落,他一抬眼看到了谢柔的身影。 彼时女子竟站在城楼之上,衣袂飘然如仙,背影却挺拔坚韧,她望着远行的队列,一动未动。 * 皇城里,芳绡敲开了香榭轩的大门,广芸将手缩进衣袖,握紧那枚璎珞。 “姐姐今日怎么有闲情逸致来妹妹这里?”苏葳如笑着迎上前道。 广芸努力保持淡定,和她并排往里走,边道:“前些日子芳绡在路上捡到了一枚璎珞,我想着就先撂在一旁,毕竟宫里人这么多也找不到失主。结果今日巧了,在彩结堆子里找到个相似的,这不就来问问。”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苏葳如不疑有它,顺着话问道:“莫非失主是我宫里的奴婢?” 广芸微笑道:“可不是,芳绡,把东西拿过来。” 芳绡应了声,把珍珠璎珞递上,眼下这枚是完整的,仿照了灰烬里的那一枚,这是广芸后来想到的计策,如果把捡到的那枚直接放到苏葳如主仆跟前,她们一定会怀疑有诈,绝不会承认,但如果这枚是按照原来的编织方式完整呈现的,她们没准会上钩。 而且广芸笃定,嫣儿的相好不会把璎珞丢失的事告诉她,世上没有一个男子在丢了定情信物后会上赶着告知女子。 果不其然,苏葳如主仆看到完好的璎珞,警惕心不强,只问了一句在哪里捡的,广芸说是官道上。 “我看这打络子的方式,和嫣儿打彩结一样,要不是我多看这么一眼,还认不出来呢。”她又加了一句,话说出口就堵了嫣儿的后路。 苏葳如虽然心中有些疑虑,但从广芸的话里找不出任何不妥的地方,只当那侍卫不小心在路上遗失的,就让嫣儿认了。 嫣儿上前道:“多谢娘娘,这璎珞是奴婢的,前些日子还四处找寻,原来是落在了官道上。” 广芸听着两人的话,心里咯噔一下,她的手指不停发抖,紧紧抠着袖子才勉强保持镇定。竟然真的是苏葳如! “那就好。”广芸道。 苏葳如说完便请她进屋用茶,可她根本不敢在此处多留,只喝了半盏就匆忙离开了,进了寝殿,她扶着墙就瘫倒在地。 “主子。”芳绡也慌得不行,唤她时带着哭腔,皇城女子很多都是会吃人的,苏葳如人前人后面目不一,简直是披着人皮的恶兽,广芸忍着恐惧亲手将那层伪装掀掉,露出血淋淋的真相,让她如何不惊。那些关怀和温暖,原来都是骗局,专骗她这样无知的人! 芳绡已经急红着眼,杀人放火是重罪,皇上不在宫里,无人能治苏葳如的罪,为皇后和广芸做主,她们也无法确定苏葳如会不会发现这件事,反咬一口。 广芸捂着砰砰急跳的心口去捋思路,为今之计,她们要把这件事告诉第三个人,这个人既要正直稳妥,还要在皇上跟前说得上话,可去哪里找这个人呢?满朝文武她们根本见不到。 “主子主子我知道了!”芳绡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说不定他有办法。 广芸迷茫道:“什么?” 芳绡压低声音,道:“奴婢听说皇上和白小侯爷关系最好,白小侯爷曾助皇上消灭叛党,有出入宫廷御花园的特旨,眼下正是春暖花开时节,小侯爷也许会来御花园。” 广芸眼中升起些许希望来,她抓住芳绡的手道:“你说得对,白小侯爷一定可以见到皇上!” 芳绡用力点头,广芸扶着膝喘了口气,抹掉眼角的水渍。 只要和白小侯爷能说上话,一切就都来得及。 “明日起,你带着人去御花园采花,外人问起,就说我要花瓣用来沐浴,如果看到白小侯爷,就把这张纸条交给他,切记一定要给他本人,不要经过仆从之手。” 芳绡把纸条收好,道:“主子放心。” 香榭轩中,苏葳如狠狠打了嫣儿一巴掌,嫣儿脸上瞬间起了红印,一片浮肿,她疼得掉了眼泪,趴在苏葳如脚下不敢言语。 苏葳如活动了一下手指,道:“记住了,下次别送这些显眼的玩意儿,若被人抓住把柄告你一个私通,你可别想我来救你。” 嫣儿哭红了眼,连连叩头告罪。 “滚吧,问问你的老相好,这璎珞是何时不见的,”苏葳如撇了茶盏浮沫,道,“问清楚了再回来。” 嫣儿跪着退了下去。 苏葳如余光望着她的身影,瞳孔紧了紧,不知怎么,她觉得身上有些冷意。 作者有话要说:萧直男:求抱 谢依依:乖乖抱住 第53章 惊骇之事 白衍这几日一直无所事事,边关虽然起了战事,但和他隔着十万八千里,实在没什么关系。春和日丽,他就上街招猫逗狗,或者约几个富家子弟赛马围猎,后来玩腻了,就随便在城郊找个地方踏青赏景,一路桃红柳绿看下来,踢踢踏踏去了御花园。 要说花开的最好的还是皇宫里,各地名贵品种都有,他有旨意在手,也不拘什么时候,每年都会来几趟。这日他带着小厮哼着曲进了宫,拐到御花园门前时还跟身后的人赌哪朵花开得最漂亮,结果一迈进园子两人都愣住了,眼前花倒还开着,就是模样惨了点,墙根底下一排,每朵只剩两三瓣,最中央的几个花坛里,留下孤零零一朵,白衍太阳穴跳了跳。 光天化日,御花园难道进了贼,有人偷花?这可不得了,一般人是不敢动此处的花卉盆栽的,能进来的外臣还只有他一个,这么不靠谱的事,萧承启回来头一个就会想到他。 </div> </div> 第37节 白衍脑筋动得飞快,倒抽一口凉气,赶紧招呼小厮远离是非之地。怎料一转身,和一个花篮撞了满怀,花瓣洋洋洒洒全扑到了身上。 撞他的是个年岁不大的宫女,连声告罪,慌张地将他衣角上的花瓣拂落,小厮喊了一声“大胆”,那女子才停下来,埋下头去。 白衍挥了挥扇子道:“别吓着人。” 女子低着头他也没看清她的模样,全当是意外,笑了笑道:“幸好你撞得是我,要不就惨咯。” 女子脸颊微红了一下,不敢抬头,等皂靴从眼前移开才抬起眼睛,面前的人已经走远了。 “主子,吓死奴婢了!”芳绡红着眼眶奔出来。 身着宫女服饰的女子竟是广芸,她此时腿脚发软,攥着裙角的手都在抖,方才她的身份若被旁人认出,必生波澜,身为宫妃私自与外臣接触,是要拉出去砍头的。此番她也是太过心急,芳绡在御花园守了好几日,把花瓣都快揪光了也没等到白衍,她在寝殿心急如焚,便和芳绡一起守着,不一定管用但至少心安。 还好老天庇佑,她才等了一日,白衍就出现了。 “希望白小侯爷能看到那张纸。”她握着芳绡的手,忧心忡忡地道。 白衍没赏成花,兴致缺缺地回了府,照例在内院换了衣裳准备沐浴,刚脱完挂在屏风上,一张纸飘然落下,他愣了半晌,捡起来看了一遭,纸上只有一行字,却看得他脸色大变。 他攥着纸条额上见汗,险些要跨出门去,清风袭来,才想起自己脱掉了衣服。 “少爷,你要出门?”小厮问道。 白衍点了点头,一边整理外裳,一边往外走。 小厮挠了挠后脑勺,也搞不懂他为何来回跑,眼睛转了一圈,忽然一怔,拿起一样东西奔出去,边喊道:“少爷,你的腰带!” * 走在去皇宫的路上,白衍终于恢复了镇定,咀嚼着纸条上的字句,他眉头未松,惊惧的感觉却稍稍淡了一些,历代宫廷秘闻都和女人有关系,果然连进御花园,赏得都是不一样的花。 他有些好奇是什么人甘冒大不韪替皇后出头。 很快他就见到了递纸条的人。御花园偏僻的山石后,方才撞到他的宫女已经等候在那里,见了他并未行全礼只是简单的福了一福,他打量了她一刻,心下已有判断,眼前这位恐怕是萧承启后宫妃嫔,而非宫女。 广芸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几乎紧张得说不出话,强自克制住,她如实道:“小侯爷,妾身是陛下宫中的纯修容,广仁海大人是我的父亲。” 白衍一挑眉,原来是广仁海的小女儿,听说此女和皇后走得很近,这样看来那张纸条就说得通了。 “娘娘胆量倒是不小。” 广芸从未和男子走得这样近,脸上不由一红,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说了句:“白小侯爷胆子……也很大。” 白衍勾唇一笑。他是知道后宫妃嫔们的底细的,萧承启一颗心扑在皇后谢柔身上,拿这些女子当摆设,所以面对广芸,他心里无甚压力,看着女子诚恳又忐忑的神色,还兀自生出几分怜悯之情,毕竟后宫里的女子活得都不容易。 “娘娘找臣所为何事?”纸条上只写了“皇后有难”四个字,另外就是约见时间和地点,他想了解得更清楚一点。 广芸小心地看了眼四周,咬了咬唇,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尽可能详细地告诉了白衍,她自己来赴约的原因也是如此,她怕芳绡说不清,以宫女的身份无法获取信任。 白衍听到苏葳如的名字,皱了皱眉,然后道:“娘娘可有证据?”虽然他觉得这样文弱的姑娘不太会骗人,但后宫争宠手段太多,他拿不准是否要全听全信。 广芸把袖子里的璎珞递给他,道:“这是我在冷宫附近捡到的,苏葳如的婢女嫣儿已经承认这是她的东西。” 她小心地望着他的表情,生怕白衍不信她。 白衍想了想,因为清楚萧承启和谢柔不在皇城,所以在听完她的话后,心上大石反倒轻松了不少,料想一介女子能做的也就烧烧冷宫了,于是便道:“臣会再做确认,眼下皇上在北方,无法顾及宫里内务,不过你放心,皇后身边有不少侍卫高手保护,不会有事的。” 广芸以为他会直接去找皇上,没想到他是这种反应,心头不禁焦急起来,道:“大人可否求皇上赦免皇后娘娘?” 这件事无法和她解释,白衍就换了个思路和她言道:“其实出事后,冷宫对于皇后来说反而更安全,何况皇上一时也赶不回来……” 广芸怔了怔,他说得似乎没错,但好像又有哪里不对,她不知该怎么说服他,急得眼眶都红了。 “你别哭啊。”白衍在她面前摆了摆手。 广芸不说话了,含着眼泪看着他。 白衍被她的目光笼住左右为难,轻咳了一声,打算躲一躲:“娘娘若没有其它事,臣先告退了。” 广芸默不作声。 白衍略显尴尬的转过身,刚迈出一步,忽然滞住了,不对,那个苏葳如真的只放了一把火么,冷宫走水之后,以正常的思路应当要确认事情成功与否,这枚璎珞也许意味着苏葳如已经进行了这一步,广芸不知道皇后离宫,不代表苏葳如不知道。 她可能已经猜到皇后不在宫中了,计划周详的杀人是没有半途而废一说的,她也许已经派人追出宫去了!苏葳如的父亲是谁来着? 白衍兜兜转转想到此处,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 “糟了糟了!” 苏葳如的父亲,怀化将军苏威苏仲离,此刻正在皇上和皇后身边,此人暗杀皇后心肠狠毒,对皇上又会有几分忠心?前方图坦大军压境,倘若苏威出问题…… 萧承启危矣! 白衍跳脚暗骂,差点撞在山石上,他径直往外走,简直想插上翅膀飞到边关去。 广芸看不懂他的反应,懵在了原地,见他离开满脸惶惑。又见白衍紧皱着眉转身补充了一句:“娘娘在宫里小心此女,饮食行走一定要让信任的人侍候,万事留心。” 广芸懵懂地点了点头,望着男子的背影,心头忽有一分温暖的涟漪。 他好像是在皇后娘娘之后,第二个愿意关心她的人…… * 香榭轩里,苏葳如将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扫到了地上,小件的青铜花樽打在嫣儿身上,疼得她惨呼出声。 “蠢货!”苏葳如连日常伪装都不要了,在寝殿内撕破了自己的面具,她恨极,一把拽过手边能碰到的东西,往嫣儿身上砸,直到周围一片狼藉、桌上空无一物才罢手。 嫣儿蜷缩在墙角,痛哭着抱紧手臂。 “别哭了,哭得我头都要炸了!”苏葳如尖声呵斥。 嫣儿怕惹怒主子,咬着手指,硬吞下哽咽声。 “这么一件小事,你们都做不好,我要你们有何用?”苏葳如气急败坏,尖声道,“都是蠢货!” 她扣紧了桌沿,手腕上几乎要爆出青筋来,恐惧和愤怒充斥在胸腔,不过是放一把火杀掉一个人罢了,竟被两个蠢人做成这个样子。那个璎珞根本没有遗失在官道上,嫣儿的相好每日都带在身上,结果在放火后发现东西不见了,为了不被发现,他自顾自逃离没有仔细搜寻,这才留下把柄。 广芸分明是猜到了什么,才敢来问她,这样看来,追杀皇后的事情是瞒不住了,怎么办?苏葳如眸中渗着几缕血丝。 趁着皇上没回宫,一切都来得及,只要……杀了广芸!杀一个是杀,杀两个又有什么不同,左不过是多用些手腕罢了。 她冷笑了一声,缓缓走到嫣儿身边,手指抬起她的下颌:“你们一家老小住在何处我一清二楚,上一回事情做得不好,不如拿你弟弟的性命来补偿?” 嫣儿呜咽一声,抱住她的腿,哭道:“求娘娘开恩,奴婢以后绝不会再出错了。” 苏葳如嘲讽地道:“当真?” 嫣儿将头磕得砰砰作响:“求娘娘开恩。” “啧,真可怜,”苏葳如笑道,“这样吧,你想想办法接近广芸,按我说的去做,只要事情办好了,我就免了惩罚,如何?” 嫣儿一脸木然,苏葳如却笑得极快意。 作者有话要说:白小侯爷:吓到裸.奔 第54章 暗中筹谋 萧承启率军抵达瓜州边界已是两日之后,苏威派前锋营先行探路,大军停在了盘岭附近。 因为御驾在此,行军更为严谨有序,营地中除了巡营的脚步声,听不到任何嘈杂的声响,所有的事情都在围绕萧承启高速运转。 苏威走进中军所在的大帐时,萧承启刚与几位副将议完事,微光里年轻的帝王眉目英挺,虽然目光中偶有焦虑之色,但气度不折,沙盘前运筹帷幄,似是胸有成竹模样。他等在一旁,于无人处微微眯了下眼睛,按时间算来,他已有五年不曾进宫觐见,当年的少年天子在脑海中慢慢淡去,换成了眼前人。 仔细回想,他其实不太记得这位的长相,最深的印象还是多年以前和右相守在宫门,迎接曾经的“弃子”回国。 那少年陡然变换身份,许是惊疑过甚,呆滞地瑟缩在马车里,缓了半天才下车,苏威看着面色苍白的少年怔然片刻,而右相脸上闪过讥讽的笑意。 岁月如水,倒是把不少人都溺死在长河里了。苏威这么想着,无声地勾了勾唇。 “臣参见陛下。”待所有人退去,苏威上前行了一礼。 萧承启看了他一眼,苏威年已及艾,近年来鬓角生出不少白发,眸光却如鹰隼,精神矍铄,萧承启虽不喜他的女儿苏葳如,但对他没有偏见,苏威镇守西南十二载,又带兵行走北方边关,劳苦功高。此番调兵突然,苏威在这等局面下,能以最快的速度响应实属不易。 苏威素来对战略有独特见解,萧承启沉吟片刻,单刀直入,将后续行军的诸多问题抛了过去。察觉其中的考校意味,苏威心头凛然,逐一接住。 两人一问一答,用了半个时辰的工夫将后续事情全部梳理清楚。 “从此处到谢煊所在的位置,最近的路是这一条,盘岭之中树林密布,山势复杂,沟回百转,只要利用好地形,有机会甩开图坦大军。”苏威并指在舆图上划了一道。 “不过……”他似另有思量。 萧承启止住了他的话,苏威之意他明白,凡事都有利弊,盘岭山路崎岖难行,也有可能被图坦盯上,两方皆是游击,胜负难料,然而这条路离谢煊最近,他不想退而求其次耽误时间。 他又推敲了一刻,最后食指指节敲在案上,断然道:“明日清晨出发,就走这条路。” 苏威嘴唇微动,目中仿佛有复杂的光芒闪过,终是没有说话。 回到营帐星月已挂上天穹,苏威抬头看了看漫天星河,眼中流露出一丝寒意,再回神,身旁出现副将沈殊文的身影,他无声地递上一封信。 苏威将信件卷在手心进了军帐。 信纸很薄,纸上多余的话一概没有,唯有一个位于盘岭之中的地名。 “魏大人说,已经准备好了。”沈殊文笑了笑,背着帐门,用口型对苏威道。 苏威抬手把信纸放在了火上,火舌吞吐包裹着纸张化作灰烬。 “大军明早出发,让他们机灵点,皇上这里有我,皇后那里你们看着办,周全一些,可不要出错。”他缓缓道。 沈殊文意味不明地一笑,道:“将军放心。” 清晨很快到来,太阳从霞雾里钻出,将云层镶了金边。萧承启一夜未睡,只换了身盔甲就走出了营帐,兵将有序地向他靠拢,龙旗猎猎迎着朝阳,他微滞了一刻,抚过胸口的护身符,而后提着佩剑大步离去。 * 白衍跑得腰快折了,从获知消息到今日过去了两天,他依然沉浸在惊骇中。回到侯府,他如困兽一般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逼迫自己理清思绪,萧承启和谢柔都在边关,行刺他们的人也在边关,故而皇宫应当不会有事,他不必留在此处守卫宫城。 最为重要的还是边关安危,如今任何一个人都不能轻信,他要即刻通知萧承启,更要快马加鞭地组织援军赶过去,晚一天就有无尽的变数,那将是天塌下来的绝境。 他一面联络凤阳暗卫递消息,一面抽调人手分三路赶往边关,一路随他潜行,还有两路陪同暗卫调集州府可用人马,所有行动都在暗处进行,分头行事直至抵达边关。 等诸事落定,白衍跃上马背,正要挥鞭,转念又想起一事,便对身旁的暗卫道:“宫中有一位纯修容,还请你们多加照应。” 暗卫愣了一下,道:“小侯爷放心,属下这就安排。” 白衍点了点头,一夹马腹向黑夜尽头驰去。 一行人几乎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一人连换三匹马昼夜疾驰,白衍还未曾有过这般强度的行军,往日在侯府他习惯了锦衣玉食,就连征讨右相时,盔甲下面穿得都是冰蚕丝里衣,如今好了,要多惨有多惨,走到第十五日,他拖着腿到河边喝口水,被河里的倒影吓了一跳,头发堪比鸟窝,衣服乱七八糟。他一屁股坐在河边直呲牙,把自己心疼死了。 “少爷,要不咱们歇歇?”府兵之中有人问他。 白衍眼眸布满血丝,只要歪倒就能睡着,听他这么说确实犹豫了一下,怎料这时奔过来一人,张口就道了声“小侯爷”。 </div> </div> 第38节 此人是和暗卫联络的府兵之一,由不得白衍不紧张,忙问:“怎么了?” 那人道:“前方传来消息,皇上率军进了盘岭。” 白衍眼前发黑,不用想也知道定是苏威出的主意,萧承启如果真的决定救谢煊,会冒险选这条路。他死命咬牙,强撑着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因着实在太过疲累,根本无法踩实镫子,只好被人托上去。 有没眼力见的府兵凑过来问:“少爷,那咱……还歇不歇了?” 白衍瞪了他一眼,怒道:“歇个屁!” 府兵语塞,讪讪退下。 白衍急得胸口起伏了片刻,深呼吸了几次,他远望云头霞光,伸手从衣服上撕了几块布条捆在手上,重新握住缰绳,马蹄声再次响了起来,穿越树林落在宽阔的乡道上。 府兵们紧跟其后,继续向边关行进。 第55章 盘岭险局 大军进入盘岭兵分两路,一路掩护骑兵打伏击,清除障碍,另一边以萧承启为首穿越峡谷从小道入山。出发前,萧承启身边已经吵翻了天,众人多半不赞同圣上亲自领兵,历朝历代的帝王就算御驾亲征,也不过是在城中督战,而萧承启此行却要亲力亲为,万一中途出现任何差错,朝中无人能负责,诸人心中更担忧自己不只保不住乌纱帽,连项上人头都保不住。 盘岭山下,众人在军帐前跪了一地,萧承启不为所动,扔出了三张圣旨,只道“赏罚分明,勿言上意”,堵住臣子的嘴,也免了他们后顾之忧,军心暂且落定,方继续前行。 盘岭最险的一段当属锥谷,两侧山峰向上延伸,成锋利的锥形连成一排,峭壁险峻怪石嶙峋,谷中小道狭窄只容三人并排而行,大军行进到此便无回头路,骑兵连转身的机会都没有。 萧承启在谷口远望,瞳孔微微缩紧。 “主帅当领众将压阵,陛下千金之体不宜冒险,臣愿当先。”苏威这时道。 萧承启看了他一眼,眸光有深色,却是道:“不必,你跟着前军就好。” 苏威脸上似乎僵了一下,但也没说什么,放缓了速度缀在后面,与萧承启有两人间隔。 众人进谷时,天气还不错,视野清晰,前锋营骑兵整肃穿行,萧承启和苏威带着瓜州兵马紧随其后,锥谷狭长的小路上,盔甲摩擦与战马蹄鸣的声音随风飘散。据斥候回禀,锥谷前方并无伏兵,而两侧是陡峭的滑坡,难有藏人的可能,因此不少将士放松了警惕,只一心一意赶路。 走到半截,前锋营已经看到出口,峡谷腹地道路渐宽,众人都舒了一口气,加快了速度。随着大军深入,锥谷地势也开始有了细微的变化,苏威眼角颤了颤。 他抬头远望苍穹,眼中闪过冷冽的颜色。 大军又行了一里。 寂静的山谷里,突然生出诡异的响动,野草波动,山风夹杂着一声尖锐的啸声落在前锋营之中,不知哪里的人大喊了一句什么,前锋营忽然乱了起来。 苏威深吸了一口气,趁着众人没有反应过来,大喝了一声:“敌袭!”这话犹如在平静的水面扔下一块大石,瞬间惊起涛浪,众将士怔住,暗卫营是最先动起来的,快速向萧承启靠拢。 电光石火之间,他们的行动已是疾速,因为下一刻,四周就响起了更多异响,众人脸色大变,见峡谷两边落石滚滚,利箭裹着火油射向中军! 萧承启面色冰冷,拔出了佩剑,暗卫喊了一声“保护陛下”,阵型陡变。 利箭划破天穹扎进血肉,鲜血四面飞溅,苏威骨节发白,却不看倒地的瓜州兵马,一双眼眸死死盯着萧承启。 山中人影黑蒙蒙一片,远方的乌云压了过来。 * 城中,谢柔从梦中惊醒,北方午后风凉,她的后背却已经被冷汗浸透了。这几日她留在暗卫联络处等消息,虽然明知帮不上忙,但还是不放心,卓生和卓远为了让她心安,最初两日会把行军的大体状况告诉她,可自从萧承启进了盘岭,两人越发忙碌,消息就断了。她在屋子里等了一天一夜,心头忐忑,倚在窗边发呆,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太过疲惫,就迷蒙地睡了过去。 梦里亦不太平,她视线模糊,只依稀看着有绰绰人影挥舞着长剑,牵着她的心在刀尖上挪移。 倏然,战马齐声嘶鸣响彻山谷,她赤脚站在砂石上,声音传来时,她心口一紧,跌跌撞撞地跑过去。 在看到山间景象的一刹那,她呼吸一滞。大地在马蹄下发出沉闷的响声,鲜血刺目横亘在眼前,震天的厮杀声围绕着中央一人散开,像水中恐怖的漩涡,将所有人溺死在血海里。 她没有到过战场,腥风血雨从来离她很远,可眼前的一切太过真实,她甚至能闻到风里的腥甜之气,听到战场上激烈的嘶吼声。恐惧从心底生出,密密麻麻地将她裹住。 乱军丛中恍惚扫过,她捕捉到了明亮的龙纹旌旗,熟悉的面孔在飘摇的旗帜下若隐若现,他铁甲染着血,刀剑撞击时火星迸溅,她眼眶通红想要靠近,面前却有一堵无形的墙将她阻在了外面,眼看着战火蔓延,箭雨落石从天砸下,她什么都做不了,急得眼泪都要落下。 更让人惊恐的是,他身后一人竟举起剑向他砍去,明显是倒戈敌方,她骇然,惊惧地叫了声“夫君”,声音远远传开,却没有刺破围墙,也不知梦中人能否听到,紧接着黑暗铺面袭来,似刺穿了梦境,她跌落回现实,在榻上睁开眼睛。 冷汗湿透了衣襟,鬓角好像也有湿意,她抬手一摸,脸上竟满是泪痕。 拂过脸颊,她的心脏还止不住地狂跳,梦里的血色像一根刺扎在心上,令她惶然失措,匆忙下榻,腿脚竟有些发抖,她锤了锤,想尽快起身去问清楚。 就在她拉开门的刹那,门外杂乱的脚步声已经抢先一步撞进耳畔,卓远眼下带着疲惫的青色,嘴唇一颤,面对着她跪了下来。 谢柔一颗心坠进尘埃。 “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少爷有消息了?” 卓远一阵沉默。 冥冥之中,谢柔已经猜到了几分,可她不愿轻信,非要问个清楚:“你说,我挺得住。” 卓远咬了咬牙,暗卫营上下其实不打算告诉她的,但是卓远跟着她的日子已久,有主仆之情,任何一件事放在他这里,两边都要考虑。大局未定,暗卫营欲隐瞒下来,可卓远在百般考量之后,还是遵从了内心的选择,何况皇上的事瞒不住的,后面还会有无数人告诉她同样的消息,倒不如他先开口。 