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请见谅》 第1章 楔子 夕阳西坠,碎金色、橘红、绛色的雾霭纠缠在天际,时卷时舒的变幻莫测,浓墨重彩的肆意流淌着,似要将天空烧穿了一般。那样明艳的色彩仿若浴火的凤凰翱翔,拖曳着长长的美丽的尾羽,旖旎了一片热烈。光芒落在重重琉璃瓦上,流光如火如霞,耀眼的叫人几乎睁不开眼。落在庭院中棕色的深口缸子里微皱的水面,波纹中粼粼色彩相撞,似要上演一出血色的刀光剑影。 桐荫曳地,瘦竹婆娑,灰尘和光飞扬,叫人无端生了一股随波逐流的无力感。 偌大的庭院,不见一人来回,角落里却若有似无的传来呻吟和低泣,萦绕耳边久久不去。 窗棂蒙尘,杂草丛生,碎金的光芒好似落不进此处。本该在这里伺候洒扫的宫婢早已不见踪影,明明是最落魄的所在,却偏偏围绕在巍峨无比的红瓦高墙之中,相形之下,内在的破败显得无比讽刺。 这里是历代犯了错误的宫嫔最后的去处,凭她那时何等的风光,凭她母家拥有何等如天盛势,只要进了这里,那便再无出去的可能,等待她们的只有岁月无尽的折磨,伴随着容颜衰败,然后,慢慢绝望的死去。 人人皆知冷宫的破败和阴冷,却只有进来的人才知它真正可怕的不是破败,而是它的静谧、它的太平。 权利、宠爱,这样的名词本就是争斗和死亡的衍生词,你拥有权利,拥有宠爱,你处在风口浪尖,可你却也能在宫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一旦被丢弃在此处,那说明你已经没有了任何价值,注定了远离权势的中心,这叫那些汲汲营营一辈子的女人,怎么能甘心?又如何不被心底对权势的欲望折磨至疯? 清细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冷宫多年的沉寂,带来一阵叫人窒息的兴奋。这里可是冷宫,最不该来的便是人啊! 来人迈着细碎的步子穿过小路,为首者在最为破败的屋前顿了顿脚步,身后的人立马绕过上前,伸手缓缓地推开了那沉厚的朱红色门扉,老旧门扉发出绵长的“吱呀”声,细细的,长长的,那样的刺耳,让人心惊肉跳。 突然而至的流扰乱了一室的宁静,尘埃漫天飞舞,悬在梁上的轻纱浮动,历经年岁的洗礼,早已瞧不出它原本的美丽,描金刻画的床柱上全是指甲抓过的痕迹,富丽不在,斑驳丑陋。 为首者掀开轻纱缓步走向床榻。他知的,一旦进了冷宫就注定了落魄凄凉,可他还是被眼前所见震,跨出的步子生生给顿住了。 阴暗微黄的烛火下,咋一眼看去叫人觉着害怕。 榻上的女子笔挺挺的躺着,双目紧闭,青丝枯黄,颧骨凸起,面色蜡黄,眼眶深陷,嘴唇干裂,身上的衣物仿佛盖住了一具躯干,瘦骨嶙峋已不足以形容她的破败,哪里还能从那张脸上寻出当年的一丝清艳风华? 尽管站在榻前,也几乎已经感受不到她的气息。 屋子里除了冲鼻的霉味,混着一个行将就木的女子散发出来的颓败气息,那样的味道就好似开败了的花落进泥里,慢慢腐烂的气味。 因难产而剖腹取子,若是有太医照料,好好养着不出三月便也能痊愈了,偏偏她在这个时候被打入了冷宫,哪还有太医敢来为她医治?加上时日渐暖,冷宫是何地方,脏乱不堪,到处是蚊虫在爬,伤口在腹上,连翻都不可能,就只能这样一动不动的躺着,由着那些蚊虫啃咬她的伤口,然后不断的恶化溃烂。 如今,黄色的脓水混着暗红的血水,浸透了被褥,潮湿阴冷,长时间的捂着,骨头也连着受了潮气,恐怕就连完好的背部如今也是腐烂不堪了。 这条命,已经到了极限了呀! “娘娘。”天光被彻底隔在屋外,烛火跳跃,光线摇曳,有些目眩,瞧不清来者脸目,只觉那声音是温柔至极的,又小心翼翼,半是阴柔半是清朗,甚是好听,“娘娘,陛下有旨……” 那被唤作娘娘的人轻吟了一声,缓缓睁开双目。 那是一双极美的眸子,乌黑晶亮,好似一汪蔚蓝深海蓄了一湃汹涌,仿佛随时都会迸发。 盯着床柱半响,她缓慢的艰难转首,昏黄的光线下,小太监手中托举着的那一抹黄、一抹红,是那样的刺目,枯黄的面上毫无血色,唇角僵硬的勾起,带着嘲讽,她道:“替我准备热水,一件干净的衣裳,留下东西,去吧。” 声音那样轻,几乎只是在吐气而已。 秦宵看了那红色小瓷瓶一眼,转而又瞧了瞧那如豆烛火,仿若随时就要熄灭,就如她的生命一般,一眼可见尽头。 想到此处,只觉喉间一阵刺痛。 小太监手脚伶俐,不多时,热水和衣物便送去房中,秦宵将她扶起后,便带着人离去,走到门口,却又忍不住再回头再瞧她一眼,“娘娘……” 浴桶中不断的冒着热气,却冲不去一丝阴冷。女子只是低头盯着水波,对着水面中的脸笑了笑,慢慢的,似乎自语一般的慢慢呢喃着,“去吧……” 秦宵看着她,张口欲言,却最终没再说出半句话来,退出屋子,带上门扉,看着光线被渐渐隔绝,然后大门被砰然合上,那抹如骨消瘦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沈灼华,你错付一辈子……这是报应……” 她已经多日未进米水,身上的伤也已经腐烂,太医得了命令不给她医治,却总是拿药吊着她的性命,让她日日受着苦,只能恨着,却无反击之力。 说起残忍,可再无人等及得上他们了! 也是她不甘心啊,没有为她可怜的孩儿和族人报仇,没有看到那些人得到报应,她怎甘心死去啊! 怒火冲上心头,她只觉一阵的头晕眼花,如柴的双腿早已经没有力气支撑住她了。她趴在浴桶边缘,向着水面望着,哪里还见往日的风华正茂,只剩下一层松垮的皮囊覆盖在脑骨之上,脱下衣物,是令人作呕的腐坏烂肉,血水顺着小腹不断的躺下。 颤巍巍的手掬起一把热水,泼向身子,冲刷着身上的污秽。 可是此刻,她却感觉不到任何一丝的疼痛,这意味着什么呢?她知道的,就算早不甘心啊,她的命也走到了尽头。 那时,他总说她清丽无双,八面玲珑,可在那锦绣河山面前,她和姜氏族人,不过只是他和姑母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他眼中始终没有容下过她的身影,至始至终不曾。他只当她是棋子,他谋夺江山的棋子,他宠爱她的样子,也不过是做戏,欺瞒了世人的双眼,他将她推到风口浪尖,替他心爱的女子挡去所有的戕害。 而她的姑母,不,如今该称一声太后才是!她是那样的宠爱她,无论她如何的骄纵,犯了何等的错,也总是宽容她,就如母亲一般。 许了她六皇妃的位置,她那时还傻子一般还欢天喜地的叩谢,如今冷眼看来才明白,若是真的喜爱他,又怎么舍得将她推至那样危险的境地? 这群人,利用她的真心,利用她的亲情,将她推上了腥臭的争权血路,让她站在他们的面前,替他们面对刀风血雨,外祖父和舅舅、表兄们那样的疼爱她,怎舍得她一人孤立无援? 百年的姜家,百年礼亲王府!功勋卓著,手握兵权,历代帝王倚重至极,谁不想拉拢? 这对母子,好深的心计,好毒的手段啊!拿着恩宠、亲情当诱饵,让她尽心尽力的为他们筹谋江山,好了,如今她替他们铲除了异己,在无人能威胁到他们地位了,不再需要她这颗棋子了,转脸便不认她这个结发妻,不认这个嫡亲的侄女了,这样迫不及待的将她残害至此,就连她腹中的孩儿也不放过! 那也是他的孩儿,她的亲孙啊! 一切来得突然,仔细想来却也并非无迹可寻,是她太愚蠢,看不透。 犹记那日,她的表姐,视为亲姐的柔婉女子啊,带着新帝身边的禁军深夜闯进她的椒房殿,劈头盖脸便是一顿的砍杀。 哭泣、求饶、尖叫徘徊在椒房殿的每一个角落,那样尖锐,那样撕心裂肺,直至身旁的人一个个倒下,一切才归于平静。 满地尸体,血腥冲天,她的凤冠在兵荒马乱中被摔在地上,青丝凌乱,白凤仪那样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件惹人厌弃的物什,一字一句的与她说道:“表妹,这椒房殿,你怕是住不得了。” 直到那时,她还未曾想到,自己最信任的人竟这样明目张胆的对自己下手。 “表妹如此聪慧,怎会不知,一颗棋子的价值没有了就是要丢弃的。礼亲王爷没了,世子爷没了,三位姜大将军也没了,百年的姜家啊,就这样没落了,真是可惜了,那可是表妹所有的价值呢……” 她在白凤仪的眼中看到了鄙夷,嘲讽,看到了妒忌和怨恨,她从不知这个永远表现的那么温柔善良、楚楚动人的表姐,竟也会露出这样狰狞的表情,可笑她日日面对着这个女子,竟一点都没有察觉出来,她竟是这么的恨她呀。 然后,她拿着匕首划开她的腹,将她尚不足月的孩儿取出,她看着她的孩儿动了动,可是还没来得及哭上一声,就被白凤仪身边的宫人狠狠掷于冰凉的地上。 嘭!她听到了骨骼断裂的声音,那样小声,却是无比的尖锐,一分分的刺进她的心口。 她可怜的孩儿,那样娇弱那样瘦小,浑身带着血,像是奶猫儿一样,可她连看一眼都来不及,他便没了性命! 妖孽!于父不容,于母相克,于天下乃大害!这就是他让钦天监给她孩儿编排的罪名! 她的神色那样的尖刻,眉心是浓浓的阴翳,“像你这样手段阴毒、又极其蠢笨的女子,若不是看在姜家大有用处的份儿上,你以为你能嫁给表哥这样出色的男子成为太子妃么?论相貌,论才情,我白凤仪哪里差了你?何以让你处处占了荣光?” “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没你这么个蠢笨的,那自诩中庸的姜家又如何肯为陛下卖命,何来我们今日受万人敬仰的光景?”白凤仪描的细细的黛眉舒展如翅,“那时候我多羡慕你啊,可是后来我不羡慕你了,我可怜你呢,因为我知道,你不过是我的踏脚石而已,我只要安安静静地等着,等着表哥成功,等着做皇后就可以了!” 是啊!她哪一点高过了白凤仪呢? 论美貌,她们各有千秋;论性情,她比不得安凤仪的端庄柔婉,太过锋芒毕露;论才情,她更是比不得安凤仪的才华横溢,只是平平;论心计,她是帮李彧除去了甚多敌人,可又哪里比得过安凤仪在她身边那么多年,却丝毫没让她产生一丝一毫怀疑来的心计深沉? 这样的她,何以得到李彧这么多年的专宠? 呵,还不是她有一个刑部尚书的父亲,一个德高望重的外公,几个手握兵权的舅舅和几个得先帝青眼的表哥么?偏生姜家人是那样的宠爱着她! 李彧的算计,他们都是知道的吧?却依旧不舍将她一人抛弃在那豺狼虎豹之中。为了李彧的皇位,为了保住她这个没用的人,一个又一个,被构陷、被杀害…… 这也是李彧的算计吧?自古无情是帝王,他怎么能容忍有人知道他最肮脏的过去?利用姜家铲除异己,同时也在利用异己铲除棋子。 果然是好计谋啊! 她记得那时,大表哥曾多次与她论起此事,让她莫要中了人家的计谋,偏她还不听,埋怨表哥不肯出手帮一帮她和李彧! 想来当时李彧与那沈媞定是在暗处偷笑着吧?瞧,她沈灼华是多么的愚蠢,被人利用了还不自知,仗着自己得宠,倒是怨起了真正宠爱她的人了! “姑母示好郡主娘娘,想让她说服姜家为表哥所用,她不肯!后来竟病死了!她死了没关系,她还有女儿呢!对表哥那样爱慕的你,简直就是最完美的棋子呢!”她说着突然笑起来,十分尖锐,“不妨告诉你,你母亲可不是病死的呢,她是被苏氏一点一点杀死的!怎么样,杀母仇人被你送上了当家主母的位置,感觉如何?” 这话对她而言几乎是诛心了!她太震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彼时正是盛夏时节,最后一茬梧桐花凋零在花草丛中,而凤凰花却正开到荼蘼。红色花瓣边缘带着一抹黄,花蕊长长拖曳,微微上翘,恰似凤凰尾羽,那样热烈的艳色在微红碎金的光线下拢起了一片凄迷的红晕,拢得人的眼一片朦胧血色。 她的继母苏氏是她一手推上去的,而她竟是杀害母亲的凶手! 她那么关心自己,宠爱自己,原来都是假的!竟也是假的……自己竟一直在为仇人卖命! 可笑,可笑至极啊! “你看,你让所有人得到了想得到的!无私啊……” “你们是一伙儿的!”好似被一卷冰浪兜头湃下,震惊和痛苦使她爆瞪着双目,灰暗的眸子因为愤怒而闪亮了起来。 白凤仪仰头大笑,那笑意仿佛霜雪覆于冰湖之上,彻骨的冰冷,她道:“当然不是,不过,我们还是非常感谢她下的手,否则你的价值怎么能发挥的这么极致呢!” 家中是极其疼爱她的,而她自小的爱慕着他,他知道,所以……他竟那么早就开始算计她们了! “哦!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名医都查不出来你母亲的死因吗?因为那严格来说不是毒药,它只会让人越来越虚弱,一点一点的熬干她的身体……然后慢慢的死去。” “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她血红了双眼,目光疯狂,恨不得撕碎眼前这个蛇蝎女子。 “我们会不会不得好死我不知道,不过你一定不会死的痛快。”她温软的指尖划过她苍白冰冷的脸颊,然后又那帕子用力擦了擦,似在擦去什么脏东西一般,“行了,椒房殿娘娘,您就在这冷宫中好好颐养天年吧!” 她也曾怀疑过母亲的死,可是已经成了她继母的苏姨娘说,只是贱妾忌恨,已经处死了。她那么相信她,对她说的话深信不疑。 可笑啊。 可笑她跌进了李彧和继母庶姐给她编织的温柔陷进还不自知,拼了性命的为他们筹谋着、奔走着,一点一点的,让他们踩着族人的尸体、踩着她的鲜血,达到了自己的目的,然后一个个又将她弃之如敝履。 两年的未婚妻,三年的王妃,五年的太子妃……整整十年,她为了他付出了十年,姜家为了他几乎倾灭,可恨他就是这般的无情,连一点点、一点点的夫妻情分都没有! 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让心爱的女人来杀她,然后罗织了莫须有的罪名,将她打入冷宫,杀死她的孩子!却还讽刺的保留她除了皇后封号以外的所有名号。 他就这样,将她利用殆尽之后,毫不留情的伤害她,羞辱她,狠狠给了姜家、给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椒房殿娘娘!好一个椒房殿娘娘! 好一个帝王啊!好一个李彧啊!果真无情最是帝王家啊! 好啊,好极了啊! 换上干净的衣裳,她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身体的伤口就似漏洞一般,一点一滴的将她的性命遗漏殆尽。 抓起桌上的那抹明黄,打开,她低语戚戚:“朕少时登机,历经皇位之争,可感上苍。念国中良嗣、俊才辈出,固特立储君,以固国本。皇四子俊秀笃学,颖才具备。事国军,甚恭;事父母,甚孝;事手足,甚亲;事臣仆,甚威。大有乃父之风范,朕之夕影。今册封皇四子李启为太子,以固朝纲。众必视之如朕!” 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事手足、事父母、事臣仆……他李彧将她当做傻瓜,也将天下人当成了傻瓜了不成!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笑话,都是笑话……” “呵呵……”沈灼华低低切切的笑了起来,那样的欢畅,那样的凄厉,笑声在冷宫的每个角落飘荡着,那样清晰,泣血一般,蓦地,笑声戛然停止,眼角的泪却是停不住,她对天大喊,声嘶力竭,那般恨,那般痛,又是那般的不甘,指天呐喊,“白凤仪,你杀我孩儿!沈媞,你害我族人!李彧,你负我,你负我!” “今日纵我枯死,我必化作厉鬼回来寻仇,我必要眼睁睁看着你们死无葬身之地!你们欠我的,欠我亲族的,我定要讨回来,加倍讨回来!” “锦儿,你瞧见没有,这就是你的父亲,何苦生在帝王家!死了好,死了也好,落在他们手里,阿娘该如何放心啊!” 瞪着圣旨上右下角的落款,如枯木般的手颤抖的握起烛台,燃起那抹黄,温暖的活照亮了她的脸,眸光灼灼,怨恨、不甘冲破心脉,沈灼华眼中满是丝丝血红,异常的晶亮,火烧到了她的手,却似无所觉,缓缓回身,奋力将火扔向那浮动的轻纱,火焰沾了轻纱火势瞬间随着满屋的轻纱蔓延开,一时间阴暗无光的室内一片明亮,听着噼啪作响的木质断裂声,她抬眼,望着屋顶的主梁朝着她倒塌,轰然一声,将她压在下面。 生命渐渐消逝,火势吞噬她的身躯,她却感觉不到半点痛苦,双手抚着那凶猛的火势,双目直直瞪着那被火势渲染艳红的天空,火焰在她眸底跳跃。 薄薄夜色如同无声的潮水扑来,迅速而沉寂的吞没了天边的最后一缕霞色,只余了火光冲天将夜色点燃。 暴雨将至的沉闷逐渐蔓延。 “纵不得好死是我是识不清的报应,可我亲族朋友何辜?” “老天爷,你睁开眼瞧瞧啊,为何你这般不公,你当真不公啊!” 凄厉的控诉与天际骤然落下的闪电融在一处,缠绵着,撕裂着每一片残魂。 第2章 最初时 时至春末,最后一茬的迎春开的正盛,嫩黄的花朵盈盈簇簇,花瓣舒展韵致流溢而下,蜿蜒了一片清韵风光。 一方山水刺绣的屏风将内室隔出明次两间,明间临窗一抹纤瘦身影,青丝未挽,如墨一般披在身后,静静立于窗前望着昏暗的院子。屋外狂风大作,门窗吱呀作响,呼呼的风伴随着闷雷滚滚窜进屋中,拂动着喜鹊登梅纹样的轻纱飘飘,漾了一湖清泊涟漪。 隆隆的闷雷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渐渐变得脆响起来。 纤长的指轻轻拨开飞扬在眼前、搭在唇上的情丝,有着几分柔情缱绻,微微眯起了一双浅棕色的眼,侧过脸看了一眼案几上的香炉,烟气袅袅婷婷的升起又在风中乍然消散,唇瓣娇嫩饱满却少有血色,唇角微微勾起,无声的笑了一记,若山峦雾霭。 一道闪电不期而来,照亮了少女清瘦苍白的面庞,浅色的眸子瞬间闪亮了起来,略显稚嫩的五官上竟看出了几分惊心动魄。 闪电一道接着一道,雷声一声赛过一声,越来越近,空气越来越沉闷,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 “来了……”嗓音似乎有些沙哑,带着几分不出所料的轻笑,被掩盖在雷声下,几不可闻。 喀嚓! 一道闪电几乎以破开天记之势俯冲而下,冲散黎明的黑暗,亮彻天空,直直落在眼前不远的某处,伴随而来的雷声回荡在空气中,几乎震破耳膜,冲击着心口,余声又久久不散。 沈灼华的眼神闪了闪,勾勾嘴角,闭上眼,那道闪电和梦中的场景渐渐的重合在一起。 回来了啊…… 沈灼华只记得自己自焚于冷宫,梁柱的倒塌让她失去了最后一点知觉,可从浑浑噩噩中醒来时,竟发现自己还在在北燕的府邸中! 丫鬟们在耳边细声说着,她才知道自己因为母亲的去世悲伤过度,大大的病了一场,病势汹汹,药石无用,她已经到了出气多进气少的程度,大夫来了一拨换过一拨,都只是摇头,所有人都以为她熬不过去,沈家都开始准备后事了,竟不想叫她挺过来了。 那时候身体病的昏昏沉沉,每日里不是喝药就是昏睡,没有心思去回味那场真实到仿佛身临其境的梦,偶然清醒时想起,也只是有些感慨梦里自己的可怜可悲。 而那一年,应该是元祐二十三年,她九岁! 这病一养便是两个月,等她能下床了,坐在镜前,她发现自己有些不一样了,她的眼睛不一样了! 那双原本黑的发亮的眸子,眸色变浅了,视力也不比从前,看不了太远的地方,一丈内到还清楚,可三丈开外就只能靠身形辨认。 她以为经历的那十多年只是一场梦,可是若只是梦,眼睛怎么会有那样的变化?随着身体的好转,那一切在脑子里越来越清晰。 那些为她而死的人,每日每夜的潜入她的梦里,还有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人儿,还有生生被人剖开腹部的痛,便清晰的跃入脑中,仿佛置于冰天雪地的寒冷。 她的无措,她的愤怒,她的痛苦,几乎将她折磨的心力交瘁。 她们还会问她:你后悔吗? 后悔吗?如何能不后悔啊! 为着她的任性,为着她的蠢笨无用,连累多少人丢了性命,都是她最在意的人啊! 但是这些她无法诉诸于人,没人会信。而这一切痛苦的根源是她自己! 众使不得好死是我的是认不清的报应,我的亲族朋友何辜?老天你不公! 她记得死前她这样质问过老天,所以老天给她一个机会重来,而这双眼是给她的惩罚吗? 府里的人都以为她疯了,不哭不笑不说话,除非累极了昏睡过去,否则每日躲在院子里挥鞭发泄,入夜后便是整夜的抄经,谁劝都无用。 她的痛、她的悔、她的荒唐,要做的道歉,要忏悔的罪、要说的话,太多了……却统统埋葬在那场虚无缥缈的梦境里,她想哭泣,想尖叫,想质问,可她筋疲力尽,亦无人能给她回应、给她答案,她的茫然和绝望谁懂? 她是醒了,是回来了,可母亲却还是没有了! 她心里怨啊!恨啊! 给她重来的机会,为何却还要将这生最大的遗憾还是留给了她,若是,若是叫她回到还有母亲的日子,该多好…… 那整整数月的折腾,她的右手也险些废了。 看着自己的手,她笑了笑,淡淡的讽刺,该感谢那个痴恋李彧的“她”,上一世里,有一位异国公主拿鞭子做兵器,舞的无比潇洒,李彧赞了一句好,自己便忙不迭的去学,也想得他一句赞叹。 多傻。 前世为讨好他,如今竟因为这一手鞭子,才让她发泄心中悲愤、才能让她静下心来,轮回的讽刺! 廊上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伺候的丫鬟都在门外候着了,卯初了。 大丫鬟秋水、长天轻轻推门进来,见她已经起了,忙端着热水帕子进来,看到她光着脚丫子站在地上,吓了一跳,忙拿了鞋子蹲下来,握着她的脚给她穿上。 “姑娘太胡闹了些,这伤风才好,怎么能光脚站在地上,没得又要受凉吃苦头了。”秋水皱着眉说着,手上不停,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神情很是不赞同。 扶着沈灼华在妆台前的锦杌上坐好,长天伺候她漱了口,又绞了帕子给她净面,接口说道:“姑娘年纪小呢,可不敢这样怠慢自己的身体。” “前年的那场大病多吓人,幸亏老天垂怜姑娘才能好起来了,即便如此,这两年来伤风感冒的也不少,合该好好养着才是。” 沈灼华笑吟吟的看着她们两个絮絮叨叨,一点也不恼。 秋水、长天是她的大丫鬟,自来屋里贴身伺候的只有四个大丫鬟,旁的人,她不爱叫接近自己的贴身之事。 秋水的老子是京城定国公府里负责采买的管事,娘是国公府厨房里的管事妈妈的。 长天的娘是祖母身边得脸妈妈,老子管着府里的几个庄子和铺子。 两人是自小便跟着她的。 不论前世还是今生,苏氏没少收买她院子里的人,却唯独不敢动这两个人,因为两人父母在沈家是有些脸面的,若是受买不成,也不能随意按了罪名发卖出去,搞不好还会让她在父亲和祖母的面前,落下个安插眼线、监视主子的罪名。 就因如此,才让她身边还有干净的人可用。 秋水沉稳,长天跳脱,都十分机灵忠心,前世两个人陪着她走过了无数艰难的日夜,她们为她挡过暗箭,为她引过追兵,最后,在白凤仪闯椒房殿的那日,为护她死在屠刀下。 她曾许诺,等天下大定,必要为她们寻一户好人家,叫她们此生无忧的。 见沈灼华那样一瞬不瞬盯着她们两个,长天疑惑的摸摸脸,问道:“姑娘怎的这样看着奴婢?” 沈灼华眨眨眼,道:“觉得你们今日格外的好看。” 前世来不及的,那么,这一世补偿给她们吧! 秋水愣了一下,奇怪的打量着沈灼华,“奴婢们不是每天都这样吗?” 不过她到是觉得姑娘每日都在变,也说不出来哪里便了,就是觉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秋水手巧,说着话,手下已经给她梳好发髻,露出沈灼华曲线优美的颈项,簪上两朵拇指面大小的素色绢丝茉莉,戴上一对白玉耳坠,简单大方,最后再在她胸前别上一块手掌大小的粗麻布,符合孝中闺阁的打扮。 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十一的年岁,五官还未完全张开,却也已经十分清丽,她记得那时候李彧总是抚着她的脸夸赞她的美貌,诉说对她的情意,那一脸深情的样子,如今想来,他装的也挺辛苦的吧,唇角微勾,轻笑一声,带着几许不屑。 秋水以为她不满意今日的打扮,有些忐忑的看着她,“姑娘不喜欢?” 沈灼华笑了笑,“没有,很好。” 秋水、长天带着两个小丫鬟正要出去,迎面进来一穿着体面的中年妇人,丫头们见了她,立马规规矩矩的行礼,唤她一声宋嬷嬷。 沈灼华侧脸看过去,她着一件紫色绣掺金线绣菊花的褙子,面容普通,却是仪态端正,目光精锐,不怒也带三分威严,那是她的教习嬷嬷也是她的管家嬷嬷。 前世里,因为几次提醒她不要太轻易轻信苏氏,而叫苏氏早早打发回老家。 宋嬷嬷目光触及沈灼华时,立马柔和起来,她满意的欣赏着少女,笑言:“阿宁长的好,稍作装饰即可。” 沈灼华,乳名阿宁。 “逃之夭夭,灼灼其华”,她的名字太热烈了,怕她受不住,母亲为她取阿宁二字,只盼她一世安宁。 “好看吗?”沈灼华站起身来,在宋嬷嬷面前转了一圈。 一袭月白底色以银线绣合欢花的广袖留仙裙,细腰轻束,盈盈一握,她本面目秀美,小小的脸蛋,一双大眼眸色浅浅,微微一眯起竟是一番独特的慵懒韵味,一阵风进来,广袖翻飞,衣摆飘飘,耳坠摇曳,唇瓣饱满嫣红,嘴角一勾,几分娇俏,几分慵懒,竟是如画一般的颜色。 宋嬷嬷不住的点头,满脸的宠爱,“自然好看。” 她本是宫中正五品的女官,伺候着皇贵太妃,贵人殁了她便出了宫,只是家人早在灾荒中死去,她也过了嫁娶的年纪,站在宫门口一时不知这天大地大该去往何处,这时候洵阳郡主在她面前停下,问她愿不愿意留在国公府做沈灼华的教养麽麽。 她本是不愿意再入高门大户的,那里头争斗太多,腌攒事也多,她在宫里伺候十五年,为主子争为主子斗,已经筋疲力尽了,只想找个山明水秀的小地方清清静静过余生。 那时候灼华不过一岁罢,长得玉雪可爱,被郡主抱着,眨着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看着自己,然后咧着小嘴对着她笑了起来,然后伸出手,对她说了一个字,“抱……” 然后,到了嘴里的拒绝不知怎么的,也只化成了一个字,“好。” 她没有亲人,没有孩子,这些年,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这个女娃娃身上,看着她牙牙学语,看着她摇摇晃晃学走路,后来又来了秋水和长天、倚楼和听风,看着她们爬树、摘果、掏鸟窝,看着她们从别别扭扭学规矩,到一派行云流水,看着她丧母痛不欲生,看着她一点点成熟,把自己所有的宠爱都给了她,将她视作自己的孩子。 十一了,过不了几年该许人了呢!此刻竟有几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和不舍。 外头传来婆子与人争执的声音。 宋嬷嬷正待出去训戒,灼华却拉住了她,淡淡一笑,“不必理会,叫她们闹。” 宋嬷嬷思量了一下,便懂了她的用意。 有异心的人,光是训戒是不管用的,就是要放任她闹起来,闹出了不可饶恕的罪,便可一下子发卖出去。 “嬷嬷,我先去给祖母请安了,回来与嬷嬷一起去厨房做糕点。”沈家向祖母请安统一时辰,在辰初(七点),然后辰正(八点)进学堂听先生讲习。 “好。” 边塞季候十分极端,冬日里格外寒冷,夏日里亦比南方的京都更加炎热,五月底的天,本就十分的热,方才一阵雷雨,此刻空气更是闷热不已。 沈灼华出了门,身后立马跟上一对双生子,那是倚楼和听风,外祖父送来的保护她的,她们自小跟着礼王府的暗卫一道习武,虽说年纪不过十四岁,功夫却是十分了得的,所以沈灼华出门都会带着她们。 也正因她们功夫好,沈灼华有需要出门办的事情,就交给她们,天黑以后偷偷潜出去办,这些年从未有人发现过。 三人顺着抄手游廊来到祖母崔氏的荣保堂,稍间里已经点了灯,说明崔氏已经起了。 里头的人一听到动静,立马打起了挡热风的帘子,将她迎了进去。 “姑娘来的早,夫人正起呢!”大丫鬟春晓笑着替她引她进了门,又塞给她一杯杨梅茶。 沈灼华灌下两口茶,一下子凉爽了起来,她笑了笑,与她说了几句话便进了稍间。 崔氏坐在妆台前假寐,陈妈妈正准备给崔氏梳理发髻,见她进来便要打招呼,沈灼华朝她挤挤眼,陈妈妈会意,笑着退开了身,将梳子递给她。 沈灼华熟练又小心的梳理着的斑白长发,她发现祖母保养的很好,都说颈部皮肤才是最容易暴露真是龄的,五十有九的年纪,脖颈的皮肤纹理还是很平整的,若非头发已经半百,光从皮肤来看真是瞧不出真实年纪呢! 祖母今日穿着一身暗红色绣兰草的马面裙,端庄沉稳,沈灼华便给她挽了一个位置稍低些的圆髻,又选了一支赤金镶红宝石的发簪相配,华贵大气。 她的祖母出身百年世家清河崔氏,是崔氏族长家的嫡长女,出身高贵,生的是十分美丽,后来许给了老牌贵族的定国公府的世子,也就是沈灼华的祖父沈渊,她所拥有的一切,不知道羡煞多少女子。 可活过一世的沈灼华是知道的,她的祖母也曾失去过最重要的东西,也曾痛苦甚至绝望过。 祖母嫁进国公府一年未有孕,她的婆母,当时的国公夫人便做主给祖父抬了两个贵妾进门,又塞了好些个美姬进祖父的后院。老夫人是继室,并非祖父的亲生母亲,她当初一心想要把娘家侄女嫁给沈渊,好巩固自己的地位,被曾祖父拒绝,不敢对丈夫心生怨怼,心里自然是看这个儿媳千万个顺眼,眼见祖母肚子迟迟没动静,她自然不会放过机会。 她的祖母是骄傲的,并没有说什么,在她的认知里,世家大族的后院从来不会少了美人,迟早的事,左右三年内正妻无孕,妾室都需要服用避子汤的,她不屑与那些人计较。 后来祖母有孕了,四个月的时候胎稳了,老夫人做主又将所有妾室的避子汤停掉,那贵妾运气也是好的,一下子也怀上了,听算命的说她怀的是男胎,自然动了心思。 若是主母生下女儿,她的孩子便是庶长子,可若是主母生下儿子,她的孩子就只是庶子了! 庶子和庶长子,差一个字,却是天差地别,有着老妇人撑腰的贵妾自来傲气的很,哪里还能甘心呢? 于是,就在崔氏生产前的十多日,她被人下了毒,生死徘徊的几日,大人救了回来,孩子却胎死腹中,打下来的死胎全身紫青,是个男孩子! 世家嫡女的骄傲,让她不屑与那些妾室计较,可并不代表她是可以任人欺凌的。 她不声不响的坐了小月,冷眼看着那妾室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看着婆母冷言冷语的讥讽,等出了小月,养好了身体的第一件是就是叫来了老夫人的娘家人,把那妾室毒害她的认证、物证摆到她们眼前,就问她们是不是想跟着那妾室陪葬。 崔氏逼老夫人亲手解决那妾室,若不肯,她立马拿着人证物证去宫门口敲登闻鼓! 最后,硬是逼着老夫人当着娘家人的面亲,亲手将怀着孕的贵妾推进腊月的湖里,任她扑腾呼救,然后眼睁睁看着她冻僵在湖里,一尸两命。 她告诉那些妾室:若我生不下孩子,谁都别想生! 告诉老夫人:你想给我的孩子陪葬,还怕我不成全你吗! 那些妾室见识到她的手段,自然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自觉的又开始服用避子汤。 老夫人当然不肯就此罢手,但崔氏一族接二连三的打压之下,迅速的败落。撕破脸皮后,她在火力全开的祖母手里也没有讨得半分便宜,眼见翻身无望便躲进了家庙里,直到去世再也未露过面。 这件事在当时的京都不可谓不震惊了,众人在议论她太过狠心的同时,却也有不少世家妇对她佩服不已! 虽说男子不管后院事,也没人能料到妾室竟敢毒杀主母。没有保护好妻儿,祖父心中对祖母是有愧的,偏偏祖母面对他的时候除了泪已涟涟,没有半句怨言,祖父自然心里千万个心疼,比之以往更加敬重疼惜。 那时候祖母多大?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吧!却已经没有花一样年岁该有的天真,心肠啊,在丧子和婆媳、妾室的争斗中一日硬过一日。 沈灼华想起了锦儿,丧子之痛,那种满怀着期待又被人生生掐灭的痛苦,她体会过,所以她想着,其实,祖母心中并非真的一点都不怨,而是她知道事情已经发生了,改不了,可是日子还得一日日的过下去,而她这样的示弱却能将祖父的心牢牢的抓在手里,这便是她的手腕。 如今国公爷的四子三女中,二子一女便是崔氏所出。 定国公府的世子是崔氏的嫡长子,可是因为当年被下毒害了身子,世子生下来的时候带着胎毒,身体一向不好,如今年过四十,膝下却只有一女。外界如今都在议论,一旦世子过世,爵位很有可能就会顺位给嫡三子,也便是灼华的父亲沈祯。 沈桢如今外放在北燕,在布承宣政使司任布政使,掌管一府的财政、民政,从二品大员。而她是沈桢唯一的嫡女,在三房行三,在国公府行七,所以在北燕府大家叫她三姑娘,回国公府便称七姑娘。 定国公府上一辈唯一嫡女便是沈缇,她前世里的婆母,如今宫里的淑妃娘娘,生有六皇子李彧,在皇帝面前颇为得宠,风光无限。 二伯父、大姑姑尚不足十岁便过世了,沈灼华自然从未见过。 虽说最后活到成年的只有二子一女,却足以让她在公国府的地位几十年无可撼动! 见她抬手轻轻揉了揉额角,沈灼华手指搭上头部的几个穴位,轻轻的按了几下,崔氏似乎觉得不错,深深做了几个吐纳便好好享受起来。 沈灼华看着镜里的老人,面容平和,尽管已经老去,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美貌,可她是知道的,这个老人并不容易讨好。 嫡长子因胎毒病弱,次子和幼女也因胎毒而早早过世,这个老人的后半生大多待在小佛堂里,对子女、孙子女大多都是淡淡的。又或许是当年的事情,沈家上下都有些怕她,她却是不怕的,自小就不怕,因为她知道崔氏是个外冷内热的人。 上一世里,她被废入冷宫,姜家倒台了,秋水长天、倚楼听风、宋嬷嬷为她而死,剩下还肯为她奔走、为她求情的,就只剩下父亲和这个看起来淡淡的祖母了! 秦宵说,为了她,已经贵为太后的沈缇几次三番的召见,老太太却再不肯相见,太后出宫去见,她关紧了院门,依然不见。 她清楚的记得那年扶母亲棺木回京,下葬的那个夏日,她躲在墙角哭泣,不肯接受母亲离开的事实,那天下着瓢泼大雨,雨下了好久,她躲在角落里也好久,是祖母找到了她,将她抱在怀里,陪着她一起坐在角落里淋雨,什么都没说,或许说了吧,可是雨太大,她什么都听不到。 她就那样抱着她,温柔的给她擦着眼泪,一下又一下,祖母的怀抱对那时候的她来说,是那么温暖,那么可靠。 后来她在北燕又病的快要死去,这个老人家带着太医昼夜星辰赶来,她昏迷着喝不进药汁,她便一小口一小口的灌,她烧的滚烫,她便绞着帕子一下又一下的替她擦着身子降温,太医说她没有求生意志,她便在她耳边一声又一边的喊着她的名字,硬是将她从阎罗殿里抢回来。 病愈后又见她坏了一双眼睛,抱着她哭了一场,那是沈灼华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崔氏流眼泪,她抱着她,心疼的不行。 “这可怎么办,可怎么才好啊!” “你这孩子,吃了这么多苦,怎么还叫你坏了眼睛,老天爷惩罚我呀!” 第3章 继室 灼华想着,或许她想到了那两个没能留住的孩子吧,见她如此,触动了心底最柔软的位置,把她温柔的一面激了出来。她知道崔氏说的是她将来的婚事,容貌再好,家世再好,性情再好,身体上有了治不好的疾病,那便是恶,没有哪个世家愿意娶一个半瞎的女子做宗妇,做正妻。 宗妇者,正妻者,掌一脉中馈,训府中上下,交往世家之间,必是要手腕了得,身体康健,耳聪目明的!她坏了眼睛,便落了下乘,婚嫁难亦。 对于眼睛,她倒是平静的,一双眼睛换重来一世,值得的。 她便这样跟崔氏说:“日子好坏,都是自己过出来的,只要自己内心自在,即使终生不嫁,也未见的如何孤苦,既然老天要给我这样的命,便接受了吧!” 见她如此淡然的样子,崔氏更是疼惜,“说的好,你别怕,有祖母在,必不委屈了七儿。” 原本祖父与世子都在京里,祖母是不必跟着父亲到外放之地的,为了她,崔氏便一直留在了北燕。也因为如此,这三年来苏氏才不能一直把持府里的中馈,也不能以姨娘之身频频亲近自己。 沈灼华想着喉间好似被堵住了一样,哽的有些疼,眼前蓄起了水雾,蒙蒙然一片,心中慌慌不宁,前世的痛苦似又找上心头。 崔氏伸手拍了拍沈灼华的手,说道:“春桃手上功夫见长了。” 春桃笑了出起,说道:“奴婢手笨的狠,怕是要再多学个十年八载的,也比不得七姑娘的本事呢!” 陈妈妈也笑道:“姑娘为夫人梳了那么多回的头,夫人怎么也认不出来呀!” 崔氏回头一看,见沈灼华歪着脑袋笑吟吟的看着自己,眼底染上笑意,一把拉过她的手,嘴里却道:“伤风才好,就急急忙慌的过来,也不怕再着了凉,喝药的时候有你哭的。” “这回伤风利害,怕传染给祖母,都见不着祖母。”沈灼华自来是不怕她的,笑嘻嘻的挨上崔氏的肩头,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这伤风了三四日的,掰着手指数着,都好几个秋不见了,思念祖母思念的紧,我都快得相思病了,就是在梦里头也是催着自己快些来的。” 崔氏不轻不重拍了她几下肩膀,推开她,笑骂道,“你这小魔星,祖母又不会跑了,便是阎罗殿也是收不住我这命硬的,你急什么,也不知道好好在屋子里养着。” 沈灼华膏药似的又缠上去,说道,“莫不是几日不见,祖母有了新宠,不再待见孙女了,那我可是要哭鼻子抗议的。” “没你这个泼皮东西在我面前胡闹,我觉着世界都清静了。”崔氏笑哼了一声,微微一挑眉梢,眼角的纹路里满是对她的宠爱,又道:“你那些姐姐妹妹的可比你懂事多了,我自然是要多宠着她们的了。” “那可怎么办,祖母心底里偏就喜欢我这个不懂事儿的,宝贝似的揣在怀里呢!”沈灼华学着她哼哼了两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摇头晃脑的说道:“谁叫我天生丽质的,得祖母的眼呢!” 崔氏板不住脸,也跟着笑起来,一手搂紧了她,忍不住捏捏她的鼻子,说道:“这自卖自夸的,还要脸不要了!” 陈妈妈捂着唇直笑,说道:“这些年好歹有七姑娘在跟前,咱们夫人这才多了些欢欢笑笑的,可不如姑娘说的,这几日夫人日里夜里的想着您呢!今日再盼不来姑娘,咱们老祖宗的心都要飞去您那里咯!” 崔氏笑骂了句“老货”,陈妈妈呵呵直笑。 沈灼华啧啧两声,满口蜜的唬着老太太,左一句“祖母瘦了,眼角多了一丝皱纹,便是想念我想的”,右一句“人道相思好,相思催人老”一番,惹得一屋子老老小小笑作一团。 笑好容易才停歇了下来,崔氏突然又严肃起来,眼神有些复杂的看着她。 沈灼华知道她有话要说,坐直了身子,问道:“祖母可是有事要吩咐?” 崔氏起身从妆台上取来一封信件,犹豫了一下,交到沈灼华的手里,“你、看看吧。” 沈灼华接过,心中咯噔一下,展开信笺慢慢看去,果然啊终于来了。 是苏家请求扶立苏氏为继室的信。 苏氏出身永安侯府,是庶出的长女。 永安侯正室夫人生有嫡长子,后来长子过世,便从众多庶子中选了苏氏的胞兄苏仲垣记在正室名下,于三年前请封为第二任世子,这些年苏仲垣屡屡立下功劳,在皇帝陛下面前很是受重用,如今更是坐稳了正二品的户部尚书一职,自然是要为同胞妹妹争取好处,提拔身份了! 信中所及之意:苏家开宗祠,已经将苏氏记在了正室夫人的名下,如今也算是个嫡庶女了,又言,苏氏本配不上父亲侯爵之家嫡出公子,如今又是一方封疆大吏,但又请求看在苏仲垣一片爱护妹子的拳拳之心,看在两家多年友好相交的份上,多多考虑苏氏为继室一事。 言辞恳切,不逼不迫,却处处透着强势。 嫡庶女,通常值得就是这种庶出却记在正室名下的女子,虽身份比不上正经嫡出,却也比庶出的强多了。 《谷梁传》有曰:毋为妾为妻。说的便是妾室是没有资格扶正的。 只是如今苏氏的兄弟成了世子,将来是要继承爵位,又是正二品礼部尚书的官职,有一个做妾的妹妹,面子上也是难看的,沈家与苏家将来在官场上也是要长长久久的相处下去的,若是强硬的拒绝,最后只怕也是要闹的难看的。 这件事迟早会发生的,她也在等着它发生,这几年来她一直都是有心理准备的,只是突然真真摆在眼前的时候,心里竟还是那么难受。 于那些兄弟姐妹而言,不过是换一个人叫母亲而已,左右她们也不能把生母叫做母亲,于她却不同,这意味着有一个女人,除了她心里的地位,她将取代她母亲清澜郡主在这个府里的一切位置,她要唤一个没雨任何血缘关系的女人做母亲。 可即便不是苏氏,将来还会有别人。 “母亲过世,咱们做子女的要守孝三年,父亲却不必,守制一年便可续弦,父亲重视母亲,守制三年,如今咱们即将出孝了,续弦之事势必是要提上日程了。”她扯着笑了一下,有些勉强,看了崔氏一眼,眼圈微红,又底下头,手指捏着信笺颤颤如风中梨花,“祖母不必担心,我、我不会反对的。” 她们做子女的有什么立场反对?能做的不过是把已知的、不合适的人选剔除在萌芽里。 “我知道你心里是难以接受的,只是你父亲还年轻。”崔氏叹了一声,抚了抚她额间的碎发,“你们也大了,家里没有主母,你那些兄弟姐妹的婚事都会受影响,祖母老了,不能一辈子替你父亲打点后院的事,你、你明白吗?” 沈灼华抬起头看着崔氏,眨眨眼,眼泪就这样无助的滚落,一滴又一滴,她勾着嘴角努力的笑着,“这些孙女、都省的。” “祖母知道,郡主是你的生母,如今别的女人要占她的位子,还要叫旁人做母亲,你心里难过,祖母都懂。”崔氏一看她如此,无助却还要强迫自己懂事的样子,心疼的不行,忙将她一把搂进怀里,一下一下的给她擦眼泪。 “是她也好……好歹知根底的……”喃喃一声,她扑在崔氏的怀里放肆的哭了起来。 “哦,我的泼皮儿啊,哭吧,哭吧,哭出来了就好了,咱们的日子还得照过不是。”崔氏一下一下的轻拍着她的背,轻声的安抚着,一如那年雨里,她道,“你放心,你跟在祖母的身边,你的一切都由祖母帮你做主,不叫任何人插手,必不会委屈了你。” 崔氏挥了挥手,陈妈妈带着伺候的人都退了出去。 崔氏心疼着,叹了一声,小声的贴在沈灼华的耳边,说道:“你且安心着,不过是先给她机会管着家里的事,也不是直接就扯文书去官府盖印了,苏家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只是登不登得上台面还两说呢!咱们定国公府的大门儿,也不是谁都能进的,便是侯府正经嫡出女又如何?恩?祖母可是这等轻易就叫人逼迫的软柿子?” 便是当年婆母的侄女,还怀着夫君的孩子呢!她照样将她沉塘。 不过场面文章,走走过场罢了。 沈灼华抬起头看着崔氏,细想着崔氏的话,一愣,“祖母……” 对外给足了苏家面子,给了苏氏机会,至于扶不扶正那就看你能不能做的叫主子满意,叫底下人信服,甚至叫别的世家也认同你了! 她苏氏掌着偌大的府邸,还怕抓不出你几个错来?你不出错,别人也会帮你出错!她若做不到一个当家主母的样子,苏家难不成还能硬逼着沈家扶正她不成?到底沈家是公爵人户,不是路边随见的小门小户! 原来,老太太打的是这个主意! 崔氏竖起食指抵在沈灼华的唇上,“嘘”了一声,抱着她一摇一摇,仿佛安抚着襁褓里的婴孩儿,轻声说道:“换做旁人进门也便罢了,平平都是妾,从前也不过是个随意打卖的玩意儿,她若是上了位,你觉着另几个能忍得下这口气?祖母和阿宁都静眼瞧着吧,哪就那么容易了!” 沈灼华脑子里突然窜出一个想法,上一世里,苏氏能顺利坐上主母之位,当真是因为长辈们看在她的面子上?沈灼华心头大震,眼眶更是酸楚不已。 “祖母……” 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她安安静静的抄着经书,挥着鞭子,学会了收敛心绪,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与苏氏面对面时,她竟也可以温婉相对,仿佛对她的恶毒一无所知。 她就是在等着,等着今天呢! 苏氏算计多年,收买府中上下,与她亲近、讨好她,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顺利坐上主母的位置。那么她就捧着她、推着她走向最高处,唾手可得时,再让她狠狠摔下来,一无所有! 一点点算计得来,再猛然失去,这对苏氏来说才是最大的惩罚吧! 原她还算计着,等着苏家给她开口之后再开始报仇计划,原来,祖母甚至都没想过真的让她上位! 报仇她一定亲手报,只是,既然有人替她出手做“恶人”,那么她就借力打力,做一个双手干干净净的刽子手,岂不更好?主母之位是不可能叫苏氏坐上去的。 而杀人,可是要偿命的! “你不喜她,祖母也看不上,可是咱们得知道,你父亲迟早要娶进一个的。”崔氏柔声说着,语气里也是诸多无奈,“你放心,祖母绝不会挑进一个不省事儿的,给你气受。” 沈灼华静静靠在崔氏怀里,搂着崔氏的脖子,小声说着:“我知道的,我信祖母,有祖母在,阿宁什么都不怕的。” 只要不是苏氏,谁进门都无所谓! 待她平静下来了,崔氏唤了陈妈妈打热水进来。 陈妈妈绞了帕子给她净面,说道:“姑娘是夫人心尖儿上的人,有夫人在,姑娘什么都不必忧心,快快活活的过日子就是了,郡主娘娘知道了也会安心不是。” 沈灼华点点头,还在一抽一抽的楚楚可怜。 “方才是谁说自己天生丽质来着?”崔氏捧着她的脸左瞧瞧,右瞧瞧,然后咦了一声,长长的拖着尾音,说道,“我瞧着这会子丑的利害,本是想亲上一记的,如今瞧着真真是下不了嘴啊。” 浅棕色的大眼水盈盈的,小手拉着祖母的衣袖扯啊扯的,“丑了、丑了就不摆在怀里揣着疼了么!” 崔氏微微扬了扬眉,“那可不,待会子我可得从你那些姐姐妹妹里,挑个新宠出来。” “那可不准,祖母归我,我一个人的!”沈灼华嘟着嘴,然后对着陈妈妈问道:“妈妈说,姐姐妹妹的和我可有的比么?” “自然是姑娘头一分儿的宠爱了!”陈妈妈瞧着哈哈直笑,“奴婢瞧着,怕是咱们国公爷,都要排在姑娘后头咯!” 她说的也不算夸张,定国府里孙辈的姑娘公子十多个儿,却个个都有些怕着夫人,唯有这个七姑娘,敢这样黏在夫人身上又哭又笑的,也只有她才能让夫人这样关心着疼爱着,心肝肉一般的护着。 夫人早年里伤了身子,又相继送走两个小主子,性情变得冷淡,年里不见笑上几回,好在有这姑娘,夫人这几年多了好些笑容,心情开阔了,身体都比从前好多了。 崔氏瞪她一眼,又是一句“老货”,屋子里便是一通笑。 这时候春晓掀了竹帘进来禀告,“三爷和公子姑娘们来给夫人请安了。” 崔氏拍拍她的手,温柔一笑,道:“好孩子,你要相信祖母,知道吗?” “嗳!” 沈灼华知道,稍等会儿估计崔氏就要将苏氏之事暗示出去了。 “走,咱们出去吧!” 崔氏紧紧握着沈灼华的手一道出了稍间,她这是要告诉别人,甭管谁拿权,谁嫡谁庶,她沈灼华都有她这个当家国公夫人撑腰呢! 灼华看着崔氏的侧脸,心间一阵温暖。 第4章 众生相 走进堂屋,一屋子人已经按着男女分了左右,又按着序齿排列坐好。 沈灼华微微笑着,定眼瞧去,上首罗汉床的右侧端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一身深蓝色窄袖袍子,皮肤白皙,面容俊朗柔和,眸光深远镇定,薄唇挺鼻,十多年的官场侵淫造就了他的沉稳,此刻他嘴角带笑,威严而不失温和,这便是她的父亲,沈桢。 左侧坐着大公子沈烺云,三公子沈熤州,右侧是大姑娘沈煊慧,二姑娘沈焆灵,四姑娘沈熺微。 姨娘苏氏、赵氏、有孕的白氏今日皆在,低眉顺眼的安坐在姑娘们身后的锦杌上。 那苏氏今日穿着墨色的马面裙,乌黑的发高高挽起了个圆髻,发间簪着一对翠玉簪,一对翡翠耳坠幽幽的晃着,肤白细嫩,竟是半点看不出已经三十的年岁,半挨着杌子,坐的背脊挺直,双手交叠搁在小腹的位置,显得端庄沉静。 此刻苏式正眼神温柔的望着对面清俊的高挑少年。 大公子沈烺云,那是她的长子,可自从十岁以后搬出内院后就很难见到,如今同处一室自然忍不住多看几眼,而大公子则淡淡的垂首喝着茶水,并没有迎向她的目光。 沈灼华笑笑,又瞧了眼一旁的赵氏,那是沈熤州和沈煊慧的生母。 赵氏早了苏氏半年进的门,身份比不上苏氏出身侯府,却也是正正经经的良家女子。一张鹅蛋脸,面色红润,杏眼带着几分妩媚,身量纤纤,风情婉转,一身湖蓝色千水裙,指间缠着一方帕子,是典型的江南女子模样。 这会儿也是目光盈盈落在儿子面上,可惜那小肉团子压根没在意,脑袋一点一点的瞌睡着。 沈家的公子们出生便是要养在嫡母身边的,沈烺云、沈熤州与沈灼华同在清澜郡主的膝下养大,感情自来是兄弟姐妹里最亲厚的。 母亲过世的时候沈烺云已经十四岁了,与生母感情不深,是以这几年尽管苏氏多有亲近,他却始终都是淡淡的。 熤州当时虽只有两岁,赵氏也曾多有亲近,想在新夫人进门前培养些感情,却被沈浪云接走养在身边,严防死守,赵氏也便没有什么机会接近幼子。 沈烺云接受的是世家大族的教育,在他的观念里,子女不论嫡庶都只有嫡母一个母亲,与妾室亲近是不合规矩的,见到时点头问个好便也足够了。 呵,赵氏便罢了,苏氏算计了那么多,偏偏亲生儿子却对自己连正眼都没有一个,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众人见崔氏进来,赶忙起身,沈烺云朝沈灼华微微点头,面上依旧冷肃端正,眼中却蓄着笑意。沈熤州对着她咧嘴直笑,圆头圆脑又是一双大圆眼,模样实在讨喜的很。 沈灼华朝他们俏皮的眨眨眼,扶着崔氏坐上罗汉床。 待崔氏坐稳,齐齐行礼问安。 崔氏摆摆手,淡淡的说道:“坐吧。” 沈桢在崔氏一旁的位置坐下,沈灼华笑吟吟的上前给他请安:“父亲安好。” 沈桢点点头,笑着打量着她,见她笑吟吟的,眼圈却微红,便知道有些话母亲已经跟她说过了,她心里不愿意,却又乖巧的不吵不闹,心下不免多了几分疼惜。 他与妻子清澜唯有这一个嫡女,心中对她的疼爱和重视自要比别的孩子多些,这些年自己不考虑续弦之事,多少也是怕她会伤心。 若非孩子们渐渐大了,需要一个正经主母为他们的将来之事操持,又有苏家在后几番请求,他才不得不把继室一事提上台面来考虑。 像沈家这般的家世,亲事从来都不是个人说了算的,成婚也不止是身边多一个人伺候而已,更多的是要为家族考虑。 就如苏家这回请求扶立苏氏为继室,若论个人感情而言,他可以一口回绝,可他需要考虑的却要更多,苏家与沈家在朝堂上还要继续共事的,如今苏氏日渐显赫,也不能轻易得罪,若处理不当,结不成亲,更多了一家冤仇。 他为妻守制三年,因为有礼亲王府的面子在,没人敢在这三年内太明目张胆的来说亲,可三年一过,便是再无借口躲开,没有今日的苏家,也有明日的张家李家,回绝一家却回绝不了百家。 续弦,何尝不是连他自己也做不得主么? 想到此处,沈桢心中亦是无奈,看着女儿眼神似九月金秋暖阳,煦煦温柔,“伤风好了吗?怎么气色还是不大好,该再休息两日才是。” “都已大好了。”沈灼华笑着,眨眨眼,乖巧又俏皮,说道,“父亲忙得多日不回府,女儿想父亲想的紧,赶着过来好叫父亲瞧一瞧,再见不着父亲,怕是父亲都要忘了我了。” 沈桢听着十分受用,笑道:“忘了谁,也不能将我的阿宁忘了。” “咦?奴婢方才听姑娘说的什么,是思念夫人得紧,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什么的……”陈妈妈故意拉长了尾音,打趣的问道,“怎么这会子,又是思念三爷思念的紧了?” 沈灼华捧着心口,一脸感慨,道:“只恨我只有一副心肠,拓不出两副来,只能掰做两半儿,一半儿装着祖母,一半儿装着父亲了。”说着又望向陈妈妈,“妈妈这是替祖母吃起醋来了?” 陈妈妈笑呵呵的连道“不敢”,崔氏笑睨了她一记,作势要打她,沈灼华抱着她的手臂粘上去撒娇,沈桢哈哈大笑,少男少女们也跟着吃吃的笑,一派和睦景象。 “那姐姐心里没有三郎了吗?”五岁的沈熤州瞪着一双大眼,圆圆肉肉的脸色一副认真的的神色,嘟嘟嘴的看着沈灼华。 “姐姐心里自然有三郎啊!” “可是姐姐说了,一半儿给祖母了,一半儿给父亲了,没有再一半儿了呀!”小肉团子较真了,气鼓鼓了腮帮子。 沈灼华心道孩子大了,不好糊弄了,眸色浅浅的眼眯了眯,柔声说道,“你看啊,姐姐心里装着祖母和父亲,祖母和父亲的两副心肠便到了姐姐身上,姐姐便拿了一整副的心肠装了我们好三郎,再拿一副心肠装了大哥哥和姐姐妹妹,你看看,是不是姐姐最看重了三郎呢?” 沈灼华一阵的绕,五岁的小肉团子被绕了进去,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似乎信了,笑呵呵的猛点头。 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崔氏戳了下沈灼华的额头,笑骂道:“你这泼皮的猴儿,读书、女红的时候不见你用功,耍起嘴皮子倒是厉害的很。” 沈焆灵掩唇轻笑,斯斯文文又娇娇柔柔,“我瞧着这还真怪不着妹妹,还不是祖母和父亲疼爱,纵了妹妹这张嘴!” 沈灼华一眼看过去,只见她一张芙蓉面细腻精致,水眸流转,眉细且黛,两颊微微带着红,红唇晶莹饱满,肌肤如雪剔透,无一处不娇美、无一处不可怜,一袭雾青色的襦裙,衬的她如出水芙蓉一般的娇美。 崔氏没有看她,只是点了点头,淡淡的“恩”了一声。 沈焆灵心觉尴尬,又瞧了沈灼华一眼,见她满面笑意,崔氏更是亲热的搂着她,心中嫉妒,同是她的孙女儿,却只有她能得祖母的疼爱,在祖母面前这般放肆! 原以为如今苏家得势,姨娘即将做了父亲的继室,她也是嫡女了,在崔氏面前也能得了几分好脸色,却不想崔氏竟还是这般轻视于她。 心里一阵恼怒,一阵委屈,一下红了眼圈,泪水涟涟的在眼里打转,我见犹怜,屋子里的丫鬟妈妈们心下都有不忍。 沈桢心下微叹,不作声色,依旧温文而笑;沈烺云垂眸吃茶,视而不见;苏氏面色不变,却捏紧了帕子。 一旁的沈煊慧端着茶盏,轻轻拨动着茶叶,见她如此心下一阵轻蔑,扯着嘴角讥诮一声笑,声音不轻不重,却正好撞进沈焆灵的耳里。 沈焆灵猛地回头看向她,编在发间的黑色珍珠沙沙摇曳,风情婉转,轻咬着唇角,泪水要掉不掉,身子微微颤抖,楚楚可怜。 沈煊慧微微一扬柳眉,杏眼微微流转,艳若桃李的面上笑的十分无辜,问道:“二妹妹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沈焆灵顿时一口气噎在心口,面色乍青乍白。 苏氏见势不好,裙下的绣鞋不着痕迹的碰了一下沈焆灵的椅子,沈焆灵心头一惊,转眼看崔氏一脸不耐,咬紧了牙忙低眉顺眼的坐好,不再说话。 瞧她一番弱柳扶风的作态,哪里像个世家千金的样子,崔氏心里更加不喜,淡淡的扫了沈焆灵一眼,不再理她。 沈灼华立在崔氏身旁,眉眼浅笑的看着这这些人。 苏氏手腕利害,善谋人心,生下的女儿生的美貌,手腕也有,却因为美貌,惯会使一招楚楚可怜的小妾伎俩。这招用来对付男人,或许无往不利,可祖母早年里就是吃透了妾室的亏,最恨的就是她这番做派,她如何能在老太太这里讨的喜欢? 每每在这里讨得没趣儿,下了脸面,偏她还不知改变策略。 也不知道这苏氏啊,在背地里给这个女儿气吐了多少血呢! 倒是小看了沈煊慧,每回三言两语的就能把她激的失态。 前世里她没有生那场大病,祖母也没有跟着来北燕,沈煊慧矜傲又是不会拐弯的直脾气,没少被沈焆灵撺掇着来找她的麻烦,她受了气,苏氏再出面一番整治,既讨了她的好,顺手打压了赵氏母女,又在府里立了威,一举多得呢。 后来,她怀疑了母亲的死,苏氏索性拿了沈煊慧和她的生母赵氏做了顶罪羊,死在了北燕。 这一世里,她有祖母护着,苏氏的那点子心机被老太太瞧了透,在沈煊慧面前几番敲打,背后又有赵氏点播,倒叫她学了个聪明,最近看来是愈加的沉得出气了。 不过谁会甘心自己被当做枪使呢,自然是逮到机会便要好好奚落一番的。这两年沈焆灵在沈煊慧手里,不大不小的闷亏也吃了不少。 有意思。 “初三办过了大祥之祭,再过两个月就要禫祭。七月初三的时候去崇岳寺,请大师大办一场法事,届时你们也该出孝了。”看着底下坐着的孙辈们,崔氏淡声说道,“你们都是孝顺的,这三年为母守孝,规行规矩,做的都很好,你们兄弟姐妹们之间和睦,我与你们父亲心里很安慰。” 守孝三年只是个说法,事实上只有二十七个月。 人过世后第十三个月举行小祥之祭,第二十五个月的时候举行大祥之祭,然后二十七个月的时候举行禫祭,即正式除服。 “杜康做酒柳林醉,醉死三年又还生。”古人认为,三年可轮回,死去的人可以忘却今生,投生去了。 姑娘公子们起身屈膝应“是”,聆听教诲。 “七月初七,乞巧节也是这儿的凤凰节,文远伯府昨日下了帖子,邀你们上画舫,我应下了,到时你们跟着我都去。”沉吟了一会儿,崔氏道,“这几年你们要避嫌,旁人来请要推脱,咱们也不方便请人来聚,眼瞧着你们都大了,有些事情得打算起来了,也该多与各府多走动走动。” 听说能出去玩,五岁的沈熤州,八岁的沈熺微笑的喜上眉梢。听懂需要“为某些事打算”起来的沈煊慧和沈焆灵,微微红了脸色。 壳子还只有十一岁的沈灼华,装傻。 “孩子们失了母亲,这些事情都要劳烦您来操心。”沈桢站起来,对着崔氏便是深深一揖,“叫母亲劳累,是儿子的不是。” “你是我儿子,这些是我的孙子女,说不得劳不劳累的。”崔氏面色稍霁,抬抬手,又叫他坐下,说道,“咱们府里也该热闹热闹了,下月底便办一场堂会吧,请了各家一道来热闹热闹。“ 沈桢不着痕迹的睇了苏氏一眼,又笑着对崔氏说道:“母亲辛苦,母亲做主便是。” “我老了,动动嘴皮子与人说说话倒还行,大操大办的事情,我也做不了了。”崔氏的话停了下来,端着茶盏饮着茶水,轻轻拨弄着水面上的茶叶。 沈灼华朝着苏氏母女瞧去,只见苏氏挺直着背脊,微笑着看着崔氏,沈焆灵更是早收起了眼泪,笑的嘴角弯弯,脸色的幽怨早已经换成了喜气自得,颇有些扬眉吐气的意思。 扬眉吐气啊,看来苏家给这对母女的底气不小呢! 崔氏突然唤了一声,“苏氏。” 苏氏立马小碎步走到了崔氏面前,恭恭敬敬的跪下,柔声应着:“婢妾在,夫人请吩咐。” 崔氏睇着地上的苏氏半响,语气平静,说道:“你是个能干的,听说郡主病重都是你在协理府中的庶务,做的也不错,我老了,没那么多精力管那么多事,内院的事你分担些,七月的堂会便交给你来办吧!”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对于苏家之事多少也晓得些,明白崔氏这是在放权给苏氏,暗示了主人家的意思。没有明说是给沈、苏两家留了后路,恐生变故,到时候面上都不好看。 沈焆灵喜色显露面上;沈烺云依旧淡淡的。 赵氏和沈煊慧面色微变,倒也算平静;两个小的听不懂弯弯绕,眨着眼,愣愣的听着。 白氏低眉顺眼瞧不出情绪,沈灼华却看得分明,她抚着高隆腹部的手微微颤抖,手背上青筋暴起,分明是压抑的狠了,好半响才平复下来。 为什么? 白氏相貌清秀,原是母亲身边的大丫鬟,母亲甚为信任,因为父亲后院的人少,便抬了白氏做姨娘,因为不争不抢的性子,又有着母亲的情分在,这些年父亲也颇为照顾,倒也十分平安。 只是她没有苏氏那样有权势的娘家,也没有赵氏那样富甲一方的娘家,在府里地位低,又只有熺微一个女儿,腹中骨肉亦不知男女,苏氏甚至不屑对她出手,她们会有什么过节,能叫白氏这样恨? 沈灼华努力探看着,白氏已经恢复平静,她瞧不出所以然。 沈桢看着苏氏,温和的说道:“母亲看得起你,你当尽力。” 苏氏笑的十分得体,态度愈加恭谨,背脊挺直,不卑不亢,说道,“是,妾一定办好。” “白氏的身孕,你也照看着点。” “是。” 崔氏挥挥手叫她坐回去,问了沈熤州的起居饮食,小肉团子睁着大眼,回答的一本经,饶是崔氏冷性子,也忍不住温和了面色。 问过幼孙,又问了沈烺云的读书。 岁月在崔氏的面上留了痕迹,却也赋予了她别样的宁和,她缓缓道:“你是个聪明的,十二岁时便中了秀才,十三岁得中举人,三年一次的春闱,因为你在孝期原是赶不上的,却逢西太后丧期,推后一年开考,倒给了你机会,你要好好准备着。” 沈烺云恭敬的应了一声,却见崔氏眼神一转,话锋一变,厉声说道:“哥儿们要努力读书,没什么事儿,都别去烦扰他们。谁若扰了哥儿清静,我这里断断容不下的!” 一屋子人皆是唯唯应是。 顿了顿,崔氏又道,“他日出息了,也别忘了你母亲这十多年的悉心照顾和教诲。” 这话是在提点沈烺云,生母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妾室出身,太过亲近与自身无益。更是在敲打苏氏,别得了点子权,就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沈灼华扫过苏氏,她面色平静,红唇几不可见的微抿了一下,她眼神微冷,愈加笑意温婉。 沈烺云起身跪倒在崔氏和沈桢的面前,说道:“母亲爱护,十多年悉心教导,孙儿不敢忘,更不敢辜负祖父祖母和父亲的期盼。” 崔氏满意的点了点头,碍着沈、苏两家的脸面才不得不给了苏氏机会,可到底崔氏是瞧不上苏氏的,自然不喜烺云与苏氏太亲近,没得教坏了这个出息的孙子。 沈桢亦是满意的点头,这个庶长子是妻子一手教养出来的,严谨、知礼、孝顺,他是十分满意的,自然是希望他好好做学问,不要搅合进后院的事情里头。 他嘴角含笑,语意温和道:“这位盛大名儒的学识无人能及,有他给你讲学是你的福气,要晓得他的傲气便是皇帝遣人来请,也是未能请动的,难为阿宁废了好一番心思才将先生请来家里讲习,不要辜负了你妹妹的一番心意,也不能辜负了先生的教诲。” “我与灼儿是骨肉至亲。”沈烺云没有说什么感激不尽的话,只一句骨肉至亲反倒显示出了他对沈灼华的重视和亲近。 崔氏看着她们兄妹二人,心下十分高兴。 沈灼华自然是知道祖母和父亲为她的用心,她没有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若她们兄妹和睦亲近,将来沈烺云出息,她往后也能多一份依仗。 “我与哥哥骨肉至亲,在坐的又哪个不是骨肉至亲呢!”沈灼华笑盈盈的上前将他扶了起来,又端了茶水塞到他手里,打趣的说道:“我可得紧着讨好大哥哥呢!将来三甲及第,陛下赏赐什么宝钞啊金银啊,也好分我一半,叫我拿来显摆显摆。沈进士的妹妹,沈状元的妹妹,哎呀呀,光听着就是威风八面啊!” 沈烺云少年老成,自来又是严谨的,少有人会敢在他面前这样言语风趣,听沈灼华玩笑他,不禁面色微红,握着拳抵着唇假咳了几声,“承妹妹吉言了。” 崔氏稍收了笑,对沈烺云说道:“到明年二月,满打满算也不过八个月了,往后的晨昏定省只初一十五的来一下即可,你好好读书。” “是。” 沈桢宽慰他说道,“你还年轻着,也不必过于紧着自己,你已经是很好的了,顺其自然便是。” “是。” 沈桢又嘱咐了几句夏日用食、用冰要谨慎不可贪凉,又叫白氏注意身子安心待产云云,便先跪安去了衙门。 崔氏不耐烦和她们说话,该说的都说了,眼瞧着外头大亮起来,该她们去先生处听讲了,挥挥手叫散了。 第5章 苏氏 陈妈妈送了众人出了保元堂,回来说道:“方才二姑娘想叫大公子会蘅华苑吃早膳,大公子只是淡淡的回了,二姑娘气的不轻,说了一句‘我才是你亲妹妹’,叫大公子好一顿训斥,然后带着三公子往无竹居去了。” 崔氏面色微冷,淡淡呷了口茶,“到底是庶出的,没在郡主手底下教养,登不得台面啊。” 陈妈妈点头道:“好在大公子和三公子自小养在郡主膝下,我瞧着大公子倒是知礼的很,清肃端正,真是极好的,对咱们姑娘也是亲近的很。” “自小一道长大,情分自是不一样的。”崔氏叹了一声,摘了腕上的念珠,闭上眼拨弄起来,好半响,又道,“这会子她们回去用早膳,待她们去了学堂,你去阿宁的院子一趟,与宋嬷嬷说一声,找个由头发卖出去一两个,镇一镇,省的有些人随风倒,乱了阿宁的院子!” “嗳!”陈妈妈应了一声,又笑着说道,“夫人到底是最疼爱咱们姑娘的。” 崔氏微微勾了勾嘴角,闭上眼继续拨弄佛珠,没有说话。 那边兄妹不欢而散,沈焆灵气呼呼的回了小院,不多时,苏氏悄悄从角门也进了蘅华苑,挥退了下人,母女俩独自关进了内室。 “府里人人都说那老妪婆性子高傲又冷漠,最是不肯与人亲近的,偏生又那样宠爱沈灼华,我说句话,看着我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沈焆灵窝在美人榻上,手中捧着一盏燕窝,沾了一口,又恨恨的搁到一旁的矮几上,震得万婵伶仃作响,秀美微蹙,美的优柔,“大哥哥也不与我好脸色,只跟三妹妹亲近,却忘记我才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灵儿!”苏氏轻喝了一声,又叹了口气,上前抱着她,轻声说道,“蘅华苑里干净,可难保隔墙有耳。” 沈焆灵哼了一声,微微挺起身子往窗外瞧了一眼,又靠回苏氏的怀里,拧着帕子说道:“我就是不甘心。” 苏氏看着怀里美貌无双的女儿,心下骄傲又担心,道:“她是你父亲唯一的嫡出,她的母亲的堂堂郡主,你同她自然是不能比的。” 沈焆灵一咬牙,甩了甩手中的帕子,气道:“有什么比不得的,她是嫡女,待姨娘做了继室,我也是名正言顺的嫡女。她到时候还不是要在姨娘手下讨日子。” 嫡女与嫡女之间也是不尽相同的,毕竟她的身份摆在那里,即便到时看在苏家的面子上将她扶正了,她还是要到清澜郡主的牌位前执妾礼的。 嫡妻与继室,郡主的嫡女和庶出继室的女儿,拿什么比? “她有夫人、国公爷和二爷撑腰,有礼亲王府撑腰,如何需要在我手底下讨生活?将来她的婚事定是夫人亲自过问的,别说是我,怕是你父亲都没有机会插手的。”苏氏笑了笑,不与她分辨嫡庶尊贵,温柔的劝说道,“你不要与她交恶,也不必与她比什么,你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将来的出去也不尽相同,没得与她冲突,你只需要好好跟她做姐妹,留一个好名声给人家打听就行。你父亲会希望看到你们姐妹间亲热和睦的。” 沈焆灵眼波流转,眉目如画,无不骄傲的道:“女儿讨好不了老太太,但是要和她做好姐妹的本事,还是有的。” 苏氏点了点头,道:“如今夫人交了差事给我,我怕是分不出什么精神来提点你,你只要记住了,你不必讨好夫人,晨昏定省的妥妥帖帖做足了样子,不要叫别人捉了你的错处便是。咱们安安稳稳的,待到过年的时候你舅舅会亲来北燕,与你父亲商讨正式扶立的事情,届时你便是国公府的嫡出姑娘,自有你的风光。” “女儿知道了,姨娘放心就是。”沈焆灵瞧着苏氏秀美的面庞,忽的问道,“姨娘好歹是侯府的姑娘,做不得侯爵人家的正妻,做个寻常官员家的正头奶奶也是使得的,当初如何会来国公府做妾?” 苏氏摸着女儿的面颊,面色有一瞬间的冷凝,沈焆灵吓的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室内静静的,只有矮几上的香炉幽幽的吐着乳白的轻烟,苏氏有些出神,好一会儿后才轻轻的笑了起来,语气悠远:“这样姨娘的嫡母才会放心培养你舅舅,这才能有我们今日……” 沈焆灵不明所以,“和舅舅有什么关系?” “……你不必懂这些。”苏氏摇摇头,叹了一声,又笑起来,“有了嫡女的身份,将来姨娘必为你寻摸一门绝好的亲事,叫你风风光光的出嫁!你的人生在另一处高门内,这里、你只需做好你的大家闺秀便是。” 沈焆灵红了脸面。 “女人这一辈子靠着男人荣耀,男子的品性、才干、学识一定要出众,我虽与你父亲做了妾室,可是你父亲为人温和,又有才干,前头主母也是气性好的,我的日子倒也是十分安稳的。”苏氏笼着女儿一双素白纤细的手,眉目温柔的说着:“可你不同,你是要做主母的,日子要靠你自己经营,妾室要靠你去拿捏,你得学着些手腕。” 沈焆灵面色一红,恰似凤凰花的色泽明艳,“女儿还未及笄呢,姨娘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明年开春里你便要及笄了,这些你该懂了,好在你有一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美貌,这便是你的资本了。”苏氏眼神流连在女儿的面上,又拍拍她的手,转而又说道,“你瞧你今日,被大姑娘一下子就挑的失了态,在夫人面前吃了闷亏。” 沈焆灵拧紧了秀美,愤愤的说道:“她惯会使阴招,还摆出一副无辜样子,真真是叫人讨厌。” “为着咱们的大事,不要与她起冲突,实在不行平日里多避开些,忍过这一阵。”秀丽的眉目里闪过一抹厉色,她说道:“她才是要在姨娘手底下讨未来的,还怕以后没有拿捏她的时候吗?忍过这一时,往后便什么都好了。” 沈焆灵肃了肃神色,应道:“女儿晓得轻重,会忍下的,待到姨娘做了咱们得母亲,再教训她也不迟。”为了能顺利让生母成为父亲的继室,她自然什么都能忍得下去的。 苏氏晓得这个女儿是个聪明的,只是有些争强好胜之心,又嘱咐道:“你哥哥是个男子,男子读书考功名,你不要去搅扰他,后院的事情不要闹到他那处去。他与你亲不亲近不重要,到底他还是你亲兄长,血肉至亲割不断的,他有出息,将来你在娘家别人也不敢小瞧你,若真有什么,他自会替你撑腰,你可明白?” 焆灵自是点头应下。 用了早膳便要去找沈灼华“加深”姐妹情,苏氏见点通了女儿,便又悄悄从西角门出去,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们如今所在之地是北燕省下首府云屏,处北方之地,有司衙门、镇皇抚司卫所、北燕防卫驻军、杂造处等都设在此处。 父亲沈祯出身定国公府,是嫡次子,年少时是兵部的一名主事,原是六品的官儿,与母亲成婚后,被还是监国太子的皇帝,派去了江西做了一方父母官。 熬了三年之后去了富庶之地扬州做了知府,之后便来了北燕,在布政使司内任了参政,三年又三年,最终坐到了北燕布政使之位,封疆大吏,从二品的大员。 沈府自然是在云屏最繁华的位置,占地甚广,主要分为前院、二院及内院三部分。 前院是会客及宴息之地;二院则是男子居所及先生授课之处,郡主过世之后父亲便很少去内院,多是住在二院的南山居。 再来就是内院,格局与二院差不多,但比二院要大上许多,错错落落十余个或一进或二进的院子,自是女眷居所,原本姨娘小妾是不能有自己的院子的,但沈祯后院人不多,那时郡主便做主让姨娘们一人占一个一进的小院子,而姑娘们则各占一个二进的院子,沈灼华的“醉无音”,大姑娘沈煊慧的“彩云间”,二姑娘沈焆灵则是“蘅华苑”。 而在二院和内院之间还有一个偌大的花园,称之为二门处,内外院家人交接差事、亦或者女眷接见外院管事,多在此处。 沈家的花园楼阁,水榭飞檐都是边塞风格,粗犷大气,边地气候极端花草难存活,花园里便多种了耐寒的梅花,冬日里红梅簇簇,白梅纯洁,风拂过便是红红与白白的飞雪蔽日,好一派宛然精致。 梅林中有一湖,蜿蜿蜒蜒的联通着整个府里的水流,湖中心有一亭,四四方方,很宽敞,足够容下十余人,正是冬日赏景夏日乘凉的好出去。 穿过游廊进了二院。 典正居在二院的东南方,是一个两进的院子,正屋有五间,中间为明间,多为老先生自饮自酌之处,右侧稍间和次间做了卧房,左侧稍间和次间做了藏书阁,东厢房三间打通,做了讲习间,西厢房则作会客之用,不过老先生性格怪异,最不喜欢的就是客人上门,是以右厢房也做了打通,成了盛大名儒最喜爱的大书房。 转脚进了东厢的讲习间,烺云和两个小的已经到了,大公子盘腿坐在软垫上翻阅着书籍,最后一排三张脸,大大小小的,皆是一副苦哈哈的样子。 沈熤州,沈熺微,以及大总管严忠的独子严厉。 两个小的是跟不上节奏苦的,严厉是崇武不崇文苦的。 灼华如旧挨着墙角的位置坐下。看着秋水给她拿出来的书册,只觉得额角青筋在跳动。 别说这几个苦,灼华觉着自己也挺苦的,不管今生前世,她都不是做学问的料,每每一听先生开口她就想睡觉,偏偏祖母不肯罢了她们的课。 祖母表示:女子无才不是德,叫无知!学,必须学! 父亲表示:你们不用考科举,只需跟着你们大哥哥一道听着便是,腹有诗书气自华。 大周教养女子方面还是比较开明的,多鼓励女儿们读书习字,并不希望子女局限在规格之内,更不反对女子跨出大门去游玩,大周的世家大族认同的当家主母必须眼界开阔,心胸豁达,而一方绣楼里绝对养不出出色的当家主母的。 而北燕又是处于边疆之地更为彪悍,并无多少男女之防,却也是要做到不可亲密、不可私相授受的。 如今她们在孝中,纵有学识渊博的老先生在府里,旁人也不方便将子女送进来,不久之后她们即将出孝,想来着私塾里怕是要有的热闹了。 大周世家大族多将家中女儿送到各地最好的书院里,接受诗书、礼仪、琴棋、画音以及骑射甚至医术方面的教育。 这些贵族们将女儿送到学堂,一来是当今社会风尚所驱,更重要的是,姑娘们在学堂相互接触能形成她们自己的人际网,而这些姑娘们哪个不是贵介之后,天之娇女,她们的身后都代表着一股势力。 待姑娘出嫁之后,她们的这些闺中密友在有些时候还真能起到关键作用,男人们更是能通过女人来平衡关系,甚至趋利避凶。 到现在,姑娘闺阁时在京中贵女圈子里的名声和名气已俨然成了大户人家挑选家媳的一个很重要的准则。 一家的主母绝对不能是贵女圈子中毫无名声,默默无闻之人,因为这样的女子便是出身再高贵,也便落了下乘,因为她嫁过去之后不仅对夫君毫无助益,反倒会令这个家族的发展遭到阻滞,对其夫君的前程形成反面影响。 说起对夫家的助益,让沈灼华想起了白凤仪。 就算白凤仪得沈媞欢心,又与她一般是她的侄女,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白家在这一辈里已经渐渐走了下坡路,依着沈媞那样的心机,想让李彧坐稳帝王宝座,绝对会选择一个家世更有影响力的女子作为皇后,而不是一个小小的白家,为何在李彧登上帝位,竟是那样迫不及待的让她做了皇后? 这些年她每每梦到白凤仪,总有太多的想不通。 沈灼华按着太阳穴,破觉得有些头痛,拘在北燕,无法与那些人切身交往,前世里想不通的今世里还是想不通。 罢了罢了,还未到这一步,到了京里见着了人,才好慢慢计较观察。如今还是想想,怎么应付北燕的麻烦吧! 正想着严厉悄摸声儿的挪到了她身旁,五官纠结,光看面色几乎都尝得出苦味了,讨饶的说道:“姑娘,我一定要学吗?” 第6章 关于做戏 看着眼前这个圆脸的少年,面色黝黑,五官端着,也不曾虎背熊腰,身材匀称高挑,如今十五的年岁,看上去与普通少年也没什么不同。 谁会想到,十年后他会成为名震天下的左都督呢! 上一世里北燕的今年,将会经历灾荒、灾民暴乱,还有异族攻城屠杀。 暴民攻破沈府大门,这个小少年带着府兵英勇厮杀,挥刀退暴民,后异族攻破北燕第一道壁垒,少年得父亲之命带领沈家府兵奔赴前线,斩敌于马下,立下战功。 因为是奴籍,本是不能得封赏的,她赶在朝堂下达封赏前,让苏氏发还他们一家身契,消去奴籍,这样才让严厉获封百户一职,留在军中效命。 不想被苏氏母女揽了功劳,成了沈焆灵哀求父亲而发还他们自由身,承了严家的所有恩情。而她还想着都是亲姐妹,无所谓谁承了严家的恩情,想想自己还真是可笑的很。 所以,此生当她清醒过来之后,便让严厉跟着大哥哥一道进家塾念书,既然要做武将,那便做一个名将,能文能武,善谋略的大将。 此举便是拉拢了严总管一家,好处么,往近了说,严厉的娘管着府中所有的针线丫鬟婆子,接下来苏氏的动作,她不用怎么费力探听,也能知道的一清二楚。往远了说,一旦将来严厉出息,有了这份恩情在,她便多了一份依仗。 沈灼华从桌角处取了把玉扇,一折一折的打开,微微的扇着风,轻轻的、懒懒的倚着墙壁笑着,问道:“厉哥儿喜武?” 严厉一惊,双手在胸前忙交叉挥着,“姑娘不能这么叫,我爹会打死我的。” 沈灼华见他一副马上要掉脑袋的表情,忍不住笑出了声,“无妨,他们坐的远,听不见的。”合上玉扇压下了他的手,微微扬了扬眉角,“练刀练剑的时候就喜欢了?” 严厉咧嘴一笑,十分明朗,挠挠头,又见灼华身姿优雅,觉得自己动作颇有些不雅,便又放了下来,膝盖不好意思的挪了挪,点点头直道:“喜欢!练好了,能保护大人和姑娘呢!”然后又叹了口气,说道,“姑娘看得起我,才叫我跟着公子和姑娘们一道做学问,可学这些,护院的时候也没什么用的。” 说着又低下头,眼睛小心翼翼的瞟了沈灼华一眼,颇有些试探的意味。 沈灼华瞧着他那一脸“我爹有话叫我问你”的表情,哪有不晓得的,必是严忠让儿子来试探她的。她莫名其妙的开始叫严厉跟着读书,一年多了,从不说出个缘由来,别说严厉读的心慌慌,严总管也是没底儿,能跟着大名儒读书自然是顶好的,可这好处哪里是能白得的?他自然想知道个清楚。 “我瞧见过你使剑,确实不错。”平日里像个大男孩儿,带着些憨傻,使起刀剑便是神情刚毅果决的很,果然人有多面啊! “闵护卫长以前是镇皇抚司的千户,功夫十分了得,他没有藏私,把所有都教给府里的护卫,咱们府里护卫的功夫在北燕可是数一数二的。”小少年十分骄傲的说着,常年混迹在教武场,肤色十分健康,此刻隐隐带着几分绯红,青春康健。 镇皇抚司,是皇帝的亲卫,统辖仪鸾司,掌管皇帝陛下的依仗和侍卫,侍卫乃是皇帝的军事机构,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司下之人,不仅武艺高强,更是相貌俊美。 沈灼华知道那个百户,在一次缉拿朝廷重犯时受重伤,脸也伤了,这才从镇皇抚司退下来,这样的身手在京中世家中十分抢手,以一敌十啊,有这样的人训练府兵,简直是再好不过了。 可人是皇帝的前亲卫啊,肚子里藏着不知道多少秘密,皇帝的,大臣的,皇子的,更何况人退出镇皇抚司,并不代表不再为皇帝效命不是? 那些侯爵之家不敢请,这样的府邸多少不能言的阴谋阳谋?而皇子皇孙不能请,把一个秘密袋子请回去,是想干嘛?收买皇帝亲卫?抓朝臣把柄?还是皇帝短处? 如沈桢一般的封疆大吏,原就是朝廷不放心的对象,沈桢那年正好回京述职,顺带问镇皇抚司的指挥使要了这个百户,并上达天听,皇帝允准。 虽说每个省都有镇皇抚司卫所,大家心知肚明,就是皇帝用来监视外放文武官员的,但沈家把皇帝的亲信请回府里,将满府上下的安危全付交托,等于是将自己剖开了放在皇帝面前,臣是皇帝的臣,臣无不能叫人晓得的。 既得了以一敌十的护卫长,又得了皇帝的信任,一举两得。听说,后来也有不少封疆大吏效仿,以表忠心。 严厉崇武,这几年跟着闵大人闵长顺连着拳脚功夫,耍着刀枪棍棒,颇有成果,府中一百八十护卫,几乎无人是他的对手了。 原先少年还很兴奋,渐渐的又有些失落,问道:“我想拜他做师傅的,可是闵大人不肯,姑娘,是不是瞧不上我是奴才?” 他这样问,却并没有自我鄙薄的意思,只是单纯的询问。 这也是沈灼华看重他的原因,他身为奴籍,却从不因为自己的身份而自卑,尽管只能做一介护院,却十分认真的履行自己工作,从不因为自己是大管家的儿子,在府里有些脸面而稍有懈怠、拖懒。 沈灼华浅浅笑着,心道,闵大人估计是看出来她的用意,才不收严厉为徒吧! 严厉是习武的好苗子,而她有意抬举他,便是要为他谋出路的,闵长顺曾为皇帝亲卫,看人的本事自然也是有的,晓得他将来必有一番不小的作为,是以他在等沈灼华开口呢! “闵大人有他用意,你该更加努力才是。” 小少年以为是自己不够努力,功夫不到家才不得收为徒,一握拳,用力点头,当即表达自己的决心,“嗳!我定加倍努力习武,叫大人痛快收我为徒!” 灼华玉扇微遮唇角,轻轻笑着,眉眼温柔,清丽俊雅,只觉着这个少年十分有趣,憨直且坚韧,难以想象他将来会成为战场上的战神,道:“当初严管家本是叫你去庄子里学着管庶务的,你怎的留下当了护院?” “我与那账本不对付,它不认我,我也不认它,在一处净是怨气。”少年微赧,嘿嘿傻笑,“我见闵大人使刀使剑颇是神气,便留下来当个护院,一样也能为府里做事。闵大人要升我做副手呢!” 灼华澹笑道:“这是你的本事,这很好。” “我听说本朝最年轻的徐将军才二十一岁,却打了无数回胜仗了,听说他面冠如玉,惊才绝艳,却是战场上的杀神,敌人都怕他。”少年眉飞色舞,面上尽是对那个从未蒙面的将军的钦佩,“我敬佩他,想学他来着。” 徐将军?灼华努力搜寻着记忆,发现一下子对不上号。 灼华浅笑如春日湖畔景致般明媚而温柔,似有似无的摇着玉扇,笑问:“那你觉得作为一个将军,最重要的是什么?” 严厉见面前的姑娘,侧脸浸在竹帘间漏进来的金色光线里,肤色白晰如玉,好似吹弹可破,五官清丽精致,那双浅浅眸色的眼睛长得极好,如清泉沉静、如黑夜深邃。 今日她穿着一件天青烟雨色的香云纱广袖裙,头上只簪了两朵笑笑素色绢花,耳朵上坠着指甲盖般大小的珍珠耳饰,极是简单大方。 此刻她一手支着下颚,一手摇着玉扇,半跪半坐在喜鹊衔枝的软垫上,裙摆铺了满地,端的是清丽柔美,慵懒恣意,却神情认真的听着自己说话,没有不耐、未有敷衍,不禁闪了眼神,心头控制不住的漏跳了一拍,用力眨了眨眼睛,才回过神来。 “刀剑使得好,不怕苦,不怕死!”他咧嘴一笑,说的大声,好似如此便能掩饰自己那一瞬间的失态。 “不对。”灼华停下摇扇的动作,在他面前摇了摇,平缓坚韧道,“是头脑清明,文武皆能。” 少年愣愣的看着她,只觉着她的一举一动能摄魂,“为什么?” 她眉目清澈内敛,“仗打的好,那只是武夫,若遇上气量狭小的上峰,你便是打遍天下也占不了几分功。想成为真正的将军,必须有谋略、懂计策、善用兵,甚至懂得算计人心,你明白吗?” 严厉张了张嘴,瞪大了眼睛,又忍不住要去挠挠头,“……是吗?” “你崇敬的那位徐将军,年纪轻轻便是将军,想来也不会只是个头脑空空的武夫,你说呢?”她微微扬眉,微金的朦胧流光在她流淌在她面色,似月光皎皎,“你是想做个内腹空空的傻瓜头子?还是做胸有点墨,指挥若定之人?勇矣?谋矣?” 少年扬了扬头,“自然是要有勇有谋的。” 略一沉吟,灼华道:“给你一个小小战场。倘使今日有五百敌人攻府,你准备如何应敌?府中除去正门,还有两处侧门,一处后门,如何点人排兵?倘使暴民攻破府门,你又当如何护府中上下安危?” 这是前世里沈府被攻破的场景,亦不知今世里会否发生。 严厉脑中努力排兵布阵,拿出所有的心机本事。 “将府中上下归置一处。叫婆子点火烧门,贼人便进不来,为防万一,一门留十人防守,府中有五十弓箭手,咱们只需守住正门即可!”少年认真的看着她,扬声道:“绝不叫他们有机会攻破府门,除非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灼华嘴角含了一丝闲适的笑意,道:“你烧侧门、后门,那么墙根儿底下呢?闯不进门来,便要翻墙,府中围墙何其长,你如何防的住?”微有一顿,“一门子留十人,三处门子便是三十人,那么正门处只剩五十弓箭手、护卫一百五十人。敌人除去攻侧门、后门和翻墙的,起码还有三百人,你抵挡得下?倘使背后敌人闯过火门,翻过墙头,正门即使不破,那也是腹背受敌了。” “那该如何?”他十五,她十一,他刀枪棍棒,她闺阁之内,可是他却觉得她会有更好的主意。 她目光澄澈,如清雪拂过,合上玉扇,缓缓道来:“将府中上下归置于前院,二门处的花园是横断整个府邸的,撒上松油,扔进些干柴,一把火烧了,火墙一起,收拢可攻之地。墙根儿处,竖起剑箭倒桩,只要他敢跳下来,必得留下性命。后门处、侧门处,你打开其门,引他们来攻,那些门子尤其的狭窄,一次能进几人?拉出弓箭手,五人一处便可,进一双射一双!正门处,一百八十护卫,三十弓箭手,没有后敌,你们且都是闵大人一手调教的,要对上三百之敌,未必不能全灭,厉哥儿以为如何?” 前世里跟着李彧走了十年的夺嫡之路,经历了多少次围府之乱,叛军之变,这点子退敌之策不过是信手拈来尔。 那厢两个小的忙着抄书,没有功夫理会这里说的什么,前排处认真看书的沈烺云望了过来,看着灼华的眼神有些不可思议。 灼华的语气平稳而淡淡然,却严厉听得热血沸腾。 眉心一跳,眼中有火苗亮起,熠熠生辉,转而少年郎又犹豫道:“那便是全烧了……” 他多少次梦见自己铁甲高马杀敌于黄沙漫天的战场,指点苍穹,退兵于千里之外,如今真是梦醒了,他有勇却无谋。 严厉无比丧气,自己梦的无比恢弘,却比不上眼前小小女子的本事。 灼华浅淡道:“只要能活下去,院子、银子不过缥缈虚无而已!” 他看着她,浅笑吟吟,笑容温柔而肯定,她的排兵点人未必最好,可她竟如此看的开、放得下。 “退兵之计,未必在书册。”莹白的指,点在桌面的书册上,她轻道,“但书册中却有着你的退兵之谋,端看你怎么学。” 严厉沮丧道:“这些我晓得的,可我终究只是……”奴籍,进不了军营,上不了战场! “咱们这个府邸的考题你尚不能通过,不是么?”沈灼华一挥手,广袖飘动,打断他的担忧,微微歪首看着他,红唇弯弯,笑语妍妍,“而你如今的职责,便是护卫这座府邸,待那日闵大人觉得你的谋略跟得上你的功夫,自有你出头之日。” 失落的心底,又燃起热情来,少年眸光闪闪,认真的点头。 她缓缓扬起嘴角,激励着这个少年郎,“真正的战场,阵法万千,没有书册辅助,你能成什么事?一腔子热血,只是一个小小卒子岂不可惜?” 严厉睁大着眼睛,望向她,不知为何,看着沈灼华的表情,严厉不由自主的点头,明明她还比自己小了几岁,却那样镇定,那样淡然,那样美好。 灼华莹然一笑,“你只管好好学着吧!” 严厉心头似漏了一拍,心中有着一个念头,他想跟着她,只要跟着她,跟着她……就好。 “好!” 这厢刚说完,那厢未能在内院等到沈灼华的沈焆灵,这会子也进了讲习间。 严厉挪了挪,悄悄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沈焆灵笑吟吟的走了过来,在灼华的身边坐下,亲密的拉起她的手道:“我用了早膳,想着去醉无音等妹妹呢,不想你倒是快的,都到了这里了。” 对于她的亲热灼华有些反感,却还是微笑着,和煦清风,“前日里先生要求背的文章,我还没记下,想着早些来学堂里看会子书,哪晓得被严厉狠狠吐了一肚子的苦水儿,不想学了,我一听这心里也是苦是,更不想背了,老半天一个字儿也没看进去。”一顿的叹息摇头,不着痕迹得抽回了手比。 沈焆灵看了记正努力看书的严厉,不置可否,微微调整了坐姿,又挨近了些,掩唇轻笑着:“你的耐心都在琴艺上,可惜咱们在孝中,也停了琴艺课,不过也快了,过了七月初三,秋三娘又可来教授琴艺了。” 秋三娘是她们的琴艺师傅,在大周也是颇有名声的。 “妹妹病了几日,瞧着瘦了些。”沈煊慧进了来,在沈灼华前面的位置坐下,说道:“二妹妹这么关心三妹妹,三妹妹病着这几日,怎么也没见你来瞧瞧。” 沈焆灵表情不变,对着煊慧笑的无比亲和,柔柔道:“大姐姐说的是,都怪我把那大夫说的话太当回事儿,光想着自己了。” 见她如此避让沈煊慧,灼华微微扬眉,看来苏氏方才对沈焆灵已经上过一课,且成效显著了。 她轻轻一笑,温婉娇憨道:“我这儿收到了大姐姐送来的甜点,也收到了二姐姐的蜜饯,也都吃下了,心里暖的很,大姐姐好,二姐姐也好,我都记着呢!我这回得的伤风,易传染,且就要入夏了伤风更不容易好,不来才是对的,没得染给了姐姐,我心下倒更加不安了。” 沈煊慧对她惯来的和事老态度,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小声哼了一记,也便不说话了。 沈焆灵笑语婉转,说着从丫鬟婆子们处听到的趣事儿,她本是口才了得,也就老太太不待见些,换着哄哄旁人还是绰绰有余了,两个小的也挪了过来一道听着,说道得趣处,便是一旁的沈煊慧也是忍不住的掩唇轻笑起来。 几人笑在一处,摆在他人眼里当真也是一副“姐友妹恭”的样子,十分和睦。 灼华倚着矮桌,似有似无的摇着扇子,看着沈焆灵口吐莲花,在她的印象中,其实沈焆灵是个聪明且有主意的人。 对人总是温温柔柔的,从不大声呵斥,体恤下人,怜悯弱小,又是如此美貌,府中上下哪个见了她不赞一声天仙般的人物!便是见着崔氏不待见她,底下人也大多说崔氏性子冷,却无人议论沈焆灵不讨人喜,对她几次碰壁还多有不忍呢! 御下也颇有手腕,打赏起来十分大方的,但看她的蘅华苑如铁桶一般,便可见其本事。 上一世里,苏氏在她们出孝后便成了父亲的继室,沈焆灵得了嫡女的身份,嫁给了魏国公府的嫡次子,后魏国公世子战死,次子继承世子之位,她便成了世子夫人。进门后三年便生下两个儿子,又积极的给世子纳了几房美妾,博得了丈夫及府中上下的夸赞,地位十分稳固! 想起来,直到她死在冷宫里,也未见她去嘲讽一番,这便是她的厉害之处,便到最后一刻她也不会跟人撕破脸皮,这是她留给自己的后路!也可见她其实是一个十分能忍的人。 白凤仪也能忍,可惜,她的怨恨太多,最后关头为了刺激她、伤害她,便是什么都说出了口来。如此倒也成全了灼华晓得了从前不晓得的东西。 而这一世里沈焆灵会被煊慧一而再的挑衅,主要还是苏氏没了实权,自己再如何出色也不过是个庶女,前头被这个庶长女,以“长”字压了一头,后头又有嫡出受宠的妹妹压着。 外头人提起沈家,多是说谁“长”谁“嫡”,对她少有提及。 她自负美貌无双,又得府里人夸捧,心里自然不甘,便想着沈灼华能在老太太面前得脸,她自然也能做到,甚至灼华做的更好。 只是老太太因早年经历,对妾室从来没什么好感,连带着对庶出女也是淡淡的,而沈焆灵擅长的便只有楚楚可怜一招,对付男人还行,对于世家宗妇而言却大都讨厌此类,这才让沈煊慧抓了机会几番刺激。 如今她外祖家得力,能为她们母女铺路了,自然不必再去讨好谁了。苏氏得了些权,府里的下人看懂了风向,她们什么都不用做,自然有人会给沈煊慧不自在,巴结她,给她出气。 心里头舒爽了,自然做什么都是神清气爽,不用一味摆着楚楚可怜了,自然老太太那儿也能得些个好脸色了。 说笑间,传说中的盛大名儒,盛老先生进了讲习间。 老先生六十的年岁,一头银发,一把长须,面容隐约可见当年俊朗风采,依旧是精神矍铄,一双细长的眼,十分明亮。今日一身藏青色宽袖飞仙袍子,腰板儿挺直,行走间袖袍呼呼出声,颇有魏晋仕子的潇洒风采。 老先生在先帝时因冤被流放至此,后陛下继位,为先生平了反,又颁了诏书恢复内阁大学士并授荣禄大夫衔。可流放至此的老先生一家相继葬身于此,伤心又心寒之余再不肯回京,躲在云屏下一小县城,做了个默默无闻的教书先生。 想当年,想请他回去供起来的府邸无数,抬去的束脩堆成了山,老先生眼都不抬一下就给赶出去了。 灼华好歹在李彧身边生活多年,当初李彧为请回他做了好一番调查,知道老先生有两个嗜好,便是收集古画和小酌一杯。 有了突破点,想要把他“说服”回家,事情便成了一半。 老先生最爱的是唐朝吴道子的画,沈灼华便央了祖父和在京为质的姜氏兄弟去坊间寻画,沈灼华特意选了一副《观音图》送去,老先生拿到画十分兴奋,只是那画历经多人之手,又过百多年,画卷残破,颜料脱色,他大感可惜,大手一挥便要补画。 灼华又求着祖父和表兄们,去搜罗老先生列出来的东西,然后一样一样的送到他的面前,历史半年最终助他修不成功。 此间沈家半句不提请他回府一事,老先生对沈家大有好感,对于烺云坐进乡下学堂“蹭听”一事,真一眼闭一眼。 后又送去一副东晋名士顾敬之的《仕女图》送去,照样也是老先生喜爱的名士和画风,也照样是唯有残损等待修补,老先生大笔一挥又列出补画所需,沈家罗列齐整,却不送过去了。 老先生着小斯来催,沈灼华给了那小斯几坛子,从天南地北收集来的美酒带回去,言:所需之物备齐,屋舍齐整,美酒不尽,恭候先生到来。 左等等,右等等,在七日后,等来了一脸不爽的老先生,连声说着:“你们不地道!真真是不地道!” 此后老先生便在府里住了下来,一住便是两年。 第7章 杀鸡儆猴 老先生看着坐的乱七八糟学生,微微一声哼,胡须颤抖,少男少女们,立刻乖觉的坐好,老先生规矩大,不许留人伺候,丫鬟小厮统统退了出去。 他也不废话,直言道,从中秋之后主攻对象只有沈烺云一个,授课频率不变,每隔一日来听他讲课,不过课程内容便成上午四书五经、下午将八股文及考试提要,她们这小小鱼小虾,都成了顺带,且下午讲的八股文课程不用再来了,一直到明年春闱结束。 然后单刀直入,开始讲课。 “……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是言:一个人独处,在无人看见的地方要警惕谨慎,在无人听到的时候要格外戒惧,因为不正当的情欲容易在隐晦之处表现出来,不好的意念在细微之时容易显露出来,所以君子更应严格要求自己,防微杜渐,把不正当的欲望、意念在萌芽状态克制住。其要求人戒慎自守,对不正当的情欲加以节制,自觉地遵从道德准则为人行事。” 先生讲课向来就是四书五经为主,经史子集围绕,再佐以历代考题。 老先生这十多年来一直窝在北燕,学识却没有掉,好歹在朝三十年,做到了内阁大学士,参加主考、监考不知多少场科考,又审阅了多少科举文章,自己手中出去参加科考的学生不知凡几,成功的、失败的案例更是不胜枚举。 讲到适合处,举出古人实例,便拿来几篇文章作为案例。再让烺云自己指出,中得者出彩之处,落榜者失误在哪里,再为他之处失误之处。下学前出了应学的考题,隔日上交,再做品评。 八月中秋啊,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的躲懒了。 灼华大大舒一口气,细碎的阳光透进来,耳边老先生念经一般的声音撞进耳里,大约听来是在讲《礼记》?又大约是起的太早了,脑袋昏昏然,灼华开始犯困,支着脑袋,躲在沈煊慧身后频频“点头”。 老先生讲的唾沫横飞,却有学生不识好歹、不给面子的在打瞌睡,细长精亮的眸子一眯,书本一扔,从梅花折枝的长案上揪了一大个纸团便砸了过去。 灼华被砸了个正着,赶忙坐直了身子甩甩头,眨眨眼,懵懵然,摸摸额头,捡起纸团傻愣愣的盯了半响:“嗳?” 什么情况?又挨揍了? “哈哈……”转眼看周围,少男少女们毫无义气,笑的七倒八歪,就连向来少言寡语的沈烺云,也是袖口轻掩笑的双肩微动。 灼华眼角微微抽:“……” 老先生拾起书册,哼哼了两声,瞪着她,“给你们的功课也别想拖赖。” 干笑三声,拢拢神,灼华一脸乖巧的陪笑脸,“晓得,晓得。” 老先生吹胡子瞪眼,手指一抖一抖的指着她,“你你你……” 沈灼华学他瞪着眼,猛点头,“在在在……” 老先生给气的胡子乱飞,“哼!”一眯眼,突然不生气了,撩了撩胡子,悠悠道:“以上所言,是何寓意?” 眨眨眼,再眨眨眼,灼华又懵了,“……”以上?讲到哪儿了? 一老一少大眼瞪小眼,老半响不动。 最后还是烺云义气,起身解围,灼华投去感激目光,沈大哥哥又好气又无奈的直摇头。 老先生也不好糊弄,不肯就此放过,笑呵呵的比出两根手指,“中庸,十遍!后日交给我!” 灼华:“……” 前几日老头儿管她要她自酿的“天山雪”,她没给,不止她这儿拿不到酒,她还严令府中上下都不准给,呼呼跟她气了好几日。那还不是因为他自己身体不争气,刚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么! 病体初愈的,哪能喝酒? 从她这里缠不出酒,又威胁烺云帮他来要,结果小古板的烺云不仅一口回绝,还念了他好一会儿,好了,更气了,生生罢了两回课! 烺云照例准时进讲习间自顾吟哦,灼华快乐的不行,不上课啊! 老先生一听闻她欢快的很,立马宣布今日照常讲课。 看出来了,这会子老头儿正公报私仇呢! 比了两根手指,这是要两坛子酒,还后日就要喝上呢! 下学之后,严厉悄悄凑了过来:“姑娘咋不好好学?” 沈灼华看着他,一眯眼,忽忽笑了起来,清风醉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与我一道抄吧!孙子兵法,十遍!” 严厉:“……” 灼华见他傻了眼,忽觉心情大好,一挥衣袖,笑呵呵的回内院了。 下了学,人还未进院子,就听到里头似乎非常热闹,还有几许争执声传出来。 灼华淡笑扬眉,这就忍不住开始作妖了。 倚楼和秋水对视一眼,愣了一下,虽说姑娘宽容,但“醉无音”还从未有过这样没规矩的争执。 只听里头传来针线房婆子似不屑又似讥讽的声音,“宋嬷嬷,不过是绞坏了些尺头而已,您这就要打要卖的,姑娘好性儿,别说禀告了姑娘要打婆子的板子,就是扣月例银子也过了,婆子劝您啊,还是省省吧!” 长天咬牙低叱:“姑娘好性儿你们便打量着可去欺负了!既分派了你来管姑娘院子里的针线活计,你就应好好当差!你今日绞坏的可是织锦局的织云纱,寸尺寸金的价,到了姚妈妈嘴里可真是轻飘飘的很!人人如你一般,咱们院子里还不乱套了。” 那婆子冷哼了一声,“长天姑娘,陈妈妈在老太太面前得脸儿,我姚婆子在沈家也熬了三十年了,哪由得你个毛没齐的丫头来训斥我!”转而讥诮的笑了起来,又道,“咱们沈家是什么人户,什么好东西没有,不过一匹纱,小门小户的自然耗不起,对沈家不过尔尔,姑娘库房里的好东西堆了海去,若不是你们逮着不松口,怕是姑娘都不记得有这么一匹纱吧!” 宋嬷嬷淡淡一笑,“你也知道是沈家的,是姑娘的,你姓沈么?” 姚婆子噎了一下,不甘心的又道:“婆子我本就是管着肖姨娘库房的,哪懂什么针线上的功夫,早跟您说了我这个人粗手粗脚的,做不来细致活儿的,您非得叫我去针线房,如今出了差错又逮着不放我倒要问问嬷嬷了,这是想干什么了!打量着我这积年的老奴是好欺负的不成!” “姚妈妈也还记得自己是积年的老仆了,怎倒是连个差事都不会当了。”宋嬷嬷不气不怒的笑了笑,语调微沉道:“嘴皮子这几日可是越来越厉害了,叫你做洒扫你嫌累,叫你值夜你说年纪大了犯困,针线房交给你,拨了使唤丫鬟给你,还要出错,那么妈妈想当个什么差事?” “想做什么?姚婆子不是说了么,要替姑娘管库房!”长天呸了一声,道:“连个针线都管不住,还想顶了嬷嬷去管库房,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周围嬉笑一片。 姚婆子冷笑一声,说道:“当初可是苏姨娘叫我来伺候的,本就是来贴身伺候姑娘的,你们把我分到针线房去,倒还还有理了。” 然后就听负责煎药的丫鬟青云讨饶的说道:“一点子小错而已,嬷嬷这回便绕了吧……” 宋嬷嬷眉眼一凛,厉声道:“偷懒耍滑,你还敢说话!” 灼华嘴角微扬中带着及不可查的阴翳,自重生后便不喜欢不熟悉的人靠近自己,除了宋嬷嬷和四个大丫鬟,她的贴身之物,随身之事从不叫旁人插手,为的就是防着苏氏。这到好,才分了点子权力,按插进来的人就敢这样叫嚣! 倚楼藏在袖中的短剑不知何露了出来,满面阴沉。 秋水尚且沉稳,只道:“少不得要发卖几个杀鸡儆猴了。” 灼华微微一抬手,倚楼抬脚就踹了大门进去,大声呵斥道:“吵什么?没见着姑娘回来了!你们当醉无音院是什么地方,由的你们这样没规矩!”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宋嬷嬷和长天、听风站在廊上,下头乌泱泱站了一院子,全都在呢! 灼华澹笑着缓缓从众人面前走过,丫鬟婆子们躬身低头,顿时不敢言语。 听风进屋搬了把太师椅出来,灼华端坐在太师椅上,笑着扫过众人,缓缓道:“继续吧,这样热闹,叫我也听一耳朵。” 底下安静一片。 “方才不是很热闹么?怎么都不说话了?”灼华身姿微倾挨着太师椅的扶手,支手抵额,悠缓道:“我到是不知,如今来我院子里当差还得由着人来挑挑选选了。这样金尊玉贵的,不若交给人牙子,让她再给你们选个好去处。” 丫鬟婆子的跪了一院子,口口声声都在说:“奴婢不敢。” “不敢……”灼华轻轻一笑,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额角,姿态疏懒,“怎么会,我瞧着你们一个个都是又大主意的。” 姚婆子伏在地上,偷偷瞄了沈灼华一眼,正好撞上她深沉的眼底,心头一惊赶紧低下头去。 灼华睇了她一眼,同宋嬷嬷道:“嬷嬷继续,有什么不妥的今日一并解决了。” 宋嬷嬷点点头,原本要解决这些东西也不难,但灼华在这儿也好,是该立威的时候了。 “青云!” 宋嬷嬷冷不防的一声,右侧的小丫鬟连忙应了一声,“奴婢在。” 宋嬷嬷神色和蔼,端着稳重的笑意,说道:“听说这几日和别个院子的丫鬟走的挺勤快啊!” 青云心头一颤,正待解释,又听宋嬷嬷说道:“三日前和蘅芜院的丫鬟躲在厨房吃点心,昨晚和彩云间的丫鬟躲在花园假山里闲聊,今日,单眼灶上煎着姑娘的补药,你索性跑的不见人影!” 青云不住的颤抖,天上的日头越来越大,她却举得满身寒冷,双膝爬步到沈灼华面前频频磕头,“奴婢不懂事,是奴婢坏了规矩,请姑娘责罚,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今日既要罚你,总要叫你明白,叫所有人都明白,为什么要罚。全都给我抬起头来!”宋嬷嬷面无表情的扫过底下的人,沉沉道:“咱们院子不置小厨房,也就只是一个单眼灶用来熬药的、炖补品,为的就是全程有自己人看着,不出任何差错!今日熬个汤药,左右不过一个时辰,你前半程坐在那处打瞌睡,后半程索性跑的不见人影!期间有六个人靠近药罐子,若是有任何一个人起了歹心,你便是万死难辞其咎!” “不经主子同意跑出院子,与旁人闲聊也便罢了,竟还排揎主子不是,还时时出口怨怼,说姑娘不够厚待你,似你这般偷奸耍滑者,要姑娘如何厚待与你!最最不该的是,你竟敢说嘴院子里的事情,那便是出卖主子!便是打死也不为过!” 灼华笑的愈发和煦,平日里对她们客气,便当她年幼好性儿好欺负可出卖了。 宋嬷嬷朗声宣布:“青云擅离职守,耍奸躲赖,杖脊二十,发卖!” 她正待哭喊,两个识趣的婆子立刻上前,捂了她的嘴拖了出去行刑。 就、这样发卖了?姚婆子不安的挪了挪膝盖,心里强自安定。 不用怕这个丫头,她现在知道自己是苏姨娘的人,不敢对自己怎么样的,别看她如今有老太太护着,苏姨娘可是侯府出身,娘家厉害,迟早会上位的,到时候就是她沈灼华的嫡母,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还不是得仰人鼻息,若今日发卖了她,就是得罪了苏姨娘,以后还不得有好果子吃! “姚妈妈。”沈灼华柔声唤了她一声,“起来吧!” 姚婆子一听,心头立刻安稳了下来,她猜的不错,不过是个丫头片子,嫡女又如何,没了生母,就什么都不是了。 姚婆子挺了挺背脊,笑着看向灼华,“姑娘有何吩咐?” “姚妈妈在沈家伺候三十年了,知道伺候主子最重要的是什么吗?”灼华微微俯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嘴角温柔,眼神如剑,“你是也算个聪明人,能在我这里隐忍了这么些年,可怎么这会子就忍不住了?怎么不再等等,等到苏姨娘扶正了再发作不是更稳妥?或许那时候,我还得求着你呢!” 姚婆子干笑了两声,捏着嗓子道:“奴婢不过是想更好的伺候姑娘而已,苏姨娘不就是瞧着奴婢还有几分伺候主子的本事才叫奴婢过来照顾姑娘的。” 灼华眉眼清敛的长长“哦”了一声,“原是我误会妈妈了。”接过秋水递来的茶水,缓缓的拨弄着杯中的茶叶,温热的氤氲细细升起,拢得她的神色润泽而朦胧,“这几年我纵着你们,不过看你们都不容易,不想苛待了你们,到不想一个两个见了风便要摇摆几下,瞧着我好性儿从不打骂你们了。” 姚婆子心头突了一下,心道这丫头片子瞧着好性儿原是装的,堆了笑,道:“伺候主子的哪有不忠心的,即便奴婢是苏姨娘送来的伺候姑娘的,当然心里头也是向着姑娘的。” 灼华睇了她一眼,勾了抹和婉笑意,“你们每一个人进我的院子,我便都要说上一句,办砸了差事可以改正,说错了话可纠正,却要忠心,要绝对的忠心。”她的声音如月光旖旎温柔,却含着不容置疑的赫赫威势,“宋嬷嬷是宫里出来的正五品的女官,妈妈觉得自己是什么东西,也敢与我的教养嬷嬷如此不敬?” 姚婆子听着心下察觉不对,立马向宋嬷嬷赔罪道:“嬷嬷赎罪,奴婢糊涂了!您是姑娘的教养嬷嬷,是这醉无音的管事嬷嬷,奴婢哪里敢对您不敬了。”又向灼华哀求道:“姑娘姑娘,婆子脑子犯浑,若姑娘早些提点,我定是不敢的,定是忠心耿耿的。” “不对哦!”灼华晃了晃手指,笑语吟吟道,“应该是你们先对我忠心,我才护着你们,而不是我对你们好,你们才考虑着要不要对我忠心呢!” 姚婆子想起这几年在院子里过的确实十分舒坦,主子不打不骂,有好的都会想着底下人,月钱之外封赏也是十分厚重的。只是,她不甘心只当个管针线的小管事,看着宋嬷嬷那么风光,还有两个丫鬟伺候,她也想,这才眼见着苏氏起势,便想将宋嬷嬷拉下来,自己顶上。 “老奴……老奴没有想对姑娘不敬,只是……” “只是你等不及了,你想要风光,你想拿着我院子里权去向苏姨娘邀功,是不是?”灼华一笑,有着月淡霜浓的意味,平缓的替她说完,“是个好奴才,可惜不是我沈灼华的好奴才。” 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只是有些惆怅和无奈,今日冒了个急切的姚婆子出来,可是底下这些里头,又有多少是被别人收买了的? 自己对这些人也算可以的了,可惜啊,人心不足呢! “发卖出去。”宋嬷嬷一挥手,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上前塞了嘴,捆了姚婆子,拖了出去。 宋嬷嬷跨下台阶,高声说道:“谁是主母,都不会改变姑娘是嫡女的事实!收起你们那点子巴结的心思,别再让我听到有任何关于这个院子的事儿流到外头去!今日后若有再犯。” “杖毙!” 第8章 来客 五月里正式荼蘼花开的季节,绿叶披针簇簇称着花团锦簇,花心一点嫩黄娇俏可爱,花香馥郁蜂蝶萦绕翩飞,花瓣洁白如雪的韵致流溢了满地碎碎如玉。风拂过,带着温热的气息扑在面上,熏得人醉。 “三姑娘真这么说?”严忠端着茶盏,微微拢着眉头,问着正伏案抄书的独子。 严家的住处在前院,占了三间,老夫妻一间,严厉一间,很是宽敞,也是极有体面的。严厉还有一间自己的书房,这会子一家三口都在书房待着,屋子里点着几支上好的蜜蜡红烛,烛光明亮。 严厉“恩”了一声,从书案前抬起头,说道:“姑娘晓得我们的疑虑,只说叫我好好学着。” “姑娘这是什么意思?”严母既高兴又担忧,能跟着负有盛名的先生读书,那是极有面子的,说明主家是极为重视她们一家子的,可这世上哪有白得的好处? 严母走到儿子身边,她识字儿,却也只是会看些账本而已,看不懂他写的什么,“这两日见天的抄书,夜里还念念有词的背着,弄的什么呢?” “姑娘见过我使刀剑的,说我使的极好,将来要把护卫府里的重任都交给我来着。”严厉眼神闪亮,却不知怎么的微微红了面颊,他拿起镇纸顺了顺纸业的边角,“哦,这是《孙子兵法》,姑娘叫我抄的,我看着觉着喜欢就背下来。” “兵书?”严忠心头一震。 让儿子学习四书五经,那是给她们体面,毕竟他们也晓的自己儿子,并不是做学问的料子,可是……学兵法,那可就不是体面这么简单了,护卫一个府邸,如何用得到兵书? “姑娘还说了什么?”严忠阁下茶盏,略有些激动的站了起来,在屋内来回踱着步子,“你仔细想想,姑娘今日还说了什么?” “姑娘今日跟我讲了点人排阵,攻守退敌之计。”严厉将今日沈灼华与他的谈话一五一十的道来,他心头突突的跳着,他似乎感觉得到,沈灼华不止是要让他接手沈家护卫之责,还有……还有更深的意思,“还与我讲了什么是,什么是……真正的将军!” 严忠听着严厉说着,脚下的步子迈的更快了,听到“将军”二字,猛的停住,瞪大了眼,不敢置信之后满是惊喜,以拳击掌,忽的笑了起来,“竟是如此,竟是如此,厉儿啊,你的造化,是你的造化!” 严厉低着头,看着笔下的字眼,笑的无比坚定又十分柔软。若是父亲也是这么认为的,那么…… 心中猜想得到肯定,喜悦漫上心头,砰砰,砰砰地跳着,几乎冲破胸膛!他想大笑几声,想狠狠耍上一套剑法,又想立刻去见见沈灼华,他太激动了,最后只轻轻的“恩”了一声。 “什么?什么意思?你们爷儿两别跟我打哑谜。”严母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思绪没跟得上,有些着急,“什么造化?” 严忠毕竟也是经历过事情的人,马上镇定下来,坐回椅子上,拍着大腿笑着说道:“三姑娘这是要给厉儿做谋划,想给咱们一家子消奴籍啊!” 严母“啊”了一声,喜悦难抑,拧着帕子在丈夫身边坐下,急急问着,“怎……怎么说?” “咱们厉儿是习武的好苗子,便是闵大人也是极为赞赏,说咱们厉儿的功夫,在镇皇抚司也能当个总旗了!” 镇皇抚司他们哪里敢想,能进去的多半都是家世不俗的人户,那是也只当闵长顺客气夸赞罢了。再者说,他们一家子都是奴籍,哪里敢往做官儿那方面去想。 想来闵大人已经猜到,三姑娘有意抬举他们一家子,再给他暗示呢! 严母横了丈夫一眼,不晓得丈夫高兴个什么,便有些恼,尖起了嗓门儿说道:“咱们姓严的几代都是定国公府的家生奴才,奴籍,哪有这个福分进镇皇抚司里头去挣官职!” “镇皇抚司咱们想不着,军营里头靠真刀真枪挣功名还是有想头的。”严忠捋了把胡子,慢慢说道:“姑娘在给厉儿机会,看他是不是登的上台面,学问做好了,功夫练好了,瞅准了机会厉儿再立个功,就能给咱们一家子发还良籍。” “当……当……当真?” 严母磕巴了几下,似有些不信,不过是跟着公子姑娘们读了些书,怎么就能看出来姑娘要给他们脸面消奴籍了? 要知道奴籍之人是不能考功名,也不能从军攒军功的。但若是今日三姑娘有意抬举厉儿,要让他挣军功,那么他就不能有一双奴籍的父母,所以若是要发还良籍,便是他们一家子都发还! 良籍! 且不论儿子能不能在营里混出什么名堂,至少婚配的时候不用讨府里的丫鬟做媳妇,便可在外头相看那些良家姑娘了! 她是内宅管事,对于宅子里的弯弯绕颇有些见地,对于男人们外头的大事却不甚明白,自然更不明白沈灼华这个“先知”,铺陈了两年的用意了。 “姑娘没有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虽与两位公子一道养在郡主娘娘膝下,感情要好,可到底三公子年幼,还依靠不上,大公子倒是出息的,可毕竟人势单薄,定国公府看着人头兴旺,能给她依靠的却不多。” 严忠毕竟是一府的管事,看起事情比旁人要深些,便跟婆娘和儿子细细分析起来,“姑娘瞧着厉儿功夫上出息,若是给他机会去闯,定是能混出个人样儿来的,这才给他机会进学堂一道做学问,他若登的上台面,三姑娘只消跟老爷提上一嘴,消奴籍的事儿便不难了。” “厉儿真混出个名堂,那咱们一家必然是对三姑娘千恩万谢,视作再生父母的,咱们厉儿心底朴实,若姑娘有所请求,定然也比亲兄弟还要付出的更多。” 闻沈灼华这么为儿子谋划,只是为了给自己多个依仗,心里的激动不免冷了一分。不过于丈夫的话,严母是深以为然的,便是如今,主家要她们做什么也是不余遗力的。 “妇人心思!”严忠一瞧婆娘的面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面色有些不愉,“好歹是大户人家的管事婆子,心思这样狭隘。” 严厉笑笑,说道:“沈家的护院这么多人,刀枪棍棒的都是利害的,姑娘扶持谁都可以,未必非得是我,那些无父母的岂不是更好?若不是如此,平白无故抬举咱们做什么?” 严母面上一红,忙道:“哪能不高兴,三姑娘给厉儿谋划,给咱们家脸面,我心底自是感谢的。” “要知道便是真的利用,那也是扎扎实实为厉儿谋划了,更何况她一个姑娘家能有什么需要咱们做的,无非就是将来在娘家多一个人为她撑腰而已,有何不可的!” “往好了说,姑娘这是将咱们厉儿当做娘家兄弟呢!” “我瞧着咱们姑娘是个有主意有心眼的,跟着她未必不好。脱了奴籍,咱们就是良民了,厉儿将来也能得一份好亲事了。光是看在这一点上,咱们也要千恩万谢的。” “主子给了机会,也得咱们自己个儿上相才行。”严忠暗自腹忖该如何抓紧机会,半响会儿对严厉说道,“姑娘叫你学,你可得好好学,钻研兵书什么的,我们帮不上你,得你自己发奋才行,别叫姑娘失望,姑娘所说也不是没有道理,光做个提刀弄剑的傻瓜头子没有意思的,既然要做,就要尽你所能做的最好!” “孩儿知道。”少年郎笑笑,捧起书册细细看来,一字一句尤为认真。 “眼瞧着那苏姨娘要起势,管好你手底下的针线功夫,别让那些不着眼的人闹出乱子。嫡出的终究是嫡出的,身份也是摆在那里的。”严忠又细细吩咐了妻子,语气甚为严厉,“叫三姑娘受了委屈,老太太是不会应的,便是我,也绝对是不应的,你记住了。” “嗳,我晓得轻重。” 桐荫曳地、瘦竹婆娑,繁花似锦,夏风幽幽,倒也有着难得的静谧凉爽之感。 接下来的时日里,沈桢依旧忙碌,几日里才得见上一面。 沈焆灵万般小心,每日规规矩矩的晨昏定省,不在崔氏面前刻意陪小意的讨没趣,面对沈煊慧见缝插针式的挑衅亦是小心避让。对灼华既亲密又关切,崔氏见着,对她倒也好声好气了些。 沈灼华奋战《中庸》之后,又跟《论语》杠上,每日苦哈哈的抄书,想不滚瓜烂熟都不行。 而严厉经她一番激励,每日苦读,之乎者也的,顺道把兵书也琢磨了,颇有一番要做个儒将的架势,还三五不时的跑来请教,灼华有解,却也不能露了太多出来,谁叫她如今不过十一岁呢!是以,只能让他自己琢磨,再不然问问闵大人,或者盛先生? 两个人一个是儒生,一个是皇帝近卫,懂不懂兵书,她就真的吃不准了。 不过上一世里没人提点,严厉不也照样自我成才,二十五六岁就做到了都督府佥事,正三品的将军衔?这一世里,璞玉亦能自我雕琢,好歹提前给他打通任督二脉了不是?灼华如是想着,心情愉悦的很,挥起鞭子都潇洒几分。 再说那苏氏,分了权后说话比之从前更加平易近人了,连带着沈焆灵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下头见风倒的自然也不会少,沈焆灵微微露出一点受了大姐姐欺负的意思,自由人上赶着讨好巴结。 煊慧那头不少吃、不少喝,就是每每都要比没人晚上三两天、再混进些残次的。 她原是大姐姐,长幼有序,有什么好的衣料首饰向来都是紧着她先挑、先选。如今也是先挑先选,可但凡得好的都被管事的悄悄掩下,送去了蘅华苑,哪还有她什么事。 可煊慧如今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哪里看不出里头的门道,灼华不痛不痒的撩拨几句,见了崔氏请了安,大姐姐挑开了就告状,几次三番,沈焆灵可委委屈屈的推脱自己不晓得,可苏氏却不能,如今人可是她在管着,底下人什么动作她会不知道? 被崔氏训斥了一番之后,苏氏自是找了各处的管事婆子,关起门来讲了好一会子的贴心话,表现出一个未来当家主母的气度,表示要对众公子姑娘们一视同仁,庶长女毕竟是庶长女,有什么好东西自然是头一份儿的送去,不可怠慢了。 灼华当然知道苏氏是故意假装不查下头人的小动作,就似当年如此挑拨了她与煊慧不和。苏氏也没想过如今就去拿捏煊慧,不过是为了沈焆灵出出气而已,左右这点子小事也不会让老太太就收回权力了。 老太太训斥了,下头人自会收手。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目的达到。 而那边的赵氏这几日见了陪嫁的管事两回,平日里老老实实的待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对于彩云间的事也不过分插手。似乎很恨苏氏的白姨娘每日也只是绣花、做衣裳什么的,再偶尔见见四姑娘,一样很平静。 二院的公子们仿佛跟她们不在同一个世界,每日安安静静的做学问,小肉团子偶尔蹦跶几下,想来后院玩耍一番,还没出院门就被烺云领了回去,关起门来继续读书。 至于灼华这里,有宋嬷嬷前番的敲打,又有老太太偏心护着,醉无音这几日到也太平的很。 沈焆灵得苏氏点播后,想做出个有爱姐妹的好名声给人打听,三五不时的来她这里吃茶做客,又为姚婆子的事情稍稍试探,表达她们是“好人”的意思,灼华自然很有“诚意”的表示信任她们,好在沈煊慧的彩云间,熺微的春江阁也都有了动作,苏氏便也没有多心灼华对她的防备。 沈焆灵是个口才了得的,说笑起来颇为得趣,只要她没有太亲密的举动,沈灼华倒是不反感她来,她来套话,未必朱红红不能反套了回去,比之沈焆灵的心思算计,到底还是不如在宫廷诡谲风云里摸爬滚打了十来年的灼华。 煊慧为拉拢战友,只要沈焆灵来醉无音,她也必来,对她也是亲切热情的很,而灼华好似个局外人,只每日看着那两方小打小闹的互掐着日子过得无比惬意,心情愉悦的很。 这样好的日子,忽忽过了十来日。 边塞的夏日比之江南之地要炎热许多,就连雨水也格外的少些,院子里的花儿尽管有着专门的小丫头伺候着,也都架不住高温开始打蔫儿了。 这日里不用去典正居上课,倚楼、听风在院子里练剑,潇洒生风,沈灼华看着竟眼馋起来,想舞上几下,可惜她跟剑不合,几次险些划了自个儿的脸,挽剑花的时候没握紧,剑锋闪闪,直接掉在了绣鞋前一指处,吓得倚楼差点没犯了心病,灼华瞄了又瞄那把剑,心里大大遗憾,舞剑多优美啊,可惜。 