于是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他道:“少爷被困盘岭……” 谢柔知道还有下半句,静静地看着他。 “生死不明。”卓远低头道。 午后的天空忽然压了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来气,谢柔怔然望着他,一时失声。 “夫人。”卓远小心翼翼地唤她。 谢柔垂着眼睫发怔,光亮照进眼睛的时候,闪烁出一弯水光,悄无声息地聚集,又无声无息地褪去。过了很久很久,她好像才找回了声音,道: “我不信。” 卓远抬起头。 谢柔眼睫轻颤,脸色比雪还要白,但依然固执地重复着这句话。过去多年里,灯火燃旧岁,深宫岁月长,她从来都信他,唯独这一件事她不信。 梦里的人提缰回首,血珠顺着长剑滚落,她望着他淹没在黑暗里,也盼着他从血光里折回。 那终究只是个噩梦,不是吗? 第56章 瓜州难关 圣上遇险的消息不胫而走,从军中扩散开来,虽然明令禁止外传,极力封锁消息,但军心不稳,偶尔议论揣测,便能引起波澜。 最先递来消息的是瓜州守军,谢柔走进刺史府的时候,正见守军士兵向瓜州刺史陈付禀报,谭清远亦在旁边听着,两人的脸色一个比一个差,直感觉一道晴天霹雳落在头上,炸得人猝不及防。陈付和谭清远是旧识,为人中规中矩,性子温吞,边关素来兵政分治,因此对于战局他委实没什么概念,眼下出了这么一档子要命的事,犹如被拿掉了脊梁骨,一时又惊又恐。 他的目光发直,连谢柔进来都没有看到。谭清远一路经历不少事情,受到数次惊吓,谈不上淡定,却比陈付好点,在短暂的震惊之后,拉着那士兵问了一句苏威将军的境况,士兵只道不知,想想也对,两人一同入谷,怎么可能单独传出苏威的消息来。 谭清远神情晦暗,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这……可如何是好?”陈付哆嗦着道。边城守军数量有限,从其它州府调兵也需要一段时间,如果皇上当真出事,传扬开来边关必定大乱,图坦大军离瓜州只有两日夜的奔袭距离,大有可能趁乱突袭边城,图坦不傻,若能控制瓜州,兖州便成了一座孤岛,完全可以和沙城一起吞进肚子。 曾经对着谢煊的矛头突然转了弯对准了瓜州,陈付纵使对州府政务再熟悉,也失了分寸,目光变幻间,他苦着脸嘟囔道:“怎么办?” 困难之处在于瓜州边界极长,正对着战场,各城还有数十万百姓,禁不起战火摧残,而这些人以守军之力不一定能护住,作为刺史,陈付必须要盘算利害得失。 “不如,我们组织民众先撤离瓜州?”半晌,陈付迟疑道。 话音未落,两个声音就直插进来,喝道:“不可!”一人是谭清远,而另一人则是谢柔,两人这才注意到立于门前的女子。 谭清远微微一怔。 陈付不知谢柔的身份,只以为是谭清远的友人,见一个女子堂而皇之的进府议论政事,诧异之余觉得不合规矩,但看在谭清远的面子上,他不好将她逐出去,于是道:“姑娘不懂战事,不必劳心。”语气随意,似乎她是个添乱的。 谢柔没在意他的态度,径自反问了一句,道:“陈大人是想弑君?” 这话严重至极,陈付脸上瞬间变了颜色,瞪着她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才磕巴地道:“你说什么?” 谢柔没在意他的态度,只将自己要说的说了:“瓜州为大军后盾,若后盾撤去,皇上就算突出重围,又能往哪里去,大人不是弑君又是什么?” 许是被女子的姿态震慑到了,陈付一愣,不由自主地开始咀嚼这番话,待想明白,脸面霎时变作了灰色,他颓然坐在椅子上,惊出了冷汗。 是啊,如果瓜州空城被图坦轻易占去,皇上将被两面夹击,彼时的谢煊就会是未来的皇上。 可问题并没有解决,照她所言,守与退都成了死路。 谢柔没有逼迫他做选择或是承诺,一双眼眸就看着他在堂中踱步,不予理睬,因着她今日来也不是为了见他,而是要见谭清远。 日光从窗棂跌进暗色里,谭清远看向光辉深处的女子,眼眸似包裹着万千种言语,终化成了模糊的含义,她每次出现都让人惊讶,他以为自己习惯了,却发现越来越看不懂她。 谭清远手指划进掌心皮肉,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尤其在眼下这样的危局中。 两人是一起出府的,起初都没有说话,还是谢柔先开了口,道:“谭大人能否和我去个地方?” 谭清远微怔,而后点了点头。 他以为她要带他去哪个府邸,却原来不是,她带着他上了城墙马道,那是她曾经目送大军远行的地方,登高远眺还可见绵延的盘岭在薄雾中俯卧。 那里有她思念的人。 谭清远知道她的“兄长”也在大军之中,于是安慰了她一句,可惜底气不太足,因为这些宽慰其实都没有用,关键在于结果。 诸多忧虑和不确定摆在眼前,谁心里都不好过。 “……飞卿兄定能逢凶化吉。”他低声说,小心地注视着女子的神色,却发现女子格外镇定,沉稳的气度连陈付这样的重臣都比不上。 她没有哭甚至连焦虑都没有,只是淡淡的站在那里,裙角系着清风,眼中沉着光芒,听到他的话,她莞尔一笑,道:“我知道。” 谭清远脸上闪过愕然之色,但很快消去,认识女子多时,他熟知她的性子柔中带钢,这确是她能说出的话。 “那日我送他离开时,他说定会平安归来,他这个人重诺,不会爽约的。” 谭清远只觉二人兄妹情深,叹道:“飞卿兄武艺了得,身边兵强马壮,盘岭困不住他的。” 谢柔微点了下头,清风中,又听谭清远道:“只可惜事发突然,若调集人马增援,需要时间,而且皇上被围困圣旨难出,各州驻军实难调度。”言罢,他叹了口气。 谢柔闻言沉默了一阵,忽而问道:“若援军不来,谭大人意欲何为?” 谭清远默然,随即苦笑了一声道:“谭某的处境姑娘也是知道的,此次回兖州就是论罪交接,乌纱帽保不住,脖子上这颗脑袋怕也悬了,说实话,谭某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希望能多做一些事弥补己过。” “谭某也想好了,若援军不来,吾当守城到最后一刻,站着死总比跪着生要好。”他咬了咬牙道。 谢柔听完的反应却不是他意料中的,她笑了笑,如倾倒一桶凉水:“所以,谭大人并未想好应对之策。” 谭清远被话噎住,脸上一阵红。 谢柔没有为难他,而是像从前一般有协助之意:“世上无一人一马守城的道理,谭大人勇气可嘉,只困于无兵将在手,才会以命相抵,可对?” 谭清远点了点头,她说得确是实话,瓜州地界他没有权利,而陈付是否靠得住还另说,两人若在此事上扯起皮来,会延误战机,更别提调用其它州府的人马了。 谢柔接着道:“此事说难也不难,我手中有一样东西可以交予大人,全看大人是否愿意。” 谭清远被说得一头雾水,问道:“何物?” </div> </div> 第39节 谢柔转过身,卓远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侧,两手捧着一个细长的物什,用蜀锦盖着。 谭清远怔然许久,见卓远上前一步,将东西递到他眼皮子底下。 他隐约觉察到了什么,却不敢乱猜,心脏怦怦直跳,连手都跟着颤起来。捏住蜀锦一角,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将它揭开。 那细长的物什,原是一柄长剑。 然而当看到剑鞘上的字迹时,谭清远腿上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大惊大骇如怒涛卷浪,兜头而下。剑身上精刻的龙纹连着剑柄,似欲腾飞九天,龙目贵气逼人,只看进人的心底,由不得他不慌。 竟是三朝未出的尚方宝剑! 谢柔看向他,眼带垂询,他却不敢回视,脑海中洪钟轰鸣,声声震人肺腑,一声万岁徘徊在胸口,冲进唇齿却变了样子。 他喃喃低语,目光似有百般震撼,脱口而出的只有三个字罢了: “你是谁?” 第57章 新的决定 谭清远跪伏在原地,思绪混沌不堪,谢柔的身影似裹着迷雾,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晰。是啊,世间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事,她一个女子如何能轻易拿得尚方宝剑,在圣上行踪不明的时候,阵前点将,果决无畏,是皇上赋予她的权力么,可这又是不应该的事。 难道她的身份并非表面所见那般简单? 谭清远在须臾之间生出无数想法,终是勉强克制了情绪,回过神来看向她。 谢柔在来之前,也曾考虑过将自己的身份告诉他,但登上城墙的时候却放下了这个心思,一者无论她是谁,都不会成为谭清远可依仗的后盾,尚方宝剑的作用远比她大,二者她是知道谭清远曾对她有过别样心思,现在说出来,也许会刺激到他,分散他的注意,这都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所以她只回答了一句话:“谢家长女。” 谭清远愣了一下,她再次重复了自己的姓氏,不过是想告诉他,是因朝中兄长得皇上青睐,才有此举。时至今日,她依然没有明言,然而面前的宝剑却是真的。 注意到他闪烁不定的目光,谢柔没有逼迫他,而是安静地站在城墙边,清风拂过,她转头望了眼起伏的峻岭。 “谭大人打理过一州之地,应当知道政事难管黎民难安,任何风吹草动,百姓都会惊慌失措,有时是街头巷尾传诵的歌谣,有时是郊外一把野火,若此刻无人站出安定人心,那么无事就变成了有事,小事则滚成了大事。” 谭清远抿紧了唇,听谢柔温声道:“一州如此,一国更是如此。” 谭清远神情变幻,忽又叹道:“姑娘的意思谭某懂得,只是谭某何德何能担此重任。” 谢柔摇了摇头,道:“谭大人不必妄自菲薄,战局复杂,这仗还要兵将来打,只是……”她微顿了一下,谭清远身体紧绷着看向她。 谢柔叹了一声,道:“大人守的不是边关,而是人心呐。” 谭清远身子一颤。 “战场冲锋只需要执起帅旗听命于主将,不需要金牌令箭或是尚方宝剑出现在阵营中,但如今守城增援却要用到它,大人可懂其中含义?” 谭清远听进了她的话,混沌的脑海像被一束光穿透,照得四周明亮,渐渐有了轮廓。 他深深呼吸,闭了下眼睛,道:“帅旗倒了人心散去,此物当可做一国帅旗。” 话音落下,他咬了咬牙挺直了脊梁,生死大事上他愿意预判担当,但始终有些书生意气,真遇到了事情,竟还不如她一个女子想得透彻。 如今瓜州存亡就在一夕之间,她都敢把尚方宝剑交给他,他为何不敢接下?边关困局本就因他而起,他也该负起责任了。 这般想着,他脸上多了一分坚毅和决绝,面对着尚方宝剑,他双手举过头,郑重地道了句:“臣,遵旨。”剑身的重量落在虎口,他紧握住它,叩首在地,清风送来狼烟的味道。 谢柔在城墙上目送谭清远离开,他们的时间紧迫,只有两日可以部署,而瓜州地域辽阔,他们所在的城池没有与图坦大军所在处接壤,中间还隔着天门关,谭清远要赶往此地,直面图坦敌袭。萧承启何时会出现,援军何时能到达,全部都是未知的,此战艰难可见一斑。 卓远也有任务在身,暗卫营当保证谢柔的安全,瓜州他们是不能在呆了,两日能走多远就要带谢柔走多远,但卓远不确定她的意思。 他把后面的安排告诉了谢柔,又道:“卓生已经准备好了马车,属下随时可带夫人离开。” 暗卫营素来以她为重,这么安排无可厚非,只是谢柔另有思量,她对卓远说:“不,我们去天门关。” 卓远怔住了,心头浮出不好的意味来,自家夫人的性子他是了解的,明明那样温柔的人,行事却出乎意料的大胆,历朝历代看下来,没有哪位皇后敢这么出格的,请辞北上,骑马追人,还自当诱饵,桩桩件件让人急出一身冷汗,眼下她又要主动涉险,卓远便是有一百个脑袋也顶不住。 但他又想不出合适的办法将她带回凤阳,据他所见,哪怕是皇上在此,气势上也弱了一些,谢柔就有本事不动声色暗自准备,瞒着旁人亲涉险地。他今日拒绝了,往后将不会再有拒绝的机会,因为谢柔会按照自己心里所想去做,谁都拦不得。 卓远只能硬着头皮劝,谢柔一个女子如何上得了战场? 谢柔耐心听他讲完,眼眸里的神色依然平静,对他道:“不用担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话底气足,但内容里子虚无缥缈,卓远自然不会任由她做决定。 只是刚要开口,谢柔忽然摇了摇头,轻声道:“我要见到他们平安归来。”这是她的执念。 听到战场传来的消息,她也曾崩溃过,噩梦来得那般突然,如连珠箭插进心口最痛的地方,可她没有允许自己绝望太久,还有人需要她。 他拥抱她的样子还镌刻在心里,她心房阵痛的时候就沉回黑暗里多看几眼,每一个瞬间都给她一点力量、积攒起一些勇气。她想,她还是要坚强,像当年未知的誓约,只管向前走就好。就算战场再残酷,越过关隘山脉也要见到他。 “我们今夜就走,暗卫营有两个选择,要么留下共守城池,要么独自回凤阳。若陛下怪罪,本宫替你们担着。”谢柔声音里有一种淡然的震慑力,卓远心中天人交战,不得言语。 “属下愿与娘娘一同前往。”半柱香之后,卓远低叹了一声,道。 谢柔微微颔首。 午后的日头逐渐西偏,北方的天气冷暖变化极大,等晚霞上来的时候,温度已经降了不少,谢柔素手被凉风吹得冰寒,内里却含着热意。 她最后看了一眼盘岭躲在云中的影子,转身而去,裙角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消失在灰白色的城楼边。 卓远紧跟在她身后,目光有尊敬,更多的却是担忧。 第58章 山中苦战 汗珠顺着花白的发丝滴落,鲜血凝固在铠甲上,树林深处人影晃动,苏威环顾四周,冷意漫上眉心,他倚剑半靠在树干上,似等待着什么。 林中很快有了动静,作斥候打扮的死士钻出草丛跪在一旁,吐出个地名来,道:“盘岭鸡鸣山。”苏威眸中寒光凛冽,重新站了起来,周围默然环绕的死士亦是持刃起身,诸人在树林中穿梭前进,再未停歇。 霞光如血,染得云层如锥谷一片凄红。开弓没有回头箭,众人以及撕破了脸皮,此战如果不杀了萧承启,苏威必定再无生路,暗杀皇帝是株连九族的重罪,只能成功决不能失败。当他在树林的阴影中奔跃,谷中交战时的种种景象时常浮现于眼前,对萧承启的忌惮与日俱增。 他还记得刺杀他的瞬间,萧承启回望的眼神,毫无惊慌挫败,只有冷笑与嘲讽,那一刻他心胆裂出一条缝隙,凉风灌入促他清醒,这场暗杀或许会失败吧?就因这刹那的犹疑,萧承启躲过了利刃,长剑穿过他的肩胛,调转马头杀出了一条血路。 苏威彼时大憾,他为了引萧承启上钩,抛出了麾下一万兵马做了此行中军,萧承启在反应过来之后,冷酷的将身边中军士兵斩杀,踏着尸体消失在谷口,那些刀光箭雨全被苏威自己的人马消化了。正因如此,苏威心下更恨。 然而萧承启虽然暂时无性命之忧,但崇山峻岭中危机四伏,他不信数万图坦大军找不到一千多人的队伍,只要他们还敢上山找谢煊,就一定会露出马脚,简而言之,这是一场围捕,胜算尚握在他手中。 苏威并没有猜错,上山的路确实难走,萧承启率前军和暗卫营昼伏夜出,在不同的地点和小股图坦兵马交手,两方各有损失,等到第三日晚上,萧承启手中的一千人已经变成了八百,只不过比较欣慰的是,中坚实力并无太大耗损。 这日黄昏,萧承启派出十名暗卫,没人知道他们去哪里,因为先前派出去的一队并没有返回,众兵将只能听令,不敢过问皇上的意思,但除了暗卫营,跟随萧承启的还有前锋营将士,他们不知内情,心中难免奇怪皇上的做法。从瓜州至盘岭一路,有太多诡异之处,萧承启似乎明知圈套故意入局,乃至被逼进山里潜行,也像是在拖延时间,将士们一头雾水,却问无可问。 萧承启对身后将士的想法一清二楚,只不过在他看来时机未到,没有告知必要,他在等人、等消息,若此战功成,本朝百姓可得数十年太平。 立在溪流边,微光从树叶间隙洒下来,他断开绵长的思绪,长出一口气,就着溪水随意抹了把脸。水面映出他沾了灰尘的脸,全然没了皇城御座上的风采,他端详着那张面孔,无奈地笑了笑,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谢柔来。 若她见了他这样不修边幅的模样,不知会是个什么反应。在鲜血横飞的战场呆久了,他越发想念两人在一起的日子。瓜州应该已经得知他失踪的消息了,虽说此举是为引蛇出洞,毕其功于一役,但事先没有告诉她,他心里不免忐忑,也许……她会怪他罢? 随手在地上捡了颗石子掷在水中,倒影里,重叠连绵的群山掩住了那座瓜州边城,也遮住了伊人倩影。他望着波纹许久,站起身来。 他们还有十里要走,趁着夜色渐浓,要把这段路走完。只有尽快结束这里的战事,才能回去见她。 “陛下,是否还要遣人探路?”暗卫在他身侧道。 萧承启道:“不需要。”闯就是了。 众人缄默领命,林中肃杀之气远远传开,大军向密林小路潜行,队尾很快消失在摇晃的影子里。 又行了一个时辰,萧承启再度停下脚步,他们走到了一个极易被伏击的地方,暗卫营派出人手四散查探,大军加快速度前进,然而事实证明,萧承启的直觉和判断都是准确的,暗处有兵马,且人数比之前碰到的要多,暗卫营派出去的人武艺皆是不凡,此番却如泥牛入潭,一点声响都没有。 萧承启猜到事情有变,脸上无惊诧颜色,唯有眉梢一颤,他向上抬起一只手做了个手势,林中瞬间变阵,经过多年训练的暗卫营确实配合默契,几个呼吸之间,攻守自成一体。 林中小股敌军见行踪被人发现,寒刀亮刃,从茂密的林间跃了出来,图坦以骑兵为主,到了这山上发挥不出作用,只不过草原素爱拼斗角力,士兵力气都不小,几个回合下来,两方身上都带了血。萧承启这几日斩杀了诸多敌军,对这样的打法已经麻木,出手更狠辣,一剑斩下便能废掉两人。 所有人都在激烈的厮杀,吼声不绝,剑戟撞在一处,发出刺耳的哀鸣。 “速战速决!”萧承启冷哼一声道。众兵将口中称是,剑下鲜血越积越多。只是这番话亦同样被图坦人听进耳中,其中有会中土话的高喊一句,敌军气势大震,挥刀更凶猛。暗卫营看准时机,分三批出手,每部分的人各用不同兵刃,杀得图坦人措手不及。 然而就在萧承启准备脱离战圈时,后背有冷风吹来,混着尖啸声又是一轮箭雨,羽箭插进树干,借着月色,萧承启看到了箭尾标志,那是唐国所制,而非图坦。 他眼皮一跳,竟是叛变的苏威带人马追上来了!苏威手下的死士和图坦人联起手来,瞬间占据了上风,萧承启不欲恋战却被不断涌过来的敌军拖住。 人群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冷声道:“若皇上再固执下去,这些人就要陪你一起下地狱了。” 萧承启听出是苏威的声音,心里一阵冷笑,讽刺地道:“你试试?” 苏威脸色极差,补足兵马两方夹击,势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萧承启一剑削去面前几个障碍,层叠的尸首挡在两人之间,不等他喘息,又是一波猛攻。 苏威看着人群中的男子,眼眸几乎逼出了血丝,忽然,他摸了摸袖中冰凉的物什,剑在手上只作遮掩,袖中的东西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对准了那个人。 “那就和谢煊结伴去吧。”他这般说着,在瞬间之后,松开了手上的弦。 暗卫营炸开了声浪,萧承启瞳孔紧缩,那是袖箭!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他横剑于胸口,一把控制了身边的图坦士兵,挡在了自己面前。 他仿佛听到袖箭刺入的声音,然而细听过去却是没有,就在此刻,身后的树林里斜射出了一支箭,箭身力道十足,撞在了袖箭上,袖箭失了准头,刺进一个图坦士兵的肩膀。 战场有一刻寂静,萧承启霍然转头。 原本漆黑无物的树林里,闪过银色的光芒,一人执长戟陡然跃出,面容显现在月光下。那是一个清俊的男子,身着银甲,倜傥风流。 长戟在他手中如银蛇飞舞,须臾间,扫荡一片魑魅魍魉。 得了空,他才略微站住,长戟在侧直指苏威,唇边勾起一丝嘲意来,朗声道: “辅国将军谢煊见驾!” 苏威的心沉了下去,脸上尚淡定的面具片片碎裂。 谢煊身后另有憧憧人影从暗处涌现,他认得那是暗卫营的人,其中几人两日前还在萧承启身边!原来这亦是他的一步棋! 第59章 护我江山 谢柔到达天门关已经是翌日清晨,边城寂静,马蹄踏过巷道传出清晰的回音,因为是战略要地,城中百姓比内城少。彼时道路无人,城楼上战旗飘扬,谢柔远远望去,见暗色天穹下模糊的人影往来巡视,一派肃穆,想来谭清远已着手安排了。 谭清远比她早到两个时辰,在暗卫的协助下摸清了城防和军备,打仗一事他不在行,但好歹管理过一州政务,对边关城池的结构有些了解,不多时便将本地舆图标注清楚了。他拿起图在烛光前细看了几遍,深觉此战艰难,边关地广人稀,兵力不足以覆盖所有防御点,稍有不慎就满盘皆输。 正皱眉深思,忽听有脚步声走近,谢柔的身影出现在门后。夜里寒凉,她披了一件青色的披风,袖口露出来的指尖冻得微红,谭清远没想到她来得这么快,看样子是骑马疾行了。 本欲说些什么,谢柔却看了眼舆图,径自问道:“谭大人熟悉边关事务,以天门关的守卫数量,可以守城几日?” 谭清远沉默了一下,道:“三日,最多五日。” 这不是个好消息,哪怕是萧承启或者哥哥在这里,以现在的兵力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扭转战局的机会微乎其微,只是近处增援的兵马离此地还有五日的脚程,他们总要撑到那时才行。 谭清远预想到其中凶险就口干舌燥,手心不由冒出汗来,可反观谢柔好似没有什么紧张的神色,于暗处悄悄地望着她,他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心神似乎镇定了些,大约女子身上有种安静的力量,在黑暗深处如一弯柔月让人心安。 </div> </div> 第40节 谢柔又问了问他的布署,谭清远怕她听不懂,便简单地说了一下,谢柔点了点头,将图上标注的位置快速浏览过,指着西南角道:“谭大人可在此处留有余地。” 谭清远好奇地道:“为何?”西南角久经战火,有攻破的可能。 谢柔道:“围城必阙,向来守城只守三面,西南角留白看似危险,却有反击机会,图坦战术以冲杀为主,不善攻城,看到这样的安排,会以为城中兵力匮乏,不自觉地将自身兵力集中在弱处寻求突破,到时我军就有机会给予重击,虽然不能立刻击退图坦,但可将战线拉长,多缓一日。” 她的话音轻柔有力,却让谭清远越听越惊异,眼睛瞪得老圆。 谢柔瞧他半天没说话,微讶道:“大人怎么了?” 谭清远张了张嘴,一脸惊诧得出不来声,他刚才还想着她一点都不懂行军打仗呢!寻常女子机灵也就罢了,她怎么什么都会,就差一身武艺直接上战场杀敌了。 “你……”他脑子发懵。 谢柔笑了笑,浑不在意地道:“不过是看过几本闲书罢了,谭大人若觉得此举不妥,再做安排就是。” 谭清远知道她又谦虚了,只是心里也越发好奇这些都是谁教给她的,就算是世家大族也不会教女子这些东西,未免太不可思议。 