没办法,只好取了擅长的鞭子来回甩几下,秋水和长天自来是她最忠实的观众,带着几个狗腿子的小丫鬟,围在廊上鼓掌叫好。 “姑娘的鞭法出神入化。” “姑娘舞起鞭子格外婉转优雅。” “姑娘姿态潇洒万分呢!” “姑娘……呃,好厉害!” 灼华:“……” 面上无语,心底可乐开了花,沈三姑娘嫩手一挥手,赏了一颗硕大的西瓜出去,小丫鬟们捧着大西瓜马屁拍的愈加起劲了。 大夏日里发了一身汗,格外的舒服,又在浴盆里懒洋洋的泡了好一会儿,换了干净衣裳,吃了口湃了井水的西瓜,浑身清爽的来到稍间抄书。 老太太这十几年来潜心修佛,每日里都要在保元堂的小佛堂里念上几个时辰的经,只是年岁渐大,眼神愈发不好了,寻常经书上的字儿有些瞧着模糊了。 这会儿沈灼华刚抄完了《论语》,正坐在案前认认真真的给老太太抄着大字儿的经书,刚抄了没几页,那边保元堂着人来请,说是来了客人,叫公子姑娘们一道去请安了。 “哦?” 灼华有些惊讶,当年老太太来北燕,各家都已经来拜见过,如今沈家儿女们在孝期,寻常是不会有客人上门的,即便来了客人也都是沈桢或者老太太见的,倒还没有叫了一道请安的,看来身份不一般。 搁下笔,她问道:“什么客人?” “是文远伯夫人母女、京里蒋家的大少夫人母子,还有一位,似乎是魏国公府的公子。”春晓细想了想,又回道:“宋、蒋两家和咱们定国公府沾着亲,蒋家的少夫人这会子来了北燕,自然是要来拜见的!” 当朝首辅蒋蔚老大人家的少夫人和公子?还有魏国公府的公子?京里的贵人,跑来北燕做什么? “他们怎么来了?” 春晓摇摇头,“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 她住的离保元堂最近,蘅华苑和彩云间稍远些,二院的烺云和熤州那头是送信都要有一会儿,左右都要等着一道进门请安的,灼华倒也不急,又抄了一页经书这才梳妆更衣。 一路缓行漫步,在路上等上了快步赶来煊慧、焆灵和熺微,姐妹四人又在保元堂门口稍等了会儿,烺云和熤州也疾步赶了来。 大夏日的,两个公子又跑的急,出了一头的汗,灼华悄悄给他们递去了帕子,两人向她投去一笑,赶紧收拾的仪容。 六人快步到了正屋外,按着序齿,烺云与煊慧,焆灵和灼华,熺微与熤州,两两并排,陈妈妈向里头报了一声,大大小小端正表情鱼贯进了堂屋,只见老太太端坐在首座上,下首一左一右分坐着两个年轻妇人,两人身后又站着几个少男少女,年纪和沈家的儿女们差不多。 六人先先给老太太行礼问安。 老太太噙着笑意道:“这两位夫人你们都是见过的,文远伯夫人和蒋家的大少夫人,该叫表姑姑和表舅母,快去请安。” 文远伯夫人从前常常见着,倒也不陌生。蒋家虽与沈家常来常往,但她们从小随父亲外任,几乎没怎么见过蒋家人。 少男少女们或作揖或福身,规规矩矩给两位贵妇人请了安。 行了礼,沈煊慧与沈焆灵偷偷拿余光打量着蒋家的大少夫人,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一身淡紫色遍地锦的薄褙子,里头衬着绛红色细纱长裙,挽着齐整的圆髻,簪这一对八宝簪,生的是眉目婉约,气质端方,一看便是大家出身。 两位夫人受了礼,身后的妈妈立马取了几个描的十分精致的檀木盒子出来,一一打开,送到她们面前,便是见面礼了。 灼华瞧了一眼她面前的锦盒,里头上等羽纱铺垫着,搁着一串南珠手钏,十六粒珠子大小均匀又圆润通透,价值不凡。 六人微微侧头看了老太太一眼,见她点头这才收下。 礼物交由各自的丫头那好,六人又笔直站好,微微垂眸,皆是挂着得体又乖巧的笑意,等着老太太介绍少年客人。 老太太眼瞧着描盒里的物件俱是珍品,淡笑道:“来我这儿做客,倒叫你们破费了。” “便是自家人,说不得破费不破费的。姨母好福气,哥儿、姑娘们长得个顶个儿的标志,我瞧着喜欢的紧。”蒋夫人温柔一笑,十分亲切熟稔的样子,又似细细瞧着崔氏的脸上,说道,“瞧着姨母气色,比在京里的时候可好了许多,定是这些花儿朵儿的鲜艳,瞧着心头都酥了,饭都能多下半碗吧!” 崔氏笑嗔了蒋夫人一眼,“你这张嘴愈发能说,跟糊了蜜似的。” 宋夫人凑趣儿的说道:“怪道母亲见天儿的炫耀讨了个好儿媳妇,每每来信尽是夸赞嫂子的。”说着双手交叠,往腿上一放,还像模像样的大大的叹了口气,说道,“哎呀,我这做女儿的到底是泼出去的水,不得宠咯!” 崔氏的母亲和蒋元老的夫人是嫡亲的姐妹,崔氏和蒋家大爷是嫡亲的姨表兄妹。蒋大少夫人是蒋大爷的嫡长子媳妇,文远伯夫人是蒋大爷的嫡次女,姑嫂二人便要称崔氏一声姨母。 灼华浅浅笑着,不着痕迹的打量着宋夫人的面色,只见她眉宇间的两道短短折痕愈加深刻了,想来是经常皱眉的缘故,两颊消瘦,面色苍白,唇色不显,气息微促,过年时候去崇岳寺上香,那会儿见着病的还不曾这样重。 怎么短短半年,病情进展这样快。 “姨母又羞我呢!”蒋邵氏掩唇一笑,又佯怒的瞪了小姑子一眼,“这不是我这嫂子宠着你么,颠颠着马车巴巴儿的赶来看你,这倒是不领情的意思了,哼哼。” 宋夫人自是一番讨饶,小儿女们也跟着凑趣儿的笑。 瞧得出来这对姑嫂的感情十分亲厚。 微微正了正色,宋夫人说道:“我身子不好,本是不该来的,怕过了病气给您,只是大嫂多年不见姨母,来了北燕便想着来拜见一番,还请姨母不要怪罪。” “都是自家人,说什么怪不怪罪的。我一切都好,劳你家老太太和太太记挂了。”崔氏又问了蒋夫人家里如何,细细讲了几句,赘了家常。 蒋夫人说道:“老太太和太太还托我跟您问好呢!两年多不见,老人家念您的紧呢!” “好,一切都好。” 大人之间一番热络的铺垫,老太太又开始为沈家儿女介绍小客人。 第9章 表哥和表哥:春天 崔氏抬手虚指了一下蒋夫人身后的两位少年,笑着介绍道:“左边儿的是你们表舅母的嫡次子,叫蒋楠,年十六,三月里的生辰,比云哥儿要大几个月。右边儿的是魏国公府二公子徐惟,年十七。你们便都叫表哥吧。” 魏国公太夫人是蒋夫人的娘家姑姑,而老牌贵族之间本也会通婚做了姻亲,团团算下来,定国公沈家、魏国公徐家以及蒋家都沾着亲,孩子们便欢欢喜喜称了表兄妹,也便不用避嫌了。 灼华唏嘘一番,前世里这群人可没有这时候来到北燕,看来她重生一回,很多事情也将发生变化。 她看了一眼蒋楠,他长相清秀,面容温文,笑容谦和有礼,整齐的发髻上束着玉冠,身穿象牙色直裰,身姿挺拔,给人的感觉似如沐春风。 再看那徐惟,穿着浅蓝色宽袖袍子,身材高达挺拔,五官不似蒋家公子清秀,他剑眉星目,挺鼻薄唇,轮廓分明,十分俊美,嘴角微勾,端的是风流恣意,潇洒不羁。 沈煊慧和沈焆灵两人小脸红扑扑的,眉目舒展,嘴角噙笑,既端庄又娇羞。两人都要比灼华大几岁,这两年渐渐抽高了身子,五官差不多已经定型,青春朝气,一个明艳,一个娇柔。 煊慧灿若朗星,风姿怡人,明艳如烈火;焆灵眉目婉转,如愁如嗔,娇弱如青柳。 灼华忽想起,上一世里沈焆灵嫁的不就是这个徐二公子么? 上一世里他娶了沈焆灵没几年,世子徐悦就战死了,堪堪又过来两年吧,魏国公就上折子为他请封了世子之位。 经历一世,有些事情别人不知道,她却是晓得的,那徐惟早已经和李彧早已经暗地里达成了交易,李彧助他除掉徐悦,让他做魏国公府的继承人,条件就是魏国公府支持他夺嫡。 徐悦的战死,正是这两人的杰作! 原因无他,因为魏国公府自来是保持中立的,不肯加入皇子们的夺嫡之战。李彧想要拉拢魏国公府,而徐惟不甘只做个寻常世家公子,两厢里一拍即合,便谋划了阴毒之计! 想必到死徐悦也想不到,背后捅自己一刀的竟是自己亲弟弟吧!沈灼华心下哀凉,她们这些亲信亲情的人啊,真是傻的可怜。 她微微侧过脸去看了沈焆灵一眼,只见她笑盈盈的微微睇着那边的少年郎,也不知是瞧着哪个了,满面微红的楚楚娇柔。 地位十分稳固,过得极为顺遂。灼华心里嗤笑,嘴角勾起讥诮,若是徐悦知道这个弟弟的狼子野心,又将会如何呢? 李彧啊,你这棋子埋的可是真的深呢! 灼华袖中的食指与拇指打着圈儿的磨砂着,盘算着找个机会给徐悦漏一点儿消息去。只要徐悦不死,你这棋子埋的再好也是枉然呢! 想罢心里高兴起来,心道:徐悦啊徐悦,你看看,我死一回,此番回来顺带着还把你救了呢!若你躲过这一劫,可要怎么谢我呢! 崔氏又看向宋夫人身后的清冷少女,“那是你们宋家表姐,都是老熟悉的了。” 宋夫人身后的宋文倩一张精致的瓜子脸,柳叶眉细长,凤眸淡淡,挺鼻红唇,梳着流云髻,簪着一支琉璃凤尾簪,身着青色交领羽纱裙衫,仪范清冷。 介绍完客人,又一一介绍了自家的孙子。 哥哥弟弟、姐姐妹妹的相互道了安,清清脆脆、和煦春风的音儿在初夏的温热里格外好听。 崔氏微微一点头,陈妈妈领着丫鬟将见面礼也一一送到三人手上,有蒋夫人和宋夫人的价值不凡在前,崔氏送出去的自然也不是俗物。 见了礼,沈灼华站到了老太太的身边儿,其余的,女孩儿坐去宋文倩身边,男孩儿坐去了蒋楠和徐惟身边。 “惟儿的大哥,悦哥儿补了咱们北燕指挥同知的职,两兄弟前日里与我们一道到的,一路上也是多亏了他们两个照顾了。”蒋夫人指了指徐惟,笑着解释了几句,又说道:“本是要一道来拜见的,临出门时被衙门叫走了。” “他刚接手必然是要忙碌上一阵子的,这都是小节,咱们不兴计较这些。”崔氏笑了笑,侧头看着蒋夫人问道,“我记得指挥同知可是从三品的职,这孩子不过二十有一罢,倒是出息的很。” “是呢!年纪轻轻就上过许多回的战场,陛下还授了将军的衔。”娘家人得力,蒋夫人与有荣焉,又叹了一声,“可惜这孩子姻缘浅,前后定了三个姑娘,却没有一个能顺顺利利进门的,竟拖到如今……” 灼华低着头,嘴角抽了抽,觉得这个徐悦也真的够倒霉的。三个未婚妻,一个暴毙,一个病死,最后一个好容易是个健康又安分的,据说还是个难得的美人儿,结果婚前去上香还原,遇上山匪……又死了! 连着死了三个未婚妻,克妻的名声就担上了,尽管他出息,又是魏国公世子,可那些门第高的却不敢把闺女许给他,门第差的,国公爷和夫人又看不上,一来一去,便拖到了二十一的年纪。 崔氏也颇为惋惜,她倒是不信什么克妻不克妻的,看了看下头站着的几个孙女,可惜了,年岁差的太多了,笑了笑,嘴里轻轻的安慰道,“哥儿是个好的,缘分迟早会到的,先苦后甜罢!” 蒋邵氏点点头,“姨母说的是。” 气氛有些沉重,大家似乎被徐悦的事儿带低了情绪。 宋夫人笑了笑,伸手招过沈灼华。 “半年不见,长高了不少,愈发的好看了,倩儿多念着你,好在马上又可常来常往了。”宋夫人眼神慈爱,仔细打量着她,对崔氏说道,“姨母福气,灼华……是个好孩子,极好的。”说着竟湿了眼眶。 一屋子人的目光瞬时都集中到了灼华身上,那两个少年郎细细的打量着她,只见她今日一身烟柳色的裙衫,胸前别着一块巴掌大的粗麻布,挽着少女髻,半头的青丝妥贴的披散在身后,髻上装点着几朵素色的绢花,十分素雅。 五官还未真正的长开,却是十分精致的,肤色白润细腻,可以预见来日的美貌。那双眼睛长的极好,深邃明亮,头里尽是沉稳和淡然,此刻笔直的站在宋夫人的面前,嘴角挂着得体的笑容,端的是白梅一般的清丽淡雅、气质通透。 沈煊慧明艳、沈焆灵柔雅、宋文倩冷凝,她们个个美貌无比,她不过十一二岁,站在她们之间,竟也半点掩不去她的光华。 灼华不经意的抬眼,对上对面两位少年郎的眼神,她礼貌一笑,如明珠生辉,美玉莹光般照亮了整个面容。 徐惟回以微笑。 蒋楠有一瞬间的闪了眼神。 灼华没去探知两人心情,只心底叹了一声,看着伤怀的宋夫人,也不知如何安慰,只握着她的手,春水潺和道:“表姑母养好身子才是正理儿,身体康健,便是样样顺遂了。” 宋夫人频频点头,几分感激又几分怅然和无奈。 宋文倩低头安慰母亲,宋夫人拍拍女儿和沈灼华的手,不好意思的笑笑,连道“失礼了”“好孩子”。 宋夫人这里两年病着,文远伯府也愈发的热闹,一出出宠妾灭妻的戏码闹出来,成了云屏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宋夫人出身大家,自来持重端正,少弄那些柔情似水的样子,偏偏伯爷是个喜爱“软调子”的,不比那妾室与伯爷青梅竹马的情分,偏那位又是个放得下身段的,多得是小意柔情的花样。 伯爷偏疼妾室庶出,从前宋夫人身子好的时候到还能压制,这年里病着,伯爷竟迫不及待的逼着正头夫人把中馈交到妾室手里。 妾室不甘被压了这十几年,得了权使劲的苛待病中的正室,生出的庶女也是个利害的,手腕颇似沈焆灵,惯会在人前使一招楚楚可怜的,偏宋文倩是个冷硬的脾气,进而处处吃亏。 灼华瞧着她,便似瞧见了从前的自己,只一味莽撞,进而处处吃亏。 过年上香那次,见着宋文倩被庶妹拿着“你娘马上就要死了”“等你娘死了,父亲马上就会让我娘做正室夫人”这样的话刺激着,想激她在外头动手,落她一个不容庶妹的恶名。 灼华想着,若不是有着上一世的经历,得知母亲去世真相,莽莽撞撞与苏氏母女对上,估计也是同样的下场吧!不过以己度人的帮了她避过了那次,又点播她如何可少吃些亏。 竟不想她们母女记到了现在。 听说最近宋文倩学会了拿那妾室母女的招数反击,赢得了府中上下的怜惜,伯爷也不那么偏心了,日子比之过年的时候要好过许多。 宋文倩是何等骄傲清冷的性子,竟被逼得去学那最看不上眼的妾室做派,可见她们母女在府中的日子有多艰难了。 如今蒋夫人带着嫡子来北燕,说是看望蒋氏母女,不若说是来给她们撑腰的。这蒋少夫人不仅是宋夫人的大嫂,更是宋夫人的表姐,自幼便十分要好,有她在宋夫人蒋氏和宋文倩的日子应该会好过很多。 只是蒋夫人不可能一辈子待在北燕的,她走了,宋家母女又该如何? 蒋邵氏从小姑子那儿多少听了些,见她如此立马明白过来,笑着拉过沈灼华的手,从腕间摘了个羊脂玉的镯子戴到她的手上,眼里笑意满满,十分亲切,“是个好孩子。” 前头才收了见面礼,又来一只羊脂玉的镯子,这样贵重她是不敢收的,只是蒋邵氏直言:长者赐不可辞,没办法只能向崔氏看去,又见老太太点头,这才由着蒋夫人戴上,敛衽福身谢过。 一屋子皆是十分好奇的看着灼华,好在也不曾发问,灼华有点受不了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只淡淡微微垂着头。 崔氏将灼华拉到身边,笑着说道:“这个小魔星,就是个顽皮的,惯会叫人生气。” “越气竟越年轻了呀!这样的福分可不是人人都有的。”蒋邵氏掩嘴直笑,心里头倒是十分惊讶,她是知道这个姨母的,最是冷淡不过,这小丫头竟能叫她这样亲热的喜爱着,不简单啊!转言又道,“听说府中的盛老先生,还是外甥女儿请回来的?” “是了,也不知哪里来的歪点子,把他祖父和姜家两兄弟指使的团团转,一会子要这个,一会子讨那个,竟还往宫里去讨东西,折腾了大半年,竟真把盛先生请回来了。”崔老太太慈爱的搂着孙女儿,讲着怎么补的古画,怎么寻得补画的物什,又是怎么一封封信去让京里的人帮忙的,“亏得她祖父和两表哥纵着她。” 蒋邵氏听得眉目含喜,笑道:“真是个心思巧妙的,可比我家里的那几个孽障好太多了!” 徐惟和蒋楠听得亦是十分惊讶。听说老先生是两年前被请来的,那时候她才多大?竟有这样的巧心思! 蒋楠看着灼华,和煦的笑着,说道:“听说陛下差人来请了两回,都没能将盛老先生请回去。表妹、表妹好心思呢!” “表哥谬赞了。先生的家人在流放中皆生故于北燕,先生不忍离去。”灼华柔声说着,声音轻而缓,如山涧清泉流淌,“先生爱画,我不过放手一试,都是祖父与两位表兄的功劳,也得云哥哥自己有本事,先生才肯留下讲习。” 沈烺云依旧清肃寡言,只在灼华说话的时候投去淡淡一笑。 蒋邵氏侧头看了儿子一眼,又望了望灼华,热情道:“您看看这孩子,还不邀功,果真是极好的。” “难为她为着兄长的一番心意。”崔氏心里骄傲,望着那两个俊朗的少年朗,笑问,“我瞧着两个哥儿都是极好的。明年开春是否应试?” 徐惟与蒋楠起身一揖。 徐惟微笑着回话,“回老太太的话,我与君乔都会应考。” 蒋楠,字君乔。 蒋楠恭敬应声,“是。” 定国公沈家,魏国公府徐家,是大周最老牌的贵族了。 原本如沈家、徐家这样的有爵人户,便是不应考也能蒙荫蔽直接入朝为官的,偏就是因为权势太甚富贵太过,越是这样的人家越是谨慎。 当初追随开国圣祖爷打天下的能臣悍将无数,得封爵位的便有三十六人,一王,八国公,十二候,十五伯。 可在圣祖爷自己手里便除去了一半之数。 当初靖国公蓝放圣祖爷称他第一国公,入内阁为首辅,何等功绩,何等智慧,又何等风光,最后呢?圣祖登基不过八年,蓝氏一族便落个株连全灭。 究其原因,不是蓝放不够尽心,亦不是蓝氏族人不够能干,而是因为他们太能干、太尽心了!蓝放掌控着内阁,蓝氏族人几乎站满了半个朝堂,把了政权,握着兵权,功高震主之余亦不知收敛。圣祖爷未免臣民有兔死狗烹之感,一忍再忍,最后在蓝氏引起民愤时,手起刀落,斩草除根! 又历经高祖、成祖及先帝朝,开国封赏的公侯伯爵所剩不过一手之数而已!便是礼王府姜家,定国公沈家,魏国公徐家,长平侯周家,以及文远伯宋家。 这几家能历经几代不衰,因为这些世家都懂得适时放权,装傻充愣,懂得向上位者示弱,更因为他们从不参与在夺嫡之争中,远离皇权,远离军权。 便说定国公府沈家,当初以军武得封,手中掌兵权二十万,可与蓝放不同,高祖父在天下大定之时毫不犹豫上交兵权,又以伤病之由乞骸骨养老,家中有子六人,却只留世子在朝,其余诸子只领着无关紧要的虚职,族人一律不准入朝为官。 直至今日的定国公府,祖父有四子,大伯父是世子,只在吏部领了正五品主事的虚职后,因为体弱而无所建树。而身为从二品布政使的父亲、四品知府的五叔,皆靠自己考中两榜进士入朝为官,遑论旁支、庶支。 沈家人识时务,懂进退,严于律己,严以律族人,这才换来这百多年的兴盛不衰,家族平安。 徐家亦是如此,即便世子徐悦靠荫封领职,却也是靠自己沙场拼杀才做到了从三品指挥同知的位子,而二公子想入仕,握实职就得靠自己。 老太太又细细问着,“是入的国子监听学吗?” “原是请了致仕的林阁老在魏国公府教习的,同听的还有几家的哥儿,只是老大人身子不好,上月里回了苏州养病了,他们还未入国子监呢!”蒋邵氏接过话头,顿了顿,眼神瞟过儿子和外甥,笑了笑,对老太太说道,“也不知这两个孩子有没有这个福分,能得盛先生几日点播。” 老太太笑呵呵的拍拍灼华的手,对两个少年郎说道:“这个事情我是没办法,盛先生可不听我老婆子的,还得看你们表妹。” 目光唰唰唰,又全都集中到她身上,除了淡定的沈烺云。 灼华瞧两位少年郎笑看着自己,十分期盼的样子,余光又扫过沈煊慧和沈焆灵,果然两人直直的看着她,脸蛋嫣红,那眼神恨不得上前来按着她的脑袋,替她点头。 灼华在心底长叹:春天啊…… 要说服老先生不难,可她有些为难啊! 她很想跟蒋邵氏说,你们又不在北燕长住,若是她说服了老先生同意他们一道听学,结果你们没几天就走了,这似乎就……不大好了吧! 蒋邵氏似乎看出她的为难,“今年陛下把秋季围猎之地选在了北燕,中秋之后便会开拔出发。算下来也不过两个月样子了,若是能跟着云哥儿一道听学,楠儿与惟儿便不回去了。”她笑了笑,仿佛带了点意味在话里,对老太太说道,“左右与云哥儿一道应考,一同出发岂不是更好。” 老太太微微愣了一下,回味了这话,笑了笑,同灼华道:“阿宁不若去试试?” 这话说的极是隐秘,灼华微微挑了下眉,有结亲的意向咯?蒋家?还是徐家? 要说两人可都是嫡子,沈煊慧和沈焆灵的身份似乎不大配吧?还是说她们听到风声,以为苏氏能扶正,有求娶沈焆灵的意思? 眼神微微游移在少年郎之间,谁娶? “好。”她装傻,浅笑着应下,“孙女尽力。” 又说了好一会子的话,气氛比之前要热络的多,蒋邵氏时不时的打量着女孩儿们,期间几回拉着灼华说话,十分亲近,问着喜爱吃些什么,平日里做些打发时间等等,灼华都含着笑一一答了。 老太太看着两个哥儿,笑的亦是十分慈祥。 宋夫人时不时的凑趣说几句,笑的高兴时面色也好了许多。 巳正的时候蒋夫人和宋夫人起身告辞,老太太挽留,叫陈妈妈摆桌,留她们下来午膳。大周的规矩是一天两食,富贵人家中间再多一顿点心,只有在客人上门时会加一餐午膳。 蒋邵氏和宋夫人推辞,沈家客气,但毕竟孩子们在孝期,留下用餐多有不便。 蒋邵氏掺着老太太走到垂花门,笑着道:“来日方长,以后多的是机会。日头大,姨母快回吧!” 今日见面宋文倩也没机会单独与她将上几句,临走时只说七月初三她也会去上香。 送走了客人,老太太也累了,又叫了烺云说了几句,留了灼华,便叫散了。 崔氏有些好奇宋夫人对灼华的态度,待人都走了,便问道:“你什么时候见过宋夫人?什么事叫她们姑嫂这样看重你?” 窝在罗汉床上,灼华枕着老太太的腿,指间绕着一缕青丝,窗棂微开的缝隙有微金的暖意透进来,落在那一缕青丝上,拢了一层朦胧绵长的光晕,窗棂微微一声咿呀,有一丝暑气的宣布着炎夏即将到来。 灼华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宋家的事儿外头都知道,过年的时候去上香,遇见宋家庶女算计倩姐儿,想激怒她,便替她解了围,而后也不过提醒了她几句,让她少吃些亏而已。” 老太太一拧眉,“没与那庶女冲突吧?” 灼华摇头,笑道:“没,我叫了倚楼去捣乱,她未必知道我故意的。您孙女聪明着呢!” “真真厚脸皮了!”老太太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怜爱的替她拨开遮在脸色的青丝,“多结善缘是好的。只是也被把自己拉扯进是非里,那庶女我也见过几回,爪尖儿卖乖的,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你离她远远地。” “祖母放心,孙女省的。”想起蒋邵氏饱含深意的话,她好奇道,“蒋少夫人似乎有意与沈家结亲呢!蒋楠是嫡子,莫不是瞧上二姐姐了?” 老太太看着她,忽的笑起来,捏了捏她的脸颊,却没说话。 伺候了老太太歇午觉,灼华回了醉无音,自打将管家的事儿分给苏氏之后,老太太便不大留着她待在保元堂,原因也很简单,她要灼华学会独立,学会驾驭下头的人,如何管理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醉无音和保元堂的格局一样,正屋有五间,左右稍间、次间再加一间待客的明间。沈灼华不爱别人在屋子里值夜,左耳房便做了值夜房,通常是倚楼和秋水一班,听风和长天一班。 左稍间和次间打通,做了宽阔的内室,再以枕屏做了隔断,隔出了前后的明、次两间,内饰简单,窗户上蒙了杏色蝉翼纱,光亮透进来倒也明亮。 右次间改做了小书房,平日里抄书抄经就在此处,右稍间里挂着母亲清澜郡主的画像,做供奉之用,入夜后灼华会在画像前跪经,焚化佛前供奉过的经书,直到子时。 净了手,灼华进右稍间更换了贡台上的水果点心,又给母亲上了香,回到右次间抄写经书。 就跟上午似的,才抄上一个时辰不到,又有人来了。 秋水端着热水进了来,又顺手关上了门。 “姑娘歇一会儿吧,仔细伤眼睛。”让灼华微微仰头靠在椅背上,绞了热水帕子替她敷上,又轻轻按着眼周的穴位,舒缓眼睛的疲劳,半响后才轻声说道:“二姑娘来了,在外头坐着吃茶呢!” 温热的帕子触感舒服,灼华长长舒了口气,闻言微微扬起了眉,幽幽一声道:“沉不住气啊……” 秋水笑了笑,觉得主子这两年变了许多,她是越来越看不透了,她沉静、淡然,天真的时候也完全不似郡主在世时的天真,安静起来竟有几分深沉,这两年冷眼看着大姑娘和二姑娘掐着,仿佛置身事外,倒真是十分沉得住气。 闭眼休息了半晌,揭了帕子,换上十一岁小姑娘该有的纯真娇憨模样,出了次间。 两人老三句的寒暄了一下。 沈焆灵在明堂转悠了好一会,从摆设到茶点再到丫鬟,从头至尾的夸赞了一遍,带着几丝扭捏,就是说不到正题上来。 灼华悠悠的喝着茶,也不急着开口,就这样笑盈盈的听着,看到沈焆灵欲言又止的时候,微微挑起眉尖好似询问,可就是不接话。 沈焆灵本想引着灼华先开口说些什么,可一看她满脸满眼的天真无知,一下就蔫了,倒是面上的红晕愈加深刻了,“三妹妹,后来……”终于要开始了,可还未说出个所以然来,煊慧来了。 沈焆灵立时闭嘴不语了,笑盈盈的低头喝茶。 煊慧却只跟灼华扯着东南西北,说女红书法,说穿戴首饰,再说到下个月法事,就是不提主题。 灼华微微垂眸看着茶盏里起伏不定的茶叶,有着温热的氤氲扑面,感受着毛孔的舒展,也不做声。 眼见话题扯到西方去了,沈焆灵有些着急,茶盏端在手里也不喝了,莹莹水眸幽怨的瞅着聊的得劲的两人。 沈煊慧忽的住了口,抬手拢了拢发间的素银簪子,杏眼微抬,似笑非笑的看着焆灵手腕上的玉镯子。 沈焆灵被她瞧的发毛,眨眨眼问道:“大姐姐瞧什么呢?” 第10章 春色开始荡漾 “没什么,看到妹妹手上的玉镯子。”煊慧微微叹了一声,似乎悲凉的感慨道:“心里便生了几分惆怅。” 灼华歪着头看去,玉质细润,晶莹温润,好似听不懂的对着玉镯便赞道:“这样好的玉质也就是昆仑山能产的出来了。” 沈焆灵摘了镯子双手拖着递到沈煊慧面前,十分恭敬的说道:“大姐姐若喜欢,妹妹便送给大姐姐了。” “我可不是那眼皮子浅的,什么好的都想揣进自己怀里。”沈煊慧偏开身,端着茶盏拨弄着茶叶,不无讽刺的轻笑一声道,“二妹妹快收起来吧,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要抢二妹妹的东西,没得又要给拿起子摆高踩低的小人踩上几脚。” “大姐姐……”沈焆灵立马红了眼眶,长长的羽睫微微颤抖,弱柳扶风的柔弱无助,“妹妹向来都是敬着大姐姐的,那事儿姨娘已经给祖母解释了,都是那起子小人惯会作怪,才叫大姐姐受了委屈,可是姨娘才上手管家的事儿,难免有些疏漏,还请大姐姐宽宥些。” “那是自然,我是肯定要打心底里宽宥苏姨娘的,不然就又是一顶小心眼儿的帽子扣下来,大姐姐我是个卑微的,这样坏名声的事儿可怕的很呢!”沈煊慧轻轻笑了一声,沾了口茶水,淡淡的说着,“不过是看着变天了,心里生了几分傻念头而已,叫两位妹妹见笑了。” 沈焆灵忙是起身,深深的福了一下,面色微微有些发白,“姐姐这样说就是……” 沈煊慧一把捞住她下拜的身子,不容置疑的将她按回了座儿,摆出一副长姐的架势,客客气气的教训道:“你是正经的姑娘,金枝玉叶,怎么好帮个姨娘请罪,说出去没得叫人笑话!” 灼华垂着眸子,又不痛不痒的说了句,“怎么会呢,咱们都是一样的,都是父亲的女儿。” 沈焆灵彻底噎住,眼泪定在眼眶里不敢下来,如今嫡母还是清澜郡主,可不是苏氏,庶长女的“长”字,依旧盖住了她,“……妹妹糊涂,大姐姐说的是。” 若是换了从前,沈焆灵这一派楚楚可怜的说着这样的话,她早就暴跳如雷的指着沈焆灵骂她的做作和矫情,如今竟也可以讥讽几句,然后淡淡的把沈焆灵的话打回去。 灼华望了望外头,暖光熠熠无遮无拦的铺洒在天地间,丝毫不知人间悲凉。 就连冲动的煊慧冲也练成了人精,大宅门可真是个修炼的好地方!这样也不错,光是沈焆灵功力了得,那还有什么趣儿呢! 沈焆灵那一拳打在棉花上,心口憋的生疼。 姐妹三人轻声细语的聊着天,旁人看来,十分和睦。 灼华笑着转了话题,“倒是没想到今年的秋季围猎,陛下竟会想着来北燕,往年也不过就在金陵北郊而已,再远也不过去了徐州。” 沈煊慧笑着接话道:“太祖爷那会儿,还去兀良哈的领地狩猎呢!咱们北燕风光极好,草场也多,狩猎来这儿再好不过了。” 那时候大周国力强盛,刚刚收拾了周围“好动”的邻居,皇帝带着朝臣往兀良哈的领地狩猎,那是彰显国力,不管是兀良哈还是草原其他部落,都是十分小心翼翼的做着大周陛下的护卫,就怕大周的皇帝陛下有个闪失,大周的悍将就带着军队去彰显国威了。 如今的大周依然强盛,却比不得圣祖和太祖那会儿,近些年北辽和女真族蠢蠢欲动,陛下会来边疆狩猎,意思亦是十分明显。 灼华笑笑,可惜中秋后皇帝还未开拔,北燕就闹起了灾荒,未能成行。 她道:“京里的贵人们大多是没见识过咱们北燕的广阔风光,到时候提前来的肯定也不少,少不得还要借住咱们府上。” “难怪楠表哥、惟表哥这样早就来了。”沈焆灵柔声说道,然后有些可惜的说道,“徐世子倒是可惜了,人品家世都是极好的,自己又是个有能力的,却被克妻的名声拖累了。”顿了顿,“长子未能定下,怕是另几位公子也要受连累了。” 这话可转的略有些生硬了。 灼华眨眨眼,含笑道:“不会,大公子已经议过亲了,那三个都是下了定的,连黄道吉日都算好了的。所以那几位公子是可以议亲的,咱们勋爵人家虽说规矩大些,却也不会因为这个耽误了儿孙们的终身大事。” 然后就见煊慧和焆灵悄悄舒了口气。 灼华忍不住又要挑眉了,怎么的,这对冤家竟都瞧上了徐惟?! 蒋家也是簪缨世家,如今的当家人更是当朝首辅啊!蒋楠的父亲堪堪四十岁已经是正三品的户部侍郎了,居然都不心动? 蒋楠啊蒋楠。 灼华真不知该为他高兴,还是为他难过!这么好看的一张皮囊,居然都没人看得上? 果然还是看起来“风流不羁”的男子,更吸引姑娘啊! 魏国公府是不可能让嫡子聘娶庶女的,若他们得了风声以为苏氏能扶正,想要讨沈焆灵倒也勉强可匹配,沈煊慧虽占着“长”,到底生母出身太低,想进魏国公府基本是没什么可能的。 只是,即便知道自己没有机会,她就会眼睁睁看着沈焆灵顺利攀上魏国公府么? 沈焆灵咬了咬唇,眸光期期的问道:“妹妹怎么晓得这些?” “祖母说的。”灼华低头吃了口茶,玩笑道,“待开春过了春闱,怕是媒婆都要踏破门槛了。” 沈煊慧有些惆怅又有些期望的低语着,“也不知什么样人家的女儿,能进国公府的门了。” 灼华歪歪脑袋,抿唇一笑,“自是得公候人家的姑娘了,徐二公子是嫡子,又这样出息,一般人家的姑娘可配不上呢!” 沈焆灵面色微微粉红,眉眼舒展,似要笑出声来一样。 沈煊慧看了她一眼,转脸看向院子,似朝似讽的淡淡一笑。 灼华低头吃茶,指尖愉快的点着茶盏,以后的日子里怕是有的热闹了。 月光莹莹清澈带着幽幽的蓝,悠缓的漫步在天际,似一汪清水自天际流泻下来,带着烟色铺满了庭院。 此时风露缠绵,空气中带着朝露烟波浩面的湿润。岸边柳依依、芳草翠,有蓬勃之气。堂前的海棠枝条浅绿簇簇出尘悠悠,绽满了绯红的花朵,吐着点点嫩黄花蕊,偶一阵风吹过,枝影晃动,簌簌有声,恍若明霞漫天,连月色在花朵的色泽下都朦胧了起来。 风拂皱了满湖的平静,水面映着月光粼粼微闪,恰似墙根儿底下的摇曳千点的竹影,带来初夏百花的馥郁清香扑在了窗纱上,窗纱微微鼓起,宛若孩儿爱娇时鼓起了腮。 最近天气渐渐炎热起来,老太太脾胃愈发的不好,几日来都吃的不多。 二院那怪脾气的盛老爷子从她这里拿不着酒,烺云那里也闹不出来,脾气愈发的臭,两日不肯好好吃饭了,一到听学的时候使劲找机会罚她抄书,吹着胡子可怜兮兮的把伸出去的两根手指,又自己按下来一根,恩,现在只比划一根儿了。 趁着今日醒的早,灼华寅时二刻便起了身,带着秋水和倚楼去了厨房,亲自下厨给两位老人家做点吃食。 又为着来年春闱,近日来除了蒋邵氏,还有不少人跟父亲说项,想把家里的公子送来让盛老先生指点一二,只是老先生脾气怪异,怕是不肯的。 父亲几番推脱不下,便让她去试一试,毕竟当初老先生是她“说服”进来的。今日扩充学员的工作,自然也就落到她的肩上了。 话说这时候,沈灼华便又开始感谢上一世的自己了! 为了讨好李彧,她学说话、学鞭子、学骑马、学酿酒。 为了讨好既是姑母又是婆婆的沈缇,她学烹茶、学点心、学精致菜肴、学手上功夫。 如今回头看看,自己当真是十八般武艺,堪堪精通了一半儿啊! 稍等会儿她带着十足的“诚意”,外加一坛子酒去商量,想来老先生也不会拒绝才是! 夏天的日头总是起的特别早,但此刻还是漆黑一片,唯有廊上灯笼微微发着光。 西北角的厨房却已经热火朝天起来。 每日寅初厨房里的婆子们就必须要起来了,先去后门处去接每日最新鲜的蔬菜和肉类,然后熬粥、蒸好包子,将现成的酱菜切好、分盘,只等主子们一起,便可以将吃食送过去。 还未进厨房的门便是一阵热浪猛扑过来,灼灼的闷着人的心口,灼华只觉面色立时沁出一层汗来。 看到灼华进厨房,婆子们愣了一下,却也不稀奇,显然是见惯了她过来的,笑呵呵的请了安又有条不紊的继续自己手头的活计,管事的刘妈妈昨日里已经得了秋水的知会,领着三人去窗前采光好、通风好的灶眼处。 灼华笑意温婉的到了声谢,秋水立即递上一个菡萏色的沉甸甸荷包。 “请刘妈妈和大伙儿吃个解暑茶吧!” 刘妈妈一接手,一如从前荷包份量不轻,少说也要五两银子了,跟着婆子们大声吆喝了一句“姑娘请咱们吃茶咯”,大伙儿连声道谢,管事婆子笑眯眯的退到一旁,一副随时待差遣的样子。 秋水将材料拿出来,摆上一旁的小桌上,问道:“姑娘,今日要做什么呢?” “金丝蜜枣粥,桂花糕,荷花酥。今日里天气闷热,再烹一壶酸枣五彩花茶,开开胃。” 三人系好襻膊,露出白嫩嫩的小臂,净了手。 灼华取来米仔细淘洗干净,装入瓦罐,加入足量的水,然后开始处理蜜枣。秋水取了面粉、猪油,开始揉拌水油面团和干油酥面,为制荷花酥做准备,倚楼不懂这些精致活儿,搬了个矮凳坐在灶眼前点火、扇风、送柴。 分工明确。 不多会儿瓦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水米翻腾声,倚楼又塞了一把柴火进灶洞,起身洗了几个干净的小圆碗放到小桌上,回身又坐会灶眼处。 灼华将切成细丝的蜜枣摆进圆碗内备用,正好秋水的水油面团和油酥面团已经揉搓完毕,转手又去为桂花糕做准备。 刘妈妈看着三人团团忙着,也不见她们说什么话,却十分井然有序,不慌不忙的,一看就是在厨房里合作了无数回了。都是一样的动作,就是比她们这些粗人做起来,优雅多了。 回想起一次以见灼华带人来厨房,那时候她不过九岁吧,能懂什么呢?能做什么呢? 原以为不过就是来装装样子的,等丫鬟婆子们做的差不多了搭把手,就算是她的功劳了,毕竟对于那些个大户人家来说,厨房是十足的腌臜地儿,那些个千金姑娘、富家太太是不屑进来脏自己手的! 却没想到这个千金贵体的姑娘,小小年纪做起厨房事儿来竟是有模有样,虽说当初第一次来做的时候还有些手忙脚乱的,却也是十分认真的揣摩着、尝试着、相互配合着。 做坏了不气馁,仔细询问厨房里的老人,要是做成了,连她们这些婆子都有的一起尝,临走时还会将灶台收拾干净,不给厨房留摊子。 每每过来都有十足的赏钱,态度谦和有礼,真真是与别家的贵人不一样的。 灼华又取来酱瓜,手起刀落间都被切成了均匀的细丝,手掌压着酱瓜,刀锋挂过占板,一托一放,整整齐齐的到了小圆碗里。 刘妈妈往前一看,切出的样子比不得真正的厨子,却已经很不错了。那些酱瓜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都是寻常,不知又是从哪家食肆里贵价买来的。 灼华见她打量那些酱瓜,笑了笑,又拿了筷子地道递给她,说道:“这是我上回跟宋婆子学的,稍稍改了口味,您尝尝。” 刘妈妈连忙道谢,双手接过,尝了一口平平无奇的酱瓜,“咦”了一声,仔细嚼了嚼,不住的点头,“是不错,偏了甜口,若是配了姑娘的金丝蜜枣粥,正相宜呢!” 揭开锅盖,腾腾热气扑面而来,她的脸上的薄汗立刻聚成汗珠滚落下来,取了汗巾擦了擦,拿起木勺开始搅拌,又道:“进来天气炎热,祖母和盛老先生年纪大了,胃口不佳,金丝蜜枣粥不另加糖,微甜却不会腻,佐以脆生爽口的酱菜,希望能叫她老人家多用些。” “姑娘孝心呢!”她夸了一句,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不着痕迹的靠近了些,小声道,“近日里白姨娘的胃口差的很,苏姨娘的胃口也不大好,送进去的吃食几乎都是没怎么动就送出来了,前日里的甜醋里脊倒是吃了些。” 灼华低着头,眉轻挑,这便是与各处管事打好交道的好处,如今衣、食二处都与她亲近,你不用仔细询问什么,但凡她晓得的,都会悄悄道来。 她到底是前世经历过孕事的,胃口突然变差,却又食酸,那苏氏多半是怀孕了,只是既然有孕又为何压下不提? 怕有孕后不能掌权么?还是又旁的算计? 她抬起头望向刘妈妈,天真的笑了笑,“许是天气太热了,也没什么胃口吧!” 刘妈妈也跟着笑了笑,心想着她听不懂,她身边自然有听得懂的人。 刘妈妈比姚婆子此类人要聪明许多,知道灼华有着老太太撑腰,谁是新夫人对她没什么影响,看她行事稳妥,又是嫡女,好好敬着准不会错的。 时间推至寅正二刻。 桂花糕已经出炉,冒着阵阵热气儿,浓郁的桂花香味飘满了厨房,硬是盖过了所有早点的气味。 粥越来越稠,闷在里面的气泡也越来越大,一下子炸开米汤溅到沈灼华的手背上,管事妈妈一惊,却见沈灼华只是微微缩了一下手,手下的动作也没有停。一旁的秋水又抽出帕子替她擦去米汤,留下一个小红点,再看她,却是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从前在国公府的时候,府里的姑娘也常常会亲自下厨做一二点心孝敬长辈,但大家心照不宣,多半的活儿都是家人代劳的,大家闺秀都养着指甲,哪里真的能做厨房里的活儿呢! 如灼华一般实在的当真少见,也难怪夫人心肝儿肉似的疼爱了。 眼瞧着粥品好了,灼华将分装如瓦罐的功夫交给秋水,自己做最后下油炸荷花酥的功夫。 锅里起了大油,将荷花样儿的面团子放进漏勺里,一下锅,层层分裂,慢慢绽放开,颜色渐渐有些微微的金黄,模样好看极了,一个接一个的炸出来,香气又是一阵接一阵的,看着呆惯了厨房的管事妈妈也忍不住咽口水。 大功告成后,将吃食分成了两份装好。 灼华指指桌上的两盘子糕点,笑道,“这回又有多的,就给大家尝尝,别嫌弃才好。” 刘妈妈谢了又谢,亲自送了两人出了厨房。 出了厨房已近辰时,朝阳升起,微金的光芒铺洒,落在花瓣间的夜露上,露珠于细风中微微摇曳欲落不落,耀起一点五彩的光华,那光华映在浅眸中,似星光熠熠。 灼华小声交代着倚楼,“你们去打听打听,这近月来苏氏有没有请过大夫,若有也一并查清楚,生的什么病,记住一定要查清楚!别惊动了人。” 倚楼点头应下,“奴婢省的。” 秋水心里有了些猜想,略迟疑的说道,“刘妈妈忽然说起这个,莫不是苏姨娘她……” 她轻轻一笑,若风中云烟,道:“刘妈妈是老人儿了,生养儿女好些个,其中的门道比咱们可精了去,怕是差不离了。” “既是有孕了,如何不禀明?”秋水顿了顿,心思回转,眉间隐有忧色,又道,“莫非是怕老夫人收回她管家的权力?” “若说怕丢了权,也不尽然,过了前三个月胎坐稳了照样可以继续,更何况,要扶正她,这些考验管家的功夫是不会少的,不是今日就是明日。”沈灼华意味深长的一笑,“此事按下不提,怕是她还有旁的目的。这个人,心思深的很。” 第11章 表哥带来的春色 梳洗更衣后,带着一份吃食去了崔氏那里请安,晨定散了以后,又伺候了老太太用了早膳,然后去了典正居的书房。 老先生除了夜里休息,一般都待在书房里舞文弄墨的,做一切他觉得有意思之事,听说最近又迷上了做人物画。 平日里老先生讲课都是讲一日、休一日,最近都是今日讲习,明日跑出府去找“景”入画。昨日险些被当做了老流氓给揍了,好在严厉跟在身边,及时做了解释。 方到了典正堂的书房的门口,一团“天外飞纸”就迎面飞来,处于多年挥鞭的本能反应,灼华右手一挥,将纸团打了回去,正中盛老先生的门庭! 老先生被这么一砸,手一甩,墨汁飞舞,一旁的美人图遭了央,白面美人的嘴角“长”出了一颗硕大的媒婆痣。 细长的眸子瞪的老大,一把长胡子顺着他用力的喷气一飘一飘的,老先生今日穿着一身广袖直腰的宽袍子,行动之间袖袍忽忽地翻飞,若非生着气,瞧着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 老先生大吼一声,正待开骂,回头一见灼华笑盈盈站在门口,手里提着食盒儿还拎着酒坛子,立马眉开眼笑的将手中毛笔随手一甩,又给旁边画上美人的衣裙添了一团污迹,这会子却是一点都无所谓了。 笑呵呵一边指挥着小斯收拾满地的废纸,一边招手叫了灼华过去。 书房极大,左侧是看书做画的地儿,这会儿乱成一团,右侧劈出了一块地儿,摆了矮几、软垫。 老先生往软垫上一坐,一甩衣袖,指指桌面,说道:“快快快,我正饿着呢!这破天气,闷的我几日没得胃口,你今日再不给我做吃的,我就要杀将过来了!” 眼神还悄摸摸的瞄着灼华藏在右侧的酒坛子,如山坳子里的狼一眼,嗷嗷放着绿光。 沈灼华坏心眼的慢慢吞吞,眼见他吹胡子瞪眼起来,才赶紧了动作,给他倒了杯酸枣五彩花茶,“先喝杯茶,酸甜口的,开开胃。” 老先生将茶一口闷,眼神半刻没有离开那坛子“天山雪”,闷了茶,粥食摆好,撩开胡子就大口吃起来,“甜的?”微微皱眉,似乎不大满意,咂咂嘴,仿佛吃着味儿的,又抖抖眉,大大的进了一口,“甜的!” 又尝了口酱菜,“恩,甜的好!” 边吃着,一手搭上灼华的手腕,眯着眼睛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狠狠嚼了几口酱菜,“不错不错,好好养着,再吃几帖子药,伤风感冒就找不上你了。” 盛老先生对这个“不厚道的小友”很是喜爱,来沈家之后总喜欢找她一起倒腾画,但灼华大病之后身子一直不大好,三五不时的伤风感冒,几乎大半时间都养在院子里,前一阵子忽然病倒,瞧着颇为严重的样子,老先生这才亮出了招牌来,也是习得一身好医术的,主动杀进醉无音院给她把脉调理身子。 这一年多里,经过老先生的调理,果然伤风的机会明显的减少。 “自己都管不好,还好意思说我呢!” “我这几十岁的老头子底子都比你好!” 灼华好笑的摇摇头,给自己也倒了杯开胃茶,呷了一口,“慢点儿吃,这样囫囵吞,能吃出什么味儿来。” 老先生眉梢挑了挑,“你说话跟我娘似的。” 虽说灼华只有十一岁,可盛老先生从未将她当做小孩子来看,在他眼里这个姑娘心思巧,行为举止沉稳,端从花半年时间把他骗来这件事情就可以看出,这丫头不简单着呢! 灼华嘴角抽搐了一下,忍不住就要翻白眼了,有没有搞错,您老人家的娘若活着这会子也要七八十了吧?我才十一啊! 老人家一碗下去,又给自己盛上一碗,吞咽的间隙问道:“丫头,你怎不吃?” “厨房里出来,没胃口。”下过厨的人都知道,一般煮完了,人也熏饱来了。将食盒下头的两盘糕点拿出来,灼华道,“我做了桂花糕和荷花酥,还热乎着。” 老先生直接上手捏起一块桂花糕,斜着眼哼哼了一声,“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然后,一口把菱形的桂花糕塞进嘴里,“说吧!” 老人家出身世家,却从不将“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教条放在眼里,随性又彪悍。 “为着明年的春闱,想的您指点一番,都几番求到父亲那里去了。”沈灼华摆出一副讨好的样子,笑的十分谄媚,“父亲实在推脱不下,叫我来跟您求一求,请您再多教几个学士。” 盛老先生大口吃着荷花酥,香甜酥脆,屑子挂在长胡子上,随着咀嚼往下掉,大手一捞,接住再往嘴里一抛,一点儿也不浪费。 撇撇嘴角,哼了一声,一点儿也不客气的拒绝,“不教!” 完全不懂“吃人嘴软”的道理。 灼华自料到了会被拒绝,从袖中取了把玉扇出来,一折一折的打开,缓缓道:“表哥来信说,快马加鞭给我运了些海鲜来,估摸着三五日里就要到了,可做个海鲜粥来吃。最近螃蟹应是最肥美的时候,想来祖父也不会忘了给咱们弄些来。膏满肉肥啊……” 盛老先生的动作顿了顿,用力咬了一口糕点,不说话。 玉扇镂空雕了瑞鹤腾云的纹路,一扇一扇间,恰似仙鹤腾飞,灼华眉眼含笑着又道:“前年我收了些竹叶上的雪水,荷叶上的露珠,酿了几坛子酒,去年中秋起了两坛,先生喝着味道如何?” 醇香清洌,滋味无比啊!盛老先生眼神微闪,舔了舔唇,依旧不说话。 “我呢,还留了两坛子在花园的梅花树下……” 盛老先生决绝的表情开始龟裂了。 “年前托表哥打听《佛音夫人图》已经有些眉目了……” “成交!” “七月我们出孝,老头儿再加一课吧,教我医术!” 老爷子撂着胡子咧嘴一笑:“滚!” 灼华合上玉扇,有一下没一下的在桌上点着,清脆有声,一点儿都不急,“《佛音夫人》还得补呢!” 盛先生用力哼了一声,有些咬牙切齿的挤出一个字:“教!” “少喝些,还要上课呢!”少女颜色灿烂,食指勾起小酒坛子上的绳子,拎起,晃了晃,放到老爷子面前,愉快的转身先去讲习间了。 那边老先生之乎者也了半日,下了学,沈灼华头昏脑胀的去了老太太的保元堂。 老太太坐在罗汉床上,手里拿着她前两日忘了拿走的《诗经》在翻看,看到她进来,招手叫她在身边坐下,浅声道:“给祖母背一首婚嫁的诗吧!” 灼华不解的看着老太太,如何想听这个了,心里回想着学过的有关婚嫁的诗,嘴里却脱口了《鹊巢》。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 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维鹊有巢,维鸠方之。 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 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世人想的美好,鹊喻新郎,鸠喻新娘。是说新郎准备好了居所,就等着新娘来居住。 老太太看着她,笑问道:“《鹊巢》,恩,阿宁喜欢这首诗?” 灼华垂眸,前世里她很喜欢这首诗,在出嫁前的那段时间里,早也背,晚也背,每日期盼着能够成为李彧的妻子,想象着婚后甜蜜的夫妻生活。 可是后来呢?甜蜜是假的,欢乐也是假的。 她扯了扯嘴角,澹澹一笑,道:“不喜欢,只想到了鸠占鹊巢而已。” 若鹊喻旧人,鸠喻新人呢? 那便是鸠占鹊巢啊! 为他人做嫁衣裳。 不就是前世的她和白凤仪么! 老太太似乎惊讶的扬了扬眉,缓缓一笑,笑容幽远,似在取笑她,又似在取笑自己,“那么阿宁是盼着一生一世一双人么?” 老太太出身世家,她的夫君也将是世家子,世家之中何曾有过这样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老太太是清醒的,可再清醒也架不住年少春心的骄傲,曾经,她也偷偷这样期盼过,以为自己能够做到些什么,最后,在一次次的失望和丧子丧女中,期望湮灭,随之而来的不过是万般痛苦,然后麻木失望而已。 灼华的语气淡淡如斜阳下的一脉薄薄云烟,“婚嫁,快乐的只是出嫁前的雀跃和期盼,婚后的琐碎,不过都是在消磨所谓的情爱而已。世上的男子,大多是薄情的。” 从前,她总是看到父亲那么温柔缱绻的看着母亲,满眼的爱意,可还不是有那么多的庶子庶女? 祖父疼惜祖母,也有着那样多的妾室。 而她呢?李彧给她的温柔、情意甚至都是假的,她得到的不过是一世的虚情假意和削皮挫骨般的痛苦而已。 期盼的后果,大半的结局不过是绝望,她尝过绝望的滋味,所以不敢有期盼。 可想做到众人皆醉我独醒,似乎也没那么容易,能做的不过是压抑好自己的情绪,不叫人情意的识破罢了。 “一生一世一双人,从来都是男子拿来骗女子犯傻的说辞,哪里能信呢?”灼华轻轻笑着,风露萋萋,“还不如‘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来的实在。” 老太太眉心微皱的回头看她,却见她面色淡淡,眸中似有深深感慨,忍不住的一叹,道:“你才多大,怎说起话来这样悲观?” 灼华一弯唇,眉眼清浅,“只是明白而已。” 因为明白,所以惨淡;因为惨淡,所以痛苦;因为痛苦,所以清醒;而清醒了,所以明白了。 这是个,没有尽头的轮回。 似是触到了伤怀处,眉梢上多了几分落雪的伤感,老太太拉过她的手,感慨道:“这个道理祖母琢磨了好些年,到失去我第一个孩子时才明白,你倒是通透。”可,哪有半大的孩子,会如此通透的?“这个世道,对女子本就是苛刻的,若自己再苦着自己,人生便没了趣儿了。明白是好事,不畏自苦,可太明白了,便也不是好事了,还是做个无知无畏的孩子吧!” 灼华宛然一笑,顺应了一声。 打发了沈灼华回去,陈妈妈伺候老太太歇午觉。 稍间壁龛内有一座白玉三足香炉正幽幽吐着香雾,烟雾缭绕,老太太盘腿坐在拔步床上,手中拨弄着佛珠,双眸微闭着,似在念经,又似在念着杂事,目光微微。 陈妈妈端了被茶过去,说道:“夫人休息会儿吧,今日已经念了许久了。这是姑娘回去前烹的宝珠花茶,安眠静心最好不过了。” 老太太将珠串戴回手腕,接了茶盏,叹了一声,“这孩子,最近心思重的很。” “夫人的意思姑娘已经晓得了,只是年纪小一时间不好接受三爷续娶之事。”陈妈妈想了想,又道,“这回得了盛老先生的同意,可叫别家公子们来读书。姑娘不希望家中的姐儿们去学堂倒也有些道理,也是怕闹出个什么不好的来。姑娘是明白人。” “她啊太明白了。”老太太沾了沾茶,将茶盏递了回去,“哪个少女不怀春,这半大的孩子,什么都看透了,人生还有什么劲儿。” 陈妈妈笑道:“所以老太太看重蒋公子?” “阿宁坏了眼睛,我总担心她将来不顺心,可细细想着,她有我,有定国公府的门第,有礼亲王府这样显赫的外祖家,什么样的亲事做不得。我便是要给她寻摸一门好亲事,让她有个依靠,不让她受半点的委屈。”老太太侧身躺下,“蒋楠知礼谦和,有学识,家世也可,与阿宁倒是相配。” “姑娘长得好,又孝顺,知情知礼,自然是极好的。”陈妈妈铺开薄毯搭在老太太的腹间,然后拉了张杌子在床边坐下,“夫人不考虑徐二公子么?” “魏国公夫人不是个爽快的。”老太太一句话否定了徐家的可能性,“蒋家虽没有爵位,到底是簪缨世家,读书人,通情达理,虽时亲姐妹,蒋邵氏却是爽快,蒋家内院这些年来也清静,若能成,倒是不错。” “只是姑娘似乎,一点这样的心思都没有。”陈妈妈道,“到是那日我瞧着蒋家公子盯着咱们姑娘瞧了好几回,眼神亮的很。” “她呀只以为自己还小,没轮到这事儿呢!”老太太幽幽一叹,“我到情愿她糊涂些,糊涂一回,高兴一回,再痛一回,人生有的回味,总比他日回头看,却发现什么都没有的好啊!” 尽管老太太后半生过得清冷,年轻的时候也是泼辣厉害的角色,骨子里到底是没有变的。 她要的人生,不求它轰轰烈烈,却也不能如死水一般,该放手的时候潇洒放手,该争的时候决不放弃。 无波无澜的到油尽灯枯,那有什么劲儿。 “只是,不知将少夫人有没有这样的心思。” 老太太闭上眼,笑了笑,“蒋老太爷可是当朝首辅。” 彼时正值午后,大都酣睡着,府里小桥流水也格外寂静。坠在花叶上的露珠欲落不落的耀着灼灼光华,在碎金的光线下慢慢蒸发消散。 虽得到老先生的同意,灼华却也知道不能什么人都可以来听课,便先让沈桢出面做了第一回的删减,将来年不做应试的先拒绝掉,昨日盛先生又出了考题,叫各府的公子过来考试,做第二回删减。 最后决定下来如沈家私塾的只有徐惟、蒋楠,还有指挥使郑大人家的嫡长子郑景瑞,按察副使柳大人家的嫡长子柳扶苏,再加上沈烺云,五个年纪相当的少年。 熤州与熺微太过年幼,完全跟不上节奏,由盛老先生推荐又请了位西席进府,专为两个小的开蒙教授,不再跟着她们听习。 严厉再与他们一道听习也不合适了,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叫他做了老先生的侍读,上课时便在老先生跟前陪着。 灼华原本的打算是姑娘们就不跟着一道听习了,虽说她们才是主家,大周也没有太大的男女之防,到底公子们是要正经读书开春应试的,有姑娘们在总归不是太好。却也架不住住各位大人对父亲的软磨硬泡。 最后煊慧、焆灵、灼华又加上文远伯府的宋文倩、庶女宋文蕊,按察司顾大人家的嫡长女顾华瑶,及郑景瑞公子的二妹妹郑云宛,以及几个连灼华也不认得的姑娘做了打酱油的女学生。 而这些姑娘也有一个共同点,便是与公子们年龄相当、身份相宜,当然除了沈灼华这个壳子才十一岁的“小”姑娘。 所以,各家把女儿们塞进来的意思,大家也是心照不宣。 昨日过了盛老先生考核的公子们,要来打酱油的姑娘哥儿们,今日都陆续送来了束脩,来一波就要拜见一回老太太。 老太太也不知什么打算,今日一直把灼华拘在身边,灼华从睁眼开始,端着得体又温柔的笑容伺候在老太太身边一直到了巳时,直感觉自己的脸颊子都要笑僵掉了。 好在巳时以后老太太要进小佛堂礼佛,灼华终得喘息。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日的《鹊巢》之论,之后老太太便不让她再进小佛堂了,只说:小孩子该有小孩子的样子,镇日神神佛佛的,没必要。然后挥挥手,把她关在了门外。 灼华好笑,难到老太太以为,她会有一日突然宣布自己看透人世凡尘,要出家? 她倒是想呢!可惜佛祖不收她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弟子。 伺候老太太入了佛堂,又把各家送来的礼帮着陈妈妈登记入库,灼华出了保元堂,想回醉无音抄经,又觉得人疲累的很,左右今日太阳不大,就往花园里去坐坐。 远远就看到亭子里已经有人了。 “是大姑娘和二姑娘。”秋水小声的提醒她。 灼华最近总觉得乏的很,今日又装了半日的小姑娘乖巧,实在辛苦懒得说话,想往回走,但沈煊慧她们已经看见了她,远远的在跟她招手,只好又挂上笑,进了凉亭。 亭子里早已经放了一缸子的大冰块,散发着阵阵凉意,亭内亭外的倒似两个季节。 灼华笑盈盈的问着:“姐姐们没有回去么?” 沈焆灵笑容娇柔,温柔楚楚,“难得没有大太阳,出来透透气。” 也不说白了自己是打一开始就没去,还是回去后又出来的。 沈煊慧微微看了眼沈焆灵,神态懒懒的讽刺,问道:“各家都来拜见过祖母了吗?” 灼华低头看着茶盏里的茶叶,微微扬眉,你们难倒没看到么?说话就不能直接些吗! 她抬头,浑浑噩噩的一脸糊涂账,皱了皱眉说道:“不记得了,具体要哪几家来我也不记得,也不晓得来了几拨人,今日见得我头疼,还好都不是废话多的,略坐坐客气几句就走了,真真是笑的我脸都要僵了。” “小呆子!”沈煊慧笑骂了一句,“光记得桂花糕里该放几钱的糖了吧!” 灼华语带深意,却是一派天真模样,“桂花糕吃得,那些人可吃不得,我记她们做什么。” 沈煊慧的面色微微变了变,然后笑着说了声“是啊”,便低头不再说话了。 再看看沈焆灵,只见她面色红润,借着喝茶的档子微微斜了煊慧一眼,唇瓣扬起,不无得意的样子。 听姜遥表哥来信的意思,苏家最近动作很多,嫡长女进了宫,封了贵人颇为得宠,和沈缇姐姐妹妹的亲近的很,这么看来苏家是搭上了李彧。 她记着,李彧下个月便要来北燕准备狩猎的事宜。 既然苏家向他示了好,李彧必是要为苏家、为苏氏在祖母和父亲面前美言了!怪道沈焆灵何来这样的自信呢! 灼华指尖磨砂着茶盏,心中颇有些烦怒,还真是哪都有他! 沈煊慧勾了勾唇,冷冷一笑道:“听说年初的时候,长平侯夫人请了咱们大姑姑淑妃娘娘向魏国公府转达想要结亲的意思,说的是袁侯爷的嫡次女,可惜魏国公府没看得上,拿着徐世子未成婚的借口推了。” 袁侯爷嫡次女,魏国公府都瞧不上? 沈焆灵愣愣的看向沈煊慧,表情微微僵了一下,转瞬间又恢复了神采,问道:“大姐姐哪晓得这个?” 沈煊慧吃了口茶,柔柔的一笑,“咱们在深宅内院的不清楚,外头的人可知道的不少。”她看向沈灼华,说道,“祖母也没有跟妹妹提过吧?” 灼华点点头,“恩,是没提起过。” 祖母没有提起过,可她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自然是晓得一些的。 沈煊慧没说的是,那侯爷的嫡女长得美貌,身份到是配得上徐惟,可惜是个暴戾的,听说六岁时就敢拿着剪子,追着乳娘喊打喊杀的。 魏国公府要让这个姑娘进了门,还不天天夜夜的鸡飞狗跳。徐世子的婚事,这时候自然也就派上用场了。 这回徐惟跟着徐悦来北燕,什么见识北燕风光,都是假的,逃避长平侯府的亲事才是真。 上一世里沈焆灵与徐惟的婚事也叫那长平侯嫡女闹腾过,这回,沈焆灵还不是嫡女呢,若教袁二姑娘晓的徐惟情愿来北燕跟个庶女纠缠,也不愿意娶她,会不会拿着剪子杀到北燕来? 那彪悍的姑娘,也不知长得什么模样,她都快要忘了。 沈焆灵微微蹙眉,“祖母怎么没有告诉咱们呢?” 沈煊慧微微侧过脸去,似笑非笑的哼笑一声,“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沈焆灵语塞,祖母无意和魏国公府结亲? 灼华听着她们你来我往的,倚着凉亭的石柱支着下颚,靠着栏杆饶有兴致的看着水中,鱼群在一池荷花间恣意的来回游动,夏日的风微微的,带着沉沉的闷气,硕大的荷叶和优美的荷花却不受影响的轻轻摇曳,涟漪弄起,惊的鱼儿乱窜,激起碎碎水珠落在荷叶上,又细细滚落,叮咚有声。 长天看她瞧的起劲,捡了块糕点递给她拿来喂鱼。 细细捏着甜腻的糕点洒进水里,鱼群围拢过来,摇着尾巴争着凑上前抢吃食,一块点心三五下便没有了,鱼群却不肯散去,拍了拍手,把手上的屑子拍进水里,又引得鱼儿们一番争抢,她轻笑了一声,仿佛得趣的很。 秋水连忙端着铜盆上前,让她净手。 擦干了手,抬眼看去,却发现两人突然都不说话了,茶也不喝了,糕点也不碰了,身姿端着,一转眼,看见不远处小径上,小厮正带着人走了过来,隔得有些远,灼华微微眯起眼睛瞧去,恍然大悟,正是徐惟和蒋楠呢! 几息的功夫,两位少年郎进了凉亭,拱着手笑盈盈的跟姑娘们行礼,姑娘们敛衽行礼,团团分了两侧坐下。 今日两位美貌少女打扮的十分清雅。 沈煊慧身着秋香色窄袖长裙,梳着流云髻,发髻上缠着一串米珠,珠串在耳边细细垂下,衬得明艳的小脸更为瑰丽。 沈焆灵一袭白底以银线绣玉兰花的长裙,梳着半髻,发间一根碧色发簪,耳上坠着一对嫩色的翠玉耳坠,淡雅柔弱。 两位美丽的姐姐啊,一个明媚,一个娇柔,面带红晕,嘴角含笑,春意绵绵。 再看两位少年朗啊,一位潇洒俊朗,一位春风和煦,眉眼温柔,身姿挺拔,气度不凡。 灼华望天默念:美色啊美色,果然赏心悦目。 两位大姑娘十分矜持,只是眼含春水的瞧着对面的俊秀儿郎,就是不开口。 凉亭里一片安静,似蔚蓝深海中的平静,诡异又缠绵。 灼华微微侧过脸,瞟了眼沈焆灵和沈煊慧,方才不是还念着么?这会子见着了都成蚌壳了?人不来,你们要问,人来了又不说话的装矜持,累否? 灼华忍不住对着水面小小翻了个白眼,却叫蒋楠逮了个正着,他轻轻的笑了起来,声音悦耳。 灼华:“……”好笑吗? 第12章 第十一周 春天说它要来 蒋楠今日穿的是墨绿色绣暗金云纹的束袖长袍,衬得肤色极白,腰间束着一条浅绿色的腰带,同样的暗金云纹,身材修长,一把鸦羽似的乌发半束着,半髻上玉冠通透,半披的发丝齐整的垂在背后,端的是倾国少年风采。 只见他一双长长的凤眸,眸色深深,神色温和,唇红齿白,嘴角弯弯,眉目朗星,笑的亮眼。 这皮相果然是极好的呀!真是可惜了,没人瞧得上呀! 灼华笑眯眯的问道:“两位表哥今日是送来束脩的么?” 蒋楠一进花园就看到了她,穿着素白广袖长裙,梳着半髻,没什么装点的首饰,清新淡雅。只见她兴致勃勃的喂着鱼,笑的极是好看,与那日见到的笑容不太一样,若说那日的笑是端庄得体,今日的便是清丽娇俏。 待他们坐下,她又变得懒懒的,似乎不大愿意搭理人,倚着围栏看鱼,眼见无人开口又偷偷瞄着另两位姑娘,似对于另两位的不言语很受不了的样子,竟还悄悄翻了个白眼,可爱极了,叫他忍不住的笑出声来。 他雪白的皮肤微微有些发红,笑意深深,蒋楠道:“是,方才去拜见了盛老先生,这会子想去拜见老太太,见着妹妹们都在,便过来拜见一下。” 眼神扫过煊慧和焆灵,灼华坏心眼道:“老太太在礼佛,怕是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的。” 言下之意,公子们可以回了。 果然两位大姑娘表情一急,瞧了徐惟一眼,目光刷刷投向她,灼华使坏成功,心情舒畅。 徐惟扬着唇角,笑道:“三妹妹这是赶人呢!” 徐惟今日穿的是一身白底绣翠绿竹叶的广袖长袍,腰间束着墨绿色镶圆润玉石的腰带,同样也是束着半髻,一定镂空尽管松松扣在髻上,眼眸深邃,眉宇凌厉,挺鼻薄唇,端的是贵气潇洒。 他缓缓打开折扇,一幅水墨画,波澜壮阔,与他棱角分明的面容在一处,相得益彰。 “误会误会。”灼华伏在围栏上一派小女儿的天真,指着折扇说道,“这画极好,是表哥自己画的吗?” 徐惟低头瞧了一眼,说道:“去年与六皇子、君乔一道出门游历,画是君乔所画。”他将折扇转了面,展示另一面的题字,《瞪金陵雨花台望大江》,带了几分深意问道,“六皇子的字,妹妹以为如何?” 沈灼华掩在袖中的手不自觉的一握,李彧,真是阴魂不散的渗透在她身边的所有角落。 怎么?自己人没到,先让徐惟来打先锋,在她面前刷好感么? 李彧可是她嫡亲的表哥,又有着幼年时的一点点天真的情意,若换了前世的自己,这会子必是要“亲切的”询问一番他的近况呢! 可惜如今她只想“问候”他前世今生以及十八代祖宗而已! 灼华澹澹一笑,道:“表哥为难我了,叫我看,只要字迹端正的我都觉得极好。” 她是个透明的文盲,你们自管文墨潇洒去,不想搭理你们,更不想谈论李彧。 她歪了歪头看向沈焆灵,“二姐姐的字画倒是极好的。” 徐惟笑笑,略有些失望她不大在意的反应。 沈焆灵接到橄榄枝,美眸一亮,对着徐惟娇娇柔柔的一笑,她起身上前,从徐惟的手中接过折扇,细细看了会儿。 “山水有质而趣灵,以形行媚道而仁者乐……山水之象,起势相生,这画体现了北方山水雄伟壮丽,幽深奇瑰之势,层层积墨厚而有韵。”复又转过折扇,点评起来字眼就少了,“墨气淋漓幛犹湿,有骨有力,确实不错。” 言之有物,又不曾过度的夸赞,蒋楠笑笑点头。 徐惟笑意深长,看向沈焆灵的眼神多了几许惊讶的意味。 沈煊慧女红是极好的,可惜跟她一样对诗文什么兴趣,这会子说不上话,只静静的听着,保持着温柔的笑容。 二姑娘面上红晕见深,红唇翘翘,眸光闪闪,白嫩纤长的手指软软的捏着折扇,又将折扇还了回去,“胡乱一通,见笑了。” 然后夸了灼华两句。 灼华想着,这是作为回报么? “三妹妹不擅这些,琴艺却是咱们姐妹中最出色的,就连教习的女先生都是可劲的夸赞的。” “哪里哪里。”灼华不大认真的谦虚着,开始神游太虚。 蒋楠那一双眸子长得极好,似有郁郁春水流淌其间,他看着灼华道:“能得教习先生夸赞,那定是极好的,不知何时能有耳福一听呢?灼华妹妹?” 灼华正想着他们什么时候会走,今日的经书还没有抄呢!细嫩的小手捂着唇小小打了个哈欠,乍一听有人跟她说话,懵了一会儿,眨眨眼,把跟着哈欠出来的水雾眨回去。 来回看着众人,干嘛都看着她?说的什么呢? 算了,灼华不做挣扎,径自挑了话题道:“不若两位表哥与我们讲讲游历时所见。” 几人瞧她娇憨便是一阵的取笑,好在沈焆灵极会接话,先挑了一首诗开头,细细吟哦,娇柔婉转,然后问向徐惟,是否如诗中一般山美水美,徐惟很有风度的接了话头,天南地北的讲着他与李彧、蒋楠的游历。山川河流如何壮观,小桥流水何其精致。 徐惟若有若无的,总是挑着李彧的事情讲,时不时还会看沈灼华观察她的反应,可惜人家沉浸在自己的昏昏欲睡中,无法自拔,压根没空理会他们游历生活的丰富多彩,也不想知道你家六皇子多么的惊才绝艳。 管你李彧还是赵玉呢! 诗词歌赋,山川美景的聊,两人都是言语有物的,聊起来十分得趣,沈煊慧讲不出诗词,偶尔凑趣,蒋楠安静的听着,悄悄的看着伏在栏上打瞌睡的少女,眉目浅浅,碎金的阳光落了一缕在她的面上,可见面孔上细细如六月蜜桃的容貌,不去捏一记也可知其娇嫩。 儿郎女郎的容姿皆是上乘,定眼看去,极为赏心悦目,倒是十分和谐。 愉快的时间总是过得十分快的,不过个把时辰,徐惟称呼沈焆灵从“二姑娘”变成了“二妹妹”,沈焆灵唤徐惟从“徐表哥”成了“惟表哥”。 这时候保元堂差人来回话。 “老太太今日礼佛完毕,请贵客们去呢!”春晓笑嘻嘻又对沈灼华说道:“老太太想吃姑娘烹的茶呢!” 很明显,老太太没有让另外两位一道的意思。 沈焆灵失望的咬了咬唇,看了徐惟一眼,底下了头,心底有些怨,要是能得老太太欢喜,这会子也能一道去了。转而一想,三日后学堂里重新布置好,就能上课了,到时候就又能见到了,如此便又笑了起来。 沈煊慧到还好,只是微微可惜的看了徐惟一眼,又远远望向别处。 三人进了保元堂,沈灼华看到院子里的大枫树下摆着木板和粗绳,顿时惊喜的笑了出来。 保元堂院子里的枫树足有两人腰身那样粗壮,枝繁叶茂,一侧又有围墙,夏日里树荫下,若能躺在宽大的秋千上乘凉,定然极是舒服自在。以前老太太不肯,怕她摔着,近日里磨了又磨,再三保证会小心的,老太太只说再考虑考虑,今儿终于松了口么! 浅浅的眸子闪闪发亮,拉着春晓的手,切切的问着,“是祖母同意给我扎秋千了吗?是吗?” 看她兴奋的样子,春晓掩唇一笑,“是,老太太昨儿个吩咐的。” 灼华撇下客人,提着裙摆跑进了屋,扑在老太太怀里,一番甜言蜜语哄得老太太笑个不停。 老太太拍了拍她的额头道:“瞧瞧你的样子,哪里像大家闺秀了!还不快坐坐好,小心叫你表哥们笑话。” “哪能呢!”沈灼华抱着老太太的胳膊,嘴巴抹了蜜似的,可劲的哄,“老太太疼我,我疼老太太,咱们祖孙这样和睦亲爱,表哥们只会说,表妹可心懂事,真真是个好姑娘!” 徐惟和蒋楠自门口跨进,一听之下自是笑着从善如流,“是,三妹妹说的是。” 老太太瞪大了眼,绷不住笑了出来,笑骂道:“哪有这样自夸的,还要脸不要了。” 少女把脸凑过去,犹自笑闹着,“拿去拿去,若能哄老太太一笑,脸皮值几个钱!” 老太太听着心里熨贴的很,忍不住的哈哈大笑,那手指轻轻点着她光洁的额头,“你这猢狲,小心罚你绣山河图!” 似一惊,鼓了鼓白嫩嫩的脸颊,灼华抱着老太太的脖子立马讨饶,“别别别,这不是罚,这是酷刑来着,实在可怕,老太太可是知道的,阿宁和针玩不到一处去,它还老欺负我来着,孙女儿认错,认错还不成么!”又立马正正经经的站好,学着儿郎的样子就是深深一揖,“老祖宗请息怒。” 老太太不住的笑骂“泼皮的猴儿”“真真要打板子”云云,一屋子的老老少少笑的开怀。 徐惟和蒋楠从前都是见过老太太的,印象中的老太太从来都是清冷严肃的,甚少说笑。不料临老了,竟被一个孙辈的姑娘这样淘气,足见她对灼华的喜爱了。 嬉闹一番,徐惟和蒋楠给老太太磕了头,然后在一旁的椅子上坐定。 老太太手边摆着一本翻开的大字经书,用的是馆阁体,运笔精到,圆笔中锋,丰润淳和,端庄有致又不失潇洒秀逸,结体婉丽飘逸又雍容有度。 看似中规中矩,却是极有功底的。 徐惟与蒋楠皆以为是烺云的字,“烺云表弟的字极好。” “我年纪大了,瞧不清寻常字体,阿宁便为我抄写了这大字经,涂鸦而已。”老太太看了灼华一眼,笑道:“云哥儿也有抄,今日没用上。” 蒋楠和徐惟微微惊讶,方才她还说自己不懂字画呢! “我瞧着是极好的。”蒋楠笑眯眯的看向灼华,微微扬眉,满眼里写着“小骗子”。 灼华丝毫没有被拆穿的尴尬,歪头一笑,“客气客气。” 陈妈妈开始老“陈”卖瓜,“咱们姑娘极是孝心,上回去醉无音就瞧着姑娘在抄《妙法莲华经》,都抄好一半儿了呢!” 灼华继续不怎么谦虚的谦虚着,“谬赞谬赞。” 明明是个小娃娃嫩的很,偏要装老成,装么装不像,实在有趣的紧,蒋楠只瞧着她,肤色白白,眉眼绣丽雅致,笑起来可爱又调皮,心里直痒痒的想去捏她的脸,袖中的手微微握了握,笑的愈加温柔,他道:“家中堂妹习的都是簪花小楷,宁妹妹竟习的是馆阁体。” 灼华微微一笑,道:“簪花小楷是极好的,清秀柔美,只是祖母老说我猴儿一般,叫我中规中矩些,我想着还有什么字体能有馆阁体规矩呢!” 朝中奏疏惯用的便是馆阁体,李彧是皇子是王爷,写的极好。 前世里为着讨好李彧,她可是豁出小命的各种学啊,琴棋书画请的还是名震朝野的大家教习的,可惜她资质不好,即便十分勤勉,学的也不过尔尔,能拿的出手的不过一琴和一手的馆阁体。修补名画在老先生的调教下倒也有几分本事,可叫她自己来画却也差强人意。 如今不过因为她才“十一”,所以在旁人看来,还是十分不错的。 为了不叫自己“长大后”没得进益,她索性拿馆阁体来抄经书,倒也颇有成果,老太太也说她的字比之两年前要好许多了。 她朝蒋楠微微挑眉,那眼神指向徐惟,好似再说,我这还不是为了给你们机会“交流”么! 蒋楠抿嘴一笑,眉眼如水。 徐惟面色微红的愣怔了一下。 老太太看着她们的眼神“交流”,手里拨弄着佛珠,笑的和蔼,又说了几句灼华带着陈妈妈去烹茶,老太太便又问了两人一些话,少年们回答的恭敬。 “母亲昨日已经启程回京,因为京里来信叫的急,母亲匆匆出发,没来得及跟老太太告别,叫孩儿给老太太磕个头。”说着,蒋楠又起身给老太太磕了三个头。 徐惟也说道:“兄长方接手衙门事物,有些走不开,叫我先与老太太磕头,晚些时候再亲自来给老太太磕头请安。” 老太太亲自起身将他们扶起,含笑道:“都是一家人,没得这样生分的规矩。”对徐惟说道,“跟悦哥儿说,好好理公务,老婆子这儿不计什么时候来都成。” 徐惟恭敬应是。 老太太又问蒋楠道,“你母亲这样急着走,是出什么事儿了?” 蒋楠笑着回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年中了,田庄铺子上报收成,家里两位婶婶理着庶务,这会子来信说二婶婶得了风寒,三婶婶顾不上许多事,母亲这才赶着回去。” 老太太念了声佛,“京里大夫医术都是极好的,好好将养着,很快便好了。” “是。” “是呢!奴婢记着,蒋家惯用的李老大夫可是太医院里退下来的,医术好着呢!”陈妈妈端着茶水进来,笑着说道,“两位公子尝尝咱们姑娘烹的茶水。” 徐惟和蒋楠接过茶盏,茶水滚荡,轻轻掀开杯盖便是一股子清香凌冽。 徐惟微微尝了一口,没稍微挑的惊讶道:“入口甘冽,回味绵长。” 蒋楠也呷了一口,细细品了品,“……似有松针的味道,这是什么茶?” “姑娘管这个叫‘冬眠’,用的只是最平常的毛尖儿,里头确实有松针,还加了菩提叶和柏子仁,老太太睡眠不安时最爱喝这个,味道好,还助眠……额……”陈妈妈笑眯眯的说着,又忽的顿了下来,眨眨眼,“公子们还是少喝些,下午晌还得有事做呢!” “汤色是极好的,不妨事。”蒋楠笑道,“妹妹呢?” 陈妈妈指指外头,笑了起来,“看着春晓和何婆子在扎秋千,便走不动道了,在那里瞅着呢!” 蒋楠往外瞧了眼,什么都没瞧见,只隐隐听到几个姑娘欢快的笑声。 老太太呷了口茶,不动声色的瞧着蒋楠,见他心思都飞了,茶盏后的嘴角微微一扬,然后笑着说道:“这些丫头哪做过这个,怕是连结都扎不结实,不若你们去帮帮忙。” 蒋楠蹭的站起来,回头见老太太和徐惟还微动,不好意思的红了面皮,老太太仿佛没瞧见,先起身出了门,徐惟和蒋楠跟在后头。 灼华站在高大的枫树下转着,在找合适的位置。 指了指大树左侧的位置,那里有一根枝干足有成年男子的胳膊粗,灼华满意的笑眯了眼,“就这里吧!” 那树干忒高了,丫鬟们架着梯子不敢往上爬,灼华撩开裙摆就要上,老太太吓的一跳,忙制止她,蒋楠笑着自告奋勇揽了活计,长手长脚的三两下,就上了灼华选中的粗壮树干。 灼华在下头递上夹着铁丝的粗绳,一忽会儿叫他往东一些,一忽会儿又叫人家往西一点,还老大不客气的说人家笨,老太太笑岔了气,站在廊上直骂“泼猴儿”。 她不客气的指挥着蒋楠,笑的格外精灵,抬手迈步间,广袖飘飞,裙裾婉转,小脸红扑扑,清雅娇俏。 蒋楠笑的温柔的俯看着她,手上动作积极,没有半点不耐烦,夏日炎炎,白皙的面上淌了汗下来,红彤彤,更显文雅俊秀。 不知什么时候起,帮忙的丫鬟们都退去了一旁,只留了一对少男少女,一个树上,一个树下的嬉笑忙碌着。 老太太站在廊下瞧着,眼神慈爱,笑意不减。 徐惟看了老太太一眼,怔了一下,而后微微皱眉,却也识趣的不去帮忙。 别看蒋楠是个贵公子,却是个实干派,没一会儿功夫,秋千便按着沈灼华的要求完成了。 灼华抓着两边的粗绳坐了上去,蒋楠小心翼翼的推着她,她觉得不够高,兴奋的要求再推高些,少年慢慢加大力气,小心的护在后面,少女畅快的笑声慢慢高涨起来,泉水叮咚般的悦耳。 她足下层层叠叠的浅青色裙摆在风中摇曳,半披的青丝飞扬,尽管衣裙素雅,却掩不去的笑容如鲜花怒放。 重生两年了,总是在装可爱装天真,真是累人的很,可到底她死的时候也而不过二十三岁,青春年少的年纪。前世里总是在争、在算计,自打与李彧定亲便从未好好享受过少女心情,趁着重来一次,顶着嫩生生的皮子,好好寻些得趣的事情让自己也高兴高兴,真正享受一回做小姑娘的乐趣。 肃清的保元堂内笑声一片,只偶尔传来老太太心惊的制止声。 陈妈妈站在一旁笑的高兴,心道:真好,老太太来了北燕都年轻活力了起来呢! 第13章 推进 夏日里的晚霞总是格外灿烂多彩,碎金微红的色彩缠绵着曳满了长空,随着夕阳沉坠,晚霞渐渐纠缠融合成了暗红色,天空似被烧透了一般,落在庭院里似笼了一层凄迷之色。雾霭色泽透过杏花烟雨色的蝉翼纱,将窗棂雕了瑞鹤腾云的镂空纹路印在地上,似淡淡的水墨画,风拂过,窗棂微动,那画如水面微动,蕴漾了一阵阵涟漪。 沐浴更衣后,灼华照例先去右稍间先给母亲上香,再到小书房抄经。 夜色在一笔一划中如轻纱扬起,缓缓吞没了天际最后一抹霞色。曲折的廊下琉璃灯在细细的夜风中飘摇,烛火幽幽,远远瞧去恰似鬼火一般飘忽不定。人影走过,模糊的面容有着清白之色,宛若地狱无常。 倚楼推门而进,开合间有风灌进,扑灭了桌上的烛火,她捡了桌上的火折子将灯重新点燃,烛火亮起的瞬间也照亮了灼华发间的一直白玉如意簪,温润的玉映着光亮了一点通透,熠熠沉然的润泽。 “查到些什么?” “苏氏确已有孕,算下来也有一个半月了。”倚楼从袖中掏出一张方子,递给她,“我趁人不备翻进那大夫的院子,好容易才找到脉案,不敢拿走,便背了下来,这是默写下来的给苏氏开的药方。” 灼华笔画顿了顿。 前世里可不曾有这一胎,怎倒是她重生一回好些事情也都起了变数? 接过药方细细一看,不由挑动了眉梢,“艾叶?” 她不懂得把脉的功夫,却也懂得一些简单的药理,艾叶,放在安胎的方子里边是温经止血的药效。 刚怀上就用上了艾叶,看来这一胎是难保住的了。 倚楼又掏出两副药渣,抬起左手里的道:“给盛老先生看过了,这是苏氏院子里扔出来的药渣,只是一般的补药。”又抬了抬右手,“这是她身边丫鬟偷偷带出去府里扔掉的,是保胎药,便是加了艾叶的。” “两副药渣子?可真是滴水不漏。”灼华澹澹一笑,拿起墨条慢条斯理的研磨起来,素白的手与润墨相称,显得格外细嫩优柔,“还有什么?” 倚楼看着她,记起那会儿郡主还在世,姑娘天真娇俏,对苏氏母女是十分亲近的,谁晓得一场大病之后,竟似变了个人,也不是变了个人,虽对苏氏母女还是客客气气的,带着若即若离的亲近之意,但她是个习武之人,最是敏感,自人的眼波流转间便能分明看得出来。 人前时她还是那个娇俏天真的姑娘,而人后时却是淡漠慵懒的,她变了的不只是眸色,还有眼神。 她说话的神情像极了郡主和王妃,温婉而凌厉,她看人的眼神和煦又冷淡,好似高高在上的贵人,淡淡的俯视着芸芸众生的虚伪。 后来,姑娘开始让她和长天暗夜探查府中各人的动作,她便更加确定了,姑娘是在假装!假装信任着所有人,假装天真,她在蛰伏,她在伺机备动。 她似乎总能猜到别人的想法,然后不动声色的调查着,拿捏下所有把柄,却又不发难。 大抵是在等机会,等一个合适的机会,一举反杀,让她的敌人永无机会翻身! 这样的手段和心思,全然不像十来岁的孩子,虽比不得王妃的运筹帷幄,却像极了郡主的淡然自信,果然王府公爵之家的气度是刻进骨子里的,不用刻意,与生俱来。 她和听风六岁进暗卫训练营,十岁进王府由王妃亲自调教,为的就是让她看看高门内宅里的肮脏,将来好在后宅内为姑娘排查、铲除异心。这样的情景她很熟悉,当年王府里的侧妃算计王妃,王妃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不动声色,只悄悄的收敛证据,只待时机成熟一并发作,侧妃固有根基深厚的娘家,最后还是因为人赃并获,而被一条白绫赐死。 王爷更是毫不犹豫的,将跟侧妃有关的婢仆统统杖杀,所生子女全部逐出姜家,不给一星半点的机会,让侧妃身后的人再有翻身之际去谋害王妃。 她来的时候十二岁,对于沈家的后院全然的陌生,或许是王府里的女人见多了,看人的直觉也刻进了骨子里,看到苏氏的第一眼,她就不甚喜欢,这个女人心思太深。 她曾暗示姑娘离苏氏远些,姑娘听了却没有摆在心上,她也曾暗暗查探,却什么都没发现。 后来郡主病重,苏氏殷勤伺候,引的姑娘也愈发信任她。郡主过世,姑娘跟着病重,苏氏更是衣不解带的伺候,宛若母亲对女儿一般的上心,若不是老太太来了北燕,怕是姑娘要引她为知心可依靠之人了。 前阵子老太太忽然放权给苏氏,她心中一惊,若是当初苏氏笼住了姑娘,有姑娘美言,此刻是不是都不用经历三爷和老太太的观察,就可直接上位了? 她又细细盘算了下,似乎郡主病重时,苏氏的胞兄刚册封了世子之位,她惊觉苏氏好算计,原来那时候打的是这个主意,好在老太太怜惜姑娘,来了北燕看顾,否则岂不是太便宜她! 索性,姑娘心中自有明镜。 墙根儿底下的几枝瘦竹随风摇曳,沙沙有声,好似千点的雨滴落下,转首窗外却是银河千里的清晰明朗。 “苏氏身边的丫鬟冬生还曾借着采买的时候偷偷跑去了东郊一小村庄,找到一个赤脚大夫弄了‘云山绕’。”倚楼拢了拢神,眸中有凌厉闪过,“她在路上找了个行路的老汉,给了银两叫旁人去的,真把人提来审问,那赤脚大夫也是不认得那丫鬟的,更牵连不上苏氏。” 灼华手上的动作微顿,挑起了眉,这苏氏利害,身边的丫鬟也不是善茬,“可跟了那老汉,晓得人家住哪么?” 倚楼眉心一舒,“是,那老汉就住在昌平街上,离这儿不远。” 墨香盈盈,灼华松了口气,澹笑如月华清泠,“还好咱们倚楼是个周全的。” 倚楼微赧一笑,解释道:“这东西算不得毒药。起先只是会叫人觉着困乏,然后肺腑灼烧,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不住的呕血,最后昏睡不醒。这东西是北辽那边传过来的,中原少有,是用的植物的芽头提炼的,说是毒,银针是验不出来的,且得多日的下下去才会达到效果,所以即便大夫把出脉象不对劲,也很难断出什么。” 灼华不由眉心一跳,“这药她弄来多久了?” “有十来日了。”倚楼仔细回忆了一下,说道,“就在老太太放权给她没几日后。” 灼华低语呢喃,“要多日的下?” “是。”毒啊药的,她们进暗卫营的时候都学过,还吃了不少以增加抗药性,倚楼道:“要解云山绕也不难,只是到底伤身子,需好好养着个数月才能彻底的恢复元气。” 她轻轻的笑了起来,眼底有一抹亮光闪过,“看来,她这是要把我套进算计里了。” 倚楼一惊,急急跪下,“属下失职。” 灼华叫了她起身,宽慰道:“这种事情防不慎防,咱们也不能无时无刻的盯着人家,也不能怪你。” 还担心苏氏不动手,会安安分分操持庶务等着过关呢!有动作就好,越动,死的自然更快、也更痛苦些。 倚楼拧眉道:“这起子仆妇鬼迷了心窍,还敢与外人私相往来!” 灼华开了窗,望着一汪明月斜斜挂在枝头,朦胧的眼神里那月亮仿佛泡了水中一样,风吹得枝影摇曳,坠在枝头的月亮便似挂不住的摇摇欲坠,“未必,也有可能是厨房里的人,咱们院子里的吃食都是大厨房进来的,那东西既然不是毒,银针也验不出来,咱们再小心也是难防。”月色银光下,在她的面上笼了一层朦胧的光晕,神色无喜无忧的淡然,“明日你拿了刘妈妈长子的身契去找她,叫她好好留心着厨房里的人。” 倚楼担忧道:“万一就是她呢?” 灼华摇头道:“先前就是她透露了苏氏可能有孕的事与我知道,刘妈妈是个聪明人,苏氏未正式扶立前,她是不会被收买的,至少不敢对我下手。她在沈家几十年了,一家子老小都是家生子,晓得老太太雷霆手段,自然不会冒险来害我的。银钱和自由身,她晓得怎么选。” 倚楼点头应“是”。 灼华和泽道:“告诉她,不用打草惊蛇,查出人来好好盯着就行。” 倚楼恭敬应下:“是。” 灼华在窗前的锦杌上坐下,支手托腮的望着月华,一片雾蒙蒙的温柔,“白日里院子里的安分,晚上未必,你们四个值夜的时候把院子盯好了,若有动静也不必出手,把人盯紧了就行。四个‘静’都是老太太与我挑的,老太太挑人的眼光是极好的,但也架不住有心人算计收买,你们好好观察着,若是顶用的,往后值夜的事儿,也可分给她们一些。” 倚楼认真应下,“她们还敢不安分,不怕被发卖出去么!” “有钱能使鬼拖磨。”灼华倒是十分平静,当初她还是太子妃呢,还不照样有宫人为着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出卖她,“姚婆子是沈家三十年的老奴都会起歪心思,何况那些小丫鬟,咱们在北燕算好的,回去定国公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管事儿的、长辈们,相互牵连着,要看住院子只怕是更难了,所以啊,咱们得在回去前多培养些忠心的,别叫人有机会把手伸到咱们身边来。” 倚楼想了想,道:“姑娘何不把院子里的人都换了,买了新的进来,叫宋嬷嬷好好调教起来。” 灼华摇头,长吁如叹,“新人未必是好的,她们不懂府内的门道,只瞧着我是丧母嫡女,苏氏又掌了权,只怕更要上赶着去讨人家了。更何况,只有千日做贼得,哪有咱们千日防贼的,只是要辛苦你们几个了。” 倚楼道:“咱们为着姑娘,不觉着辛苦。” 她就觉着姑娘太宽容了,那起子小人才敢如此,就得杀一儆百才能真的镇住她们。 宋嬷嬷端着兑了栀子花水的热水进了来,伺候着灼华净手。 灼华坐在软榻上,被泡的微红的双手散着阵阵清香,端了茶水倚着隐几轻轻呷了一口,“白氏那里有动静么?” “姑娘怎么看出来白氏有问题的?”倚楼佩服两字就快写满眼底了,这个姨娘安静的几乎要被忽视了,谁会注意到她去,“下午她叫身边的丫鬟乔装打扮后,接近一支往京城的商队,借商队的嘴传了个消息出去。” 灼华搁了茶盏,甩了甩被烫的发红的手,“太安静的人往往是最危险的。她是母亲身边儿的大丫鬟,尽管寡言少语,却不会是个无能的。”趴伏着胳膊,月光下神态慵懒,“说什么了?” 倚楼眉梢一动,道:“她告诉商队的人,魏国公府的二公子和咱们二姑娘要议亲了。” 灼华颇觉得有趣,忍不住的扬了扬眉,语调微扬了起来,“哦?她这招倒是有意思的。” 宋嬷嬷细细一想也明白了过来,笑道:“确是好招数。” 倚楼不解的看看两人;“……” “长平侯府的嫡出二姑娘袁颖想嫁给徐惟。”灼华弯了弯唇,如柳上新月盈盈有光,“这姑娘,连自己乳娘都敢打杀。” 倚楼恍然道:“那袁二姑娘若是听到这消息,岂不是要杀过来了?” 灼华点头道:“这就是她的目的。” 只是徐惟和长平侯府曾经议亲的消息,连沈煊慧和沈焆灵都不知道,她这个窝在内宅消息不通的姨娘是怎么知道的? 灼华觉得沈家的这趟浑水,远比她想像的要精彩了,“白姨娘不简单啊。” 白氏还未抬姨娘前曾照顾过灼华两年,郡主过世,灼华病重她只是来看了一眼,也不如苏氏那样殷勤的照顾,从前瞧着似乎冷漠了些。 如今以着旁观者的身份看待这一场布局,倒有一种白氏故意让人觉得她们之间的冷淡的感觉。 苏氏的谋划或许很早便开始,而她白氏,未必不是。 “还有什么事情么?” 倚楼细细一想,回道:“那丫鬟后又去了城东暗巷的私管买了朱砂。” 私管,藏在犄角格拉里的无证经营的店铺,专卖些寻常店铺买不着的东西。 “朱砂?”灼华嘴角牵起一抹寂寂笑意,浅眸有着深不可测的深度,“朱砂可叫人中毒?” “是,会使人内脏衰竭而死,所以寻常地方是不卖的,只有私馆这样地方才会悄悄卖。朱砂与云山绕一样,是毒也不是毒,银针同样验不出来。”话音一顿,倚楼凌厉道,“朱砂也可催发毒性,或许……” 灼华仰起头迎着月光,嘴角的薄笑便如月华清冷,“或许,白氏也察觉了苏氏的动作,这朱砂是给我准备的。” 宋嬷嬷郁郁一叹,道:“郡主娘娘身边的人,果然不简单。到不知两者相碰会如何?” 倚楼沉着神色道:“发时看起来会无比凶猛,若是用量拿捏得当便不会致命。”顿了顿,“否则……即可毙命。” 指尖在润白的脸颊上一下一下的点着,灼华细细盘算起来, 倘若真的是白氏发现了苏氏的动作才去弄来了朱砂,那么白氏的目的是什么?她与苏氏到底有什么过不去的仇怨?既然白氏晓得苏氏动作,那……脑中闪过一抹光亮,灼华问道:“白氏知道苏氏动作,必是着人盯着她的人,你跟着冬生的时候没发现什么吗?” 倚楼摇头,“并没有。”顿了顿,忽想起一事,道:“咱们一直忘了,郡主身边的夏竹、秋棉也是暗卫营出来的,身手比我和听风要胜出许多,若有心隐藏踪迹,我未必能察觉。” 秋棉死了,夏竹在母亲死后便跟着白氏了。 灼华点头,“那就难怪了。” 白氏要借苏氏的计划来算计什么呢?总不会是为了杀她去嫁祸苏氏吧?若只是为了对付苏氏,倒也不必要她的性命,光是让她毒发,就足以让父亲和老太太去深查,一旦揭破苏氏,妾室毒害嫡女的罪名就足以苏氏命绝了。 而苏氏对自己下手的目的是什么?只是想让她虚弱些,吐些血?不,不会那么简单,苏氏做事从来是带着深意的,定还有后手,是要算计她?还是利用她算计谁? 是否与她的身孕有所关联? 莫非…… 灼华一怔,猛地坐起身子,细细一推算,唇瓣缓缓扬起惊心动魄的弧度,“果然……” 苏氏打的好算盘,白氏端的好算计! 宋嬷嬷心中也有猜测,她到底是深宫里出来的,细细琢磨之下也明白了几分,抬眼见灼华如此表情便晓得她也有了计较了。 倚楼毕竟全程参与了调查,一圈想下来似乎明白了些,却解不开全局。 她很想知道,可惜宋嬷嬷淡笑不语,姑娘又沉浸在了自己思绪里,没得为她解惑,英气的少女拧着眉,仰天感叹自己的脑子不太够用,有负王妃嘱托。 灼华又伏回窗台上,心中继续思量起来。 苏氏把她套进算计里,而白氏又黄雀在后的,把苏氏的算计全盘拢进去。一边对沈焆灵下手,一边对苏氏算计,白氏这样做分明是要绝了苏氏的路啊! 想要时刻监视苏氏母女,光有一个夏竹是不够的,如此说的话,苏氏母女的院子里大抵是有白氏的人的。若真是这样,那她还真是小看了这个默默无闻的白氏呢! 不知,她这醉无音里,是不是也有白氏的人? 不愧是母亲身边的大丫鬟,从王府里混出来的,心思算计就是比苏氏这种庶出女子要厉害些。 白氏既然连沈焆灵都算计,难保她的心思会不会动到烺云那里去。 她抬头与宋嬷嬷道:“嬷嬷平日多去去烺云和熠州那边看看,别让人把心思动到他们身上去。” 宋嬷嬷慈爱的看着她,一样清丽的面庞,一样单薄的身子,可她有一种只觉,眼前这个女孩儿于那场几乎要了她命的病中悄然成长,她以天真为掩饰,不动声色间催动着沈煊慧对上苏氏母女,冷眼瞧着苏氏虚伪的做戏。 她就这样静静的说着,浅浅的笑着,面庞稚嫩,身姿单薄,却蕴着坚不可摧的力量,坚韧无比。 照顾了这个孩子整整十年,心肝肉一样的疼惜着,盼着她永远高高兴兴的,哪晓得郡主一朝故去,小小的女孩儿呀,竟也要学着算计人心了,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样复杂的富贵人家家里的孩子又何尝不是呢?人心复杂,机关算尽,稍不留神怕就是要灰飞烟灭了。 没了天真也好,至少不会轻易被人哄骗了去,能护着自己了。 “姑娘总是顾念着大公子。” 灼华淡淡一笑,眉间有温然神色,郁郁青青的温泽,道:“他是谁生的都没关系,总是母亲养大的,他心思纯正,好读书,与我又亲厚,他在二院里生活,本就与后院的事牵扯不上,别因着苏氏平白毁了他的前程。” 宋嬷嬷十分赞赏的点头,正在的贵女就该有这样的心胸,“姑娘说的正是这个理儿,咱们不兴学那些小家子气的。姑娘与公子亲厚,公子心里有数,他日自有为姑娘撑腰依仗的时候。” 灼华柔柔的笑着,其实刚开始的时候,她也有过故意与沈焆灵别苗头的意思,就是要故意恶心她们母女,亲生的又如何,还不是眼里没有她们。 可这两年来她看着烺云那样严肃清冷的人,却待她那样亲切,她心非顽石,自然也是有真心的,才会处处为他谋划,延请名师,隔绝后院的骚扰,叫他安心读书。 前世里,他可是十八岁就高中二甲十七名,点了庶吉士,在世家之中,简直是奇葩一样的存在了。 她成为太子妃的时候,已经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从五品,大周有这样一句话,不入翰林不入阁,他那样的年纪是十分了不得的,入阁拜相指日可待。 这两年她仔细的回忆着,发现那时候他待她也是好的,只是他严肃内敛,而她眼里只有李彧,没有把他的那点子不外露的好,放在心上而已。 前世来不及回报的,就慢慢弥补罢。 倚楼忽的又说道:“对了,白氏上个月前还弄了一副催产的药,不过里头加了泄气的药材,若是吃下去,怕是会即刻血崩难产的。”想了想,“就在老太太说将她的身孕交给苏氏之后弄来的。” 宋嬷嬷大惊,嘶嘶抽了口冷气,“她这是不把苏氏彻底拖死不肯收手了啊!” 灼华也是不敢置信的张了张嘴,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叫她甘心把自己和孩子都算计进去,也要将苏氏除掉? 这样一环扣一环的算计,苏氏别说想顺利扶正,便是活命也是难了! “留心着吧,否则,咱们就是旁人棋盘上的棋子儿了。” 清晨的阳光尚未带了炙热的暑气,映着朝霞的颜色微金的光线肆意铺洒。窗台上摆了一盆开的极盛的芍药花,英英绿叶拖着大朵的芍药花,花瓣微微卷曲,玉白中带了几分粉红,密密繁复的一瓣拥着一瓣的包裹着花蕊。碎金的光线泼洒在花朵上,漾了一层迷离的光晕。剔透的朝露莹莹有光,随着渐渐高升的太阳缓缓消散于天地间。 灼华被身下的凉簟膈楞的有些难受这才悠悠转醒,伸手撩开幔帐,窗棂微开,有明亮的光线扑进屋子,枕屏挡去了刺目,蜿蜒了柔光落在湖色的幔帐上,与扑进内室的细风中蕴漾了一片水色涟漪。灼华睡得昏沉,一时间无法适应那抹光线的闭了闭眼,下床穿了鞋,坐在床沿缓了许久,透过半透明的枕屏望过去,隐约见得那大朵雍容的花儿在阳光下微微摇曳,碎碎花瓣韵致流溢而下,蜿蜒了一片柔婉姿态。 秋水长天听到动静,立马进来伺候灼华洗漱。 从枕屏后跨出去,瞧着外头光线明亮的很,灼华问道:“什么时辰了。” “已经辰时三刻了。”秋水扶着她在梳妆台前的喜鹊登梅的软垫坐下,绞了热帕子递到她手中,瞧着她唇色淡的几乎没什么血色,眉间微拢的担忧,“姑娘这几日睡得越发的沉了。” 灼华长长吁了口气,迎着风吹了会儿,脑海里的昏沉才渐渐散去,“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总要付出些什么的。去老太太那里说过了?” 秋水点头,道:“去夫人那里回禀过了,说姑娘最近不大舒服,贪睡着。夫人说了,姑娘只管好好养着身子,不必去晨昏定省。” 灼华靠着隐几揉了揉额角,“外头要打听,你们稍许露一些就是。” 秋水应下,“奴婢知道。” 学堂里还在收拾布置,依旧不用去听学,虽然老太太说了不用请安,灼华用了早膳还是去了保元堂,与老太太说说话。 瞧她神色不大好,老太太便有些担心,叫了大夫来瞧却只说是脾胃虚弱引致的气虚血弱,没什么大碍,叫尽量多吃一些,入了秋便也好了。 灼华自然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但好歹老太太也安心了些。 她想陪老太太念经,老太太却还是赶了她回去。 “有这时间不去与姐妹们玩耍,整日里念什么经,去去去,老太婆用不着你陪。好好的、高高兴兴的过几年做姑娘的好日子,来日成了亲,哪还有这样的舒心日子给你过,赶紧走。” 灼华微张着嘴,木愣愣的看着老太太一把将她从佛堂里推出去,然后“碰”的关上门。 陈妈妈笑呵呵的牵着她的手,边走边道:“姑娘孝心老太太是知道的,姑娘不是还在给老太太抄着经书么,都是一样的,姑娘还小呢,该是调皮玩闹的时候,不该拘着自个儿,去玩吧!” 说着话,她已经被陈妈妈领着出了保元堂的大门。 她明明表现的很“小”孩子好呀! 有见过哪家看破尘世的姑娘那般撒娇卖痴的吗?前几日里她还疯了一样的玩着秋千呢!望天无语,后悔念什么“鸠占鹊巢”“醉无音相媚好”了,这下好了,老太太满心担忧她再念经念下去,就要看破世俗了,要出家了! 真没有呀! 人生很美好,她很懒,觉悟也不够,寺庙的生活,咳,委实清苦了些,她还做不到粗茶淡饭、下田耕作的洒脱境界。 前世在宫廷的诡谲风云里挣扎了那么多年,再装也不像个十来岁的女娃娃,灼华叹息,“好难啊,好难!” 听风和长天瞪着眼听着,面面相嘘,什么好难? 进了院子就有丫鬟来报,大姑娘、二姑娘来了。 灼华站在半月门下,阳光投了一片阴影落在她的身上,清丽的面孔半是清明半是暗影,好似天际与海洋在无尽处模糊又清晰的融合。往里头瞧去,就见沈煊慧和沈焆灵都在,一左一右,相离甚远的低头吃着茶。 秋水微微垂眸,“怕是来探姑娘虚实的。” 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夸赞自己一百零一遍,居然能对杀母仇人的女儿这样亲和,好心性啊,好心性! 灼华勾了抹和婉的笑意在唇角,缓缓走在院子里,裙摆上以银线绣下的梅花簇簇摇曳在阳光下,有泠泠光华,澹澹道:“那就来吧!” 夺嫡之争都经历过了,什么牛鬼蛇神没有面对过?平静,才是最好的迎敌之道。 抚了抚袖口上福寿长安的绣纹,灼华浅笑盈盈的进了屋。 第14章 妾室的手腕 明堂里供着几只景泰蓝的缸子,里头是雕了山水花草样的冰雕,幽幽吐着凉意。半透明的裂冰缝隙里插着几枝开的正盛的海棠,绿叶英英翠翠,花朵绯红,吐着嫩黄的花蕊,清凉间有淡淡的花香,倒也别有韵致。 “姐姐们怎都来了。” 沈煊慧搁下茶盏笑了笑,明艳若牡丹,“回来了?就知道老太太不留你,没得念经念傻了。” 灼华唤了秋水换了点心果子上来,“怎么大姐姐也这样说我呢!” “我和大姐姐想着妹妹这里的茶水极好,来讨一杯吃。”沈焆灵眸光滟滟,微微扫了沈煊慧一下,拿帕子掖了下嘴角,柔婉道:“方才苏姨娘身边儿的妈妈说,有新的衣裳钗环送进来,可巧咱们都在妹妹这儿,叫咱们等着妹妹一道选,稍等会就送过来。” 早和苏氏商量好的吧! 灼华浅浅笑着,看了沈焆灵一眼,面色红润,巧笑倩兮,想来最近过得十分滋润。又看看沈煊慧,面色沉沉,斜了沈焆灵一眼,眼神微冷,红唇微抿,似有不屑又有不甘。 难怪表情不大好,人家如今端着的是主母和嫡女的派头来点煊慧呢! 就差没有满院子的告诉,你大姑娘不是闹着说,苏姨娘拿去给她选的东西不好么,叫你来嫡出姑娘的院子里一道选,嫡女从哪些里选你也一样,看你还怎么闹! 若真是主母便罢,叫了女儿们去哪儿选东西,女儿们半句不能说什么,苏氏还只是姨娘呢,拿着权就叫正经的姑娘这边去那边来的。 灼华嘴角化了一缕薄薄的笑意,恰似冬日落在坚冰之上的阳光,反射了含了丝丝寒气的光芒,“那便等着吧!省的姨娘身边的人来回的跑了。我也不喜欢戴了钗环,姐姐们自可去选了,剩下的给我就是。” 在她的院子里来搭台唱戏,一下恶心了她和沈煊慧两个,还叫她们叫不出屈来。 虽说也会叫人觉着苏氏做的不妥,但老太太是不会为着这个训她的,各人有各人的手腕,而下头的人,只更加认为她以姨娘身份管家不容易,说不定还会替她委屈一下呢! 果然是好手段! “喜不喜欢的是其次,体面不能丢了,你是家中唯一的嫡出。”沈煊慧淡淡的说着,笑了笑,咬重了嫡出二字,“自该是妹妹头一份儿的尊贵。” 灼华无所谓的摆摆手,“咱们都是亲姐妹,都是父亲的女儿,自然都尊贵。” “你啊心思简单,对谁都好。”沈煊慧轻轻一叹,意味深长道:“都说母凭子贵,却也是子凭母贵的,咱们虽都是父亲的女儿,可母亲是堂堂郡主娘娘,何等尊贵,三妹妹是母亲的血脉,咱们如何能比得?” 这是在讽刺苏氏入沈家前是庶出,入了府也不过是妾室,再抬举也是登不上台面的,哪能和清澜郡主这位根正苗红的郡主娘娘相提并论,沈焆灵这个半吊子嫡女,也是比不上沈灼华这个正儿八经的嫡女的。 灼华不接话了,只淡淡的吃着茶,“……”暗忖,你们的心思我都懂,可我的心思,你们不懂! 沈焆灵微怒,手指狠狠拧着帕子,侧过身撇了撇嘴,又听外头秋水来报,说苏姨娘到了,立马一喜。 苏氏浅笑得体的给三人福身行礼,背脊挺直的退开两步,挥了挥手,外头候着的丫鬟立马垂首而进,乌泱泱立马塞满了厅里。 苏氏清幽的嗓音慢慢说道:“得老太太吩咐,给姑娘们做了几身新衣,打了几幅头面,眼瞧着姑娘们就要出孝,便不好再穿着这样素净了。”神情和善,不卑不亢,颇有几分当家主母的气势。 丫鬟美貌,衣裙鲜艳,钗环精致,珠光宝气,光芒四射。 灼华叫了坐,仔细观察着苏氏的面色,抹了脂粉,还是依稀瞧得出几分憔悴,看来这个孩子是保不了多久了。唇畔扬了抹温软的笑意,垂了垂眸,掩去眸中时光涤荡积压的蚀骨恨意。 手中茶水轻轻漾了抹涟漪,悠悠腾升起的热气朦胧了她的面目,灼华在想,一剑杀了苏氏倒是简单,可母亲受了那几年的病痛折磨、她付出给她们母女一番亲情却似进了阴沟里的恨,又当如何发泄? 便是要她生不如死的看着自己的计划落空,才能真正的解了她心中的恨意! 秋水搬来一张锦杌,苏氏半挨着锦杌坐下,笑盈盈的说道:“姑娘们慢慢选吧!衣裳若有不合适的,改明儿就叫人进来重新量身。” 灼华眨了眨眼,收回了思绪,问向苏氏:“四妹妹怎的没来?” 苏氏恭敬回道:“四姑娘与三位姑娘身量不同,饰物也不同,昨日已给她送去了。” 搁了茶盏,灼华双手捏了捏微红的指尖,又道:“大哥哥和三郎那里呢?” 苏氏笑意温和,“方才已经送去了。” 灼华点点头,含笑道:“四妹妹和三郎长身体的时候,吃食一定要精细,衣裳也换的勤些,姨娘多费心些。” 苏氏微微一点头,“三姑娘的意思俾妾都省的。” 看了眼角落里的冰雕,正悠悠的散着凉意,那一枝海棠在寒意里微微晃动了一下,那样热烈的绯红添了几分清泠之意。灼华一笑,“便按着从前,大姐姐开始吧。” 沈煊慧眼都不抬一下,“苏姨娘说等着妹妹一起,那便从妹妹开始,我可不敢坏了姨娘的规矩。” 沈焆灵瞄了一眼衣裳首饰,转而瞧向了屋外的一树雪白傲骨的栀子,以后有什么好的都得紧着自己了,没得挣这一时。 可一听沈煊慧这不阴不阳的口气,便语气微微的拿着她方才的“嫡庶”论调去怼沈煊慧,说道:“这也不是什么姨娘的规矩,嫡庶有别,三妹妹是嫡出,最是尊贵,自然是从妹妹开始了。” 苏氏看了沈焆灵一眼,几不可查的皱了皱眉,沈焆灵立马意识到自己坏事了,缩了脖子低下头。 苏氏眼神温柔的看着沈煊慧,大大方方的笑道:“既是自来的规矩,还是从大姑娘开始吧!” 沈煊慧冷笑一声,看都不看苏氏一眼,直对着沈焆灵毫不客气的说道:“二妹妹说的是啊,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还不都是当家主母的一句话,到时候姨娘做了继室,二妹妹也是嫡女了,我这个大姐姐还不得识趣儿的靠后了!” 沈焆灵瞪大了眼,红唇微启,一脸愣,不知该不该回嘴。 灼华低着头,认真的看着茶盏里起伏不定的银毫满披,好似能在里头看出花儿来。 呷了口茶,沈煊慧还不待停,掉转了枪口看向苏氏,扯着嘴角冷冷的不屑,“还没上位呢!这么快就开始替二妹妹谋算了,姨娘端的是好谋算,不过也忒急了些,怎的不等等,待祖母对姨娘满意了,也不必姨娘说什么的,下头那起子小人自会替姨娘和妹妹出气,还不落旁人几乎猜想了。” 其实沈焆灵说的也不错,嫡贵于庶,似按察使府、都指挥使府这样的人家,都是嫡女得最好的,而庶女,嫡母给什么就拿什么,哪里轮得到她们挑剔。 世家重视嫡长,沈煊慧占了“长”字,刚出生的几年里自是样样她以她为先,灼华出生后清澜郡主也不曾改了规矩,是以沈家以“长”为先,倒也不算坏了规矩。 只是,从前嫡女年幼又在孝期可不计较,如今嫡女长大,为着沈家体面也该先嫡再长最后论庶,总不好出门时叫人瞧着,庶出的样样好过嫡出的,沈家可不似文远伯府,一团污糟。 其实,陷进打一开始就在,不论沈煊慧先不先挑选,最后得益的都是沈焆灵,偏沈焆灵坐不住要去噎她,一下子打乱了苏氏的计划,反被呛了个心口疼。 嫡庶尊卑,这理儿到哪儿都说得通,苏氏今日这一出手,既为沈焆灵的往后的好处做了打算,又挑了沈煊慧和如今唯一的嫡出闹了不愉快,好似苏氏是为了灼华去谋划了一般,把沈煊慧对沈焆灵的招数引向沈灼华,端的一箭双雕的好手段啊! 若是遇上旁人,只好吃了这哑巴亏,可惜沈煊慧不是旁人!在老太太和父亲面前她比沈焆灵会装乖巧,一副不言不语的样子,可离了长辈的眼,说话什么时候客气过。 这下子苏氏和沈焆灵就尴尬了,不管苏氏是不是这个打算,这会子被沈煊慧这样一说,不是也变是了。 沈焆灵面色变了又变,青转白又转红。这会儿那句“嫡庶”二字成了单刃剑,只将她杀了个体无完肤。 难堪的眼眶微红,死死盯着沈煊慧,贝齿咬着嫣红的唇瓣,直咬的唇色微微发白,柔弱无助,此刻屋里若有个男子在,怕是会第一时间挑出来给她保驾护航了。 屋里的丫鬟们,头垂的更低了,大气不敢喘一下。 灼华假装没听到,坚定不移的低头数茶叶,心中为沈煊慧呐喊助威! 苏氏面色不变,眼神一闪而逝的阴沉,对着沈焆灵微微使了个颜色,转而笑了笑,起身就是深深一福,一副好似做错了事后得人指点的庆幸,说道:“大姑娘教训的是,俾妾想的不周到,请大姑娘先开始。” 对那点子小心思,不承认也不否认,也不强辩自己是为了纠正规矩,只说自己思虑不周,反叫旁人拿不住她,倒是滑不溜秋的很。 “我可不敢训戒姨娘,姨娘可不是不周到的人。”沈煊慧嘲讽的挖了苏氏一眼,不屑的勾了勾右唇角,手上拨弄着茶盏,不疾不徐的又道:“姨娘想论嫡庶尊卑,禀明了老太太,大大方方来做便是,我是绝无二话的,姨娘何苦端着这小伎俩来试探,引得我们姐妹不愉,还叫下头的人心中骂我贪心那点子衣裳首饰的!” 丫鬟们简直想把脑袋埋进地里,神仙打架,千万别殃及池鱼才好啊! “祖母宽厚仁慈,父亲母亲将我们姐妹一视同仁的疼爱,我沈煊慧不是没有享受过顶好的东西,沈家何等人户,先挑还是后选,不是说一点子脸面而已,嫡庶尊卑不止你们懂,我也是晓得的,今日我说着许多。”沈煊慧顿了顿,不轻不重的一记冷哼,茶盏搁在桌上,叮铃一声,“不过是,苏姨娘这样做,我心里真真是瞧不上!果然了,庶出的出身就是比不得母亲的宽仁和善。我倒是要好好看着姨娘,以免自己将来和姨娘一样处处算计,只会刻薄庶出子女,登不上台面!” 拿了正室嫡妻来做比较,苏氏此刻无论如何也是端不住了,立在一旁面色尴尬了起来,可到底是心机深沉的,缓缓了,立马又笑语晏晏道:“俾妾初初掌事,做的不好,大姑娘说的是,俾妾定然改过。” 沈灼华暗叹,沈煊慧如今功力果然不可小觑,刀刀见血。 沈焆灵面色愈加的难看,方才的进门时的那点儿得意早不见了踪影,乞求地看向沈灼华,眼眶子里还蓄着水雾,楚楚可怜。 “……”灼华好为难的样子,学着沈焆灵咬了咬唇瓣,然后磕磕巴巴的说道:“要、要不我、我来帮姐姐们选,只管选合适姐姐们的,我瞧着东西都是极好的,选了什么都不辱没了姐姐们的美貌,如何?” 沈焆灵自然连连点头,“妹妹眼光好,由妹妹帮着咱们选来自然是好的。” 沈煊慧不想驳了灼华的面子,便也点头说好。 苏氏暗暗松了口气,朝灼华感激一笑。 灼华回以一笑,内心腹诽,她是不是装的太好了,苏氏真把自己当成傻子,以为她一点都看不出来她的目的? 沈煊慧五官明艳,衣裳以红最佳,首饰么赤金首选; 沈焆灵弱柳扶风,鹅黄、青绿为上,首饰便是点翠更显娇弱; 而她自来喜欢清雅的,浅色的即可,首饰则润玉最佳。 三个人三个风格,其实不相冲突,苏氏打点的很妥当,偏偏闹了今日的不痛苦,谁也没心情去看东西好不好了。 苏氏也是挺难的,遇上沈煊慧这样不计后果的刺儿头,真是怎么做都被呛! 热闹啊! 衣裳首饰选完了,没人有意见,沈煊慧带着丫鬟头也不回的走了。 苏氏挥退了丫鬟,请了安便也要走,正要跨出门,她又回过身来,笑着问道:“离着除服的日子也不过十几日了,三姑娘准备的如何了?可需要俾妾帮忙的地方?” 灼华浅笑闲适,道:“这些年都做惯了,姨娘有心了。” 苏氏轻轻看了沈焆灵一眼,福了福身,离开了醉无音。 灼华不再说话,端起茶盏,便是送客的意思。 沈焆灵却似没看懂,见沈灼华不领其意,上前在她身边坐下,接着苏氏的话头敲边鼓,娇娇柔柔的说道:“这回是除服,要做大法事的,事儿多怕乱,多个人帮忙也是好的。” 第15章 战斗力勇猛的大姐姐 灼华的笑意在耳坠微冷的色泽里显得有些邈远,这才接手了些管家的事儿,就想着利用她“过明路”了? 一步一步,不动声色的,慢慢把她装进圈套里,前世里就是这样的,那时候她是那样信任着这对母女,结果竟是信了一对才狼虎豹,今世里若没得这点儿“未卜先知”的本事,她怕是又要被算计了! 面上不显,灼华只一味的装傻充楞,好在这些年她跟着祖母,与苏氏不过尔尔,只道:“法事在办完大祥之祭时就拜托了主持准备了,外头有护卫和内里有管事儿的妈妈照应,倒也没什么可忙的,咱们姐妹只要安心跪经除服就行了。” “那些管事的婆子惯会偷懒耍滑,大祥祭的时候就险些闹出乱子,姨娘如今管着这起子婆子……”她温雅的笑着,拉过灼华的手,亲亲热热的说道,“若有姨娘跟着一道去,帮着看管着,也能叫那些婆子好好做差事不是?” 灼华似疑惑的看着沈焆灵,眼神似懂非懂的样子。 见她如此,沈焆灵再接再厉,再说便露骨了些,乌黑的眸子里有幽幽柔光闪烁,“如今祖母将府里的事儿都交给了姨娘,若除服礼出了岔子,姨娘也是要吃教训的,不若姨娘一道去,有姨娘在,看谁还敢出乱子!咱们也好安安心心的跪经,为母亲做完最后一场大法事。” 主母的祭礼跟个姨娘有何关联?轮的到她吃教训? 一个姨娘的重量,还会重过她一个嫡出姑娘?!还得她苏氏去镇压,才能管的住一起子仆妇?那她还当什么主子,直接躲进小院子里别出来好了! 说出这话也不怕被人笑话,真真是打量着她年幼是个好欺好骗的了。 怕是上回大祥祭有仆妇出乱子,就是她们使的坏吧,好在今日拿出来说事儿! 还真是走一步看三步,端的是长远的好手段! 似是不知如何拒绝才好,灼华犹疑道:“这不合规矩,叫人笑话的。” “法事之后,咱们就要出孝了,这可是大事,做坏了那才叫旁人家笑话了,老太太看重姨娘,有些事情是迟早的。”沈焆灵将“有些事”咬的特别重,满眼的暗示,“这点子事儿,姨娘自当妥妥当当的办下来。” 老太太可没这么不懂规矩! 这样的要求,若是前世里那般她们三人“蜜里调油”的和睦亲热,也没祖母坐镇也便罢了,这回,她与苏氏没什么“母女情”,与沈焆灵也不过尔尔的姐妹情,她们哪来的自信以为她会答应? 她十分为难的说道:“祖母、不会答应的。” 沈焆灵一身云锦衣裳,虽在孝期却也是极尽可能的穿着明亮,杏色底儿的裙衫上绣着江南的水色,映衬的她那张娇美的脸蛋更是柔婉不已,她忙道:“祖母都叫姨娘管家了,只要妹妹向祖母提了,祖母会答应的。” 是啊,若是换了从前任性的性子,她想要做什么惯来是胡搅蛮缠的,祖母这样宠爱她,便是晓得不合规矩大抵也是会答应的。只是,如今的沈灼华不是前世的傻子,没那么好糊弄! 灼华见装傻不过,调转了方向,眼神似棉棉的云,云里却藏了针,道:“这是我为母亲做的最后一件事了,自然是要我亲自做的。要帮忙以后机会还怕少么,到时候怕是咱们要帮姨娘的忙了呢!” 沈焆灵眼中闪过一喜。 见她接了暗示,道她十分识趣儿,心下更加有把握,笑吟吟的正待说什么,沈煊慧不知什么时候去而复返,站在门口冷笑的看着她们。 明媚光线下一身淡紫色衣衫有着灼灼的色泽,称的煊慧明媚讥讽的面孔更是凌厉,她也不进门,就这样杵在门口,大声说道:“二妹妹这话还是算了吧,选个衣物钗环的都要姑娘自己跑到妹妹院子里来,想是姨娘忙碌的厉害,哪有什么时间管咱们做法事除服的事务。” 身边的赤丹一惊,想着阻止她,却叫煊慧一把挥开,噼里啪啦倒豆子的继续道:“往年里都是妹妹打理的,自来妥贴的很。一个妾室非掺合着帮忙,是想在外人面前下妹妹脸面,叫人以为祖母信不过妹妹么!叫个姨娘跟着去,去做什么?郡主娘娘的法事,只要没人故意使坏,我倒要看看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出乱子了!” 沈焆灵被说的一口气梗在心口,疼的一脸青白交错。 煊慧越说越顺,红扑扑的脸蛋恰似牡丹盛开,“正室嫡妻的法事叫一个姨娘插手打理,你叫外头的人怎么看待怎么父亲和定国公府?祖母还在北燕呢!轮到她?苏姨娘这初初理事,就急不可耐的来刻薄我,这也便罢了,还痴心妄想的想去管郡主娘娘的身后法事,心未免太急了些!” 沈焆灵又羞又急,赶忙将她拉进了屋里,叫她这样乱说一通,话要传到祖母那里去,她和姨娘还不人笑话死了。 沈煊慧一把挥开沈焆灵的手,冷眼盯着她,“怎么,二妹妹以为我说的不好?还是说的不对?” 沈焆灵心头着急,只想捂住那只喇叭似的嘴,眼眶又红了起来,小心翼翼的说道:“叫姨娘一道去帮忙,是我说的,姨娘并没有这个意思,我也只是希望咱们得除服礼能顺当而已。” 沈煊慧虚情假意的笑了起来,“那倒是我误会二妹妹和苏姨娘了,我想也是,苏姨娘得老太太看重,托付了些许家中庶务,想必苏姨娘也是懂分寸的,哪会这般不知轻重,要求参合除服礼的事儿。二妹妹好心,可也得瞧瞧,苏姨娘如今的身份配不配的上!” 沈焆灵只觉心口绞痛的厉害,几乎背过气去,惨白着脸,身子如秋风里枝头上的一叶枯叶颤巍巍的飘摇着,半字说不出来。 灼华忍着笑,听着也差不多了,装作略有些尴尬的样子,站了起来,好言打圆场,“这回除服想来祖母也会帮忙的,二姐姐跟姨娘说,叫姨娘也不必担心,二姐姐先回去歇着吧,我瞧着姐姐面色不大好,可别累着了。” 沈煊慧见她如此,生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怨气来,“你便好性子的和稀泥,由得人家拿捏威胁你!你是正室嫡出,便是有继室进门,身份还能越得过母亲去么!你老是让步,有些人就不知天高地厚的踩着你往上爬,你啊你,长长记性啊!” 灼华拉着她坐下,微微一叹,嘴角的笑意似遇了严霜侵袭的花儿,好生无奈,“姐姐也莫气了,姨娘和二姐姐是做的不对,也不过是为了咱们顺顺当当的过了大法事。姐姐若是瞧着不妥,好好说便是,这样急着,免不得伤了和气,又气着了自己。” 煊慧无奈的瞪了她一眼,“就你好性儿,被人欺了也不知道反抗!” 灼华失笑,她只是不屑与她们争执什么。 沈焆灵待不下去了,几乎是落荒而逃的离了醉无音。 沈煊慧看着沈焆灵的背影,幽幽吐出两个字:“蠢货!” 沈煊慧冷着脸坐了会儿,轻叹一声,起身道:“我去给母亲上柱香。” 灼华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也不问她为何去而复返,领着她进了小室。 煊慧礼了三礼,将香插进香炉里,退回三步,在蒲团上跪下,认认真真恭恭敬敬的磕了头,却还是跪在原地,静静的看着墙上的画像。 是一身华服的清澜郡主,牡丹似的美貌,端庄优雅,浅笑温柔,那样美好。 “小时候性子急躁,脑袋也不好,总被那对母女挑拨,吃了多少亏,闯了多少祸。”她寡淡的笑了笑,全然没有了方才的尖锐,“虽没能再母亲膝下长大,但母亲对我好,从不重罚我,还耐心的教我忍耐,我都记得。” 灼华看着画像前供着的一支三足三龙出水的错金香炉,母亲喜爱的沉水香的轻烟自香炉盖子顶端一孔细眼中袅娜升起,在画像前拢了一层如云如雾的朦胧,那画中人宛若谪仙一般。她站在一侧静静的听着,眼神悠远了起来,好似坠进了回忆里,那是很遥远的回忆了,久到她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 母亲自然是极好的,她从不为难庶出子女,尽心教养,尽管庶女们没有养在母亲膝下,她也是一样的疼爱。 她们自小亲近,她也从不对庶姐设防,她信着血浓于水,信着姐妹情深,所以,前世里她才会那样相信着沈焆灵,信任着殷勤照顾着她的苏氏。 袖中的手猛的握紧,骨节隐隐发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结果呢? 她们利用她,算计她,把她推上死路! 前世里不就是苏氏母女么,不断在她面前,仿佛永远都是不经意的,提及着李彧如何诗文优秀、如何人品高洁,又种种好话的往她耳朵里倒,说着她们嫡亲的表兄妹,何等的亲厚,身份又何等的般配。 让李彧的形象在她的心里深刻起来。 然后李彧一出现,就表现的那样看重她、喜爱她,他长的又是俊秀非常,少女情怀,哪能不沦陷,否则光是幼时在京里的那一点点孩童情谊,哪会叫她那样义无反顾的上赶着要嫁给他? 她们打的好的主意啊! 最后,姜家没了,她也死在了冷宫,沈焆灵成了父亲唯一的嫡女,稳稳当当的做她的魏国公世子夫人。 都用不着她们出手,自有旁人帮着她们除掉自己。 灼华的指腹细细磨砂着袖口上的纹路,长长的羽睫垂下一抹扇形的阴影,遮掩了眼底如长练的忧愁与痛楚。 李彧今年不过十七吧,果然是个利害角色,竟是这个时候就已经盘算着斩除云南的异性王族了。 徐惟这一次就是冲着沈焆灵来的吧!苏仲垣看中苏氏这个妹妹,徐惟娶了沈焆灵,等于是帮李彧拢住了苏氏和苏家。 定国公府,魏国公府,一个恩宠正盛的永安侯府,若再有手握军权的礼亲王府,他想坐上太子位,不过早晚而已。 不论是姜家,还是苏家、徐家。 今世里,我必叫你一个都得不到! 半响,她缓缓松开拳,掌心留下深深的印子,幽幽吐出一口气,她淡淡道:“即如此,你何苦跟她们这样对上。” 沈煊慧哼笑,“我便是不与她对上,以后她也不会给我好日子过,我又何必委曲求全的。” “那你自己的名声呢?你这性子说的好听是爽直,难听些就是尖锐刻薄了。”灼华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她不明着拿捏你,若是背后出你恶语,你的日子才是毁了。” 煊慧张了张嘴,抬眼看着她,似觉着她哪里有些不同。 “你还记得按察副使家的庶女么?”灼华稍稍打开了一隙窗,光下便这样扑了进来,落在白鹤紫霄的软垫上,和光同尘间那鹤便似要腾飞起来一般,她轻轻的说着,“为着想高嫁,使了多少手段,把全家姐妹都得罪了,最后是嫁过去了,可还没有一年呢,人就没了。” “当初咱们江南的时候,知府家的庶长女,知县家的,布政使嫁的,咱们能见着的,那些都是有得宠姨娘撑腰的,能出来交际的,地位都不低,都有一副玲珑心肝,或高嫁,或低嫁,你且看到如今,还好好的都有哪些,不过是那几个心思通透的。高嫁女低娶媳,高不可太高,低亦不能太低,差的多了,即便成了日子终究难过。” “我知道,你说的我也明白,我只是、不甘心而已。”面色似沾了霜雪的委顿微苦却也坦然,沈煊慧淡淡的说着,“什么徐惟,什么蒋家,哪是我能想的。她若是个好性儿的便也罢了,这些年处处算计我,如今却还要踩着我们上去,我不甘心她那样得意。” 沈煊慧上世的死还和自己多少有些关系,若非她轻信苏氏母女,以为赵氏害了母亲,她与赵氏的结局何至惨死北燕,既然这一世里她也能想得明白,便帮她一回吧。 灼华目光如江南的和缓春水,道:“你明白就好,咱们姐妹一场不易,父亲面前我自会为你说话,你到底是父亲的长女,有国公府的门第,总是不会亏待你的。” “三妹妹有心,可我明白又能如何?”沈煊慧惨淡一笑,扬了声调,“都是庶女便罢了,我不与她争,我也从不想着与你争,可如今倒好,还没怎么样呢就开始算计刻薄我了,我咽不下这口气。堂堂国公府的门第,被人逼着扶立一个妾室,简直恶心。” 灼华知道她不甘,沈家之中谁能甘心? 只是,有些事情还不能告诉旁人,苏氏根本不可能上位这件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若不小心漏进了苏氏的耳里,一切计划便都乱了。 “各人缘法。”窗外的光线明亮,为她如花树堆雪的面容添了几分温柔,灼华淡笑中有几分怜悯之意,“不过是个继室,也不能真的拿你怎么样。” 沈煊慧凄然冷笑,语气低低的似落在了空谷间,“这两年我给沈焆灵吃了不少闷亏,如今就敢借着下头人的手给我不痛快,她若上了位,如何能给我好日过。” “你放心,父亲和祖母总不是糊涂人,由不得她拿捏你。咱们世家大族的婚事自来是最重长子长女的,有了你们的好开头,咱们这些弟弟妹妹的才能顺利。”她缓缓而语,轻似天上的薄云拂过了心头,叫人跟着心静下来,“她能给你吃什么亏,不过是克扣月例银子,少些好的吃食衣物而已,这些虚浮的东西没什么忍不下的,十月里你便要及笄了,又需忍几时?如今祖母在,如何会任由她作践你的婚事。你既觉得不甘心,恶心恶心二姐姐也罢了,不能太过了,外人面前尤其要做的姐妹和睦,你要让苏氏没有机会在你背后使坏,你得让旁人觉着你这个大姐姐万般的好才是,他日传出个什么,吃亏的便是她,而不是你。” 煊慧越听越惊讶,微楞的看着灼华,似乎第一次认识她的样子,忍不住仔细打量着她,瞧她嘴角挂着淡淡的弧度,她本就生的如白梅清冷,冷白的正午阳光下浅浅一笑,恰似暗香冷梅绽放于冰雪之上,映着她浅棕而幽深无波的眸子,几乎绽放出一种灼人的艳丽,哪还有方才被沈焆灵逼得手足无措的样子。 她结巴了一下,“你、所以……”你的天真,你的亲热,都是装的?! 灼华含了一抹山峦雾蒙的笑意看着她,带着几分无奈的惆怅,缓缓道:“姐姐以为我过得就轻松了?我只会比你更难。” 若叫苏氏知道她已经知道母亲死亡的真相,她要面对的就不只是缺衣少食、下下绊子的刻薄而已了,而是被无声无息杀死的结局。 沈煊慧忽然笑了起来,心里畅快了许多,是啊,她是正儿八经的嫡女,沈焆灵再如何都不可能越过她去,在苏氏母女眼里,只怕她更是疙瘩一般的存在。 她勾起嘴角,款款柔色,又明艳无比,语带戏谑道:“妹妹说的是,就是要恶心她们母女,也不能拖累了自己,为着这起子贱人,还不值得我把自己搭进去。” 窗外花竹葱郁,阳光明媚,投下的阴影却仿若一道慌凉寂寞的影子刻在心头,蒙了灰,落不进温暖的微凉迷茫,“好好的吧,日子是给自己过的。” 第16章 需要不断劝慰的二姐姐 稍间的妆台上摆着一直青玉的宽口瓶,里头供着一丛枝条修剪精致的栀子花,雪白的花朵大捧大捧的开得热烈,片片洁白的花瓣如锦云紧紧相拥,最外的一层花瓣依旧呈了倒瓣莲花的样子,花心却依然被紧紧包裹着,倒挂的花瓣边缘有微微发黄的迹象,却依旧散发着浓郁清冽的香气,并着屋中冰雕的凉意,闻着越发的清新欲醉。 沈焆灵伏在软塌上哭的伤心不已,丫头们如何劝也无用,只能着急的瞧着,这样的凄凄悲伤的气氛里,丫头们相顾无言的久了,仿佛人也要变成花叶里的一片。 苏氏得了消息匆匆从角门进了衡华苑,遣退了左右,叹息着抱起了依然戚戚沥沥不停的女儿,温柔的给他擦着眼泪,轻声说道:“姨娘和你说过,不要和大姑娘起冲突,忍一忍便过了,如今反叫她捏着话柄一顿反咬。” 沈焆灵窝在苏氏的怀里,哭的双眼通红,长翘的睫毛还沾着莹莹泪水,随着抽气的动作而微微颤抖着,眸光雾雾的看着苏氏,楚楚可怜的咬了咬唇瓣,泪水再次滚滚而下。 凄凄然若杏花沾雨,道:“实是大姐姐太过分,不论做什么说什么,都要刺我一下,平日我都忍了的,只是今日尤是过分,还说我便是嫡女了,也比不得三妹妹尊贵,她不过是个商户之女生下的下贱东西,凭什么来讥讽我!我、我便是忍不下这口气。” “住口!”苏氏拧眉一喝,忙是把门窗都掩的严实些,“姑娘也太不懂事了!这话也是你能说的么!她是下贱东西,你将你父亲置于何地!” 沈焆灵瞧着生母凌厉神色,楞了一下,有怯怯之色浮在面上。 苏氏无奈的微叹了一声,怜惜的抚着女儿娇柔的面颊,最后还是决定仔细为她解释,放柔了语调道:“姨娘只能做继室,继室的孩儿如何比得嫡妻的,更何况三姑娘的外家是礼亲王府,永安侯府更是比不得,姨娘与你说过,你与三姑娘没有利益冲突,只需与她做好姐妹便是,姑娘何苦为着这点子小事就被大姑娘起激了起来。” 沈焆灵绞着帕子,想说什么,苏氏微微压了压她的手,制止了她,继续道:“从前都是庶女,大姑娘是长女,压你一头,自然相安无事,只是如今眼看着你的身份就要贵重起来,她自是要不忿的。” 沈焆灵气呼呼的甩了甩绣着海棠花的帕子,愤愤然道:“那是她外家无用,也怪得我么!”末了,小心翼翼的道,“以后我不会乱说的。” 自己生的女儿苏氏还是知道的,必是她表现的太过得意了,才引的沈煊慧处处针对,女儿才情好样貌佳,偏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便要时时叮嘱,才能压得住骄傲的性子。 “唉,好孩子。”苏氏微微一叹,神色肃肃道,“你要知道这样的话落在旁人耳朵里,便是要给人说一句不容姐妹的气量狭小,这样是要坏了名声的。你也不要拿姨娘管家的事儿去刺她。到底姨娘才管家不久,上头还有老太太镇着盯着,不可做的过了,若是叫你父亲和老太太生了厌弃,便是你外祖家再得力,也是使不出力来的。” 沈焆灵咬了咬唇瓣,“我会注意的,不叫姨娘为难。上回姨娘与我说过,我已经尽力避开她了,可是、可是……” 想起徐惟,沈焆灵面色绯红起来,昨日她与徐公子聊诗词,那般投契,偏她不识趣,几番插话,想要引徐公子的注意,真真是太可恶了。 苏氏微微沉下面色,“忍不下也得忍。” “我!我……”沈焆灵微直了直身子,尤是不甘的愤愤,却在苏氏微沉坚决的目光中软了下来,讪讪道:“女儿晓得了,会忍下的。” 苏氏耐心道:“姑娘只当还是从前,伏低做小些,尤其后日起就要开始听学,世家公子姑娘面前更不能落了别人口舌。”瞧着女儿微红的面色,花朵般娇艳,不禁放柔了神色,“姑娘得想着以后。” 沈焆灵忽的想起方才与沈灼华的谈话,心中欣喜,笑了起来,说道:“不过后来我试探三妹妹的时候,也听得出来,三妹妹对于姨娘扶立的事情没什么不肯的。” 苏氏满意的点点头,“好歹三姑娘还记得我当年衣不解带的一番辛苦照顾。” 沈焆灵扯了扯帕子,生生将海棠花样扯的扭曲起来,气愤道:“若不是大姐姐中途又折回,恐怕事情早就成了,但凡姨娘的事情过了明路,父亲和祖父祖母想反悔也是难了。方才姨娘是没有听到,大姐姐说话有多么难听又刻薄,半点情面都不留。”她将煊慧的话一股脑的倒了出来,“真真是讨人厌,倒连累姨娘挨了那些难听话,还叫下人听了笑话去。” 苏氏不甚在意,“姨娘吃下亏倒没什么。”一抹幽光自眼底划过,“大姑娘叫老太太敲打了几回,如今竟也难对付起来。” 从前随她一挑拨就去找沈灼华麻烦,如今回过神来却处处寻她晦气,沈焆灵哼了哼,咬牙道:“大姐姐嘴巴恶毒的很,也亏得三妹妹总能忍得下她。” 苏氏轻轻的一笑,目光深远,“三姑娘是个利害的。” “三妹妹?”沈焆灵疑问的看向苏氏,颇有些不以为然道,“她就会讨老太太欢心而已,学问不好,女红也不行,镇日里懒散的很。丧母嫡女,如今又坏了眼睛,也不过是废人……”刻薄的话她说的顺嘴,睹见苏氏脸色沉下气立马住了嘴,“女儿、女儿说错话了。是三妹妹可怜,招人怜惜。” 苏氏低头看着女儿,颇有些头痛,“能把盛老先生请回来就是本事,能得老太太如此疼爱更是本事。”轻轻拍拍她的手臂,哄着她静下心来,“她让严厉进学堂听学,给了严厉脸面,便是给了严忠一家子体面,世家之中哪家奴才有此殊荣?如此,严忠一家子岂不是对三姑娘感恩戴德?将来即便老太太不在北燕,又换我当家,严忠都会为她周全。三姑娘事事懒怠,不争不抢,不是她不聪明,而是她太聪明了,她如今这样,你们谁会想着去折腾她呢?她便比姑娘能忍许多了。” 沈焆灵张了张嘴,从前从未细想过,如今听来还真是惊讶的不行,大哥哥和三弟弟喜欢她,四妹妹也爱跟着她,大姐姐虽没怎么亲热,却也从不与她为难,有祖母庇护,有盛老先生引为小友,还有严忠一家周全,当真是境遇比谁都好。 三妹妹还比她小了三岁,心思竟如此长远,果然不可小觑。 她呐呐道:“三妹妹果然好谋算,真是看不出来。我想里头也有着老太太的提点吧,否则,她才多大,哪能想的这样多。” “老太太这是在教她如何驭下,待姨娘扶立后,也得带着你一道管家,家宅里头的弯弯绕绕多了。”苏氏点了点头,又深深一叹,若是二姑娘也能有如此心思手段,她便也能放心些了,“好在她对咱们没有恶意,所以姑娘更不能得罪三姑娘,好好与她做姐妹,自有姑娘的好处。不然,光是她一句话怕也是让你祖母和父亲心里对咱们不痛快了。” 沈焆灵此刻深以为然,忙是应道:“嗳,我晓得了。” 苏氏忽又问道:“姑娘觉着徐惟徐公子如何?” 沈焆灵立马又红了娇嫩的脸,宛若芍药白玉透红的娇柔,娇羞着不依道:“姨娘、说什么呢!” 苏氏慈爱的看着女儿,温柔道:“你舅舅已经为你打点好了一切,尽管放心,你的前程会比你想象中的更加锦绣无限。” 若沈灼华在,便晓得苏氏指的是徐惟害徐悦,顶了世子之位的事,他日徐惟继承国公之位,沈焆灵便是国公夫人,可不是尊贵无双么! 沈焆灵娇柔可怜的面色无限惊喜,雾蒙蒙的美眸亮了起来,不敢置信道:“我、徐公子、当真吗?姨娘,当真?” “姨娘何时骗过你?”微扬了秀丽的眉尖,苏氏又笑着说道:“只是需要你做一件事。” 沈焆灵捧着砰砰狂跳的心口,嘴角含春,心中的羞赧与兴奋几欲倾泄而出,“什么事?姨娘说便是。” 苏氏瞧她一脸娇羞,笑了笑说道:“徐公子若在三姑娘面前提及六皇子,你配合着点。” 沈焆灵一惊,敛了笑意,“六皇子?六皇子要娶三妹妹?” 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因为沈灼华是正经嫡女,又有礼亲王府做外家,所以就能配皇子么,若是没有礼亲王府,她又算什么呢? 苏氏抱着沈焆灵嘴角微弯,笑的温柔,目光瞧着矮几上的描金的茶盏,眼底是几不可查的阴冷。 天光疏落,空气沉闷,沉积云拖拖断断的布满了天空,接连月余未曾下雨的北燕土地干涸的厉害,庄稼眼见着便要委顿下去。闷雷阵阵了数日,好容易下起了雨来,却只是纷纷漫漫如银线蚕丝,若被庙宇常年焚香,不过是在屋顶拢了一层朦胧。 天色灰蒙蒙,雨丝缠绵逶迤在天空中,将无边的天地纠缠在一处难以分开。秋水撑着一把杏色的描了一枝红梅横生的伞送灼华去典正居上课。细语在伞面积的久了,凝在了一处,一滴一滴缓缓的滚落下来,落在地面上,瞬间便被吸收了进去,瞧不见半点影子。 转眼里,三日过去,学堂里布置妥当。 站在典正居门前,知了在沉闷的空气里声声的嚷着,灼华仰头望天,战争啊战争,即将开始了! 讲习间做了大改动,原本座位是零零散散的,老先生与她们坐的极近,所以一出手总能准确的把纸团砸上她的脑袋。 如今老先生的讲台在三级台阶之上,离第一排的座位足有半仗的距离,下头左右各两排,一人一座,每排四个座位,共十六个位置,中间是极为宽阔的走道,老先生若是讲到兴头处,还能下来走走。 这会儿只来了她和烺云、严厉,和兄长相互问了安,沈灼华找到窗边的老位置坐下,秋水和倚楼放下笔墨纸砚便退了出去。 讲习室里的各个角落及宽阔的走道上早早备下了几个硕大的冰缸子,幽幽的散发着凉意,坐在蒙了素影纱的靠窗位置倒也不甚炎热。 灼华才坐下,严厉便悄么声的凑了过来,盘腿坐在桌盘,神情十分激动的样子。 “姑娘,姑娘,您见过徐将军吗?” 外头院子里栽着一丛竹子,长势十分好,辰正的大太阳正好被挡在外头,只漏了几率进来,碎金色的明晃晃,洒在桌上的白纸黑字有了暖融的光晕,极好看。灼华的手伸进阳光里,照的手指透亮红润,闻言一脸疑问,“谁?” 严厉瞪大着眼,“徐悦,徐将军。” 灼华恍然,原来严厉满心崇拜的少年将军,竟是沈家儿女七拐八绕的表兄徐悦?! “还没见着,徐大人新补上指挥同知的职,近日里怕是有的要忙,许过些日子会来拜见老太太。”灼华莹笑嫣然道:“到时候我使人叫你,铁定叫你见上一眼。” “嗳,谢姑娘!”严厉嘿嘿笑眯了一双眼,想了想,又有些可惜的说道:“指挥使郑大人明年便要任满了,指挥同知的缺却是早就空下的,我还以为陛下会让徐将军明年来北燕,补上指挥使的缺儿呢,想不到只是补了指挥同知。” 灼华笑意如花影依依,缓缓道:“徐大人是兵部侍郎,是三品的职,可都指挥使却是从二品的官儿,中间虽只差了一级,但都指挥使到底也是封疆大吏,需得挑选官场经验老道的大人来,不可随意补上,徐大人才二十一呢!便是三品的官职,满朝里看去,又有几个能做到的。” 好些人,在官场熬了一辈子也不过四五品的官职,能以三品官职荣恩养老的,已经算是天大的运气了,如徐悦这般的,倒是凤毛麟角。 更何况,似定国公府与魏国公府这般的老牌权贵,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姻亲遍布,上位者最忌讳的便是这样的府邸掌兵权,往年徐悦出征,多是做副将,即便小战役时掌了兵权,但凡班师回朝都是第一时间上交兵符。是以,不论朝中是否有合适的人选,即便皇帝有心,魏国公都不会让徐悦如此年纪轻轻就接任北燕都指挥使一职。太打眼了,便要惹了旁人心中有刺了。 严厉重重点头,与有荣焉的感觉。 正说着话,沈煊慧和沈焆灵也坐了过来。 沈焆灵在她前头的位置坐下,反身挨着她的课桌看着她,沈煊慧则往她身侧挪了挪,与她挨在同一张软垫坐着。 灼华眼神游转在两人的面上,却见二人笑意温柔,和和气气,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丝毫不见前两日的剑拔弩张,心下不禁大赞一声:好忍功!好演技! 前世里沈煊慧无人敲打,活的莽撞无知,最后惨死北燕,今世里老太太镇着盯着,赵氏劝着调教着,倒叫她越活越顺。 苏氏下绊子的第二日一早,沈大姑娘借着给祖母请安的机会,上演了一场“嫡庶尊卑”大戏。 她笑容得体的往老太太面前一跪,口气既恭敬又亲近,笑语嫣嫣道:“祖母容禀,这几日孙女想了又想,从前三妹妹还小,孙女仗着自己是长姐,又与妹妹亲近和睦,不知羞的样样占了好的,只是如今三妹妹长大了,咱们也即将出孝了,以后出门与别府的交往,总不好叫人看着咱们府庶女样样好过嫡女的,三妹妹是个不计较的,可总也要估计着家中的体面不是?是以,孙女想着,往后不论吃食、衣裳饰物的,都该从三妹妹开始先挑先选。” 与其叫苏氏母女把事情闹得难看,还不如她自己提出来,既不下了脸面,又可在老太太面前表现一番,赢得好感。 老太太没想到她会主动来提,见她如此懂事,对她更是和颜悦色起来。 “你们姐妹和睦,这些小事祖母也不愿拿出来叫你们姐妹不愉,如今你想的很周到,又体谅了家中体面,祖母心里安慰。慧姐儿放心,到底你是长女,家里的好处自然也不会少了你的,断不叫你受委屈。” 沈大姑娘笑容明丽,态度从容又谦卑,说道:“家中祖母宽和,父亲慈爱,咱们姐姐妹妹的又是这样和睦亲近,孙女只觉得庆幸之极,哪里觉得有半分的委屈。” 老太太听着心中极是熨帖,对沈煊慧的表现很是满意,难得的拉着她说了好几句话。 而沈焆灵,前世里苏氏把持着府里,自己与她多亲近,后又成了嫡出,有国公府的门第,有得力的外家,事事顺样样好,叫苏氏调教的心思深又忍功了得。 如今,与自己的亲近不过尔尔,沈煊慧又厉害起来,所以苏氏才一掌权,她便急着端起嫡女的架子,想压沈煊慧一头,却又叫沈煊慧这个嘴巴利害的处处刺挠着,性子反倒越发的骄躁起来,更显处处吃亏。 这回苏氏的安抚劝慰,也不知这二姐姐又能忍下多少天呢? 沈煊慧笑容和煦明艳,一脸好奇的问道:“听你们在说徐世子,他不是魏国公府世子么?怎么的又是将军又是轻车都尉?” 沈焆灵神色柔软,语嫣轻轻,也跟着问道:“是什么来着、怀远将军,早前便是从三品的官职了,一般来说外放会升官儿,怎么徐世子补的还是从三品的职呢?” 严厉眼神发亮的猛点头,满脸写着他也想知道。 灼华略一沉吟,盘了盘朝廷里的官职门道,斟酌了一下,慢慢解释说道:“怀远将军便好似训丰大夫一般,是散官虚职,轻车都尉则与公侯伯一般,是勋爵。” 严厉疑惑的问道:“徐大人是魏国公府的世子,怎么还能授轻车都尉?“ 外头的太阳大了起来,竹子也挡不住,明晃晃的晒进来,喊了沈煊慧和沈焆灵帮忙,一道用力将她的座位往后挪一挪,避开阳光的直射。 避开了刺眼的光线,灼华慢慢道来:“魏国公的爵位只嫡长子可继承,那轻车都尉便可叫次子继承,这是陛下的恩典,只要陛下愿意,自然就没有什么冲突了。” 煊慧恍然道:“陛下如此恩宠,若再升官儿便不妥了,想是要叫他人眼红的。” 沈焆灵的面色微微一变,转瞬恢复,一人之身有两个勋爵可袭承,才二十一的年纪已经是三品的官职,而徐惟因为不是嫡长子,就得靠自己的努力入朝为官,真是不公。 灼华见她面色瞬间的有异,便猜到她心中想法,故意说道,“外放倒也未必非要升职,也可兼任,所以徐大人如今既是兵部侍郎,也是北燕的指挥同知,比之升职,更加有分量。” 沈焆灵柔弱一笑,似随口一问,她道:“徐惟表哥为何不能靠荫蔽入朝呢?” 灼华看了她一眼,笑意闲适温缓,道:“靠着家族荫庇入朝左不过做个无关紧要的虚职,又有什么趣儿,二公子好读书有才学,若能得中入翰林院,将来再入内阁岂不是更好?” “沈三妹妹说的真好。我听父亲说过,像咱们这样的有爵人家,家中男子基本都是可以靠荫蔽谋职,只是爵位既可以带来便宜,也会带来麻烦,是以,只世子直接靠荫蔽入职,其余子弟都是要靠自己努力的。魏国公府是如此,我们文远伯府是如此,你们定国公府不也是么?” 耳边忽然窜出来的声音吓了灼华一跳,一回头,却见学堂里人忽然多了起来。 右手边一列已经坐满,依次是烺云、蒋楠和徐惟。 大哥哥目光带笑,似对她的回答很赞赏。 蒋楠对她笑的和煦温柔,似十分好奇。 徐惟似为她方才的“入阁说”而扬眉,摇着扇子笑的潇洒。 想起姨娘说的话,沈焆灵飞快的看了徐惟一眼,嫣红了脸色。 灼华身后的桌上是煊慧的笔墨,宋文蕊正挨着后头的桌儿,见她回头回以娇娇一笑。 而宋文倩则在走道右侧的靠墙中间位置坐下了,见她望过去便朝她点了点头,嘴角若有似无的一扬,依然冷冷清清的样子。 她的前头是顾华瑶,后头的位置有书无人,约莫就是宋文蕊的座儿了。 走道右侧最前头是郑云婉,然后是胞兄郑景瑞,后面是柳扶苏和一个不怎么认识的姑娘。 再瞧众人都安安静静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唯宋文蕊一头扎了进来,眼神更是露骨的直往徐惟和蒋楠身上瞟去。 这就……很是有意思了。 众人起身团团行了礼,哥哥妹妹的叫了一气,这才再次落座。 第17章 各家的政治偏向 刚才说话的正是宋文蕊,摇着团扇,一张瓜子脸小巧清秀,一双媚眼婉转娇媚,点着口脂的唇瓣格外水润嫣红,身姿蒲柳,一水儿的娇弱无骨,是个小美人又十分会打扮。一身儿嫩黄色的上裳,下头浅绿色的百褶长裙堪堪拖地,挽着飞仙髻,发间簪着两队细金簪,吐着几撮细细流苏,行动间微微晃动光华熠熠,颇有几分风情。 灼华打量了她一眼,眉间不着痕迹的拢了一下,沈家儿女还在孝期,旁的姑娘公子来听学,都是小心顾及着,打扮的极是素雅大方,唯她毫无敬意,打扮的活似去相看男人的。 娇娇媚媚的眼神不住的往公子们身上瞧去,时不时还要送上一波婉转秋波,直教人想起旁人家得宠的小妾,毫无大家闺秀的矜持。 文远伯竟是好这一口扮相的,眼光还真是叫人不敢苟同。 同是楚楚可怜的类型,沈焆灵长相柔弱如水,是浑然天成的弱柳扶风,我见犹怜,看向徐惟的眼神娇羞而收敛。 而宋文蕊长相的是娇柔,可眼神太活泛,那种楚楚之象,只在表面,给人感觉有些装柔弱。 二人之楚楚,相去太远。 灼华侧过身看向窗外,决定当个听众,不再说话。 严厉只觉着胭脂香味有些骚鼻子,不自在的往后退了退,可又想继续听下去,只好挨着烺云的桌子坐好。 “怕功高震主么?” 这样的话题颇是敏感,煊慧忙道:“陛下英明神武,朝臣忠心城诚,怎么会呢?” 大家却都很有兴趣的样子,远处的几位也都看了过来。 宋文蕊一挑柳叶眉,似有所指道:“倒不是怕震不震主,咱们几家可是本分为臣的,只怕是、有人会叫你站队。” 四周目光投来,她十分得意,风流的抚了抚鬓发,继续道:“太子英年早逝,众位皇子又是那样的出色。难免让皇子们起了心思。” “……站队?你是说,夺……” 也不知是谁在说,半道上收了口,目光纷纷落在沈家儿女的身上。 宋文蕊轻轻的笑了一声,娇声道:“定国公府倒是好,有个做皇子的外孙,也免去了被人逼着战队投靠的麻烦。” 沈烺云停下翻动书册的手,不悦的撇了宋文蕊一眼。 宋文倩皱眉,冷眼睹了她一记。 沈焆灵美眸微抬,瞧了徐惟一眼,而徐惟则不着痕迹的看着灼华。 沈煊慧眼神微斜了宋文蕊一眼,也不搭话。 这话却是不好答,说“是”,那便是说六皇子有争储之心,可皇帝正当年,并没有立太子的意思,他一个皇子背后为什么要有人站队? 说“不是”,就显得定国公府冷漠无情了些。 一声叹,灼华便知道,有这个爱搅弄风云的女子在,未来的日子里怕是少不了类似的热闹。 沈家百年来远离皇权中心,从不参与进夺嫡的纷争里,所以才能独善其身,延绵富贵到如今。 沈氏一族即便行事低调,到底盘踞京城百年,姻亲、故旧遍布大周,且都是些举重若轻的人家,若为沈家女所出的皇子奋力一拼,想要夺下帝王之位并不难,只是沈家的家主并不愿意拿族人和祖宗基业做赌注,是以代代安分为臣,安享富贵。 从前沈家不是没有女子入宫,却都默契的有宠无子,不是不能生,而是不“能”生。 这个“能”沈家人都懂,可架不住如今这位沈家的大姑奶奶是个有野心的,一个接一个的生,夭折了两个皇女后,终于生下了李彧,又因家世好有颜色,宠冠六宫。 如今沈家有了六皇子这样的皇家外孙,还是个得宠的皇子,处境便有些敏感。 虽如今李彧还未表现出要夺嫡的意图,只做了个好游山玩水的闲散皇子,但在世人的眼中,沈家就是六皇子一派的。 沈缇打的便是这个主意,一旦她产下皇子,不管沈氏一族是否愿意,都已经打上了这个皇子的烙印。他若赢,沈氏一族便能再度荣耀天下;可他若败,沈氏一族也难全身而退,不想争,也不得不去为他争。 前世里沈灼华起先是看不明白这个“能”字的,等她明白的时候人已经被利用完,打入了冷宫。 开天辟地以来,娘家帮着皇家外孙争帝位的何其多,那些娘家侄女聘为皇子正妃的,不管是否得宠,好歹都保住后位不倒,而她却是连性命和孩儿什么都没留下。 自己为了她们付出一切,而她们却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断送她的性命。想想前世的自己,还真是可怜又可笑呢! “宋二姑娘此言差矣。”灼华轻摇玉扇,眉眼浅淡的看着窗外,嘴角的笑意薄薄的宛若山峦间缥缈的雾霭,“不计我父亲还是定国公府,甚至六皇子,效忠的都只是陛下,何曾有什么麻烦。” 沈家是臣,是今上的臣,只能忠心于今上! 陛下可不希望他的臣子,早早成为了他儿子的臣子。 是以,不管大家心中选择到底如何,保持沉默,装糊涂才是正道。 今世里她还是要“好好帮助”李彧的,总要把前世里的“情爱”还清的不是么!纵然她再想刨李彧的墙角,叫他大厦倾颓再无翻身之机,可这些得暗着来,明着她还是李彧的好表妹,沈缇的好侄女,不是么? 烺云看了沈灼华一眼,唇角微勾,低下头继续翻书。 徐惟眼神微闪。 蒋楠微微愣怔,然后轻轻笑开。 众家公子姑娘心道:沈家三姑娘小小年纪,倒是谨慎的很! “沈家妹妹说的是。” 那边竹帘掀动,盛老先生进了来,似听着了她们的议论,背着手没什么表情的站在门口,闷声一记咳,严厉飞也似的坐去教台边上的小翘几后,姑娘公子们纷纷回到座位上,正襟危坐。 灼华懒洋洋的倚着墙,只觉眼前进来的不是教书的先生,像是一杯安神茶,好助眠,忍不住捧着袖子,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哈欠。 “修身、齐家、平天下……学问不止是死读书,还得修行涵养,思民生、观天下。”老先生犹自慢慢踱步站上讲台,摇头晃脑捋了一把长胡子悠悠说着,只慢慢扫过一张张朝气的脸庞。 此番来听学的少男少女们长相都不俗,少年们姿挺拔,姑娘们貌美知礼,一举一动流畅动人,眼瞧着心情愉悦,看向沈灼华时正好见着她在打哈欠,顿时抽了抽嘴角,伸手一抓,换了教台高度不对,抓了个空,严厉直觉想给他递书册,半道上似乎想到了什么,瞄了沈灼华一眼,动作生生打了个拐弯,又回去了。 那边不熟悉老先生动作的人,微懵,这是什么操作? 这厢沈家儿女们低低的笑起来。 右手边的蒋楠低头飞快的瞄了她一眼,握拳抵唇轻笑。 灼华朝他们皱皱鼻子,对着盛老先生笑眯了眼,灿然可爱,然后学他们正襟危坐,老先生的脸色这才好些。 “但凡学子科举,无外乎入仕改运,光耀门楣,众位家世显赫,入仕是为壮大家族、风光自身,这些无不可对外人言,然,即便诗书满腹若目光短浅,无激辩之能,中得之后呢?焉能安然长久?” 言下之意,倘若你们得中之后有人叫你站队投靠,你该怎么回复。 站?还是不站? 要站,站谁?要怎么站? 不站,要怎么回复才不得罪人? 盛老先生年轻时也曾激情满怀,将自己献身于朝廷,他在翰林院熬了十多个春秋,后进六部,再跻身于内阁,那时他仕途顺遂,风光无两,原因是先帝壮年,铁拳铁腕铁石心肠,无皇子敢贸然出头,他只需将满腔的忠诚献给皇帝一人。 而先帝晚年,身体日益不如,早已经无法压制住蠢蠢欲动的皇子,却又迟迟不立太子,皇子间争斗如火如荼,先后受牵连的官员、宗室,不下百人。老先生会身陷囹圄,又流放北燕之地,原因就是在“站与不站,又如何站,如何不站”中表现的不够“圆滑和优美”。 最终导致父母妻儿客死异乡,徒留他一人在世,他心寒之下,便再不肯回归朝廷。 今日听得这样的话题,眼瞧着底下这几张年轻的面孔,心中不免有些唏嘘,所以才有这样的开篇之语。 也是要公子们晓得,他们离入朝已经不远,死读书依然不行了。 姑娘们青春正美,皇子们年少丰茂,灼华缓缓瞧过这些美貌的姑娘,也不知会否有人被家中主君当做“宝”,压在哪位皇子的身上。 烺云还是一副端肃的样子,无波无澜。 那厢不论是郑景瑞、柳扶苏甚至是蒋楠、徐惟,表情都有些微妙。 今上曾立过太子,是嫡长子,五年皇帝南巡遇上此刻,太子为救皇帝而亡,此后皇帝未再提及储君之事,但也不妨碍其与皇子们暗地里的努力。 如今灶头最热的有三位皇子,赵贵妃所出的三皇子,贤妃应氏所出的五皇子,以及淑妃沈氏所出的六皇子。 嫡长子英年早逝,二皇子早夭,三皇子便占了个“长”字。 五皇子多年领兵征战,战功赫赫。 六皇子游历天下,最懂民生,为陛下多出良策照福百姓。 是以三皇子与六皇子皆占了“贤”字。 都指挥使、按察使、布政使,是掌着实权的封疆大吏,他日调任回京多半也是任六部要职的,都是皇子们争夺的对象,眼看着三位大人的任期即将结束,家中也常会谈论吧。 沈家反倒如宋文蕊所说,免了这烦恼,但另两位到底该选则站谁呢? 盛老先生到底官场熬过数十年的,必然颇有心得,若得他指点一二,想来定是受益匪浅的,只是…… “朝堂之事,哪是咱们小儿女可置喙的。” 其实大家中心想说的是:沈家是六皇子的外家,他们在沈家人面前讨论,若到最后发现站了别的皇子,岂不是很尴尬? 沈烺云淡淡说道:“出学堂,话不作数。” 闻言,大家踊跃参与讨论。 反正他们所说的,也未必就是家族的意思。 首先大家一致决定是要站队的,因为没人能够在皇子们找上门的前提下,还能装傻充愣的说自己只效忠陛下的,否则下场……众人轻轻瞄了教台放向:参照盛老先生。 人家还是阁老呢!门生故吏满天下的,最后还是被扔到了北燕流放,成了孤老。 最后大家决定不具体站对,毕竟有些敏感,由老先生以立“嫡长”来开篇,叫学生们以经史子集来赞同或反驳,反正嫡长早没了。 老先生选了汉景帝刘启,道:“诸侯骄恣,吴首为乱,京师行诛,七国伏辜,天下翕然,大安殷富。” 郑景瑞以同是嫡长子继位的汉元帝刘襫为例,指出其人少好儒术,多才却柔懦,重新宦官致使皇权式微,朝政混乱,朝廷由此走向衰落。说明嫡长未必就是最好的,再以秦孝公赢驷举例,扩疆拓土,壮大实力,北扫义渠,西平巴蜀,东出函谷,南下商於。 灼华望着窗外,漫不经心的听着,郑家是武将之家,虽郑指挥使叫嫡长子执笔从文,到底耳睹目然十多年,武将之气是刻在骨子里的,站五皇子也没什么意外。 那边拿着唐玄宗朗声回击,当大中时,四海承平,百职修举,中外无粃政,府库有余赀,年谷屡登,封疆无扰。 灼华与沈烺云对视一眼,柳家世代文臣,站六皇子也没什么不对。 那厢又道隋文帝如何开创新朝代,这厢立马拿隋文帝废长立幼,导致百姓民不聊生回击。 这边说宋太宗灭北汉,基本完成全国统一,加强中央集权;那边立刻拿了李世民的贞观盛世来歌唱。 这人说秦始皇独尊儒术,币制改革,首开丝路,东并朝鲜,南吞百越,西征大宛,北破匈奴;那人……这秦始皇是长子登基、又文治武功,愣了愣,问道:你到底哪头的? “……” “……” 大家都是斯文人,虽相争不下,嬉笑间辩论着,却也不伤和气。 沈灼华不得不佩服徐惟的圆滑,一会子同意以文治国,富庶百姓为上;一会子又给崇武的那方使劲,开疆扩土是为强者。 叫人完全看不出来他的靠向。 蒋楠寥寥几句,所言皆是文治武功的皇帝,隐隐又靠向六皇子一边,却不明显,也不是个简单角色。 然后灼华发现,似乎这群人里面,甚少有人站三皇子。 说了半天大家都口干舌燥,才发现灼华眯着眼摇着扇,悠哉的在一边打瞌睡,似乎从头至尾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立刻集中炮火要求她以个人立场来发表有意见。 玉扇遮面,灼华瞧这边又瞧瞧那边,看来效忠皇帝这样的屁话是满足不了她们了。 眨眨眼,她歪头一笑,清泠如雪色光华拂于面上,“看谁给我最多好处。” 谁能给她最多好处?肯定是六皇子啊,表兄妹,光明正大的贿赂都行!很明显她的意思是站六皇子,可是她又什么都没说。 而这句话同意适用于所有人的立场,他们为何要选择站对,就是为了给自己和家族带来更多的荣耀和好处,你们哪个皇子许的好处多,我就站谁,崇文也好崇武也罢,一个皇帝手下,文武臣同样都得有,站谁不是站! 众公子们心里有点说不出来的憋闷和好笑,好似一腔热血被人一句散漫,就给化了个无形,临了却还觉得人家说的十分有道理的感觉。 烺云了然的抬了抬眉角,捧起书卷继续吟哦。有三妹妹在,什么话题都不会有结果的。 徐惟眼中闪过精亮。 蒋楠则有些兴奋的侧脸看着她,似乎抓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细节。 众姑娘们面面相觑,就……这样? 盛老先生捋着胡须,微眯着眼,听到沈灼华的论述,精明闪过,手一挥开始上课! 结果就是,今日白辩了一场。 那还谈什么“怎么站”? “自然了,天下之大莫非陛下所有,咱们都是效忠陛下的。” 众人:“……”你们师徒还真是很有传承了。 上午的讲习结束,沈焆灵拿着一张花笺来到徐惟的身侧,娇娇羞羞的望着人家,如水的温柔,表示自己昨晚赏月时偶有心得,作诗一首,想请徐大才子指点一二。 那边宋文蕊一看,眼波微转立马贴上去,表示她的诗文也不错,可一同评鉴,沈二姑娘面色一僵,咬了咬唇,然后柔弱一笑,将花笺递了过去。 徐二公子似乎有些为难,最后还是接了花笺,仔细阅读,沈二姑娘莲步轻移站到了徐惟的身侧,螓首微微凑上去,口中细细解释着,时不时抬首望一眼徐惟,满眼化不开的绵绵情意。 徐惟嘴角带笑的与沈二姑娘谈着诗文,只觉鼻间香气幽幽十分好闻。 那厢宋文蕊受了冷待,瞧着两人情意绵绵的样子,十分不悦,一抬手从徐惟的手中拿走的花笺,慢读细吟,然后娇声细气的点评了几句,皱眉望着沈焆灵摇摇头,言:不过尔尔。 沈二姑娘面色立马难堪了起来,眸中立马蓄起了层层水雾,楚楚可怜的看向徐惟,徐二公子不忍美人受辱,笑着又帮沈二姑娘圆了诗文,然后又神色柔和的细细安慰了起来。 沈二姑娘自然是感激不尽,美丽的眼眸里又是感激又是亲近。 眼瞧着两人更佳亲近了,宋文蕊捏着帕子竟轻轻啜泣起来,委委屈屈的跟沈二姑娘道着歉,言说自己不该叫她难堪,实乃无心之失,又娇娇软软的请求着宽宥云云。 徐惟倒也不见尴尬,依旧嘴角带笑的潇洒,嘴里轻声说了几句,两位美人竟都破涕而笑。 那厢郑云婉和沈煊慧看的目瞪口呆,这都能哄的住,真是利害! 顾华瑶鄙了两人一眼,拉了宋文倩坐到了灼华的身边,郑云婉也跟着走了过来。 灼华胳膊肘撑在书桌上,一手食指微曲支着额角,一手捏着扇子轻轻瞧着桌沿,一派悠然自在,饶有兴致的瞧着眼前的戏码,似有些忘我,晃着脑袋、嘴里啧啧有声,轻笑一记,戏谑轻语道:“春天啊……” 顾华瑶斜了那方向一眼,哼笑一声,说道:“我瞧着明明是秋天。” 灼华一愣,转眼看,不知何时身边坐了这几个人,笑道:“怎么说?” 摇扇的动作停下,一说一字,团扇轻点,顾华瑶凑过去,对着她挑眉说道:“干、柴、烈、火。” 郑云婉掩唇轻笑,拿着胳膊肘轻轻怼了宋文倩一下,小声说道:“那家还有一盆水等着灭火呢!” 宋文倩看看宋文蕊,又看看沈焆灵,懒懒的抬了抬眉,淡声道:“郑家妹妹形容的贴切。” 五位姑娘面面相嘘,皆是忍俊不禁,或扇遮唇,或捧袖轻掩,低低笑了起来,清朗婉转,眉目秀丽,煞是好听,煞是好看,引的众公子频频回眸探寻。 自打决定加了各家公子来听学,盛老先生便改了课程规矩,每日卯正上学,午正下学,上三日歇两日,姑娘们每日只上午去听学,下午便不必再去。 第18章 猪圈与选婿 送了姑娘们离去,灼华去了保元堂,发现堂屋里安然坐着抹修长的身影,她靠近仔细一看,竟是蒋楠。 她又回头瞧了瞧,没旁的人,疑问道:“表哥怎在这儿?” 蒋楠亮起白牙,笑意明朗的说道:“老祖宗叫我来用午膳。” 公子们的午膳午歇,不都安排在了二院的长水居了么?做什么单单把他叫来内院里用膳? 灼华眸色浅浅的大眼微眯,防备的盯着蒋楠,怎么,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么? 蒋楠好笑的看着她,不知为何竟是面色一红,然后轻轻转开,唇畔低着拳咳了一声,又忍不住小心翼翼的瞄了她一眼。 灼华心头一跳,张了张嘴:“……”这货脸红什么?! 定是有鬼! “……” “楠哥儿多吃些,下午还得听老先生讲学,不要拘束,只当是自个儿家里便是。”老太太神色慈蔼的朝蒋楠说着,又吩咐陈妈妈给他布菜,“老先生讲的楠哥儿听着如何?” “姨祖母吃,您也吃。”蒋楠肤色白白,面色浅红,斯斯文文的笑着说道:“盛老先生讲学方式虽与姚阁老的不同,却是极好的,更为灵活丰富,老先生常年居住在北燕,心怀宽阔,与京里的先生不一样。” “盛老先生学问是顶好的。”老太太点头,道:“若是顺利,后年过了殿试,哥儿可就得在翰林院里熬着了。” 蒋楠应道:“是,曾祖父、祖父还有父亲,皆是这样熬了三年,然后或外放、或就翰林院升侍读。” 老太太嘴角含笑,神色慈和的问道:“哥儿心中可有打算?” “孩儿是想着如曾祖父一般,在翰林院里慢慢熬上去的,待资历满时,进六部听政,最后是否有幸与老太爷一般入内阁,还得看孩儿的本事。”飞快了瞄了沈灼华一眼,蒋楠道:“虽说曾祖父如今为首辅,可倒时是外放还是留任翰林院,还得看陛下的旨意。” 老太太笑道:“楠哥儿倒是个有主意的。也是,最后如何还得陛下做主。好好备考,以哥儿的才智,定能高中的。” “老祖宗吉言,蒋楠定会努力的。”说着又轻轻瞟了对面的灼华一眼。 灼华眉心微拢,目光在一老一少间游移着,乍见这美貌的少年郎几次三番含羞带怯似的瞄向自己,又想起方才他莫名其妙的脸红,几乎惊的筷子险些掉下去,惊恐的看向老太太。 不、不是吧!? “阿……啊……宁,你怎么不吃呢?”头一回这样亲热的叫她名字,蒋楠有些紧张。 “啊什么啊!”头回见还是表妹,二回见就宁妹妹,这才第三回见呢,就“阿宁”上了。 蒋楠倒是半点不恼,反而愈加笑的灿烂,“阿宁说的是。” 是什么是!灼华没好气的瞪他一眼,什么跟什么啊? 难怪祖母会把他叫进内院来吃饭,这是在告诉各家,她在相看蒋楠,叫别人家避让些呢! 那蒋家什么意思?也是有意交往的?蒋家少夫人上回这算是相看她来着? 还是因为上回见过了,才起了这心思? 可她、她才多大啊?两个月后她才十二岁呢!虚岁也不过十三呀! 他、他蒋楠都十六了,难不成还要等她及笄了再娶她进门? 怕是不大可能吧?四年后她要说不肯,还能耽搁得起,他那时候可都十九还是二十了!难说他蒋家或许同时也在想看旁的姑娘呢! 灼华又幽幽的看了眼老太太,想必祖母也不止替她相看着这一个吧!难怪前阵子家中来客,总拉着她来陪着了。 老太太是真的疼她,样样都打算的细致。 “来,哥儿吃,这是竹荪鸡汤,姑娘一早煨起来的,足足三个时辰呢!”陈妈妈笑呵呵的给三人各盛了碗汤,“这鸡肉选的是养了刚一年的乌骨鸡,肉质口感都是最好的时候,竹荪也是新一茬儿的,两厢里摆在一处小火儿细煨着,汤水极是鲜美呢!哥儿快尝尝咱们姑娘的手艺。” 汤色清亮,鲜美润口,临起锅时又撒上一层香葱,葱香四溢,极是开胃爽口的,老太太和蒋楠都大大的喝了两碗,又就这滑嫩鸡肉,鲜甜竹荪,一老一少连着扒了两碗饭。 陈妈妈看的目瞪口呆,这谪仙一般的哥儿竟是个好胃口的。又瞧着老太太今日也是敞开了吃的,瞧瞧两人微微凸起的肚子,吓了一跳,吃这许多,稍等会儿怕是腹中要难受了,赶紧着人去熬消食儿的茶饮来。 饭饱之后,大伙儿回到正屋坐着,大胃口的哥儿坐在老太太的下首,三人由婢仆伺候着漱口净手。 抬手、沾水、试温、端茶、广袖遮掩、漱口、巾帕轻拭,动作行云流水的温婉和煦,极是优雅贵气,叫蒋楠看的微愣,心中略略称奇,她不过十余岁,这一整套动作下来竟比他的母亲更为顺畅,仿佛她天生就该是生在高门内的。 蒋楠优雅的擦着手,将帕子交给春晓,然后笑眯眯的问道:“阿宁怎么都不吃呢?” 阿宁坐在蒋楠的对面,低头喝着茶,闻言微微抬头,扯着嘴角闷闷的说道:“我在孝中,吃素。” 她还是有些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实在太震撼了!比之重生的冲击力,也小不了多少了。 蒋楠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肚子,掩着口小小的打了个嗝,惹的老太太直笑起来。 瞧他不好意思的又红了脸,灼华也忍不住的笑他,这家伙怎么跟个姑娘似的,老羞个没完呢! 蒋楠微赧的抿了抿唇,“阿宁手艺是极好的,我、我就忍不住多吃了些,” “我啊老了,尤其这夏日里,胃口更是差些,累的她总是天不亮便起来,给我做这做那的。”老太太望了望沈灼华,眼里尽是骄傲,又转头对着蒋楠笑着说道,“哥儿爱吃什么,下回叫你阿宁妹妹给你做。” 蒋楠目光闪烁着笑意:“妹妹是金枝玉叶,不敢劳妹妹为我辛苦,我沾沾老祖宗的光,能吃上便十分高兴了,我不挑嘴儿的,不计妹妹做什么,我都爱吃。” “快喝些消食儿的茶饮,免得下午晌里不舒坦。”老太太指着茶盏叫他喝,又满脸笑意的看向灼华,“我记着上旬,姜家两位哥儿给你弄来了好些海菌子,不如就做这个?” 灼华又忍不住的去瞪他,还没怎么着呢,就得让她洗手作羹汤呢!她又不是厨娘来着! 蒋楠瞧她瞪自己,笑的高兴,似乎她在旁人面前总是笑吟吟的可爱模样呢! 他轻声道:“下回我帮阿宁打下手。” 老太太乐呵呵的抚了抚掌,道:“那倒是极好的,我这老婆子是有口福的。” 灼华皱皱鼻子,故意道:“表哥是要半夜就往这儿跑么,咱么可不给开门的!” “我……”他眨眨眼,望了望老太太,“我可不听学的时候早、早些来、来给老祖宗请安的。” 灼华哼了哼,他倒是积极的很,她到真是不明白了,他瞧上自己什么了啊?京里头年纪相当的大家闺秀不少呀!自己一黄毛小丫头……哪里吸引他了? “表哥不给我帮倒忙,我就阿弥陀佛了,表哥分得清油盐酱醋的么?” 蒋楠摸摸鼻子,依旧笑眯眯的,两眼亮闪闪的瞧着她,“阿宁教我,我就晓得了,我不算笨,学得快,阿宁教了我,我也可给阿宁……和老祖宗做。” 这一记拐弯拐的极顺,老太太笑的拍着心口直顺气。 陈妈妈和丫鬟们也跟着凑趣儿的笑着,只觉着快十几年了,老太太身边何曾这样轻松愉快过,到底是姑娘好本事讨人喜呢! 喝尽了消食儿的茶饮,陈妈妈又去右次间准备软榻,伺候了蒋楠午歇,老太太牵着灼华去了左稍间里歇息。 伺候了老太太宽衣上了床,灼华脱了外裳钻进老太太的怀里,她一肚子的官司想问老太太,可如今蒋楠就躺在右次间里,便不好问了,省的稍待会儿叫他听去了,怪尴尬的。 老太太搂着她,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她的背,灼华正困倦,小小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的竟也睡着了。 待灼华醒来时老太太已经起了,正在次间里与陈妈妈说着话。 陈妈妈说话总是带着三分笑意,话风也有趣,“……姑娘见着楠哥儿在堂屋里坐着,一脸的惊讶和防备,奴婢瞧着,那会儿姑娘心里头就有些明白了。午膳那会儿楠哥儿不住的瞅着咱们姑娘,还脸红呢,姑娘险些掉了筷子,真真是小姑娘心思,一点都藏不住,有趣儿的很。” “楠哥儿是我从小看着大的,脾性不错,是个温和的,难得又好读书、有出息,蒋家那头有意思,咱们也可相看着。”老太太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这丫头小呢!这事儿若不摆上明面儿,阿宁怕都不会忘那儿去想。” “是,要处着,可得两厢里都明白着才成。奴婢瞧着那日扎秋千,楠哥儿可殷勤着呢!瞅着咱们姑娘那眼神儿……”陈妈妈掩唇笑了起来,“老太太这招不错。” 老太太闭着眼拨弄着佛珠,笑了笑。 灼华在里头听的愣愣的。话说,她一直把自己当做二十来岁的人,所以才没想过老太太会让想着把她和那些小郎君凑到一出去,更何况,她如今顶着的是十一岁的壳子,委实嫩了些啊! 陈妈妈笑道:“奴婢想着定是文远伯夫人在蒋家人面前提了咱们姑娘,蒋家少夫人这才领着楠哥儿一道来请安拜见的。” “宋家的事儿,这孩子连我面前都没提起过。”老太太幽幽道,“我这做表姨的没法子,倒是阿宁好手腕,竟从倩丫头那下手。” 陈妈妈叹息道:“宋家那乌烟瘴气的,姑娘定是怕污了老太太的耳朵。”默了默,“要压死那对妾室母女其实不难,找个伯爷喜好的女子,断了生育送去就成了,到底那温氏也不年轻了。可表姑奶奶是个烈性子的,哪能肯啊!这是叫她往心口插刀子。可倩姑娘为着母亲却是肯的。” “倩姐儿冷清的性子硬是被自己的父亲逼的成了和软的,叫她学那不堪的手段,也是难为她了。”老太太怜悯的一叹,道,“早些会对付的手段,肯放得下身段,总是好的。” 灼华晓得,老太太是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想起了那个叫妾室害了的孩子。 当年老太太便是太高傲,不将妾室放在眼里,不屑与她们相争,最后落的九个多月的孩儿胎死腹中,往后的几个孩子也因此胎里带毒,或死或病弱。若早些将她们压制住,或许、还不至得了如此结果吧! “姑娘悄么声儿的帮着倩姑娘赢得了伯爷的疼爱,表姑奶奶可喘了口气,心里头松快了,人也精神些了,这回蒋家的人一来,那对母女更是要小心翼翼些了,怪道表姑奶奶那日见着咱们姑娘这样激动呢!”陈妈妈安慰着老太太,“咱们姑娘是个能耐的,将来定能安安稳稳的。” “人啊太糊涂了,过的难,可太明白了,日子过的便淡了,还是稍许糊涂些才过得舒坦。”老太太语调中有抹不去的担忧,“阿宁心思重,太明白,就该找个温和的,可开解人的。” 这两年她细细看着,这孩子为着兄弟延请名师,平衡姐妹间的关系,扶持严厉为自己铺路,帮助宋家姑娘,一桩桩一件件的,说的话、做的事都带着深意,从不做无用功的事儿。 不过十一岁,郡主的忌日、大祥祭、小祥祭都是自己一手操办,圆满而周全。如今外头的人家,哪家不赞她一声好呢! 其实,她并不用特特讨好自己,便是没有她护着,也能挣扎出一条自己的路来。 后来她也看明白了,这孩子亲近她,讨她的欢心孝顺她,是看到了她心里的苦吧! 失恃的嫡幼女,上有外家强悍的妾室,下有利害的庶姐,活的本就是辛苦,却还要来开解自己,愈是如此,便愈是心疼她,想给她最好的保护,最好的未来。 “咱们姑娘有得力的父兄,有咱们国公府和外家的疼爱,没得怕的。您瞧啊,只要姑娘肯既请的来怪脾气的盛老先生,又劝解得住冷清的倩姑娘,家里的兄弟姐妹哪个不喜欢她?姑娘有心思有手腕,老太太还担心什么呢?”陈妈妈笑了笑,又道,“否则蒋家这样的人户,京里多少好姑娘等着他们去挑去选的,怎的就肯把楠哥儿留下呢?就是瞧着咱们姑娘好呢!” “老太太那时候担心姑娘的眼睛,会不会坏了姻缘,奴婢瞧着真没什么干系,姑娘又不是去做判官,用不着火眼金睛的,模模糊糊些,添几分糊涂,岂不是正合了老太太的心意,未来的姑爷才更怜惜呢!将来咱们姑娘嫁了人,有夫婿的生活要照顾、前程要襄助,有子女的学业规矩要操心,有满府满院的丫鬟婆子要管着,再明白的人,也架不住日子的滋润和满不是?” 陈妈妈的口才极好,老太太听着慢慢也笑了起来,“你说的是,她与我不同,她有傲气,但更圆滑周全,如今拿着懒散天真充愣子,何尝不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宁静,她晓得自己要什么。”一声叹息,嘴角那笑意落在从屋外投进的一闪又被乌云遮住的光线里,有几分寥落,“当初我若能如她这般明白,或许、又不同了。” 陈妈妈摇头道:“姑娘有姑娘的难处,老太太有老太太的处境,不一样的,每个人的路都不一样,走过了便是走过了,没什么后悔的,再不好过,如今也好过了,老太太如今也子孙满堂不是?老太太经历过,可教着咱们姑娘避免再去走那弯路,岂不是更好?几回见下来,奴婢觉着楠哥儿的脾气是极好的,家世好模样也好,这便是姑娘的福气了不是?” 老太太点头,绵长岁月在她眼角刻出了痕迹,里头带了淡淡的喜悦,“你总是能说的我高兴起来。” “老太太和姑娘有缘,满府那么些公子姑娘,唯咱们姑娘能叫老太太笑得开怀,这两年来,您瞧您,年轻了也精神了,老太太好福气呢!”陈妈妈笑呵呵的又道,“待咱们姑娘出嫁,怕是老太太要躲起来偷偷擦眼泪咯。” “谁舍不得那泼猴儿了!指着她早些嫁出去呢!”老太太压了压眼角,朝陈妈妈努努嘴,对着六合屏风后的影子叹息着道,“早些将她嫁出去,我好过些安生日子,见天儿的闹的我头疼。” 灼华绕出屏风,脱鞋爬上了罗汉床,钻进老太太的怀里,拿着脑袋不住的蹭着老太太的颈窝,“老祖宗头疼的福气,旁人还没有呢!” 老太太架不住她的爱娇,捏着她的脸颊直是笑骂,“怎么养出个这么不要脸皮的。”祖孙两个堪堪笑倒在榻上,摸摸她的脸颊,慈蔼道:“我与陈妈妈说的你听到了?” 灼华点点头,又忍不住的眉心一拧,“祖母,我还小呢!现在就、可早了些吧?” 老太太没好气的斜她一眼,道:“早什么,你以为好夫婿是圈儿里的猪崽子,想要的时候,就去抓一头来相看呢么!” 这是什么比喻? 灼华瞪大了眼,竟是不知老太太还有这样的幽默了。 “祖母祖母,我、我又不是母猪仔子!” 老太太笑着拿着指头戳她的额头,“猪崽子有什么不好,能吃能喝又能生的,好福气的很!你瞧瞧你,瘦的没几两肉,风吹就能倒。” 灼华摸着鼻子小小声的说道:“那、那还拜什么送子观音呀!拜拜那大母猪岂不是更实惠?” 老太太瞪了她一眼,只觉着自己能给她气的多活好些年,抬手捏着她的耳朵直骂道:“你这小崽子,净胡说,小心送子娘娘压住你的孩儿不给你了!” 灼华笑着讨饶,“我胡说我胡说,还是送子娘娘利害,阿弥陀佛,母猪不可比,比不得比不得。” 陈妈妈笑的直不起腰。 要不是老太太规矩大,否则怕是春晓春桃都是要笑趴下。 “好郎君、好亲家难找的很呢!没个几年慢慢寻摸能成么?” 陈妈妈收了笑,揩揩眼角的泪,掰着手指,一脸的媒婆表情的开始说起来,“再过两个月姑娘就要十二了。相看可是漫长的过程,得慢慢处着,看看人品再看看才干,一番下来少说得一两年呢。若是真好的,再备嫁,过三书走六礼的,又是一番功夫。姑娘的年纪像看起来正合适。” 灼华想起上辈子出嫁,好像也是这样经历的。十五岁定下亲事,足足做了李彧三年的未婚妻,十八岁时才成为“雍亲王妃”,而大周寻常人家的姑娘,大多在十五六的年纪出嫁。 想在正经年纪出嫁,算起来确实得早早的开始相看才行。 她前世经历那样多,心里对情情爱爱的总会存着保留态度,可是要说不成亲不嫁人,似乎……她瞄了老太太一眼,肯定,是不可能的! 蒋楠啊…… 前世里实在没什么交际,也不记得他是否成亲,娶得是谁也不清楚。 他若是今世里娶了她,那本该是他妻子的女子,姻缘岂不是要被她搞乱了? 可她想不破坏了旁人的姻缘,就得嫁一个前世里未有亲事的男子,似乎、还是很有难度。 不过话说回来,她的重生本就已经扰乱了前世的轨迹,前世里,蒋楠和徐惟这会子并没有到北燕呢!白氏和苏氏也都没有这一胎怀上。 蒋楠似乎也是个不错的人选,好歹蒋家门风还是不错的。 “早些寻摸起来,仔细观察,得养样儿瞧准了,这才能定下最合适的人家。门户不计如何的高,总要叫你顺顺当当的无有过日子才好。”老太太怜爱的抚着她的青丝,她小小年纪便经历颇多,心思重偏又是爱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反过来高高兴兴的哄着她这个冷淡的老婆子开怀,是个有孝心的,难叫人不去心疼,“也就是你这猴孙儿了,旁的我也不想管。” 难为老太太这样为她谋算着,沈灼华偎着老太太,眼眶酸酸的,小脸埋进老太太的颈窝里,猫儿似的磨蹭着,“祖母……” 陈妈妈颇为动容,“蒋家的公子好是好,咱们也不能一棵树上……额,不能一边儿的干干观察着,可得多多的寻摸着,说不准还能寻见更好的。” 那煽情的氛围一下子散去,有些搞笑起来,春晓、春桃掩着嘴咯咯直笑,猛点头称“是”。 陈妈妈眼眸亮着,“下月里便除服了,别府来的帖子都好些了,老太太可不能光拜佛了,也得去拜拜月老才是。多去吃吃酒,席面上多多观察,北燕的好儿郎也不少。” 老太太点头称是,拉着她的手,细细想了想慢慢道:“可叫你父亲在手底下的官员里寻摸着,好些年共事,知根知底的。” 陈妈妈立马接口道:“还有按察使顾大人的衙门里,我记着可有好些个青年才俊呢!做着刑名的官儿,好歹晓得规矩律法,性子多周正,不会乱来。魏国公府的世子不是在指挥使衙门里么,叫他多掌掌眼,世子爷年轻有为的,他说好的,定是不会差的。” 灼华小声提醒陈妈妈:“世子爷和蒋楠是……表兄弟……恩。” 叫表兄去给表弟的“相看”对象,介绍“相看”对象,这心得有多大啊! 陈妈妈愣了愣,“啊”了一声,似有些可惜的神色。 老太太稍稍皱了皱眉,“蒋家就是人口实在多些,但世家大门的大都如此。最重要的是门风一定要好,人多些也无妨,家里和睦,和和气气,少些个算计,居家过日子的,咱们阿宁有靠山,也不怕什么的。” 陈妈妈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最是、最是读书人。早年里糟糠妻陪伴着一趟吃苦,一朝中第便要休妻另娶,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 老太太深以为然,“所以,说一千道一万的,就是得好好相看,细细观察,时间长了才能瞧出真章来。” 灼华瞧着老太太和陈妈妈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的红光满面,兴奋异常,“祖母、妈妈……要不咱们喝口茶歇歇?” 老太太接了茶盏小小呷了一口,递给春晓,“蒋楠且看着不错,可也不能就光是看着他就好了,不到拜天地的那一刻,什么都不做保证的,不得掉以轻心,咱们得多方寻摸物色,若这边儿不好,那儿还有旁的可补上,国公府的门第,你父亲好赖也是从二品的官职,可挑的门户多的是。不仅仅是要相看人品才学,如陈妈妈说的,门风是极要紧的,还有公婆妯娌、姑子小叔,哪一样不得看准了看清了。且有的几年慢慢来呢!” 灼华:“……” 老太太越说越顺,“话说回来,姜家的两位哥儿也是年纪相当的,好歹是你的外家,嫁给表兄也不错。我明儿去信给你老太公,叫他帮着寻摸着,你老太公眼睛毒着呢!虽说男子不好管内院的事儿,可要是男子有心,未必不能护着妻子,万勿似我一般。你祖父若能多护我几分,何至于我那孩儿断了性命,又累的你大伯父整日里汤药不离的,你大姑姑和二叔叔胎里带毒,小小年纪便去了。”老太太忽然生气了气来,挥挥手,“算了,不叫你老太公看了,选出个国公爷也没见得多好!哼!下回我带着你亲去清河一趟,我给你瞧去。” 灼华张着嘴不晓得要说什么了,咽了咽口水,她赶紧打断了老太太继续拓展名单,“我与蒋楠差的委实多了些,他都十六了,我才十一,他……他到底瞧上我什么呀?” 老太太笑着斜了她一眼,扬眉道:“他来前听你的事听了不少,印象便在了,且郎君么,一眼瞧的是长相,你这模样清爽干净不张扬,气质也好,自然是满意的。” 灼华望了眼窗外悠哉的几片薄云,道:“那天旁边儿还站着大姐姐和二姐姐,她们可是比我好看多了。” “嫡出与庶出,不论气质还是谈吐,都不可同日而语。”陈妈妈含蓄道,“蒋家世代将相,好的与没那么好的,可不就是一眼就能瞧得出来么!” 灼华默然。 老太太对此也十分赞同,道:“他刚过十六,你马上就十二了,差四岁而已。他蒋楠若真是又这份儿心思,便是多等几年又如何!” “老太太疼我,瞧着我什么都是好的。我自己瞧着我自己……”她垂垂眼帘,凑上老太太的肩膀,然后忽的笑开,调皮道,“我瞧着我自个儿,也是极好的!” 老太太瞪着眼,指着她喷笑道:“真是遇上了不要脸皮的了!” 陈妈妈跟着咯咯的笑,“这才能哄了老太太高兴不是!” 老太太轻轻拍着她的背,轻语道:“那楠哥儿你也见着几回了,若瞧着不讨厌,就慢慢处着,可也别太放在心上,免得有万一的话,也免得心里头疙瘩。” 灼华伏在老太太膝头,乖巧的应下,“我晓得的。” 第19章 干柴沾烈火 烈火它要躲 窗外的几树石榴花开的正如火如荼,英英簇簇,那样灼灼的色泽在阴沉沉的天色下无端端染了几分凄迷之色,夏风掠过,卷起花瓣纷飞进了屋子里,落在窗下金桂浮月桌上的白瓷香炉旁,乳白的青烟悠悠拂过嫣红的花瓣,红与白相映,便有了几分明艳的润泽。 第二日里,灼华早早到了典正居,讲习室里还未有人,她将东西摆到座位上后,便去了盛老先生的书房,在靠窗的矮几旁坐下,随手抓了一本《诗经》慢慢翻阅,透过半阖的窗棂观察着对面讲习室里的情状。 虽说是夏日炎炎,却抵挡不住少女怀春的心思。 原本她是想着不叫姑娘公子们一同听学的,只是父亲那边难推却,便也只能留下了。 如此人一多心思也便多了,旁人也便罢了,昨日瞧着那宋文蕊不是个安分的,公子们是要考学的,若是不小心些,白白连累了公子们的学业,还拖累旁的姑娘们的名声。 到时候,父亲少不得也要受埋怨。 “姑娘,宋家的两位姑娘来了。”倚楼小声的提醒她。 一抹果不其然的神色从灼华微挑的眉梢闪过,“来的早呢!” 手下正好翻到一篇少女思情的诗来,煞是应景。 “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有瀰济盈,有鷕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 见她没有抬首,倚楼实况转述,“她把姑娘的东西搬去了右侧大公子的位置。” 灼华抬眼看去,宋文倩皱着眉在和宋文蕊说着什么,宋文蕊挥挥手,不耐烦的回了几句,就往她的位置坐下,背着身不搭理宋文倩了,宋文倩冷眼瞧了她一会子,拿了东西搬去了另一侧的靠墙处,捡了最后的位置坐下,远离这个庶妹。 “真是没规矩!” 有光从窗棂透过落在灼华的面上,拢了温柔的轮廓,“有规矩的就不会硬塞进来了。” 说起宋文蕊,沈桢也是暗示过:大家都只送了嫡女过来。 可惜,架不住宋家妾室的口才劝服了宋伯爷,而沈桢也架不住宋伯爷的皮厚,硬是当做听不懂的将庶女塞进了名单里。 这对妾室母女啊,当真是被文远伯宠的没有自知之明了。 恰如陈妈妈说的,嫡出与庶出,不论气质和谈吐,都不可同日而语。 嫡女比之庶女,高出的不仅仅是出身和教养,嫡女的位置可攻可守,混的好了嫁进公侯王府,来日龙凤富贵,再不济也能选个门当户对的嫡子。 可庶女就不一样了,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意思,即便你才情再好,家中主君再是看重娇宠,哪怕与嫡出姐妹混着同一个圈子,见着同几个人,结果还是天差地别,因为挑选你的未来婆家,而不是家中主君。 名门闺秀大都是娇养出来的,锦衣玉食的供着,绸缎绫罗的披着,前呼后拥,恭维赞赏,居移气,养移体,尊贵是金玉堆出来的,体面、威势是在贵气中潜移默化出来的,而这一切是庶出的无法拥有的,即便能拥有,她们需要去钻营,气韵里便多了一份算计。 若是宋文蕊肯安分些,到不至于叫人瞧扁了,偏爱折腾出风头,平白叫人看了笑话。 当然了,也有心思通透的庶出姑娘,不争不抢,只做好自己的本分,遇上嫡母宽和慈爱的,照样得了好前程。 没多久大家陆陆续续都到了。 沈焆灵还是老位置,看到宋文蕊坐在身后,面色勉强的打了招呼便坐下了。 蒋楠坐下后发现左手边的沈灼华换成了宋文蕊,愣了一下,宋文蕊朝他柔柔一笑,眉目柔情,娇滴滴的唤着“表哥”,蒋楠面色不改,却是春风寡淡,礼貌的点点头,便收回了视线。 又见蒋楠身后徐惟走了过来,宋文蕊立马又娇娇羞羞的将目光投去,徐惟假装没看懂,大步往后,坐去了蒋楠的身后。 灼华的书册占了烺云的位置,烺云只好坐去右侧的位置,慢一步进来的郑景瑞和柳扶苏座位不变。 郑云婉没了座位,只好往宋文蕊昨日的位置坐去。 煊慧、顾华瑶、宋文倩还有另几位原本就坐在最后的姑娘,位置不变。 “都齐了……” 灼华起身出了书房,静静站在讲习间的门口看着,那宋文蕊似乎不查旁人或不屑或无视的眼神,一忽会儿含羞带怯的望着徐惟,一忽会儿巧笑着和蒋楠搭话,忙得很。 似笑非笑的勾着一侧唇角,灼华在门口站了数息,然后朝着顾华瑶的位置走去。 宋文蕊睹见灼华进来,狭长妩媚的眸子便不住的打量着她,五官清丽,眸色浅浅,唇色淡淡,嘴角上扬,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笑意,一身白底以浅绿丝线绣竹叶的广袖长裙,袖边和裙边挽着小小流云髻,只簪着一支墨玉簪,如白梅般清丽文雅。 年纪虽小,打扮素淡,却已经难掩姿色,难怪蒋家会有那样的意思。 昨日她家老太太独独将蒋楠表哥叫去了内院用午膳,就是暗示她们几个,沈家与蒋家正在相看,叫她们避让些呢! 凭什么,她沈灼华是国公府的姑娘,可到底沈桢是没有爵位继承的,她的父亲却是有爵位的!一个丧母嫡女,凭什么与她这个伯爵府的姑娘相提并论,往后沈桢娶了继室,她还不是得小心翼翼的跟着继母面前讨生活! 还有那沈焆灵,身份还不如沈灼华呢!也敢跟她挣,非得叫她好看! 姨娘说了,她会说服父亲的,必会为她在徐惟和蒋楠之间选出个夫婿来,叫她风风光光的出嫁!凭着姨娘的本事,定能成事。 徐惟潇洒,是国公府的出身,父亲是国公爷,兄长是从三品的指挥同知;蒋楠儒雅,曾祖父是当朝首辅,祖父是吏部尚书,父亲是御史大夫,满门清贵。 两人年纪轻轻便都有了举人的身份,实是年少有为,将来入朝为官必有大前程。 不计嫁给谁,将来她的身份都比这些嫡女高! 灼华在顾华瑶的耳边咬了几句。 顾华瑶立马笑眯了眼,点头收拾起了东西。然后又朝宋文倩使了个眼色,对方了然的点头,也开始收拾东西。 旁的公子姑娘们面面相嘘,搞什么呢? 顾华瑶搬着东西到了徐惟处,把书册一放,笑盈盈道:“徐二公子,咱们换一处吧!” 徐惟看了她和灼华一眼,摇着扇子微微皱眉仿佛在思考,沉吟了一下,“其实我觉着这里挺好的。” 灼华眨眨眼,指着前头的位置说道:“表哥看呀,那儿离先生进,云哥也坐在前头,说明前头是好地方呢!” 顾华瑶瞄了宋文蕊一眼,笑的颇为愉快,道:“正是呢!我不用考状元,用不着这么好的位置,这头排的位置给徐公子吧!” 徐惟好似恍然的点了点头,一副很赞同的表情,“这样说来,我可得谢谢顾家妹妹了了。” 顾华瑶巧然一笑,“客气客气。” 徐惟合上扇子,收拾东西走人,灼华一把拉过顾华瑶,将她推去第一个位置坐下,“华瑶姐姐坐这儿,我去后面!” 顾华瑶懵了懵,好笑道:“这又是什么说头?” 灼华不好意思道:“姐姐不知道,我与老先生不对付,我若是坐前头,他会揍我的。” 蒋楠有点不大愉快的扫了宋文蕊一眼,原本小姑娘坐在身侧,他时时能看着,给宋文蕊一折腾,小姑娘弄去了前头的座,心想着还能看到背影,也不错,结果这会子又到了身后,看都看不到了。 他转过身去看小姑娘,小心问道:“阿宁生气了?” 灼华慢条斯理的摇着玉扇,鬓边的碎发细细飘动,看着懒懒的看着和光飞扬似飞雪漫漫。 生气?有什么可生气的? 宋文蕊还不够格成为她的对手,更何况,她和蒋楠现在还算不得什么关系吧?有什么可生气的。 蒋楠眸光闪闪,又是忍不住的绯红了面色。 灼华有些无语了,这家伙怎么又脸红了? 那边徐惟搬去了前头,与烺云几人诗啊文的,正和他聊的起劲,宋文蕊恨恨的,正要把目标转向蒋楠,灼华忽的一笑,对着蒋楠道:“是啊我在生气,表哥没瞧出来么?” 蒋楠噎了一下,又瞧她眯着眼,不知怎的顺口便说道,“怎的了?” 玉扇抚过广袖,素手微支螓首,灼华小小瞄了宋文蕊一眼,“我的风水宝地被抢走了呢!” 那边顾华瑶一听,似乎有下文啊,立即来了劲,轻笑着摇着团扇,问道,“如何就风水宝地了呢?” 灼华眼眸微转,似含了抹清愁的委屈,“那个坐儿可是极好的地儿,夏天我就把座位挪后点儿,晒不着,却通风,冬日我就挪前点儿,暖阳舒服……” 沈煊慧笑着转身,床边的光线叫薄纱挡去了刺目只剩了柔和,落在她明艳的五官上平添了几分温软,她好笑的接口道:“正是冬暖夏凉,偷偷瞌睡的大好地儿呢!” 灼华点点头,一想不对,可不能真么直白的,多下老先生的面子啊,又狠狠摇头,见众人取笑,便不好意思的捧着袖子直笑,眉目生辉。 宋文蕊楚楚柔弱的眨了眨眼,隐隐有水色浮起,“不过个座位而已。” 灼华转眼瞧着身侧的冰雕,人一多屋子里边闷热了起来,冰雕化的极快,原本雕刻有致的山峦模样已经面目全非,冰凉的水珠顺着冰雕滑落到水中,滴答有声,不紧不慢的“哦”了一声,“宋二姑娘为何要来我家听学?” 宋文蕊道:“自然是仰慕老先生才学。” “是么!”灼华淡淡一笑,宛然道:“宋二姑娘真有趣,你说不过是个位置,我说不过学几个字,既如此,有甚拿来说嘴的?” 便是说,你说换个位置无所谓的,叫她别计较。她却说女孩子读书识字的,哪个先生不是个教,再废话就叫你回家去自个儿读! 聪明人这会子就会打住话题了,偏偏宋文蕊还想狡辩,“我来时位置没人,我便坐下了。” 灼华一折一折的合了扇子,轻轻点着鼻尖,似有不解的蹙了眉心,“是么,看来我的笔墨啊都生了脚掌,会跑呢!” 哪能听不懂讽刺,宋文蕊眼眶一红,眸子里水汽立马聚起,目光甚是委屈的看向公子们。 几位公子如今大都坐到了一处,诗啊干的交流文采,看不到她求助的目光。 无人帮忙。 略显尴尬。 眼神瞟过宋文蕊,灼华摸了把冰雕,沾了五指的冰凉水润,微微晃了晃脑袋,笑的挺高兴。 蒋楠正犹疑如何这样笑的时候,宋文倩已经捧着东西站到了蒋楠跟前,“我与表哥换一下。” 蒋楠有些无奈的看着灼华,然后长叹一声,目光柔柔道:“我虽愚了些,却也想考状元的,怎的把景略换去前头,却要将我换去后头呢?” 感受到庶妹的瞪视,宋文倩却心情尤为不错,微微一扬眉,清冷的神色间有几分笑意,道:“状元的竟争太激烈了,其实榜眼也不错,表哥说对不对?” 蒋楠颇有些不舍这个好位置可不换不行,很明显这丫头是想把男女分开了坐去,总不好驳了她。 宋文蕊好容易才换到了这里,徐惟和蒋楠若是全搬走了,那她折腾半天的图什么,眼见蒋楠被说动,立马调整了心情,柔声道:“楠表哥是要听先生讲课的,哪能这般换来换去的呀!” 灼华懒懒的看了她一眼,眉目翟翟若柳依依,对着蒋楠又催促起来,“表哥快些,先生来了可就换不成了!” 蒋楠屈起食指,轻轻敲她的额头,颇有宠溺的意味,收拾了东西走人。 一切妥当,顾华瑶瞧了眼私下,哥儿们都坐在了一处,她们几个把宋文倩包围了起来,便明白了她的用意。 笑了笑,转了话头道:“妹妹与我们说说,先生如何要揍你?” 灼华拧眉惆怅道:“你们是不知啊,老先生讲课于我就跟大和尚念经一般,恩、还不如崇岳寺方丈唱经呢!至少方丈唱经我从未觉得瞌睡,可是虔诚的很呢!先生一开讲,我就觉着昏昏欲睡,我一睡先生就拿纸团扔我,吹胡子瞪眼的,还要叫我抄书,今日《礼记》二十遍,明日《论语》十遍,实在是可怕呀。” 郑景瑞好笑的问道:“那妹妹还来听?” 灼华摇头晃脑的一叹,满是小孩子的苦恼,“当我想听来着?祖母说了,女孩子不可不读书,不必学的如哥哥们般满腹诗文,可也得晓得文章的规矩道理不是,可惜我是个懒笨的,光想打瞌睡来着。” 沈煊慧神采明媚,笑道:“她前日还说要跟着四妹妹和熤哥儿一道去读书,可惜那边的新来的毛先生嫌弃她大了,不肯教,硬是把她赶来了这处。” 灼华捧着袖子哎呀了一声,把脸遮了进去,“我真是太可怜了,大姐姐也来拆我的台呢!” 众人哈哈笑作一团。 蒋楠觉着她是他遇见过的姑娘里面最有趣的。 她笑起来格外好看,温柔的、俏皮的、戏谑的,她的眼睛长得极是好看,眸色浅浅的,看起来那样深邃,她的眼神好似能看穿一切,淡然而通透,浑然不似个孩子。 姑母在信中几番提到她,说着她的聪慧,说着她的懂事周全,祖母和母亲便觉得她是个好的,这才叫母亲借着看望姑母的机会领着他来见一见。 他晓得祖母和母亲的意思,起初的时候他没有摆在心上,即便马上就要十二了,与他的年岁比起来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他不愿拂逆了母亲,便想着见识一下北燕的风光也好。 后来见着她了,那一笑便叫他心下生了根,不知不觉间开始每日都期盼着见到她。 他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从未见过如她一般特殊的。便想着,若是有她将来陪着自己走完下半生,似乎是一件十分有意思的事。 顾华瑶恍然道:“搞了半天,我与倩姐儿如今成了灼妹妹的挡箭牌了?” 灼华眉眼弯弯,忙起身朝二人一拱手,“二位姐姐辛苦!” 至此,宋文蕊前头是沈焆灵,后头是沈煊慧,左手边是窗户,右手边是顾华瑶,宋文倩还有灼华,一水儿的女子,捞了个空。 郑云婉一看不对啊,自己独个儿的坐在男子堆了,成何体统呀!忙唤了兄长把座儿搬去了灼华的身后,“我也来给三妹妹把风!” 众人不屑讥讽的眼神投来,恰似软鞭子抽在了身上,刮辣的疼,宋文蕊用了咬着唇,气的浑身打颤若风中的颤颤细叶,可惜这里没人懂得欣赏她的娇弱,只好憋气的转过头。 上课时间到,盛老先生背着手慢悠悠走了进来,眼见沈灼华的位置上坐了那打扮妖娆的,皱起了眉来,“灼丫呢?” 灼华从徐惟身后探出了脑袋,笑眯眯的应道:“这儿呢!” 老先生皱眉:“怎的跑那儿去了?” 灼华歪着脑袋笑吟吟道:“宋二姑娘也觉着我那儿是个好位置呢!” 宋文蕊心眼一活泛,幽幽站起身来,“我坐哪处都一样,那我将位置还给灼华妹妹吧!” 灼华瞧了她一眼,真的,这皮子,怕是牛皮来的吧? 都这样了,还要上赶着去自取其辱,真是脑袋叫雷电亲了么! 澹澹儿一笑,灼华道:“倒是不必,如今这样我觉得极好,宋二姑娘好好坐着吧,不用不好意思。” 饶舌了许久,其实这会子灼华一点都不困倦,可不知怎么的,一看到老先生,听着他说话,她便觉着想睡,忍不住的打了个哈欠。 盛老先生嘴角抽了抽,似乎很想知道徐惟这道防线是否坚固,揪了一把纸,团成团就往沈灼华脑袋上丢去,顾华瑶举起团扇一拍,纸团转了个弯飞去了宋文蕊的脑袋。 顾华瑶“哎哟”一声,忙道:“失误失误。” 宋文蕊:“……”面色乍青乍白,楚楚可怜的样子几乎维持不住。 灼华拢拢广袖与顾华瑶相视一笑,赢得轻松。 顾华瑶之流矜傲,不过是不痛不痒的讽刺几句,不屑跟个庶女叫板。郑云婉这类性子软的,压根干不过她。 灼华则不同,虽是嫡出女,但年纪小,又是主家,使使小性子,装装傻充充愣,只要不过分,旁人不过莞尔一笑,便是被宋文蕊的楚楚可怜给骗了,也不好跳出来给她撑腰跟个小姑娘置气不是? 老先生扫过如今的座位,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一句话收尾:“心思摆在正经上,别辜负了自己十年寒窗,若念出个四五六来的,老夫可不担这干系。也没人替你们担干系。” 第20章 妾室当道 白氏 午膳后,蒋楠去了右次间午歇。 老太太在左稍间里听了长天的回禀,有些气恼,低声恨道:“这个文远伯,简直不知所谓,非要把个庶女塞进来,那个小女子……真是个登不上台面的!” 灼华嘴角含了抹疲惫的笑意,道:“我也是没办法,公子们来听学,是想来日考个好名次,若在咱们家里闹出不好听的来,咱们也难辞其咎,既然推脱不去非得把姑娘们留下,那今日把那心思活泛的弄远些,哥儿们也能好好听学了不是。好在也就是她了,旁的姐姐们,倒是都十分妥贴的。” 老太太叹道:“难为你想的周到,好在都是世家里出来的,大家心里明镜似的,未必不知道你的用意。”想了想,对陈妈妈说道,“你去文远伯府传个话,就说公子们需得安静听习,受不得扰,叫文远伯与那庶女说道说道,再闹出不好的便不要再来了,沈家没得去为他女儿担败名声的干系。” 陈妈妈应了声便出去了。 老太太拉着灼华又嘱咐道:“那对母女惯会使些小伎俩,你小心些,若觉者哪里不对劲赶紧避开,避不开也别怕,只管对付她就是,祖母给你撑腰呢!” 灼华微微一笑,“定不给祖母丢脸。”她好歹有着多年的宫斗经验,宋文蕊那点子手段,她倒是真不放在眼里。 那头宋家正屋里,伯夫人坐在罗汉床的右侧,端着药碗细细吹着,眉间舒展,似乎心情不错,宋文倩立在一旁端着漱口的茶水帕子,伺候着母亲。 侧室温氏挨着小木杌坐着,拿着锦帕压着眼角轻轻啜泣着,宋文蕊眼眶通红,咬着唇瓣楚楚可怜的立在生母旁边,而文远伯则沉着脸坐在妻子左侧。 伯夫人一手遮着药碗,一口饮尽了苦药,宋文倩接走药碗忙递上茶水漱口,又拿了帕子给母亲细细擦拭着嘴角。 文远伯看着嫡女孝顺温和,不禁缓和了面色,看了宠妾和二女儿一眼,冷声问发妻,“又如何了?一回来就哭哭啼啼的。” “晌午的时候,沈家差人来了话,便说哥儿们读书要紧,受不得扰。”伯夫人淡淡说着,直拿眼去瞧丈夫,“伯爷以为是什么意思,我可是叫人去打听了,就咱们家得了这话。” 文远伯脸色一沉,下意识的就瞪向嫡长女,大声质问道:“你说,怎么回事。” 宋文倩低着头,对着父亲微微一福身,细声清泠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二妹妹非要坐沈家三妹妹的座儿。父亲是知道的,老先生和老太太最是疼爱三妹妹,许是心里头不高兴了吧!” 文远伯稍稍松了口气,皱眉看了眼二女儿,温声道:“叫你去读书,你去与人家争个座儿做什么!人家是主人家,你说客,怎好如此。” “大姑娘这说的是什么话!”温氏站起来,对着丈夫凄凄哀哀的哭起来,不住的拿眼瞄宋文倩,“老爷怎的就知道是咱们蕊儿得罪了人!许是……许是旁的什么人呢!” 那温氏生的一张小小瓜子脸,杏眼樱桃嘴,十分娇俏,三十的年纪,因为极会保养装扮,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的样子,那一双媚眼含春,流转间便似要将男子的魂儿勾去一般。 “你冤枉你妹妹?”文远伯立时又阴沉着脸,却不像从前似的立马给长女定了罪,耐着性子问道:“说清楚,究竟什么事!” 宋文倩低着头,嘴角冷冷一勾,做父亲的经可以偏心到这程度!抬眼望向父亲,咬咬唇,眼眶微红,倔强又委屈的样子,提了裙摆便跪下,“父亲只看妹妹今日穿的是什么衣裳罢!” 文远伯一眼瞧去,二女儿穿着嫣红的小裳,下配一条天青色的襦裙,挽着飞仙髻,簪着一对赤金如意步摇,娇俏可人,正是他喜爱的穿戴。 再看地上跪着的长女,一身浅浅的荷藕色长裙,挽着半髻,只簪着一根白玉簪,寡淡无味。 “与你妹妹穿什么有何干系!” 温氏一看女儿穿着,心头一跳,立马跪下,来个先发制人,拿着膝盖跪行到丈夫面前,凄然道:“大姐儿怕是又惹了祸事生怕伯爷发罪,这才胡说一气攀咬妹妹,伯爷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就叫蕊儿认了这个不明不白的罪吧,谁叫她是个庶出的,可叫人随意糟践,我们娘两儿命苦啊……” 宋文蕊捏着帕子,泪已涟涟,也不说话,小声的啜泣着,不时偷偷瞄着夫人,好似她一大声哭出来,夫人就会掌她的嘴一般。 文远伯眼看着宠妾和爱哭得凄厉,立马起身扶起温氏和爱女,轻声安抚着,满目疼惜的说着会给她们一个交代。 温氏母女不依不饶,哭得愈发可怜,拿着从前的事儿一二三的说着,“如何正经人家的太太不做,因着深情一片给您做了小”,“如何本该嫡出的孩儿,如今只能是庶出的叫人糟践”,“如何嫡长姐在外惹了祸事,每每都要往庶出的妹妹身上栽赃”云云,不断煽风点火,想着叫文远伯赶紧发了罪,好揭过着一茬。 伯夫人正要发作,宋文倩不着痕迹的拉了母亲的裙角,示意她稳住,不可着了她们的道。 文远伯越听越心疼啊,对着嫡妻嫡女就要发怒,宋文倩惨淡道:“沈家儿女们还在孝期。” 文远伯张着嘴,愣住,眼神游移在长女和女次之间,一张白皙的脸生生憋成了绛红色,人家孝期自己女儿花枝招展的去听学,那可是大大的不敬啊! 难怪沈家拿着话头递过来了! 宋文倩不理文远伯的面色如何难看,只静静的道:“姨娘动不动便说什么正室妾室,嫡出庶出的,这些年父亲如何疼爱姨娘和妹妹,府里上上下下都是瞧得见的,每每有事,姨娘便拿着做妾的事儿哭诉,可是做妾不是父亲强迫着姨娘做的,更加不是母亲强迫的,是姨娘钟情于父亲,心甘情愿的不是么?” “还有二妹妹,要死要活的说自己庶出的如何如何,可是父亲那样疼爱着二妹妹,妹妹却总是拿着嫡庶说事,我为父亲感到心寒,这些年的宠爱,在妹妹眼里到底算什么呢?” “今日之事,姨娘又要颠倒黑白,硬说是我惹事,父亲,您若是不信可去郑家、顾家问问,今日到底怎么回事。父亲要罚女儿,女儿无话可说,可是要罚也要给女儿个明白,这些年的栽赃,女儿、女儿也不想再受了!” 末了,宋文倩轻轻抽泣起来,抬眼看着父亲,满眼的亲近不得而怯生生的畏惧。 文远伯瞧着长女委屈可怜的模样,心下已经信了一半儿,又听她这样为自己的心意抱不平,更是听得心里头舒坦,看着长女心头一软,连连上前将宋文倩扶起来,“起来说话。” 温氏一看不对,又要哭喊,伯夫人淡淡截了话头,说道:“不论今日谁惹了祸事,到底蕊姐儿这身打扮已经惹了沈家不愉了。若是沈家小门小户的便罢了,也无人敢拿来说嘴,可伯爷要知道,沈家可是国公府的门第,沈大人还是伯爷的上峰,蕊姐儿竟是这样不知礼数。” “你也该提醒你妹妹一声才是。”虽是怪罪,口气倒是温和了不少。 伯夫人讥讽的掀了掀嘴角,道:“蕊姐儿是什么脾气,倩儿能说她半句不是?回头再在人家家里一哭二闹的,活叫人家瞧了笑话!” 文远伯自己喜爱妻女娇娇弱弱些,可也晓得旁的人家未必喜欢,若是闹在别人家里,也不知会被人怎么笑话呢!便是不悦的瞪想宋文蕊,越看越觉得这身穿戴实在碍眼起来。 温氏眼瞧着怒气要往自个儿这儿来了,用力拧了自己的腰间肉一把,一下扑去文远伯的脚边,泪眼蒙蒙见是说不尽的凄苦悲凉,道:“妾身是个没用的,夫人却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妾以为夫人为着咱们家里的面子,蕊姐儿不足之处总会提点一二的,是妾室无用,不叫夫人喜爱,累的蕊姐儿被人笑话……” 言下之意,是夫人故意叫宋文蕊在外人面前丢人了。 文远伯哼了一声,对着发妻说道:“你是嫡母,你既知道怎么也不去提醒一声儿。” 伯夫人冷冷一笑,看向丈夫:“伯爷真真是有趣,平日里伯爷不叫我管蕊姐儿,事事都叫温氏自己拿主意,如今遭了白眼却叫我这嫡母来吃训,妾身可不乐意。伯爷总说温氏有见识,怎么这样的事儿,又没见识了?更何况伯爷,我着嫡母已经数日不曾见得蕊姐儿了,如何提点?” 皇帝以仁孝治天下,为官者若被参上一本不孝,官途基本也就到此为止了,文远伯虽偏宠妾室庶女,却是个孝顺儿子,闻言便皱起眉,语调高扬了起来,“向嫡母请安是本分,你怎可不来!” 宋文蕊娇娇弱弱的看着父亲,轻轻一声抽泣,连连认错,文远伯才缓和了脸色。 宋夫人眉目微垂的跪在地上楚楚不已的母女,“若不是沈家瞧在妾身的面上,伯爷以为蕊姐儿只是被递个话儿这个轻易么,早就一句话叫她明日不必去了!那时候,宋家的脸面都收拾不起来了。” 文远伯心头突突了一下,“夫人宽宥些……这不是……”那几家公子都是好的,想着二女儿长得秀美,与他们相处一番,或许能得个好前程。 伯夫人哪里不晓得温氏和丈夫的算盘,冷笑道:“伯爷少打那主意,我那侄儿为何不回京去,伯爷想想便知道了。若是有这心思,便叫楠哥儿住家里了,何必借住魏国公世子的府上去。” “沈家的大姑娘和二姑娘是庶出,他们怎么……”怎么看得上,可转念一想宋文蕊也不过是个庶出的,沈桢好歹是从二品的大员,自己不过四品小官儿,要不是有个爵位,哪里能进得沈家去读私塾,“可那沈家三女才十一!” “哪家名门相看男娃女娃不是提早几年相看起来的,年纪小怎么了,蕊姐儿年纪是大呢,却不如沈家女儿得体懂事呢!”伯夫人似笑非笑的扫过宋文蕊的脸,“伯爷倒也有意思的很,一面瞧不起我这个蒋家出来的嫡出姑娘,一面却又巴巴的想着把自己的庶女嫁过去。伯爷当蒋家是什么人户,由得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么!” 温氏跪在地上听着,犹自不甘,立马申辩了起来,“伯爷伯爷,咱们蕊儿诗文好模样好,伯爷娇养着,又是伯爵府的门第,也不比那沈家女儿差啊!” 文远伯犹豫了一下。 温氏想着不可就这样算了,女儿的前程事关自己后半生的依仗,素白的手理了理发鬓,然后身上去拉丈夫的手,娇娇媚媚的看向丈夫,说不尽的柔情婉转,“蕊姐儿可是伯爷的亲骨肉啊!妾身甘心陪伴伯爷为妾室,可是蕊姐儿却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呀!总不能叫蕊姐儿因着我这个生母卑微,也去给人家做妾吧!” 伯夫人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幽幽说道:“伯爷宠着蕊姐儿,叫她在府里样样比照嫡出的,可那沈家姑娘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与她挣?挣得着么!别平白又得罪了沈家人,伯爷,想想定国公府的世子。” “夫人说的什么话!咱们伯爵府的姑娘如何便比不得沈家女了!”温氏不忿的撇了撇嘴,又凄凄哀哀的啜泣起来,“妾身可听说了,那沈家三女女红不行,诗文更不行,整日懒散最是没用,听学的时候还打瞌睡,咱们伯爵府的姑娘可是诗文女红琴棋书画皆是精通的。” 文远伯这时候哪里还听得进去,他想起前年时候回京述职,见过一回定国公世子,那时候他已经不大不出门了,整日汤药不离里的,怕是难熬几年了,偏他只有一个嫡女,无有男嗣,沈桢是定国公嫡子,世子若没了,他便要受封世子的。 如今瞧着定国公夫人那样宠着沈桢的三女,定是要亲自过问她的亲事的,他不过是个伯爵,家门人丁不旺,早呈了颓势,若真坏了沈家女的事儿,别说沈桢会如何,便是老太太也不会答应的。 文远伯心头一跳,忙大声呵斥妾室,“你给我闭嘴!” 温氏吓了一跳,哪里受过如此训斥,顿时哭天抢地起来。 宋文蕊也跟着哭诉自己的身世,直嚷着还不如死了算了。 伯夫人不屑的一勾嘴角,沈家姑娘可是帮着她们母女大忙了,便是蒋楠不是自己侄子,她也不能叫这对母女坏了姑娘的姻缘,她哼笑道:“如今我大嫂子对沈家姑娘是满意的,这两日里老太太还特特叫楠哥儿去内院里午膳,人家正好好相看着,伯爷还是收起那点子心思吧!” 文远伯心里盘算着,无有心思去管温氏母女的哭泣。 “那徐家……”蒋家被沈家捷足先登,那徐家总可以了吧?他目光犹豫的看了眼长女,若是发妻有心许配,他又不能将长女顶下来。 “旁人家我管不着,若是蕊姐儿有个好前程,我这个做嫡母的倒也不会吝啬那点子嫁妆。” 温氏和宋文蕊立马松了口气,好在还有个徐家可以想办法。 宋文倩眼看着这两日的情景,似乎沈焆灵对徐惟颇有意思,啧啧,沈焆灵怕是有的麻烦了! 不过她这个庶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蒋楠表哥被半途劫走,她心里不甘定是要使坏的,下回见着灼华定要记得提醒她,好好防备着这个庶妹才行! 闷雷不断,却只是银丝细雨断断续续的下了三日,每回土地都没有湿便又停了,与庄稼的长势更是没有半点儿的助益,反倒叫人心理愈发的焦虑起来。下午晌飘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细雨,炎炎刺目的热辣太阳便破云而出,那好容易沾了湿润水气而娇嫩润泽的花影枝叶立时沉翠了起来。 日子忽忽的过着,学堂里出了宋文蕊时不时要与沈焆灵争锋一二倒也是安安静静的,转眼到了六月的最后一日,盛老先生早早遣人出去递话,停课五日。 因为七月初三是除服日,要为郡主做法事,需得提前三日沐浴焚香,是以要早去寺里做准备。 老太太虽是拜佛的,却不爱热闹,往昔沈灼华操办法事极为妥贴,便依旧没有跟着一道去。 因着要清楚苏氏的手脚,灼华留下了谨慎的秋水和稳重压得住人的宋嬷嬷,到时便只带会功夫的倚楼、听风和机灵的长天一道出门。 彼时夜幕低垂,仅剩了一缕晚霞雾霭残留在天际。六月底正是最后一茬玫瑰开的娇艳的时候,浅黄的光线优柔的落在几色花朵上,晕了一层颓败的色泽。而已经开败了的花朵枯黄干瘪在芳草萋萋之上,曾经的姹紫嫣红在可预期的时日里渐渐落得满地萧条。 一阵风吹过,并未带来任何的凉意,却将夜色从东边吹来,渐渐吞没了天地。星子渐渐亮起,一颗又一颗的独子闪烁,似乎近在手边,却又遥不可及。 因着要离开多日,熺微用过了晚膳便去了生母白氏那里。 八个多月的身孕该是最圆润的时候,可白氏却瘦的很,下巴尖尖,脸上几乎无肉,手腕上的镯子空空的晃荡着,只一个硕大的肚子挺在那里,两相比较之下,尤为吓人,好在精神还算不错。 她手里拿着一件小小的肚兜,绣着喜鹊登梅的花样,象征着福气与好运。 手指细细抚过肚兜上的针脚,白氏微微一笑,一松手,身边的夏竹伸手去接,没能接到,肚兜掉进了火盆里,火星刺穿了肚兜,留下一个焦黑的洞眼,火焰随即席卷一下吞噬了整件小小的肚兜,窜了瞬间的高度,扑了人满面的热气,不过几息的功夫,化为灰烬。 夏竹看着火盆里的灰烬,可惜的说道:“熬了几个白日才绣好的,姨娘怎么烧了。” 白氏淡淡一笑,如月色蒙了灰白的薄云,有模糊的阴鸷,那笑意深沉的叫人无论如何都看不透,她不甚在意道:“也没机会穿上,待我和孩子上路,他也好有的穿。” 夏竹心头一跳,担忧的看着白氏,“一定要这样做吗?这孩子可是无辜的。” 风拂动了枝影晃动,有瘦竹婆娑摇曳之声,沙沙沉沉,白氏低头抚着肚子,静静听着,仿佛自己也成了竹叶中的一片,有锋利的边缘,“值得。” 夏竹叹了一声,正待说什么,沈熺微推门进了来。 窗棂开合间有风灌入,并着冰雕的凉意扑在人身上,有几分湿黏的感觉,熄灭了几盏烛火。 白氏招手将女儿拉到身前,细细打量着,温柔道:“几日没见着,姑娘又长高了些。” “我如今每两个月就要做新衣,否则袖子就要短了。”沈熺微笑嘻嘻的转了一圈,一身浅蓝色的素雅纱绸衣裙穿在身上十分可人,“这是昨日里苏姨娘新送来的,好看吗姨娘?” 夏竹将烛火都点亮起来,又罩上了素白灯罩,冷色的光线落在人冰雕上,可清晰的看到水珠滑落的轨迹,宛若人在落泪。 “是好看,下月里除了服便能穿些娇俏的颜色了。”白氏替她整了整衣裳,幽然凝眸,“三姑娘好吗?” “三姐姐很好。”沈熺微疑惑的看着白氏,“姨娘为何不去看看三姐姐呢?我听院子里的妈妈说,姨娘从前是母亲身边的,那时候还照顾过三姐姐來着。” “三姑娘有老太太护着呢!”夏竹抚着白氏在罗汉床上坐下,又拿来几个软垫垫在白氏的身后,白氏微微调整了角度,倚在左侧的引枕上,“姨娘是妾室,多与三姑娘接触不好。旁人会觉得咱们姨娘想从姑娘们那里的好处。” “所以,姨娘不叫我常来看您是吗?”沈熺微挨着白氏坐下,伸手抚摸着那硕大的肚子,肚子忽的一阵翻腾,她惊讶的瞪大了眼睛,猛地收回手,“姨娘,弟弟在和我打招呼吗?” 白氏握着她的手又贴回腹部,腹中的小人儿踢的更带劲了,“是啊,他在与姐姐打招呼呢,姐儿这么想要个弟弟么,老说着是个哥儿。” “肯定啊,三姐姐也说是哥儿呢!”沈熺微好奇的很,左摸摸,右摸摸。 “哦?那说不定真是个哥儿呢!”白氏对着夏竹使了个颜色,夏竹点头,回身进了稍间,取了几个香囊出来。 白氏指着夏竹手中的托盘,说道:“姨娘给哥儿姐儿们做了几个香囊,里头搁了驱蚊的草药,寺里花草树木多,蚊虫也便多些,到时候出门可佩上。” 沈熺微抓起一个浅紫色的,凑上鼻头细细闻了闻,“还放了玫瑰花瓣儿是吗?”又翻着香囊,细瞧着花样子,十分喜欢,“姨娘少做些针线活儿,仔细伤眼睛。” 白氏点点头,笑着看着托盘里的香囊,婉声说着,“不做了,临盆也快了,后头不做了。” 熺微又高兴的抹了抹生母的肚子,“明日我就给哥哥姐姐们送去。姨娘,这回要给母亲做大法师,得出去好几日,姨娘在家中万事要小心,天气热,也不要随意出门,免得中了暑气身子身子难受。” “姨娘知道了。”白氏笑应了一声,嘱咐道:“出门在外,多护着你三姐姐,知道吗?” “我知道,这话姨娘常说,我都记得。”沈熺微笑盈盈的倚着白氏,十分眷恋,“大姐姐和二姐姐总是打嘴仗,二姐姐还会挑拨,我护着三姐姐,不叫她们欺负三姐姐。” “好孩子。”白氏搂着熺微,微微摇晃着,轻轻拍着她的背,笑的十分温柔。 还未亮起,沈家的姑娘公子们,早早起了来,沈灼华点了二十余的护卫,又二十余的粗使婆子,三驾马车,晃晃悠悠的往崇岳寺去。 马车“得得得”的走,倚楼和长天策马尽责的跟在车架旁,警惕的观察着四周。 因着起的太早,个个都困倦的很,沈焆灵和沈煊慧没得精力斗嘴,倚着软垫昏昏欲睡,熺微缩在一角,脑袋靠着灼华的腿睡得天昏地暗。 这会儿灼华倒是清醒的很,一手勾住熺微以免她在颠簸中掉下去,一手拿着一本医术慢慢看着,眼睛酸涩时,偶尔撩起车帘往外看一会儿,却见田埂之间处处干裂,农作物打蔫,几个农户带着遮阳的斗笠,在田埂间来回的走着,不时哀叹跺脚,远远的,灼华似乎便体会得到他们的焦急。 她搁下帘子,轻叹一声,老天总是叫百姓过得格外艰辛些。 也不知晃悠了多久,鼻尖闻见一阵阵淡淡的檀香味,耳边阵阵梵音,便知快到了。 一阵崎岖的山路后,马车停下,立马有知客师傅迎过来,约莫二十来岁的样子,法号慈恩,是知客院的首席弟子。虽年轻却对佛法颇有见地,灼华却觉得他是个有趣的人,每回有突发事情的时候,他的眼神中总会不经意的闪过如狼如鹰一般的锐利,虽每每只是转瞬即逝,但她毕竟上一世里与宫中的狐狸相处甚多,还是能够捕捉到的。 灼华有时候会觉得他不该是个和尚,更像是……野兽。 灼华常与郡主来此小住,慈恩也可说是看着灼华长大的了。 因为都是相熟的,念着佛号、打了招呼后便跟着进了寺。 主持大师了然亲来接待,灼华与主持稍稍寒暄,一行人跟着主持去要做法事的殿宇,从前的小祥之祭和大祥之祭都在地藏殿的偏殿,这回的除服祭主持特特给劈出了大雄宝殿的正殿来,准备工作已经完成,只待七月初三一早布置上即可。 灼华自是十分感谢,捐了大笔香油钱之后,便叫烺云、熤州、煊慧、焆灵以及熺微跟着师傅去客院休整,而灼华则熟门熟路去了从前和郡主常住的苍云斋。 沈家在北燕算得上号,是以沈家儿女的除服礼,又是为郡主做法事,到七月初三时寺里定是要做清让的,许是消息递了出去,香客们将上香的时间做了调整,所以这会子人特别多。 第21章 脚下的失误 崇岳寺乃是北燕的古寺,原只是一间小寺,沈家来了之后,郡主常来此间上香礼佛,觉着佛音厚重沉稳的甚好,便捐了香油钱做了扩建,虽不是十分宏伟广阔,却是十分庄重肃穆的。 崇岳寺统共三座大殿,正中的当是大雄宝殿,供奉的是如来佛,左侧是观音殿,右侧是地藏殿,再两侧则是两座钟楼。 右侧钟楼处有一片梅林,延绵至左侧钟楼的客院处,是五年前寺院扩建时,郡主和沈家的儿女们一道亲自栽种的。如今枝叶已是繁茂,却是物是人非。 灼华望了望梅林,日光幽幽忽然苍茫了起来,怀念而又茫茫然的一笑,那时候她才六岁罢,最是闹腾,捏着泥巴到处跑,树苗载完时,不光把自己闹的满身的泥,哥哥姐姐们谁都没放过,俱是泥人一般。 她们在叫在闹,而父亲母亲则在一旁笑的温柔宠溺。 那时候,多好啊。 客院在左侧钟楼之后是一座硕大的客院并几个清静雅致的小院,供远道而来的,或者斋戒的香客小住,清静雅致。 苍云斋接连着梅林,三间正屋,左右两侧个三间的厢房,没有倒座房,也没有后罩房。冬日里梅花盛开,徐徐微风下,花香清郁并着花瓣飞雪蔽日,洒满庭院的柔婉纷飞。 苍云斋院子的靠墙角落处有颗桃树,桃树原本就在,建院子的时候她央着寺里的大和尚,把桃树留下围在墙内,五年里悉心照料,长得十分高大,这会子满树上的正结着红艳艳的硕大的果子。 长天望着桃子直咽口水。 灼华好笑,便叫倚楼找了剪子和八角梯来,又叫婆子去找筐子篓子,几人动手开始采摘。 夏日的日光煌煌,抬头采摘时只觉眼睛刺痛,便叫长天为她绑上眼纱,遮挡了光线,看什么都似染了有一层雾,朦胧隐约的倒另有一番美丽。 阳光无遮无拦的照耀着,落在颗颗饱满的蜜桃上,那细细的容貌根根分明,半透明的成了蜜桃的温柔光晕,不必去拨开那层薄薄的皮,便晓得里头是如何的汁水丰沛了。 灼华道:“把大个儿的,漂亮红艳的挑出来,待会儿给大殿送去,供给佛祖菩萨的案前。个头大大小小些的,给慈恩师傅送去,分给香客们一道尝尝。剩下的,你去看看哥哥他们住哪里,给他们送去。也可叫寻了井,拿去湃了井水再用,更是爽口。” “奴婢晓得了。”长天忙碌着挑选果子,“好在寺里的小师傅帮着照顾着,桃树长的好,也没有闹虫子,果子结的又大又多。” 分好了果子,膀大腰圆的婆子抬着大框大篓的桃儿送去知客师傅处,听风端着形态最娇艳的果子去了大殿处,秋水则去找沈家的公子姑娘们的住处。 灼华踩着梯子,脑袋隐在茂密的桃枝间,素白的手指拨着翠绿的树枝,在树间寻着成熟的果子:“上头的长得好,可惜我够不着。” 倚楼扶着八角梯,心惊胆颤的,就怕她踩不稳掉下来,“您来下,属下来试试。” “也好,你手脚利索,能攀的上去。” 院门不其然被推开,跨进一墨一白两位少年郎。 那穿着墨绿色衣衫的少年打量着站在梯子上的小姑娘,态度和气,笑吟吟的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 灼华正要往下退,恍然听到有人说话,吓了一跳,脚下一滑,人就往下栽,倚楼正要上前,哪知道一旁的白衣公子伸手极快,一手捞住了灼华。 灼华心头一惊,瞪大了眼,但还没来得及喊上一声,人已经稳稳落地,她一手举着剪子,一手捏着桃子,桃子被她生生捏出了两个指印,呆呆的眨眨眼,惊魂道:“摘、摘果子呀!” 白衣公子看不见她的眼睛,却见她粉唇微张,有些呆头呆脑的样子十分有趣,笑了一声,沉稳而温柔,然后松开手,道了声失礼便往后退了一步。 倚楼从呆愣中反应过来,立马上前将灼华拉了过去,冷声问道:“两位公子何事?” 灼华蒙了纱巾望出去便是朦朦胧胧的看不清五官,只觉那两位少年郎都是肤色极白的,身姿挺拔端正,衣冠楚楚,端的是清风朗月好气派。 二人也在打量她,一身素白的广袖束腰裙衫,腰肢盈盈一握,侧腰处别着一块粗麻布,是孝中的女子,青丝挽着利落的发髻,簪一根白玉簪,简单大方,蒙着眼纱也瞧不出眼睛,只见鼻子小巧,唇瓣粉红,肤白细嫩,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似吹弹可破,如白梅一般清丽而神秘。 一看眼前的小姑娘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又天真又无辜的样子,她的侍女又一脸防贼的看着他们,墨色衣衫的公子似乎噎了一下,有些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 那白衣公子拱手一揖,如玉温润的嗓音缓缓道:“早时知客师傅安顿了我二人住下,不知几位……” 这一停顿极是巧妙,也非常含蓄,似在问:你们在我等男子院里做什么?又似在问:果子摘的差不多了么?是不是该走了? 蒋楠的声音也十分和煦好听,但蒋楠的声音里是几分的青春朝气、几分的柔软羞涩,而眼前的这位白衣公子的声音温柔中,更多了几分的沉稳、几分的温润,四泉水叮咚,似能撩拨人心,又似能够安稳人心,灼华觉着这声音极是温雅动人。 只是,苍云斋从不留宿外人,怎么知客师父还会将人带来这里? 灼华了然过来,原来二人将她几人当做胆大的女郎,以为她们故意跑进他们的院子,找机会搭讪呢! 那两人应该都长的十分好看,想来这样的仰慕者甚多,是以直觉也将她当作了这样胆大的女子呢! 倚楼一听他们的话,脸瞬时黑成了锅底,她与听风惯来穿着男子袍服,朝着两人一抱拳,冷脸道:“这苍云斋一早便是我家姑娘的住处,不若公子去问问知客师父,是否安顿岔了。” 墨色衣衫的少年朗瞧了眼灼华,微微扬眉,试探道:“早时我们来,院子里似、没人?” “是,咱们姑娘辰时才到。”长天正好跨进院子,站在了倚楼的前头,她朝二人福身行了礼,端着一派笑脸,口齿伶俐道:“知客师父该是知道的,苍云斋自打落成只留于我们姑娘,从不留宿旁人的。公子便是问了主持,也是如此。怕是忙中出错,知客师父领错了地方罢。” 两位少年郎似乎也愣怔了一下。 二人表示了歉意,转身刚出了院子没多远就遇上了边走边擦汗的大和尚慈恩。 和尚解释道:今日香客忽的多了起来,要留宿的女眷也多,未免不便,主持大师便让前院的小沙弥们到后头来帮忙引路,因为不知道客院的规矩,不小心才将两位男香客引到了苍云斋来。正好见着婆子送来桃子,小和尚说了一句把公子安顿在的苍云斋就有好大一颗桃树,慈恩大和尚这才惊觉,小沙弥搞错了。 少年郎们微微恍然,原是如此! 大和尚紧着去苍云斋致歉,又去为少年人安排新的住处。 少年郎们一路上听着大和尚说话,才晓得原来这位小姑娘正是北燕布政使大人沈桢的嫡女。 原想着在寺院里,安全得很,灼华又不爱院子里外的团团围着护卫仆从,是以自来就是贴身的几个丫鬟伺候着,门外顶多叫了两个婆子看着院门,偏今日她们几个都被差遣了出去,这才闹了一场误会。 倚楼身为灼华的贴身护卫,竟被人当着面抢先一步接住了摔下来的姑娘,若教王爷王妃晓得,非得赏她板子不可! 虽说那两位公子算是含蓄有修养的,白衣公子也守礼立时撤了手,没人外人瞧见,不会防了姑娘的名声,但这会子倚楼的脸还黑着瞪着门口,因为她觉着那白衣公子简直侮辱了自己的身手,明明她是可以接着姑娘不受伤的好嘛! 想了想,倚楼又黑着脸找了严厉,叫他拨了四个武艺极好的卫护过来守着院子。 灼华本想说不必,但一看倚楼如锅底般的黑脸,又想着今日这许多人的,怕不小心再闹误会,便也没有拒绝,这般即便她们离了院子,有卫护和婆子守着,也晓得院子里是有人住下的了。重要的是,再也不会有人再忽然出现,吓的她脚下打滑了。 想到自己方才竟叫一个外男接了个正着,灼华便觉着有些尴尬,但一想自己不过十一岁,半大的孩子,那个白衣公子按着长天的形容,足有二十了,简直差着辈了,便也好了。 刚用了斋饭,灼华想着去供着母亲神位的长生殿去上柱香,但还未踏出院子去,乌云却忽忽翻滚起来,瞬时间便遮蔽了所有天光,竟如黑夜一般,灼华赶忙带着倚楼等人退了回去。 天边雷声乍起,声声如竹裂清脆,震的门窗都在抖动,紧接着便是豆大的雨滴铺天盖地的砸下来,暴雨如注,将天地逶迤成模糊的一片,难以分割。那雨势似有人拿着盆子在上头直倒水一般,仔细一听竟还夹杂着冰珠子,叮铃有声,倒是十分动听,雨水沿着屋檐急急湍流,雨帘如瀑。庭院里的一株石榴花在视线中立时失去了明艳的色泽,经不住风雨侵袭的碎碎落地。 不多时院子里便积起深深的水洼,混沌一片。 隆隆声夹在狂风中席卷而来,门窗被吹得吱吱呀呀,风扑进,卷着素蓝色的纱帘翻飞似汪洋翻浪。雨水泼天似的闯进屋内,倚楼忙着关上窗户,“竟这样大的雨,奴婢长这样大还从未见过呢!” 灼华在明间坐下,静静的看着外头暴雨翻腾,这场雨百年难得一遇,别说长天了,怕是老太太也未曾见过,她抬眼望望天际,漆黑朦胧一片,若不是方才烈日炎炎,她几乎就要忘记现在是白日正当午了。 长天给她端来了清茶,灼华呷了一口,笑道:“还好倚楼和听风手脚利落,树顶上的果子都给摘了,不然这一场狂风大雨的,可不得都孝敬了大地去。” 听风望了望高大的桃树,树枝相互抽打着,桃叶飞舞,点头说道:“姑娘说的是。” 长天拍拍听风的肩膀,纠正道:“听风姐姐该说‘是姑娘料事如神,是姑娘教的好’才对。” 听风没有长天的厚脸皮,微微皱眉,但最后还是从善如理道:“姑娘料事如神,都是姑娘教的好。” 长天笑眯眯的点头,表示孺子可教。 沈灼华眯着眼摇头晃脑,表示十分受用。 倚楼眼角抽抽。 反正出不去门,灼华索性叫了长天几个都坐下,一道赏雨。 这场雨一下就是一个时辰,却还半点未见要停下的意思。 长天喃喃着,“这才六月而已,怎的下起冰珠子了?这样下下去,不用到明日,庄稼怕是都要涝了。” 倚楼淡声道:“边塞之地的天气多怪异,六月飞雪也是常有的。” 雨滴打在屋檐,溅起了细碎如缠丝的雨丝随着风扑进屋子里,如迷雾一般,屋子里的空气立时凉爽了起来,有了湿润的感觉。 灼华心中微叹,这场雨马上就会停,并且接下来的月余里隔三差五的会下一场,庄稼长势喜人,只是在最后就要收获的时候又遭了蝗灾,农户们心里经历几番焦急与喜悦后,依旧一无所有。最后,因为朝廷不能及时筹措道粮食,还闹了一场暴乱。 灼华掰着手指细算了一下,向倚楼问道:“外头那些米铺,可开始清卖陈米了么?” “原本开卖的不多,许都担心今年会大旱,怕收不到新米,不过今日这场大雨后,应该会陆陆续续的贱卖了。”倚楼仔细说着,“姑娘手下的酿酒坊已经收了不少了,只是咱们酒坊生意虽好,到底只有那几家,能收的有限,若再大肆收进,怕是要引起旁人注意了。” 灼华微微皱眉,忽觉前程便如此刻的暴雨,迷茫而不可知前路危险,“是啊……” 那场暴乱是前世里的今年会发生的,只是她此番重生好些事情有了改变,所以她也不敢确定,今世里的今年是否还会发生那场暴乱。 沈家在北燕盘踞已有五年,北燕下的铺子田庄不少,若是能出手收粮,那必是十分可观的,只是她总不能告诉父亲或者祖母自己有“未卜先知”之能,预测到今年会有灾荒罢? 而且一旦官员家开始这样大规模的收米,怕是会引起百姓不安啊! 她为着今年的饥荒做准备,这两年她还悄悄开起了酿酒坊,只是若真有大规模的饥荒,她收的那点米,怕是也顶不上大用场。 明年八月初父亲布政使三年任期满,按照前世的进程,解决了灾荒,镇压的动乱,皇帝会将他调回京里任职。 在北燕,她这个定国公府七姑娘,从二品大员家的嫡出女儿,确实十分有看头,但在京里王、公、侯爵一抓一把的,比她高贵的掐指算不过来,又有李彧和沈缇这对母子算计着…… 老太太毕竟年纪大了,外祖家又远在云南,能照应她的将来只会越来越少。 她这个半瞎真是,人事艰难,婚事艰难,诸事艰难啊! 想要过得如意,必得做出点什么在皇帝面前刷一波好感才行,来日不管在国公府还是夫家,也能安稳许多。 沉吟片刻,灼华道:“这样,你叫铺子继续收米,可多收些,收到之后便送去各个寺院,便说赠于寺院用于布施的。多送些银子去,前年买的盐碱地今年转手出去,咱们赚的不少,该是足够支撑住的。” 倚楼点头道:“姑娘放心,咱们得酒肆和酿酒坊生意都是极好的,两年下来的盈利也不少,陈叔极会经营。” 陈叔原是云南王府的管事,后做了郡主的陪房,郡主过世后,所有私产都归了灼华的名下,陈叔便成了她的掌事管家,这些年她们一直在北燕,也置下了不少产业,陈叔便为她打理着私产,是个极有手腕和经商头脑的,她外头有什么要做的,都靠着他和倚楼、听风。 灼华抬手柔了揉眉心,觉着有些乏累,心中想着或许身边那几个婆子是有问题的了。 “我在西郊处有一座庄子,庄头是陈叔荐过去的,断是可信的,咱们可悄悄囤些米过去。还有咱们府里也买进些,左右每年都有几次大布施,应该也没人会怀疑什么,长天,这件事你回去后与大管家说一声,叫他去办。” “嗳,奴婢晓得了。”长天想了想问道,“姑娘屯这样多的米做什么?” “我闲时爱看些闲书,北燕的地方志上写道八十年前曾有过一场大灾,那年那颗大榕树也曾遭了雷击,也是这般几乎一两个月的不下雨,后忽的频频暴雨,最后还遭蝗灾,颗粒无收。”灼华浅笑着,她真是很感谢那本地方志,不然她都不晓得怎么回答别人的提问了,“倘使无灾更好,若有大灾,也好使得上力不是?” “何不告诉大人?”长天说道,“大人可是北燕的布政使呢,由大人出面岂不是能收的更多?” 她摇头,指尖摸着上釉茶盏上的纹路,舒然长叹,“官府都出面了,米商岂不是就地起价?平日里不过十文一斗米,按照别地的灾后米价,至少要涨道三四十文,别的物价也会跟着大涨,倘使无灾,百姓可不就要白白遭了罪?父亲又该如何与百姓交代?难不成说,‘我听我女儿说的,她在地方志上见过相同的情形?’,百姓怕是不会买账的。” 那怕是姑娘都要被百姓骂进心里了,长天忙挥手,说道:“那、那还是咱们自己慢慢收着吧!” 眼波微动,似黑夜深沉,她叹道:“左右收成要在九、十月里,咱们还有时间。若无灾也只是损失些银钱,只当布施掉了,若真是……咱们帮的上忙,父亲也可少受些陛下的申斥。” 这场雨来的凶猛去的也干脆,天色放晴的时候已是夕阳沉坠十分,转瞬间又是霞色摇曳了漫天,映的佛音重重轻烟袅娜的寺庙里一片优柔的碎金微红,格外神圣庄严。 斋戒念佛,沐浴焚香。 灼华如往常一般,跟着寺里的大和尚们做早、晚课。对出家人来说,每天坚持早晚课,能够使他的戒行清净。 有时候灼华觉得大和尚们的清心寡欲,从来都是在不断告诫与自我告诫中树立起的。 一番下来,已经快一个时辰过去,外头香客早早散去。 灼华告辞了大和尚们,缓步回去客院,却在半道上遇到了沈焆灵的侍女,慌里慌张又跌跌撞撞的从后山跑出来,一见到她疯了一样冲过来,跪在跟前儿哭哭啼啼的喊着救命。 灼华心口一突,这沈焆灵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她冷了语调,如冰雪落入了寒霜,凌然道:“佛门重地不得喧哗,好好说,二姑娘怎么了?” 小丫鬟哭到打嗝,狠狠的吸了几口气,结结巴巴的说道:“二、二姑娘去了后、后山,遭了狼、狼群!” 狼群?! 第22章 群狼环伺 灼华心头一惊,大步往林子的方向走,“无事跑去后山做什么!后山有寺里师傅看守,怎么会有狼群闯进来?”她一面疾步往后山的方向去,心中思量了一下,急急吩咐道:“长天,你去通知主持和大师傅,叫人点了火把赶紧的过来,再去告诉严厉一声,把公子姑娘们看住了,没事别到外头来,快去!” 长天应了一声,主子的吩咐必是无条件服从的,她思量着这会子大和尚们应该还在大殿附近没走远,也顾不得女子形象,简直以着狂奔的速度往大殿的方向奔去。 倚楼一把拎起那小丫鬟的衣领,推着她在前头带路。 灼华带着倚楼、听风疾步走着,几息的功夫几人已经入了后山的林子,却不见有人或狼,她恨声问那小丫鬟:“二姑娘在哪个方向,快些说话!” 小丫鬟许是被那狼群吓坏了,面色发青,腿肚子打颤,走的跌跌撞撞,双手颤抖的不成样子,说话似漏风,“在、在后山的凉、凉亭里,就、就在前、前头不远处!” 倚楼将她一扔,小丫鬟跌坐在地上,面目苍白如雪的瑟瑟发抖,得了灼华叫她去林子口等人的话后,连滚带爬的冲出林子。 倚楼、听风拔剑,脚尖点了落叶飞快的窜出去,“姑娘离远些,若有不对,赶紧走!” “你们小心些。”灼华跟在后面,隐在袖中的右手用力一抖,一条极细的软鞭从腕间垂下。 方一靠近凉亭,灼华狠狠吸了一口冷气,竟有十余头的狼! 此刻一群野狼龇牙咧嘴的半伏着身子,围着一具、竟是一具尸体,正撕扯着、啃咬着,还有些凑不上去的野狼,正眼冒绿光的盯着跌坐在地上的沈焆灵,跃跃欲试的要扑咬上去。 那画面的冲击力实在太强,叫人几欲呕吐,灼华蓦地闭上眼,不忍再看,只好从袖中抽出眼纱,把眼睛蒙起来。 沈焆灵狼狈跌坐在地上,以手撑地臀部不停的往后挪着,一身脏污,哭的无比凄惨。 狼群一步步欺近,为首的猛地扑上去,就差一寸之距时,倚楼极时出手,将狼一斩为二,鲜血喷了沈焆灵满头满面,她惊声尖叫,倚楼不客气的呵斥她,“闭嘴,赶紧将身上的血擦干净,把带血的衣物脱下来!” 沈焆灵一动不动,整个人好似化了石,愣在原地,然后自顾的哭泣尖叫喊救命。 黑脸的听风不耐烦的踢了她一脚,口气冷的要冻死人,“想死的你就待着不动吧!” 一听“死”沈焆灵立马从惊恐中惊醒过来,颤抖着爬起身来,脱下满是狼血和侍女血迹的外袍,边往灼华的方向跑,边用力的擦掉脸色的血迹。 这边倚楼和听风一连斩杀了两头野狼,刺鼻的血腥气刺激了狼群,方才还围着尸体啃咬的五六脾高大壮硕的灰狼丢下尸体,低啸着,露出尖尖的牙齿,昏暗的光线下那獠牙隐隐发着死亡之气,开始朝着她们奔袭而来。 沈焆灵眼见恶狼扑来,尖叫出声,拽着灼华不撒手,却又挪不动步子去跑,灼华被她揪的胳膊生疼,真想要一巴掌拍晕她,可真拍晕那里也背不动她。 生死难料,灼华唇线控制不住的冷硬起来,低喝道:“别喊了,还不跑!” 沈焆灵泪眼蒙蒙,满面的血迹,泪水滚滚之下生生淌出两道印记,尖声哭喊着,毫无往日娇弱的楚楚之感,只剩狼狈,“我、走不动了,妹妹,妹妹我们、会不会死……” 灼华斜了她一眼,抿着唇,实在不想搭理她,上辈子居然被这样的人算计了,简直就是耻辱!挣脱了她的手,一把拽起她的胳膊,拖着她转身就跑,听风倚楼挡在她们身后,一行人紧着撤退。 狼群步步紧逼,沈焆灵瘫软着身子,只靠着灼华的力气往前拖行,狼群咆哮,灼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不住往林子的入口张望,大和尚们怎么还不来! 拖不动她了,沈焆灵完全使不上力,僵硬的身体格外沉,灼华索性将她丢在地上,反正离林子出口不远了,只要大和尚们一到,她们就得救了! 再这么拖着她,自己的小心就要被累死了!还不如留着点力气对付狼群。 沈焆灵这时候却又有了力气,一把抓住灼华的衣袖,不让她抛下自己,咬着牙死死的拽住。 灼华快叫她气死了,叫她走,倒是走不动的,拽人的力气却一点都不小!四下悉悉索索的声音,叫人听着直犯鸡皮疙瘩,那时狼爪踩过落叶沙沙有声伴着林子的回旋风呜呜,狼眸在灰暗中莹莹发这绿光,恰似地狱勾魂者。 灼华尽力的控制着脾气,好言安慰着,“你放手,抓着我,你能自己驱退狼群么!” 沈焆灵浑身打摆子,咬着腮帮子,拿眼死盯着灼华,就是不撒手。 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对面的还是恶狠狠的狼群,倚楼听风还得护着灼华二人,更是束手束脚的节节败退。 忽的,沈焆灵身后的灰狼朝她扑去。 灼华一惊,转动手腕,挣脱了她的钳制,素手握着软鞭挥动,那是拿天蚕丝、细软铁丝和最韧的皮子制成的,极细的软鞭杀伤力却十足。 她用力一甩手,软鞭似有灵性,细细缠上恶狼的脖子,她拽了一下,没拽动,但好歹阻止了它靠向沈焆灵。 这狼也忒重了! 一咬牙,灼华使尽全力一拽,恶狼旋身倒地,脖子上泛起血红,哀嚎了一声,翻身又待进攻。 灼华也被狼甩出去的冲势带的踉跄了一下,勉强稳住身形又立马扬鞭甩在一旁的大石上,瞬间惊起巨大声响,在林子里阵阵尖锐回响,那狼似惊似恐,竟退去了狼群之后。 狼群缓了进攻,微微退了两步,林子外头传来声声脚步,声音嘈杂,点点星火,大和尚终于来了啊! 灼华总算稍稍定下心来,却见狼群猛的发起进攻,尖利的狼爪直向她们而来。 最前头的黑狼张大了嘴,朝着倚楼的脖颈而去,灼华心头一突,来不及细想,软鞭挥出,缠上倚楼的腰肢,猛地一拽,将她拽离头狼的袭击,自己却将背后完全暴露在狼爪下。 “撕拉”一声,衣料被抓破,狼爪在她的后背留下几道又长又深的伤口,鲜血瞬间染红了素白的裙衫,她还未来得及叫上一声,耳边又是沈焆灵好似能够刺破耳膜的尖叫,生生把她的痛楚声噎了回去。 痛楚冷不丁的袭来,灼华脚下一软,险些栽倒下去,好在倚楼和听风伸手飞快,险险接住了她。 真是,太痛了! 真是,吵死了! 听风的脸阴沉的乌云压顶,伸手就是一巴掌打在沈焆灵的嘴上。 很好,终于闭嘴了! 倚楼惊叫,心跳几乎停摆,“姑娘!” 灼华咬着牙,痛的头皮发麻,勉强一笑,却连带着眉头皱起,“我无事,你们小心……” 倚楼护着她,听风拎着沈焆灵,且战且退。 渐渐她们发现,狼群的目标只对着沈焆灵而去,听风被她拽着施展不开,几回险些遭了狼爪,灼华一把推开倚楼,让她去襄助听风,可不能让听风为了这么个蠢货丢了命。 倚楼不敢离她太远,听风只能硬拽着沈焆灵靠向她们,三人背对背,将沈焆灵围在中间。 背后疼的火烧似的,稍稍一动,就能感觉到有血从伤口里流出来,灼华终晓得什么叫控制不住的颤抖了,她咬着牙极力挥鞭,太疼了便是手上力道不够。 好在倚楼和听风的功夫极是靠谱,狼群斩去半数。 这时候人群举着火把冲了过来,为首的几人功夫极好,飞身到了她们身前,拿着火把回击狼群,狼群怕火光,低咆哮,缓缓后退,然后回身奔入林子深处。 沈焆灵见到狼群退去,猛地跌坐在地上,又拽了灼华一把,正好拉扯了她的伤口,瞬时疼的她面色发白,腿一软也跌了下去。 “姑娘!”倚楼扔下剑,大步上前扶起痛的几欲昏死过去的灼华。 沈焆灵被听风打怕了,不敢大声的哭泣,只手死死的揪着灼华的袖子,任倚楼怎么掰都掰不开,抽抽泣泣不休,听风一脸阴沉,倚楼也是一脸的黑,若不是方才忙着逃命,这会子又人多,她们二人这会子真想回头一掌劈了她。 灼华冷汗涔涔,一阵回旋风拂过,骨肌顿生了寒意,耐着性子安抚沈焆灵,道:“好了二姐姐,无事了,别哭了,狼群退了,安全了,不怕了。” 沈焆灵惊魂未定,自顾凄凄沥沥的流泪,听不进去。 为首击退恶狼的墨色衣衫的少年,回身看清了被狼群围困的几个姑娘,愣了下,笑呵呵的捅了捅身旁的白衣少年,说道:“靖权,那不是白日的那个小女孩么?你家表妹来着,胆子不小,鞭法也不赖呢!” 白衣少年面容如玉,姿态清雅,明晃晃的火光下潇潇如月下松,他惊讶的看着不远处被软鞭打的半死的恶狼,想起早晨时接了她一把,那身量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竟是有着这样一手好鞭法。 他点点头“恩”了一声。 又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急急切切,耳边响起少年少女焦急的声音。 “阿宁,你受伤了?” “三妹妹,你还好吗?” 灼华抬眼望去,火光寥寥,她痛的双眼模糊,眼纱有血迹点点,只瞧着朦胧一片的血色。 倚楼小声提醒,“是宋大姑娘、蒋公子、徐公子,还有白日里的那两位公子。” 尚来不及说话,便又被人扑了个满怀灼华被撞的两眼冒金星,她觉得自己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还不如被人一个手刀劈晕过去算了! 熺微搂着灼华的脖子哭的小脸通红,“阿姐!” 不是叫了看好了她们吗?这丫头怎么出来的? “……熺微啊……”背后的伤口突突的跳着,火辣辣的,火把的火光在林子有摇摇曳曳,落在灼华苍白的面上更是明暗不定的虚弱,灼华实在是要笑不出来了,一只手臂被拽着,另一只手还得搂着小丫头,哪儿哪儿都疼,尤其脑仁儿最痛! 沈焆灵听到了徐惟的声音,渐渐回过了神,可她一见自己满身的狼狈,更是不敢抬头了,只能紧紧拽着灼华的衣袖,低着头凄凄沥沥的抽泣,不想叫心上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阿姐你受伤了……”熺微呜呜咽咽着去巴拉着去看她背后的伤口,瞧见那几道长长的伤口,哭的更是利害了。 灼华只觉被人生生拉扯了灵魂,痛的唇瓣都开始发麻。 蒋楠拧着眉着急着,却又不好直接上手去掰开缠着她的两个姑娘,只好出声提醒,“二妹妹,四妹妹,你、你们先放开阿宁,咱们先回去,阿宁需要处理伤口。” 熺微忙放开灼华,抹干净眼泪,抽抽泣泣的站起来帮着倚楼一道扶起灼华,可沈焆灵还揪着灼华的衣袖不撒手,险些又把灼华拽了回去,熺微蹲下去粗鲁的掰她的手,还是掰不开,听风捡起长剑一下斩过去,把衣袖斩断。 灼华嘴角抽抽:“……”断、断袖? 倚楼半扶半抱的,让她挨着自己站起来,一旁的沈家婆子立马为她披上斗篷。 蒋楠想帮忙,灼华略略避开身,他不好勉强,只好跟在她身侧,小心问道:“阿宁,你还好吗?” 灼华真是无奈,这个时候问她好不好真的合适吗?“我还好,多些表哥关心。”尽管极力克制,双手还是颤颤若风中梨花,福身谢过众人。 两位公子拱手作揖回礼,只道举手之劳。 大和尚们单手一比,直念佛号,表达了歉意,又道是寺里的疏忽,才叫恶狼潜了进来。 两厢里相互谦卑着,气氛和谐。 那边徐惟靠近沈焆灵,柔声的问着,“表妹可受伤?” 沈焆灵低着头微微摇了下,窘迫的掩面哭泣,徐惟递上帕子,轻声安慰着,沈焆灵跌跌撞撞的站起身来,柔弱无力的倾倒在徐惟的身上,泪已涟涟,身姿如柳,听着心上人的安慰又是一番小声哭泣。 灼华懒得去听,只想快些回去伤药,走路时一阵拉扯,只觉得自己快要一佛升天了! 倚楼阴着脸,赤红着眼瞪着她,“姑娘还还晓得疼!属下只当姑娘是铁打的……我能顾着自己,你扑过来做什么!” 这话落在旁人耳中皆是十分惊讶。 火把的碎碎光影落在灼华的眸中,似银河纳了点点星子,她只是一笑,“你护着我,我不得护着你么。” 倚楼和听风与她而言,可不是普通护卫,那是两世的情意,她们为着自己舍去性命,她自然也是不能眼看着她们受伤的,这些旁人自然无法明白。 倚楼撑着她慢慢往前走,低声道:“我们自小死人堆里练出来的,早麻木了,受点伤算什么。姑娘护着自己,便是护着我们了。” 灼华觉着眼前有些发黑,脱力的利害,“尽胡说,都是血肉身躯,哪能真的麻木……”话不及说完,手一松,就往下栽,好在沈烺云极时过了来一把拖住了她。 本就清冷的眉目此刻更是肃肃沉沉,满眼的焦急,他将灼华一把搂住,横抱而起,连一眼都未分给胞妹,急急就往苍云斋去。 主持大师得了知会,早已经候着。 狼爪留下的四道伤口又长又深,在林子里又耽误了那些功夫,鲜血干涸黏在了伤口上,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剥离开,灼华昏迷中硬是痛醒了过来,气呼呼的咕哝了两声,又昏了过去,倚楼和主持离得她最近,一听,倚楼担忧的脸色立马黑了下来,连大和尚也抽抽了两下嘴角! 出家人心性好,立马恢复了平静,大和尚细检查了伤口,虽看着触目惊心,好在都只是皮肉伤,好好养着十天半个月也就好了,只是免不了要留下疤痕了。 长天直念阿弥陀佛,几道疤痕而已,无妨无妨。 开了药方,熬得、涂的,主持师傅叫了夜里小心伺候,只要不发烧,明日里伤口收了就没事了。 长天给熬了药又细细喂着她喝下,药效发作,伤口不再那么疼,灼华来不及从昏迷中清醒又沉沉睡去。 这一晚灼华睡得极不安稳,一忽会儿痛醒,一忽会儿冷汗连连湿了衣裳,长天几人忙着给她更衣、擦药,又不敢有大动作,小心翼翼的擦拭着她浑身是汗的身子,夏日炎炎,一顿折腾下来灼华难受,她们也俱是一身的汗。 看着她痛醒又睡着,睡着又汗醒的,最后索性叫了婆子团团围住了屋子,只给她盖着一条丝滑的薄绸,晾着伤口,省的一会子更衣一会子擦身的,老扯着伤口。 没多久,宋文倩和蒋楠等人都来瞧灼华,长天机灵,笑眯眯的将人挡在了院外,又团团谢过两位公子的出手相救,只道待姑娘伤愈再亲自上门拜访。 言语间长天伶俐的发现,原来那白衣公子竟就是魏国公府世子徐悦,正是徐惟的嫡亲大哥,而墨衣公子则是皇后娘娘的娘家侄子,武英侯府的周三公子周恒! 徐悦常年在营里刀枪棍剑的,再者战场上受伤是常事,手里自然也有着常人寻不到的好伤药,来的时候也给灼华带了两瓶过来,“红色的瓶子是用来止血的,白色的待伤口收住之后再用,或可不留疤痕。” 长天一听自然高兴的很,满脸的堆笑,笑吟吟的谢过。 宋文倩是姑娘家,长天便带着她进去看了眼昏睡的灼华,清清冷冷的宋大姑娘一看那红肿利害、皮肉微微外翻的伤口,冷着脸低声咒骂的几句:庶出的就没一个省心,都不是好东西! 长天、倚楼和听风听罢,深以为然,险些没有点头认同。 待宋文倩走后后,与倚楼听风雨说起徐悦和周恒,直感慨道:真是什么样的人家,能遇见的都是身份相当的人家! 又一轮擦洗涂药后,倚楼悄悄去了红竹院,检查沈焆灵和她侍女今日的穿着配饰,因为狼群不正常的反应叫她起了疑心,怎的狼群只盯着沈焆灵攻击?还有,天都黑了她还跑去林子里做什么? 第23章 妹妹与妹妹的不同 夜幕似潮水涌上,寺中点满了烛火,一盏一盏应对着天上的星子,那光光一点点的晕染在寺院随处可见的花树上,繁华堆锦间有湖色粼粼照耀,在山间清凉的夜里,披洒了一股微凉的凄凄之色。 沐浴更衣过后,沈焆灵还不敢休息,白着小脸,由丫鬟搀扶着,战战兢兢的站在长兄面前。 沈烺云负着手站在正屋里,素白的袖袍上还沾有灼华的血迹,清冷着神色睇着胞妹,“天都暗了,你去后山做什么?” 沈焆灵泪眼朦胧的啜泣起来,泪水从粉白的颊上滚落,恰似娇柔的花儿遭了风雨欺凌,楚楚赢弱姿态尽显,“大哥哥都不问我是否受伤,只管三妹妹了,好容易从狼爪下逃生,大哥哥半句安慰都没有,这会子又来训我!” 