谢柔没有多留,卓远跟在她身后,脚步微顿了一下,看着女子背影,他随口和谭清远说了一声:“若大人有何难处可与小姐商量,小姐有意相助才会来此,谭大人心里有数就好。” 谭清远点了点头,慨叹着道:“多谢姑娘了。”战事虽与她有些关联,但一个女子深入边关实在是太危险了,这么一思量,他胸中便升起几分深情和豪气来,哪怕豁出一条性命也要护得她周全,陪她等飞卿兄回来。卓远自然不知他想偏了,只看他神情去了几分紧张,放心了一些。 谢柔一人回了厢房。 “夫人稍作歇息,若有事属下再来禀告。”卓远道。 谢柔点了点头,她记挂战事,但现在担心也没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说起来她已经有些时候没好好休息了,却也睡不着,边城屋舍干燥温暖,她就坐下来半倚在床头翻兵书。行军布阵这些事,她原本是不会的。 像很多女子一样,她对军事并不热衷,哥哥虽然是将军,但他很少和她提起战场上的事,反倒是萧承启,处理政务从不避讳她,夜里挑灯,兴奋又或苦恼地将朝廷对外战况讲给她听,她托腮饮茶,看着他意气风发。 慢慢地,她就听进去了,从一开始的懵懂不知,到偶尔能和他聊上几句,直到后来她自己闲来无事也会挑几本兵书看。她还记得他说,四海来朝固然好,然而周围虎狼环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有朝一日他要踏平蛮国,还宇内清明。 言犹在耳,可是说话的人却音信全无,说不慌是假的。 会担心他有没有受伤,这几日是怎么过的,会难以克制的想念,还有哥哥……她更是连想都不敢想。边关战火纷飞,不知他们是否平安,这种未知的恐惧像深渊里的漩涡,很容易将人吸进幽冥,唯有离他们近一些,她才会好受点。若是他们活着,她要第一个见到,若他们当真有何不测,这边关也不多她一副枯骨。 这样的念头来回翻转几遍,锥心之痛也痛得麻木了。她按了按眉心,继续将自己沉在书卷里,试图以这个方式减轻些恐惧。 事实证明多少还是有用的,她看了一会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梦里金戈齐整,战旗飘扬永立不倒。 这般睡了约有两炷香的工夫,天边似有战鼓声从遥远的梦境传进耳中,声音沉闷,初时还听不太清,随后则是百鼓齐鸣,声震苍穹。 谢柔猛然从梦中惊醒,因起身太急,险些撞到凳子。 她推开门,见卓远和其它暗卫面色严肃,眺望着城楼,喊杀声已经从三面传来,连云朵都染成了红色。 “找人探前线消息,有任何变化随时来禀。”她对卓远道。 卓远应了,又将一副城防部署图交到她手上,低声道:“属下谨遵娘娘懿旨。”暗卫营是城中唯一的机动力量,而调用暗卫营参战,除了皇上的圣旨,就只有皇后可以下令了。 谢柔紧握图卷,眉心一蹙又接着舒展开。 如今她和萧承启虽天各一方,但依然可以并肩而立,共同守护社稷江山,幸甚。 第60章 生死五日 早霞残红似血,城墙外喊杀声直窜云霄,强攻如滚浪冲击着城门,城上时而有激烈的嘶吼声,谭清远腿脚发软,拼命强迫自己直视着战局,鲜血飞溅在他衣领上,来不及作何反应,一颗人头紧接着滚到了他脚边,谭清远未曾亲临过战场,此番受到了极大刺激,忍了又忍,最后实在憋不住,扶着墙呕了起来。 士兵打起仗来,除了听鼓声观旗语,其它是一概顾不上的,敌军正在城下架飞梯,图坦兵将虽猛,但军备器具不足,他们没有大型的叠梯,只有前装铜铁抓钩的竹木单体,冲锋全靠蛮力,一个个如死士般厮杀蹬跃。不过这对谭清远一方却是天大的好事,他们提前备足了滚石和火油,顺着城楼往下倒,城墙上还搭了响铃针网,一时间墙头哀嚎声不绝,人数极少的唐国兵将竟占据了上风,瞬间士气大盛。 只要不给图坦突破口,他们就能坚持下去。城楼上弥漫着烧焦的味道,士兵换了一波又一波,有人倒下,也有人重新站起来。 谢柔这次留在了城中,她不会武功,自然不能去战场,但她始终留意着战况,控制着暗卫营动向。卓远将前方信息递上来时,她正嘱咐暗卫营盯紧城门,在破门处安放拒车,门后壕沟里插满了勾刀和硬刺,暗卫按照指令有条不紊的挖掘布置,不一会这条防线就成型了。 卓远看向女子的眼神里又多了一层尊敬和佩服,战事匆忙,以谭清远一人之力,这些步骤根本没办法全部顾及到,谢柔却都注意到了,罗列出其中的问题,尽力补救。谢柔和谭清远一样,亦是第一次走进战场,可她做得不比任何将领差,只说心智沉稳,就厉害过世间大部分男子了。 谢柔将时间估算得很准,就在他们把壕沟安排妥当,城门口已经架上了木牛车,图坦士兵用撞锤重击城门,厚重的门扉震下无数尘土。 谭清远脸色发白,指挥着士兵放箭,箭矢如雨击杀了不少敌军,趁着图坦战局未稳,死死压制住了他们。想比战士们的热血,谢柔更冷静些,蹙眉问道:“我们还有多少支箭?” 卓远报了一个数。 谢柔默然思量,按照这个打法,只能拖三天左右,和兵力相等。 “将老幼妇孺迁至内城,告诉谭清远在西南角留出口子。”她想了想,道。 卓远领命,快步而去。 这一日厮杀激烈,唐国占据位置优势,居高临下将图坦打了个措手不及,临近黄昏时分,图坦暂时退到五里之外围城不攻。 谭清远一颗心吊在嗓子眼儿上,看到图坦大军退下,一口气吐到半截就晕了过去,被士兵抬下城楼。等幽幽醒来,外面喊杀声再度响起,谭清远掀开被子跌到地上,一边穿鞋一边绿着脸问:“怎么了怎么了?” 侍卫额上有汗,道:“敌袭。” 谭清远脑子一懵冲出门去,等出了外院,却见谢柔独自站在月光之下,远望西南,那里火势凶猛,声音极为嘈杂,谭清远这才清醒过来,这不是图坦夜袭,这是他们放了饵,敌军自己上钩了。这一夜若能给图坦当头一棍,他们也许还能再多撑一天。 他吐出了那半口气,城楼上火光映红半边天,鲜艳夺目,然而他的视线却飘落在面前女子身上,久久收不回来。 月落日升,守城士兵用尽全力拼杀,无数人折损在墙头,鲜血浸透了墙砖,顺着飞梯流淌而下,两方人数急剧减少,兵力本就欠缺的守军尤其明显,到了第三日傍晚,士兵手里的兵刃都卷了边,能走得动的都在城头了,图坦似乎察觉到了他们的颓势,猛攻一侧,杀出了一条血路。 守城士兵们咬紧牙关,拿性命去填缺口,谭清远几乎咬碎后槽牙,含泪看着并肩作战的同胞撞在剑尖上。 群山杳杳,身前遍野尽是敌军,没人知道能不能坚持到第五日,甚至有时候,他也会生出无限的恐惧:若是皇上当真出事了,该如何是好?他攥着发抖的手指瘫坐在城墙边,脑海中一片空茫。 谢柔今日也上了城墙,带着军医为众人包扎伤口,她的神情看起来和从前并无不同,像灰烬里的一株木兰,安静地盛放,也传递着力量。谭清远怔然注视着她,待她走近,忽然拉住了她的裙角,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一块浮木。 他嘴唇干裂,只问了她一句话:“谢姑娘,你……为何这样信任皇上……”明明她与圣上并无关系,可却拿着尚方宝剑,执意站在图坦面前做圣上的后盾。文武百官如何想且不说,但这瓜州城里,连刺史都不信皇上能逃脱大劫,她却从未怀疑过,这是为何? 谢柔望着他的眼睛,眸中有淡淡的微光,道:“有人曾经对我说,这江山是万民的江山,而非一人天下。谭大人,我们护得是百姓,不是么?” 谭清远微怔。 谢柔没有再说下去,因为真正的原因在她心里,不可说—— 那是她牵挂一世的夫君,不信他又该信谁呢? 士兵们的鲜血不会白流,只要他们一起将图坦拖入深渊! * 白衍接近瓜州边界时,血丝充满了眼白,眼睛一片血红,拽着缰绳的虎口都磨掉一块肉。他日夜疾行依然晚了一步,萧承启在盘岭失去音信,谢柔抱着死意孤注一掷,天门关守到第四日已是岌岌可危。他听到消息后,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顾不上合眼整顿,他打马驰向天门关。 “侯爷,现在去怕也迟了,不如我们弃了天门关,退守渠城布置第二道防线,亦可接应圣上。”白衍身边有人分析道。 白衍吐出一口血沫,怒道:“别他娘跟小爷放屁!你特么知道天门关谁在守么!” 副将一头雾水。白衍也不理他,咬着后槽牙往前冲,皇后在天门关,这万一出了事,岂不是要了萧承启的命?那些暗卫也是糊涂,什么地方就敢放皇后过去! 他越想心里越慌,换了一匹马继续跑,四个时辰的路程硬被他缩短了一半。 “快快快!”他全身紧绷着,不断催促着马匹,终于在太阳落山前进了关。闯入眼前的景象让他吃了一惊,城楼已经被血染成了红色,横竖斜躺的尸体堆得满城都是,他心口一紧,下意识查看这些尸首,并没发现多少图坦人,意味着图坦还没有攻入,只是兵力损失至此,情况恐怕已经糟糕到极点了。 “派几个人去清点城中人员,其他人跟我走。”白衍眉头紧紧皱起,吩咐道。他必须要找到谢柔,确保她的安全,可那个女子会在何处? “侯爷,你看!”身边副将忽然惊呼了一声。 白衍皱着眉回头,而后顺着他的示意,看向城楼一角。那里正立着一名青衣女子,她背对着他们站在战鼓前,青色的衣裙染着深红血迹,漫天血色和飞窜的箭矢称得她身躯柔弱如细柳,但是她一步都没退,迎着残阳,她的鼓槌落在战鼓上,那是进攻的命令。 百面战鼓只余一个,万余将士只剩几千,若是放弃,天门关失守,瓜州生灵涂炭,而城外的人也再无归路。 所以如何能放弃,怎么能放弃! 纵使喊杀声几乎淹没战鼓的声音,她依然站在那里,一下、再一下! 鼓声打在人心上,似是激励又似召唤,无数人撑着剑站了起来,连暗卫营亦扑入敌军之中,那是城中所有的力量。 白衍望着女子不要命的模样,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喝道:“快,所有人去城门。”守军要顶不住了,四天时间城门反复撞击,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果不其然,就在白衍堪堪抵达城门壕沟时,厚重的门扉就被巨木撞开了,图坦兵马狂呼着涌进来,白衍抽出了剑,带兵迎上。 谢柔看到了白衍,在两方人马冲杀的间隙。只是她没力气说话了,她的手上被磨出了血,连鼓槌都握不住,就在方才,乱飞的箭矢险些扎进她的右肩,幸好卓远反应及时,提剑替她挡了一下。战场之乱,不是常人能承受,她亦是摇摇欲坠,难以支撑。 白衍来得正是时候,给了城上士兵喘息的机会,几千兵马如溪流汇入江河,为守军补充实力,他们出现得也突然,图坦不防,以为城里藏着一支军队,一时乱了阵脚,白衍趁机反扑,将敌军锁死在关口,从一方压倒变为两军胶着。 白衍咬牙撑着,直杀了一夜。 这一夜实在太难了,便是白衍这般久经沙场的,也觉得他们撑到了极限,但凡图坦再来援军,他们怕是要全军覆没了。 黎明如过往的每一天如期而至,守军深陷在绝望中无法自拔,空气里尽是死气。 然而就在所有人将要放弃时,图坦大军却出了意外,他们似乎在一瞬间自己乱了,主攻的将领停下进攻的脚步,循着声音向身后望去,一面龙旗不知何时在旷野升起,于阳光下熠熠生辉。 黑色的战马越众而出,相隔数里,立于旷野中央。 马上的男子没有将眼前的图坦士兵看在眼里,视线穿过人海,望向城楼上的女子。 她亦怔怔眺望,浑身不自觉地颤了颤,掩唇落泪。 视线相交,一眼万年。 作者有话要说:【推荐基友好文】超甜的古言,作者可盐可甜易推倒~ 《美人难宠》by蜜糖果子 文案: 闻大纨绔终于娶得美人归,可美人看着娇娇软软,却是顶难宠 黄金美玉、绫罗绸缎、香车宝马、古籍珍玩,样样都未讨得欢心 闻大纨绔很是苦恼,独自一人躺在书房辗转反侧 第二日拿着《诗经》对美人念起了情诗 可怜七尺男儿却被书本压折了腰 第61章 盼君归来 微光映在她衣裙上,勾勒出柔软的轮廓,也让衣裙上的血色更加明显,不知这里面有没有她的血,城楼下的帝王在看到她的刹那,面沉如寒冰,紧接着剑尖积聚戾气,指向对面奔腾的图坦骑兵,吐出一字来:“杀!” 身后声浪似山河咆哮,众将士同时怒吼着“杀”,举起手中的利刃,斜插入敌腹,图坦大军彻底慌了,天门关战局彻底反转。 城墙上,谢柔精神撑到了极限,眼前已经有些朦胧,只是她不肯歇息,甚至连眼睛都不愿眨。她看着他一点点地靠近,在血光中厮杀,刀光挡不住他的脚步,剑影遮不住他的身影。乱军丛中,他是如此耀眼,每一个动作都牵着她的心怦怦乱跳。 她希望那些图坦人即刻化作飞灰,让他平安回到她身边,更想扑进他的怀抱……何为度日如年,她如今才真正体会到。 然而暗卫们此番心知自己犯了大错,于关键时刻不敢再冒险,又一轮箭雨落下前,他们围在谢柔身边,强行将她带离了战场。 </div> </div> 第41节 谢柔无法,只得从城墙上退下来,在城中等战事结束,外面马蹄声击杀声混成一团,便是想亲眼看着萧承启进城也不行了。不过她心里清楚,天门关内援军集结反扑,与萧承启所率大军形成两面夹击之势,图坦大军遭受重击人心已散,撑不了多久的。 “请夫人放心,圣上一定会赢的。”卓远擦去脸上血迹,宽慰她道。 谢柔挂念萧承启,却也明白暗卫营为难之处,这次放她到边关,他们已然违背了萧承启的旨意,待到一切落定,恐怕又要受罚。 “不必顾及我这里,我在此处等你们凯旋。”她定了定神,对他道。 卓远抬眼,似乎终于确认她不会偷偷跑出去,于是行了一礼,转身走了出去。 门外还有十几个暗卫护住院子,然而屋中只剩她一人,时间忽然变得格外漫长,她一时也不知要做什么,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外面街巷之中的喊杀声一直没停,她心里那块大石如何都放不下,眼看日头攀上屋檐,她再也等不下去,拉开门就向外走,迎面撞上快步赶来的卓生。 只见他面有喜色,半跪于地道:“夫人,我军歼灭图坦五万大军,陛下回……” 谢柔哪里肯再待下去,卓生话说一半,便微提了裙摆跑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廊后。 “快跟上。”卓生一愣,吩咐身边所有暗卫动起来。 谢柔莲步疾行,踏着满地灰尘,向兵马驰来的方向行去。 破损的城门彻底被撞开,倒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响声,唐国鸣金收兵,大队人马整肃进城,她站在断壁残垣之中,望着驰骋的战马越来越近,马蹄踏在心尖上。 忽然,队伍最前方,一匹战马如离弦之箭,载着背上的男子飞奔而来,速度奇快,谢柔还未看清他的眉眼,便被一只有力的手臂勾住了腰身。 她轻呼一声,落在那人怀抱里。 他将她放在胸前,一手提着缰绳,一手环住她的腰身,女子的身形本就纤细,不过分别了十日,腰身仿佛又瘦了一圈,几乎不盈一握,他顿时心疼地皱了皱眉,将她又抱得紧了些。 谢柔斜坐在马上,感受到男子手心温度,微微转过身环住他,经历几场大战,两人的身上都沾着泥土和血渍,味道也不大好,可她全不理会,只觉得无比心安。注视着他的容颜,她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庞,指尖触到细小的伤口青红交错,她很轻的替他拂去尘土,手指又细又柔。 萧承启侧过头,亲了亲她的掌心。 思念如蚕,将两人紧紧裹成茧,默然之中生出无数情丝,铺天盖地。 谢柔埋进他怀里,脸颊贴着冰冷的铠甲,心口却是滚烫的,两人一起走过长长的街巷,在宽阔的地方停下来。 萧承启看着女子温柔地模样,连身上的疲惫都消失了,情不自禁吻了她的眉心,他想于此时此刻,再给她一个惊喜。 “依依,我有礼物送给你。”他唇角微勾,温声道。 谢柔讶异了一下。 萧承启笑了笑,扶她下马,两人向来路看去,他们身后烟尘已散,士兵在一里外停下脚步,两列战马向外移动,很快扩出了一条通道。 马蹄声再次响起,一名穿着银甲的将军从尽头驰来,长戟在侧,手上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看见两人的一刻,他手上一抛将那人直接扔在地上,打马上前。 暖阳映在他的面容上,清晰地描绘出他的容颜,谢柔愣住,等再回过神,脸上已布满泪痕。 他跃下马背,笑容爽朗开怀,道:“好久不见。” 谢柔哪里能顾上什么礼数,三步并作两步扑到男子跟前,像小时候一般抓着他的手哽咽出声,低头抹泪间隙,男子轻叹了一声,道:“快让哥哥看看,这是谁家的小花猫。” 谢柔心头百味夹杂,眼泪落得更凶了。男子见劝不住她,便伸手将她收进怀里。 萧承启看着两人的动作,原本淡笑的神情微滞了一下,眉间不知怎的,倏地跳了跳。 * 大军进入瓜州已近傍晚,萧承启知道兄妹俩分别许久必然要叙旧,就叮嘱暗卫注意两人的安全,自己则十分乖觉的进书房处理政务去了。 谢柔换了身干净衣服,忙不迭坐在谢煊对面,直直望着他,眼泪虽勉强收住了,心里的情绪还是一团乱麻。 还是谢煊先开了口,在她眼前晃了晃手,笑道:“莫非八年不见就不认得亲兄长了?” 他幼时便喜欢逗她开心,熟悉的感觉慢慢回来了,谢柔神情缓和了一点,抿了抿唇道:“是快不认得了。”言语间多了点娇气,听起来像在赌气。 谢煊哑然失笑。 谢柔也不晓得自己在生哪门子闷气,见不到他时,时常想念,见到了却也不快活,归根结底是因两人太久没见。八年之中,谢煊不是没有机会去凤阳,可他连入宫述职都未曾有过。还有这次,若不是她北上时机刚好,他们两人怎有机会见到,关山重重,他受伤失踪、被困敌营,她什么忙都帮不上,甚至连得到的信息都有可能是被过滤了的,难道要她在宫里吃茶等信儿么? 这般一想,她心里怎能舒坦? “是我的错,不如你打我八下罢,一下算一年。”谢煊眨了眨眼睛,惫懒地伸出胳臂逗她。 谢柔一笑,也不和他客气,“啪”的一声拍在他手背上。 谢煊嘴上“嘶”了一下,挑眉道:“真不跟哥哥客气呀,我还受着伤呢。” 谢柔才不听他的,这一路她也算看出来了,谢煊也许没有受伤,或者远没有他自己形容得那般可怖,否则怎能在峻岭间和敌军周旋这么久,上了战场还能手提重戟生擒苏威? 谢煊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威慑力倒也惊人,他轻咳了一声,决定如实道:“皮外伤罢了,那日刺客拿出谭刺史的印鉴,我便察觉不对,在他出手的时候移了半步,避开了要害,只不过为了糊弄幕后之人,血弄得多了些。” “哥哥为何如此?”假装重伤也就罢了,还要弃了沙城,听说凤阳弹劾他的折子堆了一桌子,每日不绝。 谢煊喝了口茶,道:“为了配合皇上。” 谢柔惑然,她和萧承启一直在一起,却并不知此事。 “你们……一路都有联系?” 谢煊道:“对,从你出事开始,皇上原本怀疑谭清远和图坦有勾结,所以暗中盯着他,后来从伤你的刺客那里搜出了新的东西,牵扯出了曲州。皇上有意引蛇出洞,借此机会彻底铲除右相党羽,肃清边关。在这件事里,我受伤是意外,但皇上进入盘岭却是在计划中。” 谢柔听完没说话,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他们做了这么多事情。 “图坦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其实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充其量是只螳螂,可惜我虽是诱饵,却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夏蝉。”谢煊又补充了一句。 谢柔点了点头,不管怎么说,他没事就好。 谢煊瞧着她的神情,忽而笑了一下,问道:“依依,你不怪皇上么?”萧承启确实隐瞒了许多事,若没猜错,恐怕还害她哭了很久吧? 不曾想谢柔一怔,摇头道:“他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他是天子,总不能事事都和我说。” 谢煊笑了笑,手指在杯盖上划了一下,热气氤氲。 “果然……” 谢柔看向他。 谢煊接了下去,道:“果然,妹妹长大了,都是别人家的。” 谢柔嗔了他一眼,到底意难平,便道:“若是哥哥还记挂我,为何这些年不来凤阳?”当年边关形势还没有这么严峻,现在不方便抽身,不代表以前没有机会。 谢煊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叹了一声,道:“依依,这些年,我在边关人烟稀少的地方建了不少宅院,多在青山绿水之间,手下也有替我打通关系做生意的,至于凤阳,我从来没想过去那里见你。” 谢柔愣住了,她素来聪慧,再联想到谢煊那封劝她离开的信,立刻明白了他话中含义,毕竟是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 “哥哥……”她唤了他一声,咬唇不语。 谢煊眼神一软,道:“傻丫头。” 皇宫离他太远了,他不知皇上待她如何,也无法进宫帮她,所以他无条件帮助萧承启,用无数战功保妹妹平安顺遂,又拼命在边关苦心经营,为她挣得一条后路。他想,若有一日她厌烦了宫中生活,还有地方可去,他们可以像小时候一样在边关相依为命。 毕竟……是自己害了她,八年前如果不是为了救他,她不会进宫去的。当年那个单纯温柔的小丫头,是他护在手心里长大的,教她读书教她骑马,每天都怕她被欺负,为了让她以后生活、乃至嫁人的底气足一点,他甚至扔了笔杆子去参军。 可惜他还是失策了,百般无奈之下,他的妹妹竟去了那吃人的地方以命相搏,离开牢狱后的每一天,他都碾转反侧,难以入眠。 幸好她如今好好的站在他面前。 “依依,你喜欢皇上吗?”看着她的眉眼,他问道。 这句话记在他心头,已经八年了。 第62章 揽月听风 边关两州的战事尚未结束,军务繁忙,萧承启在书房一坐就是三个时辰,直到深夜才回到内堂,踏入后院,屋舍黑漆漆一片,谢柔竟没有回来,他皱了皱眉,心下有点古怪的别扭,略微平复了情绪,他叫来暗卫道:“找御医去给辅国将军看看伤罢。” 暗卫一愣,迟疑了一下,道:“陛下说现在么?”这个时辰找御医未免太奇怪了,而且此前军医已经看过一轮,说是并无大碍,怎的又要来一遍。 萧承启轻咳了一声,面作愠怒的道:“辅国将军乃朝廷栋梁,决不可出差错,还不快去。” 暗卫自然不敢质疑圣上,赶快奔去偏厢找御医了。那御医姓魏近六十年岁,在治疗外伤方面颇有建树,虽然年纪大了,但依然为上重用,一路跟着来到边关。天门关战役告一段路,他正打算睡个好觉,结果被暗卫从被窝里喊起来,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还以为又发生了战事,等问清楚了才知道是圣上指令去给辅国将军看诊。 “辅国将军不是挺好的么?”早上还见他生龙活虎地砍了一百多个人。 暗卫也不明白,只得道:“也许不是特别好?” 魏御医“哦”了一声,见问不出什么,囫囵收拾了一番,默默跟着走了。 屋子里,谢煊在烛光下注视着对面女子的容颜,听她说起这些年宫中琐事,两人一直有书信往来,只是总比不过她自己告诉他来得真实。 