烺云的神色便如乌云遮月,眉心渐渐生了薄薄的阴翳,不理会她,转头又问那个跑出林子找人救命的丫鬟,“你说!今日说不出实话,立马捆了回府,叫老太太亲来发落你!” 小丫鬟身如抖筛,抬眼望了一下沈焆灵,又望了望沈烺云,伏在地上不敢说话。她的身契还捏在沈焆灵的手里,她怎敢说什么呀! “不说?”烺云语调微微上扬,却也看不出喜怒,一双眸子冷淡的便如一汪积水无波,“这样的丫鬟我沈家可不敢用,我记着你是家生子,连同家里的,一道捆了交给老太太处理。严厉,捆了下去。” 一听大公子连自己的家人一道发落,小丫鬟连滚带爬的的伏到沈烺云的脚边,不停的磕头,“奴婢说,奴婢说实话!大公子开恩,奴婢老子娘小心伺候着主子,都不晓得什么的呀!” 沈焆灵心头惊了一下,血色渐渐褪去,尖声呵斥自己的贴身丫鬟,“卓云!” 烺云微抿着薄唇指着胞妹,修长的指尖喊了几分凌厉,却看都不看她,冷然盯着地上的丫鬟,“说,不尽不实,下场你清楚!” 卓云微微回身,却不敢再看主子,伏在地上,结巴道:“奴婢只知道,下午晌的时候有人给二姑娘送了信儿来,然后天暗下之后,二姑娘就带着我和皎云去了后山,好似、好似是要等什么人……” “不是!我没有……”沈焆灵惊呼起来,声线陡然抛起,颤抖着想反驳,可看着长兄冷然的眼神,声调便又颓然消失于喉间。 烺云淡淡看了她一眼,“继续!” 卓云盯着一盏烛火,眼里满是惊惧,“可、可是不知怎的,约了姑娘的人并、并没有来,却引来了狼、狼群,皎云为了救二姑娘被狼群咬死了!奴婢害怕,只好去喊人救命,便遇见了三姑娘……” 自己的胞妹竟敢黑夜里与人私会,叫侍女丧了命,又险些连累了灼华!烺云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个长相柔弱,一脸楚楚的女子。 这竟是自己的胞妹! 眉心如山峦曲折,烺云咬牙问道:“是谁?” 沈焆灵咬着唇撇开脸,一声不吭。又想起方才徐惟的温柔安慰,心底忍不住漫起一片的欢愉雀跃的柔软。 “不知廉耻!”他忽想起方才胞妹与徐惟那番亲密的情景,心头一跳,怒不可及之下,他真相给她一个耳光打醒她,却终是下不去手的恨恨一甩衣袖。清秀的面上尽是寒霜,烺云眸中有幽兰怒火窜起,“你我本是一母同胞,你问我为什么瞧不上你这个妹妹,你看看你自己,还有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三更半夜竟去与……你累的三妹妹受了伤,还不知悔改,从回来到现在你又可曾问过灼华如何了?你又可曾问过那个因你葬身狼腹的丫鬟!?你、我情愿是你葬身狼腹!” 沈焆灵盯着兄长的手,怒气上来便是怒喊了起来,“三妹妹!三妹妹!她与你再好,你也不是夫人生的!我再不好,你再瞧不上,也是你胞妹!我为何不能去见惟表哥,若不是徐家有意,怎会与我亲近,舅舅应承了我的,会给我铺路,叫我风光嫁过去!死了个奴婢又如何,沈家买下她进来伺候,不是来当祖宗的!” 烺云与灼华亲近是因为他们是自小在母亲膝下一道长大的,与胞妹毕竟见的少,情意并不深厚,到底是亲妹妹哪能一点都不在意,可他如今看着自己的亲妹妹,心下真是痛苦不已,如何教生母教养成这般模样! “她是不是好的,都没关系,重要的事今日救你性命的就是她!老太太最看重的也是她!今日多少人看着,竟还与男子那样不顾众人眼神的亲密拉扯!”烺云眼神如火摇曳,“谁应承你的,是你们的事,今日你累得灼华受伤,你以为老太太会轻易罢休么,就你这副样子,还指望姨娘能顺利坐上继室的位置!” 沈焆灵呆住了,眼泪挂在脸颊上,一弯镰月悠哉悬在天空,清泠泠的月华铺洒下来,有薄薄的云坠在弯月之后,那残缺的阴影恰似她得意之后的一抹残影,终将要被乌云遮蔽。 她今日害的三妹妹受伤,若叫老太太知道是自己的缘故,自己受罚逃不掉,怕是姨娘也要遭训斥,老太太会不会因此收了姨娘管家的权力?! 若是她没有嫡女的身份,舅舅真的还会帮她嫁进魏国公府吗?不会的,定是不会的了,他们也做不到的。 还有,明明是徐惟叫自己去后山相见的,为何,又不来了? “不可以,不可以告诉老太太!不然,我、我就完了……”沈焆灵心里一团乱麻,跌跌撞撞的站起身来,扑向长兄,揪着长兄的衣袖,凄凄然的哀求着,“老太太不会、不会轻饶了我的!” 老太太本就不爱搭理自己,她害得灼华受伤,又怎肯为她的亲事筹谋,她如今还只是个庶女啊,惹怒了老太太,怕是会随便寻摸了人家,就要把她嫁出去了呀! 不可以,不可以的!她只想嫁给徐惟啊! 徐惟、徐惟……他会为了她一个庶出的女子,求着魏国公府来娶她吗? 不会的!她很清楚,徐惟肯与她亲近,多半也是因为他晓得姨娘会扶立,自己会成为嫡出的。 那日姨娘提起六皇子,她后来细细想过,怕是徐惟已经投靠了六皇子,他要娶自己,也是为了替六皇子拉拢舅舅,拉拢永安侯府。 可他到底是国公府的嫡出公子,若是姨娘没办法扶正,她、她怎么可能进得了魏国公府的门? 定国府的姑娘,也断没有送去别人家做二房的。 “我、我去求三妹妹!不能告诉老太太……不然我和姨娘都完了呀!”沈焆灵哀求着,眼神惶惶不安的泪水涟涟,她本就是弱柳扶风的身姿,这一哭,更显娇柔无助,“大哥哥,姨娘若是成了主母,你便是嫡长子了呀,你也要为自己的前程考虑啊!” “二妹妹行事前,何曾为家中兄弟姐妹的前程考虑过?”烺云甩开她,冷声道,“三妹妹那里你不用去了,省的你又扰了妹妹养伤。既是你自己犯下的错,自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沈焆灵茫然的看着烛火摇曳下所照亮的一切,气息起伏不定,尖声道:“我与姨娘受责与你有什么好处?你做不了嫡子,便永远低人一等,你也甘心吗?” 烺云睇了她一眼,肃声道:“我从不认为我的身份为我带来任何耻辱。”他唤了几个婆子进来,吩咐道,“把二姑娘看好了,法事之前不得让她离开房间半步,再出差错,连你们一道发落。” 他跨出大门,没有回身,只略略测过脸来,道:“你是国公府的姑娘,是父亲的女儿,记住你的身份,莫再做出有损身份之事。” 说罢,拂袖而去。 待灼华醒来时已经辰正了,好在一夜也算安稳,没有发烧。 她一睁眼就瞧见了老太太坐在床沿,忧心的拉着她的手眼眶湿润的瞧着她。 “祖母!”灼华手一撑想窝去老太太怀里,结果拉扯了伤口,一失力又跌回床上,直疼的眼底冒星子。 老太太瞧她额角沁出来的汗急的心惊肉跳。 陈妈妈直喊道:“小姑奶奶,我的好姑娘哟,您就老实些吧,别动了,好容易伤口开始收了,别又挣开了。” 青丝披散半遮了面孔,更显面色苍白,灼华还是笑吟吟的,“定是祖母和陈妈妈想念我了,听着信儿,便做了借口急吼吼来见我。长天扶我起来,我想坐会儿,趴着一整夜,骨头都要断了。” 老太太拗不过,陈妈妈上前小心翼翼扶灼华坐起来,老太太忙拿了雪白的中衣给她披上,也不敢搂着,然后只能与她挨在一处坐下。 灼华侧身挨着老太太,在屋里寻了寻,就只有她们三人,“长天她们呢?” “在外头跪着。”陈妈妈板着脸道,“叫她来伺候姑娘的,却还是叫姑娘受了这样重的伤,这样不尽责,若不是在寺里,就该一通板子赏了,罚她去做杂役。” 她“嗳”了一声,忙直了身子去拉着陈妈妈的手,说道:“可别呀,又不是她们的错,是我自己鲁莽才致受伤,您看我这不是好着呢么,妈妈快些叫她们起来吧,这夏日里的,衣衫单薄,可别跪伤了,好妈妈你快去吧,你舍得罚自己女儿,我可舍不得她们受苦的,罚坏了可就没人伺候我了呢!” 陈妈妈听着心里舒坦的跟个什么似的,直想着女儿跟着这样的主子真福气了,老脸一笑,道:“这不是还有我这老婆子伺候着姑娘么!” “那可不成,妈妈可是老太太的左右手,咱们老太太可离不了妈妈呢!”灼华趴卧在老太太的膝头上,又催着陈妈妈去把人喊进来,转脸又问道,“祖母怎么来?” 陈妈妈笑呵呵的出去叫了三个丫头进来,三个人进了屋低着头也不敢说话。 老太太板着脸,不搭理她,手却是小心着搭着她的腰。 “祖母祖母,我的老祖宗,您理理我呀!”灼华捏着老太太的袖子一角,摇啊摇啊,小女孩的撒着娇,嘴里不住的讨饶,“老祖宗,孙女儿错了,真的知错了,您别气了,不然您打我出出气也成,可别不理我呀!” 见老太太还气着,灼华眯了眯眼,拿出了杀手锏,“哎哟哎哟”的开始喊疼。 老太太晓得她作怪,却还是板不住了,又不能真揍她小屁股出气,只恨恨的骂道:“练了几回的鞭子,还当自己无敌了,也敢去和那狼群斗狠,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不是……”老太太说着有湿了眼,想起昨夜里听着孙女儿受伤,简直吓没了她半条命,“不是在剜我的心嘛!” 见老太太为着她的伤这样心疼又伤心的,灼华心里也不好受,忙不迭的坐起来,这回是真扯痛了伤口,倒是不敢喊痛了,搂着老太太的脖子一个劲儿的蹭着,满嘴甜言蜜语的哄着。 “祖母祖母,我以后会当心的,定不叫祖母担忧,定定是不敢再出任何纰漏的,孙女儿还想着,将来叫老祖宗给我的孩儿相看媳妇的呢!哪里敢这样舍了老太太自己个走呀!” “你个不要脸的猴儿,姑娘家的倒是什么都敢说呢!”老太太捧着她的脸,一顿不客气的揉搓,道,“你的孩儿自有你的夫君和公婆打算,我个外家的婆子哪有伸手去管曾外孙的道理!” 灼华眸中的笑意若星子闪烁的灿灿影儿,“怎就管不得了,我便给老太太管着,我的孩儿也给老太太管着,不听话,老太太就使劲儿的揉搓他们,叫他们晓得老祖宗的利害!” 老太太是个肃性子,偏偏把她搁在心头上,还就爱听灼华的胡言乱语的甜言蜜语,每每听着心头都熨帖的跟化了蜜似的。 老太太小心的抚着灼华的背,只觉着手心里丝丝粘腻,一下愣住,抬手一看,竟是血迹,长天几人吓了一跳,忙不迭上前扶着灼华又小心躺好,揭开中衣一看,可不是几处又开裂了,她已经疼的满身满脸的汗。 气的老太太指着她的笑脸一通的骂,“笑,还笑的出来,你给我老实的躺着,再扯坏了伤口,仔细我现在就揍你一顿!” “药呢!赶紧擦药,熬着的汤药呢?怎的还不来!” “一个一个的懒怠,回头非都打发出去不可!” “都愣着做什么,赶紧给姑娘上药啊!” 陈妈妈紧着出去看汤药,听风忙着去催热水,长天和倚楼搭着手赶紧处理伤口,老太太在屋里头急的直打转,外头看护的婆子们垂着脑袋,大气不敢喘一下,心中直恨二姑娘惹事连累三姑娘受伤。 一通的鸡飞狗跳,伤口止住了血,又擦了身子换上了干净衣裳,这才停歇下来。 “我想坐起来。” “不成!” “可是我饿了,昨夜都没能吃上一口呢,光在灌汤药了。” 老太太拿着眼瞪她,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又扶着她坐起来,叫她挨着床榻的围栏,又在她要后头塞了好些个软垫撑住,老太太看她面色没有不适,这才安心些,又催了人去外头看粥好了没。 不多时陈妈妈就端着粥进来了,满面带笑道:“老太太昨儿半夜晓得姑娘受伤,急的跟什么似的,愣是整夜的没睡,又想着寺里清苦,忙叫人连夜熬了燕窝粥,天不亮就赶着出门了,来了又见姑娘还睡着,就叫温在炉子上呢!” 陈妈妈瞧着老太太,好在姑娘只是轻伤,否则……怕是老太太的后半生,真的再无半点欢愉了。 燕窝粥缓缓冒着热气儿,丝丝缕缕的燕窝浮在碗盏里,满是老人家对她的疼爱,灼华瞧着老太太眼下微微泛着乌青,眼眶就红了起来,眼见气氛沉闷,她又娇娇笑开,打趣的说道:“还是祖母最疼我,将来、将来祖母随我一道出嫁好了!离了祖母,孙女怕是要活不下去了。” 她伸手要去端那粥,老太太没好气的呲她一记,一把接过粥碗,舀了舀细细吹了再喂给她,“你父亲本也是要来的,都已经走到了半道上了,又叫衙门里叫了回去,他镇着北燕,自不比旁人清闲,也不能说走就走。” 灼华咽下了粥,点点头,贴心道:“我晓得的,父亲自来也是疼爱我的,怕是晓得了我受伤,昨夜也是没休息好的,父亲为陛下效命,自当尽心尽力,不好为家里琐事分心忧愁,总是我鲁莽,惹得祖母和父亲为我那样忧心。”然后又对陈妈妈说道:“如今我无事,劳妈妈叫人送了消息回去,便说只是破肉伤,三五日的就能活蹦乱跳了,也好叫父亲安心。” 陈妈妈无不应下的。 吃着粥,老太太又细细问了昨夜的事情,灼华故意一脸为难的结结巴巴,说的躲躲闪闪,老太太一挥手不叫她说了,转脸去让口齿伶俐的长天来说。 长天看了灼华一眼,见她低头垂眼的好生为难的样子,却又见她的睫毛迅速的抖动了几下,长天立马抖擞了精神,不无细节的讲述着,不细致的地方,参与了“战斗”的倚楼和听风又积极的补上,三人倒是无所隐瞒。 这种能叫苏氏和沈焆灵吃亏的好事,她们自当挑好了字眼儿去说,还要说的精彩绝伦,说的老太太咬牙切齿的厌恶她们母女才好,顺带着略略隐了自个儿主子如何“英勇”的时刻。 老太太脸色阴沉,恨不能立时去打了二姑娘一通才解恨。 自然姑娘如此不畏生死的去救姐姐,寺里头的师傅、香客,无不赞誉有加。 然后长天又提及了徐世子和周三公子的搭救,以及徐世子送来的伤药和祛疤药。老太太微微惊讶,然后点头说着回头当送去厚礼。 最后,倚楼又很尽心尽责的,将昨夜伏在红竹院屋顶,听到的大公子和二姑娘的对话,一五一十的全倒给了老太太听。 说那二姑娘如何叫大公子不要和咱们姑娘亲近,又蹿掇着大公子去隐瞒老太太,又如何对咱们姑娘的救命不甚领情的,而大公子如何恨铁不成钢的打了二姑娘的。 重点讲到二姑娘与那徐家公子又是如何如何的的时候,长天恨不能把沈焆灵的表情搬到自个儿的脸上去,又将苏家为二姑娘的前程打算详细说来。 无不详尽,几乎连说话的口气的学的几分相像,灼华简直要为她们几个喝彩了,长天这个机灵的也就罢了,倒是看不出来,倚楼这个黑脸的武士,竟也有说书的潜质啊! 看来为着她被连累的事,倚楼对沈焆灵已经深恶痛绝了。 末了,说书先生倚楼又道,“如今满寺里的师傅、香客,都晓得了二姑娘黑夜里跑去后山。” 一个姑娘家黑夜里跑去后山做什么?人家会怎么议论?便是没事也要被说出点事儿来了。 “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老太太气的险些砸了手里的碗,狠狠道,“你豁了命去救她,她到还不领情上了,你给我记好了,你的性命比她金贵,没得要你去救这个不要脸皮的东西!” 第24章 计中计 天光灿灿,蔚蓝无尽的天空里偶有几朵薄云悠哉,行过日头底下遮了一壁阴影下来,似人极力压制的心情,有一瞬的阴翳。 沈焆灵自然是不会喜欢自己的,她这个嫡女在她眼里可不就是一粒眼里的疙瘩,怎么看怎么不舒服么! 她会去救沈焆灵,也不过是看在一场血缘的份上,到底是父亲的女儿,也不能真的看着她葬身狼腹吧!也罢,既然她不领情,也就只此一回了。 不过谁喜不喜欢自己的,她倒是不甚在意,又不会少一块肉,灼华淡淡的一笑,又问道:“只是我受伤的事儿,祖母怎么会知道的?” 虽说昨日狼群底下逃命,阵仗是大了些,怕是寺里上下都晓得了,可崇岳寺和沈府差了两个时辰的路呢!哪里传的这样快了? 她本也伤的不重,只是看着骇人些,惊魂之下又有脱力和失血,才致昏厥,大哥哥自来的谨慎,定是不会半夜三更拿着这事儿去惊吓老太太和父亲的。 沈焆灵想办法撇清干系都来不及,两个小的怕是都吓坏了,哪里想得到要去通知谁,听说大姐姐半夜时来看过她,还吩咐了不叫老太太知道,免得担忧,她身边的人更加不会去说了。 可除了她们之外,谁会半夜去通知沈家人? 老太太慢慢给她喂着粥,说道:“是寺里的师傅,说你重伤,把我吓的魂儿都无了。” 灼华拧眉,心底莫名起了一股无法穿破的浓雾般的屏障,“怕是不对。” 老太太疑惑道:“怎么?” “寺里的师傅都是稳重的,主持更是知道我伤势不重,怎么会叫人去通知祖母和父亲?”灼华想了想,细细说来,“昨日我便觉着不对,二姐姐无事黑夜里跑去后山做什么?那狼群更是奇怪,似只针对姐姐去的,真要说起来,我受了伤沾了血腥气,更易招了狼群攻击才是,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老太太听着直皱眉,对这孙女儿更是不喜,心下也更加厌恶苏氏,手上喂粥的动作不停,问道:“查出什么来了么?” 灼华这不踏实的一夜,心里也想了许多,想着会不会跟府里的人有关系,可仔细一想也不会,到底赵氏和白氏要对付的是苏氏,沈焆灵再怎么样也不曾过分的害过谁,沈家的人还不至于要她性命才是。 半梦半醒之间,她忽的想起一个人! 袁颖! 算算日子,她也够时间到北燕了。 沈焆灵自来是会做人的,这两年她们在孝期也不曾也哪家来往,会跟她有过节的,多半也是因为徐惟了。 那么结仇对象满打满算,也就一个宋文蕊一个袁颖而已。 宋文蕊的手段不过装可怜,叫人在明面上吃点子名声的亏,还不至于害人性命。 而那个袁颖可是六岁的时候,就敢对着乳母喊打喊杀了,杀人对她而言,可能也不算什么了。 倚楼上前一步,一拱手,说道:“昨夜属下去查探过,二姑娘的襦裙上有一种药粉,野兽数里外可闻,极易引来攻击。而且,这种药粉有个特性,过了药效便查验不出来了,属下有疑虑,查的早才稍稍探了些出来。” “数里可闻。”老太太握着瓷勺的手一紧,哼笑一声,“她到是会招惹。” 灼华叹了一声,沉沉道:“只可怜了她身边的皎云,就这样送了性命。” 老太太却道:“可怜什么,不能阻拦主子胡闹,丢了性命也是该!” 将粥碗递了给陈妈妈,老太太轻叹一声,却又吩咐了陈妈妈好好补偿她的老子娘。说到底,老太太就是个嘴硬心软的。 她晓得灼华心慈,对身边的丫鬟都是十分厚待的,便又道,“似你身边的这几个也就罢了,那些个没规矩的东西,你犯不着为着她们难过。” 自来公主皇子犯错,受罚的都是伴读的世家公子和姑娘,她们这些平常人家其实也何尝不是这样,主子犯错了,往往丢掉小命的都是贴身伺候的。 灼华点头,轻声道:“二姐姐糊涂,咱们自可关起门来训戒,可若是有人打量着故意陷害想要姐姐性命,那咱们必须的查个清楚,否则,平白叫人家以为咱们沈家是个好欺负的不是?” 老太太深以为然,正要遣人去带沈焆灵身边的丫鬟过来回话,大公子烺云正好带着弟妹们过来。 众人给老太太行礼问安,兄弟姐妹们又细细关怀了养伤的灼华后,烺云将所知的都回禀了老太太。 沈焆灵知道辩解不过,噗通一声就跪在了老太太的跟前儿,抽抽泣泣的梨花带雨着哀求着老太太宽宥,又再三谢着三妹妹的救命之恩,言辞恳切,态度真诚,毫无昨夜的不甘、尖锐和不领情。 老太太冷笑连连,居高临下的睇着她,冷然道:“倒是看不出来,永安侯世子为着你这个外甥女真是费劲了心思,为你攀上了魏国公府的门第,倒是我和你祖父还有父亲,真真是不称职了。” 沈焆灵噎了噎,心中暗恨,一个劲的磕头认错,只道:“这是世子的打算,孙女也是不知的呀!孙女自当听从父亲和祖父祖母的。” “你倒是告诉我,既然徐家的公子也是晓得这个意思的,又为何三更半夜的叫你去后山相会?”想着最心爱的孙女儿叫这个没脸皮的东西给连累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老太太越说越上火,“聪明伶俐的你学不会,这种下作的伎俩你倒是无师自通啊,啊!” 烺云微冷着脸,心下到底不忍,一并跪下为她求情。 “你起来!”老太太看中这个孙子,自是不肯让他掺合道里头去的,“哥儿心疼妹妹是好,可有些事不是哥儿求了情便能过去的。” 沈焆灵满面羞红的愣在地上,心头突突,她也是后来才意识到,定是有人故意将她引过去的,她一心相见徐惟,这才上了当。 可是谁会这样害她啊? 凄凄沥沥的哭着,身子颤颤巍巍的摆着,在窗棂投进的丝丝光影里更显如柳赢弱,眉尖蹙的异常可怜,姿态柔弱道:“是孙女无知才着了人家的道,又连累了三妹妹受伤,请祖母责罚。” 老太太冷道:“你三妹妹是个善的,绝不肯为着自己的伤叫我罚你,可我却是不能容下你这不知廉耻的,你给我说清楚,究竟惹了什么人,竟要惹的人家要你性命不可!” 沈焆灵哪想得到,要她性命的正是上个月里才提到的袁颖呢! 她说不出个一二三,到是想说可能是府里的人要害她,因为不想让她的姨娘做了主母,也不想她成为了嫡女,可是她这会子是怎么都不敢说的,没有证据,老太太也不会信。 老太太也懒得跟她磨叽,半点不想见着她,只叫人看着她,不许她出门,更不许别人去见她。 然后又叫人去请了主持,把昨夜去沈家报信的小和尚找出来,结果当然是无结果的。 袁颖要杀人,怎么可能叫寺里的和尚去送信儿,平白给人留下线索,顺藤找到她,八成是叫了身边的侍卫假扮的,灼华估摸着,去沈焆灵那里送信的也是她身边的人搬的。 会不会那药粉,也是那时候给她洒上衣裳的? 养伤的这两日里,宋文倩、蒋楠和徐惟来了几回,都是老太太见得,灼华只隔着屏风见了一回,说了几句话。老太太不叫她穿的太厚,怕捂着不好结痂,平日里只松松的穿着中衣袍裙,实是不好出来见人的。 她倒觉得正好,她实在懒得见徐惟,每回见着她就会想起李彧,想起她们如今的算计,想起前世里的痛苦,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 至于蒋楠,今日送些这个来,明日送些那个来,见不着她,便可着劲儿的送东西,她不出来,他就隔着屏风每日三回的来问一句:妹妹觉着怎么样了? 用陈妈妈的话说,蒋楠的样子像极了情窦初开的傻小子,也不管姑娘家喜不喜欢,只管一股脑的送。好话也不懂说,只会一句:你还好吗?疼吗? 老太太喝着茶,只笑看着陈妈妈逗他,然后蒋楠又是一阵的脸红。 灼华躲在内室里,嘴角微微的抽了抽。 你可是要做官的人啊,少年郎你这样爱脸红可是不行的啊!哪个下属会忌惮你呢? 话说……你父母知道你这样爱害羞吗? 不过叫她惊讶的是,原来那日走错院子的和帮她们击退狼群的,正是武英侯府的周三公子,以及传说中的魏国公府世子徐悦。 听严厉说来,这个徐悦徐世子武艺出众、容貌出色,真是个惊才绝艳的绝色好儿郎,可事实是他自己也没见过。 不过徐悦的伤药真是个好的,当夜擦过几回,第二日里伤口便都收了,两天擦下来,伤口已经不疼,都开始结痂了。 回头可要备一份厚礼送去才行。 厚礼,灼华宛然一笑,她可不就有一份厚礼么! 只是可惜了,人家第二日一大早人家就下山去了,那会子自己还在睡梦里和疼痛拉锯着呢! 啧啧,真是不带这么巧的,两回她都带着眼纱,都没能仔细瞧瞧这个传说中的“美貌杀神”到底长大什么模样。叫长天她们形容给她听,人只说得出“非常好看”“相当好看”这样的形容字眼。 灼华:“……” 太枯燥了好吗?太笼统了好吗? 眼睛?眉毛?鼻子? 心道:蒋楠好看,徐惟好看,大哥哥也好看,但是每个人好看的不一样,你们光说好看,我要怎么发挥想象? 偏偏她怎么搜索前世的记忆,就是想不起来徐悦的样子,真是可惜啊! 而那周三公子,她还是有点印像的,明眸皓齿的,像个姑娘一样漂亮。 话说,他和沈家还有一场“十分”深厚的缘分呢!以后怕是有的机会要见了。 不过值得一说的还是老太太的反应,知道若是沈焆灵夜里私会男子的事情传出去,沈家儿女的名声断要被她连累,更何况人家徐惟压根都不晓得有这个事情,是以,老太太当机立断对外给出了解释。 即,二姑娘身边的丫鬟迷了路,主子不放心才进的林子去寻人,不想竟遇上了狼群,索性三姑娘和身边的侍女及时赶到,之后魏国公府的世子与武英侯府的三公子击退狼群,又有主持师傅医术了得,这才得以安然无恙。 好在当时众人赶到现场的时候,确实就她们几个姑娘,沈焆灵的丫鬟也不至于将事实说出去,所以解释给出去的时候,到也没人怀疑,直夸沈家二女关怀丫鬟,再可惜一番丫鬟还是没救回来,又夸沈家三女好心性好功夫,有大家风范。 这便是当家夫人的手段,不管你自家关起门来是什么情景,对外时必是以家族利益和名声为上的。 “不知严厉是否见到徐世子了。” 长天好笑道:“见着了见着了,那笨蛋还羞了起来,跟个姑娘见心上人似的,躲在一旁悄悄看了好久呢!” 灼华轻笑,她能够想象那个场景,觉得有趣极了,又想着将来或许有机会让他去徐悦身边历练历练,不知到时候这圆脸憨憨的小少年又要高兴成什么样了。 倚楼却在这时候说道:“前日我去查看二姑娘的东西,发现不止一方人要算计她。” “哦?”灼华趴在床榻上,双手交叠,下巴搁在手上,她挑了挑眉,尾音轻扬,十分有兴趣的样子,问道,“还查看出什么了?” 倚楼说道:“那日我闻着二姑娘身上的香味,很奇怪也很熟悉,后来想了想,似乎是一种西域草药的味道,叫做天麻子。”她指了指灼华腰间的香囊,“就是从她的荷包发出来的,驱蚊的香囊里一般都会有薄荷,效果和那引狼的药粉相似。” 倚楼和听风是接受最严苛的训练的,不止是功夫好,毒啊药啊的,她们都懂一些。 灼华倒是觉得奇了,荷包是白氏给的,沈焆灵虽不如苏氏谨慎,也不会给了就佩戴上才是。 灼华看了眼自己的香囊,上头是卷云纹的图案,是她喜欢的,她恍然的笑了笑,问道:“荷包里有玫瑰花瓣?” 倚楼点头,“香囊绣的玫瑰花纹,头里加了玫瑰花瓣。” 是了,沈焆灵最爱玫瑰花,连头油都要用玫瑰花的,白氏按着她们姐妹几个的喜好绣的花样子,以免不小心叫人拿错,她绣活儿又是极好的,花纹是沈焆灵喜欢的,味道也是她喜欢的,自然不会拒绝了。 白氏虽镇日不出院门,可到底是在沈家做了母亲几年的贴身丫鬟,对她们姐妹的喜好多了解。 “奴婢查探过,似乎白氏与赵氏有所联系,只是后来要来寺里,就没再查下去。”听风忽的开口说道,“秋水不会武功,属下不敢叫她盯着,以免引起苏氏的注意。” 灼华微微一扬声,“哦?她们两个还起了合作不成?”这到有意思了,难不成白氏和赵氏私下里达成了结盟?“你做的对,打草惊蛇了这场戏就不好看了。”微顿,“你说那草药和香囊的效果相似?如何相似?” 倚楼回道:“即便去了后山,也不过引些野猫而已,寺院后山的野猫很多,听说有些狸猫很喜欢闻薄荷的味道,而狸猫性子野,闻到了天麻子的味道会攻击人。” 野猫? 灼华微微撑起身子,长天给她拿了几个软枕塞到她身后。 灼华倚着软枕,单手支着下颚,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脸颊,白氏送掺了天麻子的香囊就是要动手了,可她这般算计,难倒就为了引些野猫来惊吓沈焆灵,挠她几下么? 怕是没那么简单的。 而且,即便是有袁颖横插一手,只要有心查探,这点子手段怕是一下子就被人看出来的罢? 灼华吩咐道:“继续盯着她们,不要打草惊蛇,该拿的证据拿捏住就行。还听风,你悄悄去查一查,那个长平侯府的二姑娘袁颖是不是也在寺里。” “是。” 若真是袁颖下的手,她们可都得警醒着点了,这姑娘可不会管你是不是无辜的,最重要的是,她疯子一样对付沈焆灵,别最后沈家的儿女名声,都叫拖累了。 听风一拱手,恭敬应下,“是。” 灼华看看倚楼,又看看听风,双生子,生的一模一样,长相清秀俊俏,眉眼上挑,身材修长挺拔,动起手来动作简直跟复刻的一样,潇洒无比,性子却是全然不同,倚楼总是会黑脸,好歹还能正常对话也会笑,有正常人的情绪,而听风,从来没有不黑脸的时候,还惜字如金。 灼华朝听风扬了扬眉,逗弄的说道:“听风,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听风黑着脸,抿了抿唇,艰难的吐出两个字:“……不会。” 长天叉腰,打算好好教教她怎么拍马屁。 红竹院里,沈焆灵疑上了有人要害自己,便叫人留下了昨日里自己穿戴的东西,想着回府后在做查验。 听到看守婆子的回报,沈灼华也只是笑笑,那就查吧! 第25章 妾室的算计 晶莹朝露在夏日朝阳初升后的不久,便架不住炎热的消散天地间,阳光脉脉从九重天临空泼洒而下,落在了桃树的英英枝叶间,将硕果仅存的几只嫣红蜜桃照的格外清甜可人,然后又落了满地的斑驳光影。 夏日的阳光便如它的温度,格外的热烈而主动,斜斜的从窗棂缝隙里照入屋内,轻纱幔帐重重遮掩格挡,落在床塌上时总算柔婉了几分。素白的轻纱映着朝阳薄薄的金色,随着风动而泛起碎碎迷迷的浪潮,定眼儿看的久了,竟落了一抹深秋的凉意在心头。 于夜深时,灼华总免不得怀念幼时与母亲相伴的欢愉,便愈发觉得心底沉闷不已。 下午晌,听长天说老太太听主持讲经去了,而陈妈妈去给她盯汤药,灼华悄没声儿的拉着倚楼出了院儿去喘口气。又差了婆子去前头候着,要是老太太动身回来,立刻来叫她。 走在寺院后的一片古迹围墙前,上头雕刻了上古时神魔征战图。图案受风雨侵蚀,斑驳毁损,却依旧气势如虹。倒是墙根儿底下一丛丛的雪白栀子开的正盛,花瓣密密层层的包裹着花蕊,好似怕它遭了风雨的打扰,那如积雪傲然的素华色泽盈着冰魄般的沁凉扑面而来,给那经年的风霜添了几分动人的味道。 “这寺里的和尚也有糊涂的时候,你们瞧,这里刻的经文错的精彩。”长天指着墙面的一处斑驳字迹道,“明明是华严经,却又夹杂着往生经、金刚经还有心经的句子。” 灼华仔细一看,还真是,笑道:“许是哪个刚入门的小和尚刻的罢,将将学来,错处也难免的。” 古迹尽头处迎着一条小溪,连日的雨水让原本清浅的溪流丰沛起来,溪水从石子儿上潺潺而过,轻灵悦耳,日光下粼粼涟漪耀起了阵阵光华璀璨,强烈的让人无法直视它的光芒。 躺了数日,此刻稍稍活动禁锢便是嘎嘎有声。 因着伤口扯开了一回,老太太生了大气,这两日里镇日的拿着眼睛瞪着她,还勒令陈妈妈寸步不离的看着她,连着趴了两日,直到伤口全部收了口开始才准她稍稍坐起来休息一会儿。 眯着眼,仰面细闻空气中的清郁花香,阳光落在她的面上,有几分如仙的光晕,灼华轻叹,“老太太要是再不给我起来,我非要升天了不可。” 最重要的是她发现自己睡了这两日,精神没有好,反而越来越乏力。 她每日的汤药和起居是老太太亲自盯着的,更没有外人可接近她,药是怎么下进来的?又是谁下进来的? 溪边有一块地,寺里的僧人正在劳作,有了那场大暴雨,地里的庄稼又生机勃勃了起来。 灼华是寺里的大香客,大和尚们大半都是认识她的,少年长些的,可说是看着她长大的了。见她出来走动,都抬起头来与她招呼,又问了她伤势,十分关怀慈悲。 一声淡笑,身后有人道:“你还是小心些动作,扯了伤口,你家老太太又要瞪你。” 灼华回头一看,正是宋文倩,她含笑道:“陈妈妈说你们早上便起身了,没有走吗?” 宋文倩缓步过来,“远远看着你出来,我便过来瞧瞧你。这两日你家老太太看的紧,都没与你说上话。” 待宋文倩一靠近,灼华吓了一跳,只见她面色暗沉,两颊消瘦,唇色几无,一身素色衣裙称的她的神色更加苍白无力。 不过几日不见,怎的成了这样? 灼华拧眉问道,“怎么了,怎的脸色这样难看?病了么?” 宋文倩一下红了眼,“原是要下山的,母亲病势加重,没能走的成。” 灼华心头一跳,眼角余光睹见一朵合欢从别处飘摇而来,绒毛似的花瓣微微枯黄,连明媚的光线都照不出它一丝原有的美丽,然后缓缓的落在了水面,随水飘零而去,心下一阵不详,“可叫了主持去瞧?怎的也不差人来说一声,我也该拜见的。你、你和表姑母这到底怎了?怎的病势又重了?” 忽想起,前世里伯夫人好像没能活过今年,她的病来自心底的郁结难消,可这两个月宋文倩得伯爷宠爱,她心头宽敞了,汤药喝下去甚为有效,前阵子不是说夫人身子好多了吗? 难不成是那侧室动的手脚? “母亲怕扰了你养伤,不叫告诉,后来老太太也来瞧过了,你不必放在心上。”宋文倩淡淡说着,满面的疲累,“主持来瞧过了……”垂眸中只剩了无奈又迷茫,“没说什么,只叫好好养着。” 灼华微微一惊,这是、没法子了?! 她想着,宋文倩近几月叫文远伯欢喜,又有蒋家少夫人来过敲打,照理说日子应该好过许多才是,怎的就病的这样重了? 眉心微拢,灼华忧道:“可是因为我叫宋文蕊难堪的缘故?她们母女吃了亏,拿我不得,却是要找你和姑母麻烦的。总是我考虑不周了。” 宋文倩站在一树石榴下,一叶斑驳光影落在她的眉心,为她的面孔覆上了一层浅浅的悲凉,便是那灼灼的满树嫣红花色也擦不亮她暗沉的眼眸,她笑了笑,发白的面孔如霜雪蒙尘,“哪里是你的错,看到她们叫父亲训斥,母亲高兴的很,身子都松快了很多,可是,那两个哪里会轻易叫我们母女好过的,即便没有你做的,她们也会使坏。” 灼华道:“出了什么事儿?” “那个贱人!”宋文倩深沉一沉,握着灼华的手一紧,咬牙道:“那贱人竟撺掇父亲给我说了门恶心人的亲事。” 灼华被她一捏,略略吃痛,却没表现出来,犹豫着问道,“哪家?” 定不是什么好人家,否则夫人也不会忽的病重了。 宋文倩眉心的阴影化了浓浓的阴翳,字眼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布政使参政家陈家的庶长子。” 陈家主君官居从三品,是临江侯陈家的旁支,如今的临江侯是陈大人的兄长,可到底老侯爷死后已经分了家的呀!而且…… 灼华不免一惊,宋伯爷竟会把自己的嫡长女嫁给个庶子,若是个有出息的也便罢了,偏还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年纪不过十七,惹猫打狗,遛鸟奔街,半点功名也无,文不成武不就,却已经把屋里的小丫头全都开了脸去,宿柳眠花的好不自在得意。 上半年的时候,听说还逼死了自己胞妹身边的一个丫头,还是有了身子的。 陈家和宋家的家宅之事,向来是云屏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陈家庶子那事儿当时还闹得沸沸扬扬,可架不住那庶子的生母得宠,陈大人竟只是把人关进祠堂跪了一个晚上而已。 那丫鬟并不是签的死契,到了年限是要放还人家自由的,姑娘也有父母兄弟在外头的,家里人寻上门来要说法,那妾室竟将人打了出去,别说说法了,竟还要叫哪家人家赔了损失给她去! 丫鬟的尸体被丢在了乱葬岗,最后还是自家父兄拉回去安葬的。 那厢又是个妾室得宠的,能攀上伯爵府的嫡出长女怕是乐得开花,哪有不肯的。 难怪了。 怕是那两个妾室私下里都通了气儿罢。一个得了出身高的媳妇,与蒋家攀上了关系,一个折辱了嫡出姑娘解了气,两边都快活的很! “陈家的家世虽可,可这人的品性实在……”灼华默了默,心下不免堵一阵的郁塞,便是她也觉得心下愤然,何况身为人母的宋夫人了,“伯爷难不成都没有听说过吗?” “那女人的口才向来的厉害,黑白颠倒的从来不在话下,父亲……”宋文倩冷哼了一声,“她的话父亲自来听得进去,还口口声声两边极是相配,我嫁得好,妹妹们将来也能得了好亲事。好?若是好的,那女人能便宜了我!母亲气极了,与父亲吵了起来,说亲事好那就让给宋文蕊,那女人哭天抹泪的说自己一番心意遭了白眼,又说长姐不出嫁,哪有妹妹先出门子的,父亲还深以为然。” 文远伯府原是圣祖皇帝封下的,是最老牌的有爵之家,可宋家近两代里人丁愈发不旺,在仕途的男子少之又少,又不肯进取,大多靠着主支的威势过活,文远伯此人,爵位下荫袭的六品官儿,二十年下来也不过做到正四品的官职,往后往上走怕也是不容易的,自是着急攀上有能耐的亲家了。 蒋家人才来过多久,文远伯这就又故态萌发,那妾室果然端的是好手腕,竟能哄得文远伯不顾威势的岳家,也要把嫡出女儿嫁给那种人家! 灼华其实倒有点理解文远伯此类人的心思,他们这些世家公子娶的妻室,泰半都是身家相配的嫡出女,美丽端庄,但作为宗妇,也必须是严厉的甚至是严肃的,否则无法驾驭下人,管理偌大的家业。 但哪个男人不爱娇柔小意? 事事稳妥的妻子,没办法叫他们激起呵护之心,而妾室,娇娇弱弱、楚楚可怜,方方面面的需要男主人为她们做主,她们崇敬着、爱慕着家主,又放得下身段,伏低做小,软语哄骗,叫他们心里舒坦,觉得自己是大丈夫了,是天是主,自然处处偏心,事事偏宠。 更何况文远伯当初一心想娶那青梅竹马的妾室,只是妾室家计颇坏,老伯爷夫妇不肯,逼着儿子不得不娶了蒋家女,文远伯心里不痛快,不能对父母怎样,只能冷脸对妻子。 蒋氏世家嫡女傲气,不屑与其争,偏那妾室是个有心计的,最后便落得如此。 但不论今生前世,灼华也只见得这两家如此过分,由得妾室作践正室夫人和嫡出子女的。尤其在京里头的世家,还是头脑清醒的多,顶多给了妾室庶出的好待遇,多叫了主母带着跟着嫡出的一道出来应酬交际,却也知道夫妻一体,拂了妻子脸面,便是打了自己的脸,只会叫旁人看了笑话。 前世文远伯夫人死后没几个月,文远伯迅速扶立了妾室温氏为正,蒋家隐忍不发,在给宋文倩寻了门亲事后才开始发力算账。 少了蒋家的制衡,文远伯愈发娇宠那对母女,温氏也愈发的张狂。人一旦张狂起来,错处便会寻上门来,何况蒋家有意去打压,最后文远伯爵位被撸,一家子发配西北。 文远伯求去嫡长女面前,宋文倩却连见都不肯相见。 陈家有个胡天胡地的庶长子……结局相去不远。 灼华看着文倩,心头也是无奈,想帮她们,却最后还是拗不过命运。 “容我想想,总会有办法避开这桩亲事的,可是姐姐。”都是母亲为妾室所害,灼华不免多怜她处境艰难,道,“我能帮你一回,却不能回回帮着你,到底是你家的家务事,我不好多插手。” 宋文倩眼睛一亮,好似浮萍抓住了根儿,急切道:“好妹妹,你的话我记着,我会想办法叫外祖父出面为我定下亲事,这一回措手不及,父亲竟未有与母亲商议边去和陈大人家商议了,外祖家即便知道了,也不好太过插手,我、妹妹放心,你的情意我都记在心里,不会叫你为难的。” “那女人能说出千万也好来,到底那陈公子不是个利索的。”灼华心思飞快的回转,细细盘了盘,“宠妾灭妻是大忌,纵容子嗣胡作非为也是大忌,蒋家不能把伯爷这个女婿参上朝堂,毕竟要顾及你和表姑母,可参陈家却是可以的,陛下以仁孝治天下,最恨的就是这种没规矩的人家,便是东宫太后也饶不了他。” 今上是庶出,生母是前年过世的西太后。 当年东太后的宏德太子便是死在先帝宠妃的算计里,先帝爷偏袒宠妃,竟是空口白话的说太子是自尽的,草草发丧,喪仪之事还让宠妃去办,规格还不如个郡王。太后娘娘对妾室亦是深恶痛绝,最是听不得这种宠妾灭妻的事如此折子一上去,便是看在太后扶持之恩,陛下也是要训戒的。 灼华闻言道:“把那丫鬟的家人带进京里,闹上一场,蒋家在御史门里有人,通了气,狠狠参上一本,陈大人受了陛下申斥,伯爷哪里还敢硬把你嫁过去?” 明明知道陛下申斥其不规矩,还非要把嫡女嫁过去,摆在陛下眼里意味可就难明了。 再者,文远伯给自己女儿择婚配,蒋家毕竟不好太过插手,但狠狠搅和一回,也好震慑一下这个没脑子的女婿和不安分的妾室,也好叫她们晓得,蒋家不是好招惹的。 宋文倩心头松下来,知道这个必是可行的,一下子红了眼。 灼华握着她的手,细细安抚着,再坚强再冷清,到底是个未及笄的姑娘,哪里扛得下这样多的事,“你去与表姑母说说,叫她安心,蒋家的温和对待他不放在眼里,这回出手了,伯爷好歹也是要顾忌一下的。” 浓浓雾气沾在长长的羽睫上,凝了一滴沉重的晶莹落下,宋文倩哽咽道:“我长你几岁,却没有你的能耐,莽撞吃亏,好歹认识了你,否则这一年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 “也不过因为旁观者清罢了。”她的心机能耐,何尝不是在受尽苦难后才有的,灼华静默须臾,又道:“叫表姑母好好养着,也给那母女找点事情去为难为难,免得终日找你们麻烦。” 宋文倩的眼中是全然的信赖,脚步下意识的往她身边靠了靠,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感到几分依靠,“妹妹可是有法子?” 看着她那样依赖的眼神,灼华心下不免以前世年岁的心态去安抚她,轻轻拨开飞扬到她眼眸上的发丝,“我的法子只怕姑母会伤心。” “你说,我斟酌着去做,伤心不怕,伤着伤着也就过去了,可若是再这样纠缠下去,母亲的身子……”宋文倩心头绞的难受,用力抿了抿唇,“好妹妹,你说吧。” 伤心哪里能真的过去呢?否则,蒋氏何至病重至此? “伯爷喜欢的,给他送去便可解一时困顿。”灼华说的隐晦,可她知道宋文倩明白了,她叹了一声道,“熬过这半年,来年入了京,有蒋家在,那母女再嚣张也不能这样欺负你们了。” 宋文倩眼眶微胀,“我不懂,为什么对我们这么残忍。” 灼华一笑,几分花叶沾露的凄凉,“没有为什么,这个世道从来都对女子不公,容不下我们恣意快活。”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现实,对女子自来苛刻,旁人看你身份高贵,可到底高不高贵的,也只是自己晓得而已。 你能做的就是与这世道虚与委蛇。 宋文倩看着她,默了默。 记得当初她被妾室母女逼得走投无路,她那样怜悯而浅淡的与她道:明知你的倔强强硬会叫你举步难行,却非要这样,真不知该说你勇,还是蠢。 她当然知道楚楚可怜能叫父亲怜爱她,可是她是正室嫡女,如何能学低贱妾室那般伏低做小,把自己摆在尘埃里等着别人怜惜,她的母亲做不到,她也做不到,她们的清傲让她们挺直脊背,却也痛不欲生。 她又道:高傲的是心性,却未必是手段。表姑母的孤傲叫她尝尽夫妻离心之苦,你何尝理解,她此刻多希望你不那么像她。 她知道,当然知道!母亲病了,她握着她的手,让她低头,让她在父亲面前做一个弱者,只是她不甘心,如何她们就输给了那对出身低贱的母女。 记得那日,灼华看着自己的眼神有些复杂,可怜、悲哀、无奈。 宋文倩记得她当时说话的时候,那么淡淡然,仿佛不谙人世痛楚:你连自己输给谁都不清楚,难怪没得翻身之日。你输给的是你父亲的绝情,输给你们自己的骄傲,即便没有她们,还有别人。世上人千千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自己的骄傲,可是骄傲不能叫你活的潇洒,唯心性而已。 她很想质问她,你如何能体会自己的痛苦,可是看着她的眼睛,她突然想起来,郡主在她八岁的时候已经死了,她的清风云淡不是不痛苦,而是、太痛苦了。 她过的,也没那么轻松吧! 可她比自己还小几岁,她能做得到的事情,自己为何做不到呢?自己是嫡出,她何尝不是? 果然,她说:经历一场,你还囫囵个,我却盲了眼,我母亲来不及看我变得坚强些就走了,或许她心里担忧的很,可是无用了。你的母亲还活着,可她病的快死了,你若想叫她无牵挂的走,就该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死去的人挽不回,活着的人即使忍辱负重也得活着。 然后,她开始逼迫自己学着柔软,如何在父亲面前柔弱无助,学着如何利用她们的优势打击她们,然后父亲果然对她不再冷言冷语,多了几分怜爱,亦不再对母亲不闻不问。 看着温氏母女每有吃瘪,母亲总能欢快上好多日,她这才惊觉,自己当初的倔强和清傲有多可笑。 可是晚了,母亲还是走向了颓败。 “上回舅母来也提过,母亲犟着不肯,心里不屑拿送玩意儿来讨好父亲。”宋文倩僵硬的表情渐渐松缓下来,已经接受了唯此计才可换得几日平静的事实,“我知道该怎么做,母亲不肯,总有人肯的。” “或许,你可以请蒋楠帮忙,最好你自己不要掺合进去,女儿给父亲送……”灼华略了略词眼,“与你的名声总是不好的。” 宋文倩握着她的手,感泣不已:“我明白。” 又说了会话,宋文倩便先回去伺候母亲了。 灼华心头闷闷的,她努力帮着宋文倩,可为何还是改变不了蒋氏的结局,难道自己也只能走了老路么? 心下揣揣,似有一口恶气堵着,无处发泄,憋的生疼。 第26章 谁害了谁 彼时已是夕阳西沉,流霞烧灼,缠绵着曳满长空沉醉,泼洒在梵音厚重轻烟袅袅的寺院里,更添了无边金光熠熠。那样的晚霞落在人的身上,好似人生也因此而丰艳了,连一个回眸都变得精彩起来,恰似蔷薇含烟的芳华沉艳。这样的人生里有苦涩的泪,有甜蜜的笑,有迷惘的恍然,便如天上的云彩,随着时光流逝变幻着无数的色彩,也如这云彩,有着太多无可奈何的随波逐流。 流霞的云影映照在田埂间,是一张张欢愉的面孔,看着嫩色的作物在眼底生机勃勃,便似瞧见了人生路的宽广顺遂。劳作完毕,大和尚们蹲在溪边洗去手上的泥土,混着溪水清澈微凉有一股别样的芬芳。 慈恩师傅拘了把水洗脸,身子半侧,警惕着身后,想是叫狼群吓的利害了吧! 见到灼华便过来招呼,单手一比,一句佛号,笑容平和慈悲,眼神精亮,“施主今日可好些了?” 灼华回礼,浅笑温柔:“有劳大师挂怀,已无大碍。” 慈恩师傅有着悲悯时间的神色,“那便好,果然还是徐施主的伤药有用了。” 寒暄了两句,有婆子慌慌张张的从远处挥手,灼华忙给慈恩告了辞。 人稍走了远些,倚楼便有话想说,“姑娘……” 灼华抬手压了她的手背一下,示意回去再说。 倚楼心下会意,便闷头大步往回走。 回到苍云斋,老太太端坐在明间里,拿眼瞪着进来的灼华,板着脸叫了陈妈妈把人押回床上,不到明日的法事不准再起来。 灼华没机会和倚楼说话,只能拿着眼色叫她去打探,只是不知两人发现的不对劲是否是同一件事,也不知道自己的眼色倚楼究竟明白了没。 在哀叹事情有些失控中,灼华用了膳、吃了药,也觉着乏力,心口闷着,便在老太太的紧迫盯人下先歇了。 草丛里的虫儿叫的欢快,天光未起,空气清新微凉,有风拂过摇曳了树影千点,瞌睡朦胧间隐约听去,恰似无数雨滴坠落的沙沙有声。幽蓝月光下玉洁栀子傲骨娉婷,坠在花叶间的露珠映着月光闪了一抹晶莹伴着清郁香气坠落地上,溅起细碎柔婉的水痕。 还只是寅正,寺里却早已经点满了光亮,与银河里的繁星交相呼应,光华熠熠。 今日便是七月初三了,卯正开始做法事,所以沈家人早早就都起了来。 灼华瞄了沈焆灵一眼,见她一直低着头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却不难发现她扫过熺微的时候,眼神一闪而过的咬牙恨恨。 听说昨日苏氏把身边得用的妈妈送了过来,那左妈妈灼华是知道的,是个利害的角色,想来已经查探出些什么了吧! 看来,回去后的日子怕是要更热闹了。 寅正,法事开始。 大雄宝殿里乌泱泱坐满了神情肃穆的大和尚,满殿的缟素,木鱼的敲击声低沉,摇铃清脆,浑厚沉重的经文打从大和尚的嘴里平静的吐出,郡主的神位被请上了大殿,沈家的儿女们跪在大殿中央,灼华身为嫡长女便跪在最前头。 儿女六人对着神位不停的跪拜,站起,再跪拜,唱经,再哀哭。 除服礼的大法事,姑娘哥儿们不敢怠慢,虔诚无比,殿里又焚着经文,异常的闷热,灼华每每深拜时便要拉扯着伤口,都痛的直冒汗,到底还是没能结痂的结实,有几回伏身的大跪拜,她甚至都能听到伤口撕裂的声音。 待到法事结束事,嫡长女将郡主身为奉去大雄宝殿后侧的长生殿,最后除下粗麻衣,如此,沈家儿女们的孝期算是结束了。 夏天总是容易出汗,尤其方才在大殿时人又多,还不断在焚经书,又痛了一下,惊出了一身汗,灼华里头的素白裙衫已经微湿,渗出的血迹微微化开,长天吓了一跳,回去仔细一瞧,还好还好,只崩开了一指长的样子,不过血水混着汗水便晕开了显得吓人些。 原本老太太想着等灼华的伤好透了再回去,但又想着山上诸事不便,不如先回去府里去可安心养着。叫人收拾了马车,玉簟子下头铺了柔软的褥子,备下了几个软垫,让她能舒坦的躺着无人搅扰。 原本来时与沈煊慧和沈焆灵、沈熺微一乘的,这会子便和老太太一乘了。 为了迁就灼华,队伍走的极慢。 马车内置了矮几,倚楼和听风跪坐在靠近车窗的位置。 灼华挨着引枕闭着眼半躺着,眉宇间是深深的乏力。 倚楼瞧着她越发苍白的脸色觉出了不对,小心问道:“姑娘可有什么不适?今日面色实在不好。” 今日晨起她便心口憋闷,一番折腾后,连呼吸也觉着累,灼华掐了掐眉心,将半个身子趴伏到大迎枕上,沉闷道:“回头你将在苍云斋伺候的人都盯住,那些熬药的罐子是咱们自己带来的,回府后悄悄扣下。” 长天一惊,手中动作一顿,道:“前几日瞧着姑娘有些嗜睡,还以为是服了止痛消炎的汤药的缘故,那、那是说云山绕竟跟着下到苍云斋来了?” 上前扶起了灼华,将迎枕挪到一旁,叫她躺在自己的膝头上,拿捏着力道为她按着头上的穴位,舒缓她的不适。 指腹按过,头部的紧绷微微放松,车帘随着细风微微翻转,有光露了进来,落在灼华的面上唇色染了光线的微金,越发浅淡起来,“怕是如此了,昨日起觉着心口憋闷起来,今日这感觉尤甚,倒是还未有内腹灼烧之感。” 这几日她受伤吃着汤药,多又是加了安眠药材的,多睡些也是正常的,若不是早晓得有“云山绕”这东西,怕是也不会太在意身上的不对劲的。 苏氏这是急了啊,沈焆灵闹这一出惹了老太太的厌恶,她要是再不加把劲在自己身上做些文章博得她的好感,让她出面为她们母女说些好话,苏氏想要再父亲和老太太面前立的稳,便难了。 马车一晃一晃,漾的光线在眼帘上明晃晃的眼晕,灼华昏沉道:“想来,回去她就要动手了,你们把院子盯紧了,该拿住的都要拿住,咱们可不能被她们牵着走。” 听罢,倚楼黑了脸,黑脸的听风更是阴沉了。 “昨日苏氏身边的妈妈过来了,定是这个贼婆子把药带进来的!”长天眉心一凛,恨恨道,“那些个见钱眼开的玩意儿,也不知得了苏氏什么好处,竟敢……” 话头一定,长天的神色在思忖见越见沉沉。 灼华望了她一眼,“想起什么了?” “前日下午戚婆子打碎了药罐子,这几回熬药的罐子是从安放物什的马车里取来的!定是、定是如此,那药罐子八成是有问题的!”长天咬着腮帮子,嘴角绽了抹冷冽的笑意,“这烂污东西得了狗胆儿了啊!” 灼华倒是没怎么气,人心大抵就是如此难测! 吩咐了听风道:“弄清楚戚婆子此人接触过谁,有什么把柄也拿住了,药罐子再悄悄扣下就是,若真有问题的,到了时候一并引了头交给了老太太。” 听风微冷应下,“是。” 灼华微阖着眼,手搁在塌沿上,纤细修长的指走马似的轻轻敲着,哒哒哒,惊在耳中似静水涟漪一圈又一圈。 静默了会儿,灼华又问了倚楼和听风,“你们那日可发现了什么?” 倚楼与听风对视一眼。 倚楼道:“那慈恩和尚怕不是中原人。从前只是觉得那和尚的眼神十分野性,倒也没想太多,索性北燕的山上也多野兽,警醒些也是对的,不过今日瞧着他与众和尚一同待在水边,便有了明显的不同。” 青色的车帘上横生一枝鹅黄莲花,擦过听风的脸,冷然的眼眸里有了明亮的光亮,“草原猛兽多,即便是河边喝水的片刻也会保持时刻的警惕,这是每一个草原人自小形成的习惯。若他真是外来者,带着不明的目的,那么这份警惕只会在他身上越发明显。” 没错,因为他害怕的不单单是山林间的野兽,还有敌人! 长天十分惊讶,拧眉道:“北燕的地界儿里,怎么会有草原来的和尚?草原有和尚吗?” 听风:“……” 倚楼:“……” 灼华:“……” 看着几人眼神怪异的看着自己,晓得自己问了傻问题,长天干笑了两声,又问:“莫、莫不是奸细来的?” “说你机灵呢!”灼华曲指敲了敲她的额,这便能解释慈恩偶尔流露出的锐利了,“只是不知是北辽,还是草原别部了。” 长天摸摸额头,道:“还有女真和兀良哈!他们的铁骑都十分利害。” 灼华摇头道:“女真两年前才受了别部征伐,短时间内不会有精力征战了,兀良哈是小部族,全族加起来不过十几万人,又是要防备别部的侵吞,终年飘忽难定,也不会是他们。” 长天狗腿的拍马道:“姑娘懂的真多,姑娘真是利害。” 灼华颇是受用的一笑,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是少女的柔软。又问了倚楼道:“后来你可有出去查探了?” “昨晚我在客院青松院放了把火,趁着慈恩带人救火,去了他的房间查看,还真发现了些东西。”倚楼从袖中取出一张纸交给灼华,道:“这是我背写下来的,都是些数字,也看不出什么,但他收在了暗格里,想来不是什么无心涂画之笔了。” 灼华接过,撑着胳膊微微坐起了身,“三五六,七四一……”三个数字一隔,这是它的规律,却又没有其他文字,又瞧不出所以然。把纸递给几人传看,“你们可有看出什么来了?” 倚楼微微一思忖,道:“会否是什么密语,我想着会不会有什么书册或者别的什么,可用来作出对照的。” 灼华点了点头,觉得倒是很有可能的,仿佛记得前世里李彧便是这样与暗装通信儿的。 做那等隐蔽之事,自当格外当心,若有疏漏,不计是明的暗的人员被抓住,搜出什么信笺来,也不过拿到这些不明不白的东西,连证据都算不得。 慈恩潜入大周在寺院里当和尚,倒是个极好的掩护。要不被旁人瞧出端倪,拿着讲经做幌子是做稳妥的,他又是知客的掌院师傅,见了谁都是正常的。 一丝想法打眼神闪过,灼华捏着裙衫一角,细细磨砂着,脑海里努力搜寻着记忆。 前世里,大灾之后几乎是紧接着的发生了战事,草原别部发起进攻,北燕十二郡,几乎全部失守,甚至还祸连大宁几郡。 莫非,其中有大和尚的作用? 当时别部集结了五万之数,而北燕兵力共计五万六千人。除去各郡固定留守的城门兵力,再有因为镇压动乱拨走了一部分,迎战的只两万余人,可好歹是边陲之地,战力自来是不低的,即便人数相差甚多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却是在短短三日的时间内被全部斩灭。 若不是有奸细,如何能输的那样难看。 北燕最有可能叛变,且会导致结果的,只有都司,因为他们直接掌军权,会直面敌军,最有机会得到北燕军队的部署。 灼华闭起眼,手中力道随着脑海里有限的记忆有些烦躁的加大了起来,指腹微红。 她努力回忆前世的那场战争,只记得小春郡和寿阳郡失守后,父亲连夜安排了她们躲在了寺院里,她没有参与任何,具体的细节并不晓得。 只后来听父亲说起,小春郡是出了叛将的,别部发起偷袭,当日轮值的指挥佥事竟大开城门迎了敌军进去,大肆屠杀。 因为一切发生的太快太急,之后的寿阳、安雍、江河等郡,也根本用不着敌军如何用心思去征伐了,可以说,几乎是北燕的军民单方面的在接受屠杀而已! 可那叛将是谁? 内应是谁? 除了大和尚还有多少奸细? 她没有任何印象。 眉头深锁,脑海里朦胧一片,她很无奈,为何前世里只晓得情情爱爱的,眼里就看得见李彧,若是她多关心些这等消息,到能细细做了计划,透露给父亲或者都司的人。 见她表情几番变化,似无奈似惊心,倚楼担忧道:“姑娘,还好吗?” 灼华无力摇头,道:“无事,我只是在想,若是有做对照破译的书册,也不知是什么书,我想着他既拿僧人做掩护,经书的可能最大,只是经书星辰繁多,也不知如何找了。” 倚楼想着事关国家大事,不是她们深闺后院的姑娘可以查清楚的,便道:“这事儿是否告知大人?” 灼华有些为难,扶额头痛道:“这个事有些难办,若是此刻说了,官府出面查探总会打草惊蛇。可若是不说,当真发生什么大事儿咱们可就罪过了。”默了片刻,“算了,还是得说,若出了事,父亲首当其冲也会受斥责,咱们先试着找找常看的经书,回头我找机会与父亲细说吧。哦,那袁家二姑娘可曾来了?” “是,如姑娘所料,袁家二姑娘化了名住进了北边儿的绿菊院。”黑脸的听风回道:“袁姑娘身边有高手,属下不敢靠太近,只探了这些。” “无妨,确定她到了就行。”灼华长吁一声,“以后二姐姐的日子,怕是精彩了。” 灼华半闭着眼眸,茫然的透过翻卷的车帘看着外头,路边高大的梧桐枝叶纵横,宛若北燕的未来,错综复杂的叫人难以预知未来。落阴曳地,遮蔽了一席难得的阴凉,影子疏疏落落的交叠,似一副暗沉沉的水墨画,落在眼中映的眼底也一片暗沉沉。 一行人慢慢往回走,路经闹市时却听到了一消息,简直惊坏了沈家所有人。 沈家二姑娘夜里与人私会,遭遇狼群,拿贴身丫鬟抵挡狼群攻击,又连累嫡出妹妹受伤! 沈家的仆从不知真相,只听得心惊。 沈家的公子毕竟不必比姑娘,名声上不会被太大的拖累,可女儿们却是要被一道连累的,一女犯错,家中姐妹都要连坐,不论是规矩还是名声,都是如此。 煊慧的脸色阴沉的滴出水来,恨不能上手撕了她。熺微懵懂,却也晓得不是什么好事。 老太太表情还算镇定,扫过沈焆灵的眼神却还是透露出她的震怒。 灼华一人乘,看不到各人的神色,却也多少猜得出来。听得外头的议论,却也不惊讶,她心里隐隐猜到,袁颖未能叫狼群要了沈焆灵的命,定还有后手的。 沈焆灵听着外头的议论声,又惊怒又羞恼,叫老太太冷眼扫过,忍不住害怕的颤抖起来,可纵然委屈万分却也不敢在老太太面前哭泣,怕更惹了老太太厌恶。 到了沈府一行人没有下马车,管家叫人卸了大门口的门槛,直叫马车进了二门处。 打发了公子去读书,老太太不想叫孙子们听这些污糟事,本也想叫孙女们回避的,但一想往后嫁了人,内宅的事情,孙女们都要自己来解决的,便都叫了一同去保元堂。 灼华和陈妈妈一左一右扶着老太太走在前头,其余三人跟在后头,一路上不停有婢仆投来探究的眼神,沈焆灵面色乍青乍白,几乎忍不住就要哭出来。 沈煊慧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手中的力道几乎要将她的手腕捏碎,咬牙低声警告:“你敢哭,我撕了你的嘴!” 沈焆灵气恼着,却也晓得沈煊慧的脾气,不敢再哭。如今外头传的难听,老太太恼了自己,这会子沈煊慧就是真打了她,老太太也不会说沈煊慧半句。 进了保元堂,春桃春晓立马迎了出来,一看老太太脸色,吓了一跳。 老太太进了堂屋坐下,睇着眼盯着沈焆灵,呼吸缓而重。灼华立在老太太身侧,随时准备安抚。 春晓低着头给众人上茶,只觉这么些年从未见过老太太这样生气,动作间多了几分紧张,屋子里冰雕散出的凉气似乎都化了温热扑在身上,逼出满身细密黏腻的汗水。 灼华肃着脸,似无奈似痛心的垂眸睇着跪在地上的沈焆灵,素雅裙衫,玉簪点缀,纤瘦身姿若深秋里沾染了夜露的花朵颤颤柔弱,轻轻咬着唇瓣,眉尖蹙的异常可怜柔弱,若是有男子在场,大抵什么都原宥了吧! 也难怪前世里,她能在魏国公府过的顺遂,哪个男子不爱娇呢! 那时候,还未回京苏氏就扶立了,沈焆灵有嫡出的身份,有出息的嫡长兄,有永安侯府做外家,苏氏在府里说一不二,回去后没多久沈焆灵定下了魏国公府的亲事,身份够,亲事顺,她不用刻意的讨好任何人,却又许多人去讨好她、恭维她,环境和权利给了她底气,所以那时候她沉得住气。 今世里她什么都没有,大姐姐变得厉害事事与她对着干,又来了个瞧不上她的祖母,眼看着这还有半年就要及笄了,苏氏的扶立之事却没有想象中的顺利,她心中着急啊,生怕老太太随随便便给她指了门婚事就把她打发了。所以,当来了个家世好样貌好的徐惟,她便急切的想要抓紧他。 收到“徐惟”邀她去后山的信笺,她其实心底是有怀疑的吧,可是架不住心头的希望,她还是去了。 沉不住气啊。 而袁颖的出现,果然把事情变得更加有趣了。 屋子似沉寂到了海底,唯紫檀桌上的白玉三足香炉按着自己的节奏缓缓吐着青烟。沈焆灵悄悄抬眼看向老太太,心口好似住了只鸽子扑腾着乱跳,却又无论如何都飞不出去。原就是怕老太太的,此刻瞧着那轻烟笼在老太太的面前,恰似梵音深重的大雄宝殿里的神佛,朦胧而缥缈,心中便更多了几分不感反驳的敬畏。 静默须臾,老太太悠悠开口,“你自己说,发生了这档子破事,叫我怎么处置你?” 七月的天最是闷热,沈焆灵却只觉得浑身发冷,额角的沁了冷汗,湿腻腻的,眼底满是惊惧。处、处置? 老太太冷道:“北燕虽是边疆之地,倒也有几处私庵。” 沈焆灵吓的内腹直颤,私庵,那、那可是专门关押官家犯错的姑娘太太的去处,在那里不但没得人伺候,日常一切都要自己动手,还得为庵里劳作,什么粗活儿累活儿都要做。 她听姨娘说过的,父亲从前还有一个贵妾,仗着出身不俗又生有二哥哥,言语间对郡主不甚尊敬,父亲震怒之下把她丢进了私庵里,日夜劳作,不过半年、不过半年人就没了啊! 不,她不要去私庵! 沈焆灵跪行而前,拉着老太太的袍角,泪水滴落到绣着藤蔓缠枝的衣料上,转瞬不见,凄凄哀求着,“孙女儿知错了,可、可孙女儿也是叫人算计的呀!祖母便饶我一回吧!” 春桃和春晓上前拽开了她,沈焆灵还待再说,老太太抓起茶盏就砸去沈焆灵的身侧,翠色的茶汤在空中飞扬了一道弧度,泼洒了一片茶香氤氲,瓷片飞裂,割到了沈焆灵细嫩的手背,渗出一粒血色米珠,红与白的极致相冲,晕了一缕心惊之色。 老太太怒道:“算计你!你要是心里头干净,人家能算计你什么?” 沈焆灵无话辩解,伏在地上颤抖垂泪。 老太太指着她,恨声道:“想了这两日,你说,究竟是惹了什么人?你自己不要名声,你姐姐妹妹的却还要做人的!” 灼华给老太太顺着气,温言软语的宽慰道,“老祖宗别气,有话咱们慢慢说。”转头给沈焆灵使了个颜色,叫她跪的远些,“二姐姐也好好想想,那头先是要姐姐性命,又来坏姐姐名声,这会子终究牵连太大了呀!” 见着灼华为她说话,心下稍稍安定一些,沈焆灵的眼神往煊慧和熺微处瞧了瞧,欲言又止,心里又恨又难,明明、明明就是那些人在害自己啊! 可是姨娘却不叫她说出来,要待她扶立后再做算账。可她再说不出什么来,怕是老太太不要她的命,也要将她送去私庵了呀! 老太太站了起来,鬓边的翠色流苏如冬日溪流间夹杂的碎碎裂冰颤颤急流,沉声道:“今日再说不清楚,打死算数,也算成全了沈家的名声了!陈妈妈!” 陈妈妈端了个楠木托盘出来,上头一把匕首,一根白绫,一杯鸠毒,她瞧了沈焆灵一眼,叹息道:“二姑娘自己选吧!” 沈焆灵听罢,惊惧的几乎晕死过去。老太太想来说一不二的,当年甚至连有孕的妾室都直接沉了塘子,说要她似,那、哪里还有她活命的机会? 心里一急,沈焆灵便尖声叫了起来,“是、是白姨娘!是她要害我!” 第27章 名声 一旁坐着的沈煊慧的脑子一懵,似乎跟不上沈焆灵的话。白氏?一年说不了几句话整日闷在院子里的白氏?她有什么道理要害她? 沈熺微腾的站起来,圆眼大睁,惊的说不出话来,半响后才憋出一句,“二姐姐休要胡言!” 老太太拧眉,似乎没料到会指认了这么个人出来,“你可有证据?” 沈焆灵急急点头,道:“有!孙女儿有证据的!” 灼华及不可查的勾了勾嘴角,静静看着屋外的云卷云舒,才发现,原来这样薄薄的几乎透明的云竟也会有影子,落在一片空明积水中化作了浅浅的阴翳。 老太太思量了一下,吩咐了陈妈妈道:“去秉了三爷,叫他亲来审问。再去,把那两个都叫来!” 陈妈妈应了声,正要出去,又叫老太太喊住,眉尖紧蹙,“不必去叫三爷了,只把那俩个叫来便是。” 崔氏出身清河最大的家族,她是族长的嫡长女,在娘家是便跟着母亲管理家族事务又掌国公府数十年,向来的说一不二,最是不耐烦牵扯和等待。终究这也是后院的事情,儿子政务繁忙,也用不着去烦扰他了,只要得出结果就行。我清楚你们旁的不需要清楚! “你们俩个进去。”老太太拉过灼华的手,温然道,“你好好看着。”随后指了沈焆灵道,“你既说有证据,你说。” 沈焆灵紧咬着细白的贝齿,吐出的字眼却字字清亮,道:“白姨娘给孙女一个驱蚊的香囊里头加了东西,姨娘身边的妈妈懂些药理的,祖母不信可以叫了大夫来查看。香囊孙女儿还留着,一定能查得出来的。” 老太太皱了皱眉,隐隐感到事情似乎不似想象之中的简单,叫春桃去把沈焆灵的香囊取来,然后又把她们几个都打发去了东次间。 炎炎清朗的光线随着日头的偏移,投进门口的三寸耀眼光亮也越发的倾斜过去,落在尾座的踏板上,清晰的看到清晨丫头擦拭过后留下的水痕。那痕迹似一抹怀疑,落在了心头,便无论如何也擦不去了。 白氏和苏氏垂着头匆匆而来,规规矩矩的给老太太和灼华请了安。 老太太不叫起,也不给拿蒲团,就叫她们生生硬跪在青石砖上,夏衣单薄,跪在上头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必定乌青一片。 苏氏和白氏都是一辈子熬在大宅门里的人,打从被陈妈妈传了话,心里就都有了数。 老太太端着茶盏缓缓拨弄着水面上的沫子,睇着眼打量着二人。 苏氏虽心思深沉,但保元堂气氛怪异,东次间里又传来几声轻泣,又见白氏一同过来,便是晓得女儿没忍住,把香囊的事情说了出来。 关于香囊的事情,她千叮万嘱不要在老太太面前说穿了,她虽查了些苗头出来,但毕竟没有太充分的证据直接定罪白氏,此刻拿出来说不过说个疑影儿,能不能在老太太心里种下怀疑都两说,弄的不好还叫人以为她们想栽赃白氏以脱罪。 心思回转间,苏氏手指不由自主的捏紧了帕子。 那一闪而逝的紧张,灼华看的清楚,老太太何等精明锐利,自然也瞧了个仔细。 灼华倒是对白氏刮目相看,低眉顺眼的跪着,白净的面孔上不急也不慌,可见心思深沉。 “你们都是消息灵通的,崇岳寺里发生了什么你们多少也晓得了,外头传着些什么你们也清楚。”老太太呷了口茶,微烫的热气烘的面颊上绒毛舒展,却抹不平眉间的肃色,“苏氏,你手脚是快的,听说查了不少东西,那我只问你一句,这件事你怎么看?” 磕了个头,苏氏恭敬道:“二姑娘是个娇软性子,府里有孝也没得出门去,怎么会将人得罪至此还要去害她性命,俾妾想着,许是误会了。” 灼华垂首立在老太太身边儿,听着苏氏的话心头直叹,难怪前世里自己叫她骗的团团转呢!可真是会说话。 苏氏那简单的几句话,看似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 沈焆灵娇怯怯的,不会得罪人,沈家的儿女身上有孝也出不得门去,即便能得罪也不过是府里的这些人而已!府中的人为何要害她,无非就是嫉妒她有得力的外家而已。 终于谁会在意她是否有得力外家呢?自然就是那些同为庶出的哥儿姐儿以及她们的生母了。 “误会?”老太太哼笑了一声,身姿微斜的胳膊搭在几上,冷言道:“我给了权力于你,不是叫你来糊弄我的。我可以给你的,也可以给旁人。别与我打谜面儿,你还嫩了点儿。” 那声音是稳坐内院数十年的低沉透彻,身上有常年礼佛而沾满的沾上的佛香悠悠缓缓的透在空气里,稳重的敲打着这屋内所有胸腔里不停扑棱的翅膀。 苏氏心头一突,忙是伏身于地,“总是妾的不是,请老太太责罚。” “责罚?”老太太眯了眯眼,语调有秋夜寒露的冷意,“咱们定国公府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的不懂得规矩,你既叫我罚你,总要有个明目才是。” 苏氏伏在地上,心思盘了又盘想着该如何回答才最周全。沈焆灵却从东次间里冲了出来。 春桃拦了一把,又叫她推开,然后“咚”的跪在老太太面前,凄凄哀哀的求着,“祖母不要罚姨娘,都是孙女儿的错,老太太要罚便罚我吧!总是孙女儿不好,不该得罪了人,连累姐姐妹妹的一道受辱。” 说着又激烈的磕起头来,才几下子,白皙的额头便通红了起来。 换做平时,屋子里的丫鬟婆子定是要心疼一番的,可如今只觉得她可怜又可恶。 女儿如此莽撞,苏氏伏在地上眉头深深皱起,呼吸沉了起来,并着地上动荡而起的灰尘,呛得嗓子里无比干涩,无奈如长练密密缠绕在心口,叫她想喊又喊不出来,值得在心底长吁似冬雪微冷。 “确实是你的罪!”动作间扯动了翠色流苏下坠着的明珠轻轻晃动,明珠冷色的光芒投在老太太的面颊上,更显神色沉严,毫不留情道:“我平日里不管,你们却当我是瞎子!今日便是打死了,别说你老子如何,便是苏家来人我也有的是话要与他们说道了!我倒是不知了,沈家的姑娘还要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外祖家来操心婚事了!啊!给永安侯府脸面扶你们上台面,倒还学会了登鼻子上脸了,他永安侯府的手伸的未免也太长了些!” 沈焆灵面无血色,梗着脖子呆呆的看着老太太,细长的颈项沁出了莹白的汗水,呼吸间几乎可以听见冰雕融化滴落的声音,似碎冰坠入空洞深渊,激起千层刺骨激浪,兜头湃下,残破了满地的支离碎破。 苏氏定力再好也忍不住白了白面色,自己这些年的动作原来都暴露在这老妇人的眼里,心底有不甘闪过,她仔细筹谋了十几年,十几年啊!绝对不能就这样轻易败了! “夫人……” 苏氏想说话,老太太手一抬制止了她。见沈家惯用的李大夫进了院子,便不再与她们母女废话,叫了大夫进来,陈妈妈取了各位姑娘佩戴的香囊过来。 老太太缓缓了脸色,对李大夫道:“劳大夫好好瞧瞧,这些东西里头,可有什么特别的。” 李大夫一把山羊胡,五六十的年纪,面容有医者的严肃又有老者的慈蔼,他医术高明,自来都是服侍世家大族的,对于那些阿赞伎俩十分明白,闻言只点了点头,便仔细查探起来。 白氏依然安安静静的跪着,好似一切都与她无关,自始至终的低眉顺眼,哪怕老太太恨骂时,也不曾抬眼打探什么。 沈焆灵看着李大夫查询着物什,眼里略带了希冀。 苏氏面色稍微回缓了些,许是心里又有了算计,慢慢的镇定下来。 查探物什上的手脚,不比把脉,望闻问切就能得到结果,李大夫拆了那几个香囊,分成几摞,观察着里头的药材,又时不时捡起几味药材放在鼻下来来回回的闻着,在几张宣纸上写写画画,良久之后才得出了结论。 他在纸上画了两笔,然后将宣纸递给了老太太,道:“其中三个香囊是没有问题的,只有一个,加了些东西。” 老太太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李大夫道:“这个里头的驱蚊药材都用的很好,独独多了一味天麻子。” 老太太眉头紧锁,自是知道这独独加了的东西定不是什么好的,“天麻子是什么?有何问题?” 李大夫捋着山羊胡,缓缓道:“天麻子是西域的药草,无色无味,惯来是草原人用的多些,因为熬了浓汁的天麻子可以吸引野兽。好在这个香囊里的天麻子只是草药,不会有那样大的功效,不过是会招了野猫。”因为猫儿喜欢薄荷的味道,而驱蚊香囊里必不可少的便是薄荷,“若再加上这天麻子,最好不要去草场或者山林子,容易招惹野猫发了野性。” 灼华犹疑的问道:“会否……引来野兽?” 李大夫断然摇头,“不会。” 灼华使了眼色,陈妈妈立刻笑着上前,奉上银两请了李大夫出去。 老太太睇了白氏一眼,“二姑娘说是你有意陷害,有何话说?” 白氏微微抬头看着老太太,面色平静道:“老太太明察秋毫,若是妾要害姑娘何必那自己做的东西去害人。只是香囊是妾给各位姑娘公子做的,妾也有推拖不得的责任。请老太太责罚。” 她的表情也只是淡淡,似春日的细雨蒙蒙,逶迤拖沓在天地间,给你一点朦胧的影子,叫人难以看穿影子背后到底是何光景,却又愈发引着人去探究。 老太太盯了白氏半响,却问了苏氏,“你说。” 苏氏似为难了一下,轻声道,“……妾也只是怀疑。” 白氏虽生有一女,如今又有身孕,可到底白氏不过丫鬟出身,即便……丫鬟出身!白氏可是郡主的贴身大丫鬟啊,莫非,白氏是知道了什么?背脊忽生一阵恶寒,有私密的汗水沁出来,黏腻了每一个毛孔,似百足之虫缓缓爬过,刺挠到了心底。 老太太瞧着苏氏忽忽一卷的指尖,眼神一凌,默了许久,淡声道:“你们没有证据指证白氏,白氏也没话辩解。可你们也听到了,引来狼群的可不会是个香囊,那么……”顿了顿,“白氏暂时禁足于院中。” 白氏大腹便便,也跪不下去,闻言只是顺从的点头应是。 灼华看着白氏,老太太这样做其实也算是为了保全白氏,她轻轻开口,对苏氏说道:“虽禁足也不可怠慢了,姨娘可要好生看顾着白姨娘的胎。” 苏氏应声,老太太也没有驳她,苏氏微微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老太太没有夺了她管家的权。 灼华发现白氏在听闻自己要苏氏继续看顾她的胎时,微微动了下手指,那时的呼吸缓而短,似松了口气的样子。她这才惊觉,大家都在往白氏预想的方向走。 直到此刻,灼华不得不承认,白氏算计人心的本事无人可比。 叫了白氏回去,老太太睇了眼苏氏,脸色沉静如水,“预备怎么收场?” 苏氏无言,总不能硬生生去外头给人解释,怕是越描越黑而已,难倒二姑娘就要毁了吗? 碎碎迷迷的阳光绞着炎炎沉闷扑了进来,落在左侧小桌上的一直描金细颈瓶上,反射了炫目的光叫人几乎难以直视,便是此刻老太太的锐利阴沉的脸色。 苏氏深深一拜,摆低了姿态,哀求道:“求老太太怜悯,二姑娘不懂事,可到底是老太太的亲孙女儿啊,求老太太可怜,救救二姑娘的名声吧!” 第28章 背后的人 沈焆灵微颤的跪着,服帖在背脊的衣裳上的青色缠枝藤蔓落在灼灼阳光下依旧毫无生气,“祖母救救我,孙女儿知道错了,往后必定愈加谨言慎行,不给家里惹麻烦,不叫沈家丢脸面,求祖母可怜……” “救你?怎么救你?你连自己得罪了谁都不晓得。”老太太看着苏氏和沈焆灵许久,最后冷冷一笑,“人家这么环环相扣着算计你,你以为平息了留言就了结了?” 灼华怜悯的看着沈焆灵的楚楚柔弱,柔声道:“二姐姐和姨娘怕是还不知道,那日二姐姐身上还沾了旁的药粉,数里外可招惹狼群的!那药粉过了药效便是查探不出来了,好在倚楼起来疑心早早去查探,才晓得了这个。” 沈焆灵一忽会儿哀伤自己恼了老太太,一忽会儿羞恼坊间的传言,如今又有个凶手暗中窥视着自己,誓要自己性命,一时间脑中混乱如丝线紧紧缠绕,绞的脑仁儿生疼。 苏氏万万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招数用在女儿身上,数里外可招惹狼群的药粉,那便是要女儿性命不留余地啊! 那会是谁? 苏氏心里团团盘算起来,心头闪过一个念头,双手微微一曲,怎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灼华仔细观察着众人的表情,见到苏氏微微一瞪眼的惊诧,她晓得,苏氏有了怀疑对象了。 老太太眼底有幽芒闪过,道:“自己想想清楚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否则便是无穷无尽的祸患,沈家容不下这样招惹祸事的姑娘。” 沈焆灵呆呆的看着老太太。 老太太垂首拨了拨衣襟上的一撮暗紫色的流苏,烦怒道:“既那两日的禁足没叫你拎清楚自己的处境,那便继续禁足,什么时候想通了再出来。初七的灯会不必去了。” “祖母……”她觉得羞恼也是不想出门的,可是真的不出门,怕是要坐实坊间传言了呀! “二姐姐就当是老太太给你清静,好好想想吧,总要把事情搞清楚的。”灼华劝着沈焆灵,想了想又对老太太道,“初七的灯会还是要去的,这会子谣言难听,要是二姐姐不去灯会,人家不晓得还要怎么编排嘲笑,索性大大方方的去,咱们立身正,不该为了旁人的非议便顺了那凶手的心思。祖母以为呢?” 老太太讥诮的扫过沈焆灵,可灼华求情,又不忍拂了她的意思,还是应了。 “回头再去寺里送个信儿,请了哪位大师傅下山来一趟,略略一说。”灼华笑了笑,温柔周全的好似她才是大姐姐,费尽了心里去为家中姐妹解难,“谣言么,都是没有出处的,那谣言如何比得德高望重的大师说的话呢?” 老太太觉得有理,便叫了陈妈妈亲自走一趟。 “既是有人要害二姐姐,咱们都仔细想想,别漏了什么,早点找出凶手,咱们就有应对的办法了。”灼华看向苏氏和沈焆灵,推心置腹的细细说道,“香囊之事既然没有证据咱们也不好冤了谁,白姨娘禁足也好,正好安安静静的待产,姨娘说呢!” 灼华言语里为着沈焆灵说话,苏氏自是无不应下的,眼眸微垂的遮去了眼底涌动如碎冰尖利的阴沉,嘴角含着感激而得体的笑意,“姑娘说的是,是妾冒失了。” 灼华温柔浅笑,轻轻圆着两边的话,“查清真相总有过程,有怀疑对象,拿出来对质也属正常,到也怪不了谁。” 老太太看着孙女儿心思周全,心里这才稍稍安慰些,无心再与她们母女多说什么,便叫了散。 待人都走了,老太太拉过灼华进了右次间,“你心里怕是有了眉目吧?” “也不是太确定,却觉得可能性很大。”灼华微微点头,凑到老太太耳边小声说道,“长平侯袁家的嫡出二姑娘袁颖那日也在崇岳寺。” 那袁二姑娘的性子何等出名,老太太自然是晓得她的,又想起丈夫来信说起的袁家曾想和徐家做亲后叫徐家婉拒之事,如此徐惟来北燕也是有躲亲之意了。 苏家和徐家联姻,背后岂不是…… 老太太目光骤然化作一根锐利银针,恨声道:“他苏家倒是打的一笔好算盘!” “祖母也别气了。”窗台上的一盆石榴绽满了绯红的花多,落在眼底燃成了一抹幽幽星火,似要将苍白面孔吞噬,灼华抚着老太太的心口,轻声道,“我想着袁家姑娘晓得二姐姐去灯会,怕是还要动手的,咱们好好防备着,即便抓不住袁家姑娘,若是能逮住个动手的人,咱们也好拿出来做个证。” 老太太有些担忧的抚了抚她的面颊,“我便是担心又连累了你。” 灼华莹然一笑,似翩跹的蝶儿游曳在白梅盛放之间,倾身窝在老太太怀里,“祖母放心,这回我当个铁石心肠的,见着了都当没见着,自保为上。待这回的事情平息后,只要看着些二姐姐不叫她再见徐惟,祖母也寻摸着早早为她定下来亲事,袁家姑娘应该也不至于再来寻麻烦才是。” 老太太叹了一声,轻轻顺着她如瀑的青丝,“便如此吧!” 劳累了一日,老太太也乏了,灼华伺候了老太太歇下,便去了春江阁看四丫头。 小丫头到底还小,不晓得名声的拖累,只一个劲的问她伤口痛不痛,又叫她以后离了二姐姐惹祸精远些,灼华心头温暖,自是样样应下的。 哄了小丫头吃了点心,转道又去了白氏的院子,她晓得白氏的计划连自己和孩子都算计进去了,心头总是不舍,总算当年白氏也曾照顾过自己。可白氏却是不肯见她,只叫贴身的丫鬟回了话,谢了灼华的好意。 也不勉强,只叮嘱了看守的婆子不可怠慢,不可岢扣用度,又去了沈焆灵的蘅华苑,见着看守的婆子神色闪躲,她便晓得苏氏定是在里头,她不过柔婉一笑,贴心的叫婆子把院子守好,便往煊慧的彩云间走去。 她猜测着大姐姐这会子不是刚发了一通脾气,就是正在发脾气,再不然就是在酝酿火气的路上。 但她进了彩云间,却发现四下安静一片,丫鬟婆子也不见慌张,屋中的冰雕轻缓吐着凉意,煊慧出乎意料的平静,拿着绷子细细绣着松鹤延年的图样。 “我性子急躁,母亲那时候总叫我多跟着嬷嬷学绣活儿,我没得静下来,后来母亲走了,没人压制我,闯了好些祸,这时候才慢慢明白母亲的深意。你瞧……”煊慧抬眼一笑,收了线头,把绷子递给灼华看,“妹妹看看,这鹤绣的如何?” 灼华绣工不行,但绣品好不好还是看的明白的,拂过那细密的针脚,配色沉稳不招摇,道:“是极好的,该是给祖母绣的寝衣吧!我与姐姐一样,是个静不下来的。母亲那时候总是拘着我一道绣,我却总给她捣乱。如今姐姐倒是绣的极好,我还是与针线不对付,每每动了针线,总要扎上几针。” 将绷子放到一边,煊慧看着一旁笸箩里的香囊,嘴角有一丝迷茫的苦涩,道:“九月初七妹妹就十二了呢!十月中旬,我也要及笄了,姨娘就叫我开始绣些零零碎碎的婚嫁小物件。尽管心中有期盼可我脑子也不算糊涂,这些年天南地北的跑,看了那么多庶出女的着落也晓得什么才是自己的归属,自是不会去奢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左右爹爹与祖母也不会亏了我,如你说的,我好歹也是长女么!” 沈煊慧不急不缓的絮叨着,然后笑了笑,肩头处绣着一朵盛开的绯红石榴花称的她的容色更是明艳不已,带着几分有趣又朝灼华眨眨眼,戏谑道:“你当我气疯了,要砸一套茶具出气呢,还是去揍她一顿泄愤?” 灼华失笑,方才还真是如此想的呢! “她自己不要脸面,偏连累了咱们一道被人非议,可到底是她自己做的孽,与咱们有什么干系。”煊慧眉宇间是无所谓的浅淡,指尖掠过五色明艳丝线,若有似无的花卉香气,嘴角含了不屑,道:“她心心念念着徐惟,可要知道缘分这东西老天自有说法,上赶着也好,勉强也罢,最后都吃不着好果子,我再与她啰嗦什么?就这样的脑子,我还真是犯不着跟她置气呢!我方才那样生气,只是觉得从前自己竟叫这个没脑子的东西算计了多回,心头有些为自己不忿而已!” 灼华默然的看着阳光扑在窗棂上,春意百花舒的雕纹落了浅淡的影子在地上。 她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心思呢! 看煊慧的样子,灼华便晓得她对徐惟的那点子心思已经没有了,倒是有几分豁达的意思,却又难以想象这样明白的话,竟是从她嘴里说出来。人世轮回中的每一步,果然都是十分紧要的。 话说回来,自己前世对李彧那样痴迷,如今还不是断干净了念想么! 灼华感慨道:“姐姐如今也是稳重了不少。” “我好赖长你几岁,还能日日当着傻瓜给她们欺辱去不成!”昂了昂脖子,姐妹相视一笑,煊慧又神神秘秘的凑近她,说道,“与妹妹讲吧,我是不信白氏去害她的,我倒是怀疑了一个人,妹妹可有疑心?” 灼华扬眉,倒是想听听她的猜测,“谁?” 煊慧起身稍稍打开了一隙窗户,有明晃晃的光影斜斜照了进来,灼灼着扭曲了一方空间,落在春意百花舒的光影旁,好似那薄薄的光影也有了影子在摇曳,煊慧眸中映着光,有灿然的光亮了起来,“袁家的那个!” 灼华嘴角绽了抹如花笑意。 煊慧一看她的表情,就晓得她也是有这样的猜测的,扬眉道:“是不是?妹妹也想到这个人了吧!思来想去,这样狠戾的手段也便是她了,咱们这些闺中的姑娘哪里有这样的胆子。可恨的是,竟连累了你受伤。”她又拉着灼华细细叮嘱道,“你这伤还未好全了,这几日可得好好养着,往后不计她遇着什么危险,你不可去救,为着这样不知所谓的东西,犯不着,知道么!” 灼华失笑,看着她的关心不掺虚伪,又觉得熨帖,便笑着应下,“姐姐放心吧,我记下了。” 迎着傍晚的微风,在一片霞色中回到了院子。院子里墙根儿底下有一片丈余的竹林,霞色落在竹叶上,有温柔的色泽,风拂过,枝影沙沙间有伶仃水声,隐约间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夹杂了竹叶的清香,呼吸间便似要将人醉了过去。 宋嬷嬷已经备好了热水和新衣裳,见她回来忙小心翼翼的将她迎了进去,先沐浴更衣。 “姑娘是做妹妹的,何苦这样东奔西跑的去宽慰她们。”嬷嬷觉得灼华过得实在辛苦,哪家的十余岁小姑娘如她一般周全的,要顾着这个,又有安慰那个,换了旁家的姑娘,有着当权的老太太宠爱着,多是娇气的。 “老太太既然发落了,自有老太太院子里的人去盯着,如今那苏氏吃了训自会照看着不出问题。说起来您叫连累了受伤,倒是不见蘅华苑的来问一声。”嬷嬷解开了灼华半挽的发髻,口中低沉着絮絮叨叨,“也是,都禁足了,自顾都不暇了,哪还记得姑娘对她们的恩德了。” 灼华只是笑着,她也是没有办法,要做个“温柔善良又周全的好人”哪里这么容易了。她可不想再如前世里一般,叫人背后嚼一句蠢笨无脑。 更何况做个“好人”,带来的好处也不少,至少苏氏母女这会子可是半点都没有疑心了她了。 “好好的身子,怎叫狼爪子伤成了这样。”替灼华宽了衣,看着她背后几道长长的暗红色痂子,宋嬷嬷又是气愤又是心疼,恨恨的骂道,“那二姑娘,简直可恨!” 灼华肤色白皙,暗红色的痂子落在上头,又是那样纤瘦的身姿,瞧着便是愈发的触目惊心,“也不好看着她葬送狼腹。” 宋嬷嬷无奈的一叹,“姑娘便是太良善了。姑娘念着姐妹情是好的,可也要先顾着自己才是。” 灼华晓得宋嬷嬷的担忧,自是无有不应的。 今日伤口崩开过,定是不能泡澡的,可几日没有好好清洗,又值盛夏,一天都要出几回的汗,灼华觉着自己都快要酸了。 “哪就要酸了,长天可告诉我了,一日三趟的拿梅花水兑了温水给您擦着身的。”宋嬷嬷细细斜了她一眼,眼角的每一丝纹路里充满了对眼前小女孩的宠爱,“姑娘就是爱干净,打小就这样,偏小时候又最爱拿捏泥巴玩儿,一天便是要换上好几身儿的衣裳。混不似个大家闺秀。” 灼华想起小时候每每回到京里,皇帝总是把她接近宫去,就住在延庆殿里,同年龄相当的皇子公主们玩在一处。延庆殿的正殿前有几颗很大的芭蕉,倒垂着巨大的叶片,遮蔽了一片难得的阴影处,她和三公主李郯在树下头玩泥巴,总是弄的满身满脸的脏污,玩累了就换一身,歇够了再去玩,当真是一天要换好几身衣裳了。 树下刨出的洞还不准小太监掩埋上,一个夏日过去,两个白嫩嫩的小丫头被晒成了黑丫头,整颗根深的芭蕉也几乎被她们整个刨了出来,歪歪斜斜的倒在一边。皇帝纵着,皇后和母亲也只能是无奈的看着她们疯闹,完全没有贵女该有的娴静样子。 那时候,多快活啊! 冲了热水,皮肤舒展,人顿时舒服轻松了不少。 换上了柔软的寝衣,丝滑的料子贴在肌肤上有一丝凉凉的感觉,并着冰雕吐出的凉意再这样盛夏的时节里倒也十分惬意。时光入夜,索性也不挽发髻了,抹了头油,柔柔顺顺的披在身后。 累了一日,因为云山绕的缘故,人也昏沉,瞧着饭食也无胃口,便叫秋水去沏一杯蜜茶来。 灼华窝在床边的软榻上,半倚半靠懒懒的斜在大迎枕上,素手微曲支着下颚对月想着心事,月光莹莹落进屋内,拢了一层朦胧温柔的光晕在垂散的青丝上,更显脸颊白皙柔婉。 宋嬷嬷端了个锦杌在灼华身边坐下,将这几日观察下来的一一讲给灼华听。 “赵氏和白氏很安静,不过她们身边的人不大安静,和苏氏身边的大丫鬟悄悄见过两回。苏氏送了几回信出去,大约是送去京里的。借着送东西来,也跟着院里的小丫鬟套过话。” 灼华笑意浅淡,“那些人怕不是苏氏安插在她们身边的罢。” 从前不启用,是压根没把那两个妾室摆在眼里,如今女儿频频吃亏,险些栽在白氏的手里,苏氏自然急了,这些棋子便也不得不启用了。 宋嬷嬷微微一笑,颇是欣慰道:“要说老太太给选的那四个小丫头别看年纪小,可都是极好的,苏氏的人来套近乎塞好处,愣是一个字儿都没有透出去。” 今年她院子里的丫头有些年岁到了,放出去了几个,老太太就亲给她选了四个十岁左右的小丫头进来伺候,一直由宋嬷嬷亲手调教着,如今在她院子里做着杂活儿锻炼着心性儿。 宋嬷嬷当初是皇贵妃身边儿的掌事女官,调教人的手腕自是不简单的。 “既然都是好的,嬷嬷找机会安排着提拔了三等的丫鬟,拨在您身边儿伺候着,好好教了她们怎么眉高眼低,怎么应付人际。”灼华浅笑扬眉的看向秋水几人,戏谑道:“待咱们院子里的四位大丫鬟都出嫁了,正好她们也可顶上了。” 听风抽了抽嘴角,倚楼无语。她们是杀手,打从记事起就是在打打杀杀,没想过嫁人这档子事。 秋水正好沏了蜜茶进来,一听顿时羞赧的面色通红,结巴了一下,道:“奴、奴婢,一辈子跟着姑、姑娘。” 长天一甩头,脆生生道,“要嫁奴婢就嫁给姑娘夫家的管事,一辈子留在姑娘身边。” “你们待姑娘忠心,姑娘心里都知道,自会叫你们未来无忧的。”宋嬷嬷笑着与秋水几人说了几句,转而肃了肃眼神又道,“昨儿厨房的刘妈妈给我递了话过来,那腌臜东西找出来了!” 灼华看着喜鹊登高的铜烛台上烛火轻摇,点头道,“叫刘妈妈继续盯着,旁的不用管。”接了秋水递来的蜜茶,小小的呷了一口,“那药罐子扣下了吗?” 倚楼回道:“属下去的时候,罐子已经叫人不小心打破,不过属下还是把残片都取回来了。” “还真是巧了。”灼华掀了掀嘴角,指尖轻轻点着茶盏,“悄悄拿了去给老先生瞧一瞧,看看是不是罐子出了问题。” 倚楼道:“下午晌里老太太审问的档子,已经去过了,老先生说明日给我答案。” 灼华笑着夸赞道:“倚楼越来越聪明了呢!” 倚楼想了想,道:“是姑娘教的好。” 长天扬了扬眉,满眼写着“孺子可教”。 第29章 提示:背后捅一刀 有一层薄薄如山涧烟波浩渺般的云缓缓朦胧了夜空,悬在天上的上弦月似被浸泡在了深秋的水色里,雾蒙蒙的散着幽蓝冷白的光,看着叫人心底无端端生出一股无助来。软塌旁的小几上青玉香炉里有四月飞絮般的轻烟袅娜吐出,本该是最安抚人心的气味,此刻闻着竟似落了一股沉重在心头,叫人喘不起来。 苏氏搂过哭得可怜的女儿,语调里透出淡淡的倦意,道:“你与姨娘说,到底怎么回事,如何黑夜了还去林子?可是有人假借了徐家公子的名儿约你去的?” 沈焆灵哭得抽抽泣泣,想说什么,可又怕被生母这杯莽撞,所有情绪唯化了泪水滚滚。 苏氏叹着气,保养得宜的面孔敷着脂粉,眼角在几日功夫里快速的生出了丝丝纹路,不明白女儿怎么丝毫不似了自己,竟是这样沉不住气,“姨娘与你说过,待姨娘顺利扶立,你与徐二公子的婚事便可摊开来讲了,他知道,你也清楚,他又如何会半夜约你相见?” 沈焆灵咬了咬唇,道:“我、我也曾怀疑,可是、可是女儿实在害怕……” 苏氏耐着性子温柔的抚着女儿的背脊,道:“你记着,姨娘的事情一定会成。姨娘有办法叫三姑娘为我说话,她得老爷和老太太的喜爱,只要她开口,姨娘年底之前必能顺利扶立的,在这之前你需得沉得住气才行,以后少于徐公子见面,待你们的亲事定下有的是机会相见。” 沈焆灵抬着往往眼眸瞧着生母,方才哭到苍白的面色渐次润红了起来,映在眼底便是一抹娇红,“三妹妹?她如今与咱们不算亲近,有老太太宠着,她也不必讨好姨娘,如何肯为咱们开口呢?” “你不用知道那么多,总之姨娘会为你打算好的。”苏氏顺着她青丝,眼神似深厚的湖泊,河流地下是湍急的暗涌,更有着尖锐的冰峰,要将对手扎的头破血流才肯罢休,“她肯这样救你,说明她还是念着当年我辛苦照顾她一场的,姨娘只要再为她做些事情,她定会站在咱们这边的。” “姨娘能为她做什么呢?她又不缺什么的,不过这一回真是多亏了她,否则女儿当真要葬身狼腹了。”沈焆灵想着又恨恨了起来,咬牙道,“这个白氏竟这样害我,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瞧她镇日里闷声不响的还以为是个没用的,哪知是个祸害!老太太竟只是罚了她禁足,真是可恨!” 彼时夏日百花绽放,香气莹莹,苏氏的脸浸在浅浅的阴翳中,连着满身栩栩如生的缠枝刺绣也只剩了冰冷之色,“想要害你的另有其人。” 倒是白氏的香囊当真只是为了引野猫伤焆灵,还是另有所图留有后手? 沈焆灵一惊,捧着心口呼吸急了起来,大声道:“当真还有旁人?可我、我并未得罪了谁啊!” 苏氏垂眸一笑,阴冷之色一闪而过,“徐家公子与你亲近,自然有人心里不舒服的。” “除了大姐姐还能有谁!”沈焆灵眼眸一突,瞬间想起了煊慧说的那个袁家姑娘,那可是连自己奶娘都敢打杀的人物啊!难怪会这样狠戾的对自己下手了。“是、是袁家的那个?那可怎么办呀!” “放心吧,老太太不会允许她这样嚣张的,你的名声也关乎她最宠爱的三姑娘,她一定会想办法解决的。”苏氏眼神渺远有无奈的疲惫,再次推心置腹的叮嘱道,“以后出门紧跟着三姑娘,她是个有算计的,身边的人功夫也好,你跟着她,有什么事她会护着你的。你不可再莽撞了。” 正说着,外头的婆子来禀报,说三姑娘来过,晓得姨娘与二姑娘说话,便走了。 苏氏唤了蘅华苑看管库房的嬷嬷来,去收拾了几件贵重的物件又叮嘱了女儿几句,便去了灼华的院子。 苏氏嘴角含着得体的笑意,“二姑娘一心想来好好谢谢三姑娘,只是如今老太太吩咐了禁足,不便前来,就叫了俾妾来看看三姑娘。听说今日法事的时候姑娘的伤口有些崩了,不知现下可好些了?” 没了午间时在老太太处的恭谨小心,此刻看着灼华的神色柔和而亲切,似长辈般温柔关怀着一个小辈。 灼华不爱外人进内室,简单挽了个发髻,在明间见苏氏。 “无事了,养些天想来就能大好了。”浅笑看着她发髻间的一直赤金凤头钗,凤首细细流苏在动作间微微晃动,漾了一抹碎金的光芒,那光芒并着屋外的晃晃光线,看的久了,有些晃眼的刺目,灼华道:“老太太叫二姐姐安静几日,也是好的,省的出来去瞧旁人的眼光。” 苏氏颔首应道,“姑娘说的是。” “只是姨娘可想过什么人会去为难姐姐?”灼华笑意微淡如云烟,“那个人的手段不简单,即便这回咱们能想了法子去挽回姐姐的名声,可若是捉不出背后的人,怕是要无休无止了。” 苏氏敛了笑意,“姑娘说的是,妾会仔细查问的。” 灼华掐了掐眉心,十分乏累的样子,鬓边簪着的一朵明艳石榴花也擦不亮她苍白的脸色,“姨娘明白就好,大姐姐和二姐姐快及笄了,大哥哥也十六了,名声之事无小事,姨娘多与二姐姐提点着。毕竟姨娘是姐姐的生母,想来姐姐还是能听进去的。” “是,妾明白的,多些姑娘提点。”苏氏凝视着灼华的眼神闪了闪,道:“姑娘面色不大好,可是有什么不适?” 灼华笑了笑,“只是有些乏。” 苏氏温柔的关怀道:“不若明日妾请了李大夫来,为姑娘请个脉。” 灼华嘴角柔婉,眼底深处的光恰似枝影交叠间的薄薄阴影,“午晌里请过脉了,姨娘有心了。” 苏氏起了身告辞。 灼华微微一点头,叫了秋水去送。 苏氏正要踏出屋子的时候,灼华清婉微缓道:“徐公子家世好、样貌佳、人品也端正,确实是个很好的人选。若是永安侯府能为二姐姐定下这桩亲事自然是极好的。到底是沈家的女儿,叫外家张罗婚事落在旁人眼里总是不好看,老太太说的重些,姨娘与姐姐到不用放在心上。不过,未免频添了不必要的麻烦,暂时还是不要见的好。” 苏氏瞧着她沉然从容的神色,颇有上位者的凌然之气,表情便不自然的微微一僵,然后深深一福身,“多些姑娘提点。” 看着苏氏出了三进的门子,宋嬷嬷问道:“姑娘何故提醒她?” 灼华润白的指尖点在桌面上,淡淡道:“永安侯府多与她通信,京里的消息咱们晓得的,她也晓得。苏氏是个聪明人,经了这半日,袁家姑娘的事情想必她也猜到了,我不过废些口水一说,得她个顺水的人情而已。” 宋嬷嬷想了想,点头道:“也是,她既觉得自己的戏码演的好,总要叫她坚定不移的继续下去。” 灼华闭了闭眼,药性缓缓发作近日昏沉更重了,冷笑道:“我舍命去救她的女儿,想必她还当我是在还她当年衣不解带照顾我的情意呢!” 长天哼道:“嬷嬷没瞧见么,那苏氏与咱们姑娘说话时一副长辈的口吻,不知身份!” “她那是自信。今日来哪里是为着沈焆灵谢我,来瞧我中毒多深才是真。”灼华抬手拔了发间的簪子,起身往内室里走去,“待我倒下,她的计划便要开始了,我呀,马上要承她一份大大的情意了。” 宋嬷嬷伺候着灼华宽衣,说道:“姑娘何必受这样的苦,如今查起来便可撸了她一切权力,老太太和大人也绝不会轻绕了她。” 灼华挨着软枕躺下,缓缓闭上眼,只轻声道:“有永安侯府在,这点儿的罪名不过叫她永远上不了位而已,沈家还得好好养着她,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她害死了母亲,还能好好活着?这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宋嬷嬷叹了一声,不再劝了,处了十年了,看着她温温软软的,却是个倔性子,决定了的事,八匹马也拉不住。 “我的情意……怕她是承不起的。” 其实,袁颖打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要沈焆灵的命,可没想到她竟半点损伤都没有,老太太的一番说辞,还叫沈焆灵白白得了个好名声,她哪里会就这样罢休的。 于是便叫人在闹市的茶馆酒肆里散布谣言,同样拿名声去毁她! 坏了沈焆灵的名声,徐家那样的门户如何还会要这么一个不知检点的女子进门。 一招接一招,端的是好计谋! 暴戾是不假,倒半点不似传言里鲁莽的性子! 若袁颖只是教训教训沈焆灵便也罢了,她也懒得管,可惜她做的太过了,尽管她也是厌恶沈焆灵和苏氏的,但好歹是沈家的人,就算要杀要刮的,也得沈家人说了算的,哪由得她一个外人如此轻贱沈家名声! 所以她才会向老太太提议七夕的灯会让沈焆灵一起去,且要大大方方的去,谣言就是这样的,你越是回避它,它渲染的越是激烈,你越是无视它,它消失的越快,舆论的倒向也会发生偏移。 第二日叫陈妈妈去请了寺里的大和尚往山下来一趟,好似无意的提一嘴,沈家的小施主是为了寻迷路的丫鬟才进得林子,进去的时候还有丫鬟护卫的,没想到竟遇上了狼群。又说他们去救人的时候,也只有几位女施主而已。 大和尚慈悲为怀,原也没证据证明沈焆灵进去是为会男子,是以,大和尚哪怕是看在沈家每年大笔的香油钱,也尽力一帮,为沈家的姑娘说了几句话。 出家人,可还得靠着红尘的俗物维持香油,不是么? 一边是不知何处出来的谣言,一边是方外大师的凭心而论,不过一日的功夫,谣言的倾向已经慢慢就偏向了沈家。 经此一事,沈家上上下下哪个见了灼华不是服帖又敬佩,心里嘴里的夸赞个不停,出去采买之际,也不忘告诉外头的人,她们家的三姑娘是如何的温柔善良又体贴周全。 回来后老太太备了份礼,差了管家亲去徐悦的府上,谢过徐悦和周恒的出手相救。 灼华提笔画了一副画,一位穿着铠甲的少年将军和以为锦衣少年并排站着,望着远方,锦衣少年手里握着把匕首,扬着手,正要往少年将军的背上捅去。 灼华吹了吹墨汁,拎起画纸瞧了又瞧,十分满意。 喊了四个丫头来看,“你们能看出什么来?” 倚楼皱了皱眉,“背后捅一刀。” 无时无刻不黑脸的听风似乎很不喜欢这样的情景,瞥了瞥嘴角“恩”了一声。 长天点头表示同意。 秋水仔细瞧了会儿,道:“两个人并排站着,还挨的那么近,那说明两人关系是极为亲近的,这个锦衣的公子还这样去背后捅人,不厚道。” “你们都能看出来,徐大世子绝对能看明白了。”灼华满意的点点头,将画折好,递给听风,“找个机会送到徐悦的书房去,记得,悄悄的送,别叫任何人察觉了。” 听风收好了画纸,认真应下。 长天好奇,“为何要给徐世子送去这样的画,是不是有人要害他?姑娘怎么晓得呢?” 灼华捋了捋下巴上不存在的胡子,故作高深道:“天机不可泄露。”又问了倚楼,“老先生怎说?” 倚楼回道:“是有问题的。应该是将药粉煮干在药罐子里,姑娘的药熬煮起来,便神不知鬼不觉的混在其中。” “还真好法子,若不是咱们起了疑心,这药罐子一碎,谁还能捉到她半点的证据。”灼华冷笑道:“东西留好了,自有它派用场的时候。” 私塾里,沈家的姑娘们养伤的养伤、“受惊”的“受惊”,煊慧烦于应对旁人的探寻索性当一回好姐姐,便也向老先生请了假,要照顾妹妹们去了。 各家的公子姑娘们诸多猜想,本想着听习的时候从姑娘们的嘴里绕一些出来,却是想了个空,又望了望坐在前头认真吟哦的烺云。 “……” 这些日子相处大家也多少晓得,想跟他聊诗书,他能跟你侃侃而谈,想从他嘴里挖出些什么八卦私隐,完全是不可能的! 又说那文远伯夫人病重,宋文倩至孝要伺候母亲,宋文蕊心思再活泛也来不得了,否则说出去就是一句不孝。 众人又觉得高兴起来,没了那个娇娇绕绕的宋文蕊,说话都惬意了许多。 顾华瑶和郑云婉心里痒痒的很,待下了学,提着礼打着探望的名义来打听八卦,都很想要知道那个外男是谁,灼华一脸真诚又气愤填膺的告诉她们,外头的传言都是假的。 “二姐姐是个娇软的性子,这两年咱们又在孝期,门都出不去,哪里能得罪什么人呀!更别说什么男子了。” 郑云婉两眼放光,“那怎么谣言就针对着你家二姐姐来呢?” 顾华瑶问的就没那么委婉了,“你家那个苏姨娘,听说老太太给了管家的权力,这扶立妾室为正向来都不大顺利呢!” 灼华抿了抿嘴把笑意咽回去,郑家姑娘还算含蓄,只隐隐透露着她不信沈焆灵没得罪人,而顾家姑娘就利害了,只差没有直说:沈家自家的算计。 “怎么会,家里的姨娘们向来安分,平日里连院子都不出,哪能算计得了这些呢!好在二姐姐没事,咱们也正查着呢,应该很快就有眉目了。” 两人一脸失望,却又说着庆幸,表情实在对不上话语,灼华险些笑场。 这几日里倚楼悄悄潜出去两回,去查看酿酒坊的囤米情况,回来说起文远伯在外头救了个卖身葬母的美丽姑娘,灼华捧着医书捻着药草,倒是惊讶宋文倩的决心下的真是快,却也晓得,蒋氏的病怕是拖不久了。 每日关在院子里养伤,老太太免了她的晨昏定省的,反过来一日两回的去瞧她,查看她的伤口结痂程度,看着伤口的痂子慢慢脱落,这才真的放下心来。 灼华不出院子,外男又不方便进姑娘家的院子,蒋楠自然也就见不到她了,便每日托老太太带些小玩意儿过去,又稍了话。 妹妹今日安否? 灼华看着手里的冰糖葫芦,嘴角微抽:“……” 大哥,您哄娃娃呐! 第30章 皎然如璧 时至七月,凤凰花绽满枝条,带着昨夜降下的雨珠迎着朝霞漫天一丝丝一缕缕的潋滟光芒,于阳光穿过大片的绯红花朵间晕出了碎金的光晕,明艳无比,微微摇曳间与绿叶相映成趣。凤凰花的花蕊格外绵长柔软,微微上翘的姿态恰似凤凰振翅时拖曳的美丽尾羽,旖旎了一片风光,叫人怜爱。 凤凰节到来时,灼华的伤已经大好。 架不住煊慧的急性子,才申正时分,一行人三两马车,带着数十仆从护卫,浩浩荡荡出发了。 老太太和烺云不爱热闹便都不去了,又想着是赏夜景,回来必是很晚的,便把两个小的也给留下了。 两个小的眼巴巴望着门口的车架,表情别提多委屈了,灼华再三保证会给她们带了漂亮的花灯回来,才高兴些。 今日出行用的都是双驾的马车,并没有很华丽却很宽敞,姐妹三人一人一驾。 沈府在城东,观阳街在城西,一路上遇上了不少熟人同行,少不得停下来打个招呼,相互谦逊一下你先行还是我先行的问题。一炷香的车程竟花了一个时辰才到,走走停停,下车时都觉几分头昏脑胀。 为了防止回程的时候发生拥堵,所有马车都在观阳街外十里亭处的一座农场停下,农场主家是云屏县知县大人的小舅子,是个十分热情周到的人物。 北燕的凤凰节灯会是商家和官府合作的,五步一岗,有庆北营的人护卫着,倒也不怕出乱子。留下等候的护卫仆从,庄子的主人家也客气的招呼着。 待灼华一行人到达农庄的马车已经不少,马车上挂着附上都有的标志,同一府邸的连在一处,十分整齐。 遣人送上一份薄礼到农场主家手里,告一声叨扰才出庄子。 上画舫游湖赏灯,不能把贴身伺候的都带上,所以灼华只带了只倚楼同行,听风留在岸上观察暗处。 原本定了是上文远伯府的画舫,只是伯夫人病重,宋家的姑娘便不好再出来游玩,好在邀的人也不多,与按察使顾大人家一商量,顾家便将宋家的客人一并邀了过来。 顾华瑶的贴身侍女早已候着,见到沈灼华立马笑着迎上去,笑道:“姑娘安,奴婢是大姑娘身边的珠玉,奴婢带姑娘们上船罢,咱们姑娘正巴巴等着呢!” 灼华颔首浅笑,道了声“有劳”。 申正时刻,天还亮着,观阳街上人不是很多却是热闹极了,道路两侧早已经挂上了各式各样的灯笼,沿着定阳湖蜿蜒数里,围绕成圈。 煊慧看的津津有味,灼华也是十分得趣,沈焆灵勉强的扯着嘴角,只觉着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在打量她,哪里有心思去赏什么灯。 珠玉笑着跟在灼华身侧,知道她们这几年几乎不出门,对什么都新鲜的紧,便也不催,慢慢的走着,时不时的解说上一番,十分伶俐。 画舫停在定阳湖的小渡口,距离十里亭也得一里多的路,一行人看的高兴,竟也不觉得累。 湖面上停着五艘画舫,都是两层的大型画舫,大红朱漆,雕栏镂刻,十分壮观。 “浮画舫,跃青骢,小桥门外绿荫笼。行人不入神仙地,人在珠链第几重。”还真是颇有意境。 顾家的画舫停在小渡口的左侧,一层是一个大通层,有一处宽敞的甲板,门窗都开着,能看到里头已经坐了不少人了,二层略小些,是两个雅间,左侧的闭着窗户,应该还没人进去。 右侧的开着窗户,临窗坐着两个男子,一个着青衣,一个一身暗紫色,有些远,灼华这个半瞎瞧不清楚那两人的五官,身形瞧着倒是熟悉。 不过从身旁姑娘那频频投过去的眼神可以猜得出,两个都是一副好皮囊。 两人似说这话,抬眼望出来时不知瞧见了什么,朝她们的方向挥了挥手,好像是笑了吧,因为她的余光见着身旁沈焆灵竟红了俏脸。 倚楼小声提醒道:“是蒋公子和徐公子,应该是咱们这边招呼。” 好在方向还是分得清的,就朝着二人方向微微颔首。 朱玉笑着提醒着小心脚下,灼华抬脚踏上跳板,跳板很稳,踩上去都不曾晃动一下。 顾华瑶原本招呼着客人,见沈家的姑娘们上了跳板,忙迎了出来。 顾华瑶生的俏丽,今日穿着水红色的抹胸襦裙,更是衬得颜色明亮。 她笑道:“我还当你家老太太今日不放你出来呢!” 灼华掐了掐额角,坐久了马车有些头晕,笑吟吟道:“我还以为我们来的早,竟是晚了。” 顾华瑶细细打量着她,沈灼华虽虚岁不过十三,但个子高挑,同煊慧、焆灵在一处,竟也不显得矮一头。 今日穿着白底绣红枫叶的长裙,簪着的玉簪吐出一根流苏,坠着一颗与枫叶同色的红玉珠,她本肤白清丽,玉珠摇曳,投在面上几分红影,十分好看,又叫她吟吟一笑,唇色淡淡,清艳中多了几分脆弱,直教人心头怜惜。 “几日不见,三妹妹愈发好看了。” 与煊慧和焆灵打过招呼,顾华瑶拉着灼华的手,边说边往二楼走,她笑道,“难得没有长辈们盯着看着,自然都早早出来了。原本我家邀请的人不多,好在宋家也只邀了几家,基本也都到了。咱们一道听学的,我都安排在了上面,清静些。” “华瑶姐姐总是这样周到。” 灼华三人进了二楼的雅间,原来不止徐惟、蒋楠,郑家兄妹也已经到了。 因为只有郑云婉一个姑娘家,所以这会儿是顾家的两位庶女在作陪聊着天,看到嫡长姐带着客人过来,与沈家的姑娘们打了招呼,便笑着告退了。 里头四人见着她们三人进来,相互问候了,目光都似有似无的落在了沈焆灵的身边。 只瞧着那郑云婉眼神一亮,端正了下坐姿,挪了一小碟蜜饯在自己面前,一脸等待的模样听八卦的样子。郑景瑞还含蓄些,只是微微漏了几分探究的眼神。 蒋楠只直直望向灼华,那一双含情的眸子里满是春风和煦,白白的脸上带着透着几分淡淡的红色。 徐惟不愧是有城府的,看着沈焆灵的目光一如往日的温和,还不忘递去温柔安抚的一笑,似浑不在意这些日子里的谣言。 不知他是否有料想,那个朝沈焆灵出手的,就是对他穷追猛打的袁颖呢? “柳家大公子和你家大哥哥是不爱热闹的,宋文倩和那位不便来,咱们这儿人便齐了。”顾华瑶惯来帮着顾夫人招呼客人,说起话来轻快明了,大家又是相熟的,便也不客套了,“我去下头招呼着,就不与你们客气了,有需要的喊我一声就是。” 灼华打趣道:“咱们也不客气,少了主家在,咱们还更自在了。” 与众人说笑几句,顾华瑶朝着郑云婉递去一个眼神,才下了一楼去招呼客人。 灼华捡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头即可瞧得见甲板上的人来人往,又可瞧得见水中风光,当然了,也就只能瞧瞧近处的,远了她也看不清。 倚楼便守在窗外。 大家见着三人坐定,便开始好好“关心”一下沈焆灵了。 好在她也有心理准备去应对,便拿着一早对好的“口供”回应大家的关心,少了外头不相熟的人的探究目光。如今又有心上人在场,未免在他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总要加倍的可怜些才是。 “皎云是第一回跟我去寺里,瞧她兴致好,便让她出去转转,哪晓得天都要黑了,也不见她回来……也是我鲁莽,只带了几个人便出去寻了。” 她软语细声的给大伙儿讲着这场“无妄之灾”,寥寥几语带过自己如何“寻找丫鬟才进了林子”,着重讲了“三妹妹如何舍命相救”。然后向“三妹妹”投去无限感激的目光,再真诚无比的责备自己的不小心,连累了三妹妹受伤,真真是担忧的晚上也睡不着,随即,两滴眼泪优柔滚落,痛苦的自我怀疑“不知何时得罪了人”,竟叫这样折辱。 最后,再哀哀结语:若不是祖母与姐姐妹妹的宽慰,真是不想活了。 “如今这般……我当真无有脸面出来,可大姐姐和三妹妹劝着我,立身正,便不惧流言。”沈焆灵说的伤心,然后又是一番感激家中兄弟姐妹的话语。 她本就生的娇柔,口才又不错,尤其这会子要为自己洗脱,更是将故事说的有情有节,说的曲折婉转,她两眼蓄着泪,该掉的时候掉两滴,不该掉的时候硬是能蓄起一汪柔肠婉转。 那样子,当真是我见犹怜啊。 于是,听罢,众公子们似乎都信了。 灼华靠着窗户听着,有一瞬间也都要相信沈焆灵讲的才是真的了。 郑家的姑娘这会儿都坐去她身边关怀起来了。 再去瞧大姐姐,人家也是一脸的震惊,生生呼吸了好几回才找回了关怀的表情。 关怀完了沈焆灵,大家自然也要来关怀灼华的伤。 灼华谢了众人的关心,遣笑道:“早好了,不然我家老太太也不能放我出来了。” 蒋楠瞧着她,蕴了一泊江南春水的眸子里尽是担忧,“妹妹看起来面色不是太好。” 灼华宛然一笑,手上缓缓摇着玉扇,“许是坐久了马车,有些乏累了。” “自然是要乏力些的。”煊慧明艳的面上拧了道担忧之色,道:“前头为着除服礼,妹妹要打点着,后又受了伤,哪怕仔细养着,可到底这几日的也一直费着精神,瞧着面色定是不太好的。” 焆灵压了压眼角,满眼感激又愧疚的望着灼华,神色楚楚又无限感激,柔柔道:“都是叫我连累的。” “二妹妹也别这样说,好在有大师傅们的说辞,大家也晓得你的委屈,事情也过去了。”煊慧微微一叹,似在感慨,团扇在焆灵的胳膊上轻轻一点,又明快的一笑,道,“咱们好容易出来一趟,便是给妹妹散心的,可不能光想着这不愉快的事。” 沈焆灵顺从的点点头。 郑云婉也跟着劝了几句。 这时候,顾家的护卫喊了一声“开船”,画舫微微一晃,左右一阵调整方向,画舫以着极缓慢的速度开始往前开。 大伙儿兴致勃勃的赏起夜景来。 岸边的灯盏开始透出点点星辉,灼华两眼朦胧,远远瞧去,若星点带着光晕,华光熠熠。画舫廊下的角角落落处都挂着精致的宫灯,映着水面的粼粼波光,恰似繁星满天、银河千里,与蔚蓝夜空中如钻星光交相呼应,无尽光华璀璨。 灼华眼神不其然扫到了楼下的甲板,甲板上侧身站着位公子,恍然间觉得这是她今生前世里遇见过最美貌的公子了。忍不住支手托腮伏在窗台上细细瞧去,只见他修眉俊目,肤若润玉,似仙姣又不似女子,微薄的唇瓣微微扬起,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面目温润柔和。手中握着把折扇,轻轻搭在另一只手上,十指修长,骨节分明。一身白底绣红色凤尾纹的窄袖束腰长袍,修竹挺直,发髻半束半披,带着一只质地通透的玉冠,碎碎灯影下拢了一层朦胧的光晕,越显萧萧如松下风、轩轩如朝霞举。 若说蒋楠的笑如春风和煦,那这位公子的笑,便是如玉的温润。 君子如玉,竟是这般模样的。 她淡声一笑,不觉间,嘴中缓声轻念,“灯下美人,皎然如壁……” 楼下的人似乎听到了,仰头看了过来。 灼华惊觉自己把美人给调戏了,赶忙侧身避开。真是尴尬。 蒋楠瞧她如此便也好奇起来,顺着她的目光探出去一看,见到楼下的那位“美人”后,愣了愣,表情变得颇有些古怪。 灼华轻轻摇着扇子,大抵是在书房放的久了,隐约有沉水香的气息,“怎么了?” 蒋楠疑惑道:“妹妹不认得他?” “我见过他?”灼华怔了怔,窗外缓缓送来水泽湿润,“我眼睛不大好,远了便看不清。” 调戏了个熟人? 蒋楠想起上回在林子里她确实是带着眼纱的,且又受了伤,大抵是真的没在意了。 郑云婉看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好奇的问道:“什么美人?” 两人说着话,跟打哑谜一样,纷纷朝着她们处靠过来。 徐惟走到蒋楠身边,探出去一看,笑道:“是我兄长。” 徐悦啊! 灼华微叹了一声,尴尬的眼角抽了抽,侧首再瞧去他身边多了一位鲜衣明眸的俊公子,那个她认识,正是周家四公子周恒!难怪那日摘桃时听着两位公子说话,总觉得有一个人的语气颇为熟悉,原是熟人了。 楼下的人似乎感受到楼上人的注视,再一次缓缓看过来,灼华那扇子遮了脸,她竟调戏了战场“杀神”,不知严厉听了会是什么表情了。 倚楼站在外头瞧着两人移动,目光怪异的瞧了灼华一眼,干巴巴道:“姑娘,顾大姑娘带着那两位公子……上来了。” 灼华被自己的口水给呛了一记,咳的小脸通红。 众人瞧着她尴尬的样子,便又忍不住的取笑她。 “瞧不出来,灼华妹妹竟是个贪美的。”郑云婉摇着团扇,眼尾朝着蒋楠的位置微微一挑,戏谑道:“看来,咳,那谁公子颜色还是不够啊,得多努努力,吃些美容养颜的吃食才行啊!” 众人视线“唰唰”就往蒋楠处去。 蒋楠嫩生生的面庞瞬间炸开了绯红,不好意思的扫过灼华,眸中莹然有涟漪流转,恰似二月柳梢嫩黄一点沾了春水温柔。 灼华无法理解,怎会有郎君这般爱脸红的。 “今日庆北营拨了兵力在外护卫,一打听竟是徐大人负责带的队伍,正好徐二公子也在咱们这里赏灯,便请了徐大人与周公子一道上来。”顾华瑶笑着领了徐悦与周恒进来,一看屋子里的大约都是相熟或有亲的,客气了几句便又下了楼去。 魏国公府和定国公府这样的府邸,向来是通家之好。而定国公府某一辈的姑娘,曾和武英侯府的某一辈的公子喜结了连理,也是七拐八绕的亲戚。 最后,团团都喊了表哥。 虽说徐悦和周恒搭救,又徐悦赠药,沈家已经派人送了礼过去,但毕竟还未当面谢过,沈家姑娘们与两位公子施礼,又是一番“道谢”和“不客气”。 一通行礼寒暄,然后纷纷落座。 徐悦温和的笑着望向灼华。 灼华微有尴尬,小心观察着徐悦的神情,温雅而沉稳,眼神深邃而平静,没什么不对劲的,不禁心中暗暗赞叹,晓得自己身边有个想杀自己的暗桩居然还能这么平静,难怪年纪轻轻就能当时兵部侍郎了! 论城府,徐惟还是有所不及的。 来了新客,朱玉随后端着茶点进了来,更换茶水时不小心将一盏蜜饯碰倒在了沈焆灵身上,朱玉吓了一跳,忙是道歉,“奴婢疏忽,沈二姑娘快跟奴婢来,隔壁有干净的衣裳,奴婢给您换上。” 灼华的眼神落在离去朱玉身上,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曲了手指敲了敲窗沿,外头的倚楼应声而去。 她的动作极小,旁人或无所觉,习武的徐悦与周恒耳力极佳,却是听到了的,不着痕迹的望了她一眼。 周恒高挑身量,精致尖细的下巴,红唇饱满嫣红,鼻梁鼻头小巧鼻梁挺直,一双凤眸漆黑闪亮,肤色莹白细腻,两颊微微有着红晕,生的是眉目如画,如玫瑰艳丽娇嫩。若非那平板的身材、喉间的突出,当真是雌雄难辨了!“灼华表妹不必觉得尴尬,靖权长得……确实很美。” 靖权,徐悦的字。 灼华索性也不去尴尬了,一脸柔软笑意,问道:“周四哥,我焯华哥哥还好吗?” “咳!”周恒刚喝进嘴里的茶呛在了嗓子里,不上不下,咳的惊天动地,两眼湿润。 徐悦多半是知情者,愣了一下后,缓缓的笑了一声,恰似泉水潺潺的温柔。 其余的人则是一脸懵,提了一句沈家的公子,怎么反应这样大了呀! 周恒缓了咳嗽,面色一变再变,见了鬼似的拿眼瞪她。 灼华端起茶盏惬意的小小呷了一口,茶水清新冷冽的氤氲让她的眉眼添了几分朦胧,朝周恒欢快一挑眉,颇有些小女儿家的俏皮之意。 周恒与沈三公子焯华…… 灼华转手窗外,望着一汪繁华如锦,粼粼光华落在眼底,似有破碎之意。自打今世里听到周恒的名字后,灼华感慨了不知几回,这二人竟会有情爱上的牵绊。 可即便如此,到底周恒还是个男子啊! 焯华是四房嫡长子,自幼身体孱弱,被祖父送去山上学艺以强身。哪想这样巧,二人拜在同一门下,两家又是世交,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自然是亲厚无比的,二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一个清俊孱弱,一个艳丽开朗,时时日日都在一处,儿时的清清情意,不知何时,不知为何,情分便在积年的陪伴中慢慢缠绕,化作了夫妻的浓情。 掌门发现了二人不一样的情意,便去信两家。 后来,两人被各自被关在家里,直到焯华死去,再也没能见到周恒。 前世里二人也不是没有抗争过,闹得甚嚣尘上,可是有什么用呢? 家人的不理解,朋友的疏离,外人的白眼,污言秽语不断,二人的希望慢慢的、一丝一毫的,断在如沸的流言中。 四婶为断焯华念想,绝食相逼,焯华无法,只能应了,可却偷偷断了汤药,心灰意冷之下没有熬过多久,在一个格外寒冷的冬日里,撒手而去。 焯华走了,到未曾见周恒跟着去,只是他下葬之后,周恒便离了家,去了江湖,直到她自焚于冷宫,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 灼华曾想着,焯华身子不好,却一直想着去看看外面的山川河水,周恒大抵是带着焯华的念想去走遍千山万水了吧! 焯华死了,世上的一切都再与他无关了。前世的记忆不再,他走在去来世的路上,了无牵挂。 可是周恒呢?活一日,痛一日,存一时,痛一世。 到底,留在世上的人才是最痛苦的,焯华死后的每个日日夜夜里,他是如何度过的,没人知道。 山川秀美,河海涛涛,可与他何关呢? 情深者,自苦。 前世时她便不觉得他们二人在一处有什么不好的,情情爱爱的,发自本心,与他人何关? 二人自来的焦不离孟,这回却是周恒独自而来。 流言啊,怕是已经出来了吧! 周恒的眼神闪了闪,双手不自觉的紧握,直直盯着灼华,似在要一个答案,可是要什么答案,似乎连他自己都不懂。自苦笑一声,然后又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第31章 审问 郑家是武将之家,郑景瑞虽走了文官的路子,但毕竟父亲是都指挥使,常年听着父亲说着军中之事,少年郎对战场有着无限的遐想和热血,自然也是听过徐悦这个少年“战场杀神”的,如今见到他便是异常兴奋,两眼闪光,直溜溜的盯着徐悦,一嘴的话都憋在嘴边。 徐悦态度谦和,嘴角笑意若天边清光如许,话不多,对于郑景瑞的提问倒是无不解答,在座的众人哪里见过战场,一时间都听得津津有味。 “五年前与北辽之战,徐大人也参与了?” “是。” “那时候徐大人十六吧?咱们十六还在备着秋闱,徐大人十六都已经上阵杀敌了。” 徐悦眉目清澈内敛,缓缓道:“武将战时可得升迁,文官靠政绩升迁,晋升之路不同,早一步,晚一步而已。” 灼华本是心不在焉的听着,可听到此处,心头感慨,抬眼望了徐悦一眼。 是啊,武官只有在战乱时,皇帝才会想得起他们的好,拿着性命去拼杀,活下来,才能有机会升迁。 文官虽要经过科举之路,可一旦高中,点了庶吉士,熬过了三年的翰林清苦,再入六部听政或去地方为官,一步一步总是顺当的,即便无法入翰林,却也能直接外放为官,虽说官职小些,却比武官要安稳,至少不必叫家人时时刻刻的担忧着。 徐悦得家族荫蔽年少封官,乃从七品,官职可说是小的不能再小了,后得左都督齐大人提携入三千营,做了六品的百户。 