亲人之间报喜不报忧,谢柔也一样,隐去了杀伐争斗,专挑好的讲,话语里一多半还是和萧承启有关的,谢煊也不戳破,安静地听她讲完。 “如此看来,皇上对依依倒是十分有心。”他笑了笑道。 谢柔脸颊微红了一刻,道:“他很好……” 谢煊又是一笑,道:“可我怎么听说,去年皇上选了十二位佳丽进宫。三年一次的选秀,倒是按照祖制次次不缺席。” 谢柔怔了怔,谢煊没有任何不妥的言辞,可言语之间似乎并不喜欢萧承启,或者说不喜欢那座皇宫。她怕他有何误会,连忙道:“哥哥有所不知,选秀是我的主意,当时右相伏诛朝廷动荡,需要平衡朝野力量,选秀是见效最快的法子。” 谢煊闻言,面上神情未变,握着茶杯的手指却紧了紧,心中只想着,这皇后之位当真不好坐,过往数年还不知妹妹受了多少委屈。 谢柔哪里知道他想了这么多有的没的,以为自己解释清楚了,还暗自松了口气。 此时暗卫领着御医敲响了院门,侍卫将两人带了进来。 “哥哥伤口还疼吗?”他和萧承启在山中与敌军过招,具体状况她不清楚,见御医前来,便认为谢煊另有伤在身隐瞒于她,不禁问道。 谢煊却洞若观火,他哪里有伤需要诊治,不过是萧承启想方设法催她回去罢了,还真是……很用心思。 “没事,别担心。”他微微一笑,摸了摸她的头发,思虑急转之间,不为人所知。 谢柔眸中一暖,握了握他的手掌,也只有在哥哥面前,她仿佛还可以做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像幼时牵着他的手满街撒欢,做错了事有他顶在前面。 他会拍拍她的头,说:“依依别怕,还有哥哥在呢。” 虽然他们久别难聚,但他一直都在她的生命里给她力量。 “哥哥,我在外面等你,御医看完,你叫我一声。”她实在舍不得,还想多陪陪他。 谢煊一怔,眼角有笑意聚集,道了声“好”。 * 萧承启对着孤灯脸色沉得滴水,暗卫和御医已经回来了,谢柔却没有回来的意思,他独自坐在黑暗里,越想越不是滋味,他以为回来之后第一眼就能看见她呢。 “夫人说,陛下安心处理政事,她留在将军那里,请陛下放心。”暗卫这样回禀。 萧承启眉头皱得越发紧了,谁说他要处理政事了? 暗卫似乎也觉出皇上脸色不对,说完话就退到了阴影里,萧承启毕竟一国之君,这点情绪还是能稳住的,末了他深呼吸了一下,只道罢了,兄妹两个怎么说都有八年未见了,他等上一晚也不算什么。 </div> </div> 第42节 暗卫差遣伺候的人进来服侍,萧承启沐浴更衣,兀自睡去。 第二日,萧承启照例去书房接见大臣,安排瓜州战后事宜,好不容易熬到了夕阳西下可以歇息一会儿,便想着与谢柔一起用膳,结果回了内院才知谢柔根本没回来过。 “夫人说,这几日战局紧张就不打扰陛下了,她宿在将军那院子的厢房,也有侍女伺候,陛下不必分心……”暗卫被皇上阴沉的神情堵住话头,没再说下去。 萧承启转身出了院子,直往谢煊那里去。 谢柔彼时正和谢煊一起用晚膳,夏夜温暖,两人在亭子里摆了盘,谢煊一面把菜夹到谢柔碗里,一面和她聊起边关趣事,谢柔对沙城一无所知,一时听得入迷,自家兄长面前又不必拘谨,食也舒心,笑也畅快,小小的院子里便传来女子清风银铃般的笑声。 萧承启本没什么感受,只是单纯想见到谢柔罢了,如今在外头听着,刹那间掉进巨大的醋缸里,温火细熬,入骨入髓。 谢柔一贯温柔得体,微笑居多,他还不曾见她这样开怀笑过。 眉梢微动,他轻咳了一声,走了进去。 谢柔听到院中侍卫们的动静,站起身来笑道:“夫君,你怎么来了?” 萧承启听到称呼,心情稍微好了些,淡淡一笑道:“正想找你用膳,听说你在飞卿这里,便过来凑个热闹。” 谢柔点了点头,谢煊含笑而立,也没说什么,皇上的面子自然要给,他侧过身行了礼,差人添了碗筷。 萧承启视线扫过两人的脸庞,发现兄妹两个长得确实挺像的,若说气质也有相同之处,比如微笑时让人如沐春风,谈吐言语顾及周全,绝不会令人不舒服。 只不过在细微之处,难免因为客气过甚生出一分疏离,如同此刻的谢煊。 萧承启望着他,不由得想起去年他寄到宫里的那封信,字句飘然落到眼前—— “……兄日夜期盼,于沙城静待依依归来,此后牧马放歌,揽月听风。” 揽月听风?萧承启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眉梢一挑。 “方才听你们笑得畅快,在聊什么?”他弯了弯唇,径自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谢煊哥哥(心里念叨):妹妹果然受委屈了,皇宫果然是吃人的地方,陛下绝非良配,我要拉妹妹出火坑…… 萧直男:??? 第63章 心有悱恻 君臣之礼不可废,谢煊脸上保持着得体的笑容,垂下的目光却有些深色。说起来,此战是他第一次见到萧承启,多年前他身陷囹圄,满目空茫,朝廷内外被右相把持,他一介不入流的小将掉进宦海里,连朵浪花都没有,坐在湿漉漉的稻草上,心头充满了无力感。 他们的双亲早逝,没有家族庇护,为了给自己和妹妹搏个未来,他冲进沙场去拼命,然而哪怕如此,他在朝廷依然根系不稳。出事之后,从前和他还算亲近的同僚对他避如蛇蝎,唯有户部尚书的独子齐郁来看过他,他没有开口求齐郁什么,他却告诉他一件事。 “你的妹妹进宫去了。” 他还记得那时的茫然和震惊,齐郁话音未落,他便断然道:“不可能。”谢柔在北方,她一个女孩子是怎么走到凤阳的,她更不可能去做秀女,无论是她的性子还是家族资格。 齐郁叹了口气,道:“是我送她进去的。” 又道:“她想救你出来,普天之下能在右相股掌间谋得余地的只有圣上了,她求我将她改了年纪送进宫,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和你说。” 霎时间他的脑子嗡嗡作响:“什么尘埃落定?” 齐郁看着他的眼睛,道:“她中选了,被圣上封了贵人。” 他怒火上涌,扑到牢房边沿,一把拽过齐郁的领子,怒道:“齐郁你这个疯子,她才十二岁!” 齐郁反手握住他的手腕,眼神决绝,喝道:“谁才是疯子,你难道要在牢里蹉跎一辈子?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右相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你!” 谢煊怎能猜不出他言下之意,眼睛瞬间被血丝覆盖,冷笑一声,道:“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你是保皇党,自然愿意多一个筹码握在手上,以依依作为交换,实在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而后他忽然话音一转,厉声道:“可依依不过十二岁,后宫尽是右相党羽,两派斗争血雨腥风,她一个孩子怎么应付得了!?”他从未这样生气过,哪怕在疆场上被砍了一刀,也没有这般痛苦难忍,在他眼里,那座皇宫是天底下最复杂的地方,妹妹进去,与羊入虎口并无二致。 齐郁望着他额上的青筋,却忽的“呵”了一声,他一把将他的手腕扫开,冷然道:“对,你说得对,你的妹妹就是筹码,只是恰巧被我利用,现在好了,筹码生效了,皇上看在你妹妹面子上,打算放你出来,右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追究了。不管你愿不愿意,你已经是皇上这派的人了。如今圣旨已下,有本事你抗旨啊!” 他闻言怔住。 齐郁从袖子里抽出圣旨甩给他,他僵着背一动未动,圣旨摔落在稻草上。 “谢煊,我最后再给你个忠告,皇上与右相势同水火,你势必要选择一方,边关离朝廷太远,诸事不便,谢柔进宫可做你耳目,你们兄妹配合,未必不会有个好结果。若你固执己见,破坏了皇上一番布置,最先受影响的就是你妹妹,你好好考虑。” 齐郁言毕,拂袖离去,独留谢煊沉浸在黑暗中。 谢煊永远都记得那个晚上,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捡起那张圣旨,他不怕死在右相手下,只怕谢柔在争斗漩涡中受到伤害,他想不到十二岁的姑娘怎么在后宫保全自己,也无法想象原本自由自在的傻丫头被束缚的样子。 为了救他,她把自由和后半生的幸福都交出去了,还押上了自己的性命。 他想起和她分别的时候,她催他娶妻,他打着哈哈搪塞过去,反问她以后想找什么样的夫君。 她笑着说:“高宅大院规矩极多,依依不喜欢,如果有一日成亲,定要选个自己喜欢的,那人要像哥哥一样,让依依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他摸摸她的头,颇有些自豪,他知道自己的妹妹和寻常女子不一样,以后嫁的夫君定然也不一般的。他想,只有他足够强大,妹妹才有更多选择的余地,毕竟她的标准很高呢。 可惜世事无常,不喜束缚的妹妹竟然进了宫,虽然后来登上后位,但宫廷里女子身不由己,难求真心。在谢煊看来,妹妹当年提及的那些标准,萧承启一个都不符合。 再加上当日筹码之说,让他多年如鲠在喉,因此对着这位‘妹夫’,除了君臣之谊以外难谈其它,心头诸多情绪翻腾,只是席间他顾及谢柔没有表现出来罢了。 一顿饭面子上说得过去,算是君臣皆欢,但萧承启也不傻,于细枝末节处渐渐琢磨出些异样来。 用完膳,两人谈起战事后续安排,萧承启原本打算将扫尾工作交给白衍,忽的一顿,道:“飞卿对边关最为熟悉,待卓叔消息传回,就由你接应罢。” 谢柔闻言想要说话,还未出声,便见谢煊看了自己一眼,接了旨意。 她看着两人蹙了蹙眉。 戌时,谢柔跟着萧承启回了住处绮兰轩,一路上谢柔默默缀在后面,萧承启也没说话,两人之间气氛古怪,侍卫随从察觉不妥,特意拉开十步距离,远远跟着。 只是直至进了屋子,两人都没说话。 房中点了一盏灯,无人在旁伺候,萧承启从前不愿宫人触碰,换衣服都是自己来,故而习惯性的伸手解扣子,许是这几日心情不舒坦,他用的力大了一点,险些将扣子扯下来,手指勒出了一条红印。 谢柔看着,心下轻叹,上前帮他解开,他们离得很近,他已经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素手带着一丝凉意擦过他的喉结。 萧承启喉咙动了动,有什么东西从心底被勾了出来。 下一刻,他忽然扣住她的手,将她抵在桌沿,低头吻了下去。 记忆里,他从未这般激烈的吻过她,里面似乎有太多难以释怀的情绪,谢柔无从辨别,被他紧紧扣在怀里,一步都不能移。 她双颊发热,好像沐浴在正午的艳阳下,烫得浑身战栗,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吻离开了她的唇瓣,蜿蜒向下,谢柔身子颤了颤,想伸手推据,却发现动弹不得,他将她的手扣在背后,整个人紧贴着她。 柔软的弧度如此分明,几乎让人深陷其中,他低喃着唤她“依依”。 谢柔被他搓揉久了,筋骨酥软,再听他微哑的声音,心都要化了。 她亦是想他的。 他离开的每一天她都在想,站在烽烟缭绕的城楼上,她甚至生出了决然的念头,护他爱的江山,等他归来,生也好死也罢,他们总之要在一起的。 他的吻里有刻骨的思念,只有唇瓣相合的一刻,才能将所有的不安和忐忑消解,她抬头迎他,微微喘息着,感受湿漉漉的唇瓣抚过肌肤。 烛光明灭摇曳,野火刹那燎原。 冰肌玉骨染上一层艳色,再回神,她已深陷在床榻间,被褥拥着他们,如温暖绵软云朵,他微屈了腿覆上来,气息火热,在方寸间缓慢燃烧。 谢柔脸色轻红,觉着今日萧承启心思重了些,只是她头一次在他身上看到这种情绪,竟不知如何安抚。乌发纠缠,她的衣衫已经乱成一团,淌在床边,他的吻还在继续,逐渐令她无法招架,然而这回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她晶莹的脚趾蜷缩起来,在褥子上揉出褶皱,腿弯落在他掌中。 她知道他忍不住了。 水珠滴落在眉梢,妩媚处正自撩人,他将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记在心里,于最缠绵时刻,吻上她的眉心,低声道: “依依,不要离开我。” 他早该说出口,无论是八年前还是八年后。 第64章 柔情缱绻 常年吃素的人一旦开了荤很容易食髓知味、索求无度,萧承启便是如此,从前习惯独自入眠,于满宫女色退避三舍,如今美味含在嘴里,倏地就上了瘾,怎么都不愿松口。 疾风骤雨来得凶猛,谢柔也是初承情露,颇有些受不住,脸颊被熏染得嫣红,内里掀起滚烫的热浪,鬓角反复沁出细汗,又被男子反复吻去。洁白的贝齿咬着被角,红唇一点万分撩人,最重的一下,她轻吟一声,声音又娇又媚,萧承启贪婪地注视着女子每一寸肌肤,连细小的颤抖都锁进心里,只觉得无处不可爱,天下女子都比不上她一根发丝。 他唤着她的名字,每唤一下便是一次,吻很深,情亦浓,直在床榻间翻云覆雨不停息,像海浪冲刷着礁石,又似暖风微抚过山丘。谢柔在他掌下颤了又颤,也不知他哪里来得精神,仿佛用不尽。 “夫君……”她实在是太累了,不由得低喃,甚至带了点哭腔,然而没有用,反倒多添了一层兴致。 萧承启今夜难得放纵,随着时间愈长,愈是爱极了她,磋磨地便久了些。谢柔终是眼睫挂着珠泪,半昏半睡了过去,萧承启这才放开她。 隔间放好了热水,他亲了亲她的眼睛,将她抱起来打理干净。 瓷白的肌肤遍布红痕,他放轻力道替她拭去水渍,然后团在怀里。 看着她疲倦的容颜,他很是心疼却不后悔,往日他对她总是尊重多过疼爱,因此错过了太多,甚至于她离开皇宫他都没拦着。可深心之中,他早已认定了她,所谓的尊重多少有几分畏惧,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她不喜,虽为君王,却也有忐忑难安的时候。 然而在见过谢煊之后,他忽然发现,这些思量都是错的,有些东西不争取,你永远无法掌控它,若要心安便要先伸出手去,攻城略地如此,爱一个人也要如此。 今晚是他越界了,他有些卑鄙的选择用这种方式确认她的心意,不会因为他的隐瞒而踟躇,不会因为谢煊而摇摆,魂魄契合的时候,他真正放下心来。 她是爱他的,所以什么都原谅、什么都愿意。 她一直是他的依依,从进入那座皇宫起,就是他一个人的。 * 翌日天光大亮,谢柔才醒过来,层层纱幔挡住外面的阳光,辨不清时辰,但依稀看日头,恐怕到了午膳时分。 枕边空荡荡的,萧承启应该去处理政事了,而哥哥作为辅国将军应当已经领兵出征了。萧承启的指令下得急,边关战事瞬息万变,不由人耽搁,前两天的空闲已是格外恩典。 想起昨夜,谢柔抱着被子叹了口气,她太熟悉萧承启了,所以哪怕一开始没想明白,经过一晚也明白了。 这个男人怕是醋了,吃的还是自己亲哥哥的醋。可是谢煊和她相见不过两日,连话都没聊上几句……思来想去,她只能想到那封信,信上字句看着没什么,却暗藏哥哥的心结。 他对萧承启有种莫名的排斥,与君臣身份无关,只与她有关,萧承启一定察觉到了,才会有那样的神情。 最初她还想为哥哥多争取些休养时间,结果话到嘴边没人给她机会,现在想来,萧承启在哥哥面前好似落了下风,哥哥竟让那么骄傲的男人不安了……她一时只觉得又好笑又心疼。 这个傻瓜。 说起来也怪她不周全,他出征回来,她连亲亲抱抱都不曾给,还一连消失了两天,萧承启难受也在情理之中。 捋清了思绪,她便想着怎么哄他才好,只道既是用午膳,不如同他一起,一边琢磨着一边就坐起了身,怎料弗一下地,她脸颊忽的腾起了红云,身上腰肢酸疼得紧,连站起来都觉得没力气,还没拉开帐幔就跌坐回了被褥里。 她咬唇闷哼了一声。 门扉恰巧于此刻打开,她以为是婢女进来服侍,素手掀起帐纱一角欲吩咐些什么,结果看到面前的人却是呆住了。萧承启竟去而复返,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她怔了一下,随即忆起自己衣衫零乱,形同虚设,脸上又是一红,连忙拉高锦被,将一身玉色遮一遮。 </div> </div> 第43节 萧承启骤然撞见红梅艳雪,心口不受控地跳了两跳,平日本就温柔的女子经历过□□,愈发显得柔似春水,眼角眉梢点缀了难以描摹的媚色,勾得人食指大动。 他记得她腰肢微弯的弧度,也记得她唤他时的诱人模样,一想就会犯瘾。 舔了舔微干的唇,萧承启将心上的女子环进怀里,很是顺手,当她嵌进胸口,连呼吸都变得滚烫。 谢柔念及昨夜还有些羞意,想退又不舍得,只好将被子裹好,安静地伏在他身前。 “夫君怎么回来了?”她正有哄他的心思,遂主动开口问。 萧承启将一盒药从袖中取出,下颌抵着她的额角,道:“西域进贡的药,我问了医女,今日你用来外敷会舒服些。” 这些事哪用得着他亲自交代,谢柔闻言微窘。 萧承启抱着她没说话,昨晚他情绪不对,今天醒过来看到她脸色依然不好,委实担心,怕自己伤到她,于是便寻了药来。 看似平常的事情,谢柔却品出了其它味道,他眸中有不灭的欲望,有无尽的怜惜,有小心的呵护。 他也在哄她。 谢柔眼中一软,窝在他肩上说不出话。在哥哥这件事上,他们好像保留了一贯的默契,只一夜工夫,他们两个进了一步,也同时让了一步。她知道他作为帝王,必须有所筹谋才能护好江山,他也明白谢煊对于她的意义,是永远斩不断的羁绊。 除了血脉相连的兄长,也只有他愿意这么体谅她爱护她了。 “边关战局明朗,明天谢煊就能回来,这次行军不会太久。”萧承启道。 谢柔忍不住从锦被里伸出手臂抱住他,原来他已经计划好了,并非针对哥哥,微微叹息,她轻声道:“夫君真好。” 这句话说得人通体舒畅,萧承启笑了笑,低头望她的眼眸颜色却依旧极深,视线顺着她晶莹的手臂向内滑去,指尖掠过雪肤,他轻轻抬起她的下颌,道:“不过依依欠我的怎么还?” 谢柔眨了眨眼睛,刹那间便明了,这是要前两日的补偿呢,方才刚夸他大度,如今这个样子却是小气极了。 “夫君想要什么?”她弯着眼眉问他。 萧承启嘴角一勾,道:“想用午膳。” 谢柔一怔,脸上好不容易退去的热度再次攀上来。 萧承启低头吻上她的唇。 第65章 针锋相对 谢柔在屋子里一歇就是整日,巳时外面传回战报,占据沙城和瓜州部分地区的敌军不断溃散,图坦大军后退百里。谢柔闻信连忙起身,收拾了一番去了前院,图坦退兵,哥哥谢煊便完成了差事,估摸着亥时就能到天门关。 战事收尾,萧承启也忙碌起来,边关重臣来往不绝,奏折如雪堆积在案头。众人对于战事结束得如此之快都有些诧异,等到卓海先一步进城才发现了其中关键:萧承启此次冒险进盘岭,卓海并没有跟在身边。只是那几日战局纷乱,无人注意到这点。 卓海带着数千暗卫连同兖州兵马,日夜潜行,穿过漫漫黄沙直捣图坦王城,在王城所在的木述放火扫荡,并生擒了图坦三王子,图坦大惊,夜里连发军令调遣大军回援,卓海也不恋战,达成围魏救赵的目的后立刻调转马头,连同谢煊、白衍三方夹击回援的军队,在沙漠边缘收割人头,待图坦回过味来,已损失十万兵力。 最后一仗打得极漂亮,不到三天的时间,图坦连表面的镇定都做不到了,夹着尾巴落荒而逃,沙城和瓜州重归平静。结局正如萧承启所愿,毕其功于一役,边关可得数十年太平。 萧承启在城门迎接谢煊、白衍凯旋,两人风尘仆仆下马而立,依照君臣之礼简单寒暄,随即率领大军进城。相比白衍,萧承启和谢煊关系应当更亲近,但两人怎么看都不像愿意亲近的,谢煊公事公办的态度尤其明显,白衍是个机灵的,左瞅瞅右瞧瞧,登时发现了端倪,于是硬着头皮夹在两人之间调节气氛,手磨破了不说,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卓总管此次千里奔袭时机掐得极准,臣到达埋伏地点,正赶上图坦三王子回逃,哈哈哈,为了追上他,臣还往他头上扔了一把沙子,哈哈哈……”白衍打着哈哈,觉得眼下十分难熬,他嘴角咧得发酸,暗自戳了谢煊一下,让他说句话。 谢煊淡淡瞥了他一眼,道:“此话不假。”而后转开了头。 白衍:“……” 萧承启皱了皱眉,他对谢煊还有几分芥蒂,每每见到他心里都有些不舒服,谈不上看不顺眼,但疑虑是有的。 谢煊也是聪明人,察觉到他异样的情绪,暗自忍耐下来,但心中已经打算戳破那层窗户纸,战事告一段落,他也该为自己和妹妹争取些什么了。 三人一同进府,谢煊和白衍将前线战况汇总呈上,萧承启大致翻看过一遍,就让两人回去休息了。白衍这几天确实快要累瘫了,忙不迭行礼告辞,后退时却发现谢煊没有动,他愣了愣,琢磨出点不同寻常的味道,深深看了谢煊一眼,先走了出去。 不大的屋子里剩下萧承启和谢煊君臣二人,萧承启放下奏折,食指若有似无的敲击着案面,经过漫长的沉默,萧承启缓缓道:“爱卿还有何事?” 谢煊抿了抿唇,道:“并非军机要务,臣……是私事。” 萧承启眉梢微挑,轻嗤了一声。 谢煊撩袍跪下。 抬眼间两人目光相触,似闪电火光相撞。 * 白衍对屋中两人的状况还是有几分好奇的,在他眼里,谢煊是儒将,而萧承启作为天子也是难得的明君,两人按理说是不该有什么冲突的,想来想去,怕是为着皇后谢柔去留之事。纠葛□□,素来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以前在局中犯糊涂的是皇上,现在看这架势,问题有可能出在谢煊身上,只不过这次没他什么事了,皇家家事,他一个外人不好置喙。 转了转手肘,他伸了个懒腰,一路狂奔未停,他还是先不要管别人,先睡个觉罢,要不然累死了。 绕过粗糙古朴的山石,屋舍将近,他随手解了披风扔给仆从,刚想打个呵欠,院外传来环佩之音,他立时住了步子。 随后便见谢柔出现在拱门处,身后跟着十数侍女。 白衍愣了一下,整了整衣衫,有礼有节地道:“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谢柔微一点头算作回礼:“白小侯爷一路辛苦了。” 对于皇后白衍一向敬重,于是改了往日皮相,拿出了十二分正经的态度,谦虚地道:“这是微臣分内之事。” 谢柔淡淡微笑,道:“此次若非小侯爷及时赶到,天门关恐怕生灵涂炭,我替圣上还有边关百姓谢过小侯爷,义勇之举当得群臣表率。” 白衍摆手道:“微臣不敢居功,天门关一战是个意外,陛下其实已经安排妥当,只是……” 谢柔明白他的意思,她坚守天门关并没有错,只不过成了一个变数,萧承启那时一定很着急。 “所幸吉人自有天相,娘娘平安无虞。”白衍哈哈一笑,把话圆了回来。 “不知娘娘找微臣有何事?” 谢柔原本是要去寻哥哥和萧承启的,但既然在此遇上,许多事可以提前聊一聊,思量片刻,她直言道:“本应让白小侯爷好生歇息,但我有一事不明,所以想来问问。” 白衍略敛了笑:“娘娘尽可问来,微臣必定知无不言。” 谢柔选了一处凉亭,挥退众人,道:“那我就长话短说了。” 白衍点了点头。 谢柔道:“我听陛下说,并未调白小侯爷离开凤阳,白小侯爷为何会私自调兵千里驰援?” 白衍怔了一下,回忆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将理由告诉了萧承启,但因战事紧张,不曾知会谢柔,两人之间漏下了不少信息。 简单梳理过,他道:“是纯修容通知微臣的。” 谢柔微怔。 白衍道:“有人曾在冷宫中放了一把火,欲图谋不轨,纯修容用了数月时间找到了凶手。她不知皇后娘娘不在皇宫,央求我出宫只是为了追上皇上告知详情,但微臣想到了其它可能。” 谢柔追问:“放火的人是谁?” 白衍道:“苏葳如。” 谢柔眸光一紧,捕捉到其中细节,忙道:“你将宫中情况和我详细说说。” 白衍默然点头。 * 屋中光线明暗交替,如萧承启的目光,令人捉摸不定。 他注视着跪在地上的男子,眼中有几分探究几分冷意,他猜到谢煊要说什么,胸口的火气忽上忽下,若是没有昨夜那般笃定的亲昵,此时恐怕已经爆发出来了,念及谢柔,他强自将火气压了下去。 手指停在案上,他缓声道:“说来听听。” 谢煊早在回城路上就打好了腹稿,因事关谢柔,他不敢大意,一字一句斟酌了许久,道:“陛下方才提到论功行赏,微臣久在边关,无父无母无妻无子,良田金箔皆无用处,这些年陛下的封赏臣也未动,臣毕生心愿不过是家国安宁、边关太平,此战陛下深谋远虑,铲除祸患,微臣感佩至极,一则不敢求赏,再则无赏可求。只有一事,徘徊在微臣心中八年有余,” 他直起身子,道:“臣想求一人,不知皇上能否答应?” 萧承启神情更冷,胸膛微微起伏,过了很久都没说话。 谢煊抿了抿唇,抬起头来:“微臣亲妹谢柔侍奉陛下多年,妹妹从小顽劣,不适宜国母之位,臣请求陛下放她离开,臣愿用多年赏赐、官衣将印换此恩典。” 话音未落,萧承启已然眼角充血,所有的火气都被谢煊最后一句话激了出来,他一把抓过手边的砚台砸向谢煊,脑海中一点清明勉强控制了角度,砚台没砸在谢煊身上,而是落在地上,溅出了墨汁。 谢煊铠甲未褪,身上沾着血,又染了墨,脏得一塌糊涂,只是他跪得笔直,根本没有退却的意思。 “谢煊,”萧承启怒道,“你荒唐!”他已经为了谢柔忍了许久,他怎么还敢说出这样的话,怎么敢堂而皇之的将她夺走! “谢煊,你别忘了,你的官印和荣耀都是朕赐给你的。如今你在做什么,和朕讨价还价?” 谢煊没说话。 萧承启冷笑道:“在你眼里,依依就值这么点钱?没有这一身官服,你一文不值,难道要依依陪着你乞讨么,谢煊,你根本没资格和朕谈论此事,连过脑子的资格都没有。” 谢煊没有反驳,反而显得极为平静,他道:“陛下说得不错,臣走到今日全仰赖陛下成全,站在臣子角度,微臣无话可说。然而作为兄长,微臣不得不说。” 萧承启已经将宣纸攥得稀碎。 谢煊视若无睹,径自道:“陛下既然已经选择放手,为何还要追上来?” 萧承启面上又浮起冷笑,笑此人太过自我,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他竟然不闻不问,当年放谢柔离开,他还知道要问一问谢柔的意思,到谢煊这里可好,他连问都不问,只从这一件事出发,就要替谢柔做决定,未免过于草率。 他被气笑了:“荒谬!这是朕与依依两人的事,外人怎可置喙,妄议皇家家事,与犯上同罪。” 谢煊目光微动,道:“臣今日开口,便是将生死置之度外,臣只为妹妹求上一求。” “陛下说臣荒谬,臣确实揣测居多。然而陛下所谓的真实,臣又该如何证实?” 谢煊语速极快:“臣怎知,陛下是否真的喜欢依依,这喜欢又从何开始,陛下追出凤阳,是出于喜爱,还是出于一个男子对女子的占有欲?” “作为一个兄长,臣只问陛下,如何证明?” 他的话几近逼问,萧承启心中不快,一口气从胸膛滚出来,方至咽喉却忽的顿住了,望着谢煊的眼眸,他的瞳孔紧缩起来。 谢煊神色坚决,一步未退。 第66章 往事常思 两人针芒相对,无声的僵持着,萧承启紧扣着桌案边缘,指节青白。 他不记得谢煊后来又说了什么,脑海中只回荡着那句质问,最初只觉得莫名其妙,谢煊的怀疑和揣测毫无依据,可他问的话却让他提心吊胆,某一瞬间,他甚至在想,谢柔有没有这样怀疑过,认为他是因为不甘心才追来。他对感情一事如此迟钝,八年间,谢柔是不是也曾想过放弃,才会那么坚决的离开。 萧承启自从坐上皇位,除了右相,再无人敢这般逼问他,然而眼前的人不是敌人,是谢柔的兄长,他再气也不能贸然发火惩治,于是那些锥心之语就得了空子,直往他心里钻。 谢煊说完了话就退下了,他知道问多少句,今日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望了一眼座位上的萧承启,他目光沉了沉,门扉隔绝了两人的视线,斩断了凛冽的气息。 萧承启无处发泄,衣袖扫过,奏折笔墨纷纷落地。 * </div> </div> 第44节 凉亭中谢柔并不知晓谢煊和萧承启在短短半刻内发生的事情,她的心思都放在了白衍所说之事上,在他的描述中,宫里不太平,苏葳如手段毒辣,为人阴险,竟有放火杀人的胆子。广芸虽然小心谨慎,但苏葳如躲在暗处久了,或许更为敏锐,万一猜到了什么,广芸就危险了。 谢柔秀眉紧蹙,素指慢慢蜷了起来,她统管后宫多年,一向出手果决,可对于苏葳如,她顾忌着她的父族势力,怕前朝出事,所以没有下手,如今回想颇为后悔,她应该更狠一些,哪怕不能立刻铲除,也要贬出宫去,后面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了。 白衍看到她的神情,心中略略想过就明白了,于是劝道:“娘娘不必自责,人心险恶,况且此事关键不在于苏葳如,而在于她的父亲苏威,苏威早有不臣之心,稍一煽动就原形毕露,右相倒台党羽未绝,在暗处煽风点火助纣为虐。就算退一万步来说,娘娘那时真的将苏葳如杀掉或者逐出宫去,苏威怒火中烧之下,照样会举起反旗,时间或早或晚,该来的还是要来。” “再者,娘娘坚持选秀,精挑细择将这些良家子选入后宫,也都是为了皇上不是么?” 谢柔微抿了唇,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白衍说完便没再出声,只安静地坐在一旁等她想清楚,这些事情皇后作为一宫之主,不会想不明白,只是她与广芸感情深厚,一定心有不安,他一个外人只能劝无从解。至于广芸……他脑海中划过御花园中那张羞涩的面容,眉头也紧了紧。 “你来边关之前,纯修容可还好吗?”谢柔问。 白衍点头道:“我已嘱咐修容,皇上归来之前可称病不出,不要接受苏葳如给她的任何东西。我出发时纯修容一切安好。” 谢柔思绪急转,从凤阳到边关来去数月,数月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眼下大半暗卫被调往边疆战场,宫中几乎没有能立刻用得上的线人,现如今似乎只有一条路可行。 “白小侯爷。”谢柔眸中逐渐安定。 白衍站了起来。 谢柔道:“本宫有一事相求,不知白小侯爷可否答应?” 白衍躬身一揖道:“娘娘客气了,微臣是臣子,娘娘只需吩咐,微臣自当领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柔虚扶起他,道:“白小侯爷言重了,你一路劳苦功高,本宫今日所求是不情之请,小侯爷量力而为,拒绝也无不可。” 白衍起身看向她:“娘娘请说。” 谢柔默然一刻,道:“可否借白小侯爷府兵一用,并请小侯爷先行一步转回凤阳?” 白衍愕然:“娘娘的意思是……” 谢柔注视着他,道:“回宫救人。” 白衍愣住,脑海有电光石火交击,随即猜到了谢柔言外之意。谢柔此次是秘密出宫,若要回返不能跟随御驾大张旗鼓,一则有可能被沿路重臣认出来,二则会打草惊蛇惊动苏葳如,若她真要下手,一定会赶在御驾回宫之前,那么这一段时间就是最宝贵的,而白府府兵是最好的选择。 “娘娘放心,明日微臣就启程。一半府兵随微臣疾行,另一半就交给陛下和娘娘了。” 他答应得痛快,谢柔心中却十分不忍,她知道白衍有多辛苦,从出凤阳至今,他都没怎么闭过眼睛,两只手掌心皮肉都被缰绳磨烂了,可除了他,她想不到更合适的人了。白衍作为武昌侯在凤阳势力极大,有拱卫皇城之责,这也是为何萧承启敢把暗卫从凤阳带走的原因。眼下无暗卫可用,就需借助白衍的势力。 “白小侯爷,你当真愿意?”谢柔微有迟疑。 白衍却没放在心上,笑了笑道:“不过是跑跑腿罢了,救人最重要。” 谢柔心头一烫,不由离座向他福了福。 白衍吓了一跳,赶快摆手道:“娘娘这是做什么。” 谢柔道:“后宫生乱,是本宫的责任,而非白小侯爷的职责,君臣之间也没有这个说法,小侯爷愿意相助,本宫感激在心。” 白衍却是笑了,摇了摇头道:“陛下的家事亦是国事,只要陛下和娘娘需要,微臣定当竭尽全力。何况要按娘娘的说法,天门关城楼也不是娘娘应当去的地方。” 谢柔一怔。 白衍笑而不语,弯身施了一礼:“若无它事,臣就告退了。” 谢柔望着他,肩膀逐渐放松了下来,她闭了下眼睛,而后点了点头,白衍很快走远了。 谢柔看着他的背影,吩咐道:“把陛下从宫中带来的药给小侯爷送去。” “是,娘娘。” * 谢煊走后,萧承启无心政事,在屋子里独自坐了一下午,因为太过出神的缘故,就连天色也未注意到,屋内漆黑一片,他浸在其中无知无觉。 谢煊的话像打开水闸的一枚钥匙,回忆如洪水席卷而来,几乎将他淹没。过去八年里的诸多往事、种种细节,在眼前不断放大重现,仔细回想,才发现过去有太多时刻让人心慌,若不是谢柔足够坚强,他早就失去她了。那片晦暗的天穹,谢柔为他撑住了一半,他当时不大懂男女之情,或者说并不在意,她便一个人咬牙坚持着。 他没有问过她,那些年月,是否有疲惫无奈的时候,那时她又是如何撑下去的。 方才谢煊的言辞很是刁钻,但有一句话却问到了他心坎里,他问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依依的,这个问题他还真的从未想过。 冷静以后思考起来,谢煊的疑问并非没有道理,在他眼里,他和依依过去八年都相敬如宾没有逾越半分,直到依依离宫,他才表明心迹,站在兄长的角度,怀疑他只是习惯了她的陪伴,一时不甘才有此反应,这种想法何谈错误? 可他该怎么办……久未曾感受的慌乱,忽然卷土重来,他揉了揉眉心,陷入僵局。记忆里的片段一直往回延伸,每一幕都清晰无比,他想捕捉些细枝末节,却一头雾水无从下手。 那样刻骨铭心的喜爱,究竟从何开始,是她跪在雪地里去求右相的时候,还是哄他喝药的时候,是她陪他下棋之时,还是身着华服坐在他身侧之时? 想着念着,月夜如流水,不知今夕何夕。 朦胧间,他似乎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向这里靠近,灯光从门缝透进来。 “夫君,你在里面吗?”过了一会儿,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看着门扉打开,一时间定住了视线。 她提着一盏灯,从外面踏入,轻黄色的光芒映在她青色的衣裙上,柔软的像夏夜的微风细柳。她看到黑暗的屋子,似乎怔了怔,转眼见到他时,目光便不由自主的柔和了下来。 “夫君?”她没有问他为何不点灯,只提着手中的光晕向他走近。 恍惚的一瞬间,他仿佛再次见到当年十二岁的谢柔,御花园里,她一身青衣如莲从人群里走出来,身姿玲珑,许是好奇,她抬头望了他一眼,碰巧他那时正闲得无聊,玩着手里的弓也瞥了过去,她的身影便直落进他的眼底。 随后又见她轻盈拜下,不卑不亢:“臣女谢柔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他斜靠着椅背,笑了笑,觉得这个女子很有意思,花园里这么多莺莺燕燕,都被他不着调的游戏吓得花容失色,唯有她一人沉静如斯。 他觉得好奇也觉意外,于是像之前一样带着几分考量,随手拿起弓箭对准了眼前人。她果然不同于一般女子,没有叫嚷没有后退,一双眼眸如水,亮似晨星。 他笑问她怕不怕,她说:臣女相信陛下。 相信他的能力,相信他不会伤害她。 那一箭,不知是谁持了弓,射中了谁的心。 屋子里光线不佳,谢柔没看到脚下散乱的奏折,竟被绊了一下,她身子一歪,险些跌在地上,没想到有人提前一步接住了她。 他抱着她,低头埋进她的乌发,脑海中的迷雾缓缓散开,露出里面最真实的东西,他看到了,也终于明白了。 那年初遇,他持着一张弓,亲手选中了自己相携一生的爱人,许诺了权力地位,更许诺了自己拥有的一切。 八年里,他不懂却始终心动。 “依依,我的依依。” 情不知所起,原是一见倾心。 谢柔倚着他,虽不知他心底翻涌的思虑,却能感受到他的情绪,侧过身子亲了亲他的脸颊,她嗓音温软,道:“夫君,我们回家吧。” 萧承启微怔,深深看她。 第67章 此心不移 边关卫所人人皆兵,府衙里亦设有演武场,如今战事平定,谢煊也得了一时清闲,遂恢复了作息,晨起便往演武场走去,过去他驻守沙城就是这般,练武练兵不会有一日耽搁,虽然枯燥乏味却是他职责所在。 这日他像往常一样踏进演武场,刚一进门却忽然顿住了,演武场太过空旷,竟连一个兵将都没看到,普通军营里的小兵不能出入此处也就罢了,连本地的将领都没出现,未免太奇怪了。他皱了皱眉,放缓了脚步,绕过竖直的桩子,停在空地中央。 再一抬头,他愣了一下。对面并非空无一物,而是早有人等在那里。那人一身黑色锦缎劲衣,袖袍边绣着龙纹,一手负在背后,另一只手抓着两柄剑。见到他的一刻,他勾了勾唇角,随手抛来一柄剑,言简意赅,道:“拿住了。” 谢煊接过,剑是好剑,落在手里有几分沉甸甸的重量,只是如此做来不合礼法,他想了想,道:“臣不敢。” 对面的人闻言嗤笑了一声,道:“昨日你不是挺敢说的?” 谢煊皱眉不语。 “打赢了,朕就给你个答案,若你输了,朕就不必浪费口舌了。” 谢煊眉间似又多了几条纹路,萧承启却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右手转了个剑花,平指向他。 “也让朕看看,我们的辅国大将军有多少能耐。” 谢煊扣着剑柄的手指倏尔一紧。 * 谢柔今日又歇过了早膳时辰,醒来才发现枕边空了,料想萧承启忙碌,当是去处理政务了,也便没有差人去问,独自起身安排起回宫事宜。 她无法随御驾启程,白衍留下的府兵有五百余人,加上萧承启抽调的暗卫,途中安全应当不是问题,只看白衍的速度,若足够快,宫里的事就能拖到她回去,萧承启本欲恢复她的位份,被她拦了下来,她打算带着旨意回宫,先处理好苏葳如的事情再说其它,否则苏葳如被这张圣旨刺激到就糟糕了。 她清点着手里的东西,其实也没有多少,私库之类的大部分都有卓海管着。意外的是,刚收拾一半,侍女就敲响了门。谢柔唤她进来,那侍女名唤月瑶,在她身边也呆了一阵子了,性子稳重,她头一次见到她这副无措的模样,便问:“怎么了?” 月瑶忙道:“娘娘,奴婢听府衙的侍卫们说,皇上和辅国大将军在演武场打起来了。” 谢柔一怔:“你说……什么?” 月瑶道:“千真万确,只是卓远大人他们不让士兵将领们议论,但皇上和将军一前一后进演武场却是大家都看见的。” 谢柔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心头只道“糟了”,暗自咬唇。她早清楚两人之间有些龃龉,却没想到竟到了这等地步,萧承启和哥哥都不是冲动易怒的人,又是君臣的关系,如何能打得起来,可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她不担心。 “你叫卓远进来。”她话未说完,尾音断在唇间,短暂的慌乱后她很快又冷静了下来,若她贸然闯进去,两人的面子恐怕都挂不住,事情只会更复杂。 低头看看手里的物什,她无心再碰,又想了很久,对月瑶道:“差人去看下将军何时返回,你提前去厨房准备午膳,今天晌午,我在将军那里用膳。” 月瑶点头称是。 谢柔换了身月白的广袖裙,发间只簪了一支青玉钗,她望了眼铜镜中的容颜,不穿宫装时,还留有几分从前的少女模样。 俗话常说解铃还须系铃人,道理都懂,可是这一次她好像做得并不好。能安抚好萧承启是因为她已经决定和他一起回宫了,往后岁月,他们会一直在一起,那哥哥呢,她该怎么做,才能让他心里好受些? 她满怀踌躇,缓缓向外走去。 “将军爱吃的莲花饼和奶酥,还有娘娘嘱咐做的菜都已经告诉小厨房了。”月瑶做事很快,谢柔点了点头。 春日阳光灿烂,凉亭外山石边种着矮松,边关沙尘多,也就府衙里能看见些许生机。谢柔进了亭子,随手拿了一卷书来读,勉强分散心神,然而看着看着神思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依依,你的书拿反了。”清朗的声音忽的在身边响起,谢柔怔了半晌,陡然发现自己竟没注意到有人过来,连禀报的声音都没听到。 她赶忙循声望去,却见谢煊一身清爽地站在自己面前,发丝上还沾着水珠,显然已经梳洗过了。 “哥哥。”她唤了一声。 谢煊笑了笑,掀袍落座,扫过面前摆好的佳肴,道:“还是依依最懂我了,早饭没吃,饿死了。”言罢,便拿起竹箸夹菜,谢柔将书放下,为他盛了饭。 两人时有交谈,聊的都是些家常,只是谢煊吃得淡然,谢柔心里却有千百种思绪翻腾着,想说又不知如何开口。 谢煊将她的神色收在眼底,也不捅破,面上始终淡淡笑着,直到谢柔连接话的心思都被焦虑淹没,他才说话:“今天的午膳似乎格外丰盛,不会是临行告别之宴吧?” 谢柔怔了怔,轻咬了下唇。 谢煊什么都明白了,其实在他说出来的刹那,就已经猜到了结果。 “依依,你有什么事要同我说吗?” 谢柔往日自诩口齿伶俐,可是在谢煊面前,她好像变回了一个小孩子,做错事不敢多说半句,怕哥哥怪自己,怕用错了语气让他误会,凡此种种俱在心头,堵得难受。 </div> </div> 第45节 谢煊怎能不懂自己的妹妹,就算分别再长时间,两人依然心意相通,何况她是他一手带大的,每一个细微的神情都印在他心里,岁月不曾将它抹去。 他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 “依依,你不该瞒我,也无需瞒我,我是你的家人。” 谢柔霍然抬头,唇瓣似乎咬得更紧了:“哥哥,你……知道了?”知道她要回宫的事。 谢煊不置可否的一笑,“嗯”了一声。 谢柔不敢看他的眼睛,这件事情无所谓对错,她一味担忧,只是不想让哥哥难过,他等了她八年,为她设计了无数条后路,想办法护她周全,她不知道“回宫”对于他来讲意味着什么。 “傻丫头。”仿佛猜到了她的心思,他眸中一柔,放低了声音。 他何曾怪过她? “边关的屋舍还有马场是哥哥为你准备的退路,可你若不想走,这便不是你的路。” 谢柔眼睛有些酸涩,揪着衣袖什么都说不出:“哥哥,你……” 谢煊唇角勾了勾,柔声道:“我的妹妹长大了,变成了大姑娘,有了喜欢的人,有了想去的地方,多好啊,哥哥祝福还来不及呢。” 谢柔望着他,微微睁大眼眸,又听他接着说道: “是不是奇怪我为什么非要和圣上闹上一回?”谢煊的语气很淡,似乎两人不过是去练了练剑一样简单,而语句里,亦能察觉针锋相对时的蛛丝马迹。 谢柔一贯聪慧,只凭他前面说的几句话,心中已猜出了个大概,哥哥全在为她争取,也许一开始还有怀疑,那么之后的质问也罢比武也罢,他只想证明一件事,就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对她付出了真心,是真是假他要为自己的妹妹看清楚,他那么急切的护着她,甚至没有想过自己的处境…… 谢柔心头一疼,阖目时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淌,她想要抬手擦去,却有一只手伸过来替她拭了。谢煊知道此事逾矩,但想来能这般亲近的日子不多了,或许这就是最后一次,他可以像小时候一样,抱抱她,为她拭去眼泪,也告诉她:没关系。 离开家没关系,留他一人也没关系,只要她幸福就好。 “哥哥……”她握着他的手,一直唤他,似要弥补过去的缺憾,将八年里失去的称呼还回来。 谢煊摸着她的发丝,略垂下的眼睫颤了颤,所有不舍都压在眼底,化成柔和的光晕,笼罩着她也安慰着她。 “依依不哭,哭成了小花猫,以后就没人要了。” 小时候他就是这么哄她的,没什么用,他却总爱说,谢柔偶尔还会因为这个发脾气,而如今……确是不会了。 小小的凉亭里,他哄了她很久,她才收住了眼泪。 “不过这次让他把你带走,我也是有条件的,”谢煊一笑,道,“想不想听听?” 谢柔道:“哥哥问了他什么吗?” 谢煊挑眉笑道:“自然,我问了他一个问题。” 谢柔看向他。 谢煊道:“我问陛下,如何证明他自己的心意,你可知他是怎么回的?” 谢柔摇了摇头,她猜不到这种问题如何能有答案。 谢煊接了下去,道:“他说,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但有一个问题可以,那便是‘用何证明’。” 谢柔迟疑了一下,道:“用何证明?” 谢煊点头,望着眼前女子的目光温暖柔软,拢了拢她的发丝,他轻声开口,道:“他说……” “余生。” 第68章 不由分说 谢柔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绮兰轩的,她走得很慢,身上沉甸甸的,很多东西压在心头。谢煊的一席话没有让她轻松,反而更让她愈加酸楚,太多情绪掺杂在一起,五味杂陈,心口被塞得满满当当。 “娘娘要去找陛下吗?”月瑶轻声问道。 谢柔摇了摇头,道:“我们……出去走走罢。” 月瑶一怔,迟疑道:“娘娘,虽然边关战事已定,但外面还是乱得很,不如奴婢陪娘娘在花园里转一转?” 谢柔笑了笑:“别担心,城里的集市都已经开了,想来不会有问题,况且还有卓远他们在暗处跟着,不会有事的。” 月瑶还待劝说,谢柔拦住了她,道:“阿瑶,我想出去散散心。”再过几天,他们就要启程回宫了。 月瑶噤了声,她跟着谢柔的时间不长,但心里有数,摸清了这位主子的性子后,对这位娘娘十分钦佩,她想去做的事,一般很少有人拦得住,旁人若要相随,帮她解决后顾之忧就好,无需在旁多话。 “那奴婢去和卓远大人说一声,多抽调些暗卫。” 谢柔道:“去吧,不过不必惊动皇上。” 月瑶点了点头。 边关多风沙,谢柔出门便带了顶浅色的帷帽,去集市的路不远,几人就没坐马车,沿路走走停停,商贩们白日里忙碌,尤其是黄昏时分一天最忙的时候,边城有宵禁,又因为图坦战事,能做生意的只有那么几个时辰,商贩们自然是铆足了精神去做事。 没出门前,月瑶以为集市会很乱,未曾想等走到了发现自己想差了,州府官兵四处巡逻,每隔半刻中就有一队经过身边,看起来比凤阳都要安全,她环视一圈,这才轻舒了一口气。 谢柔本有些郁结,然而随着吆喝声烟火气缭绕于身边,渐渐也逛出了兴致。集市上的物什琳琅满目,有当地人自己编织的地毯,线条粗犷颜色鲜艳,还有服饰吃食,最多的当属玉石,谢柔知道的售卖方式,大多是雕琢好的,放在店里卖给达官显贵,却从未见过这么多原石堆在路边卖的,就好像商贩去了一趟沙漠戈壁,挖出什么就卖什么一样。 “这些石头当真是玉么?”月瑶忍不住问道。 