五年前大败北辽和大梁,三年前重创别部,剿匪、平乱,大大小小战役几十场,徐悦都有参与,从七品一路升五品的千户、从四品的佥事,班师回朝后做了三品的兵部侍郎,到如今再加指挥同知之职,可谓年少英雄。 因着战场上杀敌英勇,又一副皎皎容貌,得了个“美艳杀神”的名号,年少成名,身居高位,人人艳羡,可背后的几经生死,谁人知道? 最后为了个爵位,还死在了自己亲弟弟的算计里,何其可笑。 一闪而逝的悲哀神色里,徐悦投来疑问的目光,灼华笑了笑,垂眸别开了眼。 “快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郑景瑞几人正围着徐悦问这话,楼下忽的传来接连的两声落水声,纷纷站了起来,外头是尖锐的呼救声,紧接着又是两声入水声。 灼华心头一震,有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楼下就有婆子喊道:“是布政使家的姑娘!” 灼华“腾”地站起,冲了一瞬的晕眩,不及思考,朝着窗外喊了一声,“请男子回避!” 随即便听到顾大姑娘的声音,大声唤着各家公子回避,好在不计是这艘画舫的,还是旁的画舫的,都没有那无赖的登徒子,闻言纷纷回避进去。 她的当机立断,打断了蒋楠等人跟着她往外走的脚步,煊慧和云宛匆匆跟上。 灼华拉着煊慧的手温言道:“劳宛姐姐与姐姐去找几件披风来。” 应了一声,煊慧二人去了隔壁净房找披风。 灼华疾步踩着楼梯往下去,心中想着,第一声是沈焆灵的落水声,第二声应该是倚楼。为防止意外,画舫的周围会有熟习水性的婆子撑着小船跟着,那么最后两声便是顾家的婆子下水相救。 三个人下水,沈焆灵应是无碍的。 可当她到了人群处时,人还没有救上来,水里的扑腾声十分大,两个婆子一手拽着画舫上丢下的绳子,一手吃力的拖着沈焆灵的胳膊,可她人却像是绑了石块一样不停的下沉,而倚楼没了踪影。 灼华察觉到水底下怕是另有文章,她走近顾华瑶问道:“姐姐,倚楼潜下去了么?” 水中漾着巨大的涟漪,映着灯火一晃晃的叫人眼晕心烦,顾华瑶正急的直打转,看到灼华下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似乎这样能够找到一丝依靠,“是,婆子说焆灵妹妹似乎被什么缠住了,怎么都拉不起来,倚楼潜下去了好一会儿了,可是、可……” 今日她待客,布政使家的女儿在她家的画舫上落了水,她大不了受了父亲母亲训斥,可若是沈焆灵丢了性命,她也要完了呀! 晓得顾华瑶此刻的着急,灼华温言软语的安抚着,“姐姐别担心,会没事的。” 瞧着她那样镇定,顾华瑶心头也略略平稳了些,“是、妹妹说的是,可怎的还不上来……”说着又急了起来,指着一旁的婆子,喝道,“都愣着做什么,下去搭把手啊!” 灼华制止了再多人下去,“等着吧,人多了反而乱。”扫过周围,发现也不见了朱玉的踪影,“怎的不见朱玉姑娘?” 顾华瑶听她一问,心头莫名的一慌,与朱玉有何关系? “在这儿呢!” 转角处,刘经历家的姑娘喊了一声,身旁的侍女一手提溜着朱玉来到灼华和顾华瑶的跟前,刘家的侍女将人一扔,朱玉浑身发抖的跪伏在地上,头都不敢抬一下。 “顾大姑娘别怪我多事。”刘姑娘微微一福身,指着朱玉道,“是她将沈二姑娘推下去的,转眼就瞧着她往下头的仓库躲去。” 闻言,周围的姑娘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 顾华瑶只觉浑身一寒,只觉浑身的毛孔都炸了起来,脚下不禁踉跄了一下,耳边扑腾的水声,变得格外刺耳吵杂。 竟是她的贴身侍女推了沈焆灵下水? 华瑶望了刘姑娘一眼,神情复杂,也不知该谢她还是该怪她,可又想着,即便她没看见,灼华的侍女能这么极时下水救人,定也是看见了的,最后竟也只能对着刘家姑娘僵硬的一点头而已。 晓得现在不是质问朱玉的时候,顾华瑶僵硬的捏着灼华的手,焦急而又无言可辨,只能说着嘴苍白的词语,“三妹妹信我,我没让她这样做。” 灼华垂眸睇了地上的朱玉一眼,叹了一声,当然不会是顾华瑶做的了。哪有在自家画舫上还叫自己的侍女去害人的,再者说二人一无利益相争又无龃龉的,何故为之。 灼华轻轻拍了拍华瑶冰冷的手,柔声安慰道:“姐姐别急,我晓得与姐姐无关,等会儿审了便知道谁收买了她。” 顾华瑶微微松了口气,可还是有一股气顶在心口,似火又似冰,怒气和焦急交缠,顶的她心口生疼。 她活了这么些年,从未想过去害谁,做过最过分的不过是拿着青蛙去捉弄一下庶出的妹妹而已,可、可今日却有人利用她的贴身侍女去杀人! 杀人啊! 顾华瑶脑子里一片混乱,只能干站着等着人将沈焆灵救上来,她若死了,就算知道有人收买陷害,也都没意义了。 灼华朝刘家姑娘感激一笑,道:“劳刘姐姐将人带去二楼,可以吗?” 刘家姑娘爽利的性子,脆声应下,唤了自己的侍女提着朱玉便先上楼去了。 “天啊!是血,水里好多血!”一旁的婆子忽的喊了起来。 灼华心头一跳,松开顾华瑶的手,扑去扶栏边,水深处不停的有血往上冒,稍移思忖,大声道:“往上拽!” 水中的婆子用力一提,果然,沈焆灵已经脱了束缚,顺利浮出了水面,婆子将手里的绳子套在沈焆灵的腰上,上头的人立马往上收绳子,三两下就把人拉上了甲板。 煊慧和云宛正好寻了披风疾步过来,赶紧将沈焆灵裹了进去。 沈焆灵见着了灼华一头扑了过去,哭的凄风寒雨,灼华轻声安抚了几句,将她交给了煊慧:“二姐姐受了惊吓,需要人陪着,大姐姐陪着一道上去,我马上就来。” 顾华瑶的庶妹赶紧领了沈焆灵往二楼去,“已经熬了姜汤,沈二姑娘换了干净衣裳,快去喝一碗。” 灼华轻轻推了她一下,眼下无有心力去与她再多说什么,倚楼还没有上来,“别怕,男子都回避了,没人瞧见,大姐姐和云宛姐姐会陪着你的,先去换衣裳,我一会儿就过来,去吧!” 血色渐渐散开,涟漪渐平,还不见倚楼,灼华有些焦急了起来,“倚楼、倚楼,快些出来!” 两个等在水里的婆子正待扎水进去寻人,倚楼破水出来,拽了船上扔下来的绳子,一借力翻身上了船,灼华拉着她细细瞧了又瞧,确定她身上没有伤,才真的松了口气,谢了下水救人的两个婆子,赶紧拉着倚楼去更衣。 待沈焆灵情绪稳定些后,才起身一道过去雅间。 灼华边走边与沈焆灵说着:“推你下水的是朱玉,人已经扣下了,幸好刘家姑娘瞧见了。姐姐安心,今日总能问出个结果来的。” 几人推门进去,徐悦、徐惟、蒋楠、郑景瑞几个都还在,只是退避到了雅间外头。 朱玉跪伏在地上小声的抽泣着,依旧不敢抬头,顾华瑶面色铁青的捏着帕子坐在上首,身边站着几个闺秀,小声的宽慰着。 想来方才在楼下时多家听见朱玉推人之事,顾华瑶需要有人见证审问,以免来日被人传出什么不干净的言论来,是以携了几家姑娘也上了二楼。 众人见沈焆灵这个苦主进了来,总要关怀安慰几句的,“方才听到婆子喊有血,可是受伤了?” “水底下有人拽着我,血是那凶手的。”沈焆灵摇了摇头,又感激的看着灼华,轻声道:“今日好在三妹妹警惕,叫了倚楼远远跟着我,否则……”她凄凄的哽咽着,鬓边的青玉流苏轻轻摇曳,更显柔弱,“否则,此刻早已没了性命了。” 刘姑娘好奇道:“灼华妹妹如何察觉的不对劲。” 灼华微叹道:“华瑶姐姐总赞她谨慎稳妥。” 都是大宅门里出来的,一听便也明白过来。 沈焆灵走到朱玉身边时停下了脚步,泪水盈上羽睫似卷积云中欲落不落的水雾,问道:“你、你为何要害我?” 顾华瑶满面尴尬,张嘴欲言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去求了灼华拿主意。该说她还小了自己几岁,可瞧着她平和宁静的神色,便是忍不住的靠向她,寻得一份平静。 灼华眉目澹澹,含了清浅的温柔,拉着顾华瑶坐下,“无事的,我来问。” 顾华瑶心慌意乱的点头,“好,我心里乱的很,便由妹妹来吧,我也不知该如何审问……”又望了朱玉一眼,烦躁道,“也得避嫌。” 灼华缓缓坐下,手边的小桌上摆着一直白瓷细颈瓶,供着一束鲜艳的月季花,花瓣微微向外翻转,层层叠叠的雍容,檐下有夜风回旋,带起郎君的袍角扬起,微凉的扑进雅间,烛火经不住的呼呼摇曳,蕴漾着的光线落在月季上擦过灼华的素白生嫩的脸颊,竟生出了一股惊心动魄之意。 她身姿微微前倾,嘴角笑意柔婉,“朱玉姑娘,我只问你,那个人长的什么模样?与你见面、叫你推我家姐姐下水的那个人,长得什么模样?” 朱玉伏在地上,抖的利害,却要紧了牙关不肯开口。 顾华瑶“腾”的站起来,面色愈加的难看,又见灼华稳坐不动,面色平静,强压着怒气又缓缓坐了回去。 朱玉不说话,灼华也静默着,室内安静的可怕,大家纷纷向灼华看去,不知她是何用意。 灼华不紧不慢的端起茶盏拨弄起来,那杯盖与茶盏轻轻刮过的声音,在安静的气氛里尤为刺耳,一下又一下,缓缓的,戳着人心口,渐渐的朱玉开始恐慌起来,微微抬眼望向灼华的方向。 见她年纪小小,神色淡淡,却是一股说不出来的气势,仿佛上首坐着的是府里那位厉害主母,一对上她那眸色浅浅的眼,顿觉背后无端升起一股恶寒,似有她最怕的蜈蚣爬上了背脊,寻找着可以下口的地方。 半响后,灼华温雅一笑,缓缓道,“如你一般能做顾家嫡女的贴身大丫鬟,想来应是家生子吧!”她微微一叹,似秋风扫过落叶,有枯脆的沙沙声,“家生子啊……” 朱玉几乎支撑不住这样的细语,心头的惊恐无限蔓延,还是不肯说,只一个劲的朝着顾华瑶和沈焆灵磕头。 灼华也不急,指尖捻了一片鲜润的花瓣下来把玩,手指一松,花瓣飘摇着落在了朱玉手边,“所以,那个人拿了你的家人做威胁是么?” 朱玉磕头的动作顿了顿,眼神定在那片花瓣上,有一个明显的指甲印,在娇嫩的花瓣上显得那么的杀伐凌厉,好似那锋利的印子落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一样,有一瞬的难以呼吸。 “你如今背主害人,顾家可还容得下你们?”灼华笑了笑,望着窗口那一滴被封吹得几乎要熄灭的火光,半是含笑半是感慨道:“你觉得,我沈家可会轻易放过呢?” 朱玉委顿于地,一脸茫然,渐渐又恐惧起来,膝行至顾华瑶的面前,抓着顾华瑶的裙摆哀求道:“大姑娘饶命,绕了奴婢的家人吧,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顾华瑶气的发抖,撇开脸不肯看她。身边的侍女一把拉开朱玉,厉声道:“想她们活命,沈三姑娘问你什么,你老实答来便是。害了人连累了姑娘因你遭人非议,你有什么脸面来求姑娘!” 朱玉却要讲条件,握着拳,梗着脖子说道:“姑娘答应放过我老子娘和弟妹,奴婢立马交代。” “你威胁我?”顾华瑶气极反笑,咬牙道:“很好、很好,来人啊,现在就去,把她一家子都给我关起来,好的很,你今日不肯说,明日我便发卖了你弟弟妹妹,明日不说,便再发卖你老子娘。背叛我,去谋害人,倒是看不出来你的胆子这样大,去,赶紧去抓人,便是发卖,也绝不给你们去那好人家,我倒要看看,是你嘴硬,还是你那一大家子的命硬!” 朱玉显然是没有想到会是这个发展,立马哭嚎着哀求起来。 顾华瑶做了那坏人,灼华适时的开口,“你只要说清楚,我保你家人无事。” 朱玉想来是要为自己求一丝活路,但见灼华眼底锐利,张了嘴却是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好好想清楚了再说话。”灼华语调悠悠似月光悠哉,却含了不容反驳的凛然气势,“你不说也无有关系,你既接触过那个人,我要查总也查得到,若是沈家自己查到的,你的家人是生是死,便与我无关了。” 朱玉瞪着灼华许久,渐渐的委了下来,伏在地上,认命道:“隔着屏风,奴婢瞧不见,听着是京里的口音,是个很年轻的姑娘,说话很张扬。” 事情顺利问出结果,顾华瑶松一口气,转而又恨恨的起来,自己竟全然不知贴身伺候的竟是早长了歪心思。 雅间的门窗都是开着的,外头的两郡听着,都有错觉宛若听了自家母亲在问话,神色间都颇是惊讶。 煊慧和焆灵和众家姑娘看着灼华神色各异,本以为会有一番威吓用刑才能得到真相,却不想只是几句话就结束了。 她的审问手段未必利害,胜在思绪清晰,拿捏他人情绪丝毫不差,没有慌乱,没有暴怒,始终的温柔淡然,却又不容置疑,三两句里就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在场的多是家中嫡女,虽也常跟着自家母亲料理家务琐事,却想着这事若放在自己身上,怕只有顾华瑶一般的慌乱罢,哪里能如沈灼华一般沉稳有主意。 灼华捏着衣袖上的折枝花纹,心下有了结果,京里的姑娘又是这样的不折手段,除了袁颖还能有谁。 关于袁颖与徐惟的事,她们远在北燕大多都是不知的,可刘家姑娘好巧不巧,跟袁家沾着表亲,对于袁颖求了袁侯爷去徐家求亲一事也晓得一些,听罢,看了窗外的徐惟一眼,“啊”了一声,又赶忙捂紧了嘴。 那些不明所以的姑娘公子们纷纷向她看去,刘姑娘团扇半遮面,小手隐在团扇后微微摇了摇,示意大家别在这时候问。 夜风拂动了姑娘们明丽的衣裙,流动的裙摆恰似春日百花丛中的美丽蝴蝶,却被透明的线牵绊住了无法高飞,灼华眼神悠远的落在窗外,微微一叹,什么都没说,却仿佛什么都说尽了。 有了刘姑娘那一声,关于沈焆灵的流言想来马上就会消散了。 徐惟自然也知道谁在兴风作浪了,嘴角的笑意依旧,却没了平日里的潇洒笑意,面色微冷。 沈焆灵神情凄凄,满眼蓄泪,贝齿咬唇,眼眸垂下,两滴眼泪楚楚滚落,何等的委屈伤情。 一时间雅间沉静似空谷,唯有细风低语。 须臾后顾华瑶总算平复了心虚,表达了歉意,便提着朱玉离开,众家姑娘满心满肺的八卦想问刘姑娘,拽着人家也下了楼去。留了原本的几人在二楼。 若是宅院里,到是能起身相互说告辞,偏偏在船上,几人不知拿什么开口,即便在坐的有那不清楚始末的,却也不好意思在这时候拿出来问,只好神情各异的捧着茶盏数茶叶,好似能数出个花儿来。 灼华觉得心口有些闷,去了檐下透气,望着满湖的璀璨好似人也落进了银河中,耳边听得欢声笑语虽夜风传来,那么遥远。画舫轻摇,慌神间似回到了前世的长河里。曾经十一岁的沈灼华在做什么?这个时候应该无忧无虑的畅想着未来,在心里描绘着属于她期盼中的人生罢,如今星光依旧,却物是人非。 她连自己是人还是鬼都不知道。 眼角有泪滑过,在下巴停了停,最后落进了水面的阵阵涟漪中,没了踪迹。 好容易熬到了结束,郑家兄妹便先行离去。 第32章 和尚要杀人 徐惟、蒋楠和周恒是要等徐悦收了队伍一道的。 灼华三人正要下船,徐悦表示要送她们回府以免再出意外,灼华一思量,便也不客气的应了。 徐悦、周恒行在前头,徐惟受今日之事影响,一人沉默的跟在两人身后。 蒋楠骑着马行在灼华的车架旁,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忽的倚楼和听风戒备的握住了腰间的剑柄,“远处有人靠近,速度极快,怕是来者不善!” 车架外的蒋楠一惊,望向前头的徐悦和周恒,二人显然也发现了不对劲,正警惕的望向远处。 灼华轻唤了一声,严厉应声而来,“你们小心护着两位姐姐。”顿了顿,“你放心,我这里有倚楼和听风,不会有事的。” 严厉应了一声,指挥着护卫将两辆车架围了起来。 来者已靠近,即便是灼华等人,也能清晰的听到脚步踩踏树叶的“沙沙”声。在这样的深夜里,她几乎能想象那群人身后腾升起的鬼魅杀气。 是袁颖?还是另有他人? 听风和倚楼是暗卫营的出身,徐悦和周恒是名师之徒,闵长顺和严厉应该也能自保,其他护卫武艺略有不及,徐惟和蒋楠应是不会武的,还有煊慧和焆灵的车架…… 如今杀手的目标还未确定,灼华也不敢让煊慧和焆灵先走,不小心落了单,怕是更危险了。 灼华闭着眼,手指捏着衣袖来回的磨砂着,心中快速的盘算,若待会儿杀手显出目标,该如何分配人手快速撤离,以确保伤亡降至最低。 “叮”! 是刀剑碰撞的声音,交上手了。 倚楼和听风从车窗飞身而出,迎击外敌。 马车走的极快,摇摇晃晃的,灼华紧紧扶着车窗,说不紧张是假的,哪怕前世经历再多,到底生死的关头,哪能不害怕。 听着外头的交手,似乎她的车架旁格外的热闹,心中正疑惑,就听倚楼说道:“姑娘,似乎是冲着您来的。” 灼华双眸忽的睁开,速速说道:“严厉、闵长顺,走!” 两人靠着灼华的马车犹豫了一下,却还是照着灼华的吩咐去做了。车夫得了令,一扬鞭,煊慧和焆灵在护卫的保护下快速离去。 灼华挑了窗帘看去,好在没有人去追击。 灼华又喊了一声蒋楠,“走!” 蒋楠一慌,“阿宁!” 灼华微微一笑,“留下来你也帮不了忙,还得分了人手护着你,走吧,不会有事的。” 严厉驱马而来,拽了蒋楠速速离去,那边徐惟已经跟上煊慧和焆灵的车架。 此刻,就剩下灼华、倚楼、听风、徐悦、周恒以及五六个身手还算不错的沈家护卫,幸好对手也不多,只六人。 原本打算且战且退,可惜来不及了。 一声闷哼,她的车夫顷刻间毙了命,马车紧接着一阵横冲乱撞,灼华抚着车窗几乎坐不稳,撞的额角生疼,然后她感觉到有人上了来,她将发簪拔了下来隐在袖中,抿紧了唇,屏住呼吸盯着车帘。 马车停了下来,是一抹温柔如月华的询问,“妹妹还好吗?” 灼华松了口气,正待回声,几柄连着锁链的大刀砍进车壁,灼华一惊,忙松开了扒着车窗的手,瞬间她的马车的四壁和车顶被拽离,徐悦飞身躲过。 林中小道,夜风习习,刀剑反射出寒光,闪过人的眼眸,杀意重重。 徐悦回身看她,瞧她不过无奈一叹,并无惊恐神色,眼底不由闪过赞赏。 没了四壁遮拦,看着双方交手,灼华反倒是平静下来了。 倚楼、听风到底是暗卫营的身手,对方丝毫占不到便宜。 徐悦和周恒是身经百战的将军,亦能游刃有余。 沈家的护卫虽得闵长顺真传,到底没有对阵经验,有所不及,六人中已有死伤。 灼华仔细观察着黑衣人,那些杀手都穿着夜行衣,从头到脚蒙了个结实,可她却发现这些人露出的鬓角处,没有发丝,所以,这些人是和尚! 灼华的心思迅速的盘转着,难倒倚楼翻找慈恩的房间被发现了? “三五六!” “七四一!” “八二五!” “三三六!” “……” 灼华朗朗扬声,果然,为首的黑衣人猛地朝灼华看来,下一瞬,撇开了沈家的护卫持刀朝着灼华的门面而来。 听风和倚楼大惊,却一时间脱不开身。 徐悦和周恒方要脱身,那方缠着沈家护卫的黑衣人立马朝着二人而去,三对二,徐悦和周恒也靠近不了灼华。 沈家的护卫是脱身了,却都受了伤,前去支应,却全然不是黑衣人的对手。 那黑衣人持着大刀跳上了灼华的车架,双手握刀,就要往灼华的脖子上去。 灼华端坐不动,朝黑衣人婉然一笑,“慈恩大师,别来无恙。” 果然,刀锋一收,那个蒙面人停了下来。 猜对了! 灼华斟了杯茶,往前微微一推,热茶的氤氲晃动了一抹夜晚的沉醉寂静,素手朝着对面的黑衣人一抬,示意对方坐下来喝茶。 那人大笑出声,似乎觉得她十分有趣,然后一撩衣袍在灼华面前坐下。 灼华含笑提议,“不若叫他们停手吧!” 那人看了灼华半响揭了蒙面巾露出真容,正是慈恩不假,然后他一抬手,黑衣人纷纷闪去他身后。 脱了身,倚楼等人立马跃身过来,守在灼华身侧。 周恒不客气的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好奇道:“你怎么认出来的?” 黑衣人的目光也都盯向灼华。 灼华抬手指了指鬓角。 众人恍然。 周恒眉目飞扬,半点没有应对敌人的紧张,“竟惹得出家人来杀你,你的本事真是不小啊!” 属于树木的清香随着夜风朴面,灼华斜了他一眼,浅笑道:“表哥去寺里,难倒真的只是为了上香么!” 若说有时间,两人难道不应该先来拜见老太太么? 周恒啧啧了两声,似乎觉得她挺有趣:“你查到了什么?” “秘信,暗语。”灼华看了慈恩一眼,简单叙述,望向徐悦,“可坏了世子爷的事?” 月华从枝影间落下,影影绰绰的落在徐悦的面上,温润而清敛,似泉水潺潺:“这样也好。” 陛下收到北燕镇皇抚司分为所查探的消息,隐约见发现有北燕的官员、商人与北辽人有所联系,他来北燕任职不过幌子,实则陛下命他来察查事实。哪晓得叫这小妹妹给搅了一通,提前将奸细暴露了出来,不过也好,缩手缩脚的查,这封密信他们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查得出来。 灼华对慈恩一摊手,道:“大师你看,现在都晓得了,不该只认准我一个人杀吧!” 慈恩挑眉大笑。 徐悦摇头失笑。 周恒大喊:“你这丫头,我们可是救了你的命!” “反正你们迟早会查到的,被追杀也是早晚而已,这可是国家大事了,怎好算救我呢!”灼华端茶自饮,说得颇有几分厚脸皮,忽的她转脸对慈恩道:“北辽是在计划突袭北燕是么?” 慈恩浓眉及不可查的一皱,“你怎么知道?你破解了我的秘信?” 灼华薄笑如冰面的光线,“其实我并不知道。” 不过,若真是如此,北辽选的时机可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了,北燕即将大灾,内里先自己乱了起来,他们再出手,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啊! 瞧瞧前世里,北燕被屠杀的多惨啊! 徐悦与周恒对视一眼,有惊有喜也有好笑。 慈恩握着刀柄的手一紧,然后又朗朗笑开,“小施主自来聪慧。” 灼华脑海里仔细搜寻着有关草原部落的信息,心中盘桓串连,寻早其中的可能性,半响后她缓声说道:“五年前大周与北辽一战,北辽惨败,不久后北辽发生了内战,兵马大元帅耶律宏的大公子在内乱中失踪,各世家也都损失惨重。可这几年来我观北辽的世家发展,凡事当年反对耶律宏当政的,纷纷败落,耶律家在失去大公子后实力大增,却……迟迟不选世子。” 慈恩听到此处嘴角微勾,颇有几分冷傲。 灼华澹笑似月下空明静水,从容自若,“北辽的皇帝如同虚设,我就想着,或许那场内乱压根就不是内乱,不过是耶律家在清洗政敌,顺便,迷惑大周的烟雾而已。” “是么,耶律梁云?” 对此,徐悦的反应不可谓不震惊了! 大和尚没说话,只是扬眉笑了笑,彻骨的生冷,抬手示意灼华继续说下去。 “当初死于内乱的世家子女不少,我猜,如耶律公子一般其实大都还活着,这些人或潜进大周,或潜进别部,或离间或挑拨……”话音一转,那双蓄了岁月匆匆的浅眸中有利剑破空而去,直视了慈恩道:“陛下身边,也有你们北辽的人吧?” 慈恩面色依旧,可灼华还是察觉到他一瞬间的瞳孔收缩,轻轻一笑,“你看,我又猜对了。”手中玉杯的温度渐渐凉下,“你们想从北燕打开缺口,是因为,让大周皇帝来北燕狩猎也是你们算计内的一环,你们挑拨着草原部落不断挑衅大周边境,为的就是让大周皇帝来北燕,以震国威,你们……想擒王以威胁朝廷,是么?” 可惜的是,前世里大灾爆发的突然,也太早,皇帝未能成行。 耶律梁云一口饮尽了茶,厉鹰的神色尖锐如冰杵:“你是怎么发现我的北辽人的?” “你在河边洗脸时的动作,还有你的眼神。北燕草场林子多,狼群也多,但警惕行尤不及草原人。”灼华道,“其实我不确定你是北辽还是别部的人,直到方才。” 耶律梁云眯起眼,惊觉方才她那一诈,自己竟暴露了这许多,幽深的眸子在朦胧月色里伴着沙沙的落叶回旋有凌厉的杀意,“小施主知道了那么多,就不怕我杀你灭口么?” 灼华抖了抖衣袖,眉目翟翟,嘴角有闲和如风的笑意,“你看你这秘信大家都知道了,你们的计划大家都听了,除非今日你杀光这里的所有人,不然大周的皇帝还是会很快知道你们的计划。今日你们无法杀我灭口,以后再杀我也没什么意义了,耶律公子与其在这里威胁我,还不如想想该怎么不救你们的计划才是。” 耶律梁云如狼的眸子不瞬的盯着灼华,道:“杀了你,至少可解我心头愤恨。” “何必与我一个小女子过不去呢?”灼华指了指远处,“你听,我的援兵到了。” “你说的对,我竟还真是有些舍不得杀你了。”慈恩缓缓站起身,手中的刀以回,黑衣人迅速后撤,半途时回头深深望了灼华一眼,意味难辩。 灼华心头突了突,伸手拦住护卫不叫去追,听着林中归于平静才松下提在心口的气,同徐悦道:“今夜会有动静,定有人会被灭口,那些人的家里,会有线索的。” 徐悦点头,定定瞧了她半晌,那样瘦弱的身躯里竟有那样坚不可摧的坚韧,“你不害怕?” “怕啊。”灼华笑了笑,有些失力的靠在倚楼身上,“所以我都不敢站起来,就怕腿肚子打颤,泄了我的底。” 周恒的表情有些兴奋,“你怎会知道那么多?” 灼华苦笑的掐了掐眉心,一番费神,让她感觉到体力不支,“其实我知道的不过一些杂乱,今日想着诈他一诈而已,哪晓得我猜的这样准。” “姑娘真厉害。”倚楼抿了抿唇,又道,“也很蠢。” 听风点头,表示认同。 灼华抬手弹了弹倚楼的光洁的额,“还不是你动作不够干净,叫人发现了。” 倚楼瞬间黑了脸:“……” 听风斜了胞妹一眼,表示认同。 待徐悦将灼华送回沈家,老太太和沈桢竟都等在府门口,一见到她下车,立马拉着她瞧了老半天,确定她无事才安心下来。 沈桢请了徐悦和周恒去了书房,一番话听下来,不由大惊,回头便加派了人手看护灼华的院子,又叮嘱了她不要再追查此事,“徐悦的意思,是陛下让他来北燕便是为着暗查此事,你不可再冒险,想到什么告诉父亲就是。” 灼华乖乖应下的。 老太太板着脸说道:“怎么不早与你父亲说,今日好在有徐悦和周恒,否则哪还有你的小命在!” 听着外头渐起的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在树梢绿叶间响起一片低哑的沙沙声,微沉的光线从杏色窗纱漏进来,有一种微凉的杏花沾雨之气,廊下的灯盏在风中随波逐流的飘摇不定,灼华似乎几乎能听到落叶堆积的底下有湿黏阴暗的腐烂声。 她微笑道:“祖母和父亲安心,如今他们身份别揭破,正自顾不及,哪有时间再来杀我。早前想说来着,可父亲忙着,我又养着伤,一晃神,就忘了。” 沈桢自责道:“父亲该多回来看看你们的。” 灼华是知道的,为着陛下要来北燕狩猎,如今不计是布政使司还是按察使、都指挥使司,甚至是辖下的衙门都忙得不可开交。 她忙道:“哪里怪得父亲,就算我早说了,这事也不好大张旗鼓的查,那些人心里怀疑我知道多少,总要动手的。如今事情捅开了,朝廷直接来查。只是不知,我是否坏了事。” 老太太哼了一声,道:“坏什么事,你发现了奸细,乃是功,谁敢乱喊什么。” 沈桢点头道:“崇岳寺的那些和尚都多年的暗装,徐悦暗里查了这月余也没查出什么来,如今事情捅开,未必不是好事,放心吧,父亲会与徐悦商量这上书朝廷的。” 老太太和沈桢等灼华睡下了才起身离开。 老太太有些不放心的问秋水和长天,道:“怎的最近阿宁精神这样差,面色也不好,你们近身伺候的,可发现她有什么不适?” 沈桢也瞧出了不对劲,担忧道:“几日不见便又瘦了好些,说话也是无甚气力,可是又受寒了?” 秋水看了眼倚楼,垂眸道:“倒是未曾受寒,许是近日太费了精神的缘故,已叫李大夫来请了脉的,说是姑娘身子弱,有些气虚血弱之症,又是夏日里无甚胃口,大夫已经开了方子,正吃着呢!” 吩咐了四个丫头好好伺候着,老太太和沈桢这才离去。 第33章 吐个血,催动下剧情 当天夜里,云屏的天际窜出几缕火光。热烈的想是要将整个云屏的天都烧透一般。金红色的火光顶着乌团团的烟雾,落在周围的屋舍之上,无端端叫人生出一片茫茫然的惶恐。 第二日里天还未亮,就陆续有人上衙门报案,几户人家被灭了门,院子几乎都烧光了。 沈桢得了消息,匆忙去了徐悦府上,两人关起门来说了许久的话,然后,一封八百里加急的信涵打从徐悦府上赶往京城。 而沈府也迎来了客人,便是按察使顾家的夫人和顾华瑶。 她们来一是为了沈焆灵落水一事前来致歉,顺便告知一声那个丫鬟的处置,也算是给了沈家一个交代,二来关心一下灼华昨日遇袭的事情。 外头传的热闹,多的是人好奇怎么沈家的姑娘这么能招惹是非,一会子二姑娘惹了个女煞星,一会子三姑娘又惹了杀手来。 事情是瞒不住的,老太太也没打算瞒着,只待有人来问便是要细细透露些什么的,否则叫旁人暗自的猜,也不知会猜成什么样子。 老太太含笑的垂了垂眼帘,手中不紧不慢的拨弄着佛珠,道:“也不知说她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竟叫她发现了隐在崇岳寺里的奸细。这孩子多事,搜了人家的密信,那伙人怕事情败露竟来杀人灭口,好在昨日里有徐世子和周家的公子在了。”微微一叹,“昨儿夜里,几家被灭了门,你们也知道了吧!都是与那些个奸细常来常往的。徐世子正是陛下派来暗查此事的,查了许久没个眉目,哪晓得叫我家丫头捅了出来,也不知是否坏了世子的事。” 顾夫人和顾华瑶听得一愣一愣的,崇岳寺里来来往往的人那样多,竟叫沈灼华查案觉了奸细?还搜了人家的密信! 这于朝廷,算是立功了吧! 如此心思,难怪遇上事情能够这般冷静沉着,当真不是一般姑娘家可比的! 顾夫人忙道:“老太太说的哪里话,三姑娘如此可是功劳一件的!” 遇袭一事听了明白,该说另一件了,顾华瑶微微红了眼睛,说道:“便说三妹妹是个心思细的,早早发现了那丫头的不对劲,叫了倚楼姑娘在后头跟着二妹妹,若是二妹妹有个差池,我哪还有脸来见老太太。” 顾夫人拧眉抱歉道:“老太太是不知道,回来时听瑶儿一说真真是将我吓去了一半的魂儿,又听瑶儿说您家三姑娘是个十分有主意的,审问起来是头头是道,不燥不怒,沉稳的很。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气势,不愧是老太太跟前带着的。” 顾华瑶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道:“我虽长了三妹妹几岁,却是个不中用的,身边的丫头起了坏心思竟也浑然不知,白叫二妹妹受了惊吓。好在有三妹妹,三妹妹心思通透一眼便看穿了,这才救了二妹妹,又免我难堪。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就叫那丫头认了。” 老太太听罢微微一笑,眼角眉梢皆是与有荣焉的骄傲,道:“哪里能怪得着华瑶丫头,你们这些孩子都是心思单纯的,自然不会晓的那些腌臜手段,如今事情揭过便揭过了,无谓为着个丫头不愉快的。” 顾家夫人婉转表示,“袁家求了宫里的贵人去魏国公府说亲,我隐约也听说过,不过也不晓得后来如何没成,如今想来幸好是没成。哪晓得人家竟还追来了北燕,唉,盼着她赶紧消停吧!否则……” 昨日里光是担忧灼华遇袭的事情,对于沈焆灵落水一事从煊慧那里听了一耳朵,老太太恼火着她又出了岔子,便没去细细问下去,如今听着顾夫人这样说来,也便明白过来。当下绝定沈焆灵继续禁足,对外只说落水受了惊吓需要静养,绝不叫她再有机会再与徐惟见面。 花儿朵儿在四季里摇曳傲然,枫叶映着秋日如花绚烂,冬雪在寒风中遮天蔽日,暮霭朝霞云起云落,无数个清晨与落日伴随着女子从闺阁走向红顶大轿。年少的旖旎时光恰如那大片大片的石榴花,明艳而充满了希望,阳光欢愉的穿过韵致流溢的花朵间,有晴明不定的光晕。细雨绵绵拂过,又似春芽从枝头缓缓绽出,填满了人生未知的缝隙,一片春意的希望。 美好的表面下,也有太多的女子在闺阁里伴随着凄风楚雨的算计,生死沉浮,那样蔚蓝如海的天空在她们的眼中却似牢笼将她们困在死局中,无比憋屈的活着。 迎面而来的,到底是顺遂,还是又一道难解的死局,谁也不知道。 时日在水面的风平浪静下一日走过一日。 渐渐的灼华发现,老太太对这个蒋二公子是越来越满意了,每回看到他都是笑眯眯的慈爱。 “楠哥儿多吃些,这个是阿宁做的!” “楠哥儿读书可累?” “我听老先生说,你们几个的学问极好,来年的春闱都是没问题的。” “……” 老太太的规矩自来严苛,可是“食不言寝不语”这句话,忽然从老太太的记忆中消失了! 而蒋楠从刚开始的时候不好意思的从饭碗里抬眼偷看灼华,到现在都已经是直勾勾的盯着看了,不过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爱脸红。灼华每回都忍不住拿着二十来岁的心态去逗一下这个嫩生生的小郎君,慢慢接受了和他正在相看,甚至已经走上说亲路上的事实。 老太太和陈妈妈躲在一旁偷笑,有时候还会“忽然忘了有件事没做”,然后留了两个丫鬟陪着,待着陈妈妈走了,由着她们自己聊天,也不催着蒋楠去歇午觉了。 灼华想着,其实蒋楠也是不错的人选,学问不错,家里的男子几乎都入了仕,将来为官一路有人护持,人也没什么算计,什么心思都能一眼叫灼华看穿了去,将来即便是会变心的,也不至于亏待了她。 蒋家虽说人口多了些,但蒋楠终究是长房的嫡次子,母亲和祖母都是有手腕的,断不会叫人欺了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也不用做宗妇,只要管好自己院子里的一亩三分地就好,似乎也没什么难的。 虽说她的壳子虚岁十三,到底里子都二十五了呀! 她这、算不算占人家便宜了? 闲时,灼华偶尔下个厨,哪晓得蒋楠真来打下手,到底是个远庖厨房的君子,切菜虽不至于切到手,却能给你切的乱七八糟,锅碗瓢盆分不清,油盐酱醋拿起来全凭猜想,握刀的架势简直不能看! “阿宁别笑我,我会好好学的,以后我做给你吃。” “阿宁手艺好,可是厨房里闷热又油烟的,以后……以后不叫你来了。” 灼华挑眉,取笑他:“若是寻常人家的公子,你这样子还吃什么呀,每日饮水饱了!” 厨房的刘妈妈是个聊天的能手,惯能将不好说的话,拐了弯的说出来。 忙活了半日,听下来,总结一句话就是:婆子下药的手段与药罐子同理,其他的没什么异常。 灼华开始疑惑,她中毒的日子不短了,毒性应该已经积累到一定阶段,如果白氏的朱砂再不出手,她自己都要吐血了,怕是没机会“添油加火”了。 还是说她猜错了,白氏弄来的朱砂并不是冲着她来的? 日子一天天过得安静,倒也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滋味。关于奸细一事朝廷下了旨意,由徐悦全权负责,北燕官府协助察查。 值得一说的是,宣旨的太监从徐悦府里出来,还来了一趟沈家,一道口谕:皇后娘娘赏沈灼华一双玉如意! 原本外头对于灼华遇袭一事还多有揣测,如今一双玉如意进了沈家的门,不靠谱的谣言自然是不攻而破了。 灼华倒是不在意外头怎么说,只是担忧自己的动作会不会给家里带了麻烦,这下子宫里来了赏赐,说明皇帝陛下是没有怪罪的。 “宫里的东西真是极好的呢!”长天盯着玉如意左看右看,细细一摸,触手生凉,“可为什么是皇后娘娘赏的,不该是皇帝赏的么?” “事情没有结果呢!待事情察查出了结果,陛下会再行赏赐的。”灼华抚着那两柄玉如意,笑了笑,前世里是她的东西,今世里兜兜转转又回了她身边,“这双玉如意,只是来为我正名的。” 长天恍然,“原来如此。” 话说徐悦看着温和如玉,做事倒是雷厉风行,尽管耶律梁云离开之前做了灭口,到底还是有漏网之鱼的,不过两三日就抓住了几个,人被送进了千户所,审了一夜工夫就撬开了嘴,又得知了几个与奸细互通消息的北燕小官员和商人名单。 可越是往上审问,那些人的嘴只会越来越紧。千户所的手段自来是利害的,可审了几日了,生生打死了两个,哪怕提了那些人的家眷来,也没能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审问遇到了瓶颈,又想着来了北燕要两个月还未来拜见过老太太,今日里趁着休沐,徐悦和周恒便先来拜见老太太,顺便再问问灼华是否还发现了旁的什么细节。 老太太笑容和煦,道:“两年不见,悦哥儿和恒哥儿都愈发出息了。” 徐悦眉目清敛,笑意如水温柔,道:“原该早早来拜见的,拖了许久,老太太见谅。” 老太太微笑道:“你们啊都是奉了皇命来办差的,都晓得,自不会计较这些。你家老太太好吗?恒哥儿,皇后娘娘和你家母亲安好吗?” 周恒容色明艳若牡丹绽放,一笑之下有满室生辉之感,起身作揖,道:“劳老太太过问,皇后娘娘安好,母亲也安好,一切都好。” 徐悦澄澈含笑道:“祖母很好,也托我给老太太问好。” 老太太道了句“那就好”,默了默又问道:“审问还顺当吗?阿宁一胡闹,怕是扰了你们的计划了。” “老太太多虑了,妹妹是帮了大忙了。”徐悦雅然一笑,玉般温和润泽,“今日来,还想请教妹妹一些事情。” 老太太拉过灼华的手轻轻拍了拍,和缓慈爱道:“能为朝廷出力,自当尽心。” 灼华坐在老太太身侧微微一笑,只觉得心口憋闷,内腹绞痛,面上很快沁出冷汗,想要说话,可是一开口,却闻见了一股浓浓的血腥气。 心头一惊,这是要发作了么! 徐悦正看着她,发现了不对劲,见她面色发青眉尖渐渐紧蹙起来,似乎很痛苦的样子,他疑声道:“妹妹是否不适?” 灼华踉跄的站起身来,喉间一紧似有什么东西正要冲破喉咙,她一手捂着唇,一手想要去抓紧什么,可是她发现自己的眼前开始模糊,耳边的声音愈发的遥远,她明显的感觉到自己正在渐渐失去力气,呼吸变得好累。 老太太一惊,赶紧上前扶住了她,察觉到她冰冷的手却是汗湿的,“怎么了?阿宁……” 灼华一张嘴,那东西从她的喉间冲了出来,然后她感觉到一阵腥气,手心一阵温热,抬手一看,是血啊! 怎么会呢! 明明昨日里还没有这样难受啊,白氏、也没有发现白氏动手啊!怎么会突然发作了呢? 她想跟老太太说,别担心,她无事的,可是说不出来,一张嘴,血又满口的吐出来。 灼华觉得满头的混乱,心口慌的难受,身子无力的瘫软下来。 老太太急的面色发白,颤抖的手几乎扶不住她。 徐悦一看那血迹,隐隐发黑,是中毒了! 心头一跳,莫不是那些北辽人还不肯放过她? 看她双眼紧闭,气息微微,他一伸手将她抱起,低头看却见她面色越发的清白起来,嘴角还不停的淌出血,沾在她杏色的裙衫上,映着雪白的肤色,显得格外的触目惊心。 老太太忙引着徐悦进内室,陈妈妈急忙奔出去请大夫,倚楼一把拉住陈妈妈,疾声说道:“去典正居请老先生,去请老先生!快!” 陈妈妈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只拼命的点着头。 徐悦将她放在软榻上,想退开,发现自己的衣袖叫她揪住了,他推了她的手一下,她忽的醒了过来,却是眼神涣散,紧紧抓着他的衣袖,指节发白,似将他当做了旁人,断断续续的说着什么,听不清。 老太太被吓的不清,急的眼眶通红,抚着灼华的面颊,不停的安抚着她,问着大夫来了没有。 “陈妈妈回来了没,春桃,快去,看看大夫来了没有!” 周恒悄悄走去徐悦的身边,皱眉小声着:“会不会是那些人做的?” 徐悦想了想,觉得不可能,“沈大人家里戒备森严,那些人进不来,若是真进得来,何必下毒这么麻烦。” 周恒点头道:“那会是什么人,下这样的狠手。” 徐悦看着昏迷不醒的灼华,只是摇了摇头。 她一个小女孩儿,说话做事看起来都是十分周全的样子,说她会得罪人都不大可能,怎么会想要她命这么狠? 等待的时候总是特别的漫长,也不知老太太催了多少回,盛老先生才气喘吁吁的跨进了内室。 老先生板着脸,谁也不搭理,自己搬了个杌子坐在灼华的榻前。 见着灼华揪紧了徐悦的袖子,皱了皱眉,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摊开后取出银针,在她的手腕上施了一针,攥紧衣袖的手边渐渐松了开了。 老先生一手捋着胡子,一手搭着灼华的手腕,静下心来给她把脉。眉头却是越皱越紧,瞪眼看向倚楼,倚楼黑着脸抿着唇,老先生哼了一记,问道:“今日她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什么时候开始发作的?” 秋水和长天跪在地上一个劲的掉眼泪,虽晓得云山绕不会真的要了主子的命,可是她们根本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发作,倚楼和听风并没查探道白氏那边有动作,看灼华大口大口的吐血,吓得魂儿都快没了,回话的时候东一句西一句,完全没有了章法。 “姑娘说没什么胃口,早起就喝了半碗的米汤。” “姑娘最近总觉得疲累,这几日又开始内腹灼烧,叫了李大夫来瞧过,只说是劳累之故。” “来老太太这里请安的时候还好,就刚刚,忽然面色发青,吐了好多的血。” 盛老先生听罢,沉吟片刻,又问道:“她镇日昏沉的样子多久了?” 长天用力摸了摸眼泪,脸颊上一道道的红痕,“姑娘这月余里总觉着疲累,最近几日尤甚。” 老先生鼻子里大大的喷气,显然火气不小,又瞄了一旁的徐悦和周恒一眼,不耐地问了一句“谁”,又继续把脉,良久之后才舒了口气,说道:“还好,只是看起来凶猛,问题不大。” 老太太听他一说问题不大,心中微微松开些,抬手虚指一下二人,说道:“是魏国公世子徐悦,武英侯府四公子周恒。” 老先生不甚在意的“恩”了一声,说道:“今日的吃食还在不在?” 秋水摇了摇头,细白的颈项间沁了一层凉凉的水色,“已经收拾了。” 陈妈妈额上淌着汗,也没得心思去擦,闻言又是一激灵,朝着春桃使了眼色,春桃会意,马上唤了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出了门去。 老太太心下焦急,眼中便是没了主意的空茫茫,道:“阿宁她中的什么毒?” 老先生恨声说道:“灼丫中的不止一种毒。” 老太太心中大震,只觉脑中闷了闷,一片空白,“什、什么?!” 老先生沉着脸道:“从她吐出的血液里的气味可判别,一种叫做云山绕,来自西域。也难怪你们请了别的大夫来瞧也瞧不出来,这东西也算不得毒,银针也验不出来,是用带毒的芽头提炼的,吃下去身子慢慢亏损,最后长睡不醒。” 长睡不醒? 这会子,老太太已经不是震惊了,而是震怒了。 老先生拿银针挑了灼华嘴角的血迹,银针没什么反应,半响后说道:“还有一种是朱砂,也算不得毒,这两样东西银针都是验不出来的。”末了,又道,“朱砂却是可以催化毒性的。” 说罢,开始为灼华行针。 须臾,她测过身子伏在床沿开始大口的吐血,血色渐渐的翻红,毒血都出来了。 老太太看着揪心,捏着帕子不忍看,又不忍不看,直到瞧见血色翻红,语气微颤着问道:“无、无事了?” “无事?”老先生用力一哼,长须鼓起了一道弧度,收了银针,道,“还好朱砂下下去的量不大。伤不了根本却到底伤身子,想要回道从前的样子,且有的要养了。什么生死的大仇,竟三番两次的拿这种腌臜手段害她!” 老太太一听,怔了怔,立马嚼出不对,但见还有外人在,便强压了怒气。 徐悦和周恒对视一眼,显然也是颇为震惊的,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她性命不可?不过,他们是外人,不好多听多问。 他们原本只是来拜见老太太,顺便问问奸细一事,哪里晓得还撞见了人家府内密事,如今见灼华无性命之虞,便告辞离去。 第34章 谁是推手 送走了两人,老太太寒了面色,厉声向秋水几人,“什么三番两次?说,上回的伤风怎么回事!说清楚!” 长天用力抿了抿唇,“姑娘叫不让说,怕老太太担忧。” 陈妈妈气的不行,伸手便是一巴掌,“糊涂东西,老太太如何的疼爱姑娘,你们不是不知道,怎还敢瞒着不说,姑娘吃这样的苦头,便是你们这些伺候不周的罪过!若早早说来,早早彻查,何苦叫姑娘受这样的罪,如今老太太都晓得了,你们还不说,是要剜老太太的心么!还不快说!” 长天咬牙,语气里有微凉的湿黏,道:“前回里确实不是伤风,姑娘忽觉得疲累,镇日的心慌,精气神也不大好,还是盛老先生发觉的不对劲,把了脉才知道,姑娘她是她中毒了。姑娘怕老太太担心,才叫说是伤风易染人,不让老太太来看。” 老太太沉着脸,看着昏迷不醒的灼华心里又恨又痛,咬牙喝道:“说,继续说!” 长天吸吸鼻子,晓得主子没有性命之忧,好歹安心了些,“老先生细细掰碎了姑娘日常来来查看,发现姑娘抄经的纸上都是摸了毒的,不会让人一下子病倒,却会让人身子越来越差。好在那时候没人知道老先生会医术,也亏得老先生早早察觉了,姑娘慢慢养着总算见好了,可是那人见一计不成又来一计,换了这不易叫人察觉的的毒物……” “老太太,老太太!”长天膝盖挪行至老太太的跟前儿,哽咽道,“这回那人算计的何等地步,她竟拿毒药熬干了在药罐子里,姑娘的汤药里便神不知鬼不觉的混进了毒药。姑娘心思再好,可到底是个小姑娘,哪里是她的对手,可是又不肯老太太伤心担忧,便不肯叫咱们说出来,只暗暗里的自己查。” 老先生接了一句,“那药罐子在我那里,里头确实是云山绕的毒。” “好啊,好手段啊!”老太太一拍桌子,茶盏震了一声刺耳的伶仃,厉声道:“你们既知道老先生医术,为何不早去请了老先生来瞧。” “李大夫也是杏林的好手,每每来给老太太请平安脉,都叫了去给姑娘请脉,只以为是气血虚弱的缘故。”长天仰着头瞧了一眼老先生,“先生要给哥儿们讲课,姑娘寻常也不去打扰。” 倚楼拿了蒸了毒的破药罐子给他看,他察觉了里头的猫腻,问了她们却什么都不说,如今瞧了灼华的脉,便断定这几个丫头一早都是知道的。 这小丫头拿自己的身子跟凶手做戏,他再生气也不能当面揭破了去,否则苦头便是白吃了。 老头鼻子一哼气,也没有去揭破她的话,只是气愤的“恩”了一声。 长天接着道:“姑娘孝顺,晓得老太太心里最不喜看这些争斗,哪里肯叫奴婢们说了来搅扰老太太,只叫了倚楼和听风暗里去查。” 老太太忍不住的湿了眼眶,抚着灼华苍白微凉的面颊,好一阵的捶胸,“半副身子进了棺材的人了,有什么比你重要啊!你们说,查到什么了?” 长天不说话,秋水和倚楼、听风也不说话。 “说!” 秋水含泪道:“奴婢不敢说,可是老太太心里明镜似的。咱们姑娘好性儿,自来是不争不抢,最是和善的了,那人能是为了什么来算计咱们姑娘呀!” 陈妈妈眼皮一跳,心道:姑娘是嫡女,又得家中长者爱护,却是不爱算计和计较的,照理是没人会介怀的,除了一人,那便是继室,继室的儿女也为嫡子女,却永远比不得正室嫡妻的孩儿,生生的矮了一头,如何能甘心? 老太太心中自有明镜,不再问了,面色阴沉,捏着桌沿儿的手背上青筋爆起,屋里死沉入了空谷的安静,忽的老太太抄起桌上的茶盏,狠狠掷了出去,滚烫的茶水混着支离破碎的瓷片飞溅,清冽的氤氲泼出一道虹桥转瞬不见。 “贱人!绕不了她!绝饶不了她!” 这时候,春桃面色惨白的大步奔了进来,失了魂儿一般,慌乱着眼神道:“奴婢领了人、人去厨房查看,哪晓得一进去就瞧见何明家的在厨房里吊、吊死了,奴婢去搜她家屋子的时候,发现、发现……”说到此处,春桃的面色更加难看,牙齿不住的打颤,“老老小小六人,全死了!” 倚楼和听风一惊,没料到那边下手这样快。如此,人证岂不是没有了? 春桃喊了一声,一个颇为健壮的婆子拎了个包袱进来。 春桃将包袱打开,大伙儿一瞧,几锭金灿灿的金锭子,最重要的事,包袱里还有没用完的朱砂和云山绕! 倚楼和听风对视一眼,怎么会这样? 白氏什么时候接触过这婆子?还是说朱砂也是苏氏给的?她们这么仔细盯着她们,怎么会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老太太绷着腮帮子,唇线抿出深深的纹理,呼吸的时候下颚僵硬的颤抖着,忽的,她挥臂一扫,呯呤哐啷,物件儿碎了滚了一屋子。 “这起子贱人!” 老先生端坐在桌前写着方子,冷声提醒道:“不如想想怎么查出凶手的好。” 怎么查?物证倒是有了,人证一家子都死绝了。 天光灿灿投进屋内,尘埃和光飞扬斜斜落在老太太身侧,更称的她的神色阴沉无比,冷笑道:“等着吧!她下毒总有目的的,等着她动作就是。还有,把与那何明家走的近的全部拿下审问,就不信审不出东西来。” 七月中的清辉带着一片悠长的霞色,有鸟儿轻啼点破满院的沉寂,炎夏的风只够带动枝丫尖儿上的偶一叶被烈日晒伤的掉落,带着茉莉清郁的香味迎着这一日里的第一波闷热气息。叶子回旋摇曳落在了一缸荷花清波中,似一叶孤舟漂浮,浮光如灿灿云锦在涟漪中摇碎了沉寂,支离破碎了一张如玉面庞的倒影。 “人都解决了?” 夏竹脚步细细无声的到了宝石的身后,应了一声道:“一切顺利。” 白氏抬手拨了拨那片静下来的孤舟,推动它往自己所期望的方向前行,“剩下的朱砂都交给翠屏了?” 翠屏,沈熺微的贴身大丫鬟。 明着是府里安排给沈熺微身边儿伺候的,暗里是苏氏安插进去的人。当然了,这只是苏氏以为的,到底却是白氏的算计罢了。 “都给她了。”夏竹皱起眉来,忧虑道,“听说姑娘吐了好些血,到现在还未醒。” 白氏捏着帕子,心中也有几分不安,到底经历着的不是自己,却只能嘴里安慰自己不会出岔子的,“剂量是拿捏好的,不会伤了姑娘根本。” 夏竹扶了白氏进屋在罗汉床上坐好,清晰的感觉到她掌心的汗湿。 白氏抚着肚子,望着屋外被天光照亮的一片精致,“该安排的都安排好,大戏马上就要开唱了,最后一招,还得看你了。” 夏竹眉头紧锁,手掌贴上白氏的肚子,感受到胎动,眉头锁的更紧了,“白姐姐,这样……何苦呢?那几个小的到底是无辜的。” “无辜?”白氏垂眸笑了笑,消瘦的面上挑了抹淡淡的讥讽,似笑非笑道:“她们一家子拿着那婆子谋害姑娘的银钱享受的时候,怎么不无辜了?姑娘那样小,被他们算计着,就不无辜了么!苏氏叫她下毒她便下,我叫她下朱砂她也下,这种见钱眼开的东西,留着也不过是祸害。即便我不下手,苏氏也会下手,她不会让把柄留在世上的。就当我先给姑娘报了仇吧!” 夏竹叹了一声,白氏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忠心郡主娘娘,自打晓得郡主的死是苏氏下的手,一直谋算着要为郡主报仇,连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都不管不顾了。 白氏愧悔道:“只是叫姑娘吃了这样的苦头,郡主定是要怪我的了。” 夏竹忙是劝道:“白姐姐停手吧!老太太已经出手去查了,那苏氏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咱们停手吧!您肚子里的孩子无辜啊,郡主不会愿意您拿孩儿的性命为她报仇的!” “停手?”白氏笑意淡淡如山峦雾霭,“我一步一步算计至今日,停不了了。”眸色一沉,语调不自主的尖锐起来,“姑娘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受这么多的苦,险些盲了眼,这些年过得这般小心翼翼,她本可以更洒脱的,却得处处周全旁人,姑娘何等尊贵,却要顾及这些污糟东西。查出来又如何,到底姑娘没有性命之忧,有永安侯府在,苏氏不会死,沈家还要好好养着她,养着她的孩子!郡主就这样白白叫她害了么!凭什么!杀人凶手,凭什么她们母女却可以过得如此快活!” 看着窗棂上的浮光幽影,夏竹又何尝不恨,可要报仇方法有很多,甚至她可以无声无息的了结了苏氏,“我去杀了她,别再继续了。” “就这么杀了她,也太便宜她了!便是要让她满怀期待的走向目标,然后在指缝里一点一滴全部失去而无能为力,才能回报她对郡主和姑娘的伤害!”白氏的眼眶通红,眼底布满血丝,忽的,她又安静下来,“姑娘已经察觉了,我必须赶紧结束,不能叫姑娘插手进来,她的手必须要干干净净的,干干净净的活下去。” “白姐姐。”夏竹握着她的手,哽咽道,“你我同是伺候郡主的,你的恨,也是我的恨,可是这是君郡主想要看到的么?郡主更希望你照顾好姑娘的呀!” 白氏盯着跳跃的烛火,惨然一笑,若深秋枫叶上的一抹薄霜,道:“不一样的,你是王府的家生子,有利害的老子娘,我是采买进府的,无父无母,人也不机灵,人人可欺我,郡主可怜我,将我带在身边调教,教我识字看账,还叫我做了大丫鬟,这些都是郡主给的。姑娘刚出生的时候,还放心的交给我伺候,不一样的,郡主于我,终究不一样的……” “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人这样对我了……我连姑娘都算计了,手上又沾了人名,自然也该死的。” 夏竹不死心的劝道:“那四姑娘呢?这个孩子你未得见便罢了,四姑娘你也不顾了?她也是你的亲人,你的骨肉啊!” “三姑娘有老太太护着,四姑娘……待事情结束,三姑娘会知道一切,会替我照顾好四姑娘的,我很放心,盼着来生她们不要再投生到我的肚子里来。我总是对不住这两个孩子的。”白氏看着夏竹,缓缓一笑,道,“我会找机会把你打发出去,你出府后就回王府去,回了王府便没人能拿你如何的。告诉王爷和王妃,永安侯府的人,一个都别放过!他们都得为郡主陪葬。” “你做的我也都做了,姑娘吃这样的苦头,我也有份,打你下了决心要为郡主报仇,我便也没想着活下去,咱们自幼伺候着郡主的,情分都是一样的。”夏竹长长一叹,道:“姑娘有老太太护着,你我半辈子都在一处,黄泉路上,也该有个伴儿。” 老先生是杏林高手,一把白须底下不仅有诗词文章也有解药。 第35章 小产 几剂解药的汤药下去,灼华的脉象渐渐平稳,两日后幽幽转醒过一次,可是没有来得及说上话便有昏睡过去。 老太太不吃不喝的照看了两日两夜,嘴角急的撩起了水泡。见灼华醒了又昏了,急的直闯了典正居,把授课的老先生给拽去了内院。 听着老先生说她只是太虚弱了,已经无大碍了,这才放松下来,可紧张过头的人,又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一放松便倒下了。 苏氏这几日全权管着庶务,没有老太太的掣肘,风光更甚,每日殷勤的来问候灼华的病情,见着老太太病了,便自告奋勇的表示自己会照顾好三姑娘,请老太太安心养病。 “老太太去歇一觉吧!您若是累出个好歹,姑娘醒来,可要心疼的。”苏氏立在老太太的身畔,一如往日的温驯又恭敬,瞧着还在昏睡的沈灼华,一脸的担忧和心疼,“姑娘这里有宋嬷嬷和俾妾伺候,又有盛老先生在,不会出岔子的。” 老太太冷眼瞧着她,半响后却也没有回绝她的好意,只道:“你有心了,好好伺候着吧!” 就这样,白日里还是老太太来陪着,夜里便是苏氏不合眼的照看着,又是喂药又是换洗擦身的,又过了两日的功夫,灼华终于在第五日的三更时分醒了过来。 睁眼便瞧见一脸疲惫,面色灰暗的苏氏,灼华满眼的愧疚,虚弱道:“姨娘这几日里辛苦了。” 苏氏身边的刘妈妈立马堆着笑,道:“姑娘是不知道,老太太和姨娘这几日里是多着急啊,老太太的嘴角都撩起了水泡了,姨娘白日里险些……” 苏氏呵斥了一声打断了刘妈妈的话,伸手替灼华掖了掖被角,温柔道:“姑娘醒了就好,老太太和我也能睡得安稳些了。” 秋水几人仿佛不晓得苏氏的算计,也不住口的夸赞苏氏这几日里衣不解带的辛苦,唯宋嬷嬷警惕的盯着苏氏。 长天一副直肠子的笑意,道:“当初姑娘病着,苏姨娘也是这样衣不解带的照顾着,到底是自幼亲厚的,情分真真是与旁人不同的。” 灼华伸手去握了握苏氏的手,亲近道:“我与姨娘自然是最亲近不过的了。” 苏氏拭了拭眼角,一副守得云开的后娘表情,又是激动又是欣慰的样子,道:“自然,自然。” 然后第二日一早,便传来苏氏小产的消息。 老太太听了消息从塌上猛地翻身起来,抄手又砸烂了一个茶盏,表情是恨不能立时去生拆了苏氏的骨头! “这个贱婢,打的竟是这个主意!” 陈妈妈亦是咬牙切齿的恨恨,“她到是会算计,拿一个没出生的孩子,去换姑娘的亲厚,好坐稳继室的位子!想来不要几日的功夫,二姑娘就能顺利解了禁足了。” 春晓收拾着碎片,问道:“妈妈的话怎么说?” “苏氏不眠不休的照顾姑娘,如今掉了孩子,姑娘心里愧疚,必然是要为她在老太太和三爷面前说好话的,老太太和三爷这样宠爱着姑娘,姑娘说的话如何能不放在心里?她打量着姑娘善良好性子,竟敢这般算计。” 春桃却嚼出了不对味的地方,眉心一动,狐疑道:“苏姨娘自己有了身子难不成还不知道么?孩子这样快就掉了下来,难道不是因为一开始就是保不住的么?那么大夫一来不就会发觉了么?破绽也太多了些。” 陈妈妈眼神一闪,“你这丫头是说到点子上了。” 老太太沉了沉脸色,一甩袖子,袖口的福寿绵长的安稳闪了一抹银光,映的老太太的面色更是凌厉不已,“走,我倒要看看她要怎么唱这出戏了。” 老太太带着陈妈妈和春桃、春晓便去了苏氏的院子。 灼华这会子虚弱着不能下床,便使了宋嬷嬷来瞧,这会儿正在内室里等着。 苏氏身边的刘妈妈正一脸焦急的等着大夫把脉,大夫是沈家惯用的李大夫。 老太太进了稍间,看了眼面色稳稳的宋嬷嬷,两下里眼神一对,聪明人已经相互交流了。 缓缓坐下后,淡声问道:“怎么样了?” 刘妈妈一看是老太太亲自来了,心头一跳,这是对她们起了怀疑了! 忙叫了上茶,一福身,刘妈妈拧着眉担忧道:“李大夫还在瞧,苏姨娘出了好些血,怕是不大好。” 老太太垂了垂眸子,面色依旧淡淡的,并不搭理,喊了宋嬷嬷一道坐下说话,问了灼华的情况,是否睡得安稳,是否好好服了汤药。 刘妈妈瞧老太太这般态度,眼神一闪而逝的不忿。 说着话的功夫,李大夫收了手,刘妈妈忙问道:“如何了?” 李大夫摇了摇头,可惜道:“孩子都三个月了,可惜是保不住了。”叹了一声,“有了身孕便不该太过操劳,若是好好将养着……嗳。” 说话说一半,自来是最能渲染气氛的,好的坏的,由得你自行想象。 刘妈妈一听立马轻轻的抽泣了一声,甩了帕子压着眼角道:“姨娘要管着庶务,姑娘这几日的又身子不好,姨娘心里担忧,更是日里夜里的不得歇息,哪能安心将养呀!” 宋嬷嬷掀了掀嘴角,拨了拨歪去一遍的蔽膝,不紧不慢道:“刘妈妈慎言。” 刘妈妈余光偷偷瞄了眼老太太,老太太却是面色不变,只眼神深沉的看着李大夫。 这时候苏氏悠悠转醒,一听自己掉了身子,一下子红了眼眶,伏在枕上哭了起来。 刘妈妈忙不迭的安慰着:“好姑娘,你可不能哭,这小月也是要仔细养着的,否则来日要闹病痛的。” 陈妈妈看了老太太一眼,半是遗憾半是唏嘘道:“姨娘好歹也是生育过两回的人了,怎么快三个月的身子了都不晓得呢?” “每个月都有来红,只是量似要少些,可不曾有害喜之症,没曾想着会有身孕。”苏氏拭了拭眼角,心痛道:“若晓得,哪里敢这样劳累。” 宋嬷嬷望了一眼从窗棂扑进来浮幽摇曳的清明日光,强势道:“是么,听刘妈妈的意思,不是因为姨娘照顾咱们姑娘这两日的功夫,太过操劳的缘故么?难道不是因为不晓得自己有孕,还管着庶务的缘故?” 苏氏忙是否认,刘妈妈却是要辨白一番,宋嬷嬷手一挥打断了她的开口,直问了李大夫,“是不是这两日的劳累可叫掉了身子?” 李大夫为难的瞄了一眼刘妈妈,刘妈妈沉了面色,似乎气的不轻,喊道:“宋嬷嬷这说的什么话,咱们姨娘……” 陈妈妈打断了她的话,好脾气的说道:“宋嬷嬷有这一问也是常理,若叫姑娘听到姨娘为了照顾姑娘两日就没了身子,姑娘可不得愧疚了?刘妈妈说呢?” 说?说什么? 说是?她们就是这样算计的?就是要沈灼华愧疚? 说不是?她们日里夜里的做戏,为的什么? 刘妈妈的表情僵了僵,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 陈妈妈含笑道:“姨娘的身子都三个月了,虽说在这两个月里一直辛苦的操持着庶务,可照理也该稳了,怎么会忽的小月了?” 她说的有深意,照顾姑娘不过两日的功夫,你有身孕还理着庶务却是两个月了,你刘妈妈一句两句的不离照顾三姑娘,视乎不大妥吧? 苏氏苍白着脸轻泣了一声,柔声说着自己不小心。 刘妈妈搂着苏氏哭着喊道:“姨娘两日未歇,回来的时候忽的犯了头晕,没有站稳,跌了一跤才……才小月的。” 李大夫立马接口道:“姨娘有孕还来红其实也是正常的,观脉象姨娘底子还是不错的,好好养着也是能把胎坐稳的,这一跤跌的有些重,这才是只是流产的原因。” 宋嬷嬷点了点头,很是理解,口气松泛了些,“如此,倒是三姑娘连累了姨娘了。” 苏氏流着眼泪忙说道:“与姑娘无关的,是我自己不小心,也是我自己想着要好好照顾姑娘的,宋嬷嬷千万不可叫姑娘听了刘妈妈的话。” 主仆二人唱着双簧,春桃机敏,李大夫那一眼的为难已经告诉了她答案,春晓渐渐也听出了眉目。 宋嬷嬷虽嘴里松了,可表情却是摆明了是不信任苏氏的。 老太太忽的开口道:“自己有了身子不知道,身边伺候的人也不少,犯了头晕却没人接得住。刘妈妈是你的陪嫁我管不着她,贴身伺候的张嘴二十,罚米银两个月。” 事情问过,老太太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叫大夫好好伺候,便带了人转身去了灼华处。 待人都走了刘妈妈立马关起门来,对着门槛啐了一声,道:“老狐狸!老太太和宋嬷嬷似乎都还疑心着,并没有信咱们得说辞。” “这孩子掉的忽然时机也太巧合,不信也是正常的,我也没想过谁都信。”苏氏挨着迎枕,抚着上头的百子千孙图纹,勾了勾嘴角,不甚在意道:“老太太信不信不重要,宋嬷嬷信不信也不重要,只要三姑娘信、外头的人信就行了。”帕子轻轻拭了拭眼角的泪花,嘴角勾了抹得意的笑意,“只要我给出的解释是合理的,谁敢说我的小产与沈灼华无关?除非她们有证据来揭穿我,否则到哪里都说不出半个字儿来,这可是污蔑!我好歹也是出身侯府的,哪由得旁人无端非议。” 刘妈妈却还是有些担忧,“可就算三姑娘现在信,也架不住这么些人在耳边儿说呀!” “她不过个孩子,我生生为她掉了自己的骨肉,她一定会信的。”苏氏抚了抚肚子,道,“而且,就算为了堵外头人的嘴,老太太她们也会当做信了的。”笑了笑,“你看着吧!三姑娘很快就会去求老太太,给二姑娘解了禁足。” 刘妈妈眉心微微一松,有往脖子上比划了一下,“那个李大夫……” “这时候杀了他,太招眼了。”苏氏摇了摇头,笃定淡然道:“咱们拿住了他的把柄,不怕他会脱口。我的身子是跌跤才没的,他不过顺着咱们得话头说,即便老太太要拿了人去审,也是审不出什么的。李大夫是北燕有声望的老大夫了,他的诊断之后,有哪个大夫敢驳?” 刘妈妈瞄了眼门口,小声在苏氏耳边道:“听说三姑娘突然发作是被人下了朱砂,怕是咱们的机会已经被人察觉了。” 苏氏一拧眉,眼底似被夜色如纱覆盖,闪过阴鸷的杀意,“别不是白氏了!” 刘妈妈“嘶”了一声道:“真是如此,白氏可万万留不得了!” 苏氏抿了抿唇,“让冬生去,想来都是她在料理的,便由她结束。” *** 苏氏小月,灼华中毒,老太太重掌了中馈,开始着手察查灼华中毒之事,誓要找出证据来,将苏氏千刀万剐。 到底是大宅门里熬了一辈子的人精了,未免苏氏有所察觉,老太太一面在府里大张旗鼓的查,一面去找沈桢要了几个衙门里的差人换了常服在外头慢慢的搜索证据。 老太太雷厉风行又是有心察查的,一面防着苏氏的人,一面抽丝剥茧,不过几日的功夫,老太太晓得了苏氏身边的大丫鬟冬生,曾经往东郊一处村子去过,因为那大夫没见过冬生,查探受到阻碍。 但,大夫没见过冬生,可不是见过那老人家么! 灼华一口饮尽苦到辣舌头的汤药,赶紧端了蜜水漱口,又捡了颗酸杏干儿吃着。 “听风,去和陈叔说一声,让他安排了引着那拿药的老人家出来在差人面前好好说道一番当日之事。” 听风应下:“属下天黑了便去。” 杏干儿的酸味逼的她沁了满口的口水,“朱砂的事情,可有眉目?” 听风和倚楼摇头,“人一死便没有线索了,最近几日也都很安静。” 这件事情灼华怎么都想不通,虽说她还没有本事掌控全府,但宋嬷嬷掌控下醉无音定是干净的,又有厨房的刘妈妈以及严忠夫妇暗中帮助,不论是是白氏还是苏氏,不可能两处都察觉不出来的。 前几日里为着灼华昏睡不醒,大家也无心去细想,如今静下心来,宋嬷嬷心里有了猜想,“除非是除服礼那段时间悄悄接触的,我与秋水毕竟没有那样无声无息的身手,严忠家的和厨房里的毕竟也不能太明显的去盯着人。而那夏竹却是身手极好的。” 日光清明扑在舞鹤风松雕纹的窗棂上,挡不住的幽晃光影与绵绵热气落进屋来,快速的融化着窗边的冰雕,晶莹沁骨的水滴缓缓从冰峰滑落,灼华倚在软榻上长吁如叹,“咱们想做观棋者,到底也是局中人啊。” 苏氏的棋走到这一步,她也算看明白的为何前世没有的孩子今时今日却有了,分明是一早算计好的,苏氏已有三十五六,沈祯寻常也少来后院留宿,想要有孕大抵只能靠崔孕了。这样得来的孩子本就难生的下来,苏氏自然是心安理得的栽到灼华的头上。 苏氏要拿灼华做情分的计划从上一回她的中毒就已经开始,只是她没想到老先生还有那样的好本事,竟瞧出了她的不对经。如此便只能推到了现在才落胎。 谁想到还有人从中推动,把棋局搅得错综复杂起来。或许苏氏这会子还在想那朱砂到底从何而来了。 长天恨道:“苏氏倒是好运气,如今兄长苏仲垣当了侯府的世子,她也跟着记在了正头夫人的名下成了嫡庶女了。要是咱们找不出足够的人证物证,还真治不了她了。” “不过是死了个下毒的婆子,没有她还有旁的证据,不急。”灼华竖起食指对着长天摇了摇,慢条斯理道:“而且你说的不对,你说的顺序不对。” 长天不解的微微歪了歪头,“如何不对?” 便是宋嬷嬷也有疑惑。 拨了拨鬓边的玉色流苏,摇晃出一抹温泽隐约的影儿落在冰雕上,灼华道:“并非苏仲垣当了世子才有了今日的她,而是苏氏来沈家做妾,才有了苏仲垣的今天,你们以为她们的生母怎么死的?” 第36章 得益的先后顺序 “不是说病死……”秋水顿了顿,似乎嚼出了味道,“莫非,自尽的?!” “不中亦不远矣。”灼华目光悠远,苍白的唇瓣微微一弯,道,“苏侯爷与夫人只有一子,前世子没能留下子嗣,苏侯爷和夫人年岁不小了,也不可能再有嫡子,自然要在众多庶子中挑出一个来培养的。一般有爵人家都是不会叫自家女儿去做妾的,哪怕进的是咱们这样的公爵人家,那也是要叫同族耻笑的。可苏家上一辈里被撸去过爵位,那时候刚发回不久,说的好听是侯爵人家,也不过是个空壳子,正是要四处搭关系的时候。所以当苏侯爷有意与我定国公府搭上关系的时候,苏氏自请来给父亲做妾。做妾,就意味着她把自己的前程送到嫡母的手里,往后的日子是好是坏,全看嫡母给不给脸面。这时候,有功名却没有生母,还有和国公府沾了关系的胞妹,怎么看苏仲垣在一众庶子之中都是占了优势的。” 灼华缓缓的说着,分析着里头的厉害干系,众人听得恍然。 宋嬷嬷惊讶道:“姑娘如何知道?” 前世里不过从李彧那里大约的听了一耳朵,醒来后让姜敏和姜遥查了余年才渐渐揭开了这个真相。 灼华道:“这两年一直让表哥们盯着苏家,也是好不容易才查到这些的。” 宋嬷嬷恍然,原来这小姑娘竟那么早就准备起来了。 秋水想了想,低声道:“奴婢记得当时苏家还有嫡女可联姻……” 灼华摇头道:“那时候沈家确实还有未婚的五叔,可他不是嫡出,苏家不会做打算,嫡女对他们来说还有更大作用。而苏家的其他庶女,有美貌的心机不如苏氏,有心机的美貌不足。虽说苏氏是庶出,但生母的出身却也不低,她从她生母手里学的不少,也没有一般庶出的畏首畏尾。” 长天无法理解,“苏仲垣的生母便罢了,苏氏为了苏仲垣的爵位,竟也肯这样牺牲么!” 宋嬷嬷明白道:“苏家的庶子不止他苏仲垣。若他生母不死,苏氏若不肯为妾,嫡母如何能放心去栽培他。苏仲垣便永远只能做个仰嫡母鼻息的庶子。可一旦儿子将来出息,还能给她这个生母请诰命,她也算死得其所了。而苏氏,你们看,她如今不是正在得到回报么!苏仲垣对她有愧,如今站稳了脚跟自会尽力为她谋划,向沈家讨要继室的位置。” 灼华挨着迎枕点头道:“嬷嬷说的对。”幽幽一笑,恰似那透过窗纱透进来的光影,清婉中有几分阴翳,“苏侯爷为他请封了世子又给他谋了差事,那苏仲垣到也有些本事,这几年里接连立下几件大功。听说最近又查处了甘肃的贪墨大案,圣意正隆呢!他的嫡长女如今也十七了呢!” 宋嬷嬷掀了掀嘴角,道:“听说苏仲垣的长女十分美貌,想来会是十分得宠的。” 长天左看看灼华,右看看宋嬷嬷,猜想道:“进宫?” 灼华垂眸哼笑了一下,指尖拂过软枕上石榴花纹路,绯红的颜色落在浅棕色的眸底跳了一抹火焰之色,“兄弟是侯府世子,侄女入宫做了贵人,自己又成了嫡庶女,身价水涨船高呢!如今我承了苏氏的情,苏家的人啊,很快就会来的。” 倚楼眉心动了动,冷然道:“老太太有心去查,咱们手里又有证据,未必不能再苏家的人赶到前治了她的罪。” 灼华澹澹一笑,柔弱的神色里有竹枝的坚韧,“不急,就是要等着苏家的人到了再治她。亲眼瞧着希望就在眼前,却再也得不到机会,那种滋味该是最叫人痛不欲生的。” 秋水静静的站在一旁,细细掰着手指算了算,疑惑道:“可我记得,苏氏进咱们府里的时候前世子还没死呢!” 灼华看着秋水,含笑着微微一挑眉,“聪明。” 秋水仔细嚼了嚼,眼底满是不可置信的惊诧,道:“那苏家的前世子岂不是……” “就如你所想的一样。”灼华食指划过塌边小桌上的茶盏,依然有温热的温度缓缓传到指尖,道:“苏氏如今能依仗的就是苏仲垣,倘若苏仲垣没了呢?” 秋水想到的是苏家前世子的死亡时间不对,宋嬷嬷却察觉到了郡主病重时间的不对。 郡主病逝起不就是在苏仲垣被正式册封为世子那一年么! 为了能让苏仲垣坐上世子位,苏氏和其生母能这样豁出去,自然也会为了当家主母的位置算计郡主了! 宋嬷嬷又回想着灼华这两年来的动作,原想着不过是姑娘瞧出了那对母女想要利用她的险恶用心,可细细想来也不至于让她以身犯险才是,心头一突,猛地看向灼华,惊道:“郡主的死……” 倚楼几人微微一愣,也都慢慢回味过来,原来姑娘竟是察觉了郡主的死因不对? 灼华浅色的眸子里映出的石榴花化作了火焰炸,落在广阔无垠之地,燎原火光迅速蔓延,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吞噬下去。 养病的日子倒也不烦闷。 宋家的妻妾精彩戏码一日更新过一日,街头巷尾的馆子茶肆里每日都有说书的先生说的唾沫横飞赚的盆满钵满。光是听倚楼转述戏文便能打发去好一阵的光阴。 而那少年郎蒋楠也是每日都要给她送东西进来,晓得她吃药苦,送进来的蜜饯花样也很多。时新的糕点更是不断,便是身边的秋水长天几个也不忘去贿赂,言道:照顾妹妹辛苦,吃下甜食儿舒舒心。 倒叫几个丫头翻着花样的替蒋楠说好话。 原是老太太每日将东西带来的,后来变成了他自己亲自送到醉无音的门口,倒也没有为难了丫头们说要进来瞧,只是每每便要问上几句灼华心情如何、进的香不香、点心蜜饯儿的是不是喜欢。 灼华都可以想象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是何神色了,八成脸红时眼底还带了几分羞怯罢! 老太太瞧他又是担心又是思念的样子,便带着他来过灼华的院子一回,隔着枕屏说了一会儿的话。 惯例的开头一句:妹妹今日安否? 她看着堆了满箱的物件,忽觉得老太太说的很对,相看这种事每个三两年的真的不行。自打他来了北燕,自己不是受伤就是中毒,没完没了的在养身体,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 若是今年见着了,明年就成婚,怕不是和陌生人也没什么两样了。洞房花烛夜可不得尴尬的很了。 虽说当时灼华对阵耶律梁云的场面他没见着,但听得徐悦和周恒说起便深觉母亲的眼光极好,竟给他挑了这么一个了不得的姑娘与他做妻子。 临走时少年郎依依不舍的隔着枕屏望了又望,惹得老太太忍不住的去逗他,“哥儿瞧着阿宁莽撞了,可是想着再叮嘱几句呢?” 蒋楠那似蕴了江南春色的眸子仿佛要将那枕屏看出个洞来,红着俏生生的俊秀脸蛋道:“妹妹稳重机敏,哪里是莽撞了。只盼着妹妹好生保养,早日恢复康健,免老祖宗与、与我心下焦灼。” 老太太挑眉直笑。 “……”这小郎君怕不是个蜜罐子吧!灼华装不出羞涩,便只好道:“劳哥哥挂心了。” 原也只是叫了一声哥哥,哪晓得蒋楠这个纯情小少年当下便乍红了脸,便是晚霞明艳也要比不上他的羞涩了。 老太太拉着他出了门,那笑声离了半月门似乎还能听得见。 灼华:“……” 索性她在养身子倒是不用去苏氏那处去演什么亲厚和睦的戏码,只叫了宋嬷嬷库房里翻翻找找,捡了顶好的补药一波波的送去,然后三五不时的在老太太面前说说好话,反正老太太也不会信,可着劲儿的说便是,反正她也不会掉了一块肉。 老太太冷眼的看着,倒也不来劝她,灼华想着自己现在表现的那么信任苏氏,满心满眼的愧疚,老太太肯定觉得与其费了口水来说,还不如到时候拿了证据来说话吧! 果然很明智呢! 府里与那何明家的接触过的,老太太全审了个遍,却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证据,然后宋嬷嬷去送东西的时候发现,苏氏的神情越来越笃定。 她是不晓得如今外头,查的如何的精彩呢! 苏氏的猜测不错,架不住灼华在老太太面前的垂泪哀求,没几日沈焆灵就解了禁足。 一得了自有沈焆灵立马进了苏氏的院子,母女两关起门来又聊了半日的功夫,一出门便直往灼华的院子去。定是要趁热打铁的与灼华加深感情了。 彼时不过清晨,朝霞疏散,卷积云拖拖拉拉又断断续续的曳满了天空,雾白浅红一片深蓝清冷一段的交织着,似无数重的剪影无法重合,破碎成渣,低沉的压在人的头顶,给人以风雨欲来的压迫,无法喘息。 灼华看了眼秋水手里的汤药,假装没看见,喊了倚楼继续说故事。 倚楼摇摇头,“不喝不讲。” 灼华瞪她,可是却把那张清秀的脸蛋越瞪越黑,没办法,只得端了汤药一饮而尽,苦的舌头打结,眼角控制不住的沁出了细碎的水痕来,“怎么越来越苦了!” 长天递上蜜饯,笑道:“解毒的汤药喝了半月了,已经停了,现下喝的是温补的汤药,老先生说了,吃苦吃补,姑娘自己赶着的,怪不着谁。” 灼华皱皱鼻子,催着倚楼赶紧说书。 说那文远伯府传出来的事情,就犹如那话本子里的戏文似的,一出接一出,一出塞一出的精彩。 每日里灼华就叫倚楼去茶肆里听,然后回来讲给她听,然后有一日去给老太太请安时,无意提了一嘴,煊慧和焆灵、熺微立马有了兴趣,然后每日从老太太处出来就直奔灼华的院子,糕点、瓜子和茶水的齐上阵。 话说,每回苏氏找了沈焆灵促膝长谈,沈焆灵做戏的本事就要突飞猛进一下,禁足了这半个月人更是谦和温柔了,半句不提生母为了她掉了身子的事,反而还在劝慰灼华要放宽了心好好养身子。 “姨娘自己有了身子都不晓得,这两个月辛苦操持庶务,身边伺候的也不上心,哪里就跟妹妹有关系了。倒是我,妹妹三番两次的救我,我却还未好好谢谢妹妹,这回能解禁足还多亏了妹妹呢!” 人家戏演得投入,灼华自然也是要作陪的。 煊慧原还恨铁不成钢的给灼华好说歹说,“这是圈套,你怎么就信了!早不掉晚不掉,伺候了你两日汤药就头晕摔跤,就掉了?” 说着说着,慢慢的她似乎看出了什么门道,也就不劝了。虽话没说破倒也装的挺像,遇见沈焆灵明里暗里的拿着苏氏小产的事情恶心几句,“这事巧不巧的也难说,只要自己信了,便当别人都是傻子了。” 灼华笑眯眯的吃着蜜饯不做搭理,她发现,倚楼的口才越来越好了。 第37章 另一出人生另一出戏 说那文远伯受了妾室的撺掇,想把嫡长女嫁给布政使参政家的庶长子,两家议亲议的热火朝天,作为当事人的宋文倩与父亲吵闹了几回,无果。 正当旁人感慨一朵青春风华的牡丹花就要插上一块烂牛粪的时候,故事发生了极大的转变,陈家被御史给参了,还是狠狠参了好几本,接连几日的被参。 就在昨日里,京里发来了明旨申斥陈大人宠妾灭妻,不修私德,自私无德等等。 总之,陛下言下之意很明显,姓陈的,你这样做伤害了朕嫡母的感情,让她思念起了过世的太子,你要知道朕的嫡亲兄长就是被先帝爷的宠妃搞没的,朕提拔你,重用你,你却这样登不得台面,朕十分生气,今日就夺你官职,回京来忏悔吧,钦此。 听闻此事,吓的文远伯立马关上了大门,再不敢提与陈家的亲事,回头又吧自家妾室温氏狠狠骂了一通。 要说文远伯那么宠爱这个妾室,怎么舍得狠狠骂她呢? 那要说起文远伯府里的另一出戏,一桩跌宕起伏又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沈焆灵指间绕着丝帕,柔声问道:“文远伯府真的有新宠了?那温氏得宠十多年,伯爷为着她连蒋家都得罪了,怎就忽然不喜了呢!” 沈煊慧轻摇团扇,慢条斯理的语调里带了淡淡的讽刺,“管你什么身份,不爱了就是不爱了,管你从前怎么深情,年老色衰如何比得鲜花娇嫩。” 灼华笑笑,继续吃果子。 话说某日里文远伯下了衙,在街头遇见了卖身葬母的美丽姑娘,心头怜惜之下,大手一挥给了笔银子给姑娘安葬母亲,并表示不需要她卖身,然后潇洒离去。 姑娘对恩人怀了无尽的感激与恋慕,回去安葬了母亲之后四处打听了恩人名讳,第二日早早等在文远伯府大门前,见着正准备去上衙的恩人,泪眼蒙蒙似春花沾雨的楚楚柔弱有眸光含情,说什么也要给恩人磕三个头。 据见过那女子的人说起,那姑娘身姿蒲柳,眉目盈盈似水泓,巧鼻樱桃嘴儿,说话轻声细语,温柔谦卑,叫人听得心肠柔软,端的是美貌无双。 文远伯心里最是怜爱此等柔弱的女子,心下怜惜的不行,直想收到后院里去好好疼惜一番,却被得了风声匆匆赶来的温氏截胡,看着温氏心碎的表情,想着跟温氏恩爱一场,便做了罢。 谁曾想那美丽柔弱的姑娘孤苦无依之下又遭可恶亲戚欺凌,竟要将她卖去青楼,柔弱的姑娘却是个有傲气的,逃了出去便要投湖自尽以保全清白。说是缘分啊,赶巧又叫文远伯遇见了,冲冠一怒救美人,打跑了可恶的亲戚。 娇弱美丽的姑娘泪水涟涟,望着男人的眼里满是幽幽情意,凄凄然给恩人行礼感谢时虚弱脱力的晕倒在了男人的怀里。 男人何等的怜香惜玉,怎么愿意美丽的姑娘继续饱受苦难,当下抄起姑娘的膝弯便抱了回府,当天晚上天雷勾地火,行了鸳鸯好事。 于是美丽娇弱的姑娘便成了文远伯的新宠,人称李姨娘。 灼华听得不禁啧啧两声,这一波三折的见面,真是太符合时下男子的口味和心态了,蒋楠啊蒋楠,真是看不出来还挺有想法呀! 那李姨娘是个温驯听话的,白日里尽心尽力的伺候主母汤药,夜里风情无限的伺候主君,连清冷的大姑娘都夸她是个好的。 温氏独宠了十几年,哪里肯容得下这么个年轻美丽的姨娘在眼前晃,在文远伯面前流着眼泪回忆着美好的从前,再告白一番自己的深情,然后娇娇弱弱的病了一场,暗暗的表示有姓李的就没有姓温的,文远伯与其恩爱一场,情分还是有的,可到底半老徐娘的魅力是敌不过二八佳人的,男人装着糊涂,白日里来瞧上一眼,依然夜夜宿在李姨娘处。 两人浓情蜜意,旁若无人的眉来眼去,你侬我侬。 温氏得不到理想的结果,“病”很快就好了,一改态度,竟与李氏做起了好姐妹,拉着手给李氏介绍府里的奴仆,大声的告诉奴才们不可欺了新姨娘面子嫩,暗暗的向新人示威,自己才是府里真正的女主人。 果然李氏往后见着温氏更加温驯乖觉,夜里伯爷钻进李氏的被窝,一番云雨之后温柔体贴的表示,“温姐姐与伯爷自小的情分,还是匀一些日子去温姐姐那里,别伤了老人儿的心。” 文远伯见此愈加的喜欢李氏,而那一“老”字便似刻在了文远伯的眼睛里,好似一闭眼就能看见温氏眼角的纹路,至此之后哪里还肯去温氏的屋子。 然后某一日二姑娘宋文蕊和李氏在园子里亲亲热热散步的时候,不知怎的李氏就掉进了湖里,险些送了小命,李氏好容易醒来,委委屈屈的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没踩稳的缘故。 而这时候却有丫鬟表示自己亲眼看见二姑娘推了李姨娘。 文远伯见自己宠爱了十几年的娇柔爱女,竟是个要人性命的很辣心肠,气急之下将宋文蕊关了禁足。 温氏哭哭啼啼的去给女儿求情,又被文远伯训斥的一番,第二日温氏又去求李氏,还给李氏带去了许多的好东西,想着只要李氏求情必定能把女儿放出来的。 谁知当夜李氏便腹痛不止,还闹了大出血,大夫来了一疹,却说伤了身子,以后也不会有孩子了。 文远伯大怒彻查,发现竟是爱妾毒害新欢,怒及之下反手就是一巴掌赏给了温氏。 李氏苍白着脸爬下了床,一把扑在男人的怀里,娇娇弱弱的表示自己命苦,“妾不怪罪任何人,都是命。” 怜香惜玉的男人都是有通病的,就是愿意照拂弱小,瞧着气息弱弱的新宠,被害了还要替人求情,真真是善良的很,心下更是怜爱的不得了。 温氏母女两个得了文远伯十多年的宠爱,不会因此真的失宠,可那李氏也不是吃素的,每每见到那对母女有翻身的苗头,便哀哀凄凄的对月空流泪,感慨自己命苦,此生再也不会和心爱的男子有自己的孩子了。 文远伯一听立马怒气重生,心中生起的一点点对那旧爱的怜惜,立马没了。 其实似李氏这样的瘦马,打从一开始就是不能生育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戏而已。 而宋文倩母女,从头至尾就只是静静的看着。 或许开始的时候,蒋氏是不知道的,可后来渐渐也看明白了罢! 她心里是什么想法呢? 灼华猜测着,许刚明白过来的时候她心中是憋屈的,是恨的,自己忍了那么些年,熬了那么些年,最终还是逃不过这一天,可后来看着那对母女处处吃瘪,心里大约也痛快了吧! 温氏如今忙着争宠都来不及,至少不会再有时间去算计宋文倩的婚事了。 倚楼说的生动,姑娘们听得也高兴,可笑着笑着,慢慢都笑不出来了。 世上男子即便不似文远伯宠妾灭妻,可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呢? 熺微还好,毕竟年岁还小,不懂男女之事,只觉着听得十分有趣。 煊慧和焆灵却是都心有戚戚的样子。 即便你有再好的家世,即便年轻的时候颜色再好,可,朝代更迭,家族起落,花开花落,谁又能永远的笑下去? 陛下赐美人,同僚赠美妾,长辈塞小星,你不主动,有的是人帮你主动,你还不能表现出半点的不乐意,否则就是一条“善妒”的罪名扣下来,到时候就又要有无数的人跳出来说你不贤。 上一世,她的丈夫李彧是亲王、是太子,他有好多侧妃侍妾,无数的美人,她是正妃,可除了初一、十五,他的夜晚都是属于旁人的。她不但不能妒忌,还得在李彧偏宠了哪个美人后,帮着平衡掣肘。妾室有了孩子,他不想留,还要借着她的手去除掉自己的孩子,叫她这个痴心人背负骂名。 上一世,沈焆灵那样得徐家看重,那样得徐惟宠爱,还不是要一个又一个的把美貌女子送给丈夫,好博一个贤惠的名儿么! 更何况女子待到四十,便不再适合生育了,到了那天,作为妻子在不愿意也必须欢欢喜喜的将美貌女子送上丈夫的床。然后,在漫长的后半生里,还得微笑着、贤惠的看着丈夫再与旁的女子恩爱生子。 年老色衰的正室,又能做什么呢? 不过是数着屋里的青砖,一回又一回,而已。 听完了文远伯家的戏,刚送走了姐姐妹妹们,秋水就领着宋文倩进了来。 宋文倩拉着灼华细细瞧了好一会儿,青丝半挽的垂在脸颊处,更显面色苍白柔弱,好在眼神明亮,看起来还算有精神,“你也太会瞒了,要不是昨日听表哥说起都不晓得你中毒的事。” “府里出了个心思腌臜的,总是不光彩,哪里还敢往外了去说呢!”灼华无奈的一叹,感慨道:“还好不是什么剧毒,已经无碍了。” 宋文倩眸光微凛,“我听表哥说,那要需得长时间的下下去,可忽然加了朱砂去催化,显然是不想要你性命的,若如此,她费那么大周折想做什么?” 灼华蹙眉摇头道:“谁知道呢!” 宋文倩微微斜了他一眼,戏谑道:“你是不知表哥说起的时候脸都白了,可见他着急呢!” 灼华装不出来娇羞样子,只得抿唇傻笑。 宋文倩好笑的摇摇头,又问道:“查出来谁做的了么?” 灼华似茫然的望着门口的光阴,“哪里这么容易,证人都叫灭了口了。” “你……”宋文倩看着她,似有话说,又有些为难的样子。 灼华挥了挥手,秋水长天退了出去,倚楼和听风守住窗口,“姐姐有什么说就是。” 宋文倩隔着门窗看了眼倚楼的身影,道:“你这几个丫头倒是妥贴的很。” 灼华目光温和,点头称是,若非如此,她日子可就真的难了。 宋文倩拉着她的手,道:“我和母亲昨儿一直都在想会是谁,原以为是北辽的奸细,可听着表哥说的是长久给你下的药,便无有可能了。你的为人我们是知道的,最是能忍好相处不过的了,算计你却不要你性命,那便是对你这个人有所图谋了。”顿了顿,“所以你如今可在愧疚她掉了身子?” 宋文倩说的不算隐晦,却也没有点了名儿,道:“你对她有所愧疚,必是要为她言语的。她得了管家的权力,咱们这些外人多少也能看明白些东西,但她兄长再得力到底不过是个侯府的庶出,老太太给了脸面,却未必真叫她扶正,你们可是国公府的门第,如何能叫他们破落的侯府拿捏的!” 灼华凝着窗外灼烈的日头,微微一笑。这便是聪明的思维了。 宋文倩眼中一片清明了然,“都是一辈子熬在高门大院里的,门第身份的重要性,咱们懂,她也懂。你得家中长辈的疼爱,咱们知道,她也知道。老太太瞧不上妾室,又是谁人不知?那苏氏我是见过两回的,是个有心机的,可他们永安侯府如今看着风光,到底还只是个空架子,哪个勋爵人家不是靠着几代经营才有些根基的。她想要更顺利的得到自己想要的,你便是她眼里最好的筹码。所以她只害你,却不要你性命,便是想拿你做情分立功劳。” 宋文倩说的有些急,她们晓得灼华是聪明,可到底年幼最是扛不住人情,若只是叫苏氏顺势利用一把得了个便宜也便罢了,若真是苏氏下的手,如此心机算计,以后灼华哪里还有稳当日子可过的。 “这些东西不必我来说,你看的比我要通透,我所怀疑的其实你心里也都怀疑过,是吧?” 灼华面色渐渐沉了下去,唇瓣抿了抿又浅浅笑了一下,握着她的手微微捏了捏,似在找一份相知的感同身受,淡声道:“瞒不过姐姐和表姑母。” 前世里她与宋文倩不过点头之交,与煊慧更是鸡飞狗跳,今世里这般懂自己的人竟是她们,可说是缘分当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宋文倩说的是啊,都是大宅门里熬了一辈子的,苏氏怎么会猜不到老太太的用意呢? 见她如此说,宋文倩心下稍稍松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背,沉沉道:“总算你也有所防备的。可那人如今已是如此,往后呢?她能一回得手就会有第二回,只有那千日做贼的,哪有咱们千日防贼的。千万要定下了罪才行。” 屋子里的冰块渐渐消融殆尽,一股暑意顺着窗棂缝隙进来,闷得人喘不过气,灼华点头道:“如今老太太暗里查着,想来很快就有个结果的。我若不傻些、天真些,哪里能稳住她们。” 宋文倩叹了叹,只觉得人生大抵都是这样艰难了,“难为你小小年纪了。原想着你有老太太护着还能安稳些,如今瞧着竟还比我难。那温氏不过闹些好处去,你家这个却是狠的。我外家虽远在京里,好歹关键时候能帮上一把,可礼亲王府哪怕权势再高到底远在云南。老太太再护着你,可先得是定国公府的当家主母,然后才是你的祖母,有些表面的文章还是得做。” 灼华对宋文倩母女的关心十分感激,如今她们自己尚且身在水深火热之中,却还要分了心力来关心自己,宽慰的笑了笑,道:“便是如此我才更不能叫祖母为了我而为难,有些委屈,终究还是要忍过去的。” 宋文倩压了压眼角的泪痕,目光落在那一汪冰雪消融的水面上,它独自沁凉哪还管着人是否有凉意,心里难受,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她,“那时候我还不明白,如何你看我家怎那样清楚,如今算是明白了,哪里是旁观者清,压根是你经历的比我难。” “旁人瞧咱们出身高门,进进出出前呼后拥的那样风光,哪里会晓得咱们过得竟是这样污糟日子。”灼华面上有薄薄如霜的凉意,“咱们都好好的,这样的日子总能过去的。”然后又问了伯夫人的身子,“表姑母近日好吗?” 宋文倩立时红了眼眶,微微撇开了脸去,眼泪巴拉巴拉的直掉。 灼华心头不免突突了一下,急道:“这是怎么了?” 第38章 改变不了的结局 灼华细细瞧着宋文倩,面色比上回在寺里见着时好了很多,虽消瘦些,到底还是带着红润的,这几日里那温氏母女过得鸡飞狗跳的,应是无有时间去闹腾她们才是啊! 宋文倩低泣道:“我家的事情你多少也听说了罢,母亲虽心里不痛快,可瞧着她们母女难过到底也松快了些,汤药吃下去看起来也好些了,可不知怎的,前几日开始又忽的重了起来,都吐了两回血了!” 灼华替她擦着眼泪,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难受,当年看着母亲越病越重,她也是这样无助。 她心里是知道的,蒋氏的身子是十多年压抑积郁造成的,大约是不可能养的好了,前段时间又遭宋文倩婚事打击,已经损到了骨子里,如今瞧着温氏吃瘪心里痛快,情绪大起大落之下又吐了血,怕是要坏了。 可这话她要如何跟宋文倩说呢?任是再明白的人,都无法平静的接受母亲即将离世的事实。 “姐姐可换了大夫去瞧?” 隔着窗纱明晃如水晕的光落在宋文倩的脸色,蕴漾了无数茫然的痛苦,她点头道:“换了几个了,连你家惯用的李大夫也叫过了。”从袖子里掏了个裹子出来,放到罗汉床的矮几上摊开,颤抖着推向灼华面前,“这是母亲吃药的药渣,妹妹你帮帮我……” 她看着灼华话头哽住,好似希翼梗在喉间。 灼华如今虽看着医书也不过懂些药名儿和药性,她将药渣扎好收进了小匣子里,唤了倚楼进来交到她手中,“请老先生瞧一瞧可有什么不妥的。即去即回。” 倚楼领命速速离去。 灼华压低了声音问她,“你疑心有人在汤药里动手脚?” 宋文倩低低的哭泣,点头又摇头,像是受不住暑热一般渐渐清白了脸色,慌乱和无助的努力呼吸,想维持最后一点的坚强,“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怕是叫人害了,可我又怕不是,母亲这样,父亲更是靠不住的,我真的不晓得该怎办。这半年里母亲的病好容易有了起色,原本好好的养着,会好的,总会好的,可是为了我的婚事母亲又生了几场大气。眼看着几个月的修养全白费了,全白费了……” 灼华明白她那么矛盾,不过是宋文倩清楚的晓得蒋氏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了。若是叫人害的,她心里的痛苦还有的出处,杀人也好报仇也罢,心还有个盼头叫她强撑着。可若不是,这些年的憋屈、痛苦、委屈便是连同蒋氏的死将一并成了单仞刀,刀刀割在宋文倩心头。 就如同她如今她恨着苏氏,想着报仇,一步一步再难她也要走下去,可是报了仇之后呢?她活下去的动力又是什么? 情爱?婚姻? 宋文倩看着父亲宠妾灭妻却无能为力。而她经历了前世里李彧的算计和惨死,晓得了真相也不过是在冷宫中独自咬牙恨着。 她们都是一样的,对于将来没有憧憬,只剩踌躇和后退而已。 “我晓得,我都晓得。”灼华拉着她坐到身边,搂着她轻声道:“当年母亲病重,我也是这样。可是姐姐,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的,你、明白吗?”清丽的容色光彩暗沉,“表姑母苦苦撑着,不过是想多护着你一日,你若想哭便大声哭一场去去苦闷,可之后你还是该坚强些,日子再苦再难总要活下去的,你不可再叫她不安心了。” “灼华,灼华你也觉得母亲她……”夏日的天那样热,宋文倩却觉得犹如寒天,一湃湃凌冽的雪水兜头便浇了上来,冷的她心底生疼不已,“我、我不该那样傲气的,这十几年来我明明知道的,只要我肯放软了身段去讨好父亲哄他高兴,母亲的日子也不会这样难熬。偏我端着嫡女的傲气,自己吃尽了苦头,又叫母亲日夜为我操心。” 灼华看着她心里亦是酸楚,从前蒋氏还好好的时候,她清冷,她高傲,她无惧任何,何时见她哭过,哭的这般声嘶力竭。 在那个混乱的宋家,只有宋文倩和蒋氏在相互依靠,蒋氏没有了,那里就只剩下宋文倩一个人了。 重活一回,灼华才有祖母来护着,宋文倩呢? 什么都没有了,可她还要独自撑到出嫁为止。 倚楼的速度倒是快,去了便赶着回来了。 门扉被敲响,灼华唤了倚楼进来。 宋文倩紧张的捏着衣襟上的缠枝葡萄纹路,呼吸都带着颤抖,巴巴的盯着灼华,却不肯去直问倚楼。 灼华接过了倚楼手里的纸条,展开一看,虽有意料可还是心头猛地一沉,不过月余的时日了!“先生可有说什么?” 倚楼垂了垂眼帘,只道:“百年的老野参,吊着精气而已。” 唇色褪尽,宋文倩挺直的背脊忽的委顿下来,伏在矮几上瞪着眼,眼泪不住的流,面色越来越白。 灼华吓了一跳,赶紧用了拍她的背,又抚着她的胸口给她顺气,“呼吸!呼吸!姐姐,你回回神!” 宋文倩好容易缓过了气,转着眼去看倚楼,去看灼华,却又只是呆愣的转着头而已,她无力的垂了手,委在灼华的身上捶着心口哭着,无声的哭着,却比声嘶力竭更叫人看着心头憋痛。 灼华不知如何劝解,哪怕她们的经历相似,可每个人的痛都是不一样的,每个人承受的痛也是不一样的,只能搂着她让她狠狠的哭一场,“哭吧哭吧,哭完了,日子还是要继续的。快快去信京里,叫蒋家赶紧给你定下亲事,表姑母看着你有了依靠,也能安心些。往后的时日里,好好说说话,好好吃,好好喝,该笑的多笑笑,想哭的时候,你来我这里,我陪你……” 屋子里静的叫人难受,不知哭了多久,宋文倩渐渐平静下来,她擦干了眼泪,失神的站了起来,踉踉跄跄的往外走,灼华如今出不了门,只好叫了倚楼一路好好送回宋家去。 宋文倩回到家里,一进母亲的屋子,就见李氏跪在蒋氏的面前,看着母亲苍白消瘦的面孔脚步踉跄了一下,心头梗得难受,可还是装出了一副笑面孔进了屋子。 她再蒋氏身旁坐下,静静的看着地上跪着的李氏。 李氏垂眸静静的说着:“我本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只是父母病逝,庶出的兄长当家,我与幼弟被心狠手辣的大哥哥与他的生母发卖了出来。之所以还活着,只是想着若有老天有眼,终有一日可叫我寻到弟弟,照顾他长大、娶妻、生子,将来死去,我也有脸去见父母了。” “后来有位贵妇人来找我,说帮我寻到了弟弟,还给弟弟找了先生、置了地,过得很安稳,我心中是感激不尽的,来府里伺候夫人,心中情愿,只是叫夫人晓得,我没有恶意,不会伤害大姑娘,若夫人叫我离去,我即刻便走。” 蒋氏听着心里不震惊是不可能的,这样的命运下还能坚强的活着,倒也是个好的,心中的那一点点憋屈竟也淡淡散去,“你起来吧,既然寻到了弟弟,我总不会叫你一生毁在此地,待我儿出嫁,我便给你一个新的户籍身份,放你离去,再给你一笔银子,叫你们姐弟下半生无忧。” 李氏深深拜倒,命运不公,好歹还看得到希望,残败之躯,后半生再无欢愉,唯一的想头便是照顾幼弟成才了。 叫了李氏回去,蒋氏看着女儿眼睛红红的,问道:“怎么了,灼华丫头不好吗?” 宋文倩压了压眼角,用了的呼吸了几回,缓缓道:“瘦了好些,面色还不是太好。” 蒋氏叹了一声,拉着女儿的手道:“也是个可怜人,小小年纪郡主便没了,若不是有老太太这些年也不知要怎么过来。你如今大了也稳重了,他日我走了也能安心了。只是放心不下你的亲事。” 宋文倩挨着母亲的肩头,又红了眼眶,“不会的,母亲会好起来的。” “娘的身子,娘自己晓得,不必自欺欺人,你也要学着面对。”蒋氏托着女儿的小脸看了又看,总也看不够,就怕那一日醒不过来了,就再也看不到了,她笑了笑,吻了吻女儿的眉心,道:“我已经去信京里叫你外祖母给你物色一门好亲事,你已经及笄了,只要熬到了出嫁就有新的人生了,这个污糟的地界儿,再与你无关了。”叹了叹,“人说出嫁女要靠兄弟姐妹撑腰,娘无有本事,没能给你多添了兄弟,以后出嫁了只能靠你自己。改改自己的性子,和软些、娇俏些,不要学了娘,明明知道却不肯改,白白吃了这十几年的苦头。” 宋文倩不敢说话,窝在母亲的怀里,咬着指节不叫自己哭出声来,只一味的点头,用力的点头。 “好孩子,别怕,娘会在天上保佑我的儿,生生世世,平安喜乐。” 彼时刚下了一场雨,艳阳破云笼罩在庭院里的花竹枝叶上,从打开的窗口斜斜投进来。那束强烈的光影里,有浓重的药味如烟流水的和光同尘,缓缓流淌在半透明的枕屏上,宛若一道凝固了时光悲凉的影子,茫然了对未知人生的畏惧。 自打宋文倩来过之后,灼华心口里总是闷闷的不痛快,一连几日关着门谁都不敢见。 重活一回,她想着改变自己的命运、想着帮一帮同样的可怜人,可再怎么努力宋夫人的结局依然如此,是否,她最后的归宿也是无法改变? 老太太听说蒋氏不好亲自去了一趟宋家,回来后也是忍不住的叹息,“当初看着她出嫁,那么鲜亮青春,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如今却成了这般模样。” 灼华默然。 老太太抚过她沉闷难解的眉心,宽慰道:“世上男子总是比女子潇洒,可阿宁,并不是所有男子都似文远伯那般无知无情的。你不是蒋氏,祖母也绝不会叫你嫁给那样的男子,莫要想那样多。” 灼华枕着老太太的膝头,没什么精神,闷闷道:“这样的事情看在眼里,叫人觉得好无力。” 比之庶女的求而不得,嫡女的举步维艰更让人觉得无力。 “那就不要去想,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自己过出来的,怪不得旁人。你对她们母女也算尽了心力了。好了,别想旁人的事情了。”老太太将她扶了起来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胳膊,含笑慈爱道:“你这两个月过得不顺,原也打算了要办堂会的,就叫了大伙儿来吃个茶听个戏,你也听个热闹,高兴高兴。” 默默叹了叹,灼华点头,岔开些心思也好,道:“如今已是八月初七了,十五中秋各家团聚,咱们便定在八月二十吧!如今我的身子也养得差不多了,可帮着祖母打下手。”想了想又道,“我是这样想的,大姐姐和二姐姐也要及笄了还未学习过管家的事儿,不如就让她们跟着祖母学习着,来日有人问起也可说一嘴能干。” 老太太拍拍她的小脸蛋,笑道:“既然阿宁说了,祖母自然是应下了。” “父亲是男子不便管后院的事情,咱们没有母亲,只能辛苦祖母了。”灼华搂着老太太的脖子,小奶猫似的蹭啊蹭,“下毒的事情,祖母查的怎么样了?” “你不用想,祖母会给你个交代的。”老太太搂着她摇了摇,目光落在冰雕上的一点,悠远而微冷,“昨日悦哥儿来过一回,问了你的身子,看样子似乎还有事情要问你的。” 话说那日里看着灼华中毒,之后徐悦也来问候过两次,只是每回来她不是昏迷就是吃了汤药刚睡下。 灼华眨眨眼,知道的她都说了呀,还有什么要问呢? 沈桢这日里下了衙来内院瞧她时,灼华便问了一嘴,“听祖母说起徐世子曾来寻我,怕是有事情要问的,不知可有解决了?” 沈桢看着女儿依旧苍白的面色,摇了摇头,慈爱道:“阿宁不用去管这些,你只管好好养着身子。你知道的这些原就够他们查的,已经够了。” 秋水端了汤药进来,灼华接过一口饮尽,道:“也不费什么力气,父亲去与世子说罢,帮不上便罢了,若有帮的上女儿尽力便是!” 沈桢从秋水手中的托盘上取了软巾子递过去,眼眸中满是欣慰的骄傲,道:“上回捉了几个官员出来,可审了半月了,却没能审出太多有用的消息。” 沈桢是布政使,管的是民政、财政、官员考绩,原是与审问无关的,只是圣旨叫了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以及按察司衙门的人协助察查,再者他是封疆大吏,此番审问也得多多上心。 灼华问道:“那些人的家眷可有审问过了?” 沈桢摇头,眉宇间有深深的疲累,“审了,什么都不知道。” “或许我有一法,父亲可去一说。” 灼华当过王妃、做过太子妃,管得了偌大王府,也镇得了浩大东宫,审问的手段是有的,且惯会审问内宅的隐私。不论你做下的事情有多隐秘,绝对不会毫无流露的,只要身边有人接触就会有人察觉一二细节。 沈桢失笑,“卫所的人何等的手段,他们都审不出来,你个小丫头还想审出来?” 灼华扬眉,颇有些骄傲的道:“父亲小看人呢!要说每年好些人上那崇岳寺,不也没人发现寺里有那么些奸细不是?” 沈桢觉得也有道理,笑道:“好,我去与徐悦一说,他们肯不肯听父亲可就不知道了。” 沈桢带着灼华的法子去了一趟卫所,或许是见过灼华审问朱玉的架势,徐悦和周恒对她这个小丫头有着莫名的信任,也或许是想着死马当活马医了,便想着一试。但千户所的千户们一听那法子却没什么信心,觉得太过温吞哪里能审出什么东西来,可审问到了瓶颈又是无可奈何,也只好耐着性子审了三日。不想竟真的审出了些东西来。 只是审问的时候太晚了,有些东西早就叫人先一步湮灭了。 然后第四日的时候徐悦上门了,还带了口供过来。 灼华看着手里厚厚一沓的口供,呆呆的眨了眨眼,把这个给她一外人看,“这、不合规矩吧?” 徐悦笑意温润,和缓道:“无妨的,你帮着看看,可有什么还值得一审的。” 出主意的人,才是最能发现遗漏的。 徐悦看向老太太,为难道:“灼华在养身子原不该来搅扰的,只是这样的手法咱们实在难顺手,只好来劳烦灼华了。” 前头还叫着妹妹,如今叫了名字,灼华微微抖擞了一下眉,看来这美貌的徐世子很看得起自己啊! 人都上门了,难不成打出去么!老太太笑了笑,客气道:“无事,阿宁养了这些天已经好多了。也不是什么费力的事情,能帮上忙就好。” 灼华翻看着口供,都是一些琐事,似乎很详细,有些杂乱也没什么章法,也还不够琐碎,可审的还有许多。 卫所的官人惯来会用硬招式,铁打的骨头也熬不过流水的刑具,可到底也有那疯子嘴硬骨头更硬的,这时候要对付的就不是他本人,而是他身边的人和事物。 他是罪人,可他身边的人不是,无法上刑具,那么这时候官人再有手段也是无用的,该来的就是出其不意的软招式——聊天。 灼华一看这些东西就知道,这个软招式那些个冷面的大人们用的不够得心应手。 这个赵珂,都指挥使司衙下的一个主事,徐悦使人去抓捕时随身的小厮已经死在了房里,这是灭口了,那么他晓得的东西定是不少的。 卫所审了他的父母两回,两份口供,后一次“聊”出了一本梵文经书,灼华想着,或许跟那封密信有些关系。 赵珂有一妻六妾,贴身的人啊能“聊”的应该有许多才是,怎么审了两回都没有一点进展呢? 灼华将小厮父母和一妻六妾的口供抽出来,放在最上头,“这几个人,可在聊聊。” 徐悦拿了提示回去,卫所审问的白面杨千户脸都黑了,女人家的本事叫男人来做,怎么用的顺手! 徐悦没办法只好亲自上阵,他长得好说话温柔如水,被审问的人却是情绪稳定了不少,可惜嗑瓜子聊八卦也不是他的强项,结果自然是……没什么太大的进展。 然后第二日一大早,沈家迎来了一大群“客人”——杨千户竟提着赵珂的家眷上门了! 第39章 请叫我小诸葛 灼华隔着屏风目瞪口呆的看着杨千户,他说什、什么来着? 叫她来审?开玩笑的吧? 她的身份再高,也不过是个小女子,这个杨千户在想什么啊?! 皇帝的亲卫,果然仪表不凡,灼华脑子里还有空档闪了个神。 老太太眉头皱的几乎要夹死苍蝇了,沉声道:“沈家不是内狱更不是刑部,杨千户办差不该去卫所么?” 杨千户为难的搔搔头,白白的面孔涨的通红,道:“国公夫人恕罪,只是沈三姑娘的法子管用,可我们一群大老爷们实在是不会聊天,钦差大人都上阵了,真的,聊天这种手段,我们用不顺手啊!” 他说的钦差自然就是徐悦和周恒了。 “卫所里没有女子,又不好叫外头的人来干预审问,这法子是姑娘想的,姑娘又是发现奸细的有功之人……”杨千户一抱拳,脑袋一歪,梗着声儿就喊道:“还请姑娘帮帮忙!” 老太太觉得这个汉子不可理喻,哼了一声,拉着灼华就要走。 “母亲!” “妹妹!” 是闻了消息匆匆赶来的沈桢和徐悦。 老太太不好瞪徐悦,只好拿儿子出气,“阿宁不是堂官儿,审什么审!” 徐悦也很无奈,挥手叫了杨千户出去,他一拱手向老太太致歉,“是悦御下不力,还请老太太宽宥则个。” 老太太叹了一声,看着孙女儿有本事有手腕她是高兴的,可灼华到底是千金之躯,怎么能帮着审问嫌犯,传出去岂不是要叫人闲话! “你们为朝廷大事奔波忙碌着,咱们内宅里的能出些力自然是好事,这些日子你灼华妹妹养着身子,还记挂着,想到什么也不忘极时给你去信,可悦哥儿,叫你表妹去审犯人实在是不合规矩。” 沈桢对于审问遇着瓶颈也十分焦急,他到底是北燕的封疆大吏,自己管辖下的地界里出了奸细都不知道,好在发现的是自己的女儿,否则也不知圣上要如何怪罪了。 女儿出的主意,他本也没真的太抱希望,可后来听闻女儿的法子是有用的,心里也高兴,总算事情可有的推进了,可“聊天”这样的审问法子,却是也只有内宅女子做的顺手啊! “母亲……”沈桢也实在为难,“只是问问犯官家眷,儿子一同陪着,不会有问题的。” 徐悦朝着老太太和灼华又是深深一揖,“还请妹妹帮忙。” 老太太瞧着两人,心里颇有些不舒服,又瞪了眼站在门口的杨千户,转头目光温柔的看向灼华,“阿宁,不若一试?” “……”灼华愣愣的点了点头,她能说不好吗? 吩咐严厉搬了两张小矮几和软垫进来,又备了笔墨纸砚。 老太太上首作陪,徐悦和沈桢分坐两侧,杨千户悄悄挪了进来准备旁听。 灼华看了眼口供,道:“就从小厮的父母起吧!” 不多时小厮的父母被提了进来,两人诚惶诚恐的跪在地上,他们晓得徐悦和沈桢是大官儿,可看着这会儿大官儿却坐在下头,隔着屏风坐在里头的岂不是更大的人物? 灼华浅声轻柔若清泉潺潺,道:“你们不用害怕,只是问几句话,有问有答便是。” 夫妻两一听,怎么还是个姑娘,莫不是京里来的娘娘? 忙是诚惶诚恐的磕了头,“娘娘问,奴才一定知无不言。” 灼华听着那老汉称自己娘娘,恍惚了一下,道:“你家郎君叫什么名字?” 老汉颤声回道:“长生,他叫长生。” 隔着屏风,光线温柔,灼华的眸色在那荷花满池的绣纹中蕴起了浮光一幽,“你们说说他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吃些什么,尤其是你家官人出事前的十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又唤了一声那妇人,“你听着他说,有什么补充的,只管说。” 秋水和长天在矮几后坐好,拿纸镇退过宣纸,提笔准备好,“两位开始吧!” 老汉抬手擦了擦额角,缓声微颤道:“长生从小跟着老爷,平日里都跟在老爷身边,老爷待他好,穿的衣裳都是西街有名的裁缝铺子做的,三五不时的还有赏钱……老爷还教他识字,还送他好些书本子……长生平日里不喝酒,跟着老爷进出的,都是大鱼大肉……哪晓得,老爷竟然扯上了奸细的事情,长生就这样死了……” 老汉说说的极为详细,吃穿赏钱,习惯喜好,可到底不是随时跟在身边儿的,晓得的却不多,说的不过是些日常。 灼华却听得极为认真,手上翻阅着前头的审问口供,静静的听着,相互比对,偶有一问,或点了事情叫了细说。 秋水和长天快速的记录着。 “长生很孝顺,我家婆子爱吃口甜的,总会记得给他娘带精致的糕点回来……” 磨砂着袖口纹路的动作微微顿了顿,灼华轻语问道:“是哪家的糕点这样好吃。” 那妇人想了想,回道:“奴婢不识字,长生提过一嘴,没、没记住,只记得那糕点十分精致。” 灼华轻轻的笑着,语调温柔,“你说说。” 妇人有些紧张,搁在膝头上的手不自觉的扣着,“就是些桂花糕、茯苓糕之类的,与平日里我家夫人吃的都差不多,就是精致些。只记得包着糕点的油纸上有莲花图纹。” 灼华似乎沉吟了一下,道:“轩元斋。” 妇人忙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儿。” 灼华赞了一声郎君孝顺,又道:“每个月都带?都是轩元斋的?” 妇人萎了萎神色,拭了拭眼角的泪,“是,每月里总有那么一两回。” 问的差不多了,使人将人带了下去。 老太太看着她细语温和的与之对话,仿佛只是闲聊而已,那两人从开始的紧张颤抖,渐渐的也平静下来,说的越来越多,越来越细节化。二人讲的再远她也不急,安安静静的听着,每一字每一句都细细的咀嚼着,愣是从毫无奇怪的话语里找出怀疑。 老太太惊喜道:“你这审问倒是有趣。” 灼华的声音轻缓而从容,似沉水香的气息,淡然的袅娜在空气中,缓缓道:“赵珂是参与者,生活中总会不经意的透露出来。狱卒也好,刑官儿也好,他们问话直奔目的,对于赵珂这样的知情者未必惯用,何况不知情的人。聊天的时候人会放松,有些细节自然就慢慢出来了。” 徐悦点头赞同,神色若四月春风中的阳光,温柔的和煦,“所以,你觉得这个轩元斋有问题?” 灼华笑容舒展,“长生每个月都会去轩元斋一两回。从耶律梁云暴露到赵珂被捕不过十余日,他却去了两回。” 杨千户隔着那一池荷花盯着她,忽的笑起来,“有些门道。”然后摸了摸鼻子道,“咱们查了好些天,绕了无数的弯子才晓得这个轩元斋,沈三姑娘三两问的就出来了。” 灼华微微一扬眉,“还需要我继续么?” 轩元斋是他们从旁的地方查过去的,她能从这二人身上问出来,那说不定真能从赵家人身上再问出些旁的来。 徐悦点头,含笑道:“便有劳妹妹了,下面审谁?” 灼华指尖微微划过口供上的名字,道,“赵珂的妻子吧!” 很快赵珂的妻子王氏被提了进来,她跪在下头,惶恐的来回看着徐悦等人,又不住的瞧屏风后头,但似乎十分担忧丈夫,一进屋就盯着徐悦问了好几遍了,“我家、我家官人、他他怎么样了?” 秋水和长天更换了新的纸页,推过纸镇,轻喝一声道:“安静!” 王氏一缩脖子,颤巍巍跪好。 灼华看着手中的资料,王氏的年岁比赵珂大了整整八岁,应该是赵家的童养媳。 隔着屏风上的薄纱仔细瞧了瞧王氏,即便有粉色的荷花正好落在她的眉心,却也没有点亮了那张颜色一般的面孔,眼角的纹路明显,眉间有明显的“川”字纹,是个心有怨气的女人,二人之间是不大可能有什么感情的,她知道赵珂事情的可能几乎为零。 但一个女人得不到丈夫的感情,那么就会紧盯妾室。 灼华细语温柔道:“说说那些妾室吧!从最早入府的说起,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不用紧张。” 王氏看着屏风里头,纱是极薄的,她看到一位极有威严的老太太和一个半大的孩子,而开口的正是那个孩子,她狐疑的又望了望徐悦。 倚楼忽的将剑鞘戳向地面,与青砖石磕碰,震了一声清脆而尖锐的声响,“说。” 王氏一惊,忙不迭垂下头开始说起来,“向姨娘和梅姨娘是婆婆抬进来的,进府十五年了,平日里住的偏远,不怎么见得到老爷。李姨娘和何姨娘是七年前进府的,给老爷生了儿女,算不得得宠。” “……” 王氏说起妾室起先还算好,一旦提到几个年轻的便十分愤恨的样子,哪个是狐狸精,哪个是妖孽,说话怎么娇娇的,眼神怎么贱骨头似的媚媚的,长天偶尔搭腔的推波助澜,秋水仿佛不经意的赞同,王氏越说越顺,越说越快。 当家主母的权柄在手里,按下去的眼线也不少,说起来十分详尽,谁今日吃了什么,谁昨日与谁吵了嘴,每个人什么时候见得丈夫,每月里哪几个服侍过丈夫,谁多谁少,一夜里要了几回水都说得出来。 果然是,细节非常多啊! 秋水几人都是未嫁女,直听得面红耳赤,灼华抬手扶额,十分尴尬,老太太的眉头又紧紧皱起,气呼呼的看向儿子,沈桢也只能尴尬的握拳轻咳。徐悦的耳根若隐若现的微红。 “老爷最喜欢的是芸娘和春草。两个人差不多都是一年前进府的。也不知道老爷怎么想的,芸娘是个青楼出来的,说什么卖艺不卖身,谁知道是不是个清白的,我也不是个傻的,每次伺候了老爷都给她灌了汤药。” 王氏越说越来劲,眼里中烧的妒火几乎要将她吞灭,“还有那春草也不知道什么来路,还是个生育过的!也不知是哪家的寡妇。” 灼华抬首间牵动了发簪上的一缕银色流苏,摇曳了一抹微凉,轻声问道:“春草不是采买进府的丫鬟么?” “哪里啊!为了给她的来路遮掩,老爷找人安排她去了惯用的人伢子那里,然后假装采买进府的。”王氏捏着衣角,恨恨道,“进府没两日就收了房,当时我还怀疑呢,一个没经过调教的丫鬟怎么就让老爷入了眼了。为了个寡妇……” 徐悦微微皱眉,这个大的点居然都没能审出来。 杨千户大声喝道,“上回问话,为何不说?” 王氏一惊,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间说了不少话,磕磕巴巴道:“也、也没有官爷问起啊!我、我也是知道不久……” 灼华皱眉看了杨千户一眼。 杨千户晓得自己鲁莽了,摸摸鼻子赶紧站到徐悦身后,不言语了。 手边小桌上摆了只青玉的细颈瓶,里头供了一束茉莉,素白的指尖沾了茶盏里的水洒在花朵上,花儿受了水的力,晃了晃,顷刻间有清郁的轻微起来,似谪仙清傲,灼华清明道:“关于这个春草,你还知道什么,接着说。” 王氏惊疑不定,不知道自己的话是不是会害了丈夫,便犹豫的不肯开口了。 灼华笑了笑,“没关系,想不起来,那便跟着几位大人回卫所去,我这里可不兴用刑的。” 说是不用刑却是警告她,不说可是要吃苦头的。 王氏虽没有进过衙门卫所,但赵珂是按察使司的官员,用刑什么的,多少都听说过,打死打残的不在少数,她吓的直打摆子,“别别别,我说我说……” 王氏这回说起来没那么干脆顺溜了,有些遮掩保留,长天写的唰唰,可都是些废话,还重复,一派桌子就直喊着要拉她去用刑,王氏害怕,不敢再兜圈子。 长天索性自己来问,她是个机灵的,十分会挑重点,三五下里都问了个透。 灼华又过场似的审了那几个妾室,春草长得漂亮,温温训训的样子,问一句答一句,说话轻轻地柔柔的,似乎并不是很有主见。 可灼华却更加确定这个女子是有问题的。 她的表情很怯弱,眼神很慌乱,说话的时候似乎没有什么章法,稍稍多问一句,就开始哭泣,似乎很害怕的样子,可仔细一品,却会发现隐约间她是带着戒备,有种故意顾左右而言其他的意思。 戒备?一个柔弱女子,若果不是心怀秘密,为何需要戒备? 灼华问了话,然后软语的安抚了几句,使人带她们离去,始终不露声色。 灼华淡淡的笑意里有几分笃定,“我猜,春草的生育过的孩子应该就是赵珂的,而且还是个男孩子。所以,只要你们能早些找到那个孩子,从他的嘴里应该能得到不少东西。” 赵珂的嘴能这么硬,是因为他为自己留了后路,即便朝廷真将他的家小杀光了,他还有个儿子留存人世。可一旦连这条后路也被断了,他的嘴就不再是撬不开的蚌了。 灼华仔细看了回事处几人的口供,发现赵家每个月会有几笔银子支出,数额都不小,分别去向几个善堂和寺院。 “孩子最大可能应该在某个善堂。” 杨千户张了张嘴,目光透过屏风看向灼华和她的侍女,顿觉这个沈三姑娘不简单,连她的侍女都不简单。 徐悦看着她,越发觉得她嫩生生的壳子底下,是一个独立而成熟的灵魂。 也难怪这种“聊天”审问的手段他们用不上手,卫所里的人大多如杨千户般,生硬威严,自来审问都是单刀直入的,流水刑具。而她说话轻柔温和,笑语晏晏之间会不自觉的叫人放松警惕,该说的不该说的,总会不自觉的露出来 这些人里,大多是不晓得赵珂之事的,所以说起话来没有顾忌和防备,她提点了一句,旁人就顺着说下去,而她很聪明,很会抓重点,一会儿功夫就审出了这些。 徐悦一身列明锦的袍子,衣襟上绣着的淡蓝色的卷云纹称的他无比的霁月清风,映着门口明晃晃的天光,更显如磋如磨的月射寒江,点头道:“两岁到四岁之间的男孩子。为了方便掩饰身份,身边应该会有个上了年纪的人跟着。” 灼华明婉一笑,浅眸中有盈盈亮光,“我有个不成熟的建议,不知几位可要听?” 若说刚开始觉得她审出轩元斋是运气,那么这会子问出春草此人,便说明,她的审问手段自有她的厉害之处。 徐悦嘴角的笑意温润柔和,恰似二月柳梢心吐的嫩芽儿,“请说。” 灼华道:“将长生的父母与她们分开看管。” 徐悦一听便明白,“让她觉得我们从那对夫妇嘴里问出了东西?” “恩。”灼华挺了挺坐的有些僵硬的背脊,道,“长生会死,说明他晓得的东西不少,死人的嘴里不会露出东西来,可活着的时候就未必了。” 杨千户却道:“直接拿下春草审问不就行了?” 灼华清俏笑道:“打草惊蛇是为了让她带你们去找下一个有用的窝点。而孩子,是为了撬开赵珂的嘴。”顿了顿,“当然,也有可能她会带你们去找孩子,她是女子,是奸细,也是母亲,两个方向的发展都有可能会发生。” 杨千户觉得这样的手段果然还是得她这样温柔的小女子来用,他还想着把其他几家的家眷一并提来,老太太历眼挖过去,“都看过我家阿宁如何审问了,下面还是杨千户自己来吧!” 杨千户摸摸鼻子,惋惜的带着人离开。 徐悦着手去查名单内的善堂,果然找到了男孩,但不得不说赵珂是个极有心机的,安排出去好几个符合条件孩子来混淆视听。 可徐悦到底不是花架子,丝毫不觉得是个难办的问题,回头就把赵珂周围的牢房全都空了出来,然后把符合条件的孩子安排了进去。 孩子们哭啊,笑啊,闹啊…… 那是他的孩子更是他最大的赌资,可此刻最后的希望就在眼前,破绽就这样慢慢的暴露出来。 然后,在孩子抱进去的第三日,赵珂终于开口了。 又过了几日功夫,沈桢带了话过来,说是徐悦改日登门拜谢。 灼华一问才晓得,原来那日分开关押了小厮的父母,终于引的春草行动,她杀了看守的官差,在城中绕了好几个圈子后悄悄往正元街去,徐悦和周恒暗中跟去,发现她去了一处钱庄,猝不及防的搜捕,钱庄上下全部逮住,正是奸细的窝点。 从来不及烧毁的账册里,又挖出了不少东西。 总之是一切顺利。 老太太和沈桢看着灼华直说家中出了个女青天了! 灼华摇着玉扇,毫不谦虚:实力实力! 第40章 断裂的证据 再说宅院里的算计。 外头陈叔安排的极好,找人引了那个从赤脚大夫处拿药的老人家出来,吃了几口酒,话语里刻意的一引导,那老人家果然在常服的差人面前大说特说一番月余前曾经有人那银子叫他去大夫那里取药的事情。 