买东西的是个小伙子,闻言掀了掀眼皮,道:“姑娘这话怎么说,这世上的玉多了,有贵卖的也有贱卖的,像这种金丝玉,北边戈壁上到处都是,当然就要这么卖了。” 还真是随手捡的。 谢柔觉得有趣,就多看了几眼,摊子上一边是原石,一边是简单打磨过的,各有各的形状,她看了一会儿,眼睛忽而一亮,从里面拿出一块。 “阿瑶,你看这个像不像阿雪……”话刚出口,她才想起来,月瑶没见过阿雪,算起来边关一行,她和云姑、雀儿已经分别数月了,也不知她们怎么样,是在哪个驿站等着她,还是先回宫去了。 “夫人,阿雪是什么人?”月瑶有些好奇。 谢柔张口,还未出声,却有男子的声音响了起来,道:“阿雪是一只白色的猫。” 两人转头看去,人群中一个打扮有些书生气的男子走了过来,他穿得朴素,只着了身蓝色布衣,身后连随从都没有。 此人月瑶没见过,对谢柔来说却是故人。 “谭大人。” 来人正是许久没有音信的谭清远。 谭清远看见女子的一刻,眼眸是有光芒的,只是在月瑶身上停了片刻,他的笑容逐渐凝在了唇边,纠结了一会儿,他将方才心底一闪而过的疑惑问了出来: “谢姑娘,她为何……叫你‘夫人’?” 谢柔和月瑶皆是一怔。月瑶不知其身份,想得更多一层,觉得这个男子过于失礼,哪有一上来就问家事的,甚至连招呼都不打,但看谢柔模样,似乎与他相熟,她便没有出头。 “谭大人,正如你所闻,”既然已经说到这了,谢柔也不再隐瞒,直言道,“我成亲了。” 谭清远脸上一白,尽是不可置信,两人分别一月有余,而且又是一路相伴,他怎么都想不通中间发生了什么,若说是成亲,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边关情势复杂,她的兄长还在战场上,她和谁成亲?又或许,她原本就有亲事,顺理成章的定亲了? 谭清远没想到两人见面的第一句话竟是晴天霹雳,他那日力竭不支,在城头倒下,而后又是治伤又是坐牢,翻来覆去折腾了好久,最近才被放出来,他此次功过相抵,官职降了三等,但依然还在兖州内任职,兖州他熟悉,看圣上的意思,估计是要小惩大诫,过了风口浪尖,约莫两年内就能官复原职。 他心中的激动难以言表,而更多的是早就堆叠的情意,他想见到她,问问她过得好不好,也把心意真切地告诉她。以前他以为自己会被打进谷底,希望来得太突然,让他措手不及,但他也清楚,最后一战,如果没有谢柔的坚持,推他向前走,他也许就失去了自救的机会。 这样的女子让人如何不喜欢? 于是他满怀冲动,穿过人海去找她,然而世事无常,冷水兜头浇下,同样不由分说。 “谢姑娘,你怎么会……”太多疑问和不解绕在心头,他连言词都挑拣不出来了。 谢柔不是不能同他解释,只是这些都是她与萧承启的私事,不该同旁人说,也说不清,她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这一路多谢谭大人照顾,今日临近宵禁,怕是没时间叙旧了,改日再与谭大人闲谈如何?” 闲谈?他想说得那么多,无一句是闲言闲语,她为何会这样看他,又这般推据,态度竟比从前更为强硬。谭清远怔忡了好一会没说出话来,谢柔怕他执着过甚,为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耽搁了,于是简单说了两句,便要拉着月瑶离开。 弗一挪动步子,谭清远如梦初醒,登时心急起来,慌乱的伸手,也顾不上礼数,径直拉住了谢柔的衣袖。月瑶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身边人是什么身份,谭清远不了解,可是她清楚,哪里是能拉拉扯扯的?她下意识伸出手去挡,然而还未碰到就被格开了。 斜方猛然伸出一只手,扣在了谭清远的腕上。 几人都愣了一下。 谭清远陡然被甩开,直愣愣地看过去,本欲说些什么,看到来人的刹那脸上却如被雷劈了一般,又是慌又是恐又有几分惊疑不定。 “皇……”他脚下一趔趄,险些站不稳。 萧承启将谢柔拉到身后,眼中含着冷笑,冷冷看着面前人:“难得谭大人还认识朕。” 谭清远瞥到两人相携的手,脸色雪白。 好好的集市是逛不成了,萧承启将人带上了茶楼,这次出来他只换了便装没易容,不能在外面停留太长时间,卓远特意先行清空了一层楼,安置好暗哨才出来禀事,谭清远上楼和他撞了个正着。 卓远倒是坦然,淡淡施礼道:“谭大人,好久不见。” 谭清远脸色却又白了几分,收在袖子里的手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他木然跟着萧承启两人进了屋子,心头仿佛被彻底掏空了,浑身没有力气,因着这一路,谢柔虽然拒绝了他很多次,可他一直以为礼数使然,没料到竟还有这么诡异且要命的理由。 当今圣上的后宫家事,那是全天下都知道的,多年独宠一人,去哪里都要带着,除了母仪天下的那一位,再无第二人。 在萧承启目光笼罩之下,他后背已渗出冷汗。 “不是有很多想说的,怎么不说了?”萧承启冷声道,说着话太阳穴直发疼,当真是解决一个又来一个,尤其是这个谭清远,乌纱帽刚保住,脑袋就不想要了,竟敢再来招惹她。 谭清远抿紧了唇,扶着桌子缓缓跪下:“微臣参见皇上……” 他顿了一刻,低声道:“参见皇后……娘娘。” 谢柔站在萧承启身边,心中无奈至极,不禁拉了下身边男子的衣袖。不过没用,萧承启瓦住她的手,神色不虞。 此事还真的怪她,萧承启追来时她在气头上,因此浑说一气,将萧承启认作兄长,后面的谎话自然接二连三,到了后来越发说不清楚。 谭清远反倒无辜,于情于理,他们都没道理为难他。 “谭大人,此间之事我绝非有意隐瞒,只不过事关朝廷后宫,我二人必须隐藏身份,若是因此让你误会,我向你道歉。”谢柔道。 谭清远怔怔望着她,抿唇缄默。 萧承启冷哼了一声。 “皇上就是飞卿兄。”不是疑问,是肯定,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于是怎样都是错的。事到如今,谭清远什么话都说不出,也不能说,毕竟眼前的女子是皇后啊。 谢柔注视他良久,叹道:“家兄谭大人也熟悉,辅国将军谢煊,字飞卿,我到北方来确实是为了寻他。” 谭清远张了张口,神情木讷,他早该想到,她的气度不同于任何女子,有木兰之心性,牡丹之颜色,小门小户养不出这样的女儿。 两人藏起了身份,但在细节处又是坦然的,正如飞卿这个字,分明指向谢煊,是他自己没有思考。 谢柔大概解释了一番,说完了不知该聊什么,就停了下来。 谭清远怔了好一会,才道:“微臣明白了。” 谢柔松了口气,却听他话语一转,道:“只是……” </div> </div> 第46节 萧承启皱了皱眉。 谭清远似鼓足了勇气,跪得亦直了一些,说了下去:“微臣欣赏娘娘、喜欢娘娘也并无错,不是么?” 谢柔一愣,萧承启眼中微寒。 第69章 后宫风云 屋中的空气似凝固住了,谭清远说不紧张是假的,但心意不说将会成为大憾。他平生遇事良多,最勇敢的时候都与眼前女子有关,她给了他无穷的力量,如同站上天门关举起尚方宝剑的一刻,他想着就算死也没关系,同生共死,或是为她而死。 他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第一次有了心上人感到欢喜,却连结果都没有,现在想想,从一开始就是错的,谈何结果。可他还是不甘,带着一点点期盼,希望她心里能有他的影子,一个小角落就好。 谢柔没说话,无尽的沉默中谭清远的心也沉了下去。 “是我……是微臣失言了……”他咬了咬牙,唇色惨白。 “呵,你还知道自己的身份,朕以为你忘了,刚想提醒提醒你。”萧承启攒着怒气冷笑一声,心道若他再敢多说一句,他就让他这辈子见不到太阳,当着自己的面觊觎自己的妻子,但凡是男子谁能忍得了。 谢柔觉得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忽然变得滚烫,正是怒火中烧模样,她别无他法,只得安静的拉着他,半晌,又蜷起手指在他掌心轻挠了一下。 萧承启怔住了,她的手指又柔又软,落在皮肤上像小猫爪子一样,手痒心也痒,火气好似随着痒意瞬时消去了不少,他皱了皱眉,换了个握法,好歹留住几分怒气保全帝王气势。 谢柔眼角悄悄弯了弯。 谭清远并未注意到两人无声的交流,他尚低着头,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怎么都走不出来。 “谭大人。” 谭清远听到谢柔的声音抬起眼来,女子眼眉还像从前一样温柔。 她道:“谢谢你。” 谭清远一怔,他以为她会拒绝,会因为难堪不理他,却万万没想到会对他说这句话。 “谢姑娘,你……”你不怪我么?他怔然道。 谢柔笑了笑:“谭大人没有说错什么,喜欢一个人无论结果如何都没有错,更无需道歉。” 谭清远眼眶不知怎的,竟有一阵酸涩涌上来,温言温语似烙铁一样印在心上,竟比指责一类的话更锥心。 “世人都有各自的好,之于谭大人,知礼守节、进退有据、重诺重义,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只是世事无绝对,欣赏不一定会喜欢,而喜欢也不一定会有结果。作为友人,能被谭大人认同是我的荣幸,我很感激,至于其它,恕我不能回应。” 谢柔闻声说着,看了身边人一眼,接着道:“我与陛下成亲八载有余,感情自不必说,夫妻之间贵乎坦诚,不能也不该有第三者,不知谭大人,是否能明白我的意思?” 谭清远方才抬起的头,又渐渐低了下去,她说得那么坚决那么清楚,他如何不明白,他只是不甘罢了,像被泥土裹挟的蚂蚁,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他想说句抱歉,话到嘴边却失去了声音。 谢柔说,他可以遇到更好的,终有一日能找到相携一生的人。可他想,找不到了,他已见过世上最好的了。 谭清远下楼时脚步很慢,但终究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回头,她的气息在风中飘散,很快融进黄昏霞光里,他望着自己的影子,许久怔忡,久到长街点了灯都不自知。 二楼烛火摇曳,映着两个人亲密的身影,仿佛连明月清风都插不进去,谭清远知道自己该走了。 茶楼上,萧承启放开了谢柔的手,在椅子上落座,没表情也没多余的动作,只在谢柔转身时看了她一眼。谢柔唇角翘了一下,若是旁人看到萧承启这副样子,恐怕要吓得跪倒,可她半分慌乱没有,只觉得他气鼓鼓的样子很可爱。 她倒来一杯茶,稳稳端着,送到他面前,扮作乖巧模样,道:“夫君,喝茶。” 萧承启却没接,面无表情地道:“方才没说几句,不渴。” 哦,那是怪她方才和谭清远说得太多咯?谢柔心里好笑,面上不动声色,悄悄坐在他身边。 “夫君今日……不忙?” 萧承启“哼”了一声,怎么不忙,当然忙,从早到晚跑来跑去打发她身边的人,怎会不忙? “夫君出府是来找我的?”谢柔又离他近了一点点。 萧承启又哼了一声,这话说的,不然还能找谁,他午时就听说她和谢煊吃了饭,料想谢煊将演武场的事都和她说了,他心里七上八下又有几分期待,呆在绮兰轩等她,没想到却等来她出府的消息,他一懵赶快追出来,结果……又添堵了! “既是来找我的,夫君却又不和我说话,这算什么道理?”谢柔素白的手指拉了拉他的袖子,放软了声音对他说。 萧承启硬绷着没去看她,淡淡道:“见过了谢煊,为何不来找我?” 谢柔一怔,拼命忍住笑意:“夫君想我了?” 萧承启脸上有点不自在,轻咳了一声。 谢柔趁机倚了过去,眼睛望着他,亮晶晶地道:“依依也想夫君。” 那她还出府?萧承启侧过头看她。 温柔的水波在谢柔眸中化开,她微微一笑,道:“因为夫君待我太好了,我一时间想不出来能做些什么让夫君欢喜,也不知该说什么,所以才出来的。” 萧承启定神看着她,闻言目光一晃,眼中最后一丝凉意也散尽了,他从来不会和她置气,眼下也一样,恼怒不过是因为谭清远不知轻重礼数罢了。 “依依,”他绷不住了,叹了声道,“不必想这些,只要在我身边就好。” 谢柔弯了弯眼眉,见萧承启虽语气好些,却还未展颜,心思微转,忽然凑近在他脸颊亲了一下。 萧承启一愣,待反应过来,谢柔已经坐直了身子离远了,她笑得像只小猫,还像只小狐狸,萧承启忍不住勾起唇角,一伸手将人捞进了怀里。 谢柔坐在他腿上,绵软紧贴着他。 “夫君还生不生气了?”她额头抵着他,柔声问。 萧承启道:“嗯,还有一点儿。” 谢柔微微诧异。 “知礼守节、进退有据、重诺重义,你对谭清远的印象这么好?” 谢柔这次是真的怔住了,这个男人真是……什么醋都吃,那般客气的搪塞之语也要记在心上。 “那……夫君如何才能消气?”她眨了眨眼睛。 萧承启想了想,将她抱紧了,眼底逐渐现出深浓颜色,片刻后,他伏在她耳畔低声道:“要这样……”随即半含了她的唇珠,尾音淹没于唇齿,气息彻底盖住了她。 * “啊!” 彼时凤阳皇城一片清冷,一声尖叫突然划破了香榭轩。苏葳如再次从梦中惊醒,抱着锦被浑身发抖。 今天侍女嫣儿值夜,闻声赶快跑来,她素日就畏惧苏葳如,这些日子,苏葳如的性情越发暴戾极端,动辄就要打板子,嫣儿心有余悸,不敢太靠近,停在榻前一丈远,小声唤了声“主子”。 苏葳如发丝凌乱垂在两颊,黯淡的烛火下,竟有几分狰狞,她双手冰冷,不住地颤抖,冷宫大火之后她又梦到了谢柔,那女人虽未死却在梦里向她索命!她惊恐至极,睁大双眼,几次想掀开纱幔却被缠住,她承受不住刺激,向嫣儿大叫了一声,似是发泄。 嫣儿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过去系好纱幔,跪倒在侧。 苏葳如抱着手臂,勉强适应了光线,惊声道:“现在……现在是几时了?” 嫣儿道:“子时。” 苏葳如一抖:“子时?” 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忽然拉住嫣儿的手臂道:“快,快去看看冷宫里的人死没死。” 嫣儿疼得一缩,又道:“主子您在说什么呀,您不是说,皇……在宫外活得好好的,这您是知道的。” 苏葳如仿佛受了极大刺激,尖叫一声道:“蠢货!还不去叫你的相好把贱人杀了!还有那个广芸,一起杀了!她们不死我就要死了!她们不死我就要死了!” 嫣儿手臂被她手指紧扣着,指甲嵌进皮肉,疼得她眼泪都要下来了。苏葳如却没看到她的神情,一味沉溺在恐慌中。 她的父亲和圣上出征一月有余,没有一点消息传回来,这实在不正常,还有那个广芸,已经数月称病不出,她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可却没有解决之法。 她想,也许只有将这些恐惧扼杀,才能还自己一个清静。 “你去,给你的老相好递信,让他快点下手,不要再等了!” 嫣儿抖成了一团:“不……主子,他……” 苏葳如冷笑了一声:“你是不是想说他跟咱们没关系,我告诉你,这种杀人放火的事他做了一次,就要斩草除根,咱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他不做也得做,否则若有一日东窗事发,先死的就是他!”言罢她手一甩,将嫣儿推到地上。 嫣儿目光呆滞,似是惊吓过度,胳臂磕到了床角,传来钻心的刺痛。 “不,不要再做了,主子我们停手吧……”她胡乱地想,胡乱地说。 “愚蠢!”苏威如大喝,“她们不死我怎么睡得着?” 嫣儿被她尖锐的声音刺激,捂着耳朵缩了起来,苏威如看她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但这个人她还有用,将她吓死了得不偿失。 她勉强压制住怒火,声音尽量平静,道:“你别怕,不过是杀两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她们一个在外面一个病恹恹,都不受宠,恐怕死了陛下也不会追究。” “你们只管大胆地做,等陛下回来,该死的已经死了,后宫自然就是我的了,到时候你们二人远走高飞,还有何人能管?” 她循循善诱,眼眸里渗出疯狂的光芒。嫣儿嘴唇蠕动了两下,终被气势所摄,不敢有丝毫反抗。 苏葳如满意地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萧直男:哼,生气了,需要亲亲才会好。 谢依依:好啦好啦,么么哒。 萧直男:(满意脸)这还差不多…… 第70章 启程回宫 “哥哥当真不愿去凤阳吗?”谢柔望着身前的男子,眉尖蹙起。 因担心宫中生变,谢柔和萧承启决定提前赶回凤阳,萧承启知道她挂念兄长,有意下旨调谢煊入京任职,谢柔与谢煊分别多年,着实思念,得知消息心中欢喜,想着提前告诉哥哥一声,便在临走前特意见了他一面,怎料谢煊闻信面上并无半分喜色,竟陡然回绝了她。 谢柔眸中微暗,随即询问起原由来,眼下图坦退败,边关军务不如从前那般复杂繁重了,谢煊是可以调职的,何况他也不能守着沙城一辈子,就算两人无法团聚,也要为他自己考虑一下。 “如今右相党羽连根拔起,外敌元气大伤,边关压力小了不少,哥哥不必固守沙城。夫君也说过,朝中不乏能臣猛将,可以轮番驻守边城,一者可辨臣下能力,二来借此练兵。” 谢煊听完,似觉得有道理,但脱口而出的却是另一番光景,他唤了她一声“傻丫头”。 谢柔一怔。 谢煊笑了笑,道:“自从依依有了心上人,常被一叶障目。” 谢柔微讶,她回想了一下自己说的话,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谢煊靠在廊柱上无声地笑了:“你仔细想想朝中的局势就知道了,皇上这是为了让你宽心才这么说的。” 注视着谢柔眼中的那丝不解,他继续说了下去:“边关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苏威统领瓜州,眼下出了事一片混乱,图坦三王子被杀,但图坦国主膝下可不止一个儿子,三王子被杀对于其他人来说还是件好事呢。边关将领古来流动性就奇小,为的便是震慑外邦,如果我现在走了,图坦国或许不会大举进攻,但一定会出兵试探,它发兵方向必然是沙城、瓜州一带,百姓难以休养生息,必遭横祸。你说,我现在能不能离开?” 谢柔咬唇不语,不得不说,谢煊这番话半字不差,是她心急了,结果只看到眼前,没发现其中暗藏的凶险。 </div> </div> 第47节 “那……以后呢?”她又想了想,接着问。 谢煊亦是摇了摇头,谢柔无奈了。 “还记不记得我当初到边关来的原因?”他忽然问她。 谢柔依稀有印象,谢煊是为了助萧承启,保证朝中处置叛党时外敌不会趁虚而入,同时也给萧承启输送了不少战力,后来里面有些人还进了暗卫营。这些年,哥哥从来不去凤阳,一直隐藏着自己保皇党的身份,与萧承启沟通也是以家书为准。种种做法小心谨慎,避嫌为上,现如今的诸多战绩就是这么来的。 谢柔好像明白了什么。 “哥哥是为了……避嫌?” 谢煊没有否认。 “夫君不是那样的人。”谢柔道。萧承启绝不会因为忌惮他的实力而对他做什么,他不是右相。 “可他是皇上。”谢煊截住了她的话音。 谢柔怔然看向他。 “皇家自古忌讳外戚做大,你我没有家族撑腰,但手中的实力不容小觑,若我去了凤阳,必然要面对那些世家子弟,来往应酬之际,千人千语,难免不会有结党营私之嫌。到时候,皇上面对言官要如何自处?他是该向你交代,还是向百官交代?” “所以,依依,”他叹道,“我不能离你们太近,否则百官无法心安。” 谢柔唇瓣已经咬出了小小的印迹,谢煊比她考虑的要多出几倍,而且每一条都有道理,她无法反驳。 “可是哥哥,此去千里,难道你打算再也不见我了么?”她眸中有水光,终是问出了心里最害怕的事情,她走了很久才来到他身边,匆忙相见又要分离,无论说她想得简单也罢自私也好,她是真的舍不得他。小时候她失去了双亲,长大了哥哥也遥不可及,从前是被逼无奈,如今她只是‘不愿’。 “怎么会?”谢煊却摸了摸她的额发,笑道,“我答应你,每年回京述职,一定会进宫见你的。” 谢柔秀眉未展,眼眶渐渐红了。 谢煊温声道:“又不是诀别,可不能哭鼻子。” 这词不吉,谢柔佯作嗔意:“哥哥不许乱说。” 谢煊笑了,故意逗她:“哦,不说就不说。” 谢柔弯了弯唇,又见谢煊道:“总而言之,依依若是想见我,除了述职之外,也有其它机会,比如……” “什么?” “我若做了舅舅,总要参加满月礼的。” 谢柔愣了一下,半天才反应过来,脸颊瞬间布满红霞,直延到耳垂:“哥!” 谢煊朗声而笑。 * 萧承启将最后一本奏折处理完毕,交到了刚回到自己身边的卓海手上。 “卓叔来得及时,这几日朝中事务庞杂,奏折压了有数个月的时间,言官们的唾沫都要把朕淹没了。” 卓海笑了笑道:“不过小老儿看皇上的气色可比以前好多了。” 萧承启笑而不语。 卓海跟随他时间已久,任何细微之处的变化他都能察觉到,能让萧承启这般开心的约莫只有皇后娘娘了。 “皇上打算何时启程?” 萧承启道:“明日。” 他思忖了一刻,问道:“苏威如何了?” 卓海道:“该说的都说了,曲州刺史魏延为幕后主谋,布局多年,图坦耶贺图和苏威不过是他的棋子罢了。可惜狡兔三窟,魏延跑得太快,目前还没找到踪影,已经派暗卫撒网搜寻了。” 萧承启皱了皱眉,当初谢柔被刺杀让他怀疑曲州有异,拖了这么久才把事情搞清楚,委实耗损了不少人力精力。 “查仔细些,路上安排暗卫融进白府府兵之中,与朕和皇后一同回宫。另外记得和白衍保持联络,他虽然可以进宫,但后宫他进不去,告诉他一声,必要的时候可持尚方宝剑先斩后奏,朕给他这个权限。”萧承启嘱咐道。 卓海道了声是。 萧承启又将诸多事宜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但凡有关谢柔皆是反复确认,卓海一直等到点灯才退下。 望着窗外夜色,萧承启舒了口气。 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吧。 第71章 神秘来信 凤阳城,一辆运送货物的马车驶入城内,驾车的人身穿布衣斗笠,他将帽檐拉得很低,盖住了眉眼。城门口巡察的士兵掀开车布检查了一番,目光扫过男子的脸,见他长得老实还有几分木讷,想来是城外村子的百姓,便让他通过了。 男子连声道谢,忙不迭的打马而去,集市熙熙攘攘,他将马车停在路旁,在无人注意的时刻,绕过商铺走进了一条小巷。 巷道狭窄只容一人通过,在走了将近二十步的时候,他推开了一扇木门。门后是一方破败的院子,几间屋舍,他摘下斗笠走了进去。 “魏公子。” 帽檐下的那张脸早已没了木讷之态,眼角流露出些许精光,信步走到几人身前,他淡淡道:“吩咐你们的事办得如何了?” 作仆从打扮的男子道:“已经找到了接头的人,这几日就会把信和密药递进宫。” “好,”闻言,男子笑了笑,唇边寒意十足,“我很想看看苏葳如收到信时的表情,她的父亲被抓,下一个就轮到她了,后宫这摊浑水,若此时不搅就没机会了。” “公子说的是。” “最好她能把广仁海的女儿杀掉,以广仁海的个性必不会善罢甘休,广芸是皇后选进宫的,若出了事,这笔账就要算在她头上了,到时候咱们再找准机会放出皇后私逃出宫的消息,你说,前朝那些嚼舌头的大臣们会不会很兴奋?” 他说着话,眼中渐有疯狂之色,停顿了一刻,他又道:“耶贺图无能,北上一路都没有除掉皇后,还让皇上扳回一局,现在好了,事情更棘手了,不过没关系,我们没杀成,就让百官们杀吧。” “公子所言极是,右相的仇我们定要讨回来,皇后一死,皇帝元气大伤,前朝后宫必乱。” 众人亦低声附和道:“公子神机妙算。” 奉承入耳,男子却是冷笑一声,似嘲似讽,众人知他近日不顺,皆噤若寒蝉不再出声。 皇宫香榭轩,苏葳如正修剪着几株花草,一个多月过去,后宫风平浪静,嫣儿无能,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她的相好虽有武功在身,又能出入后宫,但冷宫戒备森严,广芸宫内也门扉紧闭,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侍卫就更不可能了。 苏葳如心中急切,却也知着急没有用,只能静待良机,听说御驾已经踏上返京之路,估摸还有三四个月的时间。战事告一段落,她只盼父亲苏威此战有功,这样哪怕她先前做错了事被人发现了,也不必担惊受怕,后宫还有她立足之地。这般一想,她心里有了底,没有先前那么惊慌了。 这日晌午,苏葳如用了膳回榻上歇息,掀开薄衾,忽然看到枕边有一角黄色信纸,她霍然睁大眼眸,猛地向四周看去。后宫内室竟有人随意出入,实在不可思议,她嘴唇发白,神思不属之下却也不敢惊动旁人,于是连忙将侍女们都打发走,抽出纸握在手里。 “是谁……是谁……”方才还算淡定的面具寸寸裂开,她攥着信纸的手颤了颤,调整了半天的呼吸,才敢低头去看。 信纸不大,但上面的话却密密麻麻,她逐字逐句读下去,眸中渐渐染上惊惧的颜色,那信纸之上写得不是别的,而是关于自己父亲苏威的消息,信上详细的描述了边关战况,还有苏威的处境,勾结外寇,意图弑君,种种罪名加在一起,连诛九族都不为过。 她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读到后面,连字都认不清了,锥心之言如悬梁之刺,立在头顶,轻易便能将她刺穿。 “不可能的。”她的父亲用了半辈子的时间才爬到如今的位置,右相前车之鉴又摆在眼前,他怎么会造反呢?也许这封信上说得都是假的。 她努力集中思绪,继续把整篇文字看完,写信的人好像了解她的心思,在文末附上了后宫秘辛,将皇后不在宫中,沿途受到暗杀的事也写明了。如果说其它的事情还可以杜撰,那么已经发生的事情,不可能编得出来,何况在皇宫之中,只有为数不多的两三个人知道皇后的去处。 她攥着信跌坐在了榻上,脑海中已然掀起了狂风暴雨,砸得她怔愣呆滞,眼前的一切仿佛都烟消云散了,那些对于皇城的所有幻梦都坍塌了,等到皇上皇后回宫,她将不会有任何挣扎的机会,像不值钱的沙粒随风飘散。 “不行不行。”她疯狂地摇头,期望赶跑围绕在身边的绝望气息,若事情果真如此,她决不能坐以待毙,地狱路难走,她哪怕是死也要拉上垫背的! “去叫嫣儿过来!”她费尽千辛万苦控制住情绪,对外面人喝了一声。 嫣儿虽畏惧她,但却不敢不听命令,很快就来了,她咧嘴笑了笑,扑上前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嫣儿吓了一跳,险些撞在窗棱上。 “主子你……”她支吾道。 苏葳如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道:“别怕。” 嫣儿身子一抖,微微后退了一步,苏葳如脸色极为可怕,与寻常人迥异,怕是要疯了去。 苏葳如却没理会她的反应,急切地抓住她道:“我让你做得事有眉目了么,怎么才能杀了广芸?” 嫣儿浑身发抖,拼命地摇头。 苏葳如眼睛却红了,泛着奇诡的光芒:“你别担心,这一次做完,咱们就再也不杀人了。那个广芸手无缚鸡之力,又不得宠,杀了也不会有事。” 嫣儿惊道:“主子……你……” 苏葳如表情更加扭曲,道:“你快去……” 话说一半又觉得不对,道:“是不是还没找到方法?” 嫣儿脸色惨白,不敢说话。 苏葳如急道:“我想想,我给你想想。她不是生病么,你让你的相好买通奴才,让他们在药罐上动手脚,把这包药加上,很快就会有效果了!” 她口中的药包亦是枕下发现的,和那封信一并送来,可想而知,那个人对萧承启谢柔两人不怀好意,但却助了她一臂之力。 她很快就能将广芸杀掉了,只要在萧承启赶回之前,她要让这些多余的人彻底闭上眼睛。 第72章 张狂之人 机会并没有那么好找,再加上嫣儿胆小,屡次在紧要关头退却,两人谋划的事情迟迟没有进展,苏葳如一日比一日烦躁,动辄打骂,更常用她的心上人向她施压,嫣儿几近崩溃,可她也明白,自从上了这条船就没了退路,有些事做过一次就不能回头了。 无数深夜她垂泪至天明, 第二日擦干了眼泪继续做事,有时候她甚至想自裁谢罪,但她的心上人已经被苏葳如拖下水,她若死了,他该怎么办?为今之计,或许只有像苏葳如说的那般行事才有一线生机,解决掉宫里的隐患,所做之事无人证实,皇上在处理她们的时候才会有所顾忌。 这念头在她脑海徘徊许久,她用了很长时间说服自己去相信这是条对的路,借以驱散愧疚悔意。有没有效果她无从考量,可一个人被逼到绝境,心肠总归会比从前硬一点。 就像她第三次接近为广芸熬制补药的侍女红鸢,她的话明显多了起来,只求达成目的。所幸这一关不难过,红鸢不是广芸贴身侍女,之前没有见过她,更不知道广芸和苏葳如之间的龃龉。嫣儿旁敲侧击了一番,放下心来,而后握紧手里的药包,目光在药罐上转了一遭。 广芸若是装病,绝不会喝药罐里的药,所以将药包里的粉末倒进去也无济于事。怎样才能让广芸碰到药粉呢? 正思索着,炉火止息,红鸢弯身去找垫手的布,嫣儿眼睛忽的一亮,拿起离自己最近的一块,在手上一蹭递给了红鸢。 “多谢你了。”红鸢一笑接过。 嫣儿摇了摇头。 红鸢拿稳了药罐,将药倒入碗中,又用布垫着将碗放进食盒,完全没有注意到碗壁隐现的淡白色粉末。 嫣儿怔怔望着她把碗端了出去,眸中的光渐渐暗了。 红鸢一路走进广芸所在的寝殿,和芳绡说了几句话后就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了她,芳绡关上门,不动声色的把药偷偷处理掉了。 “这已经是第三个月了,不知陛下还有白小侯爷是否平安。”广芸见她回来,掩卷叹道。 芳绡道:“主子宽心,陛下英明神武,白小侯爷聪明灵慧,他们一定不会有事的。” 广芸脑海中闪过两人的身影,比起萧承启模糊的背影,似乎白衍留下的影子更深一些,她微微一怔觉出不妥,不敢再想。 </div> </div> 第48节 “奴婢听说边关战事只用了一个月就平定了,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了。” 广芸点了点头。 戊时三刻,芳绡整理了床榻,广芸又靠在窗边看了会儿书,随后入寝睡去。 如此过了五日,秋色渐浓,广芸原本身子骨不错,很少在秋天生病,今日却感觉到一阵彻骨寒意,她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加了件裘袄。 “主子,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芳绡望着她愣住了。 广芸摸了下额角,触手冰凉并非发烧,她勉强笑了笑道:“别担心,我休息一阵就没事了,许是风有些凉。” 芳绡赶忙将周围的窗子关上,扶她去榻上休息,又找来御医替她看病,御医在纱帐外诊了小半个时辰却没看出什么异样,他琢磨半天,道:“娘娘脉搏虽弱,但并无风邪侵体的症状,依微臣所见,吃些滋补的药调养一阵子便好了。” 芳绡舒了口气,按方拿药去了。 广芸昏昏沉沉睁不开眼睛,不过御医的话她还是听到了,这些日子她过得小心谨慎,衣食用品每日都反复检查过,料想也不会有事,于是就安心的休息养病。 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广芸吃了御医的药,不但没有更精神,反而睡得时间越来越长,芳绡焦急万分,多次请御医诊治,开了许多药方,每一个都试过,依然不管用。 她急得红了眼眶,直在榻前打转。 “芳绡……” 许久她听到一声呼唤,心头一颤,赶快扑到榻前,道了声“主子”。 广芸浑身无力,又冷又乏,前几日她以为是普通的病症,拖到今日才觉得不对劲,好歹能睁开眼睛,她便叫来了芳绡。 “这些日子,有没有陛下……或者白小侯爷的消息?” 芳绡红了眼眶道:“还没有。” 广芸面容苍白:“芳绡,你一定记得多打听一下,别漏了消息。” 芳绡抹了下眼睛,却道:“主子,都什么时候了,您的身子要紧,其它的事管它作甚?” 广芸无力地动了动唇瓣,道:“只有陛下和小侯爷回来,皇后娘娘才能安然无恙,我这几日身子不舒坦,总有种不好的感觉,若有一日当真睡熟了叫不醒,至少也要见到皇后娘娘才行。” 她的话语一半玩笑一半郑重,只是芳绡听在耳中着实惊住:“主子这是什么话,御医们已经在为主子配药了,之前吃的几副药怕是不对症,没准下一副药主子就好了。” 广芸敛睫,点头不语,她明白芳绡的意思,具体情况还要遵循御医的说法,现在不好下定论,或许确实没有她自己想象得那么糟糕。 她暗叹一声,迷蒙间很快又睡着了。 秋日好像一天比一天冷,对于广芸突如其来的病情,芳绡私下里也查了不少日子,她隐约猜测会和苏葳如有关系,但是苏葳如这些天安静得很,从未靠近过她们的住处,送来的点心吃食也都被她处理掉了,按理说不会有问题,可她也想不出,除了苏葳如,还有谁会害自家主子。 她焦急万分,又无可奈何,为今之计好似唯有等待了。 可惜事与愿违,后宫中人耳聪目明,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引起注意,广芸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少嫔妃都忍耐不住前来一探究竟,芳绡原本紧闭大门,但众人来得次数多了,屡次不见便显得太过无礼,她只好在前殿好生招待,而后将其劝走。 短短三日各宫嫔妃都来过了一遍,那厢苏葳如亦如此,只不过她不是第一波到的,而是最后一个,芳绡见到她,心头一紧,勉强调整了心绪,走过去奉茶问安。 苏葳如表现得很正常,神情含着几分担忧,道:“怎么好好的就病倒了,这一病三个月,没治好还加重了,这是什么道理,宫里这些御医怎还不如江湖郎中?” 芳绡道:“主子病得突然,御医每日都来问诊换药,倒也勤谨,奴婢替主子谢过娘娘关心。” 苏葳如故作焦虑地道:“姐姐现在如何了?是我这个做妹妹的不周到,姐姐都病成这样了,却拖到现在才来问候。” 芳绡抿唇道:“我家主子还在休息,恐怕娘娘今日是见不到了,等主子好些定当上门答谢。” 苏葳如却仿佛没听到她的话,自顾自站起来就往内室走,芳绡惊呆了,赶快拦住道:“娘娘这是要做什么?” 苏葳如掩唇笑道:“瞧你大惊小怪的样子,我自制了香料,给姐姐挂在床头,可以驱虫辟邪,保佑姐姐快点好起来,有什么问题吗?” 芳绡嘴唇蠕动了两下,心道,当然有问题,哪里敢用你的东西,还谈什么辟邪,最大的邪不就是你吗? “多谢娘娘,不过我家主子病了有些日子,怕把病气传到娘娘身上,娘娘将东西交给奴婢就可。” 苏葳如瞥了她一眼,心中冷笑了一声‘冥顽不灵’,面上也似染了层寒霜。 芳绡注意她的神情,手心渐渐渗出冷汗,皇后不在,自己的主子虽然有协理六宫的权利,但没有惩处的权利,后宫嫔妃闹将起来,广芸占不到任何便宜。况且她只是一个奴婢,哪怕加上满殿的奴才也不好拦苏葳如。 苏葳如早有筹谋,将她为难的样子看在眼里,只觉好笑,她向嫣儿使了个眼色,兀自向内室走去,芳绡僵着身子去拦,被嫣儿挡住了。 “娘娘,我家主子在休息……” 苏葳如断然道:“吵什么!你算什么东西,竟敢三翻四次阻我。” 芳绡愣住。 苏葳如冷笑了一下,道:“怎么,是怀疑我会对姐姐不利?” 芳绡又是一怔,苏葳如如此直白,反而让她不知该说什么了,她们手里确实没有任何证据说明此事是苏葳如做的。 见她踌躇起来,苏葳如志得意满,撩开帘子就闯了进去。 内室不大且安静,连浅睡的呼吸声都听不到,她信步走到榻前,拿出香囊挂在广芸头上,香囊味道浓郁,广芸本在沉睡之中,香味似针扎进肺腑,刺得她生疼,她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咦,姐姐醒了。”广芸第一眼就看见了不愿见到的人。 苏葳如伸手似想扶她,广芸拼命侧过身躲开了,因身上不爽,稍挪动一下额头就渗出了冷汗。 苏葳如笑了,收回手站在塌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姐姐可是不愿见到我么?” 广芸咳了一声道:“你出去。” 苏葳如嘴角一勾,笑意森然:“姐姐好生奇怪,妹妹特来看望姐姐,为何让我离开?” 广芸虚弱地直视着她,手指抓紧了锦被。 苏葳如又走近了一些,道:“我看姐姐面色不好,确实要好好休息一下,妹妹猜,睡熟了肯定比醒着要舒服。” “你要做什么?”眼看苏葳如的手要落在自己榻上,广芸心中被勾起了愠怒。 四下无人,苏葳如的胆子明显大了起来,她也懒得带上虚伪的面具和广芸掰扯,更没耐心耗下去,她嗤笑一声,道:“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姐姐难道以为如今这宫里还有人罩着你?” 广芸又气又急,眼眶都有些红了,只是她强忍住了怯意,抿唇不言,苏葳如这句话确实没说错,现在没人能帮她了。 “苏葳如,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做得那些好事,早晚会遭到报应的!” 苏葳如听完却笑起来:“姐姐,后宫中这么多女子,若说纯善你当得第二,无人敢坐第一。可惜了……” 她大笑着摇了摇头,道:“愚蠢的人注定被人骗!” 广芸喘了两口气,道:“你……你什么意思?” 苏葳如口中“啧”了一声,道:“你难道猜不到我说的是谁么?我说的就是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 广芸对苏葳如有极深芥蒂,只觉得她一派胡言,可两人挤在一方狭窄空间,她退无可退,迫不得已只能听着。 苏葳如的视线隐藏着暗光,她根本不管广芸的死活,一句句说下去,道:“纯修容你真是单纯极了,到了现在你都被皇后骗得团团转,你可知在你为她管理后宫兢兢业业之时,她在做什么?” 广芸听到这里微怔。 苏葳如道:“你以为她真的在冷宫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广芸没想到她会说起皇后的事,原本坚定的心志,隐约被她的话语划开了口子,凉风灌进来,沁得肺腑生疼。 苏葳如捕捉到了她的眼神,自是不会善罢甘休,道:“傻子,后宫里的人都是傻子!姐姐想不想知道皇后在哪里?” 广芸怔忡片刻,磕绊地道:“哪……里……” 苏葳如讥讽地冷哼一声,道:“宫外啊。” 广芸眼睛霍然睁大了。 “那座冷宫不过是皇上放走皇后的借口,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可怜天下人都被他们瞒在鼓里,现在你知道了么,你跪在正清宫门前求情、为皇后来回奔波,在他们眼里傻得可怜,看你就像看戏一般!” “我想皇后离宫时就没打算告诉你,因为在她心中,你根本一文不值。” 广芸脑海现出一片空白,这些话来得突然,仿佛晴天劈下几道惊雷,从远处滚过来,在耳边炸响。 苏葳如快意地笑了:“被骗的滋味怎么样?” 广芸嘴唇惨白。 “皇上去找那贱女人了,料想两人在外过得舒坦极了,而你马上就要死了,啧啧,妹妹看姐姐这般模样,还真是心疼啊。” 广芸眼中似有水光,但她什么话都没说,只瞪着面前笑容扭曲的女子。 苏葳如大笑出声:“这次就算你呼救也不会有人救你了,这座皇宫比冰窖还冷,碾死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又有谁会追究?” 广芸一手抓着胸口衣襟,艰难地喘息着。 正当苏葳如张狂至极,还欲开口刺激她时,内室的门忽然被撞开,门外尽是佩刀出鞘的声音。 门后帐幔迎风飞舞,摞叠的光影中忽然透出一个女子窈窕身形,她一袭深红色的凤纹翟衣,简单却华丽,乌发上簪着一支凤钗,随清风摇出清脆的玉石之音。 她分明背着光站在那里,却似披上了漫天光华,耀目至极。面对着大放厥词的苏葳如,她的神情没有一丝温度,只清冷开口,道: “这笔账本宫来追究,如何?” 第73章 久别重逢 苏葳如骇然回首,满脸不可置信。 谢柔也不与她多言,冷然吩咐:“抓住她!”芳绡快速上前将榻边的帐帘拉好,侍卫一拥而上,将苏葳如压在地上,直拖出内室。 苏葳如脑海一片空白,变故来得突然,她怎么也没想到皇后会在此时出现,仿佛从天而降,她来不及作何反应,就被强压住跪了下去,她的簪钗在挣扎间滑落,几缕头发垂在面前,看去十分狼狈。 “贱人!”她急得大喊,声音如撕裂一般刺耳。 芳绡气急,怒火染得眼眶发红,方才她被扣在外面,亲耳听到苏葳如那些诛心之语,自家主子那般温和的人,竟被苏葳如这样侮辱,她自小陪伴在广芸身边,感情深厚无比,让她如何能忍? “都是因为你,主子才病倒的!你才是卑劣小人!” 苏葳如咧嘴笑出声来,满目讥讽颜色,笑声渐渐变得疯狂:“你说我卑劣,说我残忍,在皇后娘娘面前我可不敢当,实不及娘娘万分之一。” 芳绡闻言心神一晃,随即怒道:“你……你闭嘴!” 苏葳如笑道:“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皇后欺瞒在前,把你家主子当猴耍,是她亲自将我们这些人选进宫,是她选了你的主子协理六宫,是她假意被囚冷宫,自己离宫逍遥自在,你主子要是死了,都是她的错!” “啪!”她的话未说完,尾音断在清脆的响声中,一个耳光抽在她的脸上。 她瞪大眼睛看过去。 谢柔眼神冰冷,深红色的衣裙却衬着烛火如燃烧的烈焰。 苏葳如尖叫了一声,挣扎着要扑过去,谢柔反手又是一下,直将她打蒙了。 “你!”苏葳如怒道。 谢柔胸口微微起伏,正是怒火充盈模样,此番亦是她第一次用这样的方式教训一个人,后宫争斗,害人的法子千千万,像苏葳如这般不知悔改的也不少,但像她这般下手狠毒、猖狂恶劣的却是少见。若再不扼制,怕是要祸害更多人。 </div> </div> 第49节 “你敢打我!” “打你又怎样?”谢柔抬眼注视着她,寒声道,“本宫为六宫之主,还不能教训一个婕妤么?” 苏葳如眼睛里布满血丝:“皇上早就废了你了!” 谢柔冷然道:“苏婕妤,你怕不是记性太差,方才你自己也说了,本宫只不过外出一阵,并非被废。” 苏葳如咬紧牙关,谢柔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径直道:“还有一句你也说对了,把你们选进宫中的是本宫,将协理之权交给纯修容的也是本宫。” “可那又如何?” 谢柔厉声道:“这些怎会是一个人作恶的理由?本宫给你机会入宫,正如陛下给你父亲机会建功立业一般,你们又是怎样的用心,可以视人命如草芥,视江山为废土?杀人放火、勾结逆党叛乱,可是本宫和陛下让你们去做的?” “本宫识人不明是本宫的错,自会去陛下面前请罪,而居心险恶、手段毒辣之人,也该受到应有的惩罚。” 苏葳如大叫不止,状若疯魔,谢柔道:“堵上她的嘴!” 侍卫拿了块破布去堵苏葳如的嘴,被她咬住了虎口,苏葳如满脸是血,连声道:“贱人贱人,就是你的错,你这个贱人!” 喧哗中,侍卫看了谢柔一眼,抄起刀打在她脸上,硬将布塞了进去。 殿内终于有一刻安静,芳绡注视着苏葳如瘫软的身影,仿佛力量用尽一般,一屁股坐在地上抽泣起来。 “主子……”缓了半晌,她回神又爬起来。 “娘娘,救救我家主子。”她跪在地上道。 谢柔面上寒霜渐隐,转而覆上焦虑颜色,正待说话,内室屋门忽的被人从里打开了,虚弱的人影扶着墙走了出来。 “娘娘。”她轻唤了一声。 谢柔眼圈微红,赶忙上前扶住她。 广芸咬唇忍泪,似有万千言语徘徊在心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手指微颤,过了一会儿,却是转向了跪在地上的苏葳如。 “苏婕妤。” 苏葳如“呜呜”叫着瞪向她。 “你方才所言,一字一句,我都听到了,之所以出来见你,不是因为可怜你恨你,而是我想明白了。” 她喘了口气,接着道:“皇后娘娘确实对我有所隐瞒,但此事与你何干,与你害我又有何关系?” “你不甘人后利欲熏心,落得今日下场全是咎由自取。我被你害,是我自己不小心的缘故,与人无尤,人善不是错,欺人者才有错!” 她精力不济,说完这番话,气力都要用尽了,可她不肯就此睡去,硬挺着将事情说明白。她承认,她内心被苏葳如那些言语搅得天翻地覆,有那么一刻惶然无措,甚至也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对谢柔和皇上的作法有诸多迷茫不解,可她明白,世间诸事唯有听信自己才是对的,要相信自己所见所感,而非那些偏执的妄议。 这件事也是谢柔教她的。 深深呼吸,广芸缓缓看向身边的女子。她眼睛虽红,但依然清澈,谢柔微微垂眸,竟不敢直视于她。 广芸望着熟悉的身影,眸中渐有水光。她缓了好一阵子,方轻声开口,道:“娘娘,嫔妾从没有怪过你,你能回来,嫔妾真的很欢喜。” 谢柔微怔,唤她:“阿芸。” 广芸露出一个憔悴的微笑,身子有些支撑不住,喘息着倚在椅子上,只是两人紧握的手却一直没有分开。 “世上每个人都有苦衷,嫔妾相信娘娘离宫也一样。” 谢柔心头一疼,红了眼眶。 “只可惜,”广芸言语顿了顿,道,“嫔妾不能在娘娘身边聆听教诲了。” 谢柔眼中含泪,摇头道:“不会的,你别怕,白侯爷已经去找解药了。” 广芸却微笑道:“嫔妾的身子嫔妾自己知道,这大半个月御医们用尽了法子都没办法,还能怎样呢。” 谢柔心口如被紧攥着,说不出话来。 “娘娘,嫔妾……很想您,这些天嫔妾经常梦到过去的日子,苏葳如说娘娘将我们选进宫是错的,可嫔妾并不觉得,若没有遇见娘娘,嫔妾还是府中一个懵懂的小丫头,不敢大声说话,不敢违背家规,不曾亲自管家,没有真心的几个朋友,更没有见过人世的风景。” “家里姐姐多,爹总觉得嫔妾胆小不经事,总像小孩子一样管着我。是娘娘教嫔妾需像木兰般勇敢坚强,看到了嫔妾、认可嫔妾,才有如今的广芸。” “皇后娘娘这样好,阿芸怎么会怪你。” 谢柔听得眼泪直落下来。 广芸断断续续说完,无声地笑了笑,仿佛终于欢喜,又似终于松了口气,只觉得眼皮慢慢变得重了,睡意比以往更加浓烈,她抵抗不了这片黑暗,握着的手也逐渐失了力气。 