如此,只要老人家认了冬生的脸,云山绕的来路和人证便齐全了。 只是苏氏也是个谨慎的,整日把冬生拘在院子里,老太太也没有机会行动。 躺着养了半个多月,灼华的身子也恢复的差不多,老太太准了她出去走动,隔三差五的她总要往苏氏的院子里跑一趟,好显得自己对她重视和亲厚。 “老太太定了这个月二十办堂会,帖子已经递出去了。” 苏氏还在做小月子,挨着迎枕坐在床上。 灼华在床前的锦杌上坐着,笑吟吟地与苏氏说着话,沈焆灵陪同。 身后的宋嬷嬷没什么表情的站着,眼带防备,一旦苏氏有什么太亲近的动作和言语,宋嬷嬷就会搬出老太太来,提醒灼华该回去休息或者喝药了。 宋嬷嬷是宫里出来的人精,若说她也表现出对苏氏的信任,怕是只会引起苏氏的怀疑和防备,这样正好,既符合人物性格,又让灼华适时的从苏氏那处离开。 灼华摇着玉扇,眼神清亮,语音温柔道:“姨娘小月张罗不得,老太太的意思是叫大姐姐和二姐姐学着来办,我呢,便给两位姐姐打打下手。” 苏氏与刘妈妈对视一眼,满面喜色,忙坐直了身子,朝着灼华一礼,道:“那得多谢三姑娘了,若能得老太太指点,那可是天大的福气了。”又拉过一旁坐着的女儿,“二姑娘可要好好谢谢三姑娘,这满国公府的瞧去,也就咱们三房的姐儿们能得老太太指点了。” 大户人家虽说会给庶女与嫡女一般的吃穿待遇,但管家看账的本事一般嫡母只会带着嫡出的学习,庶女们顶多在出嫁前得到嫡母的一些提点而已。 苏氏原是打算待扶正后就让沈焆灵跟着一道学习管家的,但那时候起码也得是过年之后了。若能跟着老太太学习却又不同了,外头打听起来,也可说一嘴国公夫人看重而亲自调教的,名头上也会有很大的差距。 沈焆灵拉着灼华的手,美丽的大眼中满是亲密和感谢,“真是多谢三妹妹了,咱们这做姐姐的没得帮到妹妹,却要妹妹处处帮衬。” 灼华笑容温柔,话语里尽显亲密,“咱们一家子姐妹,说什么谢不谢的见外话。” “是呢!咱们啊是最亲近不够的人了。”沈焆灵美眸眨啊眨,心情颇为愉悦,“听说前几日里妹妹替卫所的人审问了犯官的家眷,又帮了大忙呢!想来等查清了奸细一案后,陛下又要有赏赐了呢!” 灼华说的谦虚,“不过侥幸而已。”事及奸细,她并不愿多提及。 “老太太可有查到是谁向三姑娘下毒了么?为着你昏迷的那几日,老太太急的嘴角燎了水泡,真是急得不行。”苏氏抚着心口,颇为忧心的样子,“莫不是那北辽的奸细所为!” 灼华无奈的抿了抿唇叹了一声,摇头道:“何明家的吊死在了厨房里,一家子老老小小也死了,老太太审遍了与她们常来常往的人,什么都问不出来。老太太也不叫我多问,我现在也是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想来也不会是北辽人的。” “哦?怎么说呢?”沈焆灵团扇轻点了嫣红的唇,好奇道,“三妹妹是惯来的好性儿,除了他们还会有谁会想要害妹妹呢?” 跟前的矮几上供着个错金镂空的香炉,缠枝花纹清晰逼真,盖子上的仙鹤振翅欲飞,青烟从那镂空的盖子上缓缓吐出,缓缓铺散在空气中,朦胧了灼华眼底的后怕与迷茫,“听着先生说,我中得那种毒因是银针查验不出来,每次药量下的也不大,可瞧我身子里的积毒却起码月余了,我那会子离察觉北辽奸细也不过十来日,所以不会是他们的。又说朱砂可催化毒性发作。”轻哼着皱了皱鼻,“那人算计着呢,想着嫁祸给北辽的奸细。” 想来若是当时请的李大夫,这一茬便是要遮过去了,偏偏老先生抢先了一步,这个谎才没能撒的下去。 苏氏凝着灼华的表情许久,十分担忧的样子,然后笑了笑,道:“既然老太太叫了不问,姑娘就好好养着身子,老太太自会查清的。” “是呢!老太太手腕了得,定是能把凶手找出来的。”灼华笑吟吟转了话题,“过了中秋陛下的仪仗就要开拔了,到时候姨娘和姐姐也能见见永安侯府的人。咱们常年跟着父亲天南地北的跑,算来也有好些年没见过她们了吧!” “我也是两年前扶母亲灵柩回京时才见过世子爷一回,也没有说上几句话。”沈焆灵看了眼苏氏,叹息道,“姨娘却是快六年未见到了。” 哪怕苏氏出自永安侯府,可沈桢的正房是清澜郡主,所以沈家的庶出只能称礼王爷为外祖父,礼王世子为舅舅。沈焆灵称呼苏仲垣,只能为世子爷。而苏氏为妾,在沈家的地位不过是半奴半主的存在,即便是永安侯府的人登门,也是不能出来相见的。 “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机会。”灼华含笑挑眉,语调轻快,“父亲已经外放了十多年,若不出意外,这回任职满就该留京了。” 苏氏笑的温柔,看着灼华的眼神既感激又亲近,目光盈盈含泪,“是,姑娘说的是,来日方长。” 沈焆灵满面的惊喜,父亲若能留京,有永安侯府在她便不用小心翼翼的看着老太太的面色过日子了。又瞧着灼华语中含了暗示,心中更是激动万分,一双美眸笑的弯弯。 玉扇轻摇,玉扇的润白点在脸上生了一抹温润沁骨的凉意,灼华含笑道:“昨日收到遥哥来信,听说苏家的大姐儿入了宫,封了贵人,如今跟着淑妃娘娘同住在泰和宫呢!” 又说了会子话,话题不知怎么的转到了儿女婚嫁上去了,宋嬷嬷适时的提醒灼华该回去喝药了,再不走那对母女就该暗示家中无主母,儿女婚嫁不顺了。 灼华似乎与她们聊的十分愉快,意犹未尽的还想再坐一会儿,宋嬷嬷搬出了老太太,“老太太这会儿礼佛该结束了,别叫老太太在院子里空等着您,您也该喝药了。” 灼华朝苏氏皱皱鼻子,调皮道:“每日里喝药,可真是苦的我舌头都要坏掉了。” 苏氏掩唇一笑,道:“可不是呢!” 出了苏氏的院子,宋嬷嬷小声道:“她在试探姑娘。” 灼华嘴角依旧温柔,抬眼望了望阴沉下去的天色,乌沉沉的颜色落在眼底化作了深沉的锐利,“那老人家的忽然出现,她察觉到不好了。等着吧,苏氏就要出手了。” 宋嬷嬷眼中闪过一丝精亮,问道,“姑娘觉得她会怎么做?” 灼华意味深长的一笑,淡然道:“老人家如今叫老太太看管起来了,她动不了,那么就只能是从冬生身上下手了。” 夜里下起了雨,连着下了三日,雨水逶迤在天地间苍茫茫的一片,水滴檐微翘的轮廓被雨水冲刷的模模糊糊,雨帘缠绵,灼华站在廊下瞧着,心底空茫茫的不知前路在哪。一场初秋的雨断送了夏日的明艳繁花,艳色的石榴与凤凰花在这一场雨中凋零殆尽。 待天空放晴,气温陡然下降了许多,夏装都得收进箱笼,添凉的冰雕只能在地窖里悠长的等待来年夏日。 “今日中秋,姑娘穿这件红色的吧,鲜亮些。” “这对坠祥云纹流苏的步摇是礼王府的两位公子送来的,姑娘还未戴过呢!” “这耳坠也是一样的祥云纹,正好做了搭配。” 灼华坐在镜前闭着眼打瞌睡,由着她们梳妆打扮,天气一凉就想整日窝在被窝里不出来。 “姑娘看看,今日的装扮如何?”长天抚掌而笑,两眼放光,“姑娘肤白,颜色好,穿大红色顶顶好看。” 红色齐胸的襦裙,裙边以银白线并了粉红丝线绣了合欢花的花纹,外罩一件半透明杏色的蝉翼纱外袍,半挽了少女髻簪一对祥云纹的流苏步摇。 灼华看着镜面里的自己,红色的衣裳极为衬肤色,映着她微微苍白的脸色里有了白里透红的润泽,随着时间推移五官慢慢张开,容色清丽,叫那一双浅棕的眸子一称,更显了几分淡漠。鬓边的白玉流苏随着动作微微摇曳,有一点润色在颊上蕴漾,倒也雅致。 果然是人靠衣装啊! 打扮妥当,灼华去了保元堂请安,北地的初秋来的早,又是清晨时光,空气中有朝露的烟波浩面之气,呼吸间是微凉沁脾的舒爽。 如今沈煊慧和沈焆灵跟着老太太理家,每日都来的极早,这会子都已经把今日的事务料理好了,正端坐在厅里喝茶。烺云和两个小的也到了。 帕子掩了掩唇,灼华微赧道:“今日又是我最晚。” 煊慧见她进来,放下手了手中的茶盏,笑道:“不晚。妹妹得好好养着身子,老太太也说了叫妹妹不必这么早来请安,亏得妹妹孝心每日都来的早呢!” 两个小的也叽叽喳喳的附和道:“就是就是,我们也刚到,椅子还没有坐稳呢!阿姐来的一点都不晚。” 老太太笑着拉着她看了又看,直夸好看,“小姑娘就该穿的鲜艳些,没得整日打扮的跟个小老太婆似的。是好看,可多做几身儿。” 烺云也微微一点头,清隽的神色中有清浅的笑意,“是好看。” 煊慧笑着念起了诗句,道:“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妹妹出落的愈发好看了。” 老太太朗朗一笑,“咱们姐儿也能张口就来诗了!” 打磨了两年多的沈煊慧性子愈发的爽利,老太太如今也是颇为喜欢的。 沈焆灵瞥了煊慧一眼,却没开口,嘴角含笑的细细打量起灼华来,身量高挑窈窕纤细,额头饱满,眸色浅浅沉静而深邃,唇瓣轻点口脂嫣红可爱,下巴小巧尖尖,一身红衣穿在她身上亮眼而不招摇,重要的是她虽小小年纪,身上却透着一股贵气和淡然,那是她们无法比拟的。 往日里她打扮的素雅,她也未曾好好看过这个妹妹,如今这样鲜亮的一打扮,果然颜色是极好的,难怪那蒋楠这样中意她了。 沈焆灵心中微酸,若是自己也是嫡出,样样得了最好的,气质必然也是不会输给她的。 灼华忙说了不用,“衣裳已经够多了,我如今身量抽的快,也不必做的太多。”看了看众位兄弟姐妹,爱娇的伏在老太太肩头,俏生生的一笑,道,“咱们有老太太这株好苗子,结出的果子,真是个顶个儿的出色。” 老太太笑着拿指头戳她的额头,“就你会说,嘴巴抹了蜜似的!” “说不定我孙女儿就是蜜糖做的呢!特特投生过来哄老太太欢喜的!”卷云纹的润玉流苏轻漾,有流水的清俏,灼华道:“今日中秋,父亲怎的也没得休息一日呢?” “你父亲原就忙,如今要准备陛下来围猎的事宜,又要协助徐悦察查奸细一事,整日脚不沾地的忙,都已经两日没有回府了,也不知今日夜里的团圆饭能不能回来。”老太太司空见惯了男人忙碌政务,挥挥手道,含笑道:“不理他,咱们自个儿晚上吃一顿好的。” 正说着话,春晓面色凝重的走了进来,在陈妈妈耳边咬了几句,陈妈妈立马面色也难看了起来。 老太太一看便晓得有事发生,打发了孙女儿们回去准备着上课去。 灼华虽恢复的不错,但老太太还不准她去学堂,她便留了下来。 陈妈妈却笑着说道:“今日天儿凉,姑娘穿的不多,回去再添些衣裳吧!” 这是要打发她回避了?灼华心中一惊,不会死的正是冬生吧? 嘴上却也不多问,笑着告退了,留了长天下来偷听。 老太太见灼华出了门去,才问了陈妈妈,“什么事?” 陈妈妈拧眉道:“后院废井里死了个人,是……苏氏身边儿的冬生。” 老太太沉了沉神色,冷笑道:“动作倒是快的!谁发现的?” 春晓一挥手,孔武有力的婆子拎了个小丫鬟进来。 “原想着姑娘要留下来用早膳,奴婢便去厨房看一看有什么可口小菜的,刚到菁华斋就看到这丫头疯了一样的叫喊,说是杀人了。”比起上一回看到死人,春晓这会显得平静多了,利落道:“奴婢大约盘问了几句,说是亲眼瞧见冬生被推下去的。人已经打捞上来了,眼瞧着没气儿的,没问上话。” 老太太眉心折去了深深的印子,有山雨欲来之势,冷声道:“你看到什么了?” “……奴、奴婢……”小丫鬟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跪在地上抖的不成样子,面色惨白,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一开口牙齿就打架。 陈妈妈叹了一声,小丫鬟哪里见过杀人啊,这会子怕是吓的魂儿都没了,不知为何她想到了灼华,若是姑娘遇上这样的事情,定是能镇定如常的。 “春桃,去拧个热帕子过来给她擦擦。” 春桃绞了帕子,给小丫鬟擦了脸又擦了手,小声的安抚着,“别怕,你看那个春晓姐姐,头一回瞧见死人也是怕的,只要人不是你杀的,便没什么好怕的。老太太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知道吗?” 帕子的温热叫小丫鬟舒展了些紧张的牙关,又听着春桃温柔的安抚,忙不迭的点头,“奴、奴婢知道了。” 春桃笑眯眯的拍拍她的背脊,“说罢,慢慢说,把你看到的都告诉老太太。” 有本事的大丫鬟便如春晓春桃一般,能察言观色,能见得了死人,也能安抚得了极端。而她们二人如今在老太太身边当差,将来发嫁出去,待生了孩子,回头是要给灼华去做陪房的,自是要样样得力精明。 小丫鬟抽抽了几下,给老太太磕了头,道:“奴婢二丫是内院做粗活儿的,每日卯初起来打扫空院子和小径的。今日照旧先从秋华院前开始,那口废井便在那处。奴婢一走近便看有人把冬生姐姐打晕了,然后扔、扔进了井里。”二丫打了个寒颤,人又抖了起来,“奴婢、奴婢害怕极了,不敢出声儿,待那人走远了才干喊人去救冬生姐姐……没想到就喊的晚一点儿,人、人就死了。” 春桃安抚着宽慰道:“不怪你,你若早喊了怕是你也活不了了。好在你如今还能把晓得的告诉了老太太不是。” 老太太唇纹抿的深,呼吸间尽是深沉,问道:“可看到是什么人把冬生扔下去的?” 二丫抬眼看了眼老太太,眼底有深深的恐惧,喉间嘶喊了一个破音,道:“是、是四姑娘院儿里的翠屏姑娘。” 老太太闭了眼,摘了手腕上的珠串慢慢拨弄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四姑娘不过八岁,能知道什么呢? 陈妈妈挥手叫了人把二丫带下去,又吩咐了春晓去把翠屏带过来,“再去把白姨娘也叫来。” 不多时白氏和翠屏都叫带了进来。 “给老太太请安。”白氏大腹便便,还是规规矩矩的下跪请安。 翠屏显然晓得事情瞒不住了,面色死白的伏在地上。 老太太看着白氏的肚子,道:“快临盆了吧!” “是,大夫说就这十来日了。”白氏温温一笑,低眉拘谨道:“多谢老太太周全,这些日子妾才能安安静静的待产。” 老太太轻轻一点头,捻了捻珠子,道:“还算聪明。” 陈妈妈上前扶了白氏起来,又叫春晓搬了杌子过来给白氏坐着,“白姨娘坐着回话吧!” 白氏看了看老太太,见老太太点了头这才小心翼翼的坐下,“是,老太太问话妾定如实回答。” 老太太也不然弯子,直问了翠屏道:“谁叫你杀冬生的?” 翠屏瑟缩了一下,不敢抬眼去看老太太,“奴、奴婢没……” 见她还要否认,春桃厉声道:“你把人扔下井的时候洒扫的丫鬟都瞧见了,还敢抵赖!” 翠屏抬眼瞄了瞄白氏,又望了望老太太,然后伏的更低了,“奴、奴婢不、不敢说。” 老太太缓缓拨弄着主子,深翠色的主子在指间滚动,有淡淡的绿影儿映在白皙却渐露了纹路的手上,似一抹阴沉的疑影儿刻在了心头,掀了掀眼皮,淡淡道:“是白姨娘叫你去的,是不是?” 白氏愣了愣抬眼去看老太太,捧着肚子从杌子上滑了下去,跪在地上道:“妾并不认得什么冬生,便是四姑娘身边伺候的妾也从不私下往来,如何会叫四姑娘身边儿的人去杀人呢!” 老太太却不搭理白氏,直看着抖得厉害的翠屏问,“你说。” 翠屏只不停的瞄着白氏,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却又什么都不说。 陈妈妈喊了一声外头的婆子,说道:“拉下去,二十板子,打完了再问。” 翠屏尖叫一声,一下子扑去白氏的身边,拽着白氏的衣摆哭喊道:“白姨娘救救奴婢,奴婢都是按着您的吩咐做的呀!姨娘,你不能不管奴婢呀!” 白氏被翠屏一撞,摔倒在地,肚子重重的磕到了地上,她挣扎了一下想重新跪好,腹部的绞痛叫她眉头紧锁低低痛呼出声。 春晓指着白氏的衣裙喊,惊道:“出血了!” 老太太锁紧了眉头,眼睛直盯着翠屏。 陈妈妈赶忙喊了外头的婆子进来,“把白姨娘送回去,产婆有没有进府候着了?快去把大夫请了过来。” 外头候着的夏竹立马奔了进来,扶着白氏回了老太太的话,“产婆前日里已经进府了,打从姨娘有孕起苏姨娘便一直叫回春堂的张大夫瞧着的。” “快去请。” 春桃“唉”了一声,忙去门前喊了婆子去请人。 老太太面色微沉,挥了挥手,“挪回去!” 待白氏离去,粗使的婆子立马打了水进来将地面擦干净。 老太太眼皮忽忽跳了两下,有些莫名的不安,便对春桃道:“你去盯着。” 春桃应声而去。 陈妈妈一脚踹翻了翠屏,厉声骂道:“白姨娘怀着孩子,你竟敢这般冲撞!人呢,还不进来,把这个贱蹄子拖出去打!狠狠的打!” 两个身材健壮的婆子立马上前按住了翠屏,将她拖去外头的大板凳上,两指宽的板子扬起,狠狠落在翠屏的臀部。 有人按着,有人行刑,有人数着,一连十数下的打下去,立马皮开肉绽。 翠屏受不了刑尖叫着,挣扎着哭喊道:“老太太饶命啊!饶命!奴婢说!老太太,奴婢说……” 老太太闭着眼拨弄佛珠,眼皮都没有掀一下。 春晓去到门口,道:“继续,打完二十板子!” 说罢,又招了一旁的管事婆子,小声吩咐了几句,婆子点头,带着几个人匆匆离去。 朝阳渐渐高升,逼走了东边天际的最后一抹霞色。庭院里置了两口硕大的水缸,细长的茎儿托举着粉色的花苞,硕大的荷叶几乎遮蔽了整个水面。板子声声落在皮肉之上,惊起一声又一声的嘶喊求饶,那声儿尖锐着在庭中漾着回声,惊得荷叶间的水面有几乎不可查的涟漪掠过。 打完了二十班子,翠屏的嗓子已经喊哑了,被两个婆子拖了进来,一把扔到地上,挣扎间散乱了头发,泪水糊了薄薄的妆,泪水冲刷出了两道斑驳痕迹,腰部以下已是血红一片,狼狈不堪。 老太太一下一下的拨着珠子,语调平平的没什么波动,只淡淡道:“说罢。” 翠屏哀叫着,痛喘着,断断续续道:“是、是白姨娘过叫我约了冬、冬生去枯井那儿的,叫我把她打晕了……扔到井里去,是白姨娘叫我做的呀!” 老太太睇了她一眼,不言语。 陈妈妈看了老太太一眼,冷声道:“白姨娘何时与你联系?如何联系?可有说为何要杀冬生?” “只大约听着姨娘说什么,冬生不死要坏事了……”翠屏趴在地上痛的满头冷汗,浓浓的鼻音里掩不住的哭腔和惊恐:“每回都在那废水井处见的。若是要见,提前在水井的砖块、砖块上划两道印子。” 正说着,先头被吩咐了出去办事的婆子带着东西靠近了门口,躬身说道:“老太太,奴婢按春晓姑娘的吩咐从翠屏的住处搜了些东西回来。” 陈妈妈接过放到桌上,打开一看,几件贵重的首饰,还有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东西,陈妈妈小心翼翼的打开缠了几层的厚纸,露出一些红色的粉末,心中一动:“朱砂!” 那婆子低着头道:“这东西是从被褥子里摸出来的。” 老太太蹭的站了起来,火气陡增,额间青筋爆起,指着翠屏的手抖的利害,显然是气极了,骂道:“给三姑娘下朱砂的是不是你!呵,东西都搜出来了,还有什么可问的!给我拖出去打,打死算数!” “不不不,不是奴婢啊!”翠屏嘶喊着,爬行向前,“这是白姨娘给的,叫奴婢找机会下到四姑娘的吃食里,奴婢还未有机会下,就叫老太太抓过来了,奴婢没有害三姑娘啊老太太!” 老太太怒极反笑:“熺微是她的亲姑娘,如何叫你下毒去害她!” 翠屏用力想着,眼珠转了又转,道:“是、定是猜到老太太会查到白姨娘身上,想着、想着叫四姑娘也中毒了,便可撇清了干系!” 老太太一挥手,不想再听,陈妈妈忙叫了婆子进来将人拖走,“关在柴房里,别叫人靠近了,也别叫人死了,改明儿再问话。” 把人都打发了出去,陈妈妈又给上了新茶,小声问了老太太道:“老太太以为这事儿可会与白氏有关?” 老太太哼了一声,用力一拍桌面,震的茶盏一跳,怒道:“你没听那二丫说么,她每日里都是那个时候去打扫的,若真想悄无声息的灭口,干什么非挑在那个时候杀人!摆明了就是想叫咱们查到白氏身上去。想要撇清干系的,怕是另有其人!” 陈妈妈可惜道:“冬生是死了,想要指认苏氏毒害姑娘怕是难了。” “哼!不还有个翠屏么。”只要有活口,害怕问不出东西来,老太太咬牙道,“你给那些人说,只要不死,尽管使了手段去问!” 陈妈妈应了一声,正要出门去,春桃和春晓从两个方向奔了进来。 “白姨娘血崩,没了。” “翠屏毒发,死了!” “看着没,看着没!如今死无对证了,打的是好主意啊!”老太太一拳垂在桌上,弯曲的小指上烙下了深深的红痕,“查,再查,今日我便不信了,查不出个所以来谁都别想消停!” 第41章 无法预料的真相 灼华刚回了院子,正要问倚楼那冬生是怎么回事,话还没说几句,熺微便哭着跑来了。 哭得双眼通红,小脸煞白的浑身直颤,似深秋最后一枚枯叶挣扎在枝头,“姐姐姨娘生不出来,大夫不知道给姨娘吃了什么汤药,没一会儿姨娘就出了好些血,她们瞧着姨娘不好,竟想跑,我拦不住,三姐姐救救姨娘吧!没有大夫,她会死的。” 灼华拧紧了眉,原是如此,当真是一环扣一环! 她忙叫了倚楼和听风把人给截下来,若真叫人跑了,回头说起来,怕是没人会认的了。 “走,我陪你去瞧瞧。” 灼华带着人匆匆去了白氏的院子,院子里的下人见着主子血崩了,竟都躲了起来,只有春桃和看守白氏禁足的两个婆子,正和一个稳婆拉扯着,那稳婆掰着春桃的手直说没救了。 没救?是你们不想救吧! 灼华沉了沉脸色,脚下疾步进了院子,喝道:“姨娘生产,你们都在干什么!” 夏竹听到灼华的声音,连连从屋子里奔了出了来,噗通就跪下来,“姑娘,救救她吧,救救姨娘吧!她也曾照顾过您啊!” 灼华拉起夏竹塞了一盒子的老参片给她,“你进去看着姨娘,把参片给她含着,提着气。”又朝着躲在屋子里的人呵斥了一声,“全都给我出来!” 丫鬟婆子忙开了门出来,颤颤巍巍的跪了一地。 “该准备的东西照样去准备,回头再找你们算账!”灼华冷着面盯扫过众人,又拽了那稳婆,沉怒道:“姨娘死了没有?” 稳婆瞧着她年纪小,正待扬声辩驳几句,乍见那双蕴了岁月绵长的锐利双眼一时间竟是半字吐不出来,又瞧着那些仆妇对她敬畏的利害,便晓得她的身份不一般,结巴道:“没、没有,可……” “没有可是!沈家出了高价请你们来伺候姨娘生产,不是叫你们来害命的!”灼华推了稳婆一把,“人没死,你敢跑,当我沈家是什么人户,由得你们偷奸耍狠的!去,做你该做的事。” 那稳婆原就心虚的厉害,一看主家的姑娘眼神这样阴沉,心头惊的狠,忙跌跌撞撞的回去给白氏继续接生。 这会儿倚楼和听风也提着逃跑的大夫和另一个稳婆进来。 灼华盯着两人,一甩衣袖,银线密织的合欢花隐隐耀着光,落在那清丽冷然的面上更是凌然不已,冷然道:“跑的倒是快,我到要看看是你们的脚步快还是衙门的差人铡刀快!” 两人对视一眼,心道要坏事了,怎么会冒出这么些人来! 灼华的神色如乌云蔽日的沉沉然,“大夫是打算把止血的方子带回去自己喝么!” “你、你是什么人!”张大夫重重一哼,嘴角却控制不住的抽搐了一下,咬牙道:“都出了那么多血了,还怎么救!我们几人是府上苏姨娘请来的为白姨娘接生的,可不是你们府上的奴才!” 见那大夫的眼神不停的瞄向手中的药箱,灼华也不和他们啰嗦,“给我搜,我到要看看你这个大夫是怎么施救的!还有方才的药渣、汤药,全都给我搜罗起来,但凡和姨娘相关的东西全都给我搜出来!” 张大夫脸一白,却虚张声势道:“你敢!你不是官我不是贼匪,凭什么搜我们的身!” 倚楼一把按住了张大夫,灼华一挥手,守门的两个婆子上前上上下下一同摸索,在药箱的最下头搜出了一包药渣,张大夫立时面色青白了起来,苍白的辩解道:“那不是我的东西!那不是我开的方子!” “从你的药箱里搜出来的,不是你的是谁的,难怪一个两个的跑的那么快!”灼华眼里有暗流涌动,河底被急流冲刷的尖锐的石头尖峰渐渐露出说面,“敢不敢的稍等会衙门的官人会给评断!这是个什么东西,你是大夫你清楚,外头的大夫医术比你好的多了去,一问便知道。” “那是栽赃!”张大夫梗着脖子,一甩手,不肯动。 “栽不栽赃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东西是从你身上搜出来的!”灼华顿了顿,稍稍缓了口气,道:“如今人还没死,还有的你挽救的机会,否则,你以为你今日还太脱得了身么!”她又扫了眼稳婆,“一个都别想跑。” 那稳婆吓得利害,连拉带拽的把大夫拖进了屋去施救。 一般大夫和稳婆去人家府上接生,都会带着配好的催产药、止血药此类配好的药包,以备不时之需。 婆子们赶紧生了火熬起汤药。 一剂浓浓的止血汤药下去,似乎止住了些血,白氏开始有力气生产,压抑的痛苦一声一声的从窗棂缝隙里溢出来,在初秋怅然空气里听着格外的悲呛无助。 熺微拽着灼华的手抖的利害,眼泪滴滴答答的掉个不停,灼华叹了声将她抱在怀里,“别怕,阿姐在这里陪你,别怕。” 熺微僵硬的点头,说不出话来,抱着灼华的腰听着她或凌厉或温柔的话,寻得一丝依靠。 灼华唤了春桃过来,吩咐道:“去盯着熬药的婆子,药渣收起来,汤药也留个底儿。” 春桃看着灼华深沉的模样,仿佛看到了老太太一般。 平日里看她温柔娇俏,笑语晏晏,惯能哄了老太太高兴,以为只是个嘴甜的,没想到纤弱温柔的身躯中竟也有这样泰然沉稳的气势,收拾起人来利索干净,十分会拿捏人心,心头敬畏的很,立马应声而去。 白氏的嗓音已然沙哑,似钝器相互磋磨,听得人心里直发毛。 孩子还是出不来。 稳婆满手血的奔了出来,说道:“姨娘出了太多的血,没得力气生产啊!” 灼华拧眉思忖,哑道:“府中还有一支八十年的野山参,煎了浓汁服下,可能暂时聚气提神?” 张大夫露了脸出来,急道:“能!我给姨娘施针止提了气,但是不管用,八十年的野参最能提起,动作要快!” 秋水点头,神情凝重的立马疾步出了院子。 稳婆不停的喊着叫白氏用力,可屋子里的叫喊声开始越来越虚弱,稳婆的声音越来越焦急,夏竹的轻泣声也越来越清晰。 熺微哽声问她,“三姐,姨、姨娘会死吗?” 灼华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脊,默然的看着墙角投下的一片阴影,舒爽的风中,枝叶沙沙,斑驳了光影,恍惚的一片迷茫的波浪,叹声道:“人生一遭,生生死死是常事。” 熺微似懂非懂,把脸埋进灼华的心口,闷声哭道:“姨娘会死,弟弟也会死,是吗?我以后、也没有生母了,是不是?” “你还有父亲,祖父祖母,还有三姐,不怕的。” “可我好难受。” “是啊,很难受,可是咱们还得活着。” “……” “……”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秋水取了老参回了过来。 可大夫和稳婆也都出了屋子,摇头道:“血出的太大,止不住了,没用了,老参也没用了。” 稳婆提溜着一双满是血的手,血水坠在她的指尖,颤了一下,滴落在麻色的衣裙上,成了一抹暗红的刺目,“还有气儿,你们去见见吧,只是,怕是说不了什么话了,失血太多没力气了。” 熺微僵在原地,也忘记了哭,只呆呆的看着空中耀起的一点光亮。 灼华心中复杂,牵着她一同进了屋子。 屋子里血腥气弥漫,叫人心口憋闷的难受,小丫头似乎反应不过来,就那样呆呆的跟在她的身侧,灼华叹了一声,推她去了白氏的床前。 见着生母毫无血色的面庞,熺微“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伏在白氏的身上,声声喊着姨娘。 白氏似是抵御不住冷汗,浑身发颤,吃力的抬起另一只手,仿佛是指向了灼华的位置。 灼华两步上前,轻声道:“姨娘有什么要说嘛?你放心,我会照顾好熺微的。” 白氏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是虚短的喘着气,两眼含泪。 夏竹在灼华身前跪下,哽声道:“姨娘放心不下三姑娘,叫三姑娘好好的,照顾好自己。” 灼华愣了愣,心头微动,不知为何忽觉得鼻头酸的厉害,眼中攀起了雾气,朦胧了望着白氏的眼眸,看着她直直盯着自己的脸,灼华点头道:“好,我知道了姨娘,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也会照顾好熺微的,你放心吧!” 白氏用力勾了勾嘴角,笑了笑,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便垂下了手。 灼华无力的坐在屋中的小杌子上,挥手叫了春桃去老太太处通禀一声。 瞧着那高高隆起的腹部,灼华心中无尽的悲哀,想起了前世里自己的孩子,怀胎九月,马上就要临盆了,却叫白凤仪生生剖了腹,掷死在地上。 腹部似有痛楚的感应,微微撕扯的痛了一下,她闭了闭眼,孩子何其无辜啊! 脑中闪过一丝念头。 剖腹! 灼华心中忽觉一阵沸腾,她“腾”的站起身来,拉开还在哭泣的熺微,双手覆上白氏的肚子,手心底下传来一丝微微的蠕动! 还在动!嘴角微微动了动,灼华振奋起来,白氏从发动到现在不错一个多时辰,是失血过多过身,孩子照理还不至于窒息! 若是快些将孩子剖出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大夫!” 夏竹微微一惊,“姑娘,您要做什么?” 张大夫闻声进了内室,他如今的生死都捏在沈家手里,尽力配合或许还能保住一条小命,“何事?” 玉色的流苏一下下打在脸上,是清醒的微凉,灼华沉声道:“把肚子剖开!” 张大夫瞪大了眼,不敢置信道:“什、什么!?” 灼华断然道:“剖腹取子,快!” 张大夫惊道:“沈家姑娘你疯了,人已经死了,剖她的肚子那便是辱尸的罪名!” 灼华冷眼望向他,粉唇用力一抿,道:“杀人罪,辱尸罪,今日给你选择!” 熺微呆呆的站在原地,小脸爬满了泪,一脸的懵,剖、剖腹? 夏竹一听,将双手覆上白氏的肚子,隐约也感受到了肚子里还有动静,心头震动,“孩子还在动!快,姨娘没了气,再不动手孩子会窒息的!” 灼华睇着张大夫错愕惊惶的脸,神色微沉之下的浅棕眸子更是一片凌厉杀伐,“左右药渣是从你身上搜出来,故意杀害产妇,还是为救孩子不得已的剖尸,你自己选!” 真要说来,白氏是沈家妾,灼华是沈家的主子,只好主家不说、不追究,大夫剖其腹,算不得辱尸。 “你可保我不死?” 张大夫心里挣扎的厉害,若是能保住性命,远走他乡,他还可隐姓埋名继续行医,否则,不论那副药是不是他手里出去的,扎扎实实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只要沈家咬定了自己要谋害,他便是死路一条了! 很显然,若他不答应,怕是今日出了沈家的门便是直往衙门的大牢而去的! 灼华干脆的应了他,“可以,保你不死,让你离开北燕。” 张大夫一握拳,“好!”他打开药箱,取了一把锋利无比的小刀出来,那原是用来刮骨去毒的剔刀。 灼华拉了熺微出去了外间,又叫了倚楼和听风进去盯着。 熺微似乎还处在极大的震惊中,呆愣了好久,喃喃道:“三姐,弟弟、弟弟或许能活?” 灼华感觉自己的手心里沁出了汗,心中的紧张不比熺微少,或者说是心底的一丝丝对孩儿脆弱声明的期许,摇头道:“我不知道。” 看着日头渐渐走到了头顶,初秋的正午,还是很热的,灼华感觉到自己的手心里湿了一片,黏腻腻的。 倚楼出来了,摇了摇头,“孩子没气了。” 灼华的心口仿佛叫人狠狠捶了一记,微微晃了晃。她不信,疾步进了内室,她看见稳婆抱着孩子,孩子的身子红彤彤的微微发紫,没有呼吸没有哭喊。 不,她不信,方才在肚子里还有动静的。 她瞪着稳婆,急道:“平日里遇上这样的情况,你们就看着?不施救吗?” 稳婆愣了愣,望了眼孩子,惊了起来,“啊!啊……是是是!” 还是是从死人肚子里出来的,她们潜意识的觉得孩子是死了的,没想着要施救,听灼华一说,才反应过来,还是在肚子里是有动静的,或许还能救一救的! 稳婆拎起孩子的双足,将孩子倒立起来,用力拍打着孩子的屁股,然后翻转过孩子又去按孩子的腹部,反复几回,从孩子的嘴里吐出好大两口水,哇哇的哭了起来,面色由青紫渐渐泛起粉红。 稳婆几乎不敢相信,“活了!活了!真的活了!” 灼华松了口气。 熺微又哭又笑。 夏竹伏在白氏的床边,凑在她耳边说着什么。 稳婆十分激动,没想到还真是将孩子从阎王手里抢回来了,她忙将孩子放进热水盆里清洗,取了襁褓将孩子包裹起来递给大夫,让他检查孩子的健康。 张大夫似乎也有些愣怔,他行医三十多年,还未亲手剖过死人的肚子抢孩子,他瞧了瞧手里的刀,又望了望哭喊着的孩子,好半响才缓过神来,忙净了手去给孩子检查了身体。 “孩子很康健,一切都好。” 灼华小心接过孩子,轻轻的摇晃着,安抚着,然后将孩子放到白氏的枕边,孩子挥舞着小拳头哭着,那一声声稚嫩的哭声在这样血腥弥漫的屋子里是那么的悲凉。 白氏安安静静的,再无生气。 灼华又将孩子抱起,轻轻拍着哭得欢腾的孩子,心中酸楚,他什么都不懂,也不晓得自己此生再无法见生母一眼了,明明是生的希望,可他的人生确实从绝望中而来。 “乳母进府了没有?” “已经选好了,还未进府。”夏竹回道,“现在就去把人接进府来。” 灼华点头,想了想又阻止了夏竹,“不必了。”苏氏一心要上位,自然是男嗣越少越好,怕是那奶母子也未必干净,她看向张大夫,“张大夫行医,该是知道谁家有刚生产完的。” 张大夫嘴角颤了颤,只觉得眼前的这个不是十来岁的孩子,而是坐镇大宅门数十年的主母,那淡漠的眸子扫过来,他便不由自主的点了头,“有两家的农妇是最近几日刚生产完的。” 唤了秋水去请乳母,又让春晓去醉无音弄一碗牛乳来先喂了孩子喝下。 待孩子吃饱安静下来,灼华把他放在摇篮里,轻轻的摇着,沉声问道:“谁叫你们在姨娘生产的时候动手脚的?” 张大夫犹豫了一下,额角的青筋紧张的抽搐着:“你说过保我不死的。” 灼华看着孩子,小嘴嫣红吐着泡泡,她满眼的温柔,轻声道:“保你不死,事情始末却是要了解清楚的,没得你们晓得,沈家却糊涂。” 张大夫只觉得眼前这小姑娘年纪小小,气势却不弱,说起话来有条理且很懂门道,今日之事若换成旁的深闺姑娘,怕也不过是哭泣和害怕了。 稳婆急道:“我们可什么都没做啊,原本……” 灼华抬手制止了稳婆的话,浅眸沉然扫过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再说,稍待会儿随我去我们老太太那里回话,想好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能不能活,我可以保,怎么活、活多久,却得你们自己想好才是。” 张大夫细细品了品灼华的话,心下有了计较。 两个稳婆先是没听明白,还待再说什么,张大夫却道:“原本是什么样的不重要,你们没做成就是了。” 稳婆听罢,渐渐回过味儿来,端了局促的小脸道:“是是是,小的们都明白。” 喊了两个婆子进来,吩咐了给白氏换上干净的新衣,又打发了其他人在院子里等着,将孩子交给了倚楼抱着,自己则带着夏竹去了右稍间。 灼华在罗汉床上坐下,长吁一声,问道:“可有话与我说。” 夏竹跪了下来,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封信递给灼华,眼中莹然有激动的泪光,嘴角抿了一抹欣慰的笑意,哽咽道:“这是奴婢和白姐姐要说的。”重重磕了三个头,“姑娘看着,奴婢去看看白姐姐。” 说罢便起身出去,打开竹帘的时候又回头深深瞧了灼华一眼,似有不舍。 灼华展了信心来看,却是越看越心惊,想起方才夏竹最后的眼神,心头狠狠一跳,忙跳下了罗汉床寻了出去,刚踏出右稍间就听到左稍间里婆子的喊叫,“夏竹姑娘啊,你这是做什么,大夫大夫!” 灼华疾步进了左稍间,却见夏至伏在白氏的床边,垂着右手,血流似一尾毒蛇极速的蜿蜒出去,刺痛了她的眼。 大夫越过灼华,眼看满地的血,忙取了厚棉纱的帕子将她的伤口按住,可惜伤口处的筋脉已经断了,血好似泉水喷涌根本来不及止住。 夏竹望着灼华,缓缓笑了笑,似张口说了什么,听不见,便断了气。 大夫伸手探了探夏竹的颈间,摇头道:“没用了。” 灼华愣在当地,喉间哽的生疼,心头似被人扎了一根倒刺又狠狠拔出,撕裂了一方宁静太平,痛的脑海中阵阵发麻,几欲厥过去。 白氏、夏竹、翠屏甚至是冬生,都是忠心于母亲的。 她们为了给母亲报仇,为了不连累她,都死了! 原来,她们都知道的,什么都知道。 原来,一切都是为了她能好好活着。 难怪,白氏都不肯与自己亲近。 难怪,夏竹会说白氏放心不下自己。 她扶着桌沿踉跄的坐下,所有的愤怒到最后全化作了无奈和无力的颓然。 若是她早些弄清楚白氏恨苏氏的原因,是不是她们就不用死了? 是啊,有什么理由会叫白氏这样恨苏氏呢? 她早该想到的呀! 灼华捏着拳,指甲深深陷入了皮肉里,水气凝在长长的羽睫上,轻轻一颤,滚烫的落在娇柔的合欢花上,晕了一抹懊悔的痛色,“我都、做了什么啊……” 第42章 医者 老太太接过灼华怀里的孩子,听了事情的大概,叹道:“是个命大的。也亏得是你去了。”摸了摸孩子稚嫩而红彤彤的脸蛋,“给他取个名字吧!”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灼华抚过孩子柔软的胎发,心中不住的柔软,隐约里有一种前世的遗憾被今世填满的感觉,希望她的锦儿在来世里能得一个好人家疼爱,“便叫凤梧吧!” 老太太看着怀里睡得安稳的小孙子,点头道:“甚好。” 灼华微有长吁,沉然道:“出了这样的事情,原先的乳母孙女儿想着还是不用的好,叫了秋水去请了农户家新产妇,应该下午晌里能入府伺候了。” “阿宁想的很周到。”让陈妈妈抱了凤梧去次间睡觉,老太太望着屋外跪着了六个丫鬟婆子,发了话,道:“白氏院子里的奴才不能护主,杖二十,发卖出去。” 春桃出去传话,外头立马哭声、哀求声一片,候着的婆子们手脚利落,堵了嘴全都拖了出去。 沈家高门,主子和气,每月米银极是丰厚,换了旁人家哪有这样的好日子过,更遑论那两个已经有了年纪的婆子了,哪能有什么好的去处。 可当她们躲起来的那一刻便是叛主了,没有打死已算手下留情。 “把人带进来吧!”老太太微微一叹,拉着灼华在身边坐下,“原是不想叫你听这些污糟事的,可瞧着你今日行事颇是妥帖伶俐便晓得你心底是明白的,有些事你也得心里头敞亮才行。留下一道听罢。” 灼华点头,照规矩唤了秋水长天来记录。 张大夫和两个稳婆被带了进来。 春晓端着个托盘来到老太太身边儿,恭敬道:“这是姑娘从张大夫的药箱里搜出来的,请盛老先生瞧过,是催产药,不过里头加了旁的东西,可致使产妇血崩。” 老太太手指拨了拨药渣子,瞥了张大夫一眼,眼底流淌过冷冽寒光,“你是回春堂的大夫老大夫了,治病救人该是你的本分,如何开出这样的方子?” 张大夫的面色乍青乍白,尴尬与愧色交织在面上竟是一片真金白银的颜色,“这药不是我给出的,原本您府中的一个丫鬟来传话,叫我在白姨娘生产时施针堵住气血,使产妇气血拥堵。再者,那胎位本就是不正,便是我不出手也难顺利生产。若我开出这样的方子,岂不是将把柄送到旁人手里。”反正小命自己已做不了主,看了眼灼华,咬牙道:“我既然承认了原本便是要害人的,就没必要否认这一副药的事情。” “是是是,张大夫说的是啊!”站右边稳婆急着剖白起来,“白姨娘的胎儿是头朝上的,其实原就会难产的,真是不用故意再用一副药的。” 左边的稳婆跟着说道:“孩子胎位不正,我们与您府上的一位大丫鬟说过,可她叫咱们当作不知道。” 秋水停了笔,冷然着神色问道:“不是你开的药方为何不喊了主家去,做什么藏了药渣逃走?不是因为心虚,要湮灭证据么?” “我给的是催产的药包,端来的却是使人血崩的汤药,院子里就我一个大夫,所有人都看着东西从我手里出去的,谁会信我说的。”张大夫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原我就有害人之心,自然是心虚的。” 次间传来小婴儿柔嫩的啼哭,所有人的面色都阴了阴,秋水听着心里不痛快:“妄为大夫之名。” 张大夫张了张嘴,却也什么都没说得出口,只余了一声恨叹在空气中散开。 长天恨恨的声线与她伶俐青春的面孔极是不符,“你们都说与府上的大丫鬟见过,所做的事情也都是为她人指使,那丫鬟是何人?你们又有何证据?” “听您府上的人叫她冬生姑娘。证据……”张大夫皱眉想了想,“只有两张银票。” 银票是死物,冬生已经死了,死无对证了!谁也不能证明是苏氏下的令,不是么? 老太太冷笑如霜雪:“她倒是会做事,样样撇的干净。” 外头秋风习习,阳光灿灿如碎金明亮在树梢间一晃一晃,本是温柔的,可扑进来的风落在身上却如深冬刺骨,灼华牙关咬紧,颈间青筋浮起,似严密的面具乍然迸裂,难以掩饰的泄露了她心底最深处的怨恨。 老太太回身见她如此,微微一惊,拥过她在怀中安慰着,“白氏在你幼年时照顾过你,你们之间有情分,祖母晓得,阿宁,你信祖母,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 灼华原以为自己是哭不出来的,可一垂眸间眼泪却如雨滴般落了下来,落在心口,那个千疮百孔的位置。 “到底是个孩子,这样心软重情。”老太太叹了一声,站了起来,替她擦去眼泪,牵了她进了内室去。 陈妈妈从次间走了出来,问了长天和秋水,道:“都记录好了么?” 秋水阁下毛笔,点头道:“好了,一式两份,是否就叫他们画押?” 张大夫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签画下去,两个稳婆原本也没做什么,自然是赶紧签字画押。 秋水收了口供递给陈妈妈,陈妈妈接过看了看,她对三人说道:“未免消息走漏招惹杀身之祸,今日还是要送你们去衙门的,待府上收拾干净再放你们出来。” 张大夫点头,两个婆子却不想去衙门,急急道:“这位嬷嬷,咱们两个其实什么都没做啊!为什么要抓我们去衙门啊?若是事情传出去,以后我们还怎么做营生啊!” 陈妈妈讽刺的掀了掀嘴角,冷笑道:“你们两个明知道咱们姨娘胎位不正,为着银钱假装不告知主家,光是这一点你们以为你们还能做什么营生?”顿了顿,“这是在为你们遮掩。那头尚不知你们全都抖落了出来,今日便是放你们回去又如何,为着保证秘密不泄漏,你们也会被灭口。咱们姑娘仁厚,瞧你们到底还是救了小公子一命这才求了老太太保你们性命。若是你们非要送死,也可成全了你们!要去要留,你们自己选。” 两个稳婆一听,立马吓得胆颤,忙说肯入大牢等着。 待人离开,陈妈妈去打了热水进了稍间,绞了热帕子递给灼华,“姑娘心软重情也无不好,这说明咱们姑娘心地良善。” 灼华拿着帕子覆在脸上,躺在老太太的腿上,不想说话,耳边一听到凤梧的哭声便是忍不住的迷蒙了双眼。 “有什么好的。”老太太揭了灼华面上的帕子,瞧她红着眼眶,无奈又心头的一叹,“平白给自己心里头添堵而已。” 灼华不语,翻过身抱着老太太的腰,把脸贴她的肚子上。 “你是国公府的女儿,将来身为正室嫡妻便是玩玩不能有这样的软性子。”老太太瞧不得她这副样子,一把将她拉了起来,道:“苏氏为什么对白氏下手?” 望着窗外如璧的天空,偶有鸦雀掠过,啼破了一片澄明通透,灼华吸吸鼻子:“怕是以为白姨娘要害二姐姐吧!” 直到这会儿灼华才算真的明白过来,原来白氏在沈焆灵的香囊里动手脚,原来就是为今日做了铺垫。 因为她晓得,母亲的死因即便她肯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的,当年之事苏氏定是早将人证物证都湮灭了,空口白牙的,谁会信呢? 索性假装对沈焆灵出手,引的苏氏怀疑白氏是否晓得些什么,从而对她下手。 冬生、翠屏表面上都是苏氏的人,所以苏氏有何动静她们都可第一时间告诉白氏,比如大夫、稳婆,比如云山绕。 她连自己和腹中孩子都算计进去了,一旦苏氏入局,便逃无可逃。 可她们再怎么算,都想不到苏氏竟这么狠,会将伺候了苏氏五六年的心腹冬生都给杀了。 等一下!既然冬生和翠屏都是白氏安排的人,翠屏又为何真的杀了冬生? 灼华心中一动,莫非白氏还留有一手? 心思流转间眉心微动,引得老太太连连皱眉,凝眸道:“你让苏氏以为你是信她的,也当祖母老糊涂了不成?” 灼华抬手环住老太太的脖子,脑袋埋进老太太的脖颈间,闷闷道:“什么都瞒不过祖母。” 老太太轻轻抚着她面颊,似要为她拂去所有的忧愁,慈爱道:“晓得你聪明,看事情也明白,有时候糊涂些罢,活得才不会那么难。” “她、她与夏竹,就剩下她们了,如今连她们也没有了。从前她们为了避嫌,总是不肯于我亲近,可我晓得她们在,心中留有念想。”一想到她们算计了这么些年就是为了给母亲报仇,为了将她保护起来那样小心的避开她,灼华心头就闷闷的痛着,“祖母,以后这个府里便找不到和母亲相关的人了,都没了……” 前世里她什么都不知道,白氏和夏竹死了,她没有什么感觉。可今世里什么都知道了,看着她们死在眼前,心中刀剜一般的痛。 她心中许与秋水长天、倚楼听风雨今世快活,却一次又一次忽略了暗中关怀着她的她们。 她们前世一次,今世又一回,死了。 可尽管如此,苏氏却还好好的活着! 眼睛好痛,愈发的雾蒙蒙一片,怒火与愧悔梗在心头,不知是为了白氏她们的死,还是为了母亲的死,或许更多的是在恨自己的无能和无知吧! 老太太搂着她轻轻的摇晃着,抬手挥了挥,陈妈妈领了意思,带着屋里的丫鬟都退了下去,只留二人在屋里。 “你与祖母说,你还晓得些什么?” 说,说什么呢? 告诉祖母,其实她一直到知道白氏在隐忍算计? 告诉祖母,其实她也一直在寻机复仇么? 说了有什么用,白氏和夏竹已经死了,翠屏和冬生也死了。 若都说了,祖母定会猜出她是故意中毒的,往后便也不会再叫她插手苏氏之事的,她们都希望她的手是干干净净的。可是母亲的仇,白氏她们的仇,都要靠别人的手去结束吗? 不能的,这一切,都要这件事结束在她沈灼华手中才能圆满了。 灼华伏在老太太的膝头凄凄哭着,闷声不语。 老太太叹气,不再迫她,“罢了罢了,不想说便罢了,交给祖母,定不叫你们白受了这些。” 大夫和稳婆被扭送大牢的消息很快就传去了苏氏的耳中,苏氏遣人去打听消息,但保元堂的人嘴巴最是紧,白氏院子里的人又都被发卖了出去,什么都探不出来。 叫了沈焆灵去灼华嘴里探口风,灼华连见都没见。 苏氏心中多少还是有些焦急的,今日里正好出了小月,领着婢仆便往灼华的院子去。 宋嬷嬷面色端肃立于院门之内,站的笔挺,一派老嬷嬷的气派,淡淡道:“大夫是姨娘请的,稳婆是姨娘雇的,白姨娘血崩这几个人不去救治竟撒腿就跑,若不是姑娘念在白姨娘照顾一场的份上去瞧了,怕是小公子这会儿都无有性命了。白姨娘是郡主的大丫鬟,娘娘亲自抬的姨娘,苏姨娘这是在对郡主和姑娘表达不满么?” 苏氏满面敬畏的连道“不敢”,“嬷嬷恕罪,只怪我近日养着身子,多有不周到的地方。” 宋嬷嬷面色如霜的睇着苏氏,发间的翠色簪子在阳光下深沉的闪着光,更称的老嬷嬷的神色端肃决绝,“苏姨娘该去跟老太太解释,而不是来这儿找姑娘说话。要不是姑娘柔善心软还念着苏姨娘当年一点照顾的情分,姨娘这会儿可不在这里了。姑娘昨日受了惊吓,老太太交代了叫姑娘好好歇两日,姨娘回吧。” 白氏如何生下的孩子,大夫和稳婆是否吐口,宋嬷嬷一概不说,由的苏氏自己个儿去猜。 苏氏面上惶惶不安,绞着帕子十分不安的样子,惶惶道:“我真是不知的呀,虽说老太太将白姨娘的胎交于我照料,可最近我也砸养身子,这些事都是交由冬生去看顾的,我并无太多过问啊!” 宋嬷嬷嘴角一掀,淡淡道:“冬生姑娘却是姨娘的人不假吧?如今死无对证,当是由得姨娘来说嘴了。” 死无对证,这话苏氏当然晓得。 事情到了那样的地步,杀了冬生也并不算走错了棋。其实张大夫和那两个稳婆即使真的吐口了,老太太也不能拿她怎么样,毕竟她始终没有和他们打过照面,更无有说过任何话,没有人证没有物证,老太太就算再不喜,也不能给她定罪。 只是如今她出了小月,老太太却绝口不提重交管家之权的事情,沈灼华的支持对她而言便显得至关重要的了,少不得要来好好亲近和解释一番的。若是沈灼华因此是厌烦了她而闹将起来,坚持不肯让她做了三爷的继室,便是庆安候府的人来了也使不上力了。 苏氏缓了缓情绪,温柔道:“我晓得老太太心中疑我的,可事情并我做下的,实在不知如何辨白。昨日听闻姑娘受了惊吓,今日来不过是瞧瞧姑娘是否安好。” 宋嬷嬷依旧面无表情,正待说话,秋水迎面走来,微微一福身,含了清浅的笑意道:“遇上昨日的事情,姑娘心中愤愤,那可是两条人命呢!姨娘该有所体谅。姑娘方才吃了安神汤刚睡下,姨娘有心了,今日便先回罢。” 见着灼华身边贴身大丫鬟来说话,态度比之宋嬷嬷要好许多,苏氏表情微微一松,笑着应下,“还秋水姑娘请替我问候姑娘安泰。” 秋水颔首一笑。 苏氏扶着刘妈妈的手转身离开,待听得院门关上,刘妈妈拧眉道:“三姑娘今日连见都不见姨娘,怕是不好啊!” 苏氏抿了抿唇,面上早不见了方才的惶惶,问道:“看过冬生和翠屏的尸体了?” 刘妈妈点头应道:“看过了,死得透透的,亲眼瞧着老太太的人拉去乱葬岗埋了的。” 苏氏望着白翼翼的日头,长吁一声道:“凡事都是透了冬生的手去做的,只要她死透了,便再无人能把事情攀咬到我的身上来。就如当初白氏在灵姐儿的香囊里放天麻子一般,老太太也不过是罚她禁足而已,难不成换了我就要喊打喊杀了?老太太疑心我又如何,这样的事情原就是家丑,不能拿出来说,没有人证没有物证,疑心也不过是疑心而已。”抬了抬下巴,傲然道:“只要有永安侯府在,无人敢拿我如何的。”默了默,狠狠一握拳,“白氏不得不死,她对灵姐儿动手了,难保她是不是晓得了当年的事情,在为旧主报仇呢!” 第43章 信与不信 “虽然奴婢已经使了银子去牢里打探,说是在用刑的,大抵还未招供,只是也难说是不是那头在做戏。若是三姑娘晓得了什么,事情怕是要起变数了。”刘妈妈眼皮跳了跳,“奴婢这些日子瞧下来,可断定那三姑娘绝对不是个简单的,就怕她在演戏。” “演戏?多大的孩子,前头还不过是天真无知的,原不过失了生母长大了些,一个丫头片子还能演戏到将你我全都骗了过去?你也看到了,都叫秋水出来说话了。再利害不过是个孩子,她再愤愤又如何,我为了她掉了孩子那是推不过去的事实。更何况这些年他与白氏是没有交集的。”苏氏拿帕子压了压嘴角,道:“小孩子闹脾气而已,很快就会好的。” 刘妈妈却没有苏氏的好心态,忧道:“您去信京里也好些日子了,也不知道世子爷是否派了人来为姑娘您撑腰。” “会来的。”苏氏心中笃定,长吁一声道:“兄长不会放我一个人在这里挣扎的。” 她和生母为他的爵位牺牲至此,生母是不可能得到他的回报了,他一定会加倍的为她打算。更何况,她做了沈桢的继室,于兄长只有好处。 苏氏继续道:“咱们定国公府的世子爷怕是没什么日子了,三爷便是国公爷唯一的嫡子,定是能继承爵位的。定国公府是大周数一数二的勋爵人家,若能做了定国公府世子爷的正经连襟,兄长的位子便能坐的更稳了,永安侯府也能更快的在京中真稳脚跟。”顿了顿,眼角眉梢中透漏了精明算计,“不过你担心的也有道理,若是沈灼华真是在演戏,我也不能只巴望着她了。你着人去迎一迎,若是永安侯府的人能在八月二十前到,我有办法让事情过明路,一旦我在堂会上露了面,一切就都好说了。” 刘妈妈眉心一舒展,笑道:“是了,姨娘说的对,一旦在众家太太小姐面前过了明路,老太太和三爷也没这个脸反悔聘娶别家女子了。虽说侯府不比得国公府贵重,却也不是能随意打了脸的。” 苏氏眼神幽深如波,想了想,吩咐道:“你去灵姐儿院里跑一趟,叫她一定克制自己,这几日里定不能出了任何差错,好好跟着老太太学习庶务,来日堂会上好叫人说一嘴的好处。” 刘妈妈点头应下,叹道:“二姑娘这性儿怎的愈发急躁起来了,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苏氏看了刘妈妈一眼,无奈道:“若不是老太太忽然来了北燕,我早早拿下三姑娘了。可老太太一来,三姑娘有了依靠便不与咱们亲近了。以前大姑娘什么性子,稍稍一挑弄便闯出大祸来。有她闯祸去闹三姑娘,咱们也好去做了好人。如今叫老太太压制着,赵氏暗里调教着,也变得难对付起来,灵姐儿几次吃了她的亏。眼看着就要及笄了,偏在老太太那里不得重视,灵姐儿她心里着急,又对上刺儿头一般的大姑娘,更是处处吃亏。” 刘妈妈扶着苏氏慢慢的走着,精明道:“三姑娘看着好相处,实则是个滑不留手的,谁都不肯帮,却又谁都帮一把。发觉了北辽的奸细为朝廷立了功,又为着救灵姐儿那两回,如今府里谁不敬服着她,外头哪家说起她来不夸一句好的,反倒叫她得了便宜。” 苏氏望着不远处的一汪池水,荷叶铺在水面上,映着阳光英英翠翠好似一块块未经雕琢的翡翠,那样的色泽落在眼底便是一抹浓的化不开的深沉:“说到底还是我无能,不能再这府里说的上话,若是灵姐儿也有个掌权的人撑腰,何至如此……罢了罢了,你最近还是去灵姐儿身边里伺候着,免得她再出了乱子。” 刘妈妈不放心道:“如今冬生没了,我再去了二姑娘处,姨娘身边就没有几个可信的了。” “这几日我也要好好盘一盘事情,不会再出门了,用不了什么人。”苏氏心烦的摆摆手,抚了抚袖口上皱起的谈话纹路,“外头你可得叫人仔细盯着了,上回那老头的事情,咱们可差点栽到老太太手里。” “是。”刘妈妈点头应下,道,“好在您还有大哥儿。” “大哥儿出息,他是老爷的长子,府里没有嫡子……”苏氏眸光一凛,似阳光落在了冰面上,“就是为了大哥儿,也不能坐以待毙了……” 午后的阳光有些慵懒的微白,和煦温暖里夹杂着荷花的清洁香味。灼华伏在枕屏前的矮几上,指尖轻点着宽口碗中微凉的水面,逗弄着几尾小鱼儿乱窜,漾起一波波短暂的涟漪。鱼儿宽大柔软的鱼尾翩跹摇曳,似舞姬手中柔媚的舞扇。两叶巴掌大的嫩色荷叶,一朵含苞待放的粉色荷花,鱼儿自在,那是初秋夏末的最后一抹绚烂自在之色。 宋嬷嬷抚了抚灼华胸前因为抱凤梧而微有些皱起的衣襟,“凤梧哥儿倒是十分有力,亏得是遇着姑娘。”搬了把小杌子在灼华身边坐下,道:“打发了便是,怎的又叫秋水出来说话了,没得叫她以为姑娘好性儿,又想来算计。” “她的算计何时停过。”灼华澹澹一笑,拾了本医术翻了翻,道:“她为着我小产的,我若是做的太绝情府里的人岂不是要背里说我一嘴,只有我如今做的好,做的更好,往后事情揭发出来,才更震撼不是么?” 宋嬷嬷皱眉道:“她到是个下得了手的,冬生那丫头跟着她也有五六年了竟也能说杀就杀了,连翠屏也不放过。” 握着医书的手蓦的一紧,灼华垂眸掩饰了眼底一闪而过的阴沉,嘴角扬了抹讥讽:“她从来都是这样的,何曾变过。”长长一吁里满是沉然,“倚楼呢?从昨日下午就没见过她了。” “昨日就听她喃喃了一句,什么有不对劲的,便匆匆走了。”秋水正好端了热茶进来,捧了盏蜜茶给灼华,“如今天气凉了,北方的气候真是干燥,姑娘喝盏蜜茶暖暖胃,润一润。” 随手一放书册,惊的鱼儿一激灵的躲在了荷叶下头,灼华接过茶盏呷了一口,想着是否倚楼和自己发现了同一件事。 秋水把银猴递给了宋嬷嬷,道:“发生了这回的事情,怕是苏氏也不会再全然的信姑娘了。” 灼华无所谓的扬眉一笑,“信不信的有什么关系。” 宋嬷嬷吃了口茶汤,也是一笑,“没错。如今老太太盯上了她去查,她杀了冬生和翠屏又如何,只要做过就会留下些什么。前会儿的时候要稳住她不叫她起疑心,好方便老太太暗里去察查。如今又接连的死人,顺着她小产的事儿老太太又收回了去啊你,可摆开了阵势去严查府中上下。姑娘只要做了该做的表面文章就是,也不用费心思去与她周旋了。”晃了晃茶盏中青嫩的茶汤,“咱们姑娘才是主子!” 秋水点头,可不就是这个理儿么! 灼华搁下茶盏,从袖中取了信递给宋嬷嬷,“嬷嬷瞧瞧吧。” 宋嬷嬷接过信笺细细看过,心头不免一突,越看越眉头锁的越紧,实在是震惊,“怎么会这样?” 秋水和长天相视一眼,拿过信笺凑在一块儿看,看到最后亦是满面的不敢置信。 她们亦是才晓得郡主死因与苏氏有所关联,白氏她们算计了那么久,竟是为了给郡主报仇?! 宋嬷嬷喃喃道:“为着郡主……连自己和凤梧哥儿都不顾了!?” “我从未想过她为何那样恨苏氏。”灼华伏在矮几上自嘲一笑,面色颓然懊恼,“自以为的好算计,却是我害了她们。最后还叫翠屏和冬生背着害主的名声,被丢弃在乱葬岗。” 她可以为翠屏和冬生求情,哪怕简薄掩埋,可如此落在苏氏严眼中怕是要叫她起了疑心,狗急了怕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她不想再有人因此丧命了。 她们已经为此付出性命,绝不可叫她们白白死去,只能忍下愤恨,再图后算。 宋嬷嬷坐去灼华的身边,拉着她抱在怀中,轻声的宽慰着,“她们、不肯叫你晓得,便是想护着你,叫你过安心日子,你如今这般自责叫她们如何能安心。既然是连自己的性命都肯付出去的,又如何会怪罪你呢?” 长天咬了咬唇道:“在白姨娘眼中姑娘是什么都不晓得的。可既然是为了叫姑娘过安心日子的,何苦这时候了又说出来呢?白累的姑娘伤心一遭。” 灼华道:“她们在最后关头才告诉我,是希望我作为母亲的女儿,亲眼见证苏氏的下场,以告慰母亲在天之灵罢。她们希望我的手上是干干净净的,但是作为女儿,哪能连自己的杀母仇人是谁也不晓得呢?” 前世里她们眼看着自己与苏氏母女那样亲近,心头该多痛苦多着急啊! “母亲与我有她们,当真有幸。可于她们,却是不幸。” 秋水瞪了眼长天,长天瘪瘪嘴,“奴婢失言了。” 秋水温和而意切道:“不计是主仆,是亲人,还是朋友,情分这东西就是会促使人付出一切的。” 长天十分认同,她一扬头间眼眸灿灿如星光,脆生生道:“秋水说的是,咱们都愿意把性命交给姑娘。” 听到她们如此说,灼华心里感到高兴,却也更加沉重,前世里她已经辜负过这样的情意一回,这一世里她该如何做才能回报一二呢? 灼华笑着摇了摇头,道:“只盼着你们都能好好的。” 宋嬷嬷看惯了宫里的争斗,最怕的就是自以为的自己人背后捅一刀,防不胜防。 姑娘信任她们,她们也不负信任,样样以姑娘为先,嘴巴牢靠,为人忠诚,这样干净的誓言,在这样的深宅大院里比什么都重要。 嬷嬷慈爱的看着这几个孩子,嘴角含笑道:“姑娘自当平安顺当,要你们的性命做什么,都好好的才是正理儿。” 长天笑眯眯的点头,“姑娘说的是。” 秋水望着那朵微垂在茎秆尽头的粉色花苞,微微一叹,道:“这事儿也怨不得姑娘,白姨娘自来不肯与姑娘亲近便是想着不让姑娘落在危险的境地中,她们事事都瞒着,姑娘又如何能探得什么出来呢!” 长天点头道:“姑娘心里难受奴婢也晓得,可人已经没有了,更不能把自己在推进了死胡同里。便是为了她们,也该好好的。” 宋嬷嬷轻握着灼华的手,掌心的温度似云朵温暖柔软:“她们为着郡主的仇都付出了性命,姑娘更该好好的,如今姑娘要做的不仅仅是为郡主报仇,还有她们的一并,都还给那贱人才是!如今冬生身死,连人证也无了。”有明光闪过脑海,她“嘶”了一声,锐利的眸中有亮光浮起,“既然翠屏和冬生都是为了郡主报仇,翠屏又怎么会杀了冬生呢?莫不是倚楼发现了何处蹊跷?” 秋水与长天细细一想,都觉得很有可能,“或许还有转机,也未可知啊!” 正说着,听风敲了窗台,低声道:“倚楼回来了。” 第44章 合拢的证据链 倚楼推门进来,秋水忙倒了碗茶水她给。 豪迈的一饮而尽,拿袖子拭了拭嘴角,倚楼激动道:“翠屏和冬生,都未死!” 灼华直了直身子,万分惊喜下稍稍松了口气,只觉眼角有细细的水润在弥漫,喉间有一瞬的微紧,语调微颤的问道:“当真?” “春桃亲眼看着这两人咽气的,怎么还有机会活命?”宋嬷嬷微微一凛,又想了想,“苏氏必是要验证二人死亡的,可否察觉?” 秋水忙好奇的问道:“你如何发现不对劲的?” 待大家将疑问一咕噜倒出,倚楼这才慢慢解答道:“姑娘叫我和听风盯着冬生,昨日一早冬生去了那废井旁,没多少时候翠屏也来了,两人似说了几句话,就在洒扫的小丫头靠近的时候翠屏忽的出手打晕了冬生,又将她扔到了井里。” 长天是听完了老太太审问翠屏的,这个怀疑一直在心头,如今细细一盘终于发觉了破绽:“时机不对。庭院洒扫的时辰都是固定的,都得在主子起身前打扫完毕,那时候已经寅正,不是开始洒扫便是已经在洒扫,如何要选在那里杀人,偏偏还是在那小丫头靠近的时候才杀人?” 倚楼点头,继续道:“那丫头奔出去找人的时候,我下水井里去瞧过,几乎没有耽搁时间。她是被打晕了正着扔下去的,而不是头朝下,没有挣扎所以人会浮在水面,并没有呛水,可我探她颈间脉搏时却发现,气息微弱。” 彼时渐入九月,已有零星桂花悄然绽放在枝叶间,嫩黄的颜色娇俏可爱,混着微凉的风清新缠绵的吹进屋内,灼华道:“假死药。” “没错!”倚楼道:“属下细想之下觉得有蹊跷,便悄悄跟着抛尸的婆子去了乱葬岗。还发现了苏氏的人也跟着去看过,还特特去探了鼻息。” 灼华冷笑一声,“还真是细心的很。” 宋嬷嬷担忧道:“没被察觉吧?” “服了假死药,心跳和脉搏都会趋近于无,便是有年资的老大夫也未必察觉的出来。”倚楼摇头,眼神瞄了瞄桌上的糕点,一日一夜没吃东西,有些饿了。 那扁扁的肚子发出饥饿的轰鸣,灼华愣了愣,才笑了出来,驱散了屋内的沉重气息,抬手指了指糕点,秋水忙将糕点送到倚楼手里,顺口的取笑道:“亏的没叫你去做那不眨眼的杀手,否则伏击之时这般腹鸣,可要坏了大事了。” 灼华和缓一笑,觉得这样才是对的,哪有十多岁的小姑娘一日一夜不吃东西还能不饿的,“血肉之躯,会腹中饥饿乃是正常。” 倚楼不好意思的挠挠脸颊,却觉得秋水说的极是,她们小时候长在暗卫营里,谨慎如野兽才能活命,也常常会因为没有完成任务而几日没有吃食,来了姑娘处便过上了三餐正常的日子,姑娘总是把好吃好喝的给她们,不仅把胃口养的极好,连嘴巴也养刁了。 现在一餐不吃还好,一日不吃东西就觉得饿的慌。可该好好改正这个习惯,人一舒坦便要懒惰,这不是一个护卫该有的精神。 如是想着,倚楼手上却没客气,连吞了两块桂花糕,又灌了一碗茶,才继续道:“属下探得翠屏尚有一息,悄悄给她服了解百毒的药丸,又在暗处都等了一夜,第二日蒙蒙亮冬生才醒过来,她第一件事情便是找到了翠屏,也给她喂了药丸。” 灼华忙问道:“翠屏的毒,如何?” 宋嬷嬷将白氏的计划大致的解说了一遍。 倚楼到底见着了冬生和翠屏的举动,倒是没有很惊讶,只干巴的安慰了灼华几句,道:“毒性甚重,虽服了解药,能不能熬过来还未可知。” 灼华只觉心口闷的厉害,有些喘不过气,“她们现下在何处?” “离乱葬岗不远的山洞里住下了。”倚楼问道:“姑娘可有什么话转达给她们?” “这会儿的天,夜里实在是冷的厉害,你晚些时候再去一趟,带些吃食和衣物去。她们本就是为着母亲的,你是我身边的人,她们见着你心中自然有数。”灼华想了想,挥手道:“不行,万一苏氏有所察觉那里便太危险了,你将她们带去陈叔那里。” “对,反正只要没有发现她们的去处,苏氏发现她们不见又能如何。”宋嬷嬷眼中又明亮的光,点头道:“若要再将性命折在苏氏手里,那才不值。” 灼华捏着袖口缠枝绣纹,“你先安排冬生去陈叔那里,再让陈叔给翠屏安排了僻静的院子养着。翠屏需要大夫救治,有外人进出,定要将她们分开藏匿。”她心中紧张,若能救下二人,对她们而言算是最大的安慰了,“一定,尽力救治。” 倚楼郑重应下,手里又摸了两块糕点吃下。 叫她这样一弄,气氛顿时没有那么沉重了,宋嬷嬷好笑的摇头,问道:“阿宁有何计划?” “冬生假死,便是白氏的后手,她一定是还有任务的。”灼华眼中的激动之色慢慢平复,缓缓道,“你先问问冬生,别咱们自作主张又打乱了她们的计划。” “好。” 灼华指尖轻点了荷花花苞,微垂的羽睫在窗纱遮蔽的清尘薄雾光线下落了又道浅浅的银子,时辰一下子沉寂下来,耳边是鱼儿在水中游动的泠泠生,秋风里枝叶舒舒映着一轮西斜下去的艳红秋阳,悠然惬意。手势起落间带动了衣袖拖曳,绣纹牵起一抹如雨丝微凉的影,荷花的花瓣似微微展开了些许,送出一抹清幽香味。 “遥哥来信说,苏仲垣的妻子早已经启程来北燕,想来这几日里就要到了。咱们也可好好看看,苏家这回是要如何给苏氏撑腰了。” 云南姜家是圣祖开国时封的异姓王族,世代镇守云南。未免手中数十万军权惹来上位者的疑忌,每一代礼亲王的嫡长孙或者嫡长子都会留在京中长大,算是自愿为质子。当年为抵南晋大战世子夫妇回了云南,而嫡长子姜遥和嫡次子姜敏则被留在了在京里。 灼华年幼时,沈桢在苏州连任过。姜家两兄弟身为质子,照理是不能出京的,但皇帝对其二人极为厚待,又因苏州离金陵路近,那六年里姜遥和姜敏常去皇帝处讨了旨意带着皇帝的亲卫在苏州小住。 后沈桢远放来了北燕,每年老太太和老叶子生辰,灼华也会跟着郡主回京小住两月。郡主和灼华是姜氏两兄弟在京中唯有的亲人又是自小玩在一处的,感情甚为亲厚。哪怕这两年不曾回京,两兄弟也常捎了好东西来北燕,时时通信,帮她掌握京中信息。 宋嬷嬷哼笑道:“既是苏家要来撑腰,不若就在苏家人面前揭破,如此,看那永安侯府还敢如何卖那脸面。” “脸面这东西,皮够厚就永远卖得出去。”灼华微微扬了扬眉尾,语调疏懒讽刺,“咱们不急,相信白氏的计划一定是很精彩的。” 母亲的死怕是永安侯府的人也逃不去干系,如此苏家,她也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此刻京里也该安排取来了,她便是要苏氏亲眼看着自己的依仗一点一点的垮塌。 最后,一无所有。 “哦,对了,苏氏的补药还在吃么?” 宋嬷嬷意味深长的一笑,道:“厨房来话说了,苏氏每日都叫了身边的人去做药膳。每日院子里清出去的药渣也使人瞧过,都是好东西。看来,苏氏很是在意保养。” 长天哼了哼,讥讽道:“那时自然的,她还想长长久久的做三房的主母呢!” 灼华笑笑,神色恬静温柔,语调却与神色格格不入的秋风瑟瑟,那粉色的花苞落在棕色的眼底,竟燃了一抹烈焰火红,“如此,也不浪费了咱们的心意,都是上好的药材了。” 最后一茬的合欢花维持的比往年要久一些,柔软如羽扇舒展,淡红映着脆嫩如仕女纤长手指的翠叶,柔软的色泽似豆蔻年华的女郎着了衣裳起舞,娇俏而稚嫩,又似伏在天边的多多祥云带着淡淡的香味,拂过冰雕的沁凉悠悠萦绕鼻尖,舒心适意。 沈桢最近很忙,连中秋都没有挤出时间回家一道吃顿团圆饭。 一直住在衙门里,到了前日里才回了一趟家里,急匆匆去老太太处请了个安,问了几个儿女的读书,关怀了灼华身子养的如何,说了一盏茶功夫的话,凳子刚坐热,便又匆匆离开。 高官家里,丈夫、父亲、儿子这样的男性角色总是处于缺席的状态,都习惯了。 这也是为什么老太太会丢下丈夫和其余子女,来北燕坐镇的原因。 中秋已过,京里那边陛下的仪仗马上就要开拔,狩猎的场地、防卫的部署、人员的配置、扎营的选址,还有这么多人的衣食住行如何处理,等等,都要在这几日敲定且准备妥当才行。 原本沈桢这个封疆大吏的日常政务已经是十分繁忙,如今更忙得焦头烂额、脚不着地。别说只是布政使司了,整个北燕的大小官员几乎全都住在了衙门里忙碌着。 那日沈桢方走,徐悦便又登了门。 灼华发现每回徐悦上门,说出的话总叫她目瞪口呆。 “你们抓住了北辽的大人物?他……要见我?”指了指自己,饶是她再淡定,听得他这样说也是脑中一片空白,“见、我?” 徐悦眼底带着笑意,点了点头。 丝滑柔软的帕子在指尖缠绕,一角的雏鹰展翅,似要腾飞,灼华道:“我与他们有什么可说的,难不成他们还想再被我套些话出来么?” 徐悦微微一侧头,神色落在冷白的光线里,萧萧如松。 灼华狐疑的侧眼去瞧他,然后似有恍然,一盏茶喝下去,温言送客:“世子明日再来吧!” 老太太来回瞧着两人,一脸懵。 陈妈妈和春桃春晓,三脸懵。 第二日一早徐悦当真又来,老太太看着两人静静的吃茶,也不说话,似乎嚼出些味儿来,扬扬眉便也静静品茶。 陈妈妈并春桃春晓站在一旁,依旧三脸懵。 然后当日晚上一辆马车从内院低调驶出了沈府的大门,陈妈妈并春桃春晓,三脸恍然大悟。 再然后,据埋伏在马车里还穿着女装的严厉说,来劫人的以为车马中是她,震碎了马车,拎了他的胳膊就要跑,没想到“女郎”出乎意料的重没能拽得动,低头一看,竟是一个憨憨少年郎对他咧嘴一笑,顿时懵了。 严厉趁机给了他一刀。 最后,听说钦差大人又抓住了个北辽的大人物,至于是谁,她们不是衙门里的人,不便知道。 老太太捧着茶盏,一脸似笑非笑的看着灼华。 灼华懵,摸摸脸颊,“祖母做什么这样瞧着我?” 老太太吹着茶汤,轻轻呷了一口,“悦哥儿什么都没说,你也能晓得他的意思,倒是奇了。” 灼华眨眨眼,愣了愣,是啊,她怎么就猜到了呢?然后某姑娘说道:“那是我聪明呀!” 老太太白她一眼,笑骂道:“没见过这般爱自夸的,羞是不羞。”转而又皱起了眉,“北辽的人,要抓你做什么?” 是啊,抓她做什么呢? 拿她做人质? 好像她的身份还不够使大周在任何一方面做出退让吧? 然后某姑娘晃荡了一下脑袋,颇为得意的说道:“定是我太聪明了,怕我再捣了他们的老窝。” 老太太继续给她一个白眼。 沈桢闻得此事,百忙中抽出时间回了一趟府里,又拨了二十护卫守在了灼华的院子外,并千叮万嘱,千万不可出府去! 灼华乖觉的点头应下,她还要命,自然是不可肯出府去找危险的。 两日后徐悦安排了一支由二十卫所高手并五百虎北营精锐组成的队伍,将抓到的大人物们押解回京。据说为了防止大人物逃跑,关押的牢笼还是精铁所铸,刀剑砍不坏。 只是没想到,还是在途径徐州的时候遇上大规模的伏击,大周这方几乎全军覆没,连人带笼子被劫走了。 待传了徐州大营的军队来,一行人随着车轮印追击而去,却在码头处遇到阻碍。 只见十来艘大船分开不同的方向,快速的向远处行驶而去,而码头处的其余船只早已经被一把活点着,火焰窜天,无法继续追击。 最后自然是陛下震怒,明旨申斥徐悦、周恒以及北燕、徐州官府的无能,皆罚俸一年,三品及以上自行去千户所衙门领二十脊杖,继续察查,以将功赎罪。 沈桢这个布政使自是逃不去的,老太太一听沈桢受刑,忙从库房里寻了好药给送去了衙门,后又寻了好些药膏子给徐悦和周恒也送了去,他们二人是钦差,杖责自然也是免不去的。 灼华更是不解了,显然对付已经计划好了要在徐州劫人,那到底抓她干什么?烟雾弹?北辽的人没那么空吧? 然而此番劫囚也让大家明白过来,徐州也有很多北辽奸细。而徐州与京都,甚近。 左右大人物已经逃走了,她们也不是官府的人,照过自己的日子便是。 这厢老太太大张旗鼓的查着灼华中毒和白氏血崩之事,偶尔叫了苏氏去回话,苏氏自是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十分冤枉却不敢委屈的样子。 除去老太太传唤,苏氏其余时间都安安静静的待在院子里,倒也乖觉的很,从不问老太太何时再将管家之权交给了她。 沈煊慧和沈焆灵本本分分的跟着老太太学习庶务。 老太太见着灼华处理白氏生产那事极为利落有章法,便也拉了她一道听着学着。 “你马上要十二了也该学着如何管家了。我听宋嬷嬷说了,你看账本的本事不错,这几年郡主的嫁妆里的那些庄子、铺子都管的极好,我便不多教你了。”老太太温和絮絮的说道,“但这种理家的杂事你可得多看着点儿。如何驾驭下头,如何派遣活计,如何应对迎送,这些都要学。” 沈煊慧规规矩矩的立在老太太身侧,笑容明艳又亲和,看起来能和灼华一起学习理事十分的高兴。 沈焆灵如今十分的低调,笑的娇柔温婉,却忍不住的睇了老太太一眼。到底是偏心的,沈灼华不过十一就带着她学习如何管家,她们却是要快及笄了才能学。 灼华抱着老太太的胳膊,笑眯眯的点头应下,“听祖母的。” 灼华暗想着听着也好,省的哪一日叫人发现自己很能打理庶务,又要惊叹她的“无师自通”和“雄才伟略”了! 老太太看着煊慧和焆灵,肃了肃脸色,道:“从堂会开始筹办你们一路都是听着的,明日便是堂会了,今日的事儿都由你们来分派敲定,且看你们如何应对了。”然后又对灼华道:“你也去。去前头处理事罢,人都在那里候着了。” “是。”三个姑娘领命往前头一进院内。 老太太住的是二进的院子,平日早起派遣任务,发放对牌都是在一进处的正厅里。 沈焆灵转去灼华的身侧,双眉微蹙,多有担忧道:“咱们学着理事不过十几日,听了个皮毛而已,如何压制得了那些管事的婆子呀!” 沈煊慧头一回没有去驳她的话,忧心道:“那些都是府里积年的老人了,泥鳅似的滑溜,多的是那摆高踩低的,咱们的话怕也无有用场。” “这儿是祖母的住处,今日就咱们去,意思也是很明白了,姐姐们只管做该做的就是。”灼华缓语平和道:“再不懂得庶务,你们也是主,无可担忧的。” 话虽如此可到底心里没底,尤其是沈煊慧,苏氏管家的时候吃了那些管事多少的亏,生怕那些人在这样的场合在公然给自己难看。主子压不住底下人,以后她在府里便更加没有分量了。 前头院子里已经候着七八个管事。 这个府邸虽只住了沈桢一房,但一算,四个姑娘,三个公子,老太太和老爷,又数个姨娘,主子不少,需要的仆妇丫鬟的总数便不少,吃穿住行的采买打点皆是需要大批的人手,是以里里外外的管事也不少,相应的庶务便不轻松。 第45章 闲话庶务 关于立威 三人拐进了正厅,管事儿们规规矩矩的行礼问安。 然后便是由严忠家的先来一问,她的丈夫是府中的大总管,是以府中的仆妇皆以她为首。 严母虚走两步,微微一福身,笑着问道:“奴婢请姑娘们安,今日是否由姑娘们代为发放对牌?” 灼华虽最小,可这样的场合需要嫡女的身份来压场面,便由她坐在中间,煊慧和焆灵一左一右坐下。 “今日由我们代为发放对牌,各位妈妈有什么不明的只管说来。”灼华捋了捋玉扇下坠着的红色流苏,掠过莹润的指尖,透了一抹温柔的迷离之色,她语调轻柔却是十分淡然,半点慌乱紧张也无,道:“今日我只当旁听的,由姐姐们来罢。” 沈煊慧灵捏了捏帕子,微有僵硬的点了头。 沈焆灵温柔一笑,杏眼儿看向沈煊慧,道:“我听长姐的。” 灼华直视着前方,几不可查的挑了挑眉,倒是会躲事儿。 沈煊慧挺了挺背脊,对外头的管事婆子们道了一声“开始”。 严忠家道:“北方入冬快,需得提前置办起冬装,问姑娘们是选照往年裁剪的冬装铺子,还是比照今年裁剪秋衣的铺子?” 沈煊慧瞧了身边丫鬟身上的衣裳,仔细斟酌了一番,道:“前头两年里咱们府里守孝,不可穿的鲜艳,且都是成衣,用料虽好到底针脚不行,今年的秋裳我瞧着还不错,便由制秋裳的店铺来做罢。” “是。”严忠家的笑的得体,又问道,“前头那家奴婢该如何回绝?” 沈煊慧下意识的去瞧灼华。 北方的秋日说来就来,昨日还用着冰雕今儿便是气温骤降了,只是数月里拿着扇子的动作一时间便也改不了,灼华缓缓扇着玉扇,小声道:“谁的差事,谁去解决。” 沈煊慧心中有了计较,朝严忠家的笑了笑,“既是妈妈的差事,该如何回绝妈妈决定便是,记得不可丢了沈家身份便是。” 严忠家的厚道,便不再为难,颔首退去一边。 接下来是厨房上的刘妈妈,她先瞧了灼华一眼,然后朝三位姑娘一礼,“先请示姑娘们,堂会上是做流水席还是分食宴?” 若作流水席,八人围一席。 若作分食宴,两人坐一案。 场地和座位等的安排,都有很大的区别,今日就得摆放开来。 “……”沈煊慧为难,厨房上的事情也就这两日跟着老太太才听了一耳朵,她又看向灼华。 灼华叹了一声,将玉扇一折一折的合上,缓缓道:“妈妈先与我们说说,厨房敲定了哪些菜色。” 刘妈妈颇为欣赏的看向灼华,满面微笑的回道:“昨日与老太太选下十八道冷菜,十二道热菜,四道点心,四道大菜,再两道汤。” 灼华微笑着看向煊慧,由她继续。 煊慧懊恼的皱了皱脸,怎么没想到先问问菜色呢!她虽没有办过席面,可到底也是吃过的,只有流水席才会用到大菜,分食宴却是酒水、冷菜和点心为主的。 拢了拢神色,煊慧道:“那、那便流水席罢。” 刘妈妈将手中的菜单托出,又道:“请示姑娘们,热菜和大菜该如何顺序送进去?” 煊慧身边的丹阳接了菜单递给煊慧看过,又交了焆灵来看。 焆灵似不好意思的笑笑,帕子微微压了压嘴角,道:“妹妹实在不懂厨房上的事情。”将菜单子递给灼华,“三妹妹以为如何?” 灼华看了沈焆灵一眼,低头扫了眼热菜和大菜处,微有不赞同的小声说道:“二姐姐不该怕说错,而什么都不说,万事都要起个头的。” 沈焆灵愣了愣,待说什么,灼华却没有留了机会给她,直对刘妈妈说道,“海参、鹅掌之类难以酥烂的今日先发起来,此类需得砂锅小火慢煨,而砂锅可保温度,可在冷菜之后先上,煎炸一类的可后上,快炒的最后。” 末了,她又补了一句,“点心和热汤照着规矩上便是。” 刘妈妈微微惊讶的看了灼华一眼,转为微微一笑。虽没有办过家宴,到底是常来厨房的,对菜色烹饪的手法和特点也十分明白。 刘妈妈见灼华接了口,自然也不会太过为难了她,示以微笑颔首便也退去了一旁。 回事处的赵妈妈年纪约莫四十,圆圆的面孔,神色为显凌厉,倒是给人干净利落的感觉。只是说话的姿态却是不大好相处的样子,颇为倨傲。 那些累世的家仆,家中有人若是伺候过老主子的,惯会生出这样的奴仆来。 敷衍的微微一福身,连膝盖都为曲下,眉梢微挑道:“奴婢需得请示了姑娘,小少爷的院子里摆设和人手配置该如何安排?” 这倒是不难,每家有每家的规矩,嫡庶尊卑不能错,煊慧只道:“按着三公子的份例备下就是。人手需得伶俐厚道,乳母的起居饮食关系到小公子的康健,需得细致。” 赵妈妈笑着应下,又道:“场地如何安排?戏台子搭在何处?座位的归置?”凡事涉及到家具物什的,都归了回事处归置办理。 事情一件一件的处理下去虽不甚顺当,好歹有了调理,瞧着灼华淡淡然沉着的样子,沈煊慧渐渐气壮了起来,好歹自己还是长女不是么。 端了茶盏微微拨了拨水面上的浮沫,煊慧缓缓的语调里依然有一丝的紧张之意,“虽咱们府上两年多不曾办了堂会席面,但这些想来都是有章程的,各位照着办就是。座位、好好打听了各家的关系排开有嫌隙的就是。妈妈是办事办老的人了,我想着妈妈自能拿捏好分寸的。哦,已经回了的,现下就去办事吧,不必在这儿干候着了。” 严忠家的和厨房上的刘妈妈行了礼,退了出去。 赵妈妈身形不动,面上堆着的笑意在薄淡的清辉中显得有些皮笑肉不笑,道:“虽大抵是定下了,但两年未办这样的好事,不同于郡主在时形式章程是否要另定的,还请姑娘们示下。” 提及嫡母,沈煊慧有些犹豫,瞧了眼灼华,心中掂了掂措词,道:“母亲出身高贵,办事自来得人一句好的,依着从前的章程办了就是。其他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么?” 赵妈妈微微一顿,“其他到无,只是一些堂会上的琐碎事项需要姑娘们敲定主意。” 煊慧瞧过去,笑了笑,道:“琐事什么的你们是管事儿的,手中自有权柄,自拿了主意便是。” 灼华点头,做的很好。 煊慧见她点头,心中便定了。 赵妈妈眼珠儿一转,却道:“奴才们怎么好擅专呐……怕是办的不好惹了姑娘们生气,奴才们可担当不起的。” 灼华端着茶盏看着脆嫩茶汤上沉浮着的茶叶,温热氤氲幽幽飘起笼在她润白的面上,拂走了冬日的干燥,带了舒展的润泽在她面上。抬眼看了赵妈妈一眼,不紧不慢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办事自来是按规矩的,何时看脸、看性子办事了?” 听她轻语温柔,眼神却是十分凌厉的,回忆方才每每有了为难,大姑娘都是去三姑娘处求助,且当下就能得出主意,看起来是个有主意的。赵妈妈心中微讶,忙道:“无有这样的事情,奴才们皆是按着章程来办的事儿。” 煊慧明艳眉目微沉,似玫瑰遭了清霜微冻,冷笑道:“妈妈说的这些话倒是有些意思的,既是有章程可比照,去做就是,又何故琐事来说一嘴?惹了人不高兴是其次的,众口难调咱们都是懂得,若是办的不好……有功需赏,有过得罚,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赵妈妈呵呵一笑,微微一颔首,语气含了不屑和讥讽,语调微杨道:“昨日里老太太做主,自然是按着老太太的话去办,可今日是姑娘做主,自是要问问姑娘的意思的,否则话出去,奴婢岂不是成了目无主子的恶奴了。” 沈煊慧一怒,腾的站了起来。 灼华轻咳一声。 煊慧眼瞧着底下人都拿眼瞄着自己,心里微微咯噔一记,暗恼自己又叫人轻易激怒了。敛起怒意,缓缓又坐了回去,唇瓣紧抿。 灼华不动声色的斜了丹阳一眼。 丹阳伶俐,立马跳了出来,对赵妈妈喝道:“姑娘们面前,妈妈说话得有分寸。” 赵妈妈直视沈煊慧,满上带笑,嘴角微讽,不语。 灼华似乎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只是抬手拿被茶汤烫的微红的指尖微微点了点脸颊。 煊慧朝立马会意,垂了垂眸,慢条斯理道:“赵妈妈是觉得自己的脸面重要,还是主子的脸面要紧?” 赵妈妈眉梢微挑,“自然是主子重要。” “哦?”煊慧尾音一扬,颇有些不信的样子,又学了赵妈妈那副讥讽的嘴脸,道,“妈妈为着自己的脸面、为了自己办事不落人口实,今日几次翻番的来下我的脸面,到真是叫我瞧不出妈妈的诚意来。” 赵妈妈面上微微列了一隙的紧张,口中道了声“不敢”。 “赵妈妈随着咱们一路西北到江南又到云屏,见识比旁的婆子多,应是十分明白的。你们拿得银钱也比旁人多手里握着的权力比旁人大,脸面自也比旁人贵重,得的尊敬也多,做事自该比旁人周全谨慎。” 灼华微微一笑,“姐姐说的是。” “说的难听些,有些委屈责难便不是你的,主子说是你的那就是你的。正经差事如何办,可有章程比照,琐碎如何处理自该你们自己个儿削尖了脑袋去琢磨,若是连这些个都是主子来拿主意……”煊慧得了支持,说气话来背脊也挺的直了,嘴角的笑意明亮爽快,到颇有几分当家人的气势,“妈妈既然没这个本事留下当差,自己个儿去老太太处回了话,去庄子里养老吧!” 当家主子要做的就是告诉管事的一大概的章程,具体的执行便是管事儿们的任务,做的好是应该,做不好便要处罚,否则,要采买那么些奴仆做什么?又不是小门小户的事少钱少,样样自己来。 赵妈妈似乎一惊,忙是跪地称自己一时的糊涂。 煊慧用了抿了抿唇瓣,眼角余光瞄了灼华一眼,见她又拿手指去点了脸颊便有些疑惑,不过一瞬便又明白过来,微微抬了抬下颚。 丹阳会意,立马上前去将赵妈妈扶了起来。 缓和了口气,煊慧尽量温和了口吻,“妈妈做事周全不落人口实是好的,咱们自该将事情办的处处妥贴,可也不该无头无脑的捡了事情便说,什么能做得主的,什么做不得主的,妈妈们心里都揣着明镜,自该明白。”一双秋水剪瞳缓缓扫过众人,“没得咱们管事的先吵了嘴,也叫下头的人瞧了笑话不是?妈妈们以为呢?” 管事们自是齐齐应是。 赵妈妈一改方才刁难的嘴脸,双手一捧,行了礼,笑容慈和,举止得体的回道:“姑娘所言,正是这个理儿。” 煊慧愣了愣,怎的变脸变的如此之快?心中深感佩服。却也明白过来,这便是老太太给的考验了! 先给了下马威,若能镇得住她们几个,后头那些心思活泛的大抵也不敢怎么为难了。今日谁能顶住压力站出来,谁的威势便立下了。 看得出来这些庶务于灼华而言一点都不难,可她却让她们来说,这便是把几乎让给她们了! 感激的看了灼华一眼,煊慧敛了敛神色,沉声道:“都是积年的老人儿了,从前你们可事事叫母亲满意、叫老太太满意,想来哪怕咱们几个年幼,也是能叫咱们满意的,是不是?” 瞧那三个姑娘年纪小小又一派和气,或稳重或凌厉,倒也颇有威势。 “不管祖母是叫我们管了堂会,还是将来有所托付,想来诸位不会来欺了咱们面子嫩罢?” 果然,这几个叫煊慧拿下之后,其余的管事说话时便都小心多了。规规矩矩回禀了,再规规矩矩的请示。偶有苏氏的死忠者要给为难,煊慧也不介意摆出了刺头儿的架势一顿怼,立马将人吓的闭紧了嘴巴。 煊慧晓得自己个儿如今还不能真的镇得住她们,不过是瞧着在老太太的院子里有所收敛了。转眼瞧灼华颇有能耐,有了问题索性和她有商有量了起来。 老太太做事利落,府中的管事也颇有手腕,没有刻意的刁难,处理起庶务倒也没什么难的。 沈焆灵一开始躲事不肯说话,这会子沈煊慧连看都不去看她,反倒闹了个得不偿失。 她委屈的红了眼,直勾勾去瞧灼华,灼华回以微笑,不与置评。 方才早已提醒过,不是么? 其实今日的下马威是一定的,老太太叫了这三人来打头阵无非是想看看她们几个能不能扛得住。若是能好好解决了管事们给出的为难,那便是给自己立了威。 再来,老太太何等的手腕和心思,对沈焆灵的肚肠也是一清二楚,晓得这样的情况下她必会躲事,回头一句不堪大用便顺带敲打了苏氏和沈焆灵。 而对于沈煊慧,老太太如今也无不喜,若是个肯学上进的,教了灼华一人是教,多教一人也是教,将来姑娘们嫁人后在夫家操持庶务得力,长的也是国公府的脸面。 从而也可隐隐推断出老太太对沈焆灵的去处,已经有了方向。 永安侯府那么喜欢伸手来拿捏沈家的女儿的婚事,惹了老太太的逆鳞那定是要还击给以颜色的,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将沈焆灵嫁进永安侯府,来个亲上加亲咯。 进了永安侯府这样的嫡亲外家,会不会操持庶务有什么关系,反正媳妇也好,外甥女也好,都是你家的,再无能蠢笨还能拿出来到外头去囔囔不成? 老太太逗弄着小孙子,听着春桃的回禀,心情颇为不错,“好啊,都是有主意的。” 春桃一开始便躲在前厅的次间里,前头发生了什么时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她笑着说道:“姑娘们处事虽还嫩了些,但有咱们老太太教导着想来很快就能独当一面了。倒是二姑娘,前后拢共说了两句话,端坐一旁……看好戏似的。” 老太太收了逗弄孙子的手,从果盘里捻了颗果子吃着,小孩子听着咀嚼声咯咯的笑着,手舞足蹈,老太太有趣的逗着奶娃娃,半响后才说道:“既是个登不上台面的,堂会后去知会一声。往后便不用早来了。” 春桃应了一声,退去一旁。 陈妈妈叫了乳母将孩子抱去喂奶,整了整凌乱的衣襟,道:“大姑娘虽冲动了些,可爽利有爽利的好处,有些个人就得大姑娘的性子才能镇得住,倒也是个可雕琢的。赵妈妈是个有手腕的,扮起坏人十分了得。姑娘能镇住她也是可以的了。”陈妈妈乐呵呵的一笑,“果然如咱们三姑娘说的,有老太太这颗好苗子,结的果子都是个顶个儿的好。” 老太太白了陈妈妈一眼,笑骂道:“就你们会说!”扔了果核儿,拿帕子拭了拭手,“哪里是真的能镇住,不过是在我院子里不敢真的为难了而已。不过,也算可以了……” 帕子压了压眼角笑出来的泪花,陈妈妈含笑道:“威势么,都是在经验中慢慢积累起来的。想来要不了多久,姑娘们就都能独立管家了。” 老太太摘了腕间的珠串,闭上眼,轻轻拨弄了几圈,缓缓道:“煊慧眼看着就要及笄,能在出嫁前独立起来自然是好的。咱们总要回京去的,老三的后院不能总是我帮着管。早些交给了阿宁,回京了由她管着三房也名正言顺些。自个儿院里的自个儿管,谁也别乱插手。” 陈妈妈点头,明年就要任满回京,三爷不知何时再娶,院里没个掌中馈的难保其他几房不会将手伸过去,由嫡女代为掌管正为合适。而姑娘打理庶务得力,自也能为她赢得好名声。 “老太太还是偏心的,早早便想着为姑娘的往后铺路了。” 老太太斜了她一眼,嘴角微微挑了抹笑意,道:“也就是她了。” 第46章 堂会 八月二十。天才蒙蒙亮,灼华就被宋嬷嬷捉了起来梳妆打扮。 “老太太说了今日由姐儿们做主招待的,客人上门之前还有好些事情要做的,动作可得快些。厨房处要查看,西大厅要检视,戏台子搭建的如何,护卫和婢仆是否分配到位,事情还多的很,姑娘以为昨日里敲定了就算好了么!” “恩。” “老太太已经把烦难的都解决了才交道姐儿们手上的。昨晚虽大约已经检视了一便,都办的不错,可越到临了越是要当心,多少人办事就是坏在最后档口的疏忽大意。这可是姑娘头一回办事,定要办的妥妥帖帖才行。” “恩。” 天气一凉就犯懒,灼华眯着眼打瞌睡,完全不知道宋嬷嬷在说什么,反正只管“恩”就是了。 秋水拿了热水来给她漱口,又绞了帕子为她净面。 长天从木椸上取了裙衫过来,宋嬷嬷将还迷迷糊糊着的灼华拉着站起来,灼华掀掀眼皮抬起双手,由着她们给自己更衣。 “今日便穿了这件青柳色的抹胸襦裙,再罩一件烟色蝉翼纱外袍。是老太太昨日里送来的,说是清雅动人。” “是,今日客人多,花骨朵似的小客人也多,没得去与客人争颜色。” 长天蹲下给灼华换上绣鞋,清秀的脸上忍不住的笑意,道:“老太太想得周到,咱们姑娘气质在这儿呢。” 灼华倚在宋嬷嬷身上险些又睡过去。 “三妹,快起来!” 沈煊慧火急火燎的从外头疾步进了来,她晓得灼华不喜外人进内室,便在明间一喊大声,灼华被吓了个机灵,生生从迷糊里惊醒过来,一双浅色的瞳孔微微震了震,“打、打雷了?!” 宋嬷嬷曲了食指去敲她的额头,笑道:“大姑娘来了。瞧瞧,大姑娘都收拾妥当来等你了。” 灼华晃了晃脑袋,又正了正精神,才出了内室,“姐姐好早。” 煊慧眼前一亮,拉着她瞧了瞧,“不错不错,咱家三妹可是越发好看了。”抬手拔了她发间的翠色小簪花,“我记着妹妹有一支柳叶纹坠北海青珠的白玉簪子,旁的首饰都不用。妹妹颜色好,这身衣裳清雅温婉没得再点翠,反倒显得老气了。” 秋水接过煊慧手里的首饰,狐疑了一下,见灼华点头,便进去拿了那支柳叶纹的簪子出来给灼华簪上,细细一瞧,惊叹道:“大姑娘眼光好。” 煊慧扬了扬眉,颇为神气道:“柳色衣裙清雅,白玉温润,青珠摇曳俏皮,妹妹的年纪正合适。” 灼华也打量了一番煊慧今日的穿着,浅紫色的上裳,下头配杏色绣紫色流纹的齐腰襦裙,挽了少女髻,簪了几朵拇指面大的宫花,亮眼而不抢眼,明媚而不失端庄,她真心赞道:“姐姐装扮的十分好看。” 煊慧掩唇一笑,道:“好啦好啦,咱们都好看,先去祖母那儿请安,巳时客人可就要上门了。” 走在去保元堂的路上,东边的天际有淡淡的霞色,并着清辉落在沈煊慧明媚的脸上,似牡丹迎露的娇美,敬服道:“昨日我算是见识到了,嫡女果然与咱们不一样的。妹妹小小年纪竟这般能耐,以后我可得好好跟妹妹学学才行。” 灼华悄悄望天,“好说好说。” 若是你也接管王府再东宫数年,吃下无数亏,受无数暗算,你也有能耐!她这般,在那些真正利害的狐狸主母眼里压根不值一提,今日不过是赢在了“十一岁”罢! 胜之不武啊胜之不武! 快到保元堂的时候遇上了沈焆灵,煊慧假模假式的与她相亲相爱了一会儿,看的灼华直起鸡皮疙瘩,末了,凑道她耳边道:“做戏谁不会,我要高兴,能亲热的把人恶心吐了。” 灼华微微挑眉,憋笑道:“我信!” 沈煊慧是个实干派,去老太太处请了安便马不停蹄就开始一处处的查看、叮嘱,虽生嫩了些却胜在肯听肯学,打赏也十分大方,倒是颇得人心,想来赵氏也是下了大功夫调教的。 一路她基本无视沈焆灵的存在,可当人家委委屈屈,泪水涟涟的时候,又立马摆出长姐姿态,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故意曲解道:“不会就好好的学,多多的问,也别怕说错了话,掉眼泪是无用的,妈妈们就在这儿,有什么只管问了学就是。” 她说的既亲切又实在,叫人听着也觉着沈煊慧说的很好,很有长姐风范。 沈焆灵暗恨不已,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你一路挡在前头,她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学什么啊学,问什么啊问!可她又不能真的这样去说,如今她做戏做的比自己好,她若说什么怕是自己又得吃亏了。 只能咬碎了银牙和血吞,泪光闪烁见挤出一抹勉强的不能再勉强的感激笑意,道:“姐姐教训的是,妹妹会好好学的。” 沈煊慧不搭理她丰富的内心戏码,继续自己的忙碌。 灼华全程当了蚌壳,闭嘴不语。又瞧沈焆灵一身嫣红衣裙,一对赤金流苏步摇,娇柔不已,也是贵气不已,默默一叹,还是不懂低调啊! 忙碌起来时辰总是过得十分快的,转眼便到了巳时,请来的角儿进了西跨院处,府中上下算是准备妥当! 三人去了前厅狠狠灌了一碗茶,壮胆! 老太太带着两个小得并襁褓里一个咿呀留在内院,等着客人来拜见。 烺云、灼华姐妹三人跟着严忠,则在前院招呼客人。 因为都是外放为官,没什么血亲可帮顾,而顾家、郑家、柳家因为儿女在沈家听学,儿女间相互亲近要好,是以家中都来的十分早,想着或许能帮着照看客人一二。 当然,来得更早的便是蒋楠。徐悦和周恒如今忙的厉害,无有时间来吃席面,便托了蒋楠送了礼来。 见着他进来,烺云先迎了上去,清隽的面上带了一丝暧昧的笑意,道:“你来的倒是早。” 蒋楠一双蕴了江南春水的眸子亮莹莹的,白皙的面孔映着阳光的和泽微微红了起来,道:“先来拜见老祖宗。” 烺云微微挑眉,嘴角飞扬,是难得的舒意爽朗。 灼华望天无语,又脸红?! 她自知自己虽有颜色,却不是顶好看的那一类,哪就能叫他见一回就脸红一回呢? 他蒋楠好歹游过山川,走过碧水,见过的美人应是不少吧?不至于啊!她不由暗想,莫不是这就是所谓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将礼交由沈家婢仆,蒋楠笑着问灼华,“阿宁,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烺云瞄了他一眼,眼中好笑之意渐深。 灼华眨眨眼,你是客,要做什么? 煊慧险些呛了口水,掩唇一笑,道:“父亲今日不得空,男宾处只有哥哥招待,表哥若是得空不若去厅里陪着客人说说话?” 蒋楠顿觉自己的话似乎有些暧昧,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的“嗳”了一声。 见他不动,直勾勾瞧着灼华,煊慧几乎要出声来,揶揄道:“这里熟,可就不送你过去了啊!” 蒋楠又瞄了灼华好几眼,这才一步三回头的往老太太处去先拜见。 灼华:“……” 蒋楠刚走,顾夫人从老太太处拜见出来,拉着灼华笑道:“到底是老太太调教的,个个儿的都是极好。我瞧了一圈都是极为妥贴的。你华瑶姐姐听闻你们头一回做事,害怕你们应付不过来便早早喊了要快些过来,万一有需要咱们也可搭一把手。” 顾家和沈家都是明年任期届满,一个三月里,一个八月里,按着年资来考量,届时两家主君大约都会留京任职。 顾夫人今日听多了女儿提及灼华,便觉得此女甚有本事和手腕,想着自家女儿若能与她打好关系,将来在京里也能相互关照一二。 有时候母家得意是好,更多时候闺蜜也是很不错的人脉资源,她自己便深受其惠,自然愿意为了女儿多多付出一把的。更何况,若是两家的儿女交好,大人间的关系自然也会受到好的影响,往后朝堂上也能更好的相互照应着。 灼华感激的拉着顾华瑶的手,面上似是舒了口气的放松,笑道:“夫人与姐姐真是贴心,晓得我们这会子心里虚的很便早早来为我们壮胆呢!我们几个年幼,怕是有许多顾不到的,还请夫人帮着周全一二呢!” 顾夫人听她说话沉稳而亲切,十分欣赏,和蔼道:“你们放心忙着,里头的女眷有我和郑家夫人、柳家夫人在,不过聊聊天,过会子多给咱们沏上一杯好茶就是了。” 灼华忙是一福身,又是连连告谢。 又想着不能一个主家都不在,沈焆灵惯能说话风趣的,就叫了她去作陪。 客人们来的时间都不定,大抵都是在巳时。 大周的规矩每日两食,一食约莫巳时,一食约莫申时,若是有宴席,客人们一般会提早食了早膳去赴宴,主家的开席时间一般会定在申初(下午三点)左右,为着是不计吃喝多慢,都能叫客人们在天黑前到家。 在这之前,便是各家聚在一起闲聊,你听到了什么八卦,我晓得了什么趣事,相互交流了听闻,吃个茶水,听个戏。 这样的堂会、赏花宴什么的,其实爹爹和娘亲带着适龄儿女来相互相看的。是以,也会有不少夫人们很有选择性的坐到一块儿,聊聊儿女,说说家世。 沈家的儿女们没有嫡母张罗,是以老太太才会让姐儿们接手了堂会,便是要叫大伙儿看看沈家姐儿们处理庶务的本事。 西跨院里搭了个戏台子,前头一片宽阔空地,以一排冬青隔出了男宾出处和女宾处。 那排修剪齐整的冬青不过三尺高,便是坐着也能相互看见,不过是隔了不经意间可能的亲密触碰而已。 瞧着两边的青年男女你瞟去一眼温柔,我回以一记娇羞的,灼华心中啧啧微叹,看来这几棵冬青还不够矮! 夫人小姐们三三两两的落座,顾夫人拉着沈家姐妹几个说话,“虽从前都是常来常往的,毕竟已经两年多未曾露面了。都说女大十八变,果真是如此的,看看这三个姐儿,几年不见出落得真真是愈发标致能干了。” 柳家夫人身材娇小,圆圆的脸庞看起来十分和善,她的目光时不时的落在煊慧的身上,温和道:“可不是。瞧着婢仆来往极为有规矩,一切张罗的井井有条,甚好。” 郑家夫人挺拔高挑,颇有武家女儿的精气神,说话也十分爽气,她望了望男宾处的自家儿子,又对身边的女儿道:“你沈家的姐姐妹妹个顶个儿的有本事,你自己个儿瞧瞧,一般的年纪,却不如这几位侄女儿,以后可要好好跟着学学才是。” 郑云婉哼哼了两声,挨在郑夫人的身上,佯怒道:“沈家的姐姐妹妹们自然是极好的,可母亲也不能这样在伯母们的面前揭我的短啊,女儿无地自容,可得带了斗笠听戏了。” 顾华瑶捧着茶盏,摇头叹息道:“母亲每日里训我的话便是如此啊,嗳。我啊,想嫉妒她们来着,可一瞧那花朵一般的面,便更加想要亲近了,哪里还嫉妒得起来。” 瞧着那一张张花朵一般的面孔,说话风趣又不失分寸,众家夫人听着便是十分喜爱的直笑。 家中还有未婚男儿的夫人们又纷纷去瞧了隔壁的儿子,眼神里忽闪着,喜欢端庄的拉了煊慧去说话,喜欢娇柔的拉了焆灵去深谈,喜欢清雅的拽了灼华去交流,喜欢温柔可爱的拉了郑云婉去沟通,喜欢俏丽的便去寻刘家的姑娘…… 今年几何?平日里爱吃什么?做些什么打发时候啊? 各家被拉着的女儿们,笑容温婉的一一回答了。 男宾处有几位坐立不安,频频投来焦急目光,更是引得同伴们一阵取笑。 那厢正说的热闹,一名约莫三十一二的容长脸儿妇人携着沈焆灵走了过来。 灼华微微眯眼瞧去,嘴角不着痕迹的勾了讽刺的笑意,这个人她的印象可深着呢!可不就是苏氏的大嫂,苏仲垣的嫡妻,方氏么。 第47章 一起扯呼 苏方氏笑起来很是斯文有气质,一支赤金如意簪挽起齐整的圆髻,翡翠耳坠通透圆润,着一身绛紫色的缕金线暗纹衣衫,沉稳又贵气。 扬起最亲切温柔的笑,灼华缓步迎了上去。 苏方氏笑容亲切,握起灼华的手轻轻拍了怕,神色便如许久未见的亲长慈爱,含笑道:“几年不见瘦了也高了,愈发好看了。可还记得我?” 灼华敛衽福身,裙裾不动,温柔可亲的问安:“苏少夫人安好。”微微一笑便如白梅迎露的幽淡,“灼华失礼了,也未曾去前头迎一迎。” 苏方氏体贴道:“无事无事,你要招呼着也是走不开的,灵姐儿来也是一样的。” 沈焆灵朝灼华娇娇一笑,一双处处秋瞳带着兴奋的水色,莹莹有光,转而又去了旁处与客人说话。 灼华看着苏方氏衣料上的青藤缠枝,好似那藤蔓可以伸展去到无尽处,细细密密的缠绕在眼底,叫人生厌。 “我刚从老太太出过来,远远听着热闹就叫了侍女带了我进来。”苏方氏姿态亲密,说着话间便犹自抚过灼华的鬓边发簪,好似自家长辈般亲厚,“好孩子,为着这回的席面累着了吧,眼下都起了乌青了。” 按下不适,维持着得体的笑,灼华语气恭敬,态度没有半分主客间的逾越,澹笑道,“还好,都是祖母和姐姐们在打点,我不过趋奉左右罢了。” 苏方氏貌似在寻人,眼神绕着众人打量了一圈,有些失落的收回眼神,问道:“怎么不见我那小姑子?” 终于入正题了! 灼华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扬,却不做回答,只静静的看着她。 “这么些年不见,世子挂念的很。听闻她身子不大好,陛下那头就要开拔,却急吼吼的叫我先来看看。”苏方氏朗声一笑,道:“叫她出来我见见,也好嘱咐几句。” 灼华面上露出几丝尴尬,又好似微微犹豫,干巴巴的回道:“这会子,不方便。” “你们两个是自来的亲厚,为着照顾你她可是……”苏方氏话留一半,隐隐带着威胁,又故意吊高了尾音,使得一旁说话的人都停了下来往她们二人出看了过来。 灼华似愣了愣,微微皱了皱眉,略有不悦道:“情分是情分,规矩是规矩,苏少夫人,一码归一码。” 苏方氏不理她的拒绝,紧着念了声苏氏的闺名,又说着,“我这个小姑子自来就是个能干的,娘家的时候帮着母亲里里外外也是张罗妥贴,你年纪小,不经事,老太太不爱理庶务,不若叫她出来给你搭把手。” 初秋的阳光冷白,落在眼底便有了冷淡的意味,灼华敛下眼帘,装傻充愣,“还好,不累。” 苏方氏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老太太不在场,沈煊慧不过是个庶出自是没资格说话的,她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应该很好糊弄才是,偏生觉得对上沈灼华时竟有些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她轻轻笑了起来,拿着好似打趣的口吻说道:“有什么不方便的,咱们都是一家人。” 声音不大,只是此刻人都聚在一处,不少人听进了耳里。周围的说笑声立马轻减了几分,眼看着这边突然的安静,气氛慢慢的扩散开来,连着男宾处也安静一片,无数道目光射过来。 大家面上假装不甚在意,却都竖着耳朵听着。 也不少贵妇暗暗摇头,觉得苏方氏失礼,哪有主家办席面叫个姨娘出来见客的道理。 大伙儿对于苏氏管家之事多少都是有些明白的,只是沈家不捅破,别人也当不知道而已。竟不想苏家少夫人竟在这样的场合拿出来说嘴,一点侯府气度都没有。 不远处的顾华瑶和郑云婉有些焦急,皱着眉几乎是瞪视的盯着苏方氏,这样的场合主家是不好跟客人下脸子的,偏那苏方氏好像看不懂眼神似的,紧盯着沈灼华。 她们就担心沈灼华年幼,顶不住紧逼真把苏氏叫出来。苏氏即便庶出,可如今兄长成了侯府的世子,又是正三品的官职,过了明路的事情沈家便是不能轻易反悔了呀! 顾夫人倒是十分淡定,缓缓道:“不用担心,想必她是能处理好的。” 秋风习习,拂动了垂在耳边的细细流苏下坠着的珠子,映着冷白的天光摇曳了一抹莹莹光点在灼华的脸上,是澹澹儿的微冷,幽幽一笑道:“……是。” 苏方氏心里一喜,紧着便喊了沈焆灵的丫鬟去请苏氏出来。却又听沈灼华一本正经道:“苏大姑娘进宫做了贵人,与淑妃娘娘做了姐妹,咱们沈苏两家可不就是亲戚了么!” 此言一处,男席处陡然喷出了几声笑。 顾华瑶对她装傻充愣的功力表示了目瞪口呆。 小妾和小妾的本家,算的哪门子亲戚? 可两人在宫里又是姐姐妹妹的叫着,细细算来,半吊子的亲戚,沈灼华也没说错! 那厢苏方氏笑僵在脸色,一口气憋住,她当众捅破窗户纸为的就是让沈家骑虎难下,原以为小丫头年纪小必是不懂其中利害的,又欠着苏氏那样的人情,叫自己三言两语的诱导、紧逼,一定会把苏氏叫出来。只要过了明路,苏氏这个主母便十拿九稳了。 哪晓得情势不随她的计划,这小丫头竟充的一把好愣,还将她也当成傻子愚弄了!耳边不轻不重的传来几声嗤笑,她面色几变,几乎咬碎银牙。 可她到底不是面子嫩的人,几番勾唇调整了情绪,又摆出一副亲热表情,道:“何止,亲上加亲也是有的。” 灼华温婉的笑着,抬手握住不住摇曳的流苏,盯着苏方氏瞧了会儿,仿佛突然了悟了一般的“啊”了一声,目光从沈焆灵面上掠过,笑语晏晏道:“恭喜苏少夫人和……了!” 若说方才的笑声还有些克制,这会子便是毫无压制了,有几个年龄小的直接笑的直不起腰了。 沈煊慧、顾华瑶之辈的姑娘,几乎都要对沈灼华竖起大拇指了。 妙,实在是妙! 你不要脸皮的步步紧逼,我笑意不减的装傻充愣,与你驴唇不对马嘴! 有本事你直接喊出来,你要真敢喊,沈家当即扯出文书将苏氏扫地出门。 主家续弦也好,扶立继室也好,哪由得姨娘和外家拿捏的,给你们脸面却想着蹬鼻子上脸,那就别怪主家收回一切脸面。尤其还是定国公府这样的门户,真要给你们做了主去,岂非要笑掉整个有爵人家的大牙了! 沈焆灵面色乍青乍白,眼中兴奋渐次成了刺骨寒意,兀自将自己冻的浑身发颤。 “铛铛铛”! 戏台子上响起了锣鼓声,灼华笑莹莹的招呼着大伙儿坐下看戏。 苏方氏顺坡下驴,正打算坐下时忽想起使了丫头去内院,还未去截住,心下一惊,赶紧起身使了自己身边的妈妈去截人。 众女眷们正觉得失望,不想一回头就见苏氏现在了园子里。 苏方氏瞧着自己的贴身丫鬟搀着苏氏出现,饶是再镇定也面色发白,晚了一步啊! 沈焆灵腾的站起来,晃了晃,摇摇欲坠。 众女眷们表情各异,大底都是兴奋,竟还有后续呢! 灼华静静看着戏台上的角儿起了调儿,清脆婉转的煞是动听,嘴角挑着和婉从容的笑意,与身边的客人说这话。 你们想让苏氏出来,瞧,这不是出来了么? 沈煊慧一见苏氏,惊了一跳,忙疾步过去,对着苏氏低声斥道:“今日办席你不晓得么,一个姨娘懂不懂规矩!竟敢往院子里闯!” 在场的哪还有不明白的! 这苏方氏和沈家姨娘是做好了局,拿捏着叫沈灼华年纪小面子嫩,引着往里头钻呢!谁知沈灼华年纪虽小,却是个明白人,装傻充愣的不肯松口,叫苏方氏闹了个没脸,而那边的做姨娘的以为一个圆滑的苏方氏定能拿下沈灼华,竟然迫不及待的闯了进来! 这下子不止是苏氏和苏方氏面如土色,沈焆灵面色硬生生憋成了紫红色。 笑话,她们成了天大的笑话! 更可气的是,她竟被沈灼华说成了要与表兄婚配了! 怎么可以,若是叫徐公子知道了,她哪还有脸去见他? 几乎是失控一般的,沈焆灵哭喊着,朝苏氏嘶吼:“你出来做什么!谁叫你出来的!” 毕竟是自己一手打点的堂会会,弄得不好收场,沈家面上也过不去。 灼华慌慌张张的站起身,仿佛她也受了不小的惊吓,忙指挥婆子将苏氏拖了回去,又让沈焆灵的丫鬟把她搀扶了回去冷静冷静。 苏方氏本也想跟着离开,却被灼华拉住,面上不动声色的笑盈盈,眼底却是阴狠冰冷。苏方氏被她瞧着心底莫名的心惊,挣扎了几下,最后竟被她拖着坐下了。 台上敲敲打打,唱的无比热切,八月的天儿微凉舒爽,苏方氏却感觉自己犹如置身冰天雪地,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叫她如坐针毡。 她嫁入永安侯府十多年,凭着自己的手腕从婆母处夺了中馈,庶子女和妾室叫自己打压的如同猫儿狗儿一般听话,如今却败在一个黄毛丫头手里,简直是耻辱。 苏方氏忍不住想逃离,灼华一把将她拉回了座位,笑意淡淡的,仿若暖阳投在了冰面上:“少夫人给我惹了这麻烦就这个走了?还是陪大家把这场戏看完罢!” 苏方氏面上镇定,心里到底还是垒起了鼓,垂眸看着袖口上银线绣着的万字福寿纹,动作间映着天色闪着一星星的光,一针针的刺的脑仁儿疼,“侄女儿说的什么,我不太明白。” 灼华笑意不减,纤长的手搭在苏方氏的手腕上,几年舞鞭之下力道不小,天光在她身上渡了一层冷白的光晕,浅棕的眸底有寒星微闪,叫人瞧不清她在想什么,“脸面这东西不就是你给我捧着,我再给你捧回去么。小女这是第一回理事,何苦非要来下我的面子,拿着不该说的来说?苏少夫人,好好看戏吧,不论有什么话,待客人走了到老太太跟前儿再说。” 内院里崔氏听着长天颇为生动的转述,一盏茶定在了手心里,憋了老半响后竟是哈哈大笑起来,手中这才突然感到一阵烫,“哎哟”了一声。 陈妈妈赶紧接过茶盏。 老太太拿帕子拭了拭手,瞪大眼问道:“那小魔星竟这样把苏方氏给闷了回去?” “可不是!”长生两眼放光,几乎把崇拜二字写在了脸上,“那会子苏家少夫人还想溜,被姑娘一把拽了回去,现下正如坐针毡的杵在戏台子最前头看戏呢!” 老太太点了点头,“是你家姑娘把苏氏叫出去的?” “哪能啊!这样的把柄咱们可不会留给旁人,是苏方氏身边儿的侍女!咱们不过是没有人拦着苏方氏身边的人去叫苏姨娘而已。”长天挥舞着手,连说带比划的,“她们盘算打的好,以为咱们姑娘年纪小好拿捏,又拿着流产的事儿说嘴,没得去通气儿,苏姨娘自己个儿就闯进了园子里。” “没人拦?” 长天双眉耸啊耸,“苏姨娘进院子咱们可是拦了的,丫鬟拦着的时候奴婢正带着刘经历家的姑娘如厕回来,还看了个正着,自以为得了姑娘情分,信心十足的,哪里拦得住啊!” 崔氏微微敛了笑意,又有些不放心,“可别把人惹急了,闹出乱子!” 长天激动的挥了挥手,快意道:“老太太放心,倚楼和听风都跟着呢!还有那么多的贵客在,姑娘吃不了亏的!” “这丫头,从前还真是小瞧了她去!” 第48章 把柄 苏氏被拽回了院子。 潮汐苑里的婢仆看着姨娘几乎是被拖进来的,吓得个个面色发白,噤若寒蝉的缩在角落里。 由着粗使的婆子将她半拖半扔的推进了屋里,天光明艳下的脸色无波无澜的好似一汪似水,被拉扯下的衣袖上的折枝金桂的纹路扭曲在一处,瞧不出原本的精致。 一瞬的难堪与沉怒之后,苏氏已经冷静下来,她到底不是面子嫩的人。 拍了拍衣裳上的褶皱,镇定的坐在稍间小圆桌旁,阴冷着神色不言不语。 刘妈妈急的团团转,手里的帕子被绞的皱成一团,就似她此刻的心情,咬牙道:“少夫人这么利害的手段,怎么会拿不住三姑娘?如今这样一闹,外头的太太夫人们怕是全看了笑话去。” 外头匆匆进来一小丫鬟,简明叙述了一番方才苏方氏和沈灼华的对话。苏方氏是如何满面微笑步步紧逼的,沈灼华是如何温柔婉转装傻充愣的,还有旁人又是如何不屑讥讽的。 “苏方氏今日的手腕也未必利害了。她太自信,人还没有拿捏住便叫了身边的人来喊我,平白受了今日羞辱。”苏氏听罢冷笑了一声,秀丽的面上浮了抹讥讽,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慢喝下,冷声道:“到底,还是咱们太小看了沈灼华了。” “少夫人见惯了家里庶出如猫儿狗儿般的听话,以为三姑娘小,一样好拿捏。亏得姨娘事先传了那么多话出去,叫了少夫人一定算计好了,确保万无一失。轻敌呀!”刘妈妈恨恨一跺脚,“如今可怎么办,这事儿必是要传去老太太耳朵里的,到时候怕是姨娘又免不去叫老太太一顿训斥了。” 苏氏抬着茶杯满不在乎的晃了晃,水面上是她阴冷的眉目,锐利的眼儿一抹,在眼尾抿起了一线冷硬:“放心吧!不会有训斥的,永安侯府的人在,老太太这点脸面还是给的。” 她能给人做妾,受的嘲讽还少么?兄长仗着如今得陛下恩宠想国公府提要求,要立她为继室,外头人的讥讽只会更多。 今日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只要她不被抓住致命的把柄。 只要她管家理事的本事在。 只要兄长还在陛下跟前得脸。 丢丑算得了什么,来日她扶正,还有谁敢拿出来说事? 可沈焆灵却不这么想,这几个月的种种,袁颖的杀意,老太太的厌恶,旁人的讥讽,叫她再无底气去若无其事。 她气急败坏的冲了进院来,赤红着双眼,娇美楚楚的脸上皆是乍青乍白的难堪,一把扫了桌面上的茶具,白瓷壶砸了地上咕噜噜的转了几圈,盖子摔到了门口,热水顺着壶口肆意流淌,氤氲落在投进屋内的光线里,成了厚厚的浓雾,落在眼底便似翻腾怒意和不甘,失控的语调里有扬起却道半空断裂的无力:“你说舅母不会出错的,你说舅母会拿下她的,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若是她自己倒也罢了,见着女儿如此疯狂,苏氏面色微微发白,她伸手去拉沈焆灵想要安抚她,却叫女儿一把挥开。 沈焆灵眼底蓄着水泽,声嘶力竭之下滚滚而下,揪着衣摆的手背上有明显的抓痕:“这事闹成这样以后我还要怎么见人!传到祖母和父亲的耳中,你还有什么机会!她们怕是更加不待见我了!”几近疯魔的面色发青,“你不是说舅母手腕了得吗?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招数,一旦失败是什么结局你们不知道吗?那些人看我的眼神,看我们的眼神,就好像再看一出笑话!笑话!” 她捂着脸蹲在地上,“完了,全完了!” “不会的,咱们还有机会,世子爷已经拿住了五房的把柄,咱们还有机会的。若不是有绝对的把握,世子爷是不会让你舅妈来北燕的。”苏氏一把抱住沈焆灵,这些她原是不想与女儿说的,可看她如此,只好都说出来安抚她的情绪,“拿着五房的把柄去威胁,终究要惹了国公爷和老太太的不愉。原是打算若能顺利过了明路便罢,这筹码咱们捏在手里往后再派大用场的。若是失败,这就是咱们的后手,别怕,咱们有机会的。” 沈焆灵听完渐渐冷静下来,抽抽泣泣的瞪着眼问她是不是真的。 苏氏极力温柔的劝解着,用尽了所有的耐心:“自然是真的,姨娘何时骗过你了。你要冷静,不能叫旁人再看了你的笑话。左右是我丢了丑,老太太和老爷也不会牵连到你身上的。你今日不是没有在一旁说话么?这就是了,这件事便是与你无关的。别怕。” “还是会迁怒的。”沈焆灵依然委屈不已,总算心里又找回点希望,急切道:“可、可是若拿来威胁老太太和父亲,就算能成功,往后姨娘就要被老太太打压了。她的气量那样狭小,当年祖父的妾室还有着身孕都叫她沉了塘啊!她、她会不会伤害姨娘?” 苏氏轻柔的替她擦干净了眼泪,又喊了刘妈妈绞了热帕子来给她净面,泪水冲刷过的微白面颊还是那么的完美,楚楚之色足以叫所有男子为她倾倒,缓声道:“只要你和你哥哥能有嫡出的身份,姨娘往后受点委屈和白眼又算得了什么。只要你们能出息,能有好亲事、过好日子,姨娘做什么都不算委屈。” “三妹妹……那个小贱人!”沈焆灵美丽的大眼爆瞪了起来颤抖着唇瓣咒骂起来,捡起身边一直未碎的杯子砸了出去,在庭院里四分五裂的飞溅,咬牙切齿道:“平日里看她装的一副亲热样子,不过是叫姨娘出来见见客人,她竟百般阻拦,叫咱们丢了这样的丑。” 苏氏实在头痛女儿的性子,这两年来愈发的急躁,忙是阻止了她的口无遮拦,耐着性子努力的劝解:“姐儿不可这样说话,若是叫旁人听去只会怪你不懂礼数。她是嫡出,原就无所谓跟咱们要不要好,她肯释出善意,咱们便是装也要装的与她一眼亲厚。”默了默,扶着女儿在圆桌旁坐下,“这回到底也是你舅母太过自信的缘故。三姑娘……确实是个厉害角色。咱们光想着她欠着咱们人情,以为她会因为愧疚而松口,却忘记了她这个人做事向来秉承‘周全’二字,哪里会在这样的场合叫了我出来见客人。是咱们疏忽了。” 衣摆沾了地上的水,乌沉沉的沾在亵裤上,凉丝丝湿黏黏的贴在身上好像黏了一片蛛网在心口,沈焆灵拽了拽衣摆,沉闷而嫌恶的皱着眉,重重一哼,道:“什么规矩不规矩,她就是不肯帮忙!” 苏氏无奈的叹了一声,掰过女儿的脸,严肃道:“姐儿,你要记好了,见着三姑娘哪怕是装,也要与她装做好姐妹。若再与她撕破了脸,她不帮忙便罢,若背后使坏,老太太和老爷那么重视她,咱们就真的难了。” 沈焆灵满腹不甘,可瞧着生母这眼中闪过的阴沉,心中害怕,只得乖巧的点头一应下。 打发了沈焆灵回去,苏氏颓然坐在软榻上掐着眉心,留下一道深深的红痕,只觉得每回劝解女儿都是身心疲惫,“若是灵姐儿能有沈灼华一般的心机本事,咱们……” 刘妈妈也是长长一叹,道:“为着二姑娘,姨娘这段时间也是耗尽了心力了。” 苏氏摇了摇头,挨着软枕躺下,闭上了眼。 刘妈妈想了想今日之事,“嘶”了一声,惊道:“该不会是三姑娘对姨娘流产一事有了怀疑?所以才会不肯帮忙?” “不重要了。苏方氏今日紧逼她,她心中定也是有怒的,就算她信,这点子情分今日也算耗尽了。”苏氏微微抬了抬眉,映着窗棂的折枝纹的阴影在脸上,阴沉至极,“以后,咱们需得防着她了。” 小插曲的精彩来的快去的也快,却是留了足够的余味给客人品评。戏台子上咿咿呀呀,戏台子下哼哼哈哈,这半日倒是都十分尽兴。 老太太不喜闹腾,除了接受各家拜见就在开席时出来说了几句话,吃了几杯酒,就又回去了。 沈焆灵觉得闹了没脸,灼华着人去请了两回,好说歹说的也不肯出来,直到老太太发了话,才扭扭捏捏的出了来,全程委委屈屈的样子。 席间顾夫人、郑夫人和柳夫人都坐在灼华姐妹几个的身边,吃席不比家中用膳,倒也不必太过刻板遵守了食不言寝不语的教条,大家慢慢吃着,愉快的聊着,偶尔有太热情的太太想要和灼华或者煊慧亲近亲近,有那不长眼非要去提苏氏的,三位夫人也会亲切的帮她们挡回去。 因为如今北燕的大小官员们实在忙的很,今日无有几个男性长辈赴宴,是以烺云倒是没有这样的烦恼,又有郑景瑞和蒋楠、柳扶苏几个帮忙招待说话,一切也颇为顺利。 角儿们唱的很不错,菜色也很好,客人们聊的也很愉快,宾主尽欢。 第49章 沉不住气 待客人送走,席面撤去,又安排了苏方氏的住处,灼华和煊慧已经累的直不起腰,沈焆灵一副要死不死的表情,无限委屈的样子。 灼华草草的宽慰了几句,沈煊慧坚决不搭理。 最后,三人相顾无言,脚步缓慢的又去了老太太的院子昏定。 春桃春晓一见她们进来,忙去沏了热茶,又拿了点心果子进来。 两个小的今日一直在老太太处,热闹也没瞧上,一见着她们进来,一个拉着沈灼华,一个拉着沈煊慧,叽叽喳喳,蹦蹦跳跳,两人摇摇晃晃的搂着小的说话,老太太瞧她们累的很,便叫了小的先回去安置,“今日你们姐姐都累了,想听热闹明日再来罢。” 两个小的遗憾极了,可又不敢不听老太太的话,只好先回去了。 春桃端了茶点上来,含笑道:“今日忙了一整天,怕是席面上也没能好好吃上几口罢,姑娘们快先吃几口垫垫。茶是姜丝蜜枣茶,最能暖胃提神了。” 沈焆灵如今听不得别人提及席面的事情,觉得春桃在讽刺她,抿着唇连瞧了她好几眼,然后又是低头不语。 老太太扫了她一眼,闪过不耐,不作搭理。 灼华吃不动,倒在老太太膝头上,拉长了嗓子狠狠喘了几口气:“我还好些,大姐姐今日来回前前后后跑了好几回,可比我累多了。” 到底大病初愈还未调养好,经不起折腾啊! 煊慧在老太太跟前也没有那么拘束了,前头在席面上被拉着没完的说话,又端着装了一日的笑脸,真真是累的心慌慌,狠狠一盏蜜水灌下去,胃里暖了起来,忽觉得饿了,连吃了好几块点心。 擦了擦嘴角,煊慧才缓缓道:“累倒是不算累,祖母早就把烦难的都解决了才交给咱们的,我就是紧张,生怕出了错闹了笑话,给老太太和父亲丢人。” 沈焆灵又快速了瞟了沈煊慧一眼。 老太太神情柔和,对沈煊慧多了几分好脾气:“做错了也无事的,没有谁做事一上手就能毫无错处的。当初我跟着你们崔家老太夫人学习管家,也是常有错漏的。只要肯学,晓得改正,就是好的。万事都从经验中来的,多办几回好了。” 煊慧笑眯眯的应了一声,“祖母说的是,孙女定会好好跟着祖母学习的。” 老太太又叫了春桃给她换了杯蜜水,点头和煦道:“你们今日做的还不错,虽有不足,却也值得称赞。” 沈焆灵撇了撇嘴角,前半程她还陪着各家夫人说话,颇得了好感,后半程她什么都没有做,因为沈灼华的话,后来都少有夫人与他说话,这样的夸赞听在耳中更显讽刺。 头回理事,听得老太太这样说,煊慧还是十分高兴的,拍马似的捧了碗茶水给老太太,嘴里念念有词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老太太哈哈大笑,接过了茶盏,直指着沈煊慧和沈灼华笑道:“又来一个,又来一个!两个泼猴儿。” 灼华瞧着也乐的不行,看来大姐姐掌握了哄老太太的真谛了! 她坐起身来挨着老太太,道:“今日亏得有顾夫人、郑夫人还有柳家夫人帮忙,不然有好几回我和大姐姐差点就要喊救命了,那些个太太们实在太热情了。” 煊慧连连点头,似有后怕的样子,说道:“是啊,从前可不曾这样过。”她又闻了闻自己的衣裳,“各种味道的香味。” 老太太挑了眉梢:“这丫头也是个糊涂的。” 陈妈妈掩唇一笑,道:“聪明又能干的姑娘,总是格外招人喜爱的。” 灼华笑倒在老太太怀里,朝煊慧眨眨眼。 煊慧忽的明白过来,面色红红,摇曳烛光下,更见明艳娇俏。 沈焆灵面色忽青忽白,坐如针毡。 又与老太太说了会儿话,两人先后告退了。 看着她们二人离去,老太太叹了一声。 灼华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静坐了会儿,老太太道:“这是你们出孝后办的第一回席面,也算是正式露了脸了。” 灼华眨眨眼:“如此,祖母便可开始为姐姐们相看夫婿咯。” 老太太睇了她一眼,道:“今日那些公子你也瞧见了,可觉得有合适你大姐姐的么?” 灼华徐徐笑道:“孙女儿不晓得,就觉着大姐姐挺好的,有模样又能干,咱们爹爹也得力,又有国公府的门第,即便庶女又如何,只要不太高攀了,什么样的好人家嫁不得。” 老太太端了蜜茶给她,道:“她到叫我刮目相看,这两年性子平实了很多,与你也是亲厚的。瞧她打理庶务也算用心,既然是个好的,我为她筹谋一番也无不可。” 灼华接过茶盏,小小呷了两口。北地秋日干燥,一口温润下去,喉间颇是柔顺。 老太太瞧她半响:“不问问我对你二姐有何打算么?” 灼华一笑:“苏方氏既然这么想要亲上加亲,老太太成全了她不就是了。” 老太太忍笑着拿指头戳她的额头,直说“坏东西”。 第二日起,陆陆续续就有几家上门来拜访,话里话外的夸赞着沈家女儿们的端庄贤淑、温柔娇俏,沈家长子的俊朗优秀。 意思很明显:可愿结亲否? 上门打听沈家女儿们的,老太太很愿意聊聊。 提及沈烺云的,老太太却委婉的回绝了。 灼华听说之后,也表示赞同,“大哥哥是个有大前程的,确实不急于现在就定下。左右哥哥不过十六,可再等等,待过了殿试之后再做打算也不迟。” 对于灼华的目光长远,老太太很是欣慰:“云哥儿虽是长子,到底不是嫡子,婚事不能定的太高。可定的低了,反而耽误了他。若是能得中,便是靠着他自己的功名也能定下门好亲事。” 灼华替老太太按着穴位,舒缓疲累,道:“若是母亲在,可将哥哥记在嫡母名下,可如今不同了。将来新夫人哪怕是再好心性儿的,也不会愿意自己一进门,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就挂了个嫡长子在名下的。” 老太太点头道:“就是这个理儿。” 灼华微微一笑:“祖母放心罢,哥哥是个明白人,自然明白祖母为他的一番打算。” 衡华苑里,沈焆灵听闻老太太回绝了前来打听烺云婚事的人,关起门来狠狠摔了一套茶具,“这个老妪婆,说得好听要等大哥哥得中再寻好亲事,无非是不肯为庶出的谋划,想着打压我和姨娘而已!但凡有客人上门,从前只叫了沈灼华,如今也叫了沈煊慧,偏偏落下了我,真是坏透了!” “好你个沈灼华,你不帮我,你等着,以后总有你好日子过!” 苏方氏还在院子的大门口就隐约听到碗盏碎裂的声音,心中颇有些不耐,几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对这个娇滴滴没什么脑子的夫家侄女更是没有好感。若非苏氏扶立于丈夫前程有益,她压根不想来北燕这一趟。 也不等人去通报,苏方氏携了自己的丫鬟便进了院子。 站在门口听着沈焆灵如此骂骂咧咧,苏方氏冷声喝道:“给我住口!灵姐儿,你太沉不住气了。” 沈焆灵吓了一跳,忙指使丫鬟收拾了屋子。 开门一看,竟是苏方氏,沈焆灵立马红了眼眶,娇柔可怜的哭了起来,“舅母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苏方氏淡淡的应了一声,进了屋,又挥退了丫鬟,坐下与她说道:“昨日之事是我们算计的不够周全,也怪你姨娘太小瞧了她,那丫头哪里是个好拿捏的。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你舅舅在京里得力,就是为了能让你们过得顺遂,既然我来了,定会帮你们达成所愿的。” 沈焆灵眨了眨雾蒙蒙的大眼,急急道:“真的吗?” 苏方氏瞟了她一眼,抿了抿唇,道:“说话做事要沉得住气,你这般急躁落在旁人眼里,再传到老太太耳中,只会叫她对你不喜。嫡女的身份重要,得家中长辈的喜爱,往后出嫁有人撑腰才能真正过好日子。” 沈焆灵十分不喜苏方氏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来教训她,若不是有舅舅,她也不过是个普通妇人罢了!心中怨愤,可也晓得如今能帮她们脱离困境的也只有她了,只能可怜的点头应下。 “这几日安安静静的做个乖巧姑娘,等那一茬揭过,我自会去老太太那里好好商量你们的事情,待到你舅舅随陛下到了北燕,一定皆能成埃落定。”苏方氏不愿多待,便出了门去,忽又转过身来说道:“那个丫头,你不是她的对手,她既肯与你维持和睦,你没事不要去招惹她。” 成埃落定! 沈焆灵心中又充满了希望,有五房的把柄在手,量祖父和祖母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只要姨娘顺利做了三房的主母,接管了三房的中馈,即便是那偏心的老妪婆,也不能没完没了的插手三房的事情。待他日回京又有永安侯府撑腰,沈煊慧、沈灼华甚至那几个小的,都别想过好日子! 她心中亢奋,转而却又心下揣揣不安,这几个月过得心惊胆战,忽顺忽逆,叫她心中期盼的同时又害怕一切皆为泡影。 显然,老天似乎不想给沈焆灵这个机会去让沈灼华过“好日子”,苏方氏手里捏着的把柄也没有机会派上用场。 因为大戏紧赶着登场了。 第二日一早,冬生便敲响了沈家的大门。 “奴婢要告发苏姨娘蓄意谋害人命!” 第50章 揭发(上) 冬生站在沈家大门前,仰头看着光影落在那烫金的门匾上,反射了一抹金晃晃的影儿在眼底,似一把烈焰在燃烧,她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不是害怕,而是激动。 她终于等到今日了! 跨上台阶,冬生对门口的守卫道:“我找府上老太太。” 守卫见她将自己蒙的严实,又觉得她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便细心的盘问道:“请问姑娘如何称呼?找老太太有何事?可有拜贴?” 冬生拉了拉帷帽,依旧把自己遮掩的严实,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包裹递了过去,“请将这个交给她,老太太自会明白。” 守卫接了包裹,打开检查,冬生也不阻拦,只道:“你可告诉老太太,这是一包三个月前用过的保胎药药渣。” 正巧严厉过来,守卫便与他说了,严厉拿了药渣去寻了老先生,听老先生确认药渣并无不妥,确为保胎药的药渣后,便去了二门拖了老娘将东西交由老太太。 这个时辰里,正是小辈们在老太太处晨定的时候。 老太太看着陈妈妈手中的药渣,讥讽的掀了掀嘴角,“保胎药,三个月前的保胎药……”精锐的双眼一闪,沉声道,“把人带进来。” 沈焆灵看着老太太一闪而逝的冷厉神色,心中突了突,没由来的心慌起来。 灼华静静的坐在老太太身侧,眼睛望着堂外的一片模糊的灿灿光芒,搁在膝头的手隐在宽大的袖中,捏的死紧。 这一天,她等了太久了! 冬生很快被带了进来,斗篷没有解下,微垂的脸庞落在帷帽遮挡下的阴影里,半明半暗,显得有些神秘。 陈妈妈让人把两个小的送回去,又把院里伺候的丫鬟婆子都支到了一进处,使了两个魁梧的婆子看住半月门,“没有老太太召见,谁都不许放进来,也不准出去。” 陈妈妈回了正屋,带上了门,吩咐了春桃春晓并倚楼听风守在正堂屋外。 “露出脸来。” 冬生抬起头,缓缓摘下披风上的帷帽。 待大伙儿瞧清楚了她的脸,不由都是吃了一惊,“冬生!” 沈焆灵瞪大了眼,背脊生出一股的冷汗,脸色一变再变。 她知道苏姨娘一直在算计着些什么。虽苏姨娘从不告诉她,可这段日子大家总是议论着,她多少也听明白了一些,姨娘之所以还有机会翻身,不过是因为冬生死了,死无对证。 花梨木的门扉上雕刻了百花同春的纹路,蒙着一层薄而密的白沙,碎碎迷迷的天光打在上头,映了黑白的影子带着淡淡的木料的味道投到屋里,称的沈焆灵细白的面庞有了灰败之色。她站起来想走,想喊苏方氏来帮忙,却叫陈妈妈一把按了下去。 老太太抬了抬眉,看了眼烺云,“今日你们都在,便都听一听。”指了指冬生,“从这副药渣说起,知道什么都说来。” 灼华唤了倚楼和听风进来,照审问的规矩,两人执笔记录。 冬生跪的挺直决绝,缓缓道:“这副药渣是三个月前苏姨娘用的。加了白术、艾叶,是温经止血的保胎方子。老爷不常来后院,苏姨娘的胎是她服了崔孕药得来的,为的就是算计姑娘。她一早就知道是保不住的,那两个月一直都是喝着这个保胎药勉强留住胎儿。” 都是未出阁的姑娘,听了便都有些尴尬的瞥了瞥头。 冬生继续道:“三姑娘中的毒叫‘云山绕’,是奴婢去东郊一处村子的赤脚大夫那里弄来的。当时未免叫人察觉再查到我身上,便在路上找了个老人家,给了他几两银子叫他代我去拿的毒药。在此之前苏姨娘已经对三姑娘下过一次手,可惜三姑娘身边的人发现了。之后才找了‘云山绕’这种需要长久下下去才能见效的毒药,因为它是毒也不是毒,银针压根测不出来的。虽时日长久,却更为荫蔽,” 她扫过右侧的算计里,眼角余光见到窗户有一丝缝隙,一缕明媚的阳光入清晨湖面的烟波浩渺缓缓流淌进来,照的尘埃有了碎金的颜色,光斜斜的照在窗台下折枝长案上的一捧茉莉花上,洁白玉骨的花儿犹如蒙尘的朦胧起来。 “知道三姑娘察觉了北辽的奸细,苏姨娘便想把嫌疑归于北辽的奸细,就叫我把朱砂交给翠屏。让她找机会交给厨房的婆子下到三姑娘的补药里,因为朱砂的毒性也是验不出来的。三姑娘吃了朱砂,催发了毒性。一旦三姑娘倒下,她便可借机接近姑娘,找机会跌倒流掉孩子,再把孩子的保不住归咎到三姑娘的身上。三姑娘再精明利害,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逃不去人情这东西,到时候她便可以拿捏姑娘了。” 陈妈妈垂眸似有思忖,问道:“她怎知老太太一定会同意她去照顾姑娘?” 冬生的嘴角弯了抹阴鸷,道:“若是老太太不同意,苏姨娘自然也有办法叫老太太也倒下。毕竟,老太太院子里虽有小厨房却难保不吃些从大厨房里来的东西。那两日老太太为了照顾姑娘可都在姑娘的院子里用的吃食,要动手脚也没什么难的。” 老太太摘了珠串在指间拨弄着,手边的小桌儿上摆了个拳头大小的白玉三足香炉,苏合香的乳白轻烟从盖子顶端振翅欲飞的仙鹤嘴中缓缓吐出,笼在她淡淡的面上,似沉入了深海,叫人什么都瞧不出来。 倚楼和听风唰唰的记着,半点不需她们去问。冬生恨透了苏氏,但凡知道定会尽数吐出。 沈烺云清隽的面孔渐渐变色,薄唇抿的紧紧,他望了望灼华,又不可置信的望了望沈焆灵,想透过她去看清生母,却只剩心乱如麻。 沈煊慧听得目瞪口呆,为了主母的位置竟这般弯弯绕绕的去算计、去害人,人心怎么会如此恶毒?她觉得身上冷的利害,又想着被算计的灼华一定心里更加难受,因为得老太太和父亲看重,就被这样算计利用。 她伸手去拉灼华的手,轻轻握了一握,无声的安慰她。 灼华被沈煊慧一握,怔了怔,心头微暖。 香料的稳重并未化去沈焆灵心头的惊惶无措,扬起手就甩了冬生一个耳光,尖声道:“你这个贱婢,谁叫你污蔑姨娘的!” 冬生被打的歪在了地上,嘴角渗出一丝血迹,称着漆黑的斗篷更外的触目惊心:“污蔑?我伺候苏姨娘五年八个月,她的脏事我知道的一清二楚,我污蔑她?她若是不心虚,为什么要杀我?可惜我命大,活下来了,她的算计注定成不了!” 阴翳的视线落在身上,沈焆灵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尾毒蛇盯上,不住的颤抖起来,她不知该如何叫冬生闭嘴,只下意思的去打她。 冬生这回却不叫她打了,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手下的力道几乎要将她的骨头都要捏碎,瞪着眼冷笑道:“回春堂的李大夫其实早就被苏姨娘收买了。两个月前趁着李大夫来给老太太请平安脉,苏姨娘偷偷见过李大夫,这药就是他开的。医者行医都是有脉案的,老太太可去一搜,定能找出那张脉案的。”反手一推,将沈焆灵丢在一边,“二姑娘这样气急败坏,难倒不是因为自己也不干净么!” “没有,我没有,为什么都没做过!” 沈焆灵疯了一样喊叫,冬生亦跟疯了一般狂笑。 灼华看着她,面上的神色便似被薄云微遮的月光清冷朦胧,“祖母会审问清楚,定不会冤了谁。二姐姐还是冷静些的好。” 冬生歇了笑站了起来,目光森森的盯着沈焆灵,继续道:“翠屏是四姑娘的大丫鬟,却是郡主过世那年苏姨娘安插进去监视四姑娘的。她怨恨白姨娘的香囊险些害了二姑娘。可老太太把她的胎交给了苏氏照看,她没办法太明显的下手,只有老太太厌恶了白姨娘,便可神不知鬼不觉的除掉她了。” 灼华捏着拳才能维持最后一点的冷静,心头的遗憾和恨意让她觉得身体好似一叶落叶,轻飘飘的,寻不到一丝着力点。忽觉手上传来一股痛感,垂眸看,竟是叫自己的指甲抠破了户口,渗出了丝丝血珠。 第51章 揭发(中上) “只是没想到三姑娘会去管这件事,抓住了大夫和稳婆,打乱了他的计划。后来老太太查到了那个帮我取毒药的老人家,苏姨娘害怕我被指认出来,便想要杀我和翠屏灭口。不过我也不傻,替她做了那么多的坏事,指不定哪天她就要杀我。”她讥讽的哼了一声,“所以去帮她弄云山绕的时候,我还弄到了假死药。只要她真要杀我,我定来揭发她,谁都别想好活!” 说到此处,事情便已经十分清楚了。 老太太使了眼色,陈妈妈立刻出去知会春晓,去沈桢的衙门请了主君回来公断,再请了衙役去搜回春堂,把老人家和大夫一并带过来。 灼华默了默,问道:“那副致使产妇血崩的汤药怎么回事?” 冬生望着灼华,眼神中有一丝欣慰的清明闪过,“苏姨娘怕张大夫临阵退缩。叫我偷偷换了他备在身边的催产药,苏姨娘说,这样才能万无一失。” 灼华和冬生当然晓得那副汤药是怎么回事,可若是不把事情圆回来,难保老太太不会追根究底的去查,再查出白氏的算计。到时免不得节外生枝。 一室寂静,老太太不说话,灼华也不再问,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坐着,各怀心思。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桢回来了,回春堂的李大夫和张大夫,还有那位老人家也到了。 见到沈桢回来,沈焆灵一下扑去父亲的脚边,她想辩解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哭得伤心,哭得委屈,一副楚楚娇柔的样子,只凄凄哀哀的哭着,“父亲……” 沈桢温和的安抚着沈焆灵,看着几个儿女面色都十分难看,心下不解,可也晓得,若不是极为严重的事情母亲也不会把自己从衙门叫回来,“母亲,发生何事了?” “把苏氏叫过来,还有苏家少夫人也一并请了来。”老太太叫了陈妈妈把沈焆灵拽回位置,沉声道:“要不是有我在,阿宁怕是要被人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沈桢惊了惊,朝灼华看去,却见心爱的女儿不声不响的坐在老太太身边,似在沉思。 再看焆灵,却哭的比灼华更委屈。 长子和长女则一脸的复杂和震惊。 “便是政务再忙,也要关心一下府里的事情。”老太太叫了儿子坐下,正色道,“阿宁中毒之事我查了许久,冬生一死便断了线索,如今冬生未死又回来揭发,今日再忙也听听,毕竟老爷就这么一个嫡出的。”微微一顿,“再来便是白氏血崩之事,今日也算有了眉目,虽说不过一妾室,到底是郡主身边出来的,也为沈家也开枝散叶了,总要查问清楚的。” 沈桢恭敬应是。 又是一阵漫长等待,苏氏和苏方氏一到被带了进来,身边伺候的也都留在了外头。 苏氏和苏方氏一见了老太太身边的人来请,便察觉了不对劲,却始终问不出什么来,一直到进了正屋瞧见了冬生的脸,苏氏方才惊觉自己的一切都将被揭开。 她努力维持着镇定,心中迅速的盘算着,该如何的脱罪。 问了安,苏氏依旧跪在地上,苏方氏则被请了坐下。 老太太一下下拨弄的佛珠,珠子与珠子碰撞,发出清脆利落的声响,声音不大,却声声撞进所有人的心口里。 半响后,老太太才开了口:“两份口供,拿给苏氏和苏少夫人看看,今日人证在此,你若是有所反驳,只管去对峙。我们不兴冤枉,也绝不放过凶手。” 苏氏和苏方氏不着痕迹的互视一眼。 苏氏面色微白,却还算镇定,不抖也不颤的翻看了手中的供词。 苏方氏大略了看了两页,她将供词放到一边,指着一旁的冬生,道:“就是她吧?不过一个贱奴,今日可为了钱财谋害府中姑娘和姨娘,自然也可以为了钱财污蔑攀咬苏姨娘。这些供词,信不得。” 沈焆灵忙是附和,苏氏亦是矢口否认。 老太太身子微微前倾,探向苏方氏的方向,嘴角弯了抹疏离的笑意,格外客气道:“苏少夫人听着便行了,沈家的家务事外人还是不插手的好,苏少夫人说是不是?” 苏方氏扯了扯嘴角,尴尬应是。 老太太看了眼儿子,沉沉道:“原就是内宅之事,老爷就不必说什么了,今日便听着,晓得晓得你的孩子们是如何在旁人的算计里挣扎的。” 沈桢点头端坐一旁,目光复杂的看着堂中的各张面孔,落在苏氏面上时便是不着痕迹的拧了拧眉心。 老太太拿起桌上的两张方子,道:“脉案、方子都在这里,看清楚了,你的名字就写在上头,时间也很明白,三个月前。”老太太手指一松,脉案和方子飘啊飘的落到了苏氏的手边,“给你机会辩解,说罢。” 苏氏盯着方子顿了顿,一磕头,语调里满是敬畏的颤抖:“妾不该隐瞒有孕一事。” 苏方氏说的对,冬生可因为财帛害沈灼华,自然也会为了财帛来载害她,怀孕的事情辩驳不过去,她便认下,可旁的她不认,又有谁能将她如何? 苏方氏手中还有五房的把柄,隐瞒有孕甚至不是罪,只要她咬住不松口,老太太和老爷不能拿她怎么样的。 陈妈妈上前问道:“跌跤,再把孩子的流掉归咎于三姑娘,你可承认?” 苏氏抬头看向灼华,温柔而热切,“妾冤枉,妾是真心想要照顾姑娘的,妾也未曾说过什么呀。” 灼华神色浅淡的看着她,轻烟从她眼前悠悠而过,叫人看不清她的心思。 陈妈妈又问向李大夫,“姨娘的孩子好好将养,是否当真能生的下来?” 李大夫看着跪在地上的苏氏,犹豫着该不该开口,他的把柄被她攥在手里,若是她说出去,自己一把年纪,晚年身败名裂更是生不如死。 陈妈妈瞧他犹豫不决,便是眼神一沉:“若是可以便说可以。若是因为把柄攥在人家手里而不肯说……”冷哼一声,“别人查得到你的把柄,明儿沈家也能捏的住你。到时候便没有你减罪的机会了!” 李大夫面如死灰,踉跄了几步,颓然道:“生不下来的。胎气起初就不稳,至多保住四五个月。四五个月的时候再不落胎,大人也是性命不保。” 陈妈妈捡起苏氏面前的方子和脉案,重新放置到老太太面前:“姨娘有孕不禀,早不落胎晚不落胎,偏偏在照顾了姑娘两日后就跌跤落胎了。既然已经落胎,自该如实说来,却与婢仆将落胎的原因引去姑娘身上,以此叫姑娘愧疚,为你在老太太和老爷面前说话。” 苏氏凄凉的悲呛,道:“妾从未说过是因为姑娘才掉了身子的呀!” 是啊,从一开始她可就非常用力的告诉所有人,她的孩子是自己掉的,因为太劳累了才会掉的,与旁人无关。句句牵扯到照顾灼华之事,却又仿佛句句在照顾灼华感受。 说的真好,说的半点不错。 老太太笑了笑,丝毫不怒。 陈妈妈嘴角微动,继续道:“你明知自己的孩子是保不住,事后却半句不说实话,让姑娘叫人议论,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姑娘流水价的好东西送进你的院子,苏姨娘,在此之前你和姑娘可并没有亲近到这般地步啊!” 沈焆灵急急叫了起来,“那是妹妹愿意给的,没人逼迫她!” 灼华看着沈焆灵和苏氏,似怒又似失望,撇开脸去。 沈焆灵心中惶惶,立马摆低了姿态,美眸中蓄满了水泽,晃晃悠悠晶莹透亮着欲落不落,拉着她的手,语意哀求道:“姨娘在院子里养身子,她怎么会知道外头的人在说什么,孩子掉了就掉了,保得住保不住的再说出来还有什么意思。妹妹……妹妹,姨娘可曾说过那个孩子是为了你才没有的?” 灼华望着她,抬手一拨,动作很轻,却是轻易的就把她的手拨开了,“刘妈妈所言难道不是故意误导么?” 沈焆灵连连点头:“是,都是刘妈妈胡言乱语,回头一定狠狠责罚,妹妹,你可要救救我们啊。” 沈煊慧睇了她一眼,冷笑道:“刘妈妈胡言乱语,你们听之任之,不也没去制止、没去解释么?难道打的不就那个主意?” 沈焆灵噎了噎,自是矢口否认,又转身去拽烺云的衣袖,用力之下手背暴起了挑挑青筋,蜿蜒如毒蛇:“哥哥、哥哥,你看着她们这样冤枉姨娘,你竟一句话都不说吗?” 烺云垂眸,心头似被一圈圈丝线紧紧缠绕,憋闷的几乎喘不过气:“祖母与父亲会审问清楚,妹妹好好听着就是。” 第52章 揭发(中下) 冬生在这时候忽的扑了出来,力道之大狠狠将苏氏撞到在地,额角咳了一声闷响,她大笑起来:“姨娘记得吗?你就是这样吩咐了翠屏去撞白姨娘的。趁着府里乱,你好叫张大夫和稳婆害死她。”微微垂下头,凑近苏氏的耳朵,呼吸几乎要将她灼穿,“姨娘每回与外头的人书信往来,总是谨慎的烧去,可是你怎么都想不到,你烧掉的不过一部分,还有些算计言辞十分明白的信笺,我都留着呢!”她的声音不大,可在场的却都听得明明白白,混乱却又无线清明的眼神落在老太太的脸上,“老太太大可去搜一搜院子,苏姨娘不认的事情,可都有她亲笔所书的证据,我藏了好多呢!” 苏氏双目一狰,惊在当场, 怎么可能,她明明每回都是看着她烧的呀! 秋日多风,此刻管着屋子,空气里最是平静无波,可苏氏觉得有一股恶寒打从心底腾升而起,无遮无拦的又窜四肢百骸。 可她依旧强撑镇定,她在赌,或许冬生只是为了诈她而已,她亲眼看着她烧的东西,她怎么可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换掉。 沈焆灵瞧着生母如此,心中顿时冷成一片:“什么书信?她再说什么证据?姨娘,什么书信?” 苏方氏皱眉扫了眼苏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亏得自己特特跑来一趟,竟是如此无能!苏家的脸面还能起得什么作用来! 冬生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从苏方氏的桌上拿了两张纸,然后走向对面烺云的桌前,再扔了果盘里,双手比了个爆炸的姿势,“烧了。”又缓缓转过身来,蹲在苏氏的面前,从袖中取出两张纸,“看,那两张纸我就藏在这里,你看着我烧掉的那么些,不过是我事先藏在袖子里的纸而已。这可是保我性命的东西,怎么会全都烧掉呢?你真当我是傻子么?” 陈妈妈立马带了人出去搜院子。 冬生看着陈妈妈离开,笑的无比畅意。 “苏姨娘,是不是很有趣,跪在这里演了半日的戏码,委屈啊,无辜啊,真心啊,唱的跟真的一样,我几乎都相信了呢!你以为自己可以咬着不松口就还有翻身的机会么?笑话,你知道你就是个笑话吗?还有你……”她指着沈焆灵,又咯咯的笑起来,眼角去油晶莹之色缓缓滚落,那么沉重,“三姑娘她可是救了二姑娘两次呢!你们母女就是这样报答她的。以后,你以为你还会有什么好前程吗?” “踩着我们的鲜血和尸骨,还想做沈家三房的主母、嫡女,做梦去吧!呵呵,看着你们在这里演戏演的那么投入,可真是有趣极了,两个戏子。” “主母……” “嫡女……” “你们也配!” 冬生似乎疯了,可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亮的那么澄澈,外头看向苏方氏讥讽道:“你来不是为了帮她们的吗?怎么不说话了?我猜猜,你手上应该还有筹码,原本是用来逼迫老太太和老爷松口扶立苏姨娘的,赶紧拿出来啊,至少可以保她一条贱命的。” 苏方氏面色沉着,闭口不语。她在等陈妈妈回来,若是那贱婢使诈,岂非中计。 沈烺云坐在一旁,始终无言,可手背爆起的青筋到底叫人看出他的隐忍、失望还有痛苦。 沈桢惯是温和的面上此刻是没什么表情的,他看过儿女们的面孔,心中除了震惊,便是无奈了。 灼华睇着苏氏和沈焆灵,眸色浅浅的眼中闪过阴冷。 老太太依旧面色淡淡的拨弄着珠串,不说话也不阻止冬生。 事到如今,即便没有证据苏氏往后的路也已经注定了。而这世上有的是法子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不是么。 就这样静静的等着,半个时辰后,陈妈妈面色沉沉的拎了些东西回了来。 将信笺交给了老太太,又托起手里一个胡桃色的木盒,陈妈妈道:“原是只去搜苏姨娘的院子,但见二姑娘身边的丫鬟听我要搜院子,眼神闪躲,奴婢便想着反正是搜了,不如将各个院子都搜了。” 老太太眼神一眯,点头道:“你做的很好。” 陈妈妈道:“除去冬生所说的信件外,还从二姑娘的院子里搜了点别的出来。” 沈焆灵心头一跳,她身边的丫鬟眼神闪躲?她的院子里搜出东西? 饶是苏氏深沉能忍,此刻也开始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如今再搭进了女儿,苏方氏手里的东西便是起不到大作用了呀! 老太太微微抬了抬下颚,是以示意陈妈妈打开木盒。 陈妈妈缓缓将木盒打开,沉声道:“从二姑娘床下的暗格里搜出来的,三个刻了大姑娘和三姑娘、四姑娘生辰八字的木偶,上头不止扎了银针,还以朱砂写了梵文。” 灼华眉心一动眼神落在冬生身上,却见她也似有惊讶之意。还有谁在算计她们? 煊慧拿起上头写了自己生辰八字的木偶,明媚双目窜起幽蓝怒火,“你想干什么?拿朱砂写的是什么东西?你还敢拿厌胜之术来诅咒我们?” 陈妈妈看了眼老太太和沈祯,道:“奴婢拿去请老先生看过,是血咒,咒人暴毙的。” 沈桢蹭的站了起来,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个平日里娇娇柔柔的女儿,他想说什么,老太太却阻止了他。 沈煊慧气极而笑,将木偶砸在沈焆灵的脸上:“好啊,真是咱们的好姐妹啊,啊!得是何等深仇大恨啊,叫你诅咒我们几个暴毙!原以为你只是愚蠢,竟还如此恶毒!” 沈焆灵的脸被猛的一砸,刮出了一道血痕,她愣愣的捡起木偶,用力的摇头,“不,不,不是我做的,我没有做过,祖母、父亲,这真的不是我做的。” 极力压抑怒气爆发,煊慧的语调有些扭曲:“不是你还有谁!东西可是从你的床底下翻出来的,你那院子看的那样紧,谁还能跑去你房里栽赃么!” 灼华拉了她一把,小心朝她使了个眼色:“大姐姐莫恼,总要问清楚了,给了辨白的机会。” 沈焆灵哭满面泪水,凄凄楚楚的神情格外惹人怜爱,膝行至沈桢和老太太跟前,“厌胜之术一旦被人察觉我也会保不住性命的,又怎么以此去诅咒家中姐妹啊,父亲信我,我真的没做过的呀!” 老太太没有搭理她,拿起一旁的信翻看着,半响后,朝着苏方氏递了过去,“苏少夫人,看看吧,是不是你家小姑子的笔记。” 苏方氏接过信纸一看,心中凉了一截,多年信件往来叫她一眼就看出这信就是出自苏氏之手,她抿了抿唇,强自镇定的弯了个笑意,道:“他人仿照,也是有的。” 老太太无甚意味的笑了笑,看向烺云,道:“云哥儿,你说呢?” 烺云站起身来,一撩袍子跪在苏氏身侧,神色中有一抹无奈的决绝,道:“谋害主子,杀死无罪下人,按大周律例应处以死刑。” 老太太拨着珠子,睇着苏氏,扫过苏方氏,未曾言语。 沈桢叹了一声,看着长子眼神闪过赞赏,也有痛惜。 沈焆灵猛地从自己的情绪里惊回了神,“哥哥,你在说什么啊!她是你的生母啊,你疯了吗?” 烺云没有去看她,只是磕了个头,道:“孩儿自幼由母亲教导,与姨娘情分不深,可终究是我生母,孩儿愿替她赎罪!” 沈焆灵娇美的面上是几乎疯狂的尖锐,声嘶力竭道:“姨娘没有承认!她没有罪!姨娘是侯府的姑娘,谁也不能这样定她的罪!” 烺云挺直的背脊上是他顾子里的正直,清秀的面上淡淡无波:“按照大周律例,冬生和此信笺以可作为不可辩驳的证据,你们要证明有人仿冒笔记,证明冬生是被人收买的,才可推翻证据。” 沈焆灵去看沈桢,沈桢点头,她顿时瘫坐在地,“无可辩驳……” 苏氏看了苏方氏一眼,似下了什么决心,疯了一般扑过去,抱着烺云,喊道:“不不不,不可以!” 烺云看着她,轻轻叹了一声,“你不肯认罪,只能我替你认。” “不!不可以,你还有大好的前程!”苏氏有野心,精算计,可到底也是母亲,“我认罪,我伏法,你不可以有事,我认,我都认,老太太、老爷,杀了我,我认罪,不可让哥儿替我赎罪的!不可的!” 倚楼和听风唰唰写完口供,摆在托盘上,又备了印泥,搁到苏氏身前,“认罪了,便画押吧!” 沈焆灵去求苏方氏,可苏方氏却没有说话。 苏氏心有不甘,却不得不签字画押。 苏方氏皱着眉头,眼看着苏氏签字画押,无能为力。若是老太太杀了苏氏,丈夫必是要气她办事不力的,可还有个沈焆灵惹了厌胜之术,也不知老太太要如何处置她,她手里的筹码也只够救下一个的。 原本这是一颗多好的棋子,一旦上位,丈夫的世子之位便能坐的更稳,永安侯府也能迅速站稳脚跟。 可惜了…… 第53章 揭发(下 ) 老太太挥了挥手,叫人把苏氏看押起来,“苏氏院子里伺候的,全部发卖。永安侯府的,还请苏少夫人到时候都带走吧!” 苏方氏闻言,微微松了一口气,至少她们没有当下发落处死,也算保了她的颜面。 沈桢看着苏氏被拖了出去,神情微冷,他又看向灼华,温和说道:“阿宁委屈了。” 灼华神色黯然道:“祖母和父亲知道阿宁的委屈,阿宁便不觉得委屈。” 从一开她们的咬紧不松,其实都是徒劳的。 她不需要声嘶力竭的去怒吼,去哭喊,只要安安静静的当好一个受尽委屈和算计的小姑娘就好,她是温柔善良、大度包容的沈家三姑娘,她是事事周全、惹人疼爱的定国公府七姑娘。 她不该为了这些人,而背上任何难听的名声。 因为,她们不配。 “你……”老太太瞟了眼苏方氏,对沈焆灵问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沈焆灵慌的不行,她想求大哥,可烺云已经跟着苏氏出去了,她向灼华求救,“妹妹信我啊,我真的没有做过。” 灼华待说什么,却叫煊慧制止了,“给你机会辨白,没做过,你告诉我这东西从哪里来的!” “定是有人栽赃!”沈焆灵张大着眼,盼望着想来温和慈爱的父亲能够帮帮她,“祖母、父亲,我真的没有啊……” 老太太似乎累了,掐了掐眉心:“送去私庵罢。” 私庵! 沈焆灵崩溃了,她还是逃不去被送去私庵的命吗? 她忽的想起苏方氏手中的把柄,她膝行至苏方氏的跟前,揪着她的衣袖哀求着,叫喊着哭喊着,“少夫人救救我,我不要去私庵,我不能去私庵……少夫人救救我。” 苏方氏闭了闭眼,只觉得这个被丈夫夸上天的侄女,简直就是被废物。 她从袖中取了一封信交给了老太太,婉声道:“老太太看在侯爷和世子爷的面上,便饶了灵姐儿一回吧!” 老太太拆了信一看,冷笑一声,威胁? 她将信往桌上一扔:“老爷决定吧!” 灼华缓缓站了起来,拉着沈煊慧跪在了老太太和沈桢的面前,凄然优柔道:“祖母父亲,她是我姐姐,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肉至亲,我们做姐妹的,有今生没来世,就此揭过吧,别再查了,姐姐自来娇生惯养的,哪能送去私庵受罪,就这样吧,我心里信她便够了。” 沈煊慧心中愤愤难平,可灼华这般说了,只能强压了心中撕了沈焆灵的冲动,道:“女儿虽心中生气,可还请还是祖母和父亲饶她一回吧!家丑到底不可外扬的。” 沈桢看着两个儿女如此懂事,心中颇为安慰,忙将她们扶起,“你们都是好孩子,父亲和祖母颇为安慰。”看了眼苏仲垣的信,神色似稍稍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松了口:“灵姐儿禁足院中,无有允准不可出来。” 沈焆灵瘫软在地,滴滴答答的掉着眼泪,却也松了口气,总算不用去私庵了。 原是为了帮助苏氏顺利上位的,可如今苏氏和沈焆灵关押的关押,禁足的禁足,看样子这这辈子也无翻身之机了,苏方氏也无必要再待着了,便请辞说是第二日一早要回京去,老太太和沈桢自然不会强留。 都是千年的狐狸了,自不会为了个妾室翻了脸去。 你来我往,客客气气的,把表面文章做足了也就是了。 而沈焆灵的作为表达出的意思很明白,她怨恨老太太偏疼灼华,怨恨老太太未曾重罚白氏,怨恨老太太肯教煊慧学习理家,却独独将她拒之门外。她怨恨白氏那天麻子害她,尽管没有害到,尽管白氏已死,她还是满腔怨恨。 她的敌人还有长平侯府的嫡出姑娘,是个暴戾很辣的人,她不敢对付,便把满腔的怨恨和恶毒都用到了家中温驯的姐妹身上。 如今老太太和沈桢对她失望至极,她虽逃过责罚,可是大家心里认定是她做的了,她此生也便如此了。 待苏方氏一走,老太太便要处置这些证人。 “既然我家三姑娘保了你们性命,我也不能驳了她。只是张大夫和李大夫,往后便不要再行医了罢。还有你们两个。”老太太又看向两个稳婆,沉声道:“做些别的营生,替人接生那是积福之事,不该沾染谋害。” 两位大夫感慨不已的叹了叹,却没有说什么,比之一把年纪胜败名列,不叫行医,已算格外开恩。 稳婆这回也不敢再多说,生怕老太太一个怒火,又将她们扔道大牢里去。 打发了这四个,便只剩下冬生了。 冬生的手上虽未沾性命,但到底涉及了灼华中毒、白氏血崩一事。灼华生怕老太太一怒之下杖毙了她,便道:“冬生,就还去伺候苏氏罢。” 沈桢不解道:“这是为何?” 老太太细细一思量,却是赞同的,“冬生虽做了帮凶,但她若是假死后逃走,咱们也不能顺利处罚了苏氏,既然苏氏想要杀她,不如就让冬生伺候她。最后得个什么结果,看天意罢。”微微一顿,“老爷来年就要届满回京述职,很大可能是要留京任职的,苏家也在京里。咱们的手不能沾了苏氏的血,即便不看永安侯府与你同朝为官,也要看在大哥儿的份上。若是咱们亲自动手杀了他的生母,到底也是要坏了情分的。” 沈桢叹了叹,“如此,就这样办罢。” 冬生此刻安静的很,对于她们的决定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偶尔的瞄一眼灼华,眼神似在透过她看向另一人,然后笑了笑,自己往外走去。 老太太见她此番表情,只当她是疯了,道:“关于苏方氏拿出来的这个,老爷定是要具表上奏的,五郎犯的错自该由陛下裁定,咱们不能知法犯法。到时候叫你父亲豁出老脸去陛下跟前求求情,大不了流放三百里。明年皇太后六十大寿定是要大赦的,咱们一路打点好了,也吃不了什么可苦头。苏仲垣想按下此事,拿来私下威胁咱们,自然也该让陛下知道。最重要的是,沈家不可留了这样的把柄在苏家的手上。” 沈桢点头,“母亲说的是,儿子明白的。” 煊慧疑惑道,“沈家的把柄?她们私下与咱们交换条件,难倒不是也留了把柄在咱们手上么?” 陈妈妈上了新茶来。 灼华捧着茶盏,缓缓道:“苏家在京中根基不稳,定国公府却是盘踞已有百年,旁支、分支、庶支数不清,同样是把柄,对咱们的影响却远远大于永安侯府。如今两厢无事便罢,若将来苏家风雨飘摇时拿了此事来威胁,不仅五叔一家罪上加罪,知情不禀的父亲、祖母甚至是咱们,都是要被牵连进去的。到时候咱们处于被动,若再无法狠心全部割舍,就要被苏家牵着鼻子走了。” “光脚不怕穿鞋的。”沈煊慧恍然,“这个苏仲垣,当真心机颇深,无论她们原本目的成不成,都埋了隐患在咱们这里。” 沈桢点头道:“就是这个说法。” 灼华瞧着老太太,笑道:“我想祖母打从一开始就没想着把二姐姐从去私庵的,不过是想逼着苏方氏把手里的筹码拿出来吧?” 老太太微微一挑眉:“你如何知道?” 灼华道:“苏方氏会在这个档口来,便是手中有什么好东西能退这苏氏上位的。若是老太太只打算禁足,那么这东西她未必肯拿出来。她们这样的人,若是手中的筹码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是不肯轻易拿出来用的。这时候老太太只要表现的决绝些,表示要放弃二姐姐,她必定是要拿出来救她一救的。” 老太太看着沈桢道:“阿宁很是聪慧。” 沈桢看着两个女儿:“你们两个,都很好。”叹了叹,望着屋外的一片清明,却是心头蒙了尘,“苏氏……灵姐儿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时想岔了罢。” 无人接口,大约也无人信罢。 第54章 计中人 八月底的时节,已有一星星的桂花悄悄绽开,小小的花儿含着浓郁的香味,幽幽的飘散在秋日凉爽的空气里,醉人心脾。 赵氏站在廊下,嘴角微弯,五官是江南女子的婉约柔顺:“如何了?” 大丫鬟元一回道:“苏氏关押,冬生伺候。二姑娘禁足抄经,罚没一年月例银子。” 赵氏扬了扬眉,挨着廊道上的围栏坐下,柔软一笑:“苏氏的这个惩罚,倒是有些意思的。” “苏氏要杀冬生,如今落到冬生的手里,定是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的了。老太太和老爷都没有反对,想来也是默认了让冬生结果了苏氏的。”元一点头道,“这个三姑娘,是个心思厉害的。幸好咱们大姑娘与她交好。” “她是嫡出,将来是要管着一整个府邸的,自该有这样的手腕本事。咱们大姐儿原就与她挣不着什么,能够好好相处,于大姑娘而言只有好处。”赵氏心思通透,伸手接着天光垂落,照的手心莹润,“如今大姑娘能跟着老太太学着管家,便是沾了三姑娘的光。而二姑娘啊心太高太傲,总想着要压大姐儿一头,想和三姑娘比高低。老太太心都偏在三姑娘处,她这样不知事,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往后啊,这个家里便是三姑娘说了算咯。” 元一笑道:“那还不是因为姨娘眼明心透。如今老太太正在给大姑娘物色婚事,奴婢打听了一下,着眼的都是门第不错的公子,倒是颇花了心思的。想来,姐儿也能觅得一门好亲事的。” “这便是与三姑娘交好的好处。大姐儿的外家不过商贾之家,既比不得人家腰杆儿挺得直,就得低调些。”赵氏笑了笑,胳膊横在围栏上,轻轻的依靠着,鬓边的青玉流苏微微摇曳着点在脸上,有微微的凉意,“好在姐儿这些年里懂事了不少,否则这会子,咱们怕是早就见了郡主去了。” “三姑娘虽厉害,却好是个宽和能容人的。”元一颇为感慨,“只是,咱们废了那么多心思收买了二姑娘身边的丫鬟,藏了那几个木偶,难倒就只是为了让二姑娘禁足而已吗?” 赵氏眼神闪过一丝阴冷,与她温柔的神色极是不符:“这得多亏了我父亲,要不是他在京里察觉了五房的错漏,又发现把柄被永安侯府拿捏着,咱们怕是只能眼看着她上位了。” 赵氏出身商贾之家,赵家老爷年轻时却也是中过举的,也算是儒商了。赵家世代经商,在京中颇有根基,否则以赵氏的身份也不可能进定国府做妾了。 当初国公夫人选中她抬进门给老爷做妾,多少也是看重了赵家在市井中的人脉眼线。 此番察觉五房有错漏,本该早早告知定国公的,便是她拦下了。因为她知道,事关五房的性命前程,这样的把柄苏家一定会拿来作为推苏氏上位的筹码。 秋日细风掠过,渐渐转黄的枫叶悠悠飘落在庭院的中的假山流水中,涟漪尚不及漾出去便被流动的水流冲散。 赵氏看着那枫叶随水漂流,沉道:“原本咱们设计这一出,为的就是让苏氏没办法上位而已。却没想到苏氏身边的人竟来揭发她。苏氏谋害嫡女是死罪,二姑娘掉进了厌胜之术中,那更是灭门之罪,苏氏和她,苏方氏只能救一个,苏氏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女儿受罚。便是老天也帮着咱们呢!” 元一道:“听说大哥儿见着苏氏不肯认罪,便说要替她认下。” 赵氏“哦”了一声,尾音微扬,是江南女子独有的娇懒风情,“这就是了。只怪她往日里太过阴毒,连心腹都杀。今日这一出饶是她在是饶舌伶俐也无用了。” 元一却有不解:“可永安侯府还在,杀了苏氏……他们不会与老爷交恶吗?” “苏方氏拿筹码救了二姑娘,便是她已经默认了苏氏的下场由老太太和老爷决定了。她们永安侯府是有些面子,可面子这东西可一不可再,她们还没那么大的脸面保住了苏氏又要保住二姑娘。苏仲垣虽是永安侯府的世子,到底不过个三品侍郎,根基也不深。咱们老爷……”赵氏笑着望了望天,缓缓道:“将来会有大前程的。” 元一了然的点了点头:“如此也好,咱们哥儿的仇,也算是报了。” “报仇?”赵氏哼笑了一声,美丽的眼底有一闪而逝的恨意,“还早呢!苏氏一时半会儿的死不了,我便也要她亲眼看看自己的孩子是怎么一点点的死去。” 元一一惊,忙是劝道:“二姑娘已经没有前程了,姨娘您可是明白人,可不能做了糊涂事儿。若是一个不小心叫人察觉了,老太太和老爷如何能放过您?大姐儿还有三哥儿,她们可怎么办?” 赵氏只是笑笑,神情哀然。 她的第一个孩儿,她眼看着他在郡主身边长到十个多月,白白胖胖的,那样讨人喜,只要过了一周岁,他就能入族谱,是长子。 郡主还说了,到时候要把他记在名下,做嫡子,尊贵的嫡子。 可是他死了,被人下了药,害死了。死的时候,瘦的几乎没有皮包骨头,受尽了折磨。 她怀疑过郡主,可是郡主与老爷成婚六年没有孩子,对于哥儿她是那么喜欢,对哥儿那么好,哥儿死了,她哭得那么伤心,怎么会是她呢? 后来,有人查到了云姨娘,因为她也生下了哥儿,比她的孩子小两个月,她不甘心自己的孩子只能做次子,还是庶子,所以云姨娘就下手害了她的孩子。 可惜了,云姨娘死后不久,她的哥儿也突然疾病死了。 她便发觉了不对劲,分明还有人躲在背后。 她假装恨着死去的云姨娘,暗里悄悄查了整整三年才发觉了蛛丝马迹,竟是那个看起来少言温顺的苏氏! 如今可不就是她的烺云成了长子么! 哥儿的仇不报,她将来有何脸面去见他。 “告诉丹阳,以后大姑娘少来我这里。好好跟着老太太和三姑娘。” 桂子轻柔,与它浓溢的香味一起缓缓的飞扬在空中,似一场碎金的暖雨。 “我记得你和翠屏,不曾在母亲那里伺候过。” 冬生跪下向灼华磕了头,抬头细细瞧着她,似乎颇为欣慰含笑的眼中有水泽闪烁:“姑娘那时候还小,不记事。九年前奴婢爹爹病死没有钱下葬,姐姐卖身葬父,是郡主赏了二十两银子却没叫姐姐做奴才,还叫姐姐回家好好照顾我和弟妹。” 灼华微微一叹,原是如此,那时候她不过三四岁罢了。 冬生缓缓道:“我九岁时姐姐也病逝了,我那时候太小没有办法照顾更加年幼的弟弟妹妹,我把所有的银子和弟妹都给了舅舅,又把自己卖给了人伢子,后来便进了永安侯府做奴婢。苏家看我办事伶俐,将我送来伺候苏姨娘。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原来郡主是奴婢一家的救命恩人。可是我还没有机会和郡主磕头,郡主便仙逝了。” 灼华静静听着,眼神落在鹿鹤同春花纹的窗棂上,屋外阳光甚好,打了一片栩栩如生的影子在大理石的地面上,黑灰交错,似水墨画的沉稳。手边错金博山香炉里缓缓吐着母亲生前最爱的沉水香,香味淡淡的,很温柔的味道,就似母亲一般。 冬生的眼神落在那袅袅的轻烟上,在她眼底落了一抹如雾的迷离,:“一年前白姨娘找到我,说拿住了我弟弟威胁我帮她办事。我不动声色的观察了白姨娘半年多,想看看她到底为什么监视苏氏。后来慢慢发现白姨娘似乎很恨苏氏,我在苏氏身边久了也渐渐察觉到了她的算计。在苏氏对姑娘第一次下手之后,我便告诉了白姨娘,若是她想杀苏氏,我会帮她的。”默了默,“多巧,苏氏最后还是栽在了郡主手里。” 灼华怅然道:“为了二十两银子,你就愿意做这么多。” 冬生微微摇了摇头,嘴角弯了抹轻轻的笑意:“这二十两银子,叫父亲体面下葬,叫我们兄弟姐妹几个熬过了好几个寒冬。大姐虽死了,我也做了奴婢,可小弟和妹妹还能做良民,我的米银足够养活她们到成年,让他们能去私塾认几个字,将来过顺当日子。这些都是郡主给的。受人滴水之恩,便该回报的。” 受人点滴之恩,便该回报! 灼华心中震了震,有多少人能记得这句话,并且做到呢?“那翠屏呢?” 冬生默了默,却问道:“姑娘知道郡主是怎么死的吗?” 灼华的神色有一瞬落进了痛苦中,积年的种种怨恨如白蚁蚀骨,最终在削皮挫骨的同意里渐渐麻木,却从不曾消失:“我知道。” 冬生定了一下,渐渐笑了起来,“是啊,姑娘那么聪明,怎么会察觉不到呢?所以,姑娘早就知道自己中毒了罢。白姨娘总是担心姑娘会被苏氏骗了。”眼神追着那轻烟游走,晃了晃神,“郡主正院里伺候的奴仆甚多。当年姑娘抚郡主灵柩回京,苏氏代掌府中权力,郡主院里的人或发卖或发嫁,还有人先后病死。待姑娘从京里回来,郡主身边的人就所剩无几了。” 灼华了然,“她在灭口。” 第55章 苏氏的去路 “翠屏是孤儿,进府后认了个无儿无女的干娘,待她甚好。姑娘们扶灵走后没几日,她干娘就淹死在荷花池里。”冬生微微苍白的嘴角冷笑了一记,“那个晚上翠屏亲眼看见苏氏的人动的手。苏氏以为自己做的隐秘,到底天网恢恢,该她遭报应了。” 因为知足,但凡得了旁人一点儿的帮助和情意,便是粉身碎骨也要回报。 灼华默了许久,嘴角习惯性的弧度沾了雨丝的微凉:“二姐姐身边也有咱们得人吗?” 冬生摇头,“并没有。” 长天奇怪道:“卓云在听到陈妈妈要搜院子的时候,表现的十分慌乱,分明是想引了陈妈妈去查。” 秋水点头道:“上次画舫的事情就很蹊跷,卓云一直跟着二姑娘,怎么会事后问起什么都不知道呢?” 倚楼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况:“二姑娘下到一楼,卓云突然说二姑娘的手帕落在了更衣房里,上去后直到二姑娘落水,也没有下楼来。” 庭院里的桂子被风吹着,从窗棂的缝隙里飞了进来,落在灼华素白的手背,眉心微曲:“若非,她被袁颖的人收买了?” 冬生想了想,道:“可若是没有今日一场,也未必有人会想到说去搜院子,袁家姑娘的计划未必能顺利进行。” “还有一个可能。”宋嬷嬷精明的眸子闪了闪,微微一笑:“赵氏曾有个哥儿,十个多月的时候忽得疾病死了。那个哥儿一出生就是郡主养着的,原本是等着哥儿满了周岁就要记在郡主名下当嫡子的。” “为了报仇。”灼华明白过来,叹道:“苏氏的敌人当真很多啊!” 前世苏氏能成功,看来都是因为自己的愚蠢。 她给了苏氏权力,杀死了白氏、赵氏,毁了她们的算计,最后把自己推向地狱。 宋嬷嬷思忖片刻,道:“也难说袁颖是不是收买了二姑娘身边的人,若真是她叫人把木偶藏进去的,自然也有办法把事情揭开。” 灼华觉得宋嬷嬷说的有道理,这两个人确实都有嫌疑,不过也正因为这几个木偶,苏氏才会把活命的机会给了沈焆灵,苏方氏才默认了苏氏的死活由沈家决定。 拉过冬生,灼华道:“你好好的,等苏氏之事了结,我送你去云南。” 冬生拧眉间,有阴翳浮起:“姑娘为何不叫我直接杀了她?” “那便宜她了。”手边三足错金香炉乌油油的,落在眼底是沉幽的悲凉,灼华语调微冷:“当初母亲受尽病痛折磨,我自当叫她同样受过。冬生,你们已经为了我和母亲受了那么多委屈,不能再叫你手上沾了人命。你只管看着她吃喝,不叫人有机会靠近她就是。旁的,交给我。” 冬生微微一笑,却道:“无事的姑娘,咱们打从计划开始,就没想过能活下去。” 灼华看着冬生,心头头酸酸的。 当年母亲小小善举竟让冬生如此付出,而苏氏和沈焆灵,前世里她是那么信任她们啊,可笑自己在她们眼里或许连一颗棋子都不如罢。 她开始怀疑,导致前世结果的,到底是自己不够善良,还是苏氏、李彧等人太过冷血。 灼华的神色若被晒干了水分的枯叶,显了一抹枯脆:“我知道。可我希望你们活着。只怪我明白你们明白的太晚,只能眼着白姨娘和夏竹死在我眼前。所以,我希望你们能活着,哪怕是为了叫我好受些,请你和翠屏好好活着,好吗?” “你们为着我和母亲付出至此,我自不能叫你们白受了这些,绝不辜负你和翠屏的后半生。在这里苏家人或许还不能拿你怎么样,可明年要回京了,你们不能跟着去。我会送你们去云南,有王爷和王妃在,你们可以安安心心的过好日子。你家里的弟妹我已经派人去接了,你放心,很快你们就能在云南团聚的。你们好好活着,这是你们该得的。” “听姑娘的。”冬生笑着点头,喜极而泣,“翠屏她还好吗?” 灼华替她擦了眼泪,微笑道:“你放心,她已经醒了,好好养着,会好的。到时候和你一起去云南,那里山高水长,没人再会害你们了。” “嗳!” 叫秋水送了冬生去苏氏那里,又拨了两个忠心的婆子过去看着,一来是杜绝苏氏再有机会联系外头,二来也是保护冬生,灼华担心沈焆灵会收买了丫鬟婆子去害她。 听风不知什么时候出去的,正翻了墙头回来。 “跟了卓云,她去见了赵姨娘。” 灿灿阳光从屋檐打落进来,落在灼华的身上,鬓边的流苏在光线下摇曳了一串细细温柔的光晕,“真是她。” 宋嬷嬷望了眼香炉里幽幽吐出的乳白轻烟,道:“怕是她不肯轻易罢手。赵氏若是想报仇,如今苏氏失势,二姑娘无人照看,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望着院外一颗枫树于风中婆娑,有零星的枫叶脱离了树枝飞扬起来,被阳光照的好似一颗颗的星子,灼华感受着花香拂面,缓缓道:“把卓云捂了发卖出去。再去告诉赵氏一声儿,该收手的时候收手,日子是过给自己的,没得为了那种人再把自己和儿女都搭进去。” 听风点头,翻着墙头便又出去了。 宋嬷嬷看着灼华道:“赵氏倒也聪明,可她的手腕未必比苏氏厉害,若有动作早晚会被发觉。姑娘这是为了大姑娘和三公子的前程去提醒了。” 灼华默默一叹,润玉耳坠轻轻点在面颊上,轻轻的微凉:“都是可怜人。” 秋水办好了事情回院子里,瞧着灼华养着的花草上停了两只蝗虫,气的直戳小丫鬟的脑袋,“姑娘的花草叫你打理着,这好大的虫子在啃叶子,你这丫头眼睛那么大,怎瞧不见吗?” 那小丫鬟便是老太太挑进来的四个之一,叫静姝,刚提了二等。因为性子比较跳脱,宋嬷嬷便叫她去照管花草,养养性子。 静姝忙拿了鹅绒的掸子去赶蝗虫,边赶边道:“咱们院子里怎么会有蝗虫,怕不是要有虫灾啊!” “别胡说,如今是深秋要收获的时候,几只蝗虫有什么稀奇的。”秋水眉心跳了跳,却还是敲了敲她的脑袋,“赶紧赶了虫子把花草搬进屋子里去。把姑娘的花草咬坏了,可别怪我罚你米银。” 静姝扯出笑脸讨饶,吆喝了使唤小丫头一道帮忙。 天空中蝗虫零星飞舞,灼华叹息道:“静姝怕是要说中了。”微顿,“去请了闵大人来一趟。” 九月里桂花一茬接一茬开的正盛,淡黄色的花朵簇簇相拥,香味远可清尘、近可浓溢,风过,簌簌如雨飘洒,当是醉人。圆月清辉之下小酌一杯,便是颇有意境的。 苏氏落败关押,沈焆灵禁足不准外出。赵氏得了警醒暂时倒也没有什么动作。 原以为是要你死我活的,结果这般轻易。却也不算轻易,毕竟付出了白氏和夏竹的性命,翠屏和她也险些废了半条命。 仇报的差不多了,灼华的日子清静了却忽觉心头空荡荡的茫然,似乎生活一下失去了动力。 沈桢亲耳听了审问苏氏,晓得儿女们在内宅里虽为主,却被一个妾室算计的那么艰难,自觉作为父亲自己是多么失职,眼下哪怕奸细案无有进展,又要为灾荒焦头烂额,却还是尽量拨出时间关心儿女。 苏氏被关押后,沈桢特意找了灼华长谈一番,除了自我批评作为父亲的不合格,也肯定了灼华的宽容和善良。 如今沈桢的后院除去育有儿女的赵氏外,还有两个无有儿女的通房,都是没什么得力外家的。没了折腾算计,沈家一下子安静的叫人不习惯。 老太太深觉苏氏算计太深,索性全府上下展开了一次人员大清洗,但凡和苏氏交往过密的奴仆、管事,发卖的发卖,打发去庄子的去庄子,总之就是要叫她再无人可利用。 沈焆灵身边换出去好几个贴身伺候的,又被安排了老太太院子里的丫鬟过去伺候,听蘅华苑外门处的婆子说,内里头一下子就清静了。 灼华的院子里也清理出去几个可疑的。 老太太数了数她院子里的丫鬟,四个一等的,四个二等的,四个三等的,使唤小幺、粗使婆子八人,共计二十人,再一位管事的宋嬷嬷。 陈妈妈觉得少了,便是沈焆灵的院子里原本伺候的都是二十余人。“庶出的比嫡出的排场还大,没有这样的规矩。” 灼华觉得不必再加,看着无屋外头一张张熟悉又憨厚的小脸儿,觉得这些人在身边也便够了,“人多嘴杂难管,如此正好。” 老太太瞧着秋水长天利落能干,四个静字辈的也都伶俐着,欣慰道:“人多未必就能显出排场,忠心才是重要的。阿宁院子里剩下的那些都是经历了考验的,她又省事儿,这些人够了。省的再招进没眼力见儿的,反而闹的她心里不快活。” 陈妈妈点头,看着自己的女儿指挥者小丫头们做事,一字一句凌厉又有气势,含笑道:“夫人说得对,人可以慢慢添,看到合适的再送来也行。” 老太太慢慢拨着手里的珠子道:“如今我院子里伺候的都是你一手调教的,到时候回了京里,一并给了她就是,也可省的那几房找借口塞人进去闹心。你说的也对,嫡庶总要有个分分界的。” 沈煊慧听闻之后,很乖觉的主动提出要删减人手,“孙女儿平日事儿也不多,用不着那么多人伺候。如今大灾,排场大了,总会叫百姓觉得官员家中奢靡,对父亲为官也是有碍的。” 老太太如今颇为喜欢她的知进退,和蔼道:“你身边的人不能裁,来年出嫁,陪嫁的人不能少。” 然后,老太太还是砍去了沈焆灵院子里五六个伺候的。 沈焆灵懵:“……”针对我咯? 可如今她身边多了个老太太身边出来的丫鬟看着,尽管心里愤愤不满,却也只能摆出一副赞同的乖巧模样,“祖母这么做是对的,没得我的丫鬟要比嫡出的妹妹还要多。” 煊慧和灼华在廊下喝茶,听闻之后,相视一笑。 第56章 给大姐姐推荐个夫婿 自打堂会后,总有客人登门拜见,姐妹二人也愈发的忙碌起来。 前世活到二十三,重生后又已是快三年,两世加起来她也活了二十五六了,装可爱装天真当真是不适合她了,每每陪着那些夫人太太的说完一溜的话,感觉脸都要僵了。 老太太见着煊慧利落、灼华沉稳,处理事情也算得井井有条便渐渐脱手不再管府中之事。 这日里处理了庶务,送走了客人,煊慧直跟着灼华回了院子蹭饭。 扒拉进最后一口米饭,煊慧放下筷子默了默肚皮,秀眉微拧道:“最近总是感觉饿的慌,恨不得日日加了三回的点心果子吃。” 秋水长天上了水和帕子,伺候两人漱口净手。 灼华接过热帕子,笑道:“如今事多费脑子,又要入冬日,自然就会多饥饿。” 沈煊慧捻着帕子拭了拭嘴角,叹笑一声道:“我是怕这般吃法,明年开春我这身量恐恐是要见不得人了。” 灼华轻笑,倒是瞧着她比上月里要瘦下一些了,“人劳累着,胖不起来的。” 煊慧绞着帕子,欲言又止。 灼华起身带着她进了左次间,两人在床边的罗汉床上坐下。 秋水送了蜜茶进来,出去时将门掩好,与长天守在屋外。 煊慧捧着茶盏看着茶水脆嫩,茶水的热气混着清冽的香味拂面,舒展了毛孔却舒展不了眉心的纹路,咬了咬唇,留下一点莹白又渐渐与唇色融合:“昨日祖母喊了我去入画,我晓得祖母在为我的婚事掌眼,可是妹妹,我、我心里害怕。”有些烦躁的拽了拽耳坠子,摇曳着迷惘的心慌,“看着苏氏这般恶毒算计,我心里实在是、我实在不知往后遇上这样的人,该如何处理应对。” 灼华瞧她近日总有心不在焉,心中也猜到些,可高门大院里如苏氏这般的人物不会少,后院的人越多,算计也就越多,身为后宅里的女人能做的不过是见招拆招而已。 当然,还得祈祷自己命够长。 这时候,女子身后的势力便十分重要的了。 若是娘家门高,自己又得父母亲长宠爱,兄弟姐妹都得力,且相互亲厚都肯为之撑腰,那么夫家便是为了女子的后盾之力,也会全力维护其在后院稳坐不倒。 当初她孤身在王府东宫苦苦挣扎,哪怕父亲得力、外家宠爱,依旧感觉步履维艰,便是少了兄弟姐妹的维护。姐妹、嫂子、弟媳之间的关系够好,她们的夫家、娘家也能成为自己的人脉和支撑。世家之间相互掣肘,只要关系网够硬,想要动她,便要思量再三了。 话又说回来,重中之重的还是丈夫的人选。 若是碰上文远伯之流的愚蠢男子,你便是公主娘娘,他也能变着法的折磨你、刻薄你。 阳光从桂花掠过,投了抹微金的阳光从窗户投进来,落在灼华面上,是温柔的颜色:“我倒是有两个人选,可以给姐姐做参考。” 沈焆灵此人她是不会再抱有希望了,没了前世的顺遂,本性竟也只是个心思狭隘之人,与她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也便罢了,没得又要被她反手捅一刀了。 可沈煊慧不同,她是个明白人,爽快又知进退,她既肯好好与自己相处,灼华倒也愿意为其谋划一二。 煊慧愣了愣,面色浮现惊喜,转而乍红了起来。宛若芍药盛放。 灼华盘了盘前世的记忆,挑出两个和沈煊慧年貌、家世皆为相当的少年郎来。 “先说京里的。兴怀伯府云家的嫡幼子,那公子以前在京里的时候你是见过的,眉目端正。如今十八,家里打点进了南城兵马司做了副指挥使,是正七品的职衔。姜遥哥哥说他是个不错的,颇为上进,上峰也极为看重。若是再有父亲扶持着,倒也不用慢慢熬着资历,前途可见的顺畅。” 自古女子的婚事自己是不能过问的,长辈们定下,姑娘们备嫁,若是常来常往的人家,或许婚前还能见得几面,若是定的人户是远些的,恐怕揭盖头的那一刻也不过陌生人而已。 灼华肯给她讲这些便是已经查过人家的底儿了,可见是有前途的,自然也有把握能提到祖母和父亲面前去,心下便是跳的扑通通,眼底盛了感激,“多谢妹妹。” 灼华澹笑温柔,继续道:“云海尚未议过亲事。只是武将总比文官升迁要难些,如今世道太平武将出头的机会便也少一些。” 不过马上京里便要有用得着武将的地方,若是能够立功,倒是极好的。 “还有一个,便是柳家的扶苏哥哥。” 煊慧懵了懵,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个人,“怎、怎么……” 灼华捡了枚果子塞到她手里,果子上还沾着水珠,晶莹剔透的顺着鲜红的滚皮滚落,沾在指尖凉凉的,眨眨眼道:“没发现柳家夫人但凡见着你,便常会瞅着你好一番看着么?” 煊慧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抹了把汗,面上便是更红艳了。 灼华看着果子的红润色泽落在煊慧的眼底,化作了对未来的殷殷期盼,含笑道:“柳大人如今是正四品,父亲说他为官颇为不错,考级评分颇高,到时候不论是连任还是再做派职都是会升的。届时就是高阶的官员了。柳公子有过婚约,到底人没有过门不是,你若嫁过去乃是嫡妻。” 捻着果子细细啃了一口,干干的嚼着,煊慧点头,认真听着灼华说下去。 “盛老先生说柳家公子学问很是不错,开春应试绝不是问题。后年便可殿试,只要发挥正常二甲不会跑。” 煊慧明眸微睁,微微扬声的“哦”了一记。 灼华晓得她是动了心思了:“柳公子虽说比你大了五岁,到底是嫡长子。柳夫人咱们也都熟悉,温柔的性子,柳大人的庶子女她都能够照拂的很好,更何况是嫡长子的妻子了。若是你肯,今年叫父亲去定下。来年柳大人升了职,柳家哥哥再过了春闱,怕是留不到给你了。” 沈煊慧仔细想了想,云家的公子她没什么印象,不过这几个月与柳扶苏相处下来,到当真是个很好很温柔的人,带人周到有礼,学问也好。 他的温柔与蒋楠、徐悦的都不同,是如溪水清澈潺潺的温柔,浅浅的轻轻的,也总是会与女子保持一定的距离,是个十分克己的男子。 只是他是嫡长子,而自己不过是个庶出,柳家……真的会肯吗? 灼华看着她认真思虑的样子,心中也觉得高兴,前世这个大姐姐死在了北燕,连及笄都未过,多少也有她的原因在里头,今世里有机会给她谋划一二,挺好。 事情一件件的办着,人一个个重逢着,经历了白氏生产之事里保住了凤梧,如今又为她挑选未来夫婿,慢慢的、慢慢的,灼华竟有一种填补前世遗憾的满足感。 原来,“情”一字,未必只能是爱情,也可是亲情,甚至是友情,前世里不曾拥有的,这一回她都慢慢得到了。 滋味,甚好。 灼华看出她的犹疑,舒舒然一笑,道:“他们两个性情温和又都是肯上进的,是端正不过的人物了。姐姐是国公府的姑娘,父亲的长女,身份自然也都是匹配的。不论嫁去哪家,只要自己不过分,做丈夫的定是会护着你的。” 经历苏氏之事,煊慧对此是颇为认同:“女子艰难,行事谨慎,守住底线总是不会错的。” 灼华点头,轻轻呷了口蜜水润了润喉,又道:“这两家的公子都多,虽说妯娌间可能热闹些,但也有好处,将来侍奉婆婆也多些人分担着,总不会盯着你不放。”看着煊慧的眼神似金秋暖阳下的一汪清泉清澈细腻,“你看的也不少了,那些婆婆利害的,妯娌难处的,宠妾灭妻的,过得何其艰难,青春早逝的也不在少数。咱们女子本就艰难些,富贵什么的是其次,若能得夫君敬重爱护才是正理儿。你到底还有熤州不是?” “是,富贵云烟,咱们也是不缺,日子顺遂方是心之所向。”煊慧明媚一笑,眼中姐妹情意渐浓,便如她身上绣着金线的雀儿,耀着灿灿的光芒,伴着感激的欢喜道:“咱们兄弟姐妹,都是互为依靠的血脉之亲。” 前世二人陷在她人算计里,两厢斗气,如今跳出算计,才晓得亲情的重要和温暖。 两姐妹相视一笑。 灼华道:“左右柳公子就在家中读书,你也可好好观察观察,亲眼瞧瞧他的人品如何。你自己也可得好好表现,拿出你长女的风范来,旁人来打听也得打听得起才行。若是有这份儿心思的,我跟祖母身边儿提上一嘴,也好早早叫祖父和父亲去查探家世底细。自然了,你若想再看看,我也可与祖母好好说说的,事情许也是能为你拖上一拖的。”微有一顿,“不必自卑于嫡庶,你很好,挺直了腰杆儿便是!” “我知道。”煊慧的眼眶为诶一红,越过榻上的小几覆上灼华的手背,用力眨了眨眼:“妹妹为着我有心了,我也不是那眼高于顶的,这两家的门第对我来说已经是极好的选择,即便是父亲亲自过问也不过如此了。妹妹的心意我必摆在心头好好珍惜,不会辜负你的打算,咱们姐妹都好好的!” 第57章 春天里的哥儿总脸红 说来也是巧,姐妹二人说完悄悄话的第二日,柳家夫人和刺史家的夫人便登门来拜访老太太。 从前或许是沈煊慧一直觉得婚姻之事,自己身为女儿家是不能置喙的,便无做他想,只等着老太太最后敲定了告诉她一声。经灼华提醒之后再见柳夫人,煊慧便发现她瞧自己的眼神确实颇有深意,一时间竟有些羞赧之意。 她本生的明媚漂亮,一垂眸的羞涩更叫她看起来无比的娇美,似芍药迎了朝露。 老太太如今也喜欢她,更不吝在客人面前对她的夸赞。 两位夫人听着,晓得她擅女红能读书懂理家,又得老太太看重,与嫡出也是亲厚无比,心中更是喜欢了,话里便透露出想与定国公府做亲的意思。 待客人走后,灼华高兴的悄悄与老太太咬了耳朵,“孙女觉得柳家夫人挺和气的,若是做她的媳妇,该是不难的。” 老太太看看灼华,又悄悄面色绯红的煊慧,心中一盘,觉得倒是不错。 柳家门第虽低了些,但柳大人为官周正不失圆滑,升迁不难。柳家哥儿谦逊周到,学问也好,未来可期。柳夫人虽有些手腕却性子和善,端看她家中的那些媳妇皆是娇俏天真的,便知她是个不难相处的人。 待沈桢回府之时,老太太与他提了此事。 沈桢与柳大人交好,对其也是颇为欣赏,又去老先生和长子那里问了问柳公子的学问和说话处事,都说柳家公子不错,便动了心思。 两家在江南时处过一年,后来北燕又处了两年,算不得知根知底,但也是相互了解的。 总结下来,也觉着这门亲事算得上佳。 于是,沈桢开始全面调查柳家家世底细。 三日后,老太太下了帖子请柳家夫人来吃茶,也算是给了信号,好叫柳家晓得沈家也有亲近之意。 一旦沈桢确认柳家无有不可言的阴私之事,便可将沈煊慧的亲事摆上来讨论了。 煊慧与柳家相看着,灼华与蒋楠相看着,若无意外,两人的亲事算是都有了着落。 而沈焆灵有着永安侯府这样的外家,苏氏那会儿也管着庶务,也算是风头不小,哪怕堂会时出了丑,一时间还是有不少人家来打听询问,但大伙儿发现苏氏忽然悄无声息之后,也便渐渐歇了心思。 老太太那处一点消息都透不到衡华苑,也不知是老太太不管她了,还是已经敲定了破落户要把她嫁出去,沈焆灵在消息闭塞的情况下越见急躁,她心中爱慕徐惟,却连院子都出不去,心中焦急却也无能为力。听闻长姐正欲柳家嫡长公子在想看,沈焆灵更是气红了眼,不敢在老太太的人面前砸东西,闷在被窝里哭了一整日。 姐妹两在描花样子准备绣荷包,将来出嫁时多得是打赏的用处,听说此事时,一个翻了个白眼,一个抬头望望天,然后继续做事,连聊她的心思也没有。 北方的冬日总是来的特别早,一场秋雨之后换上薄袄。 九月初七,灼华的生辰,今日起她便十二周岁了。在大周的普通百姓家,这个年纪便可婚嫁了。 一大早,老太太便亲自来捉灼华起来梳洗打扮。 煊慧和熺微、烺云和熤州,也不约而同的早早来了。 两个小的添的寿礼,是一副合作的仕女图,据说画的是沈灼华,而灼华只看到了一个身形扭曲,穿着飘逸长裙的高大魁梧的汉子。 灼华看着两小的满面期待,等着听自己夸赞,咧了咧嘴,“真、真像。” 烺云则送了一整套越窑的青瓷茶具,十分雅致珍贵。 灼华细细瞧着他的神色,有些憔悴,好在并没有委顿下去。 沈煊慧送的是一对羊脂玉的镯子,赵氏也托了煊慧送来一整套的四季帐,针脚细密配色温婉,看得出来赵氏花了不少心思在上头。春帐上绣了雪片莲,寓意新生,这是告诉她,她会让自己忘记前尘恨意,迈入新的人生了。 灼华很高兴赵氏能明白她的意思,请煊慧转达谢意,表示自己很喜欢。 老先生托烺云送来一副修补好的观音像,并喊话吃饭的时候他要来的,让灼华备上好酒。 严厉也送来一份心意,十八银针。 灼华正跟着老先生学习医术,这银针可说送到了心坎儿里。 因为只是小小生辰,便未请了客人,只一家子关起门来吃了碗长寿面。 陈妈妈收拾出了一个小厅,摆出了分食宴,老老小小说说笑笑十分温馨融洽。 正要开席,蒋楠蒋公子不请自来,同行一道来的还有徐惟,两人自也是备了厚礼的。 徐惟的是一盆品种稀有的牡丹花,一看就知道是暖房里精心培育的。 灼华瞧着那盛开的牡丹十分娇艳雍容,不着痕迹的扬了扬眉,似乎前世里李彧总爱送她牡丹,说是牡丹能衬托她的典雅。 那时她还兀自想着,他是不是在暗示自己将来立她为后了,却是在后来的后来才明白过来,他这是在提醒自己,作为正室就要贤良淑德,不可善妒呢! 那日审问苏氏十分荫蔽除了当时在场的,哪怕是老太太院子里伺候的也没几人晓得。徐惟四下看了看,没见着沈焆灵,便问了一句。 老太太和烺云面色不变,淡淡吃酒。 沈煊慧笑容寡了寡,盯着点心不说话。 两个小的早前问时老太太便说她病了,这会子听徐惟问起,便是天真无邪的回道:“二姐姐病了,正养着呢!” 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看众人神情也知道沈焆灵不止是病了这么简单,徐惟也便不再多问,笑了笑,落座了。 灼华看了他一眼,缓缓吃了口茶水。 可惜,如今苏氏是不可能再上位,沈焆灵也做不了嫡女了,倒不知徐惟打算如何再帮李彧去拉拢苏家呢? 那厢还有个袁颖袁二姑娘蛰伏着,等着出手呢!即便徐惟不介意沈焆灵的庶出身份愿意娶她,怕是袁颖也不会情意罢休吧! 只是如今沈焆灵禁足难出来,到不知袁二姑娘打算怎么做呢? 灼华心中甚是佩服袁颖的耐心,隐藏在北燕快两个多月了罢,竟然那么沉得住气一次都没有露面。暴戾的人不可怕,可怕便是这种既沉得住气又有算计的暴戾之人。 蒋楠笑吟吟的在灼华的案几前盘腿坐下,将手里的檀木盒子递了过去。 灼华打开一看,一整套镶红宝石的赤金头面,金光灿灿,眼角忍不住的抽了抽,“……好看。” 灼华心里的潜台词:大方! 这样的头面便是进宫见皇后也绝对够了。 蒋楠大眼忽闪忽闪,急急的问着喜不喜欢,灼华笑的十分真诚,点头,“喜、喜欢。” 蒋楠听她说喜欢,心里自是高兴极了,咧着嘴笑的愈发春风灿烂。 煊慧就坐在灼华的左手处,一瞧那宝石头面差点翻过白眼来,“妹妹十二生辰,表哥送了赤金头面,妹妹二十岁的时候,表哥打算送黄金吗?看看徐惟表哥送的,多娇嫩雅致。” 老太太好笑的指了指煊慧,道:“你这促狭鬼,还打趣起人来了!” 蒋楠似乎听懂了,眨眨眼,问道:“老、老气了?” 灼华干笑两声,“还行还行,可往后再带。”眉梢微扬,衷心道,“值钱!” 一时间小厅里欢笑声一片。 灼华心道:终于没有脸红了。 蒋楠跟着笑,看着灼华笑意盈盈,鬓边的青玉主子在说话间微微晃动,称的她温柔又调皮,浅眸流转间竟是风流韵致,白皙的面上又泛起了粉红。 灼华一口清茶哽在心口,险些被过去,这蒋楠是种了诅咒了吗? 热腾腾的寿面上来,寿星先吃第一口,灼华夹了面条正要送进嘴里,严忠来报,又有贵客上门。 “雍郡王来了。” 第58章 妾室的垂死挣扎(上) 老太太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谁?” 严忠沉稳的脸色带着笑意,道:“回老太太,是雍郡王殿下。” 老太太“啊、哦”了两声,终于反应过来,是外孙李彧来了。 李彧今年十六,大周皇室的规矩,皇子年满十六可开府建衙,他于年初时被皇帝册封为郡王,封号“雍”。只是她们一直在北燕,难得听到他的消息,是以严忠说起雍郡王的名号,大伙儿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老太太忙唤了孙儿女们去前头迎一迎。 老先生对皇室中人有心结,一听皇子来了,喊了陈妈妈找了个食盒来,装了吃食就回典正居去了。 灼华转眼看了那盆牡丹一眼,花瓣层层包裹,粉红里透着一丝莹白,仿佛是唇色褪去了血色一般。太久没有听人提起这个名字了,乍一声入了耳,就似被人狠狠捅了一刀又迅速拔出,溅了满眼的血腥点子,一时间心血翻腾,蚀骨的怨恨难以抑制,经过岁月涤荡却为抚平了伤疤,只让她在血腥的骇浪中入无根浮萍的挣扎。 前世里,她最亲近的人死的如何凄惨,而她又是如何被利用被践踏的,一幕幕、一声声折磨着她每一寸发肤,痛的那么清晰。 灼华的手有些颤抖,抚过腹部,隐隐作痛,一遍遍尖锐的提醒着她上一世里,那个人是如何迫害她的。 咽喉仿若被人生生掐住,冷汗细细沁出,在脖颈间闪着苍白的水色,灼华只觉自己此刻如置身冰天雪地一般,打从心底的发寒。 蒋楠听到李彧来了,心中本能的生出警惕来,眼眸便是盯着灼华不放,见她面色不变却在淌汗,“妹妹可是不适?” 老太太一惊,“怎么了?” 灼华迅速强压下了心头哽咽和悲怒,弯了弯嘴角:“有些饿了。” 老太太失笑:“好了,快去迎一迎,不可失了规矩,回来便能开席了。” 她们这会儿正在前院的小花厅,李彧从大门处进来也没多少距离,灼华几人刚走了没几步便迎上了李彧。 只见那人还是前世里俊俏的样貌,只是这一回带着前世的记忆再看,尽管他笑的开朗,却不难发现他眼底掩饰不去的深沉和冷漠。 到底、还是自己太不会看人了。 少年郎笑吟吟的看着她,笑着问道:“表妹可还记得我?” 与李彧的目光在半空中撞在一处,灼华以为自己会失控,会显露恨意,可此刻真正再见,却发现方才的气血翻涌已渐渐平息,只剩一丝淡淡的厌恶在心头。只盼着他离自己越远越好。 嘴角挂着臣女最得体的笑意,深深一福:“见过雍郡王。” 沈家儿女跟着行礼。 李彧一颔首:“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又对灼华灿然一笑,俊秀开朗,那笑容仿佛能蛊惑人心,“我称你表妹,你却叫我郡王,不大公平。” 她望着眼前这个穿着深蓝色袍子的男子,金秋的阳光带了几许富丽的碎金,洋洋洒洒的落在他的身上,渡了一层贵气的光晕,嘴角的笑意轻和,却寻不到前世以为的那股温暖的柔和之意。缓缓绽开一个微笑,灼华从善如流,“是,表哥。” 这笑容清浅如白梅傲然,又绚丽如芙蓉盛放,一下撞在李彧的心口,不由愣怔了一下,却在一瞬间又回了神。仔细瞧着眼前的少女,两年不见,身子抽长了不少,五官也渐渐长开了些,清丽雅致,眉宇间多了几分贵气,十分耐看。 倒是她那双漆黑的眸子不知何时变成了淡淡的棕色,少了天真,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神秘和深沉。眼底也再寻见年少时那份闪亮的爱慕之意! 仿佛他在她眼底不过就是个陌生人! 两下里一通客气行礼,便回了小厅里。 李彧虽是郡王,可还是向老太太行了晚辈礼,左一声外祖母身体康健,右一句外祖母更加年轻了做外孙心中甚为高兴,倒是哄得老太太十分高兴。 灼华淡淡的看着,还是一如前世里的会做戏讨人喜欢。 李彧和烺云、蒋楠、徐惟坐在一处,一眼瞧去,个个儿的好看,灼华颇觉赏心悦目,却发现蒋楠似乎比他好看许多,他的温柔更为清澈单纯。 她眯眼一笑,呷了口酒,还是老太太眼光好。 李彧墨蓝的眸子不错眼的看着灼华,似天山上的星子,似乎璀璨:“我此番来是奉陛下之命先来,是为检查猎场防卫布置的。启程时娘娘算了日子晓得我许能赶得上表妹生辰,还特意备了贺礼,当时陛下也在娘娘宫里,也有赏赐。自然,我也是有礼送表妹的。” 他一挥手,侍从捧了几个雕刻精美图案的木盒过来。 灼华起身接过,陛下赏赐,还得下跪叩谢,李彧却笑道:“陛下交代,表妹于北辽一案有大功,不必跪谢。” 灼华自是从善如流,只口头表达了皇恩浩荡,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后便不客气的落座了。 老太太瞧着这些花儿朵儿的,眼神中有熠熠光辉,道:“陛下何时开拔?” 李彧恭敬的神色好似只是这位老太太的外孙而已,笑意纯澈的回道:“待重阳祭礼后陛下仪仗便会开拔。” 老太太算了算时间,从京都快马而来需要五六日,若是大军随行便要慢些,估计半月时间能到。虽到时候会有营地驻扎,但难保陛下会不会亲临沈家,那些交好的世家或许也会借住。如此,沈家今日起便得收拾打理起来了。 灼华澹澹吃着酒,开拔么,怕是不能了。 寿面吃完,厨房送来了热汤。 老太太身边的明月手脚利索,将汤水一一分了去各桌。 到了灼华这处时那丫头的手似乎抖了一下,震的小翁的盖子轻轻磕了一声,长天机警的看了她一眼,见那丫鬟眼下乌青明显,额间沁出细细的汗水,心中闪过疑惑,不动声色的将小瓮推去一旁。 老太太问了宫里娘娘和定国公的近况,得知丈夫和女儿很好,便十分高兴。 又问了李彧这两年来游历时的见闻。 有几回蒋楠、徐惟也曾与李彧一同游历,几人从南方的水果颇为丰富,讲到西边的烈马极为倔犟难训,再到东边儿的水产特别的新鲜,北边儿的山川格外壮阔。 又聊着京里的情形,谁家娶妇、谁家嫁女、谁家又添丁,谁家的官员升迁了,谁家的官员又被贬谪了,谁家与谁家又连了姻亲,谁家与谁家忽的又成了死对头,宫里的娘娘谁得宠、谁失宠。 三人语言风趣,偶带了调皮调侃,又引经典比喻,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灼华静静的听着,和前世的记忆做了对比,似乎改变不大。 明月见灼华小瓮的盖子没盖,也没有去喝,热气渐渐散去,便小声提醒道:“三姑娘,汤水冷了就不好喝了。” 灼华抬眼望了她一眼,只是眉目含笑的应了一声“好”。 李彧则问了许多京中时听到的传闻,灼华怎么从狼爪下救了二表妹焆灵的,又是如何察觉的北辽奸细。丝毫不掩饰对她的专注和好奇。瞧着她临窗而坐,暖阳隔着半透明的薄纱照在她一袭白底儿绣着金桂折枝花纹的襦裙上,和光同尘之下恰似身处云山雾霭之间,神色澹澹叫人捉摸不透那张稚嫩面皮下的真实心思,目光游离,好似神魂早已经离开了这个无趣的地方。 心中大有不解,当年那个总爱跟在他身后,望着他双眼明亮的小丫头为何忽然变了?他又不着痕迹的瞄了蒋楠一眼,因为他? “从陛下处闻得表妹颇有审问手段,当初抓得北辽首脑人物,便是表妹的功劳。” 灼华笑容清浅,抬手拨了拨鬓边的青玉流苏,沙沙有声,只谦虚道:“内宅女子无甚手段,也不过话多而已。到底人还是被劫走了,小女不敢居功。” 老太太看着李彧,又细细瞧着灼华,对她们一热络一客气的态度,似乎觉得十分有趣。又瞧了蒋楠一眼,小伙子似乎很有危机感,眼珠不停在李彧和灼华见游走,一忽会儿的紧张,一忽会儿的放松,神情颇有些复杂的意思。 有危机感就对了,老太太笑了笑,端着酒杯细细浅酌,若非下颚少了三寸胡须,还真是有一股自有神机妙算的老神仙姿态。 明月见着灼华桌上的汤水已无有热气,便又提醒了一声。 灼华停下了箸,招了她过来。 明月似有些紧张,小心问道:“可要奴婢去热一热?” 她端了汤水在手中,微微一笑似霜雪浮光:“灌下去。” 第59章 垂死挣扎(下) 她语音温和之下的凌冽之意不难察觉。 众人一怔,齐齐向她们这边看过来。 倚楼力气大,一把按住了她,长天接了汤水上前就要灌,明月晓得自己败露惊惶不已,却是无论如何也挣不脱倚楼的钳制,哭喊着求饶。 很显然她对这汤水怀了惧怕。 老太太心头猛的一震,最先反应过来,大喊一声,“拿下待审!” 大伙儿也瞧出了不对,忙端了汤水查看。 灼华淡声道:“只有我的有问题。” 至始至终,这丫鬟就盯了她看,而且,毒害国公夫人和皇子那时要灭族的,即便明月再忠心于背后之人,也没有这个胆子。 唤了倚楼卸了明月的下巴,把人带出去。 李彧目光微微一闪,好奇道:“表妹不问?” 灼华不屑的一笑,好似白梅绽放于银装素裹的冰天雪地之中,幽冷道:“不想听。”瞧了眼那汤水,“赏了潮汐院。” 烺云薄唇一抿,神色复杂。 有怒意从老太太眼底闪过,面上却是淡淡,但见灼华如此镇定,便不做多言,还是由了她去处置。 煊慧咬牙切齿道:“又是那个贱人!” 又? 沈煊慧所言不多,却也叫在场的外人也听出不少意思来。 徐惟和蒋楠在沈家听学,虽在前院,到底也能察觉到最近府中气氛的不对,原本掌管府中庶务的苏氏忽的没了消息,就连沈焆灵亦是许久不出来。问及沈家婢仆,皆是讳莫如深,不肯多言半句。 怕是这二人与那“又”字,是逃不开关系的了! 李彧扬了扬眉:“如何确定是谁?” 灼华的神色淡的好似一抹云烟:轻轻拨了拨那小翁的盖子,桌面上留了个半圆的水痕,“都是老算计了。” 李彧面上似有惊讶和关怀,眼底却有一闪而逝的沉怒和失望掠过。 长天端了汤水准备去潮汐院,小声问道:“可要灌了下去?” “随她。” 本就是做给李彧看的,好叫他晓得自己对苏氏的厌恶,倒要看看这个前世“深情”不已的丈夫,接下来要如何做出反应了,是否继续暗中帮助沈焆灵顺利嫁进徐家呢? 若是他当真在明知自己厌恶苏氏之余,还要去拉拢苏家,那么她倒也有很好的接口拒绝他往后的“深情款款”了。 “这是三姑娘赏了罪人苏氏的。”长天面色微冷,嘴角却是养着得体的弧度,“明月丫头说,这汤可是好汤呢!” 苏氏面上血色顿时褪尽,若嫩叶被迅速抽干了水分,只剩了干涸的脉络,若非扶着梅花折枝的长案几乎都要站不住。 长天说罢,便走了。 冬生清秀的面上扶着淡淡的嘲讽,端了汤一手扣住苏氏的下巴作势要灌她,苏氏惊慌地挥开,自己受不住力跌坐在了地上,扬起一层薄薄的尘埃,看着小瓮瞬间四分五裂,汤水洒在棕褐色的地毯上,留下暗沉的色泽落在眼底便是一片灰败的绝望。 脚尖踢了踢碎片,冬生冷冷一笑,在一旁的杌子坐下居高临下的睇着那张阴毒的面孔。 “她真的知道!她竟真的知道!真是小瞧了她!这些年竟能掩饰的滴水不漏!”苏氏再也摆不出往日的温柔样子,瞪着冬生的眼角不住的抽搐,额角浮起累累青筋突突的跳着,咬牙低吼道:“你故意的!你故意告诉我沈灼华知道了那事,你们算计好了,就是要等着我动手,是不是!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害二姑娘和大公子?不,你们不能这么做!” 冬生嘴角微弯的身姿前倾,“我们就是故意的。不过不是我和三姑娘,而是我和老太太。”就当她自私罢,不想再将姑娘牵扯进去的,“你以为姑娘当真知道了,你还有你那双儿女还能活着吗?我们姑娘是金枝玉叶,手上绝不会沾上你的血。”绣着杜鹃花的鞋尖儿挑了挑她的脸颊,“太脏了。” 苏氏何曾被如此折辱,恶狠狠的挥开她的鞋,冬生收的快,苏氏一下子扑在了地上,也不知是不是太过气怒的原因,面上惨白,呼吸短促的好似随时都会断裂开。 冬生似笑非笑的觑着她,像是瞧着一件什么肮脏的玩意儿:“老太太虽清理了府中,可你算计了这么久,如何会不留后手安装?这样的隐患留在府中,对于姑娘来说可太危险了。果然了,你这蠢货当真就上当了。” “果然还是崔氏利害啊!”苏氏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脑中一阵阵的发麻,秀丽的面庞上生生扭曲出一片狰狞,“你们倒是不怕她死在我手里!” 冬生哼笑一声,不屑道:“既是我们在算计你,又怎么会让你得逞!” 苏氏一片颓然,愣愣地看着从窗口透进来的灿灿光线落在她手上,那短短几日迅速柴瘦下去的手却没有沾染了阳光的温暖,只觉那流淌的光线好似天山上的雪水一般刺骨。 外头的婆子送了午膳进来,热腾腾的一菜一汤,从未刻薄了吃喝。 秋日的风轻轻的吹进来,拂过冒着腾腾热气的菌子汤,如薄雾的氤氲在汤面回旋着打了几个圈儿又缓缓散开,就似苏氏的人生,曾疾风般卷起过精彩,也曾到达对最终目标触手可得的位置,却最终悄无声息的湮灭,无人关心。 冬生端起一碗菜汤舀着,滴滴答答的溅起厚重的涟漪,兀自说着:“姨娘尝出来没有,这里有一味好东西,叫做。”她直勾勾盯着苏氏,笑的灿烂宛若迎春,一字一句道,“……血枯草。” 苏氏爆瞪了双眼,不敢置信的瞧着自己枯瘦的手,颤巍巍的指着冬生:“你!你……” 冬生笑的极其谦卑:“我是元佑十二年采买进永安侯府的,应着伶俐尽心才被世子爷指了过来伺候姨娘的。可姨娘和世子爷可能不知道,我们一家子都受过郡主的大恩呢!”忽的冷下脸色,阴沉似勾魂者从地狱而来,“姨娘下水不净快两个月了,难倒就没有怀疑过吗?“ 苏氏的手捂着心口,北地的秋日干燥,她却觉得被一层湿黏长练紧紧缠住,沉怒之后便是怎么都发泄不出去的痛苦。 冬生静静欣赏着她青白交错的脸色渐渐成为一滩死水,指尖一挑,又掀起一阵惊涛骇浪:“厨房里有的是聪明人。那两个月的补药,好喝吗?姑娘的东西你倒是享受的心安理得,你也配!当初你是怎么害的郡主,今日我便用同样的方法送你上路。其中的折磨,姨娘定是要细细品尝的。” “你竟是姜元湘的人!”难怪她小产后一直恶露不净,整日发虚汗,总有一种虚不受补的感觉,竟是她动的手脚。 血枯草,竟是血枯草! 熬干人的身体,慢慢的死去…… 这贱人在身边那么多年,竟还能装的滴水不漏! 苏氏维持不住往日的深沉神色,龇目欲裂:“你这个贱人!” 冬生反手一个耳光直将她的脸打偏过去,“郡主的名讳也是你配叫的!贱人,这词儿该留给你和你女儿吧!”一把掐住苏氏的下颚,将混有血枯草的汤硬生生灌了下去,“姨娘就别挣扎了,奴婢可是自小做粗活儿的。” 在小产的情况下被下了两个月的血枯草,苏氏的身子早就被掏空了,所有的挣扎原不过心头的不甘而已,却也只能是徒劳。 指尖一松,瓷碗便掉在了地毯上,没有惊起一丝响动,冬生轻轻一笑,缓缓道:“其实你做的我们一直都知道,很早就知道了。白姨娘当初就是故意叫你疑心她的,自己做的香囊里放天麻子,呵,谁会这么笨?除非就是故意的,可是你果然还是心虚了。那致人血崩的汤药是她自己备下的。可是没想到啊,三姑娘竟回去管这件事,张大夫和稳婆为了保命,什么都招了。是不是很有趣?亲手把人证送到了老太太的手里。” 震惊已经无法形容苏氏的心情,只剩了木然在脸上。自己算计了这么多年,竟都是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自以为完美的计划,原不过是别人眼里的笑话! 可笑自己竟还得意了那么久! “想利用姑娘上位,你找死!”冬生厌恶的从她脸上暼过,从袖中掏出信来,在苏氏的眼前晃了晃,手指一松便飘飘悠悠的落在了她的手边,“你倒是很会拿捏人心,可惜终究是比不过老太太的。那婆子的儿子是为保护姑娘死在了北辽人手中。你言语中刺激她,叫她去恨姑娘,让她成为你的暗装。可那婆子虽未念过书,却是个正直晓得是非的,你前脚说的话,她后脚就告诉了老太太。”当然是告诉了姑娘的。 似叫刺骨寒潮兜头湃下,苏氏爆瞪了双目,“信……” 冬生垂眸道:“你许她将来让她跟着二姑娘去夫家做陪房的管事妈妈,可老太太却帮她的女儿寻了户殷实的好人家。儿女啊,你这种人都会为了女儿放弃翻身的机会,何况她人。” “您的信啊,是送不出去了。” “不过,木偶还真的不是咱们放的,不知道还有谁想要二姑娘的命啊!你猜猜?” 不是她们? 那会是谁? 袁颖? 苏氏心中愤怒,转而又茫茫然,她什么都做不了了! “本以为自己还有人手可用,没想到又什么都没了,心里很慌罢?” 冬生缓缓站了起来,神色愉悦的看着窗外的金桂飞扬,空气里都是清郁的香味,微微闭了闭眼享受了片刻死而复生的醉人,幽幽道:“若是苏侯夫人知道自己的亲生儿子是死在你们手里的,会怎么帮你呢!你说苏世子、少夫人还有那几个公子姑娘,还有没有活命的可能?” 苏氏的惊恐再度窜起,蔓延至四肢百骸,死白蚁疯狂啃噬,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些? “姨娘放心,我会好好伺候你的,将来您兄长一家子和二姑娘的下场一字不落的告诉你,在这之前,你便慢慢熬着吧,就像当初你那样叫郡主熬着病痛一样。” 第60章 害羞郎君有些直白了 苏氏可以自我了断,剪子一直在笸箩里摆着,可是灼华笃定她不会自尽的。 她还会担忧那个不成器的女儿,怕她把自己的将来给折腾没了。 她更是惊疑不定,灼华是不是真的不知道郡主的死因,她害怕灼华知道后会狠毒了苏家的人,甚至会去对付烺云。儿子,那是她最大的得意,即便她死了,只要儿子是长子,将来就有可能继承爵位,她的牌位就还有可能被迎进定国公府的祠堂里去。若是儿子也没,她的一切算计,一切牺牲,就都成了白费。 似她如此阴沉算计之人定是不会甘心一败涂地的死去的。 如今她的棋没了,什么都做不了了。可越是如困兽斗,越是担忧恐惧,她就越是想活着,想看个究竟。 即便翻不了身,还是会想尽办法的算计。 活着好啊,活着才能尝尽痛苦呢! 一场秋雨下的无比畅快,本该收货的田埂便要等一等再收货,粮食沁了水收回去是会发霉的。金桂被雨水冲刷了一遍,沾着水泽,愈显翠叶英英、花朵娇嫩可爱。香味带着雨水和泥土的芬芳和清新拂在面上,沁人心脾的舒爽怡人。 那厢李彧便在沈家住下,白日里去巡视猎场,晚膳时到老太太处用膳,每回都要叫了灼华一起,灼华懒得敷衍他,总是找了各种借口推脱。 恩…… 然后蒋楠中午来用午膳时话更多了,也常常吃着饭就忽然停下来看着她,笑意温柔后又忧心忡忡的样子。 老太太很显然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的,不过似乎也没有要为他解惑的意思,只是笑眯眯的叫他多吃些,“如今课业越发重的,吃饱了才有力气学习。” 灼华仰天无语,总不好叫她自己说:我对李彧无心,因为我是个半瞎,因为我讨厌他? 似乎太直白了些? 至于李彧的热情,灼华只当自己全瞎了。 回想当年初初重生时,每每看见苏氏心底也是恨意翻腾,那时她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去调节情绪,去接受现实,还险些废了右手。 如今到底不比当时,经历与杀母仇人的两年多假戏,她的心性早已经被自己打磨的很圆滑了,哪怕心底再厌恶李彧,那日一瞬间的痛苦之后亦能含笑做戏。 前世里,他也是晓得苏氏对母亲下手的,却未阻止,甚至还装作不知的和苏家联盟,欺骗她利用她确实是可恨又卑鄙,可到底不是他下令动的手,所以灼华也不想找他报仇。与他一丝一毫的牵扯都不想有。 前世被他算计也是自己脑子有问题,怪天怪地,主要还是怪她自己。如老太太所说的,犯了错,晓得改正,才是正确的。盯着前世的愚蠢,今世再把自己搭进去,那才是真的缺心眼了。 远离李彧,远离沈缇,远离白凤仪,远离人渣,过自己的人生! 用完午膳原是要歇午觉的,蒋二公子却是黏着她不肯去稍间的,妹妹长妹妹短的说个不停。老太太也不等她,自己便进去睡了。 蒋楠那双似蓄了嫩柳芽头的温柔眸子一闪一闪的瞅了她好半晌才道:“昨日下学的时候他来寻我说话。” 灼华自然晓得他说的是谁,却故意装作没听懂的去逗他,眉梢含了疑惑道:“他?谁?” 蒋楠抓了抓手背,站了起来,着急道:“丞宣。”李彧的字。 灼华似乎恍然的“哦”了一声,“是商量了下一回一同去哪里游玩么?”微微一叹,点了脚尖坐上了庭院里的秋千,幽幽的语调里有对山川河流的向往:“哥哥们倒是自在潇洒的。不似闺阁女子,便是去一趟寺庙都要带一大堆的人。山川大海,也便只能在诗书里见识了。” 蒋楠站在一旁轻轻推着,见她眼中的向往,温柔道:“妹妹这些年随着伯父各地任职,已经比旁的闺秀要见识多许多了。北地山川广阔,妹妹心胸也甚为宽广。”默了默,小心试探道:“家中韵妹妹定了沐王爷,两人青梅竹马如今倒是还能一起疯玩,若是成了亲真的做了皇家妇,那些个规矩体统的守着,怕也是只能艳羡旁人自在了。” 九月里的正午阳光十分温暖,坐在秋千上悠悠晃着,裙摆与大朵大朵的菊花一同绽放,连人也越加娇嫩明艳起来。 灼华侧首看了他一眼,姣好的阳光下他衣襟上的翠竹叶尤显脆嫩挺拔,那张嫩白的脸色泛着微微的红晕,如此青春纯澈,垂眸一笑,“若是韵姐姐舍得沐王爷这样好的郎君,做个世家小儿媳便是可以继续自由自在了。” 蒋楠握在秋千麻绳上的手微微一顿,拉停了秋千转去了她的面前,抿了抿唇,问道:“妹妹是否愿意只做了寻常人家的新妇?” 这呆头鹅竟倒是直接了起来,果然很有危机意识了。 灼华抿了抹笑,歪头看着这嫩脸皮的小郎君,“寻常人家?妹妹我呢好歹是国公府的姑娘,父亲也是一方封疆大吏,如何能嫁了寻常人家?” 蒋楠似楞了一下,却又听她道:“我要嫁的郎君便不是状元探花,也得是为翰林大人吧!” “我、我会努力的!”蒋楠微拧的眉心渐次舒展开,似乎带了春日的阳光在面上,温柔的几乎要滴出水来,“妹妹该好好养着身子,寻常便不要为琐事打扰了。来日我、我带妹妹去见识山川湖海。” 瞧着这俊秀少年郎的脸,想象着那时的自己是否就是这样闪耀着目光看着那个人,灼华挑了挑眉梢,逗道:“表哥为着自己的前尘自是要努力的,如何与我说来,便是要说也该去与表嫂说才是。” 蒋楠的脸色便是那簇簇的海棠花也要比不得,侧身让到边上,轻轻又为她推起秋千,赧道:“妹妹知我何意。莫、莫要逗我。” 来回摇摆间感受秋风的细腻,隐约有菊花的清香,灼华深觉自己当真是老了,逗弄起小郎君来便觉十分得趣。 天空中由远及近的传来“嗡嗡”声震天,一时间乌黑一片。 蒋楠赶紧将她拉进了屋里,关上了门。 院子里充斥着翅膀的拍打声以及树叶被啃食的声音,嗡嗡的渣渣的,叫人忍不住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地里劳作的农民叫这群虫一撞,几乎站不稳。 待“嗡”声彻底过去,原本黄灿灿的地里一片空荡,农作的汉子眼见如此当场痛哭。 蝗虫一路打西夷小国而来,经过大周的北燕省、大宁省、幽州,一路冲去南楚,所到之地天际发黑,寸草不生,一片萧条。 灼华心中默默一言:李彧果真是灾星,一来就闹灾。 感觉手心一阵温热,低头一看,这位少年郎红着脸正看着自己,挣了一下,然而这位郎君却没有半分要松开的意思。 灼华:“……”小郎君,说好的害羞内敛呢? 第61章 蝗灾起 “经历干旱,好容易等来雨水,却险些闹了涝,眼看着就要收获,全没了。” 宋嬷嬷皱眉看着院子里光秃秃的大树,眼底已经可以预见接下来的灾情,感慨道:“当年我家乡就是因为这虫灾,颗粒无收,那年冬天不知饿死了多少百姓。老的小的,尸横遍野,开春时因为尸体无法极时焚去,又闹了瘟疫。待道瘟疫过去,几乎成了空城。” 秋水长天没见过此等虫灾,现在想来还不住的起鸡皮疙瘩,两人忍不住搓了搓手臂。 长天垂着嘴角道:“北方之地土地贫瘠本就难有丰收,百姓辛苦劳作做,也不过求个温饱而已。一波三折,以为总会熬出来,却是定了今年没得收成了。”微微一默里有担忧扬起,“咱们这样的人家还能有个饱饭吃,普通百姓今年怕是不好过了。” 灼华问了倚楼:“咱们收的粮食如何了?今日之后米商必是要关店了。” 长天不解道:“这时候那些米商还不趁机提价,怎么关店?” 宋嬷嬷解释道:“不论何时何地,米面等粮食的定价都是由商行和官府统一规定的,同样等级的米商行给出一个价格,各个铺子看着情况自行向上或向下调拨一些,但绝不能超过商行给的幅度,否则便是恶意竟争,是要吃官司的。” 长天恍然,“可官府怎么会同意这个时候涨价啊?百姓们已经很艰难了。” 宋嬷嬷淡然一笑,摇头道:“人命和银钱,从来都是银钱重要,百姓疾苦,可官府还是要给国库一个交代的。在皇帝发出免征特赦前,官府不会阻止米商提价。” 灼华望着窗台上一盆只剩光秃秃枝干的三色堇,枝干被啃的好似锯齿一般,风一吹便拦腰截断,好似百姓心里的那点期望经不起一丁点的摧残,轻轻的、断裂了:“丰收时米价一斗十文钱,北方之地价略低些,如今这般灾年,会在三四十纹左右。” “都没收成了,谁家吃得起啊!”长天蹦了起来,又忙问了倚楼米粮的囤收情况。 倚楼回道:“各大小寺院、道观、庵堂都运去大批,西郊的庄子里也囤下整整两船,酒铺和酿酒坊囤满了仓库。府中不能囤太多,不足百担。不过严总管在两处别院也囤了些。” 灼华算了算,除去寺院里的米粮,若是只布施与周围一片的百姓,约莫能撑住两三个月,说多不多说少也挺少,“寺里可说什么了?” 倚楼道:“米粮给的实在多,各寺的主持确实都有问,陈叔都按照姑娘交代,只说部份赠了寺里,其余做了布施赠粥与百姓,也大约提及了一下姑娘在县志中看到的灾情。” 宋嬷嬷笑道:“此刻那些个大和尚,怕是都在感叹姑娘的未雨绸缪了。” 灼华垂眸长吁如叹:“原该是做好事不留名,如今咱们却是故意要留下名,也真是……罢了,希望能替父亲分些忧吧!” 宋嬷嬷点头道:“到时候咱们沈家和各个寺院一旦搭起粥棚,其他官员府邸,北燕的世家耆老,甚至富商之家都会做出响应的。只要撑到朝廷的赈灾米银到了,老爷也可松口气了。咱们也算功德一件了。” 撑到朝廷的赈灾米银过来? 难啊! 虽说北辽的奸细提早暴露,可如今查到的东西几乎又回到无,当初那个开城门迎敌入城屠杀的内奸还没有找到,北辽何时动手也不知道。 只怕对手此刻正在酝酿计划,等着挑拨官民冲突。北燕的暴乱恐怕是避免不了了。 北燕城破,也不知她们是否还能如上一次那么幸运,顺利躲过。 蝗虫一过,老太太忙使春桃来喊了灼华过去。 “听说你早早在府里囤了些陈米?各寺、道观甚至庵堂也送去甚多?”老太太拉了灼华坐下,“你似乎早就料到了今日灾祸?” 如今灾情一现,怕是不只老太太要问,好些人都想问吧? “祖母还记得三个月前那颗被累劈成两半的榕树么?您看。”她取出一本县志翻给老太太看,书本颇有些年代,书页灰黄的有些破烂,证明它容纳的历史十分悠远:“八十年前,那颗榕树还没有那么高大的时候也曾被劈过,后来那年北燕遭了大冰雹,不止庄稼全被砸烂连着房舍也毁坏严重,百姓伤亡甚多。” 老太太挨着窗边的光亮细细一看,果真有此事。 蝗虫掠过之后的天空还是那么明朗,老天似乎忘了去同情它普照下的子民,枝影落在窗纱上显得那么单薄,灼华道:“虽说大约也只是凑巧,可我心中一直慌着,一旦百姓与大灾,父亲怕是要头痛的。所以便想着趁着陈米出仓贱卖时囤下一些送去寺里,在送出陈米时也不曾叫人隐瞒,但凡有香客听到,愿意信的,这时候家中想来也已经囤下些米粮了。” 老太太十分赞赏的同时,也觉得她十分大胆,道:“很好,哪怕无有今日之灾,只当多做几回布施也无不好的。” 秋日的外袍上绣了朵朵霞色的云,让那素白的面颊看起来有一丝红润,只是那红润在寥落的窗影里少了青春的鲜润,灼华点头道:“毕竟咱们身为官眷,孙女不敢拿府里的名义大肆囤米,一旦引起恐慌,怕是适得其反,所以只能送去各寺,而家中只少许囤一些。希望这杯水车薪,也能有所用处。” 老太太频频点头,拉着她的手拍了拍,“是,大肆收米确为不妥,阿宁想的很周到。百姓家中应是尚有余粮的,待到官府开仓后,咱们再架粥棚。” “好。” 老太太话头一转,面色严肃道:“冬生去苏氏那里也快有一月了,却迟迟没有动静。我知道你私下见过她,不过问是祖母信你。若说先前不动手,是为了除净她的暗装,可如今如何还留着她?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上回苏氏使人下毒,灼华却只点破,甚至都没有要追究,老太太心中的疑惑自然盘踞不去。 灼华垂了垂眸,长长的羽睫好似寒鸦于寒冬中欲起飞,扑腾着乌黑的翅,在眼窝里留下一抹浅青色的影子:“祖母,可再给我些时日么?” 老太太眉间皱起纹路,无有怒意,只是担忧,“这是连祖母也要瞒着了?” 灼华靠着老太太的肩头,沉闷的声调里是全完的依赖:“不是不能说,只是一下子不知从何说起,阿宁从未想着瞒祖母。有些问题我还在查证,也需要时间和证据证实自己的猜想。待到查证,阿宁会全部告诉祖母。” “你们到底再查证什么?你要叫冬生做什么?”老太太掰正她的身子,忧心道,“好孩子,告诉祖母,祖母会为你做主的。” 灼华摇头,嘴角习惯性的弧度里有惘然的痛苦。 老太太心中担忧却也不敢太逼了她,终是没再说话。 第62章 京中的算计 京都的繁华富庶是北地无法追赶的,彼时依旧是秋风习习,百姓的脸上皆是凉爽的惬意。重阳灯会并没有因为皇帝和京中勋贵们的开拔而冷清。人声鼎沸。 可惜灯会的热闹之下竟发生了人贩子拐卖孩童的事情,一夜间在灯会上消失了十个之多的孩童,有男有女,大约都是四五岁的天真年纪。 恰巧,其中便有苏氏身边刘妈妈的一双孙儿女。 刘妈妈的儿子是独子,成婚十年也唯有那一双儿女,如今孩子走丢,媳妇顿时崩溃疯癫了,丈夫在侯爷处伺候,脱不开身,只得刘妈妈和儿子出来寻找。 这日里刘妈妈正拿着孩子的画像漫天的寻找着,走带偏僻处的时候被人一棍子闷了过去。 待她再醒来时,却是在一处昏暗的房间里。 她身边的地上有一小翘几,上头摆着一只三足的白玉香炉正悠悠袅袅的吐着乳白的轻烟,门缝中吹进冷风,烟雾炸散,刘妈妈缓过神来,跌跌撞撞的想去开门,却发现怎么都打不开。 忽的,刘妈妈似听到一声笑,是个男子的声音,很年轻,那笑声带着看戏的有趣,似乎十分高兴她的慌张和恐惧。 刘妈妈只觉心尖都在发痛,她僵硬的回头看去,只见小翘几之后摆有一架屏风,后头隐约有人的身影正望着她,见她回头,还冲她招了招手。 退下瞬间失力,刘妈妈颤抖着靠着门板,却还是虚张声势的大声报出家门道:“你们什么人,你们可知我是永安侯府的人!” 屏风后的年轻男子笑的更加肆意,似乎觉得她的话很有趣,他轻轻一挥手,身畔的护卫立马从桌上捻了个东西,从屏风后头扔去刘妈妈的脚边。 刘妈妈捡起一看,心中大惊,这东西她再熟悉不过了,就是她回京后专程给孙子打的金锁,上头还刻了他的名字。 紧紧捏着金锁,她向屏风后头扑去,可还未靠近便是眼前一黑的被撞回门板上,滚落在地,口中闷出一口血,痛的缩成一团。 那人肯定不是什么人贩子,将自己抓来定是想要知道些什么,刘妈妈伏在地上狠狠喘着气,咬牙问道:“你们想怎么样!要银子还是什么,我都给你们,只求你们把我孙子还给我。” 男子轻轻笑了笑,端了茶盏悠悠拨了几下,缓缓呷了一口,幽幽道:“银子我没兴趣,我呢,只对你的秘密感兴趣。不如咱们做个交换,你把你的秘密告诉我,我就把孩子还给你,如何?” 刘妈妈心下迅速的盘桓,双目顿时爆瞪了起来,“你们是白氏的人!”白氏已死,却没想到她还留了后手,“我没有什么秘密可以跟你交换的。” 男子笑意不减,只见他手指轻轻点着杯盏,丝毫不着急,语调不紧不慢道:“不急,你可以慢慢考虑。” 刘妈妈捏着金锁,心里冷成一片,白氏会算计苏氏,肯定是知道了当年的事情,这会子他想知道的无非就是当年苏氏是怎么对清澜郡主下的手。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 可她不能说,她太清楚苏仲垣的手段了,当初他可是连“那个女人”也下得去手的啊!若是她出卖了苏氏,自己死路一条便罢了,怕是丈夫儿女都要死。 可是孙子…… 惊惧如长练紧紧缠绕心头。勒的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儿子被那贱妇废了身子,以后再也不能生育,若是孙子没了,刘家便要断在她手里了呀! 刘妈妈心中惶惶不安,喃喃自语:“不能说,可是……” 男子笑吟吟看着她挣扎,轻轻的抬了抬手,后头又出来个人,怀里抱着个熟睡的孩子。 男子接过孩子抱在膝头上,轻轻的拍着他的胸口,仿佛哄着他睡觉,“这孩子乖巧的很,吃吃睡睡,也不吵人,只可惜了这么乖的孩子,却活不了了。” 他从身后取条披风覆在孩子脸上,似乎颇有几分惆怅,“还是别叫他看着我了,会心软啊!” 说罢,猛地掐住小娃娃的脖颈,孩子呼吸不过来,从梦中惊醒,拼命的挣扎着,挥着拳踢着腿,发出丝丝沙哑的“额、额”声。 男子缓缓加大力道,隔着屏风笑眯眯的看着刘妈妈,“你可以慢慢想,没关系,还有一个小女孩呢!” 刘妈妈这才反应过来,被掐住喉咙的是她孙子啊! 连滚带爬的扑向屏风,阴暗处窜出个带着银色面具的护卫,幽光一闪,自己的背脊一架被踩住,她看着孩子痛苦的挣扎,拼命的哭喊哀求,“你住手,你住手,我说我说,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你放开我孙子,你放开他啊……” 男子轻轻“哎呀”了一声,缓缓松了手,道:“早说不就好了,白叫孩子受这惊吓。” 一旁的侍从立马将喘过气后哭得声嘶力竭的孩子抱了出去。 刘妈妈听到孩子的哭声撕心裂肺,晓得无有性命之忧,顿时失力的趴伏在地上。见她不再冲上前去,护卫撤了脚又闪回暗处。 男子取了纸笔,指尖收拾着笔头的分叉,微微抬眼瞧了刘妈妈一眼,道:“说说吧,清澜郡主那里,你们是怎么下的手呢?” 刘妈妈颤巍巍的站起身,擦了擦嘴角的血,壮着胆子提出要求,“我若告诉你了,我和我一家子都活不成,你能给我什么保障?” 男子挑了挑眉,十分爽快道:“你的这对孙儿女呢既然已经丢了,自有旁人带了去远地儿养着,嫁娶生子,该姓刘的还是姓刘,如何?” 刘妈妈闻言还是没有放松下来,她咬着腮帮者瞪着里头的人,又道:“我如何信你会遵守诺言?” “我想得到的东西,迟早会知道,还真是不缺你一份口供。”男子皱了皱眉,十分不理解她这种人的想法,占板上的鱼肉而已,跟他谈条件将信任,有什么胜算吗? 随手一扔手中的笔,男子微微倾身靠着椅子的扶手,慵懒道:“孩子真是好孩子,可惜了,有一个愚蠢的祖母,杀了吧!” 刘妈妈一听顿时吓得掉了魂儿,忙跪地哀求,“信,我信,别、别杀我的孙子。” 男子竖起了食指在面前晃了晃,“不要再与我谈条件了哦,我这个人没什么耐性,明白吗?” 刘妈妈忙不迭的点头,再不敢多言。 男子满意的点了点头,又执起笔来,想了想,问道:“你会写字吗?” “会、会。” 护卫接过纸笔拿去外头的桌上,又一把将刘妈妈拎了过去,“你写。” 刘妈妈见那卫护高大十分,露出的双眼满是杀意,吓的浑身打摆子,忙是胡乱点头,拿着笔开始写。 男子坐在后面幽幽的喝茶,时不时的提醒一句“写的端正些!”或者,“写的不对,我会生气的,为孩子想想哦!” 他的语调颇为调皮,听在刘妈妈耳中却如鬼魅一般。 一柱香的功夫,一式三份,事情交代的清清楚楚。 男子一份份翻阅过去,抬眼瞧了她一记,“不会写漏了什么吧?错了,我可不敢保证那两个孩子将来回过什么日子了。” “没、没有……”刘妈妈颓坐在椅子上,僵硬的摇头,忽的又跳了起来,“你、你说话……”可要算数。 不过她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就又被一棍子闷了过去。 护卫询问,“少主,是否了结了她?” 男子摆摆手,笑眯眯的眼底却无什么笑意,道:“人证死了,口供可就不算数了,后面的戏码可还有什么趣儿。” 主子是狐狸,护卫自然也不笨,一想也便没明白过来。刘妈妈的孙子女还在他们手里,她是不敢露出端倪的,苏仲垣能灭她一家老小,却灭不了她“丢了”的孙子,而他们却可以斩草除根的。 刘妈妈被拎了出去,那男子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一张娃娃脸亲切,一对酒窝里盛着慵懒的贵气,只那双眼睛隐隐透露着主人的锐利和深沉:“一份送去北燕,一份送进宫里,一份……待事情结束后送去云南。” 护卫犹豫了一下:“皇帝似乎很重用苏仲垣。” 娃娃脸的公子笑了一声,润白的指尖轻轻划过屏风的薄纱,满不在乎道:“一个奴才而已。那个疯狐狸,瞒他做什么……”知道了,玩儿起来才更有趣。 护卫点头退了出去,这时候又有一墨衣男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除了那双眼睛,他的长相与娃娃脸的兄长几乎没有一处相似,他有着一张杀手般的冷肃面孔,厉眼薄唇,满脸寻去几乎没有表情产生的纹路。 “妹妹的计划得加紧了。” 娃娃脸的公子不知何处取出了一把折扇,一下一下颇为悠哉的拍着掌心,嘴角勾着,笑的无比亲切可爱,却又说不出的冷厉,望着门外的一片空明积水的沉静,缓缓道:“不急,慢慢铺陈,总会一个不差全部送去给姑姑陪葬的。不好废了妹妹一番计划不是?” “小丫头,真叫人刮目相看了。” 第63章 二姐姐杀人了?(一) 因为蝗灾,北燕、大宁、幽州八百里加急文书上奏,一为请罪,二为请求粮草。那时皇帝仪仗已经行至京外百里的沧州,闻信只得取消行程现行驻扎于沧州郊县,与同行的百官商议赈灾之事。 李彧原是为了狩猎一事提前来查看猎场的,如今便被皇帝另加委任,督查北燕官府开仓平灾。并责令徐悦与周恒等尽快查清奸细一案,以免被奸人利用大灾挑起民乱。 为了皇帝狩猎和北辽奸细一案,北燕的官员数月的连轴转,几乎个个瘦去一大圈。好容易猎场那边一切准备完善了,皇帝却不来了!如今又逢大灾,官员们不约而同的觉得自己可能跟北燕这块地八字不合,满腹牢骚却不敢抱怨,个个都苦的想上吊。 而奸细一案进展缓慢又跌宕起伏,千户所上下整日经历松一口气然后又狠狠抽一口冷气的循环,杨千户等人恨的头顶冒火,却也只能拿已捉到的小角色刑讯逼问。 听倚楼形容,不论是从衙门还卫所出来的官员个个神色肃穆,表情凝重,脚步匆匆,却没有一个不虚浮的,跨个台阶都要踉跄几下。 灼华和老太太听罢,也只能叫了厨房炖些补品给沈桢送去衙门。 老太太其实是个最心软不过的人了,想到了儿子,自然也想到了同为朝廷辛劳的侄孙辈。 “自家人都不在身边,没日没夜的忙也没个人好好伺候,下人只管你吃饱,可不管你是不是吃好。再能耐也都只是孩子呢,实在可怜。” 灼华望着横梁上的雕画,默默道:打仗的时候风沙苦寒什么没经历过,徐悦和周恒其实都挺皮糙肉厚的,并不似他们的美貌一般娇气。 当然,灼华是不会说出来的,心头还暗戳戳的将老太太的关心转换了意思,当做是老太太心疼孙……媳妇?是罢?还是孙女婿?嗳,反正就是这个意思了。 啊,不知道三哥哥晓得周恒这样辛苦,会不会心疼啊! 要不要告诉他一声呢? 说不定会有出乎意料的好戏可看呢! 而这位雍郡王殿下常年在民间游历,对田埂之事颇有见地,前年西北干旱,百姓收成艰难,他上奏皇帝请求减免赋税,又劝服当地富庶人户捐银捐粮,让西北的百姓安安稳稳的度过了那年的冬日,是以李彧在百姓中口碑极好。 接到圣旨后,李彧连日里下去郊县田间查看,慰问安抚受灾百姓,督促官府择日开仓放粮,一时间夸赞之声流传于民间。 可惜糟心的事情却并没有减缓了脚步而来。 九月二十五时,宋家送来拜贴,请阖府三日后去参加赏花宴。 沈煊慧望了望光秃秃的院子,莫名道:“赏花宴?虫灾刚过,只有被啃的乱七八糟的枝干,赏的哪门子花?” 索性虫灾刚来,百姓家中尚有余粮,还不至于出来乞讨,否则叫人瞧了这个时候还在办宴席,亦不知要闹出多少闲话了。 请帖上的黑子落在浅色的眸底,化了一抹沉闷,灼华叹道:“这算是冲喜宴了。” 老太太长吁一声:“世事无常,天命难违。” 那日一到,老太太便带着孩子们并李彧去了文远伯府。 因为李彧说情,沈焆灵也一并同行。 灼华听闻,只是笑笑。这李彧啊,还不肯放弃拉拢永安侯府。可再怎么努力,最后只能是一场空而已。 沈焆灵一身浅青色的襦裙,只挽了一支玉簪,人瘦了一大圈,眉目流转间素雅又可怜。见着老太太规规矩矩请了安。她晓得苏家和李彧暗中有所牵连,今日能出来,多半也是他的情面,见着他,不忘投去感激一笑。 李彧站在灼华身侧,微微一颔首,笑容亲切。 内战是内战,不可闹到外头给人看笑话,这个道理大家都晓得,出了大门便是一副和婉面孔。只是谁都不肯去搭理沈焆灵。 眼见自己如此处境,沈焆灵忙是摆出亲厚样子表示想与灼华一架车马,好与她续续情分,拉拢拉拢关系,老太太淡淡的扫了她一眼,拉了灼华一架。 沈焆灵尴尬的愣在原地,美丽的大眼蓄着欲落不落的水泽,无限委屈。 烺云拖着熤州,叹了一声,哪怕再是气恼她的不懂事,到底还是自己的胞妹,耐着性子上前好言说了许多,才将她劝上了煊慧她们的马车。 在门口迎接的是文远伯和宋二姑娘。 灼华松了口气,总算没有让个妾室出来迎客,否则她真怕老太太转头就走了。 虽说是赏花宴,倒也没有布置的太过奢靡花俏,也只是请了几家香相交好些的,叫蒋氏再听几声热闹。 与文远伯寒暄了几句,老太太便带着孩子们去了蒋氏的住处。 乍见宋文倩,形容枯瘦,眼里毫无神采,灼华和老太太几乎都吓了一跳。 先跟着丫鬟进了稍间去看一看蒋氏。 她闭着眼躺在床上,瘦的已经脱形,仿佛只是一层皮囊包裹着骨架,就似鲜嫩的树叶一下子被抽干的水分,只剩了无生气的脉络枯槁。贴身伺候的丫鬟见她们进来,忙在蒋氏的耳边喊了几声,蒋氏艰难的掀了掀眼皮,最后还是没能睁开眼,又沉沉的睡过去。 兄弟姐妹几个相互望了望,不约而同的猜测,怕真是没有几日了。 眼见蒋氏是无法说话了,灼华几人便退了出来。 老太太打发了其余几人回前院去,让灼华去开解开解宋文倩。 “你们两个说说话,这里我照应着。” 生怕蒋氏有所情况,宋文倩不敢走远只去了右次间里说话。 终日陪着病重的母亲,连说贴心话的人也没有,心里的害怕只能自己咽下,如今见得灼华,文倩忽觉自己娇气了起来,眼泪不争气的滴滴答答:“以后这个家里,便只剩我一人了。” 灼华心头默了默,不知如何劝慰,能做的不过是静静的陪伴而已。 宋文倩哭了许久,似哭出了心中的憋闷,才渐渐平息下来,望着灼华的眼里全是茫然,“你如何熬过来的?” 彼时天光正盛透过青柳色的窗纱落进屋内,却驱不散积年的汤药浓雾,翠竹的细细之感相互擦过,有沉压的磋磨声落在耳中,灼华摇摇头,“麻木了也就习惯了。” 宋文倩瘦到肖尖的脸上浮了抹苦笑,“每日给自己说,说的嘴都苦了,以为自己可以接受的。” 灼华只道:“什么滋味都好,尝多了,就都一样了。” 痛苦的人听多了安慰,说再多也无用,还不如给她一点同病相怜的相知感,也算是一点力量给她依靠,这样的路唯有让她自己慢慢接受。 文倩看着窗棂被风吹开了一裂缝隙,阳光无遮无拦的投进来,沉幽光影里尘埃似一尾尾渺小的鱼儿游曳在蔚蓝无边的深海里,那么微不足道的随水漂流,心头生出一股无力感。悲哀道:“到底还是你懂我。” 两人起身出了次间,正迎上老太太从里屋出来,神色沉沉的如铅云压顶,还以为蒋氏出了问题,文倩忙冲了进去。 灼华尚来不及问,老太太便拉着她往外走,道:“温氏死了,灵姐儿……那丫头拿着刀子出现在温氏屋子里。” 灼华脚步匆匆的跟着老太太,眨眨眼,再眨眨眼,完全不敢相信,她?杀人?温氏? 老太太脚步极快,“这个死丫头,到哪里都要惹出些是非来!” 灼华静静跟着,默了默:“祖母觉得二姐姐会杀人?” 曲折游廊下的光线有一阵没一阵,落在老太太的脸上明灭不定的阴影,冷笑道:“她?哭哭啼啼她拿手,叫她杀温氏?温氏是吃素的嘛?你二姐姐也没这个脑子和手腕!” 跟着报信儿的丫头一路快走,与文远伯一前一后到了温氏的住处。 沈焆灵襦裙上溅满了血迹,六神无主的缩在角落里低低啜泣着。刀锋上血迹在阴暗的角落里闪着阴谋的幽光。 温氏的尸体趴伏在室内的小翘几上,血流如瀑的蜿蜒在几下的灰白砖石上,四周散着星星喷溅的血迹。 她的丫鬟跪在尸体旁边,同在的还有几位官家太太。 文远伯怒视着沈焆灵,见老太太领着灼华进来,恨恨道:“表姨母,您该给个交代。” 老太太点头淡淡“恩”了一声,缓步进了屋,看着地上跪着的丫鬟问道:“你是温氏身边儿的?是你亲眼瞧着我家姐儿杀的人么?” 那丫鬟早已经吓的面无血色,牙齿打颤的回道:“奴、奴婢朱、颜,是伺候姨娘的,没、没亲眼看、看见,奴婢进、进来的时候,姨娘已经到在地上,沈、沈二姑娘拿、拿着刀子站在姨娘身边。” 文远伯一拍桌子,大声道:“你们看看她,满身是血,不是她还有谁!” 老太太镇定如常,觑了文远伯一眼,沉声道:“即便你们认定我孙女儿是凶手,总也要让我问上一问,弄清个始末罢?” 文远伯一声哼,撇开了脸。 老太太面色微凝的扫过沈焆灵,沉了几息,却是问了朱颜道:“人什么时候死的?就在此处杀的?凶器在何处?当时可还有旁的人在?” 老太太问了一气,朱颜颤颤巴巴的回道:“奴婢亲眼看着沈二姑娘站在温姨娘的尸体旁,手里还握着刀子,滴、滴着血。今日客多,温姨娘院子里的奴婢大多都喊去前头做活了,姨娘刚巧叫了奴婢去煮茶水,还有两个粗使的婆子,都在外头候着,没、没人瞧见。” 老太太走近那刀子一瞧,果然刀身和手柄都沾满了血迹。 几位太太瞄了瞄沈焆灵,也道:“我们几个原是刚从夫人那里出来的,一听喊声就赶了进来,却是如那丫鬟说的,便是沈二姑娘拿着刀子站在一旁,再有也就是这个丫鬟了,无有旁人。” 宋蕊没多时也匆匆赶来,裙摆拖曳起门口的一片尘土飞扬。 一见温氏倒在血泊里,顿时哭得撕心裂肺,扑去沈焆灵的身边拽着她狠狠就是两个耳光,在沈焆灵的脸上留下几道指甲刮过的血印子。 “杀人凶手,打死你这个杀人凶手!你还我姨娘!你还我姨娘!” 第64章 二姐姐杀人了?(二) 老太太忙喊了人将两人分开。 在场的人看着沈焆灵甚至是灼华的眼光都变得有些怪异,脚步都不着痕迹的往别处挪了挪。 灼华深觉无奈,真是“一女犯错全女连坐”啊!若非如此,也真的懒得每次都给她去善后。 宋文蕊挨着椅子哭的凄凄惨惨梨花带雨,太太们围着宋文蕊安慰着。 灼华瞧着却觉得她并不是真的伤心,生母被人杀死,进来第一件事不该是先看尸体么?她却是直冲着沈焆灵去,甚至都没有靠近过尸体的方向。 唇角飞快的一勾,有意思。 沈焆灵被打的跌坐在地上,发髻间的玉簪在她到底的时候沾了血迹,莹白衬着血腥,泛着妖异的光。跌跌撞撞的爬去了老太太,眼神慌乱的叫喊着:“祖母救我,不是我杀的。孙女从表姑母那里出来,走到莲池那里被人打晕了,醒来的时候便在这里,手里、手里握着刀,可、可她已经这样了啊!我真的没碰过她呀!” 灼华微微一皱眉,果然如此! 春桃将她扶了起来,在她耳边小声的安抚着,“二姑娘冷静些,交给老太太来处理,没做过的事情,咱们也不能叫您受了冤屈不是?您得相信老太太。” 沈焆灵抽抽泣泣的看着老太太,见着老太太点头,这才由春桃抚着跌跌撞撞的站到老太太的身后去。 灼华仔细观察了温氏身旁以及沈焆灵身上的血迹,在老太太耳边说了两句话,老太太惊了惊,“当真?” 灼华点头,带动了流苏晃动,坠着的明珠轻轻点在了脸颊上,微凉道:“该是如此的。” 老太太“嘶”了一声,唤了春晓道:“去请按察使大人和刘老太医进来一趟。” 宋文蕊一听立马跳了起来,又哭又喊,“叫她们做什么?顾家夫人和顾大姑娘确实与你沈家交好,却也不能光明正大的包庇你沈家女!” 果然,几位太太看着老太太的眼神也怪异了起来。 文远伯的脸色阴沉的厉害,碍着老太太是长辈,又是定国公夫人,只能压着嗓门低声喝道:“不要欺人太甚!” 灼华扶着老太太在一旁坐下,澹澹道:“既然你宋家可以无有人证的情况下断定我姐姐是凶手,我们自然也有反驳的权力,既是觉得有疑问,自然是要请了大夫和仵作来查验的,难不成你们说谁是凶手,谁便是么?刘老太医伺候了宫中一辈子,最是得公里贵人们信任的,告老后这几年一直替宋家请平安脉,还能包庇我们不成?顾大人是做刑名的出身,自懂得查验伤口,不过请来查验,如何扯得上包不包庇?” 说罢,她又笑吟吟的看向几位太太:“几位太太,以为小女所言是否无理欺人?” 几位太太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尴尬的笑笑。 却又也那明白人,觉得老太太和灼华的提议很有道理,县令家的太太道:“事关人命,谨慎为上。” “本王也觉得,还是谨慎为上。” 不知何时李彧已经进了屋内,他一开口,众人皆是一惊,忙又行礼问安。 李彧望着灼华的眼神熠熠有光,叫了起,又在老太太一旁坐下,嘴角带着和善的弧度道:“若是宋二姑娘觉得信不过顾大人,自可请了旁人来查,北燕有年资的仵作想来也是有的。” 宋文蕊的眼神似慌了慌,又喊道:“我姨娘的尸体,岂是他们男子可查看的。” 李彧扫了她一眼,挑眉缓言道:“当年云贵妃被毒害,为查明死因找出凶手,陛下都让太医查验了尸体,一个伯府的妾室还比贵妃金贵不成?文远伯若和宋二姑娘坚持不肯查验,那本王也要怀疑了,到底,是为什么呢?” 老太太摘了腕间的珠串,垂眸拨弄了两下,沉声道:“便是你文远伯府死了人,想定人的罪,也不是一张嘴便可行的。” 文远伯噎了噎,却又不敢放肆,只能挥手叫了下人去请人。 浅棕的眸子落在宋文蕊的脸上,蕴了岁月绵长的眼神似刀锋锐利,几乎将那张嫩生生的面皮剖出魂魄来,沉默了须臾,淡声道:“宋二姑娘打从进来便不曾靠近温氏,是嫌弃满地的血脏呢?还是二姑娘害怕呢?” 宋文蕊愣了愣,眼底有尖刻的恐惧划过。 在场的太太们也愣了愣,县令家的太太不解的问道:“宋家二姑娘怕什么?” 灼华沉吟了一声,道:“若是、二姑娘亲眼看着生母被杀,却要指认无辜之人,难倒不会害怕么?不会心虚么?” 文远伯“腾”的站起来,腿肚撞在椅子的边缘,激的红木椅翘起了前端的两条腿,震了一声刺耳的声响,怒道:“小女子欺人太甚!” 宋文蕊缩了缩,眼神扫过某个角落时便是惊恐万分的尖叫起来:“你胡说,你想为她开脱,便要这样来诬陷我!那是我姨娘,我怎么会看见有人害她而不去救她啊!” “合理的猜想而已,就如你们只是看到我姐姐拿着刀便猜想是她杀了人。”灼华神色如梅清洁透骨,忽的转向朱颜,厉声道:“所以,温氏早就已经被人杀了,是不是?” 朱颜一直静静的跪在一旁,低垂着头,偶有抽泣,时光激烈之下叫灼华一问,愣了愣,眼底闪过一丝惊讶,然后忙是哭喊着说不知道,“奴婢出去煮茶的时候姨娘还活着的。” 一闪而逝的惊讶,不止灼华捉到了,老太太和李彧也捉到了,甚至那些太太里头也有几位瞧见了。 灼华笑了笑,果真有趣儿了。 文远伯恨声质问,宋文蕊哭喊尖叫,灼华只垂着眸子静静站在老太太身侧,不再说话。 李彧微微侧身看着灼华,瞧她一身烟柳色的襦裙,只挽了一支青玉簪坠着一粒圆润明珠微微晃动,尽管文远伯怒意震天,她却面色淡淡,好似无论何时她都是如水般的镇定沉静。 小小年纪思绪却比这些当家几十年的太太更为缜密,一双浅眸无比的锐利,似乎什么都瞒不过她,今日如此情状,若是旁的女子怕是早就吓得花容失色了,她却还能察觉出破绽,巧妙的逼问。两年不见,不仅是面容有所改变,便是心思手腕也变得厉害起来。 有这样的女子在身旁辅佐,那条路想是可以更加顺畅的。 很快顾大人和老太医被请了进来。 两人向李彧请了安,叫人支了屏风隔开,绕了进去查验尸体。 文远伯凝了寒意道:“若是正是是她所杀,老夫人意欲如何?” 深翠色的珠子称的有力的手指愈发沉稳,老太太微微扫了他一眼,暮色平淡:“真若杀了人,自是按律法制裁。” 文远伯常年声色奢靡的生活让他的眼神有了浑浊之意,暗恨的扫了灼华一眼,掀了掀嘴角讥讽道:“沈家三女能审丫鬟,也能审犯官家眷,最是舌烂莲花,我倒要看看你还能问出个什么来。” 文远伯尽管官职小,因为有爵位在北燕几乎说是横着走的,今日妾室被杀死在自己家中,哪怕不如从前恩爱到底相爱过一场,自是震怒的。如今爱妾的尸体还要被外人解开了查验,便是觉得万分的没面子。偏一个两个的都来过问,又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人,他连处置的权力都没有,心中愤怒,奈何不了老太太和李彧,只能将心中愤怒发泄到灼华的身上。 沉幽淡漠的眸瞧了文远伯一眼,无有回应。难怪身有爵位又有蒋家这般的岳家,一把年纪了却还是只能混个四品的官职了,愚蠢之余连人情世故也不知。 县令家的太太不知何时挪到了老太太的身后,问他所言皱了皱眉,觉得一大男子竟如此气量狭小,轻声道:“对质查验,乃是正常流程,便是上了公堂也是如此,文远伯何必对一个孩子出言讥讽。” 灼华朝她看去,含笑颔首,县令太太亦是微笑点头。 屋内沉静半响后,顾大人和老太医查验完擦着手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老太医垂眸道:“腹部伤口足有寸长,是致命伤,致死的原因是失血过多。没有挣扎痕迹。” 顾大人应道:“是,刘太医所言正是,此妇人确实死于失血,伤口与凶器吻合。尸温尚在,死亡时间约莫在半个时辰内。” 老太太收了珠串会腕间:“还是你细心,否则你姐姐就要做了别人的替死鬼了。” 文远伯似乎被气笑了,讥笑道:“事实证明温氏死于她手中的刀子,国公夫人还想狡辩不成!” 灼华神色微微一沉,冷道:“是不是狡辩太医和顾大人自有结论,文远伯请注意你说话的态度!若有疑虑沈家也可上公堂与你府中的人对峙!” 宋文蕊猛的扑了出来,满面泪水的指着灼华尖声道:“你休要狡辩,分明就是她沈焆灵杀了我姨娘,人证物证都在,不要以为雍郡王是沈家的外孙,就可以肆意包庇!” 文远伯脸色瞬间刷白,皇子岂能得罪,忙是喝道:“殿下自来公允,休得胡言!” 李彧微笑颔首,“生母新丧,本王理解。”幽黑的眸子看向灼华,“阿宁似乎早就有所猜想,不若你来说,也好叫文远伯听个明白。若是说的不对,两位大人也可当场纠正。” 顾大人和老太医自是恭敬应下。 灼华微微一福身,使人撤去屏风,指着小翘几上血道:“活人被刺拔出刀子时血是会喷溅开的,而我姐姐身上虽有血迹,却是旁人摸上去的。”指了指沈焆灵胸口的血迹,“各位请看,我二姐姐身上的血迹只在胸口处和手上,衣摆衣袖却半点也无,说明她从未靠近过或者触摸过尸体。再看她身上,何处有喷溅的血迹?杀人可是要近距离接触的,我姐姐真若杀了人,拔出刀子的时候怎么会无有半点被鲜血喷溅的痕迹?” 第65章 二姐姐杀人了?(三) 众人顺着她的话细细一瞧,思量了一番,觉得甚有道理。 “她是被人打晕搬到此处的,然后有人沾了血往她身上摸,就像这样……”灼华从宋家丫鬟处要来一条帕子,展开放在地上,往血泊里摸了一把血,举着手一路滴滴答答,然后又往帕子上用力一抹,帕子上的血迹就如沈焆灵身上的一般,有滴落的痕迹,又有摸开的痕迹,却无喷溅的痕迹,“刀子是她被打晕后塞到她手中的,所以手上也会沾了血迹。” 见过第一现场的县令太太说道:“难怪当时觉得现场有些奇怪,从温氏到沈二姑娘,只有滴落的血迹到她身边,却没有杂乱拖带的血迹。” 灼华点头,温润的明珠更衬的她神色从容:“所以……温氏喷溅出来的血,怎么会没有沾到我二姐姐?既然无有接触,那么就算我二姐姐拿着刀子,又能证明什么呢?” 顾大人和老太医纷纷应和道:“这位沈姑娘的分析是成立的。” 文远伯一怔,然后无力的坐在椅子上,喃喃道:“不是她……那是谁……” 李彧抚掌笑道:“妹妹果然好心思。” 灼华轻笑回道:“殿下难倒不也是早看出来了么?” 李彧但笑不语。 宋家的丫鬟弄来了清水让灼华清洗了手上血迹。 灼华拿了温热的软巾子细细擦了擦手,缓缓抛出先前的疑问,道:“倒是宋二姑娘全程的表现叫人存疑,生母被杀,你却连她的尸体都未看过一眼,为何?” 宋文蕊瞪着她,咬牙切齿道:“沈三姑娘这是要开始舌烂莲花了么?” 灼华笑了笑,凑去宋文蕊的耳边说了两句话。 宋文蕊立马惊恐的跌坐在地上,眼神惊疑不定的游转于温氏尸体和朱颜之间,然后疯了一样尖叫了起来,然后指着朱颜喊道:“对对对,是她,就是她,跟我没关系,是她杀的,可我看到的时候姨娘已经死了,沈焆灵也晕倒在地上。” 众人大惊,虽不明白为何忽然扯到了这个丫鬟身上,却还是忙从朱颜身边跑开。 县令太太看着灼华,素净的装扮让她此刻瞧着无比的淡然而沉静,不卑不亢,竟是无论无何都无法将她和十一二岁的孩子联系在一处,心下赞叹之余不免好奇道:“沈姑娘与她说了什么?竟然让她吐口了?” 灼华笑笑没有回答,浅眸微讽的睇了文远伯一眼:“伯爷以为如何?” 文远伯尴尬万分,只能撇着头挥手叫了下人去搜朱颜的屋子。 没想到当真搜了些东西出来,两张面额颇大的银票。 灼华捻着银票瞧了瞧,“二百两,怕是朱颜姑娘一辈子的米银薪俸也凑不满这么多吧?”放下银票又拿起一串铜板,弯唇一笑,“只是我不明白,你这北辽的暗探,不好好做你的潜伏,掺合进这种事情里做什么?” 犹如平地一声雷,惊得众人目瞪口呆。 李彧微微一皱眉,凌厉的目光扫向文远伯。 “奸细?”文远伯惊得愣在原地,慌慌张张的解释,“臣、臣不知啊!” 县令太太颇为惊讶,问道:“怎、怎瞧出来的?” 众家太太从前只是听说沈家三女是个利害的,却也都只是听说,今日亲眼得见她的细心入微,才晓得这个小丫头真是个利害的。 又有太太好奇道:“你怎会知道这样多?” 李彧挑眉道:“听外祖母说起,妹妹书册方面涉猎极广。” 灼华谦虚道:“一些闲书而已。” 李彧手指勾起一个钱串子,缓缓道:“咱们大周串钱串子惯用的是麻绳,系双花结,而北辽的人多用皮绳,系双扣结。这个钱串子虽用的是麻绳,系的却是双扣结。” 灼华的指尖绕过腰间的细细缓带,缓缓道:“咱们北燕虽有互市,但来的多是别部、东夷之地的商人,少有北辽的。你若不是北辽人,那么,给你这个钱串子的便是北辽人。” 朱颜忙是点头道:“奴婢是大周人,怎么会是北辽的奸细。” 灼华浅笑微微如春花迎风摇曳:“那你告诉我,谁给的你这个钱串子呢?” 朱颜眼神转了转,结巴了一下,“忘了……奴、奴婢忘了,许是上街的时候买东西找的。” 灼华笑了一声,“朱颜姑娘当我们都没上过街买过东西不成?我数过了,这串子正好五十个,咱们大周的习惯,五十个一串,你告诉我谁会找给你这个数?” 朱颜慌了慌,道:“奴婢给了一两银子,买了好些东西,正好找我五十文。” “哦?”灼华尾音微扬,语调中带了些‘果不其然’的味道,点点头,问道,“哪家店?” 朱颜一懵,说不出话来。 招了倚楼过来,“卸了她的下巴,别叫她咬舌了。” 李彧含笑看着灼华:“妹妹又立大功了。” 老太太嘴角微微一弯:“为朝廷做事是理所当然的,什么立功不立功的。倒是徐世子欠你的大礼,怕是要成堆了。” 屋子里的夫人太太们,跟着一块儿凑趣的笑,杀人案的紧绷散去。 倚楼上前要卸朱颜的下巴,没想到朱颜是个高手,两下里瞬间打开了,几个太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未来得及躲闪,就被撞的跌进血泊里,瞬间喊声震天。 文远伯急的直冒冷汗,生怕跑了朱颜,自己更加说不清了。 朱颜想捉了李彧,不过李彧却也是个身手极好的,二对一,很明显朱颜没有胜算,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然后,下巴还是被卸了。 刚拿下朱颜,徐悦和周恒正好赶到,同来的还有蒋楠和徐惟。 徐惟不着痕迹退到了老太太身后,在沈焆灵身边轻言安抚。娇柔女子无措又无依,泪眼朦胧的望着心上人。 徐悦笑意温柔,又谢过灼华。 周恒跳脱,拍着灼华的肩头直喊道:“妹妹当真是福星啊!妹妹要是多出来走走,北辽的探子怕是无处遁形了呀!” 蒋楠忙凑了上去,把自己的肩膀送到周恒的手底下。 周恒愣了愣,蒋楠朝他咧嘴一笑,嫩柳拂了春水悠悠。 老太太挑眉好笑。 李彧目光微闪,不着痕迹的望了眼蒋楠和灼华。 众位太太眼瞧着,也觉得有趣儿,纷纷掩着帕子吃吃的笑。 文远伯心急如焚,只想赶紧审问清楚,否则事情传出去,百姓和同僚还不知要怎么看他了。急道:“她是北辽的探子,为何要杀温氏?” 县令家的太太也好奇道:“宋家姑娘为何要与北辽暗探谋害自己的生母?” 宋文蕊所在椅子里颤抖如秋风里的枯叶,闻言跳了起来,急急分辨道:“我没有我没有,我去找姨娘,就看到姨娘躺在血泊里,沈焆灵也晕倒在一旁。我只是不敢说出来,她能杀了姨娘,也能杀了我啊!” 李彧望了眼庭院里的浮光芒芒,道:“她是故意让宋二姑娘看到的。” “为什么?” 李彧解释道:“因为她就是想让我们查到她那里去,她想让人知道她是北辽的奸细。否则,凭她的功夫,怎么可能没发觉宋文蕊接近过屋子?” 众人恍然,难怪宋文蕊从头至尾都没有靠近温氏的尸体了,因为朱颜一直跪在边上,她不敢。 众人又问向灼华,“那为何非要栽赃给沈二姑娘?” 灼华站在门口投进的光线里,淡青色的衣衫上拢起青嫩的光晕,整个人仿佛沉在空谷幽淡里,连声音都带着空灵的余音:“因为收买朱颜的人想要我二姐姐的命,而她却没想到自己收买到了奸细手里而已。事情败露,和北辽的暗叹接触的文远伯必定遭人怀疑,而那个收买她的人也会遭人怀疑。一箭双雕。” 众人目光唰唰看向沈焆灵,沈焆灵几次险些被害,大家都有所耳闻,脑海中不约而同蹦出一个名字——袁颖! “一箭双雕?” “收买?” “目的是什么?” 李彧皱眉,声音如深海底寂静的空间里从千万丈的高度滴进了一点剔透冰晶,激起惊涛骇浪的凌:“他们想让朝廷和百姓怀疑北燕的官员,继而在如此大灾面前人心惶惶。” 灼华点头,缓言道:“百姓一旦产生这种心理,就会对官府不再信任,若再有人挑拨……” 徐悦眉目清敛,天边月华的眸光落在灼华的面上,接口道:“正逢大灾,便是要大乱了。” “所以。”灼华轻笑若素光清流,“他们的计划没有因为耶律梁云的暴露而改变,北辽的目标还是北燕。” 朱颜盯着灼华,眼底闪过光亮。 周恒捕捉到她的表情,手中折扇往朱颜的后牙槽处用力一撞,他又掏了帕子衬着手,从她嘴里掏了颗牙齿出来,里头应是藏了毒的。一抬手,又将她的下巴合上。 “说说吧!” 朱颜扭了扭下颚,扯了扯嘴角,盯着灼华咯咯笑道:“难怪少主会想把你带回去。” 唰唰唰,目光齐齐射向灼华。 北辽暗叹头子想把沈家女抢回去?这是什么爆炸消息! 蒋楠瞪大了眼,嘴巴张了张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憋了个满脸通红。 李彧和徐悦齐齐挪过步子,将灼华掩在身后。 灼华一个漫不经心的闪神,乍一听,只剩无语望天。 老太太脸一沉,拍桌喝道:“卸了!” 周恒呆了呆,眨了眨眼,赶紧又卸了她的下巴。真是好冤,他也没想到朱颜会说出这种话么!回身扫了扫“某些人”,摸摸下巴,果然,聪明的女子就是格外招人惦记。 老太太面无表情的扫了文远伯一眼:“既然事情与我沈家女无关,走了。” 李彧与众人告辞后,也跟着打道回府。 老太太步伐飞快,气息沉沉,冰冷着一张面孔,显然是气的不轻,“往后你不可再管北辽之事!那些人、不知所谓!简直不知所谓!” “嗳。”灼华拧着眉,乖乖应着,紧着步子跟在老太太身侧。 第66章 失策 马蹄哒哒,回去时途径的闹市依旧热闹非凡。从前下的起馆子的,如今依然下的起,对于富庶的人家,他依旧是富庶的。 困苦的,只是本就困苦的人而已。 “婆婆,咱们掌柜的虽好心,可你也不能每日里都带着一家子来讨吃的,你一来,又跟着好些人都来。咱们小本生意,真的经不起你们这样讨啊!” “不是不肯给你们,只怕是咱们也给不了几日了。你们也去旁的店家试着讨一讨,或许也有好心的人肯给你们些散碎银子。” “……” 灼华撩了车帘一角往外瞧去,之间一小儿打扮的小哥儿一边嘴里抱怨着,一边又将大碗大碗的吃食拨到老人家的破碗里。 老人家一身褴褛,北方九月底的气候已经刺骨的冷,身后带着的两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虽穿的圆滚却都是打满了补丁,脚上更是无有鞋子,冻的通红,不停的相互踩着,涩涩发抖。 眼见她这处能讨到吃食,不远处几个端着碗的老人家也拖拉着孩儿朝着这边过来。 店小二直跳脚,直喊着无有富余的吃食的了。 灼华问了骑马走在一旁的李彧,“官府不是半月前已经开仓放粮了么?” 李彧将马匹骑的近些,寒风将他垂在背后的乌发吹的飞扬起来,拧眉的神色愈发的怜悯,萧瑟道:“官府仓粮有限,只是灾民太多,分发下去每户不过升斗米。我已与舅父拟了折子上去,可如今不止北燕,还有大宁和幽州之地也遭了灾,朝廷能拨下来的米粮怕也是不会多的。” 老太太看了眼窗外,轻叹一声,合了帘子道:“百姓之家多赖人力,家中劳力多,深秋时才能多有收获。可灾荒之时,人口多了,那升斗米的口粮,难以为继也是难免的。” 灼华发现出来乞讨的多是老人家和小女孩儿,“老人家和女孩儿照理吃的少,怎么会反而比劳力多的人家更早吃完粮食?” 老太太闭了闭眼,靠在暗云软靠上,轻吁道:“小女子、老人,无有劳力付出,吃食自然只能紧着男子。若不想饿死,便只能靠着老人家带着女孩儿出来讨些果腹。” 灼华不知说什么好,心中不是滋味。 女子,便是如此不值得活着么? “你啊,总是多愁善感。”老太太也是女子,知道灼华心思,她虽面冷却不是无情的,她也年轻过,也曾怜悯过,也曾愤愤过,可最后也只剩无奈而已。 “百姓之家,都是如此的。”老太太的眼神落在飘摇的车帘上,那五彩神鸟好似被无形的手拽住,欲飞难飞的艰难,怅然道:“还有那女孩儿多的人家,父母会将女孩儿卖掉换了银钱养男嗣。有那好心些的,将女孩儿卖给正当的人伢子,问清了孩子去处,将来有钱了再把女孩儿赎出去。当然也会有那丧天良的,把漂亮的女孩儿卖进腌臜地儿换了高价钱,一生啊,就如此了。” 灼华长长的睫毛垂了垂,无力感顿生。 老太太抚了抚灼华的鬓边碎发,缓缓道:“人总要活下去的,活下去了,才有希望。只是不得已的选择,无关值不值得。” 灼华默了默,微微一笑:“祖母说的对,活下去,就有再相见的一日。” 老太太点了点头,道:“明日起咱们便开始布施。咱们,尽最大的努力。” 只是不知她的那点儿米,到底能撑住多久啊! 若是连朝廷也无能为力,内乱怕是终究无法避免了。 静默了会儿,李彧的声音又响起,好奇道:“阿宁究竟与那宋家姑娘说了什么?” 老太太也忍不住的问道:“她为何会帮着那探子咬住灵姐儿?” 灼华斟了两杯茶,一杯递给老太太,一杯自己捧了呷了口,幽幽道:“我告诉她,想杀二姐姐的人就是袁颖。” 李彧惊讶,“就是如此?” 灼华闭着眼,闻着茶香,是清冽的味道:“就是如此。” 老太太却是了然,是啊,否则有什么理由非要栽赃给沈焆灵呢?“她到还算没有蠢到家。” 李彧似有不解,问道,“怎么说?” 灼华与老太太相视一笑,“佛曰:不可说。” 其实很简单,因为宋文蕊知道袁颖的厉害,她惧怕朱颜的身手,但更怕袁颖的阴毒手段,端看她如何对付沈焆灵的招数就知道了,宋文蕊如今不再得宠,也没有温氏为她谋划,无人能帮得了她。只要灼华告诉宋文蕊,她的人能够拿住朱颜,她自然会毫不犹豫的吐出实情。 一来,她不想和袁颖沾上关系。 二来,她与沈焆灵无私怨,没必要非咬着她不松口,如能抓住朱颜,也算是替生母报了仇,更何况,把朱颜留在身边,她还有活命的可能吗? “那银票是袁颖给的。我的护卫能拿下朱颜,保你不被灭口,不过你若是不肯说,我便告诉袁颖,你肯顺着朱颜的话说,是因为你也想嫁给徐惟,你说……她会怎么对付你?” 恩,这是这样。 不过,李彧当真是不知沈焆灵与袁颖的过节么?怕也不过是在做戏了罢! 宋家与沈家隔了三条长街,不算长,也不算短,马车哒哒哒的晃悠,早膳未用,又废了一上午的脑子,下车时腹中轰鸣、头晕眼花,踉跄了一下。 老太太吓了一跳,倚楼极时上前,可惜李彧伸手极快,早一步扶住了她,“小心。” 灼华微笑、点头、避身、谢过。 倚楼黑脸,挤开李彧,拿眼瞪他,然后扶过灼华褪去老太太身后。 这是第二次有人抢了她的份内事,一个徐悦!一个李彧! 男子!你们是男子!晓不晓得男女有别! 老太太愣了愣,然后若有所思的转身进府,悄声对陈妈妈说道:“小年轻啊,就是有意思。” 陈妈妈笑容满面:“年轻好呀,总是样样美好的,美好的人事,大家都喜欢。” 老太太又想到了那个探子的话,气的直哼哼,白了陈妈妈一眼,“咱可不稀罕。” 陈妈妈好笑的应道:“老太太说的是。” 灼华跟在老太太身后,偶尔窜进耳中一两句,眨眨眼,心道:老太太果然慧眼如炬。 不过这样的“喜欢”,她还真是不稀罕。 沈焆灵打从老太太和灼华开始为她辩解开始就闷声不吭,一直进了二门处才加快了脚步追上灼华,娇柔虚软的表达谢意。 灼华看了看她,缓步往前走,淡笑道:“姐姐不必谢我,我只是不希望沈家扯上污名而已。” 沈焆灵抿了抿唇,想起蒋楠如此看重她,连李彧都另眼相看,而自己和徐惟之事却已是再无可能,她心有不甘,嘴角控制不住的扯了扯,咬牙道:“妹妹如今不装了么,妹妹不是最爱演那姐妹亲厚的戏码么?” 灼华顿下脚步看她,倒是不客气的给了她一个讥讽的笑意。 沈焆灵看着她,目光一瞬间的交接,她心头一跳,感觉自己好似要跌进那双眼里,眸子深处的地方似乎藏着几分阴冷,可仔细探查过去,却只看到一汪深水,无波无澜。 灼华笑意轻缓似冰面浮光:“听老太太审问姐姐身边的卓云时得知,姐姐几次在蘅华苑里咒骂家中姐妹,还说叫我往后都没有好日子过。虽不敢说我如何厚待了你这个庶姐,好歹救了你两回命,姐姐不知恩,还咒骂于我,你都不装了,妹妹我也只当没有你这个姐姐了而已。” 前世里李彧能知道有人对母亲下手,必是在沈家安插了眼线的,想必这颗棋子埋的极深,否则为何到今日她一点都没有眉目? 而他呢,苏氏对她下手,沈焆灵与袁颖的过节,她与苏氏母女的嫌隙,老太太对她的偏心,父亲对她的宠爱,哪桩哪件他不知道?却还装作一无所知,为了拉拢苏家,纡尊降贵去安抚一个庶出的表妹。 李彧既然会监视她们三房,也会监视同样外放的六叔一家,同样也会监视定国公府,这种人,为了给自己的将来铺路,无所不用其极,半点亲情也不顾。 眼下,他现在就跟在她们身后,灼华知道他肯定都听得到,那样最好,明明白白的叫他明知自己厌恶沈焆灵,为了拉拢苏家还要去做他的好人,那她正好有借口往后避而不见了。 “我今日帮的不是你,而是我沈家的名声,当真用不着你来谢我。”说罢,灼华冷着眼旋身离开。 沈焆灵瞪着眼,愣在原地,牙关紧咬,颈间青筋爆起,忽的,蹲在地上凄凄哭了起来,仿佛受尽了委屈。 廊道上的侍女眼观鼻、鼻观心,无动于衷。 李彧垂眸间闪过不耐,抬眼时又扬起朗朗微笑,唤了侍女将她扶了起来,李彧好声安慰。 灼华忽的转过脸去,直直盯着李彧和沈焆灵,嘴角依旧温柔浅笑,眼底毫不掩饰的流露出厌恶。 李彧愣了愣,心底自是晓得她为何厌恶沈焆灵,只是就他所知的,以沈灼华的作风是不会表露出对任何人、事、物的不喜,做人极为周全能忍,没料到她此刻的厌恶这样直白,脚步一时间不受控制的从沈焆灵身畔退开了些许。 沈煊慧紧跟上灼华的脚步,可没走几步又回过身去,语调里衔了淡淡的厌恶道:“当初你遭狼群袭击,是妹妹救了你。你落水被人死死拽下湖底的时候,是妹妹使身边的人救得你。今日助你脱罪的还是妹妹。看来救人还真是救出罪过来了。果然了,生母恶毒,你也不遑多让!” 朝李彧福了福身,沈煊慧又道:“妹妹的善良多叫人辜负,心绪不佳也是有的,还请殿下体恤。” 说罢,甩头就走。 沈焆灵在李彧面前被揭了面子,掩着帕子一路痛哭回院子。 曲折的游廊下回旋着忽忽的风声,廊下的池水被风推动了一层又一层的粼粼波光闪耀,落在人的脸上,朦胧了神色,李彧若有所思的在廊下坐下。 第67章 京中叛乱起 风拂水面,掠起一拨又一拨的粼粼之色。莲池里的花已经在冬雨中结束了繁华,徒留了几页微黄的莲叶萎靡不振的摇曳在微凉的风里。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话真是一点儿都没错,这里刚经历了蝗灾,京里便传来叛乱的消息。 勤王领兵围困了金陵! 皇帝此刻已行至沧州,三皇子、五皇子随行,京中也只有皇后和几个阁老坐镇,禁军几句都跟着皇帝出了京。勤王敢动手,巡防营、三千营、神机营甚至朝中留守的重臣之中,必会有内应。而镇皇抚司虽也是皇帝直掌,却只是衙门,人数加起来不过一千五人。而五军营远在七十余里外的郊县,且只有皇帝的圣旨加上虎符才能调动。 可以说,整个皇城里几乎没有了皇帝的心腹用兵,一旦勤王带着叛军入了京都,等于是把皇位拿捏在了手中。 闵长顺一路风尘仆仆从京中办了事情赶回来:“京城里乱成一团!勤王带了宛东三卫的五万军士一路杀向京城,沿途收编了不止两万的守城军。我离开京城的时候,勤王的人已经到安庆了!” 安庆,离皇城正好百里,与皇帝两个方向,却是在人马之上有极大的差距。 李彧闻得消息倒也不沉得住气,只是敛眉微愁道:“开拔出发的禁军只有三千人,随性官员带着的护卫加起来也不会超过遣千人,京中皇后和娘娘也不知如何。” 闵长顺回道:“我离开时,京中尚无事,只是难免的人心惶惶。路过沧州时,听说陛下已经带着禁军赶回去了。无有武力的官员和家眷都安顿在了沧州行在。” 玉冠在阳光下莹润通透,李彧站在门口看着庭院里光秃秃的树干,沉稳道:“五哥骁勇善战,有他在陛下身边,想来无事的。” 灼华眉尖一动,不动声色的看着书。 五皇子李锐军功累累,在朝中颇有人心,是以才能和第一个受封亲王的三皇子李怀胶着多年分不出胜负。也正因为如此李彧隐藏实力,由着三皇子去和五皇子相争,他好最后坐收渔翁之利。 对这样一个强有力的对手,竟还能表现的这样信任,果不是一般人啊! 如春桃春晓一般有家人在京中的,这会子心里都七上八下的,做事的时候免不去的出错,老太太也不曾怪罪,一如往常的镇定。 灼华坐在老太太下首,静静的翻阅着经书,亦是十分淡定。 急什么,危险是肯定的,没有那一场叛乱会没有半点危险,死去的人也会堆成山。可皇帝到底坐着皇位十几年了,早已经拿住了各处机要,小小叛王若真能掀了他的皇位,他这皇帝还真是不如不做了。 老太太轻轻拨着珠串,余光见她淡淡然的自在,便笑道:“你这丫头倒是一点都不担忧,咱们定国公府和姜家兄弟可都在京里呢!” 灼华放下医术,抬手掠了掠垂在耳边的红玉髓流苏,摇曳了一抹迷离的红晕在面上,衬的愈发容色清丽而娇俏,浅浅一笑道:“陛下是真龙天子,运筹帷幄,还怕这小小叛军么?姜家、沈家可都是出身武家的,还能叫这点子乱给吓坏了不成?那些武将家的但凡男子出征女眷就干着急,可还能好好生活了?哪就这么没出息了。定国公府和礼王府都在皇城之内,各自有几百的府兵守着,又有巡防营的兵力巡护,这会子安全得很。” 李彧回头挑了挑眉,笑意柔和散漫,黑眸却是沉长的深沉,道:“妹妹对此番事有什么看法?” 灼华搁了书册,端了茶盏轻轻拨了拨,脆嫩的茶叶在水中起伏游曳,感受着茶香拂面,缓缓道:“叛王一路从南边儿打去京里,哪怕他再出其不意,再与沿途官府勾结串谋,到底一路经过几个州、省。千户所遍布大周替陛下盯着百官,陛下总不会一点都看不出勤王有异心吧?想来,应是早有防备的,哪怕勤王有内应,难道不是再陛下的算计之内么?” 李彧有些惊讶,眼神落在那张稚嫩而精致的面孔上,眼神闪了闪,似乎有些惊讶,转而露了个和煦的神色在她身侧坐下。 轻轻呷了口茶水,灼华抬眼看着阳光自在的在光秃的枝丫间穿过,伶仃的叶子与寒风中挣扎求存,淡道:“想要彻底铲除先帝爷时留下的异心,便是要忍得住挑衅、装得了痴傻,就得等着溃疡处彻底爆了浓,才好动刀彻底的剜去,痛是痛了点,元气也会伤一些,总比往后的日子里坐立难安的好。再者,祖父和宫里都会看顾好两位表兄,没什么可担忧的,咱们只要安安静静等着好消息便是。” 李彧不掩饰的赞赏道:“表妹果然有胆识,见解很深刻。” 指尖懒懒的从医书上的一个“殇”字上流连而过,灼华浅浅一笑,只是那笑意并没有弥漫到眼底:“更何况,殿下在这里。” 李彧一扬眉,身体微微前倾,似有亲近之意,眼神含情的看着灼华道:“如何说?” “京中大乱,殿下的第一反应不该是急着回去么?哪怕是帮不了忙,毕竟娘娘还在那里。可殿下似乎一点都不担忧。”灼华冷眼看着他眸中拂动的光芒,如今瞧着才发现这样的情意原来如此的浮于表面,手腕一弯,书册垂下,在拂进屋内的风中细细翻动着,灼华对于那双眼传递出的亲近之意视而不见,只淡淡道:“除非殿下知道,一切都在计划之内。”顿了顿,“陛下,没有出京吧?” 约莫李彧来北燕是障眼法,让勤王以为皇帝对他的行动是一无所知的,还是会如常的来北燕狩猎。这样勤王才能在皇帝开拔后按照计划揭竿造反,只是对方没想到北燕会发生蝗灾,皇帝的仪仗刚出京城不过百里便要返回。不过这不会影响勤王的计划,京都应该在闵长顺离开后不久,就会被勤王的内应军占领。 而与皇帝而言想要想要一举铲除京师中的内应,就得让事情彻底的爆发出来,让所有的内应露出端倪。再者,压住叛乱给予其余诸王震慑,最好的方法就是皇帝亲自指挥镇压,且要让叛王毫无还手之力的一举拿住!那么皇帝就必然会留在京中坐镇指挥。 “若我猜测不错,想来不消几日便有平定的消息来北燕了。” 李彧颇为惊讶,她不过内宅女子,甚至还远在北燕之地,叛乱发生的突然怕是姜家兄弟也不知太多,所以也不会从他们处得知,而她却能镇定的将此事分析的如此之深,到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沈家的眼线告诉他,这两年里沈灼华的为人处世变得颇为成熟稳重,他原还有些不信,毕竟当年看她不过一个天真小丫头,他多少会以为是老太太在背后指点。但这月余的相处叫他不得不承认,两年不见,这个女子已经与从前彻底不同了,甚至可说是换了个人一般。 她有心机有谋算,温柔而冷淡,就好似……冬日里傲然的梅花,美丽而不耀眼,缓缓的散发着只属于她清浅香味。 他眼神微闪之间渐次有了几分沉沉的势在必得之意,笑意和缓如潺潺如溪水,道:“阿宁对时事洞若观火,分析的很对,几乎全中。” 煊慧听得愣阿楞的,越来越觉得这个妹妹是个厉害人物,心中几番庆幸自己极时“回头是岸”,如今与她亲厚,否则这会子怕也是沈焆灵的下场了罢?或许更惨! 眨眨眼,她又忍不住好奇道:“有什么不对?” 灼华又竖起了书册,阻隔了他看“棋子”的眼神,那种感觉真是叫人厌恶,嘴角微微一掀,幽幽道:“我压根儿不知道内奸是谁呀!说了这么多,其实也只是猜了个大概而已,殿下说我分析的几乎全中,也不过是客气客气。我一内宅小女子,哪里懂什么政事。” 不知道么,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即便前世她再不关心政治也是知道一些的,旁的小鱼小虾的或许记不得,不过反叛的大头目,还是有点记忆的,说不知道也是“客气客气”而已,省的别人以为她真的能够“未卜先知”或者认为她于政事敏锐,到时候她可就真的有麻烦了。 老太太倒是对于灼华能分析出这些没什么太大的惊讶,这半年来她给的惊讶已经太多了。就算灼华这会子给出内奸的名字,她都不会觉得奇怪了。 可老太太却并不高兴。 因为,慧极必伤啊! 第68章 叛乱平 北方之地大灾,京里大乱,人心惶惶。 沈家、郑家、顾家以及各寺院、道观、庵堂同一日里搭起了粥棚,每日热粥不断,第二日起其余各家官员府邸也陆陆续续搭起粥棚,每日三餐或每日一餐的定时布施。 北燕三大封疆大吏,亲自跑了趟商会,召集了北燕大商关门商议了一炷香的功夫,成功“说服”各大富商同意将米价降回十五文一斗,并且“很高兴的表示”愿意开私仓布衣施粥,与贫困百姓共度难关。 然后,三位大人也很义气的拍胸脯表示,会为各位大商具折上奏,将其大义上禀天听。 三日的功夫,整个北燕省陆陆续续搭起了几百处大小粥棚,百姓有了口吃的,自然也不会去心慌什么远在京都的叛乱了。 又过了五日,京里平定叛乱的消息果然传来了北燕。 话说皇帝率百官开拔,留内阁四阁老坐镇,六部官员早朝照旧上奏内阁,一切井井有条。 直到皇帝发出五日后的寅正,守卫皇宫的禁军右副指挥使戴荣忽然病倒,左副指挥使江眠接管留在京中的禁军。五千营大将军左都督傅潜暴毙,五军都督府右都督洪文亮接管五千营。 巳时城南兵马司发生大乱,巡防营被调去平乱,皇城巡查由三千营顶替。 蒋首辅之子蒋暄去查明缘由的,后死于营中,恩,正是老太太的表兄,蒋楠的祖父。 然后禁军宣布戒严,京都四大门都换上了五千营的人,家家户户大门禁闭,闲人不准上街,若有不遵者格杀勿论。 皇宫被云郡王占领,既是皇帝的五哥,皇后、年幼的皇子公主及后妃们都被关在冷宫之中。 傍晚时分,朝廷重臣之家都遭到了贼人围攻,其中包括了定国公府、魏国公府和蒋家。礼亲王手握重兵,叛王是不敢轻易动王孙的,是以姜遥和姜敏还算安全。 早在戴荣病倒,敏感者便已经察觉了不对劲,定国公府便早早布下防卫,大乱起,姜氏兄弟先一步领着府兵去了定国公府,两府的府兵加起来足有千人,再有弓箭手和陷阱,虽有轻重伤者百余人,但好在无人因此丢了性命,不幸中的万幸。 只是可惜了定国公府西跨院,因为被烧了个精光。 魏国公府和蒋家皆是损失惨重。 叛乱第二日,贼兵并不再围攻,显然他们的目的不是屠杀,仅是为了确认各重臣府邸中是否藏有兵力。 叛乱第三日,勤王杀到定州,拿住了百官极其家眷。 叛乱第六日,勤王带着叛军杀到了京都城门外,五千营的洪文亮大开城门迎勤王入京都。 勤王的五万大军驻扎城外,防止援兵闯城。 进了城,谁知洪文亮矛头调转直指勤王,与五皇子从民户中突然杀出,斩杀叛军三千,勤王被生擒。 同一时刻,巡防营平下南城兵马司叛乱反扑回去,五千营傅潜、右副指挥使戴荣忽然出现,砍下叛将江眠头颅,重新接管皇城防卫,护着皇帝重回皇宫。 事情一旦反转,武英候府周家三位公子、定国公、姜氏兄弟、永安侯府苏仲垣父子等人,领府兵截杀城中叛军——三千营及其云郡王私兵,当然参合其中的还有北辽暗探。 拿下勤王后,傅潜也顺利掌控了城外的叛军。 半日功夫,整个京城重归皇帝手中。 云郡王眼看大事难成,拿了皇后为质,谁知皇后威武霸气,情愿撞剑自尽也不肯为小人威胁。 索性皇后虽受重伤,却无性命之忧。 云郡王、勤王及其内应,一举成功拿下。 果如灼华猜测,皇帝一直都在五千营中从未出城,从始至终的行动都是他在指挥。 傅潜假装被洪文亮杀死,戴荣假装中毒病倒,当然,蒋暄之死也是假的。 不过重臣也不是半点没有死伤。 云郡王占领皇宫,六部要员被困大内,不知皇帝计划又坚决不肯归顺的,都被残忍杀死。 父子同朝为官,子不能越父,是以灼华祖父定国公早已卸了差事,世子、五子无有实差,这才免去一劫。 魏国公府同理。 而蒋阁老乃是知情者,长子“被杀”自是心痛难以自制的当场晕厥,次子、三子“着急”送老父回府,蒋家顺利躲过一劫。 值得一说的是,苏仲垣长子在叛乱中被贼兵杀死,三子重伤。 皇帝在做了最后的清算后,查抄了勤王府、云郡王府以及叛臣府邸,然后赏赐了各个功臣,顺带拿了查抄的真金白银又替功臣之家修缮了府邸。 经历一场大乱,虽伤元气,但皇帝顺利除去心腹大患,顺带拔除了身边的暗探。 沈煊慧感慨:“可惜了那些忠臣……” 老太太默念着经文,好半响才悲悯道:“陛下会给予抚恤的。” “人都死了,抚恤有什么用。”灼华并不觉得可惜,“所以啊,为官不止是要忠,还要锐。” 这些忠臣即便今日逃过一劫,他日在官员派系的纷争中,依然是死的最早的。无有敏锐的洞察力和算计,其实根本不适合入朝为官。 李彧赞同,“阿宁说的极是。” 然后沈煊慧又想到了未婚夫婿,心中不免惶惶然。 灼华看了李彧一眼,浅浅一笑。 此人啊,果真利害。 此番他来北燕做掩人耳目的功夫,一来可保自己远离危险,二来也能不受封赏,更能远离其他皇子的嫉妒。 五皇子胜在军功,军功却是皇帝眼中最危险的存在。 是以,哪怕三皇子无有多少实在的功绩,却还是屹立在爭储的队伍中,因为皇帝需要有棋子去掣肘五皇子。李彧就是看的明白,所以这么多年一直隐藏实力,暗中扶植属于自己的势力。 他总是离京游历,身边跟着的世家公子不少,有些是受家中长辈去监视他,有的原是无心争斗同样喜欢山水。而他就是有这个本事无形中的拉拢那些年纪相当的公子哥,让他们欣赏他,城服于他,然后背叛家族,站到他的身后去。 就如魏国公府的徐惟、礼部尚书的蓝公子,当然还有更多人。 这些人就成了他的暗棋,关键时候出其不意的出手,往往都能为他化解很大的危机,或者创造更大的机会。 三皇子虽是唯一的亲王,却是注定了会失败的,一旦五皇子独大,李彧就算不肯冒头,皇帝也会逼着他站出来。这边是帝王的权衡之术。 而这一天就快了。 所以,李彧才会着急拉拢苏仲垣。 可惜沈焆灵再无可能成为嫡出,到不知李彧还要怎么替她谋个好出路,来打动苏仲垣呢? 而徐惟和徐悦之争,也不知会是个什么走向。 徐悦到底看出画中背后之手是谁没有,她可是画的很明显呢? 她希望徐悦能赢。 第69章 定亲 紧跟着从外头送回来的还有关于柳家祖宗三辈、主支旁支的消息,柳家乃是太原大族的远房分支,只是早已经不依附主支过活,行事也大都稳重靠谱。 沈家去柳家老家打探消息,柳家自然是晓得的,一闻沈家的人回了北燕,第二日柳家便请了顾家夫人来提亲,老太太表示要考虑考虑,与孩子的父亲说上一说。 当然了,这都是不成文的流程,是为了显示女方的矜持与身价。 沈桢与柳大人相识十余年,是老交情了,私下里自然早早就通过气了,柳家和媒人得了拒绝还是笑呵呵的。 又过了三日顾夫人喜气洋洋的一身鲜亮,又登了门,这回带着柳扶苏的庚帖,以及一对活蹦乱跳的大雁。 两个小的围着被捆了脚的大雁,又叫又笑,欢快的不得了。 沈桢为此特意告假半日留在家中亲自等着媒人前来,然后老太太点头,沈桢笑呵呵的收下了庚帖和象征美好的大雁。 这是他第一次为孩子定亲事,沈桢既高兴又感慨,然后又打趣灼华,“阿宁颇有做媒的本事!” 灼华倒也不客气,一扬眉,不客气的要揽下大哥哥的亲事。 沈煊慧在一旁羞的满面红通,帕子掩着面,又偷偷瞄了眼对面的大哥哥。 烺云低头轻笑,微微红了脸。 顾夫人凑趣儿的笑道:“那下回可得再请我做了现成的媒人啊!” 老太太和沈桢自是好笑的点头称好。 交换了庚帖,柳家请了高僧合了八字,当然,必是天作之合。 十月十五是好日子,柳家便流水价的将聘礼送进了沈家的大门。 婚期定在来年六月初六,是上上大吉之日。 一旦婚事定下,沈煊慧便不能再去听学,得安安心心的绣嫁妆了。 下聘的当晚,赵氏使了身边的丫鬟给灼华送来一件白狐皮毛的斗篷,以表谢意。 宋嬷嬷抚过那件华贵的斗篷,映着窗台下的一律阳光,当真是油光水滑,啧啧道:“不愧是大商,这样好的皮毛便是宫里也少有。赵氏倒是个明白人,晓得咱们姑娘为了大姑娘一翻用心。” 灼华看着斗篷,轻缓一笑:“她为着大姐姐这两年也是费劲了心思,明白人好啊,大家处着也舒坦。原就是一家子,大姐姐嫁的好,我这个做妹妹的将来也多一重依靠。” 宋嬷嬷越发赞赏她小小年纪有这样的信心胸,点头道:“咱们三爷得力,大哥儿和大姐儿都很好,四姑娘和三公子跟你也亲近,姑娘往后自有依靠。可惜了二姐儿,姑娘原也是为了她打算的,心胸狭隘了便是登不上台面的,往后还真是别往来的好。” 原本灼华到真是没想因为苏氏的事情牵怒她,可惜了,沈焆灵是个没知足的,帮了她是应该,不帮便要咒骂。即便为她寻了好人家,人家也未必感谢她,若将来过的不顺遂,指不定又要将过错推到她的身上来。 更何况,沈焆灵一心想嫁徐惟这样国公府的高门,旁人她还看不上呢! “苏氏到底前后掌中馈两年多,不可能就这样没了筹码,咱们该让她出手了。” 然后,灼华又使人去沈焆灵和苏氏处告知这个好消息,顺带也告知了苏家的消息。 沈焆灵闻得消息又哭了一场,然后连着两日没有进食。 苏氏闻得消息照旧吃喝,无有任何反应。 于是,灼华愈加确定苏氏还有棋子在暗处,否则她不会这样沉得住气。 灼华又唤了倚楼去知会了冬生和看守的婆子,适时松懈一些,好歹给了她机会做出动作么! 秋水担忧道:“反正那东西每日都进她的饮食,由着她自生自灭便是。苏氏的手段太过阴鸷,万一再伤着姑娘可怎么好。” 灼华挨着凭几,懒洋洋打了个哈:“不会有事的,她如今留下的人手不多了,帮她女儿算计还来不及,怎么会分了精力来对付我。” 宋嬷嬷晓得劝不了,只好叫了倚楼和听风轮流去盯着潮汐院,确保那边的一举一动都在掌控中。 十月十八是沈煊慧的及笄礼,笄礼前三日戒宾,前一日宿宾。 一般来说女儿的及笄礼是由母亲来主持,但沈桢嫡妻过世,便由老太太来主持,灼华为唯一嫡出,便由她作为傧者来操持宴席,算是压场压阵。 请的是顾家夫人为攒礼,即礼仪主持者。 正宾是北燕本地一位高寿高德的老太太,再由老人家选择一名女性作为她的助手,即簮者。 乐者一人,由长须飘飘的盛老先生出席充当。 然后执事三人:奉冠笄协助正宾,分别是顾华瑶、郑云婉和刘经历家的姑娘刘莹。 以上这几位提前一日都已经住进了沈家,称为宿宾。 特殊时期未免影响不好,只是小小操办,只请了交情深些的人家来热闹一下。 沈家的世子身子弱经不得长途劳顿,五房的事皇帝虽放了一码,国公爷还是下了禁足令让其反省,六房远在江西也来不了,最后都是打发了家中亲信送来定亲和及笄的贺礼。 沈焆灵的错处没有传出去,沈煊慧的好日子,老太太为了沈家脸面自是要放她出来的。 她倒也乖觉,得了春桃的口信儿,信誓旦旦表示自己会好好表现,不叫家里丢了脸面。 十九日寅正,灼华在妆台前梳妆,倚楼沉着脸进来,胳膊上的衣物被划破,还流着血,见着她如此着实吓了一跳,忙叫长天去打热水,又喊秋水取了伤药和干净衣物来。 灼华替她擦拭着伤口上的血迹,又上了徐悦给的伤药,浅颦微蹙:“还好伤口不深,与谁动的手?怎么还伤了?家里戒备森严,如何还会有人潜的进来?” 倚楼拧着眉道:“属下暗处盯着潮汐院,果然有人趁着今日府里忙偷偷潜了进去,那人打晕了婆子。属下正要出手,没想到背后忽然有人偷袭,一时不察就被划了一剑。那人有些底子,真若打却未必是我的对手,只是他似乎没想与我缠斗,刺了我一剑就跑,属下担心院子里的人会对冬生下手便没去追。只是,一晃的功夫去见苏氏的人就跑了。” 灼华心里一急,忙问道:“冬生如何?” “冬生得了姑娘的话,一般都待在耳房,她没事。”倚楼穿上衣服又道,“但是苏氏交给那人什么东西,有什么计划,属下一点都没打探到。” “无事,你们没事就好。今日嬷嬷辛苦些去盯着厨房,以防有人在吃食上动手脚。”灼华稍稍松了口气,靠着床围沉吟了须臾,又问了倚楼,“可看请偷袭你的人是谁吗?” 倚楼摇头,回道:“蒙着面,不过看身形那两个都是男子,应该是家里的护卫。” 长天皱眉道:“家中护卫一百八十余人,怕是难查啊!” 宋嬷嬷却道:“倒也没有那么难查,想要不惊动闵大人偷偷潜进后院是不大可能的,那么只能是守着咱们院子的护卫,才有可能在闵大人的眼皮底下光明正大的进来。” “护卫换班的时候闪出来一时半会儿,确实不招人怀疑。”长天觉得只有这个时候是最容易出问题的了,“进后院来的护卫都是排了班的,名单都在闵大人手里,咱们只要去问一下就晓得了。” 秋水却觉得事情也没有变得简单些,“一班二十人,两班交换,那便是四十人,而且也未必只有他们两个人。客人马上就要上门了,怕是来不及查清的。” 灼华有些头痛,没有“未卜先知”的时候,就是好难啊! 蒙着厚素纱的窗棂投进流素般的光影落在她素白的面上,有浅浅的倦意在眼下化了薄薄的乌青,灼华掐了掐眉心,一场中毒到底是伤了内里了。 沈煊慧的亲事有了着落,沈焆灵只小了沈煊慧半年,婚事老太太却迟迟不提,苏氏必然是着急啊。 “苏氏如今担心无非就是沈焆灵的亲事,我猜今日她们动手的对象,大约是会徐惟。” 苏仲垣得永安侯看中,一来是他自己有能力有野心,二来便是他那四个同样出色的儿子,可惜了,京都此番一乱,一下折损了两个儿子。 苏仲垣的长子和三子可都是有身手的,那日领府兵杀敌的高门公子不少,偏偏就他家中男子一死一重伤,饶是他反应再慢也该知道,京里有人要算计他。 敌人躲在暗处随时准备出手,苏仲垣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管苏氏母女,而苏氏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手里的筹码越来越少,她应该不会浪费了去害她或者旁人,因为大约也不会成功。 沈焆灵钟情于徐惟,可她庶女的身份,若是不用些特别的手段,定是进不了魏国公府做嫡房的正妻的。 那么,自然是要把筹码全都为她算计了。 “倚楼今日跟着老太太,以防万一,一应吃食茶水都要验过才行。”想了想,灼华又道,“听风去小憩处盯着,外男不方便进女子院子,小憩处便是最有可能出问题的。” 黑脸的听风拒绝,“不行,姑娘身边不能没人。” 灼华蕴了浅浅的笑色,郁郁青青:“今日我大约都会在前院,我会喊了严厉跟着我,若真是府里的护卫,也无有几人能打得过他,再说还有闵大人呢!你们不用担心,大局为重。若是出了乱子,家里的脸面可就拾不起来了。” 身为护卫,使命便是守护主子安全,但更重要的是听从主子的话,倚楼和听风相信她的安排,顺从应下。 今日煊慧是主角儿,要留在老太太身边儿的,是以庶务便交了灼华一人打理。 从老太太处请安出来,焆灵摆出娇柔盈盈的笑面孔与烺云边去了前头等着客人上门,灼华则便直奔了西跨院检查。 李彧今日未有出门,看灼华去忙,便跟了上来。他十分好奇一个十二岁的小丫头,如何能镇得住那些泥鳅似的管事。 灼华见他跟着,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忙开了。 事情昨日晚上灼华已经喊了管事儿们反复敲定过,今日只要巡过就行。 已经办过堂会,灼华倒也不必装做生疏不懂,处理起事情快速又利落。敲打过两回之后,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管事敢再与灼华为难,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关键的厨房有宋嬷嬷和刘妈妈会盯着,她到是很放心,看过一眼就去了小憩处。 着重叮嘱小憩处的丫鬟定是要妥当伺候客人的更衣、休息。灼华经历过一世,知道这小憩处惯来是最好利用来“成全好事”的。一不小心,沈家的名声都要被拖累。 李彧跟在旁边听着看着,对她愈发的感兴趣。 似乎那些婆子都很敬畏于她,跟在她身侧报告进度,有问才有答,无有一句废话。她说话很轻也缓,嘴角至始至终的带着清敛的笑意,对于各处之事都了如指掌,吩咐起事情干净利落,颇有凛然威势。 灼华招了听风出来,细细叮嘱:“千万小心,若与人动手,打不过就跑,喊了护卫便是。” 听风盯着灼华身边的严厉,瞪了好半响,严厉才反应过来,拍着胸脯表示会护好灼华,听风这才黑着脸又影去了暗处。 李彧好奇的看着她,“甩下客人跑?” 第70章 及笄礼 灼华转身离开小憩处,看了李彧一眼,容色若月下的空明积水:“沈家的护卫身手都还不错,客人金贵,我的人,也金贵。” 李彧扬了扬眉,似乎颇为惊讶,倒也明白为何那些来来去去的丫鬟婆子对她身边的人都格外客气有礼了。 待到检视过两边,灼华去到大厅,客人已经来了不少,说说笑笑的好不热闹。 两个小的今日也被放了到前院来玩耍,遇上几个年龄相当的,躲在角落里嘻嘻哈哈的不知在玩什么,跟着一起疯的竟是郑景瑞。 沈焆灵立在老太太身畔,十分规矩,偶有夫人问话,有问有答,笑意柔柔,十分得体,眼神偶向徐惟瞄去。 柳家夫人正拉着煊慧和几位太太说话,煊慧笑容明媚面色绯红,微微低着头坐在柳夫人身旁,时不时稍稍抬眼瞄一下未婚夫婿。柳扶苏与烺云几人在一旁说这话,撞见她目光时,则笑容轻柔回以一笑。 陈妈妈抱着凤梧,几位太太正围着他逗弄着。陈妈妈不忘说着凤梧的“奇遇”,太太小姐们听得目瞪口呆,纷纷说着凤梧命大,又说灼华果决又魄力。 老太太看看孙女,又看看孙子,瞧着她们个个出色又得人喜爱,心中也是高兴,眼角的笑纹都深了几分。 灼华低头一笑,如此,挺好的。 见着李彧进来,大伙儿忙都起身行礼问安。 李彧笑容朗朗的说着“不必多礼”,然后在烺云他们一圈坐下。 坐在东侧角落里的顾华瑶和郑云婉轻轻喊了灼华一声,又笑眯眯的朝她招了招,她们好奇关于凤梧的事情,正急着找她来说说呢! 灼华朝她们一笑,正要过去,却被人一把拉住,眨眨眼看去,愣了一下,蒋少夫人? 京里刚刚平定,蒋家的人这么快就到了? 蒋邵氏不着痕迹的瞧了李彧一眼,笑意温暖的拉灼华去到一旁说话,对着几个陌生的面孔一水儿的夸她,如何如何的温柔端庄,如何如何的能干漂亮,如何如何的心思细腻,夸得灼华都有些心头发虚。 那几个陌生面孔盯着她直瞧,蒋楠提醒了几句,蒋邵氏又介绍了那几个陌生面孔给她认识。 蒋邵氏的嫡长女蒋韵,蒋家的二爷,以及蒋家三房的长子蒋松。 蒋韵今年十四,已经定下了人家,灼华记得对方好像是陛下的四皇子李勉。 灼华的记忆中四皇子李勉是个没什么野心的人,只做富贵王爷不肯在朝中领职,与谁都很好,整日嘻嘻哈哈的很快乐,是少数几个能在李彧上位后还能好好活着的皇子。 今年应该十六了。 他的生母是东宫太后的远房侄女,生李勉的时候难产死了,之后皇帝将他养在东太后的跟前,在皇帝跟前虽不算最得宠,但因为有东太后在的缘故,倒也没人敢小瞧了他。 无心争位,又有强大的靠山,以想要平稳度日的世家女子来说,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但也不得不说,东太后也是个会挑人的,蒋家满门清贵,男子具在朝中任要职,只要蒋家不倒,亦能保住李勉安享富贵。 蒋韵长着一张小巧瓜子脸,五官与蒋楠有七分相似,笑起来更像,春风一般温暖舒服,只是要比蒋楠要多了几分直爽。 她的肤色很健康,不似寻常闺阁千金白嫩,眼睛圆圆的亮晶晶的,正好奇的看着灼华,见灼华看向她,忽忽的眨眨眼,灼华望了她一眼,也快速的眨了眨眼。小姑娘似乎没想到灼华会给她反应,愣了愣,然后咧着嘴俏皮的抬手朝她挥了挥。她的双手纤长漂亮,右手的虎口有薄茧,应该是练剑留下的。 她给人的感觉,就是很有青春活力的样子。 蒋楠站在蒋邵氏的身后,眼睛直溜溜的盯着灼华看,蒋韵拿手肘怼了他一下,挤眉弄眼,蒋家二爷和蒋松指着他直打趣,老太太眯着眼笑的慈爱,众客人瞧着有趣掩着帕子吃吃的笑,然后少年郎又不出意外的闹了个大脸红。 灼华做不来小小少女的娇羞脸红,只好低头微笑。 李彧回头扫过蒋楠,目光意味深长的盯着灼华看着。 烺云的目光掠过李彧,所有所思的皱了皱眉。 顾华瑶和郑云婉坐在一旁,正好瞧见了李彧的目光方向,两人掩着唇凑在一处说了几句,然后朝着蒋楠投去“同情”的目光。 午正吉时到,婢仆迅速将大厅布置开来,观礼者退出,及笄礼开始。 沈桢也也已抽了时间回来观礼。 实在不习惯这样被人围着,蒋家的人实在是太热情,有些吃不消,灼华找了个借口说要去瞧瞧西跨院准备的怎么样,便匆匆离了大厅。 出了门,灼华大大的呼了口气,低声与秋水说着:“阿弥陀佛,可真叫人喘不过气。” “噗!”身后忽的传来一记爽朗笑声。 灼华一愣,忙回头瞧去,是蒋韵,相互行了礼,灼华浅笑悠悠:“里头无趣了?” 蒋韵歪着头盯着灼华瞧,似乎觉得她十分有趣的样子,一双浅棕色的眸子瞧着有几分冷淡,一枝娇黄的腊梅斜里横生的贴近她的青丝,映的那一张素白的面孔多了几分娇柔,“你真有趣,跟母亲说的不大一样。不过,跟二哥哥说的挺像的。”百无聊赖的绞了绞手中的帕子,“这样的场合挺有趣,不过听人闲聊可就无趣极了。” 灼华微微伸手,邀了蒋韵一道,“那跟我转转,如何?” 蒋韵倒是会自来熟,勾着灼华的胳膊朝西跨院去。 灼华吩咐了婢仆摆上茶点,谁家姑娘爱吃什么茶水,哪家太太对什么果子有敏,她记得一清二楚。看了风向和阳光,调整了廊上的竹帘和纱幔的高度,又喊了女仙儿们准备起来,婆子们恭恭敬敬无有废话。 看着她小小年纪就那般有气势,蒋韵满眼写着佩服,叽叽喳喳的说着自己在家跟母亲学庶务时,家中的婆子是如何的招猫骂狗、偷奸耍滑不肯听指挥。 说着说着,又忽的捂住了嘴,笑眯眯道:“你别怕,你比我有本事,定是能压得住拿起子婆子的。” 灼华愣了愣,然后也笑出了声,几分清朗,这是怕她被家中难管的婆子给吓跑了? 刚准备停当,老太太正好带着宾客们来了西跨院。 待灼华引了客人们落座,蒋韵一路跟着她当了个小尾巴,忍不住的又问灼华,“你不好奇我哥哥是怎么跟我说你的吗?” 灼华侧过头看着蒋韵,瞧她面色朗朗,眼神清澈,笑意灵动,嘴角扬了抹闲和笑意,还真是孩子心性。 蒋韵摸摸脸,鬓边的红玛瑙流苏飒飒有声,映的那张本就姣美的脸蛋上更多了几分娇俏的红晕:“你笑什么?你真的不好奇吗?” 灼华似假还真的沉吟了一下,挑眉道:“说我、像只猫。” 蒋韵眨眨眼,然后哈哈大笑了起来,“这都知道,你还真是有趣。没错没错,二哥哥说你,恩……调皮、狡黠、疏懒还聪明睿智,就跟猫儿一般。二哥哥从未这样夸过一个女孩子呢!” 灼华笑了笑,倒不是她了结蒋楠怎么想,只是听老先生这样说过她而已。 听到蒋韵的笑声,多有人向她们看过来,蒋韵朝着蒋楠挤眉弄眼,蒋楠看着灼华笑眯眯的,挪着脚步跟了上来。 蒋韵却把他挤到一边去,不让他跟灼华说话,两人挑了个角落坐下。 蒋楠摸摸鼻子,识趣儿的搬了个小杌子坐在她们身后,时不时的添茶添果子,伺候的十分殷勤。 两个小女子漫天的聊着。从料理庶务聊到鞭法聊到剑法,聊到狼群习性,聊到北辽暗探,又聊到如何酿酒…… 鞭法剑法的蒋韵懂,旁的她可不接触过,灼华轻语温柔讲着,蒋韵目光闪亮的听着,一静一动,竟是无比的合拍。 不知何时顾华瑶和郑云婉几个也凑了过来,年纪相当的姑娘们颇为投契,都是长在北方之地的,自来都是性子爽朗的多,你一言我一语,聊的欢乐。 蒋楠想要说话,总叫蒋韵一掌拍回去,瞧他笑的宠溺又温柔,似能化解寒冬冷风,灼华也笑的高兴,忽然人生若如此,挺好的。 蒋楠从未见过灼华这般舒朗的笑容,深邃的眸子一闪一闪,似繁星闪烁,瞧的少年朗心底微痒,然后,毫无疑问的面色绯红。 顾华瑶几人毫不客气的打趣他,少年郎只管笑,盯着灼华笑意温柔,满含春色。 沈煊慧待在老太太身边儿笑的面孔发僵,时不时的瞧过去,直想与她们一道说笑去。 待到客散时,蒋韵拽着灼华还不肯撒手,明明人家与她不是一个性子的,可与她说话就是十分的舒服,直喊着要把灼华带回家里去,要天天与她在一起玩。 蒋邵氏没想到看起来温柔安静的灼华竟能与调皮的女儿这般合得来,站在大门口笑的高兴,直说“来日方长”,哪料到某少年郎看着灼华又忍不住的脸红起来,蒋邵氏更是笑的合不拢嘴。 灼华无语望天,然后与蒋韵挥手道别。 一日安稳,无有动静。 夜里,秋水和长天伺候灼华梳洗更衣。 倚楼和听风坐在小桌旁吃东西,这一整日一个跟着老太太、一个盯着小憩处,都没时间好好吃上一顿。 倚楼灌下一大碗的茶水,抹抹嘴道:“一切正常,没见着护卫乱走动。” 听风比倚楼斯文些,取了帕子拭了拭手,点头道:“小憩处也很平静,只有两位太太带着姑娘去更衣,无有男子接近,护卫也都在院外,没有谁靠近过。” “她在等我们放松警惕呢!” 灼华闭着眼,由着秋水给她擦干头发,心里盘算着,熬过了今日,年前家中便不会再有宴席,她今日不动手,便难有机会了。 她到底在算计什么?难倒是她猜错了? 或者,她是想通过家中的护卫向外头传递消息? 可苏家如今自顾不暇,还有谁会帮助她? 忽的,脑中闪过灵光,是他们! 第71章 袁颖 夜里下了一场大雨,半夜里气温骤降,老太太年纪大了一不小心便着了风寒。 秋水收拾着床铺,将银勾中的幔帐垂下,半遮了床铺上的光线:“小时候听老子娘说过,这病重的人但凡遇上节气或者气节交换,就跟熬大劫一般,能熬过去的,就能再或些时日,熬不过去的……” 长天从箱笼里找出了冬装,给灼华换上了白皮毛滚边的氅衣,细柔的风毛卿卿抚在她小小的下巴上,更显面孔小巧精致,听着秋水说话,手上给她裹腰封的动作微微顿了顿,道:“宋家那边,怕是难熬过去了。” 灼华闭了闭眼,悲悯微叹:“也好……” 十月二十,宋家来报丧,蒋氏去了。 听到消息,老太太叹了好一会儿的气,良久才缓缓道:解脱了,也好。 蒋氏是老太太的表外甥女,两家又是交好的,是以沈家当日就该去宋家瞧一瞧,可老太太病着,便只能烺云带着三个妹妹先去一趟,待三日后扶灵回京,老太太身子好些了再去送一送。 一片镐素。 宋家已经将灵堂布置了起来,文远伯和蒋家的人在招待上门吊唁的客人,宋文蕊还有几个年纪颇小的庶子庶女跪在灵堂里。 听丫鬟说宋文倩又晕过去了。 致了礼,灼华去了里头去看苏宋文倩,烺云带着煊慧和焆灵去了偏厅,还有几家相熟的也到了。 灼华进了灵堂后的小室,蒋韵和蒋邵氏在里头陪着。 蒋邵氏见着灼华轻轻笑了笑,又叹着气拉了她进屋。 灼华在床边儿坐下,宋文倩正好醒来,一见着灼华眼睛就红了,头顶着她的肩头大声哭了起来。 蒋邵氏舒了口气,总算哭得出来了,叮嘱了女儿好好陪着,便先出去招呼着。 蒋韵红着眼眶站在一旁,小声道:“姑姑昨儿半夜没的,表姐不吃不喝的,也不哭,生生憋晕了两回了,见着你总算是哭了。” “哭吧……”灼华叹了叹,揽着她轻轻拍着,就如老太太平日里安慰她一般,“我母亲过世那日天气真是好啊,阳光明媚,可我觉得冷,哥哥姐姐们都在哭,我就是哭不出来。后来母亲下葬,瓢泼大雨,我躲在角落里哭啊哭啊,因为没有办法再否认自己以后再无母亲了。然后祖母与我说,病着的人啊,很痛苦的,死了就是睡着了,不会痛了,解脱了,是好事。” “活着太难了,解脱了是好事。哭吧,能发泄的出来也是好事,好好哭一场,然后好好送表姑母去寻找新的人生。这样污糟的世界,不值得。” 灼华喊了宋文倩的贴身侍女去打了热水进来,绞了热帕子替她净面擦了手,将她从床上拉了起来,整理了麻衣,牵着她往灵堂走。“除非你今日一头撞死了,也便没什么伤心的了。” 蒋韵一听,顿时瞪大了眼,觉得灼华胆子真够大的。 这话其实她也想说,可她不敢,万一表姐崩溃了真要自尽,母亲和外祖母还不要打死她啊!不过看着宋文倩似乎并没有特别激烈的反应,心中难以理解,表姐怎么那么听得进沈灼华的话。 灼华停了脚步,让宋文倩自己进灵堂,温缓的语气中只是了然的懂得:“否则这日子还得继续。熬过了苦滋味,便没什么难的了。可你若真敢死,你也无有脸面下去见你母亲。想哭就好好哭,饿了就好好吃喝,累了便睡一会儿。她此生没有做到的,得你去做到。” 宋文倩垂着头眼眶哭得红肿,听着她说话,水汽又是忍不住的冒出来,她回头看了眼灼华,灼华推了她一下,“去吧,那里热闹,也冷清,表姑母会希望你陪着她的。” 宋文倩咬咬唇,由侍女抚着又回了灵堂。 蒋韵站在灼华身后,叹声道:“也只有你敢那样说。” 灼华立在门前望着远处的空茫一点,抿了个沉溺的笑弧度:“感同身受而已。” “噗通、噗通”,忽的身后传来几声栽倒声。 灼华回头一看,蒋韵和几个丫鬟竟都倒在了地上,倚楼和听风正与两个陌生面孔的男子对峙,窗户大开着,一旁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年轻的漂亮小姑娘,浓眉大眼,十分英气。 神出鬼没啊! 灼华迅速反应过来,“袁姑娘也来了。”笑了笑,在一旁的软榻也坐了下来,“当初文远伯想娶青梅竹马的温氏,可惜温氏出身太低,只好娶了蒋氏。原想着熬死了蒋氏,便能扶正温氏,可惜又冒出个李氏,温氏死了连眼泪都没有一滴,男子啊,真是薄情呢!” 说完,灼华又指了指蒋韵,“不打的话,不如还是将她扶了去榻上躺着?” 袁颖扬了扬眉,似乎对故事很感兴趣的样子,抬手掠过鬓边的青色流苏,然后挥了挥手,她的护卫立马闪到一旁。 倚楼拎了蒋韵躺倒榻上,然后快速回身站去灼华身后。 “原本我还有一个护卫。”袁颖指了指倚楼,面上浅笑吟吟,“死在她的手里了。” 应该是水底下那回被倚楼干掉的,灼华了然的点了点头:“承让承让。” 袁颖愣了愣,然后大笑了起来,一手支颐的挨着檀木交椅的扶手定定的瞧着她:“你可真是很有趣的很。” 灼华眉目清敛,含笑微微,只觉得人不可貌相,这么一个英气的姑娘出手却是那么狠戾,“二姑娘找我有事么?” 袁颖换了个坐姿,秀眉微挑:“你猜。” 她在,说明沈焆灵有麻烦了,袁颖来找她,又显然不想打架,那么就是来拖住她的呗。 含了一抹闲适的笑意,灼华漫不经心道:“没有我二姐姐,也会有旁的女子,二姑娘这么执着,何不使了手段叫徐惟认命呢?” 袁颖笑盈盈的盯着灼华,也不说话。 灼华笑意轻轻,低头理着衣袖上银色的菊花纹理,饱满而清傲,澹澹道:“因为你根本就不喜欢他。你所做的一切,原不过障眼法而已。”缓缓觑了她一眼,“袁侯爷是靠了三殿下了,是么。” 袁颖眉梢飞挑,神色间有几分兴奋:“三殿下如今要对付五殿下,这时候我要杀了沈焆灵,不是再给三殿下找麻烦么?” 身后的素白窗纱挡住了寒风瑟瑟,投了喜鹊衔枝的窗棂雕纹的影儿如水一般落在灼华半边脸上,半是清明半是阴暗,“都不是纸糊的老虎,我能知道你们袁家暗中靠了三殿下,三殿下和五殿下自然也晓得六殿下在暗中培植势力。徐惟与六殿下几番同游山川,极为交好,徐惟若能娶了我二姐姐,便是帮着六殿下拉拢了苏仲垣,毕竟苏仲垣很是看重那与我父亲做妾的妹妹。” 应该说,早在徐惟刚到北燕时,她就去信京里让姜遥和姜敏两位表兄想办法,将李彧拉拢苏仲垣的消息悄悄放出去。那二人自然会想办法阻止李彧的行动咯。 没办法,嘴里说不报仇,可手痒啊,管不住就是想要去坏他的事儿。 谁叫他要拉拢苏仲垣的,这个人不死,苏氏怎么会绝望呢? 灼华不紧不慢道:“我二姐姐若死了,六殿下要拉拢苏仲垣便难了,而往深里一想,大约大家都会猜是三殿下让你去杀沈焆灵的。苏仲垣甚至是沈家,便会盯着三殿下,毕竟指使之人才是最招人憎恶的。”目光澄明似雪上光亮,“袁家其实是五殿下的暗棋,恩?” 袁颖眸中闪过惊讶,缓缓一笑,指尖点着脸颊,倒也不否认,“你真的只有十二岁么?还奇怪怎么蒋楠会喜欢一个黄毛丫头,原是个不简单的。” “或许,我已经很老了。”灼华幽幽一笑,一副淡然无羁的样子,又歪头看着袁颖,“我倒是很好奇一个问题。” 袁颖朝她微微摊了摊右手,示意她可以问。 “袁姑娘为五殿下或者说为了袁家筹谋,这是应当,可闹的这么大,连自己的名声都搭进去,值得吗?” 袁颖咯咯的笑着,然后说道:“我不似沈姑娘,惯会做好人。” 灼华只是温缓一笑,不甚在意她话中的讽刺,目光落在浅淡的窗影上:“我喜欢做好人,做好人给我带来好处,可我也不是时时刻刻的时候都是好人。” 袁颖尾音一扬,“哦?” 左手的食指轻轻拨弄着缠在右手手腕上的软鞭,灼华轻轻一笑,流素清光:“就好比现在,沈焆灵有危险,我明明可以脱困,却还在这里与你闲聊。” 袁颖抚掌而笑,白底儿上的凤凰花耀起明媚红光:“我感觉遇上对手了呢!你猜,我这回是打算怎么对付她呢?” 对手?当然不是对手,袁颖的那些算计狠是狠了点,却还不够看。 指尖缓缓从交椅的扶手上划过,留下雾白的暖气,转瞬消失:“将计就计。” 袁颖忽的站起来,转身在灼华的身边坐下,凑近了直直盯着她瞧,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你真是太有意思了。你知道,不阻拦么?” 灼华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我为何要阻拦?”从几上捻了可坚果慢慢吃着,半响后方缓缓道,“待她踏上了死路,我再去做好人,岂不是更好。” 袁颖语气饱满的“哎呀呀”的叹了一声,“你可真是狠心啊,她可是你二姐姐啊!” 灼华笑眯眯间有薄薄雾霭遮蔽了那双清浅的眸,叫人看不清底色:“可大家都觉得我心肠慈软。” 袁颖的很辣流露于外,她的狠心藏在里头,都是一样的,便也没什么可装的。 “有刺客!” 外头忽的嚷了起来,灼华打眼去瞧袁颖,只见她面色不便,眼底却闪过一抹不着痕迹的恨色。 灼华微微一扬眉,看来她的计划是被扰了。 然门外响起急切的脚步声,灼华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屑子,缓缓站了起来,慵懒而从容道:“该是去做好人的时候了。” 赶来请灼华的是春桃,她的声音有些急喘,灼华应了一声推门准备出去,忽的又转回身,仿佛是忘记告知好友一件重要的事情,温软含笑道:“当年袁侯爷瞧中的是你小姨,也就是你如今的继母,可惜她庶出卑微,袁侯爷只得退而求其次的娶了你母亲。” 袁颖忽的明白过来她一开始说文远伯与蒋氏、温氏之事是何意,她的脸色一变,却又很快恢复过来,嘴角的笑意不变,眼神却是阴鸷的盯着灼华。 灼华笑得格外温柔如水:“男子,多薄情啊……”打开门,迎着冬日暖阳出了门。 这个袁颖啊,太危险了,灼华才不想浪费了时间与她相斗,还是早些弄回京都去的好。袁家窝里斗,以她的性子,应该会很精彩。 第72章 成全好事 灼华仔细问了春桃事情始末,好理清头绪。 春桃拧着眉,紧张之下将袖子揪的有些皱,简略道:“二姑娘脏了衣裙去小憩处更衣,奴婢跟着的,眼见二姑娘进去却迟迟不出门来,奴婢进去瞧,发现她和、和徐二公子躺在一处,可奴婢就守在外头,根本就没看到徐公子进去啊!奴婢还没来得及去关门,两位太太及顾家大姑娘便进了来。” 徐惟?灼华顿了脚步,嘴角若有似无的勾了勾。 懂了,袁颖拖住的不是自己,而是倚楼和听风,她怕听风和倚楼的身手打乱她的计划。后边动起手来大约是她的人被人发觉了!袁颖再厉害,到底人手有限。她螳螂捕蝉,自还有黄雀在后的。 “还有谁知道了?” “大公子已经过去了。”明明冬日很冷,春桃却生生急出了一身汗来,黏腻腻的提在身上,好似被层层密密的丝线缠绕:“殿下和蒋少夫人母子也在、在里头了。院外头宋家的护卫拦着,闲杂人倒是进不去,大约知道的人就这些。”眼睛一红,“姑娘,都是奴婢不够小心,蒋家……” 若是蒋家因此看轻了姑娘,她的罪过就大了。 “不是你的错。”她一个丫鬟,还能拦得住那些高手么?若蒋家真因此对自己有所轻视,她也不是非嫁进他们家不可的。灼华当机立断,叫了春桃去请大夫,“请两个,别叫碰了面。还有,把徐悦也请来。” 春桃去请大夫,灼华从灵堂绕了出去,在影壁处撞见了脚步匆匆的徐悦,青衣飘飘,缓带飞扬,谪仙一般,看来蒋邵氏已经先一步去请了,徐家长辈不在,总要长兄在场的。 “世子来的快。” 徐悦神色依旧柔和,却也是轻皱着眉头,到底是亲弟弟,待在他身边出了岔子,回头父母面前也不好交代。 两人相互行了礼,徐悦浅声问道,“灼华可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两人快步往小憩处走,灼华简单复述了春桃所告知的,脚下石板松动,灼华疾步下脚底一歪,徐悦立马抬手,让她抓住手腕稳住了身形。 灼华抓着他的手腕,稳了稳脚步,边走边道:“方才,袁颖来见我了。” 徐悦目光一凝,“她可伤你了?” “无有动手,倒是把蒋韵打晕了。”灼华摇了摇头,牵动鬓边的玉色流苏轻恍点在脸颊上,微凉:“她的护卫不是倚楼听风的对手,她似乎也没想动手,只是想拖住我的脚步。” 徐悦眉宇微皱,似乎不大明白:“她、不是一向阻止阿惟与沈二姑娘么?” 灼华望了眼徐悦,温缓的笑意如凌空破云的旖旎月色,果然了,这位“美貌战神”只懂战场事,对朝堂派系争斗少有关心。 徐悦见她这般一笑,愣了一下。 “她未必是想把惟表哥和二姐姐,额……”灼华略了略字眼儿,素白的面上有一丝尴尬的红晕,手上比划了一下,一时间也无法给他解释派系之间的关系,便只道:“只怕是螳螂自以为是黄雀,没想着,黄雀另有他人了。”顿了顿,“二姐姐是脏了衣裙,才去的小憩处,咱们需要知道惟表哥如何会去小憩处,还有,当时除了自己贴身伺候的跟着,是谁引的路,如今人在何处。” “好。”徐悦睇了腕上的那只素白纤纤,收回手应下,吩咐了身边的长随去查问徐惟身边伺候的,又与灼华道,“这样的事灼华该回避,与你名声有碍。” 灼华微叹摇首:“如今这般再是回避也无用了。大哥哥是男子于此道难懂,还不如早些查清,或许还能挽回一二,否则沈家和徐家的脸面,怕是要拾不起来了。” 徐悦点了点头,温润清敛道:“若有不便的,你与我说,我来做。” 灼华淡笑了一下,也不客气,“好。” 二人快步到了小憩处,烺云见她们进来,忙上前小声道:“徐二公子已经搬去了隔壁,发现郑大公子也昏睡在里头。殿下和郑夫人这会儿正在那边屋里。” 灼华轻道了一声“袁颖来了”,问道:“刺客呢?谁发现的刺客?” “殿下身边的护卫发现的。”烺云虽只读书少问事,但到底不是愚笨人,灼华将事情关联了来问,细一想便也明白过来,眉头一锁,“……跑了。” 灼华抬眼看了看徐悦,二人相视皆是微一皱眉。 瞧,黄雀另有他人了。 灼华与徐悦说了几句话,徐悦微微猫着身仔细听着,然后点头去了隔壁看徐惟和郑景瑞。 屋内的两位太太,看着灼华眼神怪异,微微侧了方向掩着帕子凑在一块儿悉悉索索的说着什么。顾华瑶斜了那二人一眼,朝灼华使了个眼色,叫她小心应当对。 灼华微微点头。 蒋楠盯着灼华,十分担忧。蒋邵氏微沉着脸,扫过那两位太太,拉过灼华微凉的手,轻道:“你怎么来了?” 灼华神色从容,仿若青山唯一,岿然沉稳:“老太太不在,大哥哥不便多问此事,我来瞧瞧。” “伯爷是男子,不便来问。”蒋邵氏点头,带着灼华进了内室。 沈焆灵在床上躺着,似还在昏睡着。 倚楼从袖中取了个小药瓶,拔了盖子放在沈焆灵陛下晃了晃,那味道颇为难闻刺鼻,沈焆灵与昏迷中皱眉咳了一声,悠悠醒来,眼看着灼华、蒋邵氏都在,面色皆有怪异,她心头一跳,“我、我怎么在这里?” 灼华眼中闪过讶异,怎么,她竟是不知情的? 一想也对,就她那性子,若叫她知道计划,必是要露出破绽的。 扶了沈焆灵坐好,灼华细声问道:“可记得你来更衣,后来发生了什么?” “更衣……”沈焆灵抬手揉了揉额角,皱眉回忆了一下,“是啊,我来更衣,可忽然觉得头晕,然后、然后、便不知道了。” 灼华沉吟了一下,又问道:“来更衣前,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东西谁给你的?最后又是谁带了你来此处的?” 蒋邵氏瞧她问的颇有门道,不免含了几分赞叹:“好好想想,当时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沈焆灵惊疑不定的看着几人,看着她们神色沉沉,晓得事情怕是严重,不敢隐瞒,“那会子与王佥事家的姑娘说过话,吃了一杯茶,谁给我的……”用力想了想,“我记得,长脸,圆眼,个子很高,笑起来左边脸颊上有一个酒窝。没多会儿就觉得头晕,想出来透透气,不小心踩到一块松了的石板,崴了一下,脏了裙摆,所以才来更衣。带我来的就是那个圆脸的丫鬟。” 春桃应道:“是,就是这样的。” 原本春桃是伺候老太太的,老太太担心她出门又出岔子,才拨了春桃去盯着她的,没想到还是出了问题。 石板…… 灼华默了默,原来那块松动的石板派的是这个用场。倚楼得了颜眼色,悄摸声儿的闪了出去。 里头说话,外面的几人也听得清楚,有一夫人道:“我那会儿正吃茶,有个丫鬟毛手毛脚的撞了我一下,这才脏了衣裳,也是圆脸有酒窝的,怕不是故意撞的我,让我瞧见这儿的!” 顾华瑶“咦”了声儿,“与我遇到的情况一样啊,看来这宋家对丫鬟也是很宽容啊,这样毛手毛脚的丫头,竟还留着出来伺候客人。撞了这好几个,竟也无人处罚。”然后,又问了另一个夫人是为何来的。 回答的是刺史夫人,她道:“我是陪着赵夫人来的。”赵夫人,是指挥同知赵大人的嫡妻。 很显然了,有人刻意算计。 没一会儿大夫到了,隔着纱帐给沈焆灵疹了脉,“是中了点迷药,用量有些重,但不碍事,多喝些水就好。” 隔壁房间的大夫给郑公子和徐惟也把了脉,李彧已将二人弄醒,两人七倒八歪的挨着床围。 大夫看着郑景瑞道:“这位公子有中迷药的迹象,用量有些严重。不过,不用担心,多喝些水排出去就好了。” 徐悦问了郑景瑞如何昏迷,何时昏迷的。 郑景瑞晃了晃昏沉的脑袋,一团浆糊:“原是在前头大家一起说话,忽觉得有些昏沉,府上的小厮便引我来休息,后来,便不记得了。” 又问了徐惟的情况,大夫也说只是中了迷香,不甚要紧。 而徐惟的情况大抵与郑景瑞的差不多,觉得有些头晕,以为是人多烦闷的缘故便也没放在心上,想着出去透口气也便好了。 自己何时失去知觉的也不记得了。 郑夫人心疼儿子,恨恨无缘无故叫人算计,心底不免又暗暗庆幸被人发现与沈焆灵躺在一处的不是自己儿子,她虽对沈家女颇有好感,却不代表愿意嫡长子娶个庶女进门,还是以这种方式。 她毕竟是长辈,于此道总归有些经验,仔细问了两人出事前,吃喝了什么,接触过什么人,两人一一答了。 徐悦身边的护卫得了眼色立马闪了出去。 徐惟摸着脑袋看着躺在一旁的郑景瑞,面色怪怪的。 郑景瑞神经大条些,只抱怨着脑袋晕沉沉,郑夫人气的直翻白眼。 李彧坐在一旁无有说话,神色平淡的叫人难以看穿任何。 徐悦温润的眸子不着痕迹的看过胞弟和李彧,眼底却闪过一丝什么,只是太快,叫人无从察觉。 第73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待两位大夫前后被送了出去,徐悦和李彧带着两人一同去了灼华她们那里。两下里一对,发觉动手的不止一方人手,但是,三人被算计是肯定的了。 徐悦的护卫和倚楼一前一后,拎了几个丫鬟和小厮进来。 那个圆脸的丫鬟浑身湿答答的,跪在地上抖的牙关直打颤。 “被投了井。”倚楼也是湿了一半的身子,应该是下水捞人时弄湿的,衣袖破裂了一块,显然是跟人交过手了,“好在世子的护卫来得及时,不然她便没有活命机会了。” 蒋邵氏和郑夫人都舒了口气,对灼华说道:“好在你和世子爷机敏,早一步去搜索下头的人,否则怕是要难说得清了。” 蒋邵氏嘴上不说,心里到底也是在意沈家女的名声的,若是沈焆灵说不清了,沈灼华的名声多少会受损,事关儿子一生和蒋家门楣,她不能不介意。 而郑夫人,郑景瑞虽没有被发现与沈焆灵同处一室,可他就昏迷在隔壁屋子,传出去,也难保旁人如何揣测了。不论男女,一旦冠上淫乱的字眼,这辈子就算是完了。 沈焆灵眼眶红肿的垂着眸子坐在郑夫人下手,两位太太陪着,晓得始末后,心中又是担忧又是欢喜。 徐惟则坐于沈焆灵对面,面色微凝。 使人去给她们先更衣,换了一身暖和的,又给那圆脸的丫鬟吃了一碗热茶,灼华方缓缓道:“说说罢,好歹救了你一条命。” 蒋邵氏掌蒋家硕大府邸多年,从容不破,只是语调到底冷硬不已:“夫人葬礼,你们搞出这些腌臜事,想不想活命,自己掂量着。但凡不尽不实,自有你们的好去处。” 那圆脸的丫鬟端着茶碗抖个不停,面色死白,眼神发直,显然也是吓破了胆,一听将邵氏的话,立马打了个激灵,突着眼睛道:“是二、二姑娘身边儿的仲夏叫我做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说叫我想办法把顾姑娘领到这里来,说咱们二姑娘有话要和她说,其他的奴、奴婢真的不知道啊!” 灼华温顺地站在蒋邵氏的身旁,指尖绕过腰间的缓带,提醒道:“茶水,可是你上的?” 圆脸的丫鬟慌乱的点头,怯怯道:“厨房的妈妈与奴婢讲,那杯茶是沈二姑娘爱喝的,叫我不要弄错了。可是、可是客人会有喜好或有敏,会分开上茶水点心也是常有的。奴婢瞧着沈二姑娘脏了衣裙便带她来更衣,可、可旁的奴婢真的不知道啊!” 灼华觉得郑景瑞、徐惟那处的情况应是一样的,喊了倚楼去厨房处逮人。蒋邵氏又叫郑景瑞和徐惟认了下头跪着的小厮,看看哪几个是曾经接触过的。 郑景瑞自小在武家长大,又是直朗没心机的,便是没有那么多心思留意在旁的事情上,只记得当时正和李彧他们聊天,没认出来,到是徐惟认出来上茶的小厮却在堂间跪着。 闻言灼华和徐悦不着痕迹的对了一下余光。 蒋邵氏还没审问,那小厮到是明白,直指着圆脸的丫鬟接便说了,“都一样,和她说的都一样,茶水是赵妈妈给的,说郑家大公子爱喝的加了几根松针,平日里府里请吃席,也常会注意客人喜好,所以奴才真的不知道茶水是有问题的啊!奴才在厅里伺候,见着郑大公子不适,便想着带贵客来休息,没有做别的啊!” 说罢两人跪在地上狠狠磕了几个头,又是哭又是发誓的好不热闹。 是不是的,得一层层审上去,她们既都指认宋文蕊身边的人,那得从宋文蕊处证实她的计划,才晓得这两个人到底是不是不知情。 倚楼来去匆匆,却没有带回了赵妈妈,“晚了一步,赵妈妈不见了。”但她还是悄没声儿的把仲夏带来了,“这就是宋二姑娘身边的那个丫头。” 徐悦觉得宋文蕊没有那么快的反应,怕是袁颖做的,灼华认同,两人神色浅缓的在一旁小声说着话。 庭院里的腊梅开的正盛,大片大片的亮黄点缀在这个沉闷的空间里,灼华是看明白了,大约苏氏和李彧私下达成了协议,让李彧替她算计顺利将沈焆灵嫁进徐家,而苏氏则帮他说服苏家投靠。 这边宋文蕊失宠,又得知了宋文倩与郑景瑞之事,心中不甘,必然也是要趁着人多的机会算计了起来的。她本是想把郑景瑞和沈焆灵弄到一处,一来可以毁了宋文倩的亲事,二来也可叫沈焆灵得不到徐惟。而李彧则因为收买了宋文蕊的人知道她的计划,等郑景瑞被迷晕后把徐惟给换进去,然后就是等着人来发现。只是没想到中间出了点岔子,袁颖竟无声无息的出现在这里,还预备着将计就计。 如此,两厢计划冲撞到了一处。 袁颖一直在暗中盯着,乐得有棋子可利用,宋文蕊的这步算计对她而言正好。郑家是武将世家,对战功赫赫的五皇子自然是多一分好感的,若是郑景瑞娶了沈焆灵,只要拿下了郑景瑞,那么苏家很大可能是会投靠了五皇子的。既可以使李彧计划落空,又使五皇子一拍多一分助力,一举两得啊! 只是她带来北燕的人手不够,李彧这只黄雀又掌控着全局,想去将被换过来的徐惟再重新换回去的时候,她的人被发现了。 袁颖的计划没有成功,便也要拉了沈焆灵名声下水,故意闹了一场动静想着把外头的人都引进来。若是叫人众目睽睽的瞧见她与男子躺在一处,名声坏了,徐家可未必肯放她一个庶女顺利进门做了正方太太,毕竟徐家也不是什么没有门第的小门小户,魏国公夫人可是众所周知的“细致”,端看徐悦的婚事便知。 沈家也绝对不会让女儿去做妾的,到时候,沈焆灵的下场怕也只有“疾病而死”,以保全沈家的名声。 苏仲垣这颗棋子,五皇子得不到,六皇子也别想得到。 这个袁颖确实足够有魄力有胆识,哪怕灼华勾起了她心底的怀疑,还是尽心尽了的给五皇子办事,倒真是与一般女子不同啊! “你让她想办法把沈家二姑娘带去小憩处,意欲何为?”蒋邵氏鬓边的乌木簪子打磨的极为光华,隐隐耀着沉沉的光泽,指了仲夏沉声道:“别说你不知道,人证就在这里,想挨板子,你自可狡辩不知。” 仲夏被扔到地上,一屋子人的眼睛盯着她,心底慌了慌,一听到蒋邵氏说要挨板子,仲夏的眼神似有似无的扫过某个方向。非常快,几乎来不及捕捉。 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仲夏咬着牙道:“是奴婢做的,奴婢就是为二姑娘不平,当初老爷明明是答应了姨娘会让我们姑娘嫁进徐家的,如今姨娘死了,他就反悔不提了,奴婢拿不得老爷如何,就是要让沈家姑娘也得不到。郑大公子看中我们大姑娘,二姑娘过不好,大姑娘也别想顺利议亲。徐、徐惟公子也是奴婢叫人打晕的,本是想着将他们都放在一处,都闹了没脸,看你们还怎么背地里耻笑我们姑娘。没想到忽然冒出个刺客,捣乱了我的计划。二姑娘对奴婢好,奴婢见不得她受委屈,二姑娘过不好,谁都别想好过。这一切,与二姑娘无关。” 灼华一直藏了心思盯着仲夏,还是捕捉到了她的眼神,虽然她又掩饰的扫过所有人,但第一眼看的分明是李彧。不着痕迹的看了眼李彧,却见他神色无有波澜,似乎一点都不担心。 嘴角微微牵动了一抹薄薄的弧度,果然啊,皇子的能耐就是大。 只要收买宋文蕊身边的人,今日一动手,说辞一出,大约所有人都会默认这个事实,因为很贴近宋文蕊的性子。 而仲夏的话,好似在洗清宋文蕊,可却会使人更加相信事情就是她做的,目的也很明确,她得不到的,你们谁也别想得到。 灼华心里清楚,今日的事情必然会有人担下“罪名”,不然总会有人怀疑是不是沈焆灵想“生米成熟饭”赖上徐家,岂不拖累了她的名声,苏家那边李彧也交代不过去。 可蒋邵氏和郑夫人却不打算放过。 宋文倩母女受了那对妾室母女这么多年的折磨欺辱,又是小姑子又是表妹的蒋氏,死的这么痛苦更是她们母女的手笔,如今有机会报仇,自是不会放过的。 而郑夫人,出身武将世家,自来就是爆碳的性子,儿子平白被人算计,险些要落一个淫乱的名声,你说跟你主子无关就无关了么! “是不是的你说了不算,去请伯爷和宋二姑娘过来,事情如此,总要给大家一个交代的。” 蒋邵氏唤了蒋楠去前头请人。 灼华看了徐悦一眼,徐悦接收到眼神,一个眼色,护卫上前卸了仲夏的下巴,又不甚用力的敲了她的脖颈,让她醒着却不能说话也不能做出太多的反应。 不多时,文远伯和宋文蕊都匆匆而来。 眼见地上跪着自家的小厮丫鬟,文远伯的面色顿时难看了起来。 宋文蕊一瞧见仲夏,面如土色。 蒋邵氏简略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李彧适时证明确实如此。 沈焆灵掩着帕子低低哭泣。徐惟面色微冷。郑夫人母子亦是沉着脸。 表情很明白,宋家,给个交代! 第74章 揭破(明日上架) 仲夏伏在地上,试图挣扎了几下,最后只能痉挛的倒在地上,仿佛惊恐到颤抖一样。 宋文蕊心中微微一惊,以为仲夏已经把她给招了,一下子跪在文远伯的面前,面色煞白,眉尖轻蹙的异常娇柔可怜,尽管是嫡母的丧事传的一身素麻,却隐约见得包裹在镐素下的手腕上带着一只羊脂玉的桌子,那坠子里有流线的红丝,红晕莹然:“爹爹是知道的,我向来胆小,那里会这样的算计,姐姐……”她本事习惯性的想把事情栽给宋文倩,脑子里一转,迅速看向灼华,轻泣楚楚道:“沈家姑娘自来会耍嘴皮子,到底说了什么,竟叫所有人都以为是我做的!” 屋檐上垂下的缠枝箩蔓在冬日里已经枯槁不已,本就阴沉的光线落在屋内便更似被抽走了所有水分的枯脆,宋文蕊这话得罪的不止是灼华,目击现场的两位夫人和顾华瑶也成了陷害她的帮凶。 可文远伯神色沉沉的看向灼华,眉心紧拧成川,眼神颇为不善。 蒋邵氏和郑夫人立马沉了面色。 朗云和蒋楠将灼华掩在身后。 李彧神色不变,只是站了起来直直盯着文远伯。 素色的衣衫上盘了银线暗纹,寒冬的风扑进屋内,拂动了裙踞轻漾了一阵阵银白的微亮,是一股如水的闲和明静,灼华不过微微一低眉:“这事儿出在伯爷的府上,使唤丫头也是你宋家的,文远伯,恕我直言,若论人品,你还真是没有资格来质疑我沈家女!我到底是舌烂莲花还是巧言狡辩,自有这么多贵人在这里听着,怎么,宋二姑娘和宋伯爷也觉得这几位有必要陷害二姑娘么?” 她的话说的很慢,缓缓的,轻轻的,一双蓄了绵长岁月的浅棕的眸子深不见底,却是讥讽之意尽显。 两位夫人面色更是难看,来吊唁的竟还被小丫头给算计了,还是算计进这种下作的事情里,若今日没有沈灼华和徐世子当机立断的抓住了那几个小丫头小厮,她们岂非成了污蔑小姑娘清白的帮凶? 两人看向沈灼华,对她的印象更是好了几分,小小年纪,谦和、沉稳,在该据理力争的时候,也毫不却弱。 文远伯怒于被小辈扫了面子,可他还不能怎么样,那是布政使大人的嫡女,上回已经得罪过一次,作为上峰的沈祯明显的疏远冷待于他,他的考绩更是攥在沈祯的手里,一时间面色又是火辣又是阴沉,却又不自觉的相信了沈灼华的话,在场的人也都信了她的话,毕竟二女儿是有“前科”的,而沈灼华的品行却颇得众家称赞。 可二女儿没了生母,到底和温氏恩爱一场的,还是下不了狠心去惩罚她,文远伯一脚踹烦了一旁被卸了下巴的仲夏,“定是你这个贱人暗中使坏,二姐儿就是叫你们这群贱蹄子坏了名声!” 远处的竹林在风中婆娑摇曳,传来一阵不甚清晰的沙沙声响,好似千万点的余地泼洒而下,引得众人随声响瞧去,却不过瞧见了一片阴沉沉的天,光线冷白,灰白的云好似就压在头顶,蒋邵氏的面色不变,但站在一旁的灼华却很明显的看到她脖颈上的青筋暴起,可她无有办法,这是宋家,她不能越俎代庖,否则也要叫旁人家笑话一句没有规矩教养。 她微凉的手轻轻搭在蒋邵氏的肩上,浅淡的安慰着她的不忿。 蒋邵氏握了她的手在掌心,轻轻拍了拍,缓缓吁了口气,平复了颈项间的累累怒意。 郑夫人冷笑一声,一拍桌子,阴沉着脸道:“还真是见识了,瑞儿,咱们走!” 仲夏被拖了下去,谁知就在她要被拖出门口的时候,猛地使出一股劲儿甩开护卫的钳制就往门口的柱子撞去,护卫立马上手去拽,可惜仲夏冲出去的力道太大,一时间没拽住,一记闷声过后,鲜血飞溅。 屋子里惊吓声窜起。 灼华似乎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出,却没想到发生的这么突然,庭院里腊梅花蕊的红瞬间成了无数的血腥点子,喷溅在肉眼所及的没一个角落,叫人忍不住的泛起了恶心,不免打从心底里开始厌烦这样一次又一次的算计。 她下意识的闭了闭眼。离她最近的蒋楠和徐悦立马挪了步子将她的视线挡住。 蒋邵氏忙站起来将她遮在怀里,呵斥道:“拖出去。” 不知何时冒出来的李彧的护卫,动作迅速将尸体拖了出去,又有丫鬟将地上擦干净。 待一切收拾妥当,蒋邵氏才松开了灼华。 文远伯趁机道:“既然贱婢自尽,事情便到此为止,没得为一个奴才坏了情分。”又赶紧使了眼色叫奴婢将宋文蕊带走。 仲夏就撞死在正准备出门的郑夫人和郑景瑞脚边,好在二人胆识过人,却还是微微吓白了面色,她生在高门大院里,却是出生武家又嫁入武家,有心计却更是爽利爆碳的性子,吃不得亏。 听到文远伯的言论,郑夫人顿时气笑了,“情分,呵……文远伯说的真是极好啊!” 说罢,拉着郑景瑞甩头就走。 言语中的讥讽比之灼华说话时更加明显。屋中众人亦是不屑又鄙视的掀了掀嘴角。 文远伯却不这么想,既然有人自尽将事情结束,郑大人和沈大人明面上也不能与自己计较了,毕竟男子不好多管内宅事,他们还是要继续同朝为官的,时日一场什么嫌隙误会的都能消弭殆尽。 难怪宋家家族门庭一年衰败过一年。三位封疆大吏,接连得罪完,却还可笑的觉得自己的脸面可以遮掩一切嫌隙。灼华看着地面的青砖石,常年的踩踏让它生出了细细的裂纹,就似这个家族,破败早已不可避免。 做人是要相互尊重的,为官也是一样,文远伯虽有爵位,却不是个聪明人,以往与之交好多少也是看在蒋氏和蒋家的份上,这点子情分在蒋氏过世以及宋文蕊这两次的作为后,已经耗光了。 顾夫人虽不在场,可她怎么会容忍自己女儿被拉进这样的算计里,少不得会在顾大人面前絮叨几句离这户人家远一些的。 灼华和徐悦站了出来,二人面色温和又有礼的给众人行了礼,“虽说今日之事遭人算计,到底有碍名声,还望各位长辈……” 话未尽,意以明。 目击现场的两位夫人自当率先开口,“放心,都是明白人,这件事情会烂在肚子的,绝不白叫了人利用当枪使。” 说罢也是若有似无的瞟了文远伯一眼,然后神色郁结。 “放心吧,我也不是那可欺的。”顾华瑶拉着灼华给了她一抹安定的眼神,暼过文远伯,冷笑一声道:“不过,有明白人,自然也有瞎子!今日之事不出去便罢,若出去了,与我所知不同,我到要说道一番的。” 灼华这才见识到人的脸皮厚起来当真是可怕的,只见文远伯面不改色的甩了甩衣袖,说了几句“还要招待客人”之类的话,便走了。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大伙儿各有气愤和尴尬,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顾华瑶盯着沈焆灵瞧了瞧,又望了望徐惟,幽幽道:“那个刺客,我看啊就是他们府上的护卫。原是想着等郑大哥彻底昏迷之后再把他搬过来的,哪晓得就是巧的很,被六殿下的护卫察觉了,打了起来,这才没把郑大哥与他们摆到一处。否则……哎,幸好啊!” 陪着沈焆灵的那两位太太和郑夫人似乎还挺赞同的,纷纷点头。 蒋邵氏到底身处京城的世家漩涡之中,想的便是要比旁的夫人太太多些也更深些,一丝精明自眼底一闪而过,看过李彧和徐惟、沈焆灵,未发表言论,算是默认了。 听着顾华瑶的分析,灼华愣了愣,心道:顾大姐,你好厉害! 显然徐悦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论出来,两人互视一眼,决定就让大家这么认为好了,然后皆是不着痕迹的垂眸一笑。 而她二人的神色落在顾华瑶的眼里,便是认同之意了,她晃了晃头,下了结论:“定是如此!” 第75章 得逞 一场闹下来,大家的心思都沉闷的很,静坐在一处许久才散开。 蒋邵氏又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子话,待沈家人回程,天已经是蒙蒙灰暗了。 徐悦临走时与灼华说了几句话,大意便是明日会登门拜访,灼华愣了愣便回过神来,大约是为了徐惟和沈焆灵的事情罢。 李彧接过宋家侍女手中的灯笼,提着走在灼华身侧,素白的灯罩将烛火的昏黄阻拦在内,唯冷白的光照亮了脚下的石子路:“阿宁总是能够早旁人一步。” 灼华抬头望了眼月色,朦朦胧胧的流素银光,淡淡一笑。 倒也未必,赵妈妈不见了,大约是被灭口了扔在哪里,仲夏在快要死的时候被救起来,而那个小厮,更是个破绽了,连去灭口的人都没有?不是摆明了留了破绽给人查么? 她记得李彧身旁一直跟着两个护卫,可其中一人却消失了半柱香的的时辰,旁人问起,他说是去追刺客了,追什么刺客需要那么久,还好巧不巧是在那个小厮被提了进来后不久才出现的? 袁颖暗中盯着这里的一切,难道他不是么? 若是人证都死了,沈焆灵和徐惟的名声可就挽不回了,他李彧才不会做这种赔本的买卖。 灼华微微回首,身边的人便稍顿了脚步与他们保持三步的距离,“殿下的布局也不错,留下的破绽几乎无人怀疑。” 李彧微怔了,又朗朗笑开,倒也不打算装糊涂,“果然是瞒不住聪明人。” 灼华嘴角的笑意恰似此刻的月色清泠,“蒋邵氏未必没有瞧出来,不过是因为蒋家男子多在朝堂,殿下为贤明皇子,没必要为了这种小事相互得罪,今日一事,文远伯虽保住了宋文蕊,却也得罪了太多,她心里畅快,自然也不会去揭破什么。而徐世子,他无心朝廷派系争斗,却不是傻子,多少也看出些什么来了。徐惟虽有野心,但如今在朝中、在家族里无有太深厚的地位。”微微一顿,语调里带了看破的了然,“看来,徐世子是殿下的绊脚石了。” 看着他提着宫灯的手指骨节微微一紧,灼华嘴角缓缓弯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旁人看李彧与徐惟交好,只会觉得他有心思拉拢徐家,却无人会想到,为了魏国公府世子的位置,徐惟竟会勾结李彧弒兄夺位,她故意点破,就是让李彧晓得,他的算计不是没人知道的。 李彧笑容不变的听完,无有回应,只漆黑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幽深。 “苏仲垣有野心有能力,在陛下面前得脸,殿下想要拉拢他也是正常。”继续脚下的步子,灼华缓缓一嗤,道:“他倒是一心想扶持苏氏上位,可惜啊,都是登不上台面的东西……” 她一点都不掩饰对苏氏母女的厌恶,也是在告诉李彧,他拉拢苏家的举动已经惹到了她了,想要对她动心思,省省吧! 抬手折下横生而出的一枝腊梅,指间一朵朵的摘下,随手落下,映着夜色与摇曳的烛火,仿若血滴的坠落,灼华的语调就似她的眼神,平淡的叫人看不透底色:“苏氏与殿下有过联系了罢。二姐姐庶出,魏国公府是不可能让她嫁徐家嫡子的,偏她又钟情于徐惟,总要想些特殊的法子才能成全了她。苏仲垣看重苏氏这个胞妹,没能帮她顺利上位,总会格外照顾这个外甥女的。二姐姐嫁了徐家,不管苏仲垣投不投靠殿下,徐二公子供殿下驱使,苏仲垣总是要护着些的。” 李彧的眼里有深层的情绪在眼底翻涌,对上她那双浅棕色的眸子时,不免心头一怔,那是诡谲风云里打磨后的深不见底,看不透她,却有一种被她彻底看穿的错觉。 “那个仲夏,殿下的人?还是后来收买的呢?无所谓了。只是殿下卖给文远伯的人情,他到底懂不懂?以我看来,他是不会明白的了,还以为是奴婢忠心呢!”灼华觑了他一眼,眉目清敛之下是微讽的淡漠,“殿下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李彧半垂了眼帘,调整了心绪,再抬眸时便似四月的风,带着乍暖还寒的温柔:“阿宁倒是直爽。” 灼华微微扬了扬下颚,直直回望他,素白的脸映着月色似要透明了一样:“只盼殿下不白白算计了一场才好。” 李彧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但还未问出口,灼华已经登上了马车,俯身探入车厢之内前微微瞟过李彧一眼,目光如海深沉,嘴角微勾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她猫腰进了里头,椅楼“啪”的放下车帘子,阻隔李彧惊诧的探寻。 徐悦回府后和徐惟关起门来聊了好一会儿,然后第二日里,由徐悦登门,送来一对玉佩,算是一个表态。又道已经去信家里,待家中长辈来北燕商议。 他毕竟双亲皆在,也不好他来给弟弟定下亲事。 看着徐悦一如从前的神情温和,嘴角温柔,可那日灼华似乎从他眼底看到了不一样的光彩,他……似乎在生气。 莫非,经此一事徐世子彻底明白了李彧和徐惟的算计? 老太太收下玉佩,却未叫了沈焆灵来说话,徐悦走后只喊了春晓将玉佩送去,人继续禁足。 称心的婚事几乎是握在手里了,沈焆灵禁足也欢喜,听伺候的丫鬟说,美日里喜笑颜开的,已经开始绣嫁妆了。 闻言,灼华不过淡淡一笑,煊慧望天白眼。 这一回文远伯包庇住了宋文蕊,便是看在大伙儿都不会拿这件事情说嘴,哪怕是被算计的,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却也怕再闹出什么乱子来的,当天连夜就把宋文蕊送去了郊县的一间庵堂修养。并仿佛不小心说漏嘴了,传出宋文蕊已经定下了夫家,这样一来,更不能有人提及此事了,否则便是一句损阴德,要坏人家终身大事了。 大伙儿收到风声后,仔细一打听,原来定下的是苏州织造林大人家的嫡幼子,林家就林大人在朝为官,无有根基,配了伯爵家的的庶女也不算亏。但沈家在苏州待过六年,自然是知道林家的,正室夫人软弱,也是个妾室当道的人户,嫡子?就怕日子还不如庶子呢! 看来李氏这个美艳姨娘的枕头风十分厉害啊! 灼华举杯敬明月,还是蒋邵氏的手腕厉害呢! 第二日里郑夫人来时说起,气的直拍桌子,“就没见过这么不知所谓的人家,这丫头片子接二连三的犯错,栽赃、陷害,哪次不是大错,哪次有过惩罚,如今居然还敢如此包庇!” 老太太到底经历的事情多了,看惯了蠢人蠢事,倒也波澜不惊:“既然是个拎不清的,往后少来往便是。” 郑夫人狠狠叹了口气,然后…… 闹成这样,郑景瑞和宋文倩的事自然也是不了了之了。 昨夜一场疾雨,将天地冲刷的清澈明亮,却也带来了刺骨的寒意。腊梅的嫩黄被包裹在剔透的水珠里,迎着第一缕微红的阳光,反射了一抹抹清莹的光芒,更显花朵柔嫩。灼华捻了枚果子,手腕一施巧力,果子打中了腊梅的树干,树摇水滴落,沙沙有声,在渐渐干涸的地面留下斑驳的影儿。 灼华手中微卷着一本佛经站在窗口,身上是一件孔雀羽挖云的浅绿色氅衣,领口的风毛出的极细,在寒风下微微浮动,称得素白的小脸愈发小巧,“苏氏果然好算计,她知道我喜欢做好人,自然也是不会允许沈家的名声搭进去,便与李彧来了这么一出。如今沈焆灵不但能够顺利与徐惟定下亲事,还能借了我的手替她女儿挽回名声。这是在恶心我呢!” 苏氏到底是有点手腕的,也沉得住气,上辈子会被她算计倒也不算冤枉,要怪只怪自己太笨,身后空长了那么多双锐利的眼睛,不用,不信,非要去相信那做戏的。 倚楼抿了抿唇,“今日算计的何止她一人!” 随手将书册扔在妆台上,灼华半倚着软塌上金桂折枝的迎枕,指腹在折枝的纹路划过,是磨楞的触感,感叹道:“自以为处处小心、事事算计在掌控之中,不想最后还是落在别人的算计里,真是可笑。” 若非有听风倚楼来无影去无踪的身手,秋水长天的机敏谨慎,宋嬷嬷的沉稳压的住人,她便是有再多的“未卜先知”也是无用。 宋嬷嬷一身绛色如意暗纹的外袍稳重不已,微微侧首间一堆深翠色的耳坠轻轻摇曳了莹莹微光:“她的本事左不过是京里的苏仲垣。只要他有拉拢的价值,苏氏就不算彻底的输了。倒是这个六殿下,明面上似是十分喜爱姑娘,却在明知姑娘被苏氏算计谋害的情况下依旧暗中拉拢苏仲垣,替苏氏算计,到叫人看不明白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了。” 长天瞥了瞥嘴角,讥讽道:“蒋家满门清贵,家中男子具在朝为官,他与蒋楠抢人,难道就不怕得罪蒋家人么?” 灼华的指顺过垂在胸前的一律青丝,漫不经心道:“他知我无意于他,如此做不过是想从我或者蒋楠处听得一句话。” 长天好奇:“什么话?” 秋水明白过来,哼了一声,“帮他!” 宋嬷嬷点头道:“你们多听多看多分析,往后回了京里算计更是多了,姑娘一人难免顾及不全,这个时候就要看你们的了。”顿了顿,望着灼华的眼底是慈爱的柔软,“姑娘是六殿下的嫡亲表妹,姑娘嫁了蒋家,即便不帮,蒋家当真能脱开六殿下一派的标签吗?他是稳赚不赔的。此时表现的积极,不过是瞧着咱们姑娘是有本事的,缠的姑娘心烦,好得到一句承诺罢了。咱们虽不在京中,但这么些年里他的举动也不难看出来,六殿下的心思深得很。眼看着三殿下和五殿下斗的如火如荼,他却半点不占硝烟,游山玩水间暗自培植自己的势力,又博得了好名声。” “此番勤王叛乱,却放弃在京中立功的机会跑来北燕,只做那引人耳目的作用,可见他能忍,也会装。而能忍的人,最后虽不敢说一定会赢,但绝对不会输的很惨。他日三皇子和五皇子分出个高下来,斗败的那一方身后的势力,大约都会顺势归入六殿下的麾下。” 秋水和长天听得一愣一愣,瞪着眼睛快速的吸收宋嬷嬷所说的。 静默的须臾里众人的心思也是飞快的流转,窗外的腊梅那样妍丽,细细究去却是颇具清傲之气的。 秋水倒了被热茶递到灼华手边,接口道:“但凡有野心的人,是不可能把情爱摆在那么重的位置的,他的举动便有两个意图。一则,若是哄的姑娘也动了心,以姑娘的手腕必定能帮他管好后院,保证后院不会起火,咱们老爷也能更坚定的辅佐他争储。二则,若是姑娘不肯,他的紧迫盯人势必会引得姑娘不愉快,但他定国公府外孙的身份却不会变,是以,多半会逼得姑娘承诺会帮他出谋划策,以盼他不再盯着。如嬷嬷所言,还稳赚不赔了一个蒋家。” 灼华投去赞赏之色,微微颔首道:“分析的很不错。” 黑脸的听风拧眉问道:“姑娘要帮?” 灼华微微直了身子朝她勾了勾手指,听风没有犹豫便俯身上前。 灼华伸手揉捏她的脸,扯出一个上扬的嘴角,颇是得趣道:“帮啊,为什么不帮。” 听风皱着眉,却没有退开,任由灼华蹂躏,唇瓣漏风的问道:“为何?” 灼华凑到她耳边,笑容明朗温柔与阴冷的语调极是不符:“他若不来算计我便罢,他自己送上门来,我便帮他,帮到他后悔接近我。” 听风一本正经的点头,然后趁着灼华一松手,立马退了回去,想了想又把胞妹推上前。 倚楼回头瞪她,听风一本正经的望天。 倚楼被迫在软榻边上坐好,灼华倾身伏在她的腿上,懒懒道:“倒要看看他们这般得意算计,最后却是一场空,该是什么心情。” 听风看着灼华伏在胞妹腿上,微微皱眉,眼底闪过疑惑,为什么捏她却不捏倚楼? 灼华觑着听风的神色,乐不可支。 听风:“……” 屋檐垂下的一脉藤蔓已经被岁月抽干了水分,便是雨水也无法浸润进半分活力,遮蔽了一抹湿哒哒的阴影投进屋内,落在她半边面孔,若明若暗,阴冷与清丽好似天空与海面在遥远处交汇,模糊而分明。 有清风拂进,是直入心肺的沁凉,她的语调虽轻,沉疾之意却清晰可闻:“苏家,很快啊,就要跌进地狱里了。” 母亲、母亲,再等一等,那些人我总会一个不差的给你送去磕头请罪的。 宋嬷嬷微微一惊,知道京中的计划已经开始了,“苏家长子和三子……” 灼华抬起了手,虚抓了一把晴光,笑意如天际薄薄的浮云:“他苏仲垣能成苏氏的助力,自然也能成她的催命符。”水葱似的指在光线下润的几乎要透明,一根一根的按下去,“苏仲垣的儿子们啊,一个、一个,都会断送,他的骄傲会不复存在。” 宋嬷嬷听着她温柔悠缓而难掩冰冷的语调,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嬷嬷。”灼华轻呢了一声,顿默了须臾,“是否觉得、阿宁狠心残忍。” 宋嬷嬷不免摇头。残忍,比之苏氏的下毒谋害、算计利用,灼华不过是在反击,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可她甚至连沈焆灵和沈烺云都不曾去害,如何称的残忍。 高墙后院之内,那么多算计,不狠心又如何能活下去? 衣袖上的如意暗纹闪了一抹柔软的影儿,宋嬷嬷沉缓道:“深宫里的女人,最初的时候哪怕算计,都还保留着一份天真,可最后还是会在他人的算计里被逼着下狠手,最后成为无法挣脱的轮回里的一个。高门后院的女人,又何尝不是?世家大族,皇家亲贵,世人羡慕的富贵无极,哪里晓得背后的痛苦。” 灼华撇过头,望向庭院里的空茫一点,只觉实现愈发的雾蒙蒙,“败了,一卷破席,无有墓碑,无有残存,世人有谁记得。仇?怨?冤?谁会在意?” 哪怕母亲身为郡主,身份贵重,死在了苏氏的算计里,若非有她重生一回,谁会知道她的冤? 哪怕她前世里为了丈夫付出一切,甚至搭进了外祖一家,可最后呢?她的丈夫,她的夫家,却是最希望她死的人! 不狠心,如何活? 空气里有沉长的沉重,连风掠起的堆雪轻纱下的光影都变得恍惚起来,宋嬷嬷担忧道:“阿宁要为郡主报仇,那是应该,可苏仲垣为人深沉,皇帝也颇为重用,万一苏家狗急跳墙,皇帝再有心包庇,阿宁岂不是危险?” 一敛清愁,灼华的神色平淡无波:“他这种人怎么会意图明确的投靠谁,不过是想几方利用而已。只要将他投靠李彧的消息透露的十分确定给秦王和静王知道,还用的着我亲自动手么?即便苏家知道又如何,苏仲垣一倒,永安侯府之中谁敢动我、谁能动我?” 宋嬷嬷思量半晌,道:“永安侯的儿子中,也就苏仲垣得力些,哪怕被揭发了他们谋害了前世子又有什么用,死人如何与活人、前途相比?” 灼华清浅一笑,宛若月光宁和:“嬷嬷,你说永安侯夫人极其娘家是否肯轻易放过呢?嫡亲的血脉被害死,还为杀子的仇人谋划了那么多年,你觉得谁会甘心?” 宋嬷嬷只觉她浅淡的眸子里有一股强烈的光,直直的照进她心底无数疑惑的角落,照亮了答案,听罢不觉点头,“阿宁所言有理。” 苏仲垣定会落败,李彧算计的再好有什么用,徐惟为上位甘愿被利用又能如何,可惜最后不过一场空。 灼华颇有意趣的弯了弯嘴角,那笑意好似流光掠过霜雪:“苏仲垣有嫡出四子一女,庶子庶女三人,那是他最大的本钱,您说的没错,哪怕看在这些出息的孙子女面上,侯爷也会忍下一切。可如今苏仲垣的长子已经折损了,三子还不知能不能好,庶子庶女原就只是拿来投石问路的,无有多大用处。他手里的本钱都没了,侯爷还会为了苏仲垣得罪嫡妻一族么?” “而咱们手里,还有陈妈妈。不过是要苏仲垣尝尝,一点点失去所有的痛楚。” 三日后宋家起灵回京,大街小巷搭满了路祭,送灵时,老太太只带了灼华和烺云,煊慧备嫁不宜参与丧事,沈焆灵“伤风”了也不宜出门。 郑夫人看在蒋家的份上还是来了,不过没让郑景瑞一起。 徐悦和周恒来祭拜过,又与老太太请了安,便匆匆回了衙门。 徐惟也没来。 宋文倩找了机会和灼华告别,此番回京便住在蒋家了,这样两人需等明年沈桢任满回京再见了。 文远伯见着几家面色不善,倒也识趣儿,装着伤心的样子低头谁也不搭话。 他嫡妻扶灵送归,躲在一旁不说不做,到要累的妻嫂、妻舅和妻侄儿忙前忙后。蒋家人到底是混惯了京里复杂的,便是如此也能生生忍下。 蒋邵氏此番来北燕,半年不见瞧着灼华愈发俊俏,待人处事也愈加沉稳谦和,又是个顾全大局的,更是喜欢的不行,倒也不是京中没有如她这般沉静温柔的闺秀,实是如这般年纪,那些姑娘便是沉静未免显得有些刻意,少了几分韵味,而她的沉静却似刻在骨子里的。 那淡雅温柔的从容不迫,带着几分淡然和慵懒贵气,在家能镇压得住上下,在外能维护家中名声,一旦开口总能叫人信服上几分,便是成了婚得的贵妇人,有些也未必有这般的气势。又有这样的身份,若能顺利迎娶进门,便是她们长房的福气了。 是以,眼见李彧这个威胁在,她很明智的将蒋楠留了下来。 临走前拉着灼华细细嘱咐,什么天寒记得添衣,什么蒋楠若是敢欺负她不用客气去教训云云,嫣然一副婆婆的架势,一点都不介意旁人投去询问,但凡有人问起,一双眼睛便像是会说话一样,游走于灼华和蒋楠之间,笑意盈盈,颇有千言万语一切皆在不言中的意思。 老太太只是笑眯眯的看着,不接话也不否认。既不妨碍她为灼华继续相看,也不耽误蒋、沈两家的交往。 蒋楠那呆瓜只会笑,蒋韵在一旁看的直翻白眼,直嚷着:“蒋楠啊蒋楠,简直就是个傻蛋。” 蒋楠深深望了灼华一眼,拳抵着唇轻轻咳了一下,雪白的肤色渐渐爬上粉红。 灼华抬眼望天。 第76章 倒台(上) 沈焆灵与徐惟之事很快就去信到京里,徐家回信,会尽快来北燕相商。 苏仲垣到底还是放不下这个胞妹,或者说放不下与沈家联姻的机会,来信一封,说是要跟徐家的人一起来一趟北燕,看看外甥女和外甥,倒是没有提及苏氏。 灼华前世与魏国公夫人邵氏打交道不多,但见过了几次也算有个了解,这位夫人不似寻常贵妇人那般精明凌厉,耳根子软又没什么算计,而一般世家妇也不懂什么朝政之事,要她自己摸透派系里的弯弯也绕是不可能。但这样的性子只需旁人稍稍一暗示,她就会顺着旁人的算计去做了。 灼华相信她若来了北燕,一定会明示又暗示,若要沈焆灵进徐家做正妻,一定得是嫡出,否则徐家只能接受沈焆灵做贵妾。 在背后之人看来,沈家为了保住自家姑娘的名声一定会答应。苏氏犯错大不了一碗药了结,沈焆灵不是郎君,大可挂在了清澜郡主的名下,也不妨碍沈祯续娶。 灼华说起这种可能,老太太只不过掀了掀眼皮:哪家没几个病死的姑娘! 陈妈妈静静分着茶水,丝毫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问题。 灼华:“……”好直白。 沈煊慧瞪着眼直拍心口:“……”阿弥陀佛,辛亏醒悟的早,不然很可能就要“被病逝”了。 但很可惜苏仲垣的脚步被绊住了,他的次子查到长子死和三子重伤半身不遂与应家有关,提着剑就杀去了巡防营,双方冲突下苏三公子杀死了营中参将,即五皇子大舅舅应家大房的次子,如今被关入镇皇抚司衙门。 苏家在宫里做贵人的女儿去求皇帝,结果人家贤妃应氏比她得到的消息更快,已经在皇帝怀里哭的梨花带雨了,应家大爷应泉真跪在御书房门口,亦是老泪纵横。 最后苏家人还是连苏二的面都见不到。 宋家扶灵才走没两日李彧便收到京中来信,说苏家的次子又出事了!深知若此事能很好的解决便可拉拢住苏仲垣,于是借口为百姓筹措些过冬的粮草而匆匆回京。 回到京里,苏仲垣果然第一时间找上门来求助。他动用暗桩做了不少努力,可惜镇皇抚司是皇帝的心腹,指挥使只听命于皇帝,也不过是卖了个情面叫苏方氏去见了苏二一面,旁的一概以:应家盯得紧打发了。 李彧不敢太过暴露实力,也不能这时候就与五皇子直接对上,最后只查到苏二的饮食中被下了让人疯狂的药,这才致使他疯了一样直闯了巡防营。 可查到也无用,人已经杀了,还是当着几百军士的面杀的。 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是什么身份,杀人就是要偿命的。 就在他努力再想办法试图保住苏三公子的时候,应家阻挠,身后还有姜氏兄弟的影子在处处阻拦,甚至对他下一步会去找谁都一清二楚,他便知道此事定是与沈灼华有脱不开的关系了! 李彧在北燕的时间不长却也瞧出了灼华的心思手段不简单,会盘剥出一些什么派系纷争来也不奇怪,所以也未对她那日的警告放在心里,一个姑娘家又远在北燕,如何能动京里得皇帝盛宠的三品大员?不过当她是小姑娘故作深沉罢了。 而她在他面前将对苏氏母女的厌恶表露于外便已是警告,只是当时他觉得沈家是他的外家,即便他拉拢苏家,也改变不了她们是嫡亲表兄妹的事实,她再是不喜,不会如何、也不能如何,可现在看来她的话当真不是说说而已啊! 人人都说沈家三女周全得体,对缕缕遭算计的庶姐关怀备至几番救她于险地,是最最温柔敦厚的人了。却不想背后算计起来竟是这般不留余地。她这是要让苏氏兄妹一点点失去所有可依仗、依赖的骄傲,然后送他们一起下地狱了! 这个小女子果然有几分本事,远在北燕却能操控京中纷乱,而姜氏这对心思深陈的兄弟竟也帮着她去搅弄风云。 苏家的事情还不止如此,就在苏仲垣焦头烂额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的档口,苏侯夫人的娘家人忽然登门,然后侯夫人惊天一声雷的宣布要过继庶房孙子到自己嫡子的名下以延续香火。照理说人死便不可再过继,但也不是没有先例。 苏仲垣措手不及,一时间无有应对之策。 苏侯夫人只生有一嫡子。嫡子能文能武,苏候夫妇对其抱有极大的期望,谁知就在这个嫡子刚刚得封世子后不到一年,在一场围猎中惊马坠马以至于伤了废了一条腿。这样的残疾对于高傲的世子来说无法忍受,最后在冬日的某一天杀光了院子里的侍女后跳了湖,等被捞起来的时候已经冻僵了。 世子高傲,却不是滥杀的性子,怎么会因为废了一条腿而杀光院子里伺候的人,还投湖自杀?苏候夫人怀疑过儿子的死,可查了很久也查不出什么,这才不了了之。 不久后,苏家的五姑娘,也就是苏氏,听闻苏家有意与百年世家的沈家结上关系,便主动来找嫡母表示愿意去做妾。而那时候庶子苏仲垣刚过了春闱,是在众多庶子最出息的一个。两人无有生母,又表现的十分孝顺听话,苏侯夫人在观察了两人一年之后终于决定扶持苏仲垣上位。 这些年来苏仲垣确实做得也确实很出色,对于苏侯夫人甚至其娘家长辈也是十分恭敬孝顺,人心再硬到底是有温度的,尤其那时候苏侯夫人刚刚丧子,那样的温情柔软怎么可能不心软。 为了家族利益苏侯夫人扶持苏仲垣,为他谋好婚事,甚至拿娘家的人脉为他铺路,将苏家的产业慢慢交付到他们夫妻手中。 可直到半年前知道嫡子的坠马甚至死亡都与苏仲垣母子三人有关,她不动声色的开始暗中调查,得到肯定答案之后不久,就有人找上她,要和她合作搬倒苏仲垣。 她一直隐忍压抑,等的就是今日。让苏仲垣得到报应,一无所有! 这二十年来苏仲垣耐心隐忍,孝顺嫡母,就在他以为一切十拿九稳的时候居然来了这么一出。那个弟弟懦弱无能,靠着家族荫蔽过日子,苏仲垣这么多年几乎都没有怎么正眼看过他,谁晓得不知什么时候竞合嫡母靠在了一起,还要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嫡长兄名下。 他也很明显的看到父亲在摇摆。 换做从前当然不会,可如今他的四个嫡子,折损了三个,嫡幼子尚在考功名,嫡女得宠也不过只是个贵人。这个侯爵被削再发还回来是及其不意的,父亲那么想重振苏家,怎么肯为了他再去得罪根基深厚的岳丈一家。 而他很清楚自己能在官场上顺风顺水,这个世子的身份是其一,更重要的还是嫡母母家的扶持,他的地位也是保住胞妹母子三人在沈家安稳的根本。是以他不能败,如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搞定子嗣过继一事,重新博得嫡母的信任。 去北燕一事便是要无限期的拖后了。 这几日苏方氏也是心力交瘁,四个儿子死了一个,重视残废一个,关押一个,哪还有当初去北燕推波助澜时的恣意高傲,偏偏她的娘家的兄长还在嫡母父亲手底下做事,娘家毫无帮助她的意思,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每日眼睁睁的看着事情越来越坏,越来越不受控制。 早在多年前这个家里便是她在主持中馈,可夫人布下的一切,她竟丝毫无有察觉,甚至没有感受到夫人有任何态度上的不同。每每还笑眯眯的说着,以后这个家就要靠她们夫妻了。 从前在娘家的时候就知道她是个厉害的,可是成亲的二十年来,一直都顺顺当当的,甚至早早就将中馈交给她来主持。不管是内里还是外人来瞧,都是一副平静和睦的样子。 不得不说,她小看了夫人的心计。 “母亲那里你再去一趟,看看今日可肯见你了。母亲身边的人好好探探口风,问问孩子身边伺候的人怎么安排的。我再去一趟三弟那里,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来。至于记名在嫡子名下……我会联系族里的耆老。你再给岳父去信一封,若我被去了世子之位,于他们也无有好处。这二十年来咱们也没少帮衬着舅兄们了。” 苏仲垣四十的年纪,与苏氏有七分相似,但同样的五官长在他的面上不见几分阴柔,一双狭长的眸子深不见底,算不得俊朗,不过这个年纪的男子来说却也是长相出众了。只是这一月来的精神折磨,人忽忽苍老了起来。 苏方氏皱着眉头给苏三子喂下汤药,拿杏红的绢子轻轻拭去儿子嘴角药汁,憔悴的摇头道:“我已经去了两封信了,还是没有回应,我明日一早亲去一回。这么些年哥哥弟弟得咱们照拂,咱们也替他们收拾了不少烂摊子,该收好的妾都收着,爷放心就是了。灵姐儿与徐家之事大约也定下来了,若是咱们失势,于徐家和六殿下也无有好处,六殿下总不会袖手旁观的。” “爷为苏家经营了这十多年,族里多少人得过爷的好处,换个庶房的庶子娃娃入继主支嫡房,耆老们也是不会答应的。夫人一意孤行,与爷交好的官员也会与苏家断了交往,毕竟如今永安侯府也就是爷得力些了。总会有人会为爷说公道话的。” 苏三子喝下药又沉沉睡去,苏方氏看着瘦的可怜的三子,又想起死去的长子和关押着的二子,眼眶一热,泪水又滚了下来,起身起放药碗却险些倒下,饶是再强悍的女人,遇着如此打击又来回奔波也是要撑不住的。 苏仲垣疲惫的掐掐眉心,眼见妻子也要倒下心中更是压力,扶着妻子坐下,握着她的手不免温情道:“辛苦你了,事情多咱们一件件来,待过继一事解决,咱们再想办法救二郎,六殿下已经去信江湖中的杏林高手,一定会治好三郎的。咱们不能倒,否则就真的一败涂地了。” 送走了丈夫,苏方氏整整精神,带着丫鬟又去了夫人的院子。 苏侯夫人身边的老妈妈笑眯眯的看着苏方氏,亲热的模样与往日并无不同:“少夫人,夫人身子不大好,今日不想见客人。” 若是从前,苏方式来在这里上上下下的奴仆哪个不是毕恭毕敬的,可这几日来,哪怕塞了大红封过去,人家连接都不肯接。 苏方氏虽心急,此刻却也不敢端起架子,笑容满面道:“瞧妈妈说的,我是母亲的儿媳,哪里算是客人呢!母亲不适,我这个做儿媳的自当去伺候着,哪有躲懒的道理。” 说罢,身边的丫鬟顺势推开了老妈妈,让苏方氏绕了进去。 老妈妈使了个眼色,月门下候着的丫头立马又堵住了去路,赔笑道:“少夫人恕罪,您当然不是客人了,不过夫人乏累想要清静的躺一会儿,您是最孝顺宽厚的,哪能在夫人休息的时候去打扰了。也别跟咱们做奴才的计较。请回吧!” 苏方氏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转而又软声问道:“侄儿近身伺候的都安排了没,如果人手不够,我也好紧着准备起来。妈妈再帮我去母亲那么通禀一下罢。” 老妈妈笑盈盈的拦在苏方氏的跟前,颊边的琉璃水滴耳坠轻轻晃动了:“这个奴婢正要和少夫人说呢,院子不必准备了,小公子来了就跟夫人住一个院儿,夫人亲自照料。大丫鬟小厮的都准备妥当了,您就放心罢,好好照顾三公子,二公子也需要您操心呢!” 闻言,苏方氏心头又是一惊,什么都准备好了,还要亲自抚养?当真是一点风声都无有察觉。 待送走了苏方氏,老妈妈回屋