那一刻,她好像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第一天进宫时,那片湛蓝飞着白鸽的天空,还有满目红墙琉璃瓦。砖道玉阶在脚下延伸,伸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她有些害怕却有些期待地向前走去,朦胧间,尽头似有个模糊的身影,温柔之色一如往昔。 “真好……” 黑暗里,她靠在谢柔身边淡淡一笑,轻吐出最后一句话。 然而话音很快从中断了,再没了声息。 第74章 心结可解 “咣当”一声,一个人影闷哼着被踢到墙边,肩膀狠狠撞在墙上。 他还来不及反应,又被人捞了起来。 “解药。”对面的人言简意赅地道。那人着一身黑衣,看上去风尘仆仆,他抱着一柄剑,剑光映在眉眼上,满面寒霜。 可惜并未有何回应,被府兵押住的人只看着他冷笑。 “魏延,别给小爷装蒜!”那人霍然抬高音量。 那破衣烂衫跪在地上的人正是曲州刺史魏延,苏威战败之后他闻讯逃跑,用上了右相多年埋下的暗哨,他心机颇深,而执念比心思更深,借着狡兔三窟,还想再掀风浪,一路向南躲进了天子眼皮子底下,要不是白衍机敏,察觉到不合理之处,恐怕还挖不出此人。 萧承启封锁了有关苏威的事情,全因此人搅局,苏葳如才会得到消息,还有那无色无味毒药,只要沾在手上就洗不掉,侵入骨髓无法祛除,连御医都没见过,怕是从哪个荒蛮之地带出来的。除了魏延有这样的手段,谁还会不远万里筹谋布局。 皇后回宫,后宫有她在当可处理妥当,白衍思量再三调转了目标,直接请了圣旨把魏延抓紧天牢,此事关键不在苏葳如身上,而在魏延身上,他想着,此人既会下药,自然也有解药,这一趟他非要他吐干净! 怎料魏延死鸭子嘴硬,心中早存死意,连番审讯之下就是不开口,一副能奈我何的模样。 白衍打来打去也气笑了,对付这样的人果然要再狠一些,他一招手,道:“你们去,只要折腾不死人,就把这个人往死里折腾。” “身上的肉割一割,撒点椒盐,嘴里的牙拔一拔,裹点辣椒面,”他挑眉一笑,又道,“还有你的那些下属之中,听说右相一个亲戚也在里面,你看,这不是巧了吗,正好同甘共苦。” 魏延眼睛瞬间红了。 白衍冷冷看他,笑话,当他是什么纨绔子弟么,当年右相在时,他就敢当着满朝党羽的面反了自家亲爹,阵前夺权,还怕他这条走狗? 待话音落下,侍卫们一拥而上,将魏延团团围住,鲜血溅了满地,白衍斜靠在椅子上冷眼看着。 “要死自然要拉个人垫背,你救不了那个女人的。”魏延喷出一口血,咧嘴笑言。 “哦?”白衍懒得听他胡说八道,冷哼了一声。 “嘿嘿,羌族秘药,配方早埋进土里了,不如你去问阎王……” 白衍瞳孔微微缩紧,似是气极,抬手一挥,尚方宝剑直接砸在他脸上,魏延脸霎时毁了大半,晕了过去。白衍攥拳,骨节透出些许青色,他忍了又忍,抬步向宫里去了。 他有旨意在手骑马直入皇城,绕过御花园下了马,三步并作两步进了苏葳如所在的沁芳宫。 谢柔正在此处等他,看到他的身影眼睛亮了一亮。 白衍却默然无言,只摇了摇头。 谢柔眸子一暗,蹙眉道:“难道真的没办法了吗?” 白衍咬牙:“亡命之徒,行事不留半分余地,更不留退路。” 谢柔闭了下眼睛,唇瓣煞白。 “他说药是从北地蛮族手中得来,不知配方,不知解药。” 谢柔秀眉紧蹙,在殿中踱步,南疆与北地药物是出了名的诡异,大多用当地不常见的草药配制而成,每一种都有奇效,自本朝立国之后,认为穷山恶水出刁民,加大兵力管控南疆,确实烧毁了不少村落和当地药草,魏延虽行事恶劣,但这句话也许是真的,如果一种药做出来就是要人命的,何必去做解药? 难道真的没办法了么? “北地……北地……”谢柔喃喃自语,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什么东西,北地羌族……她似乎曾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若有熟悉羌族的人就好了。”白衍手里紧紧握着剑柄,皱眉叹道。 谢柔陷入沉思,眼下找到熟悉地方的人不大可能,但她依稀记得确实有人提到过北地。 “羌族所居之处属于哪一州?”她忽然开口问道。 白衍想了想道:“那些蛮族多在群山峻岭之中,挨得最近的应是兖州。” 最后两字如划过夜空的流星,在漆黑的夜里闪烁出光彩,刹那间唤醒了久远的记忆,谢柔想起是谁向她提起过此处了,那便是刺史谭清远。他曾送给她一块白玉,若她没记错,他说那玉佩来自北地羌族,有解毒驱寒的功效。 “快,去请御医来。”她倏地转身道。 白衍一愣,也未多问,冲出门去将御医抓了过来,十几个御医擦着汗围在两人身旁,谢柔差人取来玉佩,道:“劳烦诸位大人,看看这玉佩能否作解毒之用?” 为首的御医忙接过,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几人聚在一处七嘴八舌地讨论了一会儿,那御医道:“请娘娘、大人稍等片刻。” 他端来一碗水,食指蘸水在玉佩上抹了一下,随即放进嘴里,微抿了片刻,他眼中渐渐现出奇异的光芒。 “如何?”白衍追问。 御医道:“娘娘所言不错,这玉佩确有奇效。不过不是玉佩本身带的,而是后天人为所制。玉佩温润,在无色的药物里浸泡多年,药效渗入玉中,贴身携带可提气养神,研磨内服有治病疗效。不过……”他微滞了一下。 “不过什么?” 御医思索道:“解药是否与毒物相匹配,需要再查验一番。” 谢柔虽担忧广芸安危,但也知小心为上,毕竟蛮荒的药物不寻常,不能随意乱用。 “还请诸位大人谨慎查验,尽力而为。” 诸人领命,纷纷去做事了。 谢柔暂且松了口气,余光瞥见白衍的神情,她心头有弦轻拨了一下,刚打算说些什么,忽有人来禀,在殿外道:“娘娘,广大人求见。” 许是有段时日没听到这个名字,谢柔还反应了一阵,才意识到广仁海来了。 “请他进来……”她说完又顿住了,改口道,“等等,本宫出殿迎他。”广芸出事她有责任,以广仁海刚正不阿的性子,这一趟怕是要兴师问罪的。 想起过往年月,每次和他碰见,少不了拿捏争论,谢柔自诩伶牙俐齿,多有谋略,于人际关系君臣之道上更花心思,可眼下这番光景,面对一个焦急的父亲,她深觉理亏,不想为自己开脱,出去迎他,只是想和他道歉。 千算万算算不到人心,所谓错失全因自私而起,是她想快些离宫,才会用选秀的法子给群臣交代,还没看清每一张面孔,就把后宫抛在脑后,让苏葳如有机可趁。 广仁海是该向她讨个说法。 沁芳宫只有三层玉阶,她一眼便望见了阶下头发花白的老者,他垂首跪着,数月不见,白发似乎又多了一些。 “秋日寒凉,大人请起。”她定了定神,走下台阶,欲伸手虚扶。 </div> </div> 第51节 谢柔抿唇未语,而后微笑道:“群臣在朝堂上与陛下商议祭祖之事,六合一统社稷安宁,宫里素净了许久,也该装扮一番了。” 云姑和雀儿一齐应了一声,道:“娘娘说得是。” 正在这时,脚步声匆匆响起,外面的宫婢进内殿禀事,谢柔一见来人,却是月瑶。 “出了何事?”月瑶回宫之后就去暗卫营做事了,还是卓海钦点的,因而忽然看见她,谢柔还有几分诧异。 月瑶行了礼,道:“娘娘,放火烧冷宫的侍卫找到了,陛下让暗卫营禀报娘娘,听一听娘娘的意思,那侍卫和嫣儿两人论罪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若定了罪,明日就和苏家一齐打入死牢,午门问斩了。” 这本是前朝政事不该问皇后的,月瑶接到指令也颇感讶异,从前她跟在皇后身边时,只觉得帝后情深,待回了宫才知皇后在宫中真正的地位,她曾听卓远偶然提起过,过去多年,皇后在暗卫营有暗相之称,相当于半个丞相,朝堂上许多生杀定夺,都有皇后的筹谋在里面。 此番再见,她眼底自然就多了许多钦佩和敬仰。 谢柔闻言思量了一些时候,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云姑雀儿,你们随本宫去一趟冷宫罢。” 两人点头应下。 在大火之后,冷宫空了一阵子,如今关在那里的是苏葳如,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最终的业障还得始作俑者承担。 雀儿扶着谢柔走进冷宫时已是黄昏时分,宫门破落,遍地焦木残骸,众人踩在上面发出嘎吱的响声,雀儿捂了下鼻子,皱眉道:“娘娘,味道好难闻。” 谢柔却未在意,绕过枯黄的树木来到半坍塌的屋子前,几个侍卫帮她开了门,跟着她一起走了进去。里面光线昏暗,谢柔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屋子里的东西,比印象中的天牢好不到哪儿去,除了宽敞一点,其余的甚至还不如天牢。 苏葳如披散着头发坐在稻草上,旁边的角落里缩着她的侍婢嫣儿,看模样已经半疯了。外面的日光照进来,苏葳如眯了眯眼睛,用手挡了一下,半天才睁开眼睛看清楚来人,她半面脸糊着血迹,声音嘶哑道:“皇后?” 谢柔道:“是本宫。” 苏葳如笑了,没人读懂她神情里的含义,嘲讽有之死寂有之。她死死盯着谢柔,浑浊的眼睛里映着眼前人华贵的衣裙,唇角渗出冷意:“我一见你,就觉得讨厌,这身衣服还有你这个贱人。” 雀儿几人面色一变,侍卫更是执刀就要上前,却被谢柔拦住,她摇了摇头,面上一片平静。 “苏葳如,本宫曾提醒过你要安分守己,这后宫之中最不缺聪明人,可聪明人往往心机过深,下场不好。如今苏家满门被打入死牢,这与你脱不开干系。” “安分守己,凭什么?”一声冷笑打断了谢柔的尾音。 苏葳如目光狠毒:“入宫的女子哪个不争宠不夺权,今日她们不招惹我,不代表一辈子不招惹,我先下手有什么错?宫里那么大,难道要我等着老死么?只恨我道行浅薄,被你抓住了把柄!” 她的声音尖锐刺耳,嫣儿吓得一哆嗦,又往暗处躲了躲。 谢柔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 “悔什么,我有什么可后悔的,若是有,也是后悔没有斩草除根,若非派出去的人都是蠢货,你也回不了宫,若非那毒药药效缓慢,广芸那蠢女人早就去见阎王了。”苏葳如愤恨唾骂。 这些话谢柔已经听腻了,她来这里的原因也不是听她胡说八道的。 “只可惜了你身边伺候的人。”她叹了一句。 苏葳如的声音忽然断了,嫣儿抖了一下。 “放火投毒罪无可恕,”谢柔道,“而且这次因你而死的人不只苏家满门,还有你身边的忠仆。” “嫣儿,本宫也来问问你,助纣为虐之时,可曾想过自己的双亲?” 嫣儿似乎僵住了,苏葳如尖锐的骂声还环绕在耳边,像深入骨髓的钉子,刺得她生疼,她沉溺在疯癫中太久了,根本不想醒过来,只是那句“双亲”如洪钟,将她震醒了几分。 她抬起头,眼眸惶恐又绝望,望着面前的女子,她嘴唇蠕动,却发不出声音。谢柔暗叹一声,似乎想要转身离开,嫣儿忽然爆发出力气,扑到她脚下,呜咽着道:“娘娘,奴婢求你……” 云姑和雀儿两人对苏葳如深恶痛绝,但对嫣儿却存了两分怜悯,从前她们在宫中行走时和她接触过,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胆小温和、心存善意,只可惜跟错了主子,那苏葳如实在低劣,竟将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侍婢逼成这个模样,还连累了这么多人,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奴婢知错,求娘娘开恩!”嫣儿一遍遍重复着,不停地叩头,苏葳如冷笑看着她。 “奴婢鬼迷心窍甘愿自裁谢罪,但这件事和我爹娘无关,求娘娘大人有大量放过他们。” 苏葳如听着这番话,咧嘴笑起来,她面上扭曲,笑容更是可怖,声音几乎遮住了嫣儿的话,她大笑道:“求贱人做甚。”事到如今,求又有什么用呢。 嫣儿痛哭出声。 谢柔注视着这对神情迥异的主仆,心头叹惋可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执迷不悟的人始终困在执念里,不会因为将死而清醒,走错路的人铸成大错回头无望,这一趟大抵不过是做个了结罢了。 身后的侍卫捧上两个黑色的瓷瓶,所有声音都在看到那瓶子的时候断绝了,嫣儿跌坐在原地。 “无辜的人本宫就不追究了,不过也仅此而已。” 两人愣了下,嫣儿回过神来将头缓缓埋进了焦土,而苏葳如却是继续满含嘲讽地笑着。 落日余晖中,谢柔转身而走,就在即将迈出屋子的时候,身后忽的飘来一声轻叹: “皇后,你的命真好。” 她没有回头,顿了片刻,道:“你的命本也不差。” 女子缓步离去,苏葳如怔怔望着漆黑的梁柱,笑声渐熄。 是啊,她曾过得很好,春光里,苏府少女追着女先生学读书,在园子里看爹爹舞刀,爹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她牢牢记着,凡事都想做得最好,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爹爹临去边关赴任的那天,还陪她放过风筝,那风筝飞得真高啊,阳光穿透薄纸,落得她满身光华,她拉着绳子,跑得很远很远。 黑色瓷瓶落在地上,记忆里的光芒终于彻底消散在这座宫廷。 一念浮屠,红颜枯骨。 朱红色的凤衣迤逦于地,谢柔踏出了冷宫,霞光正铺满天穹,她微抬眸向天边望去,绚烂的金光为云彩镶上金边,流霞耀目,那是整座皇城最美的时候。 然后,她看到了宫道尽头的男子。 他们都没有动,只是两两相望。 岁月长长。 第77章 一生一世 萧承启在位第十二年初冬,流民之难化解,北方战事平息,右相势力烟消云散,内政外事皆安,大有四海来朝的盛世之象。 这一年萧承启的帝王声望达到巅峰,政通清明,百姓爱戴。官员们以中书省为首递上折子,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天下既定合该告慰先帝英灵,迎神祭天以示君威。萧承启从前不喜祭祀一类的仪典,但今时不同往日,这样大的仪式在他上位以来是第一次,意义非凡,官员百姓也要靠它重塑信心。几番考量下来,萧承启便应允了,时间定在冬至圜丘坛。 祭天大典仪式繁复,挑选官员陪祀就要很长时间,再加上后面连着祭祖和战事庆功,整个朝廷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作为心腹的白衍更是如此,遍行巡查的事二话不说直接丢在他头上,把他偷懒的心都砸没了,天知道从边关回来以后他就没闲着,接到圣旨,他哀叹了一回自己天生劳碌命,继续宫内宫外来回跑。 这日初雪方晴,他从正和殿出来打算去御花园走走,据萧承启说,御花园里又添了新品种,冬日栽了胭脂梅,好不容易来了一趟,不赏白不赏。 小路假山遮掩,绕过几个花坛,一株梅花开得正好,他眼睛一亮走了过去,怎料还未近前,对面忽然传来银铃般的笑声,似有不少女眷在此。白衍一愣,本要转身离开,却忍不住好奇多看了几眼,这一瞧就撞进了一双柔软清澈的眼眸。 “白小侯爷?” 白衍施礼道:“原来是荣安县主。” 眼前的女子笑了笑,白衍原本注视着她,不知怎么,触及她的笑容时手心有点发潮,视线还有点飘,他轻咳了一声,勉强拽回神思,道:“原来县主也来赏花。” 女子微笑道:“皇后娘娘召见。” 白衍点了点头,她和皇后的关系一直很好,正式离宫后还被皇后认作了义妹封了县主,进宫的次数肯定多,碰见也是寻常事。 “县主这些日子还好么?” “小侯爷这些日子还好么”两人短暂的沉默,倏地同时问出一句,两人都怔住了。 还是白衍最先反应过来,打了个哈哈道:“微臣好着呢,虽说忙得头晕眼花,但赏花的工夫还是有的。” 女子忍俊不禁。 要说两人也有一阵子没见了,她心里一直记得他的,只是他在外朝,以她的身份不好约见,每每念起整夜都睡不着,如今乍然遇到,心跳都快了些。其实她有许多话想说,但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来,以前是不能,现在则是……忐忑。 叛乱一事落定后,皇上有意遣散后宫妃嫔,大臣们本有诸多不满,但苏府的事摆在眼前,皇上拿它做挡箭牌,欲清肃后宫,所有人都不敢反对,生怕被个别言官抓住把柄,扣上大不敬的罪名,而且最重要的是,广芸的父亲广仁海,曾经坚持推选秀女的老臣变了口风,众人一看,连这般强硬的人都服软了,自己也没必要再坚持,于是都咬紧牙关闭上了嘴。 至于那些有封号的嫔妃们,皇后都认作了义妹,未来嫁娶由皇室承担,定保她们后半辈子荣华富贵,臣子们也心知皇上在选秀后压根没进过后宫,罪己诏也好,封赏也罢,皇上一心只想让这些女子远离自己,圣上主意已定,他们也没辙,左思右想暗地商议,心态也渐渐平和了,自家女儿不愁吃穿用度,家族更有皇室撑腰,还怕以后嫁不出去么? 这场风波来得猝不及防,但很快就烟消云散了。这么多嫔妃中,广芸是最为特别的,不仅被皇后认作义妹,且被圣上亲赐了县主封号,皇宫内苑自由来去。若是单纯从她自己来讲,心情比以前要欢喜放松许多,纯婕妤这个称号让她不自在,总感觉对不住皇后娘娘,不如姐妹相称来得亲切。 何况只有这样,她才有机会站在他的面前…… 胭脂梅浅色的光晕好像染在了她脸颊上,白衍又愣住了,视线好像挂在她的眉眼收不回来,直到女子看过来,他才赶快撇开目光。 “若无他事……微臣就先告退了。”两人又说了几句有的没的,紧接着又是良久缄默,他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样道。 广芸微微张口,咬了下唇,心里翻滚的话全挤在一处,见白衍真的要走,才道:“小侯爷……等等!” 白衍回过身。 广芸向前走了两步,她的手缩在袖子里,翻出了一个物什递给他,因相见突然,她还没想好怎么说,捏着东西的手指都有点颤。 白衍低头看去,原是个绣工精致的香囊,正面绣得是兰草蝴蝶。 广芸脸上发烫,胡乱地道:“小侯爷曾救我护我,大恩无以为报,这个是我闲来无事时做的……还请小侯爷不要嫌弃。” 白衍握着香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四周好似失了声响,只能听到心跳的声音,望着女子晕红的脸颊,他的心口也有点发热了。 “你……”他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声音,却看那女子咬了咬唇,忽然提裙而走,她像只慌乱小兔子跑得很快,将他吓了一跳。 “啊……你……”白衍没想到文静的姑娘还有这样一面,怔愣了一下,不由失笑。 真是的,地上还有雪呢,跑得这么快摔倒了怎么办。 再远望,女子已消失在御花园重叠的红梅树后。白衍笑着摇了摇头,将香囊捧在眼前看了许久,而后随手一翻。 他怔住了。 香囊的背后,绣着一对鸳鸯。 笑意蔓延上脸庞,他的手指轻轻摩挲,隆冬时节,他却分明感觉到了春日的气息,攀上梅梢枝头,肆无忌惮充盈在胸口。 大概不久以后,春天真的会来罢。 * 太初十二年冬至,萧承启于圜丘坛祭天,百官随祀。大驾卤簿绵延数十里,马匹身披珠宝锦垫,金辂、玉辂等五种华贵马车跟在后面,车轮滚滚,从凤阳皇城一路行至祭坛,同行的官员侍从足有上万,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 古来祭天从不许后宫随驾,萧承启却不管这些,执意携皇后谢柔一同向往。大臣们早已习惯圣上与众不同的做派,赶快重新修订祭典行程,全按今上心意来。谢柔于是和萧承启一起换了祭服,走进圜丘坛。 圜丘坛用玉石包砌,内坛有四尺八寸,悬檐走廊皆无廊柱,外墙周延十余里,黄穹宇琉璃殿,在阳光下下闪烁着灿烂的光辉。八十一阶每一层都用汉白玉铺就,玉柱刻着龙之九子,形态各异栩栩如生。两人缓步而上行至拜位,燔柴炉迎帝神,在乐声中为皇天上帝神牌上香,而后在列祖列宗配位前跪拜进香。 谢柔看向身边的男子,在他拿起香的时候,轻轻地握了握他的手。 他从前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几次祭祖都是右相百般威逼才被迫同意,她知道他对先帝有心结,先帝那时懦弱,孩子却很多,可是那么多的孩子里,他唯独将萧承启交给了图坦,质子如弃子,萧承启那时年纪小,还不懂皇权制衡、舍得之道,只眼睁睁看着父皇放弃自己,母妃为了保护自己撞死在殿前,那辆驶向图坦的马车,原本是有去无回的。 这么多年他没说过“恨”字,可她知道那些伤口还在,午夜梦回,他心底那个小小的孩子会钻出来,在某一刹那提醒他刺痛他,否则他怎会厌恶看见先帝的牌位,怎会害怕触碰旁人,怎会不愿学着爱一个人? 有时候她想,要是他们认识再早一些就好了,她就能多陪陪他了。 萧承启侧身看着她,在她温柔的目光里淡淡一笑,然后当着满殿神明、列祖列宗,在她的手背落下一吻。 身边随祭念祝文的大臣无意瞥见,陡然一滞,差点念串行。 谢柔笑了笑,言语化在心里,彼此想说的都知道。 </div> </div> 第52节 萧承启第一次如此平和的面对先皇牌位,他深深呼吸,一丝不苟地进了香,三跪九叩依礼跪拜。 仪程冗长,每个环节都不容差错,谢柔安静的陪在萧承启身边,看着他走完每一步,在众人看不到的时候,悄悄双手合十放于身前,因是仪程之外的私念,她将手用袖子掩住,在心里偷偷许愿。 帝神、先皇在上,愿夫君承启一世平安顺遂,愿我二人相守白头,此生不离。 心头话音刚落,随祭的大臣便道了声“礼成”,她浅浅一笑,和萧承启一同叩首。 两人相携走出圜丘坛大殿,殿外玉阶下,百官行大礼朝拜,齐齐跪下,口中山呼海啸响彻祭坛: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两人并肩而立,萧承启此时脸色却不太好,谢柔看向他,听他小声道:“百官敬辞需改改。” “什么?”谢柔讶然。 萧承启笑道:“我若活万年,你也要陪我万年才好,怎可中间差着几千年,让我去哪里寻你。” 谢柔脸颊微红,只说他不正经,若群臣知道他的心思,非得跳脚不可。 祭祀典礼还在继续,只是不太需要两人做什么了,此处阳光正好,两人离得又近,偶尔低语全当群臣看不见,随祭大臣见怪不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萧承启远眺宫宇,似想起什么,忽然问道:“依依,你还记不记得你我第一次相见时,我说的话?” 谢柔点了点头。 “你可知还有后半句?” 谢柔一笑,道:“夫君不说,依依怎会知道。” 萧承启笑了笑,侧转过身,道:“如果有一日你想离开的话,朕不会阻拦。” 谢柔眨了眨眼,道:“那若臣妾留下呢?” 萧承启迎着风,眸中装着她的笑,一字一句地道: “江山与卿共享。” “余生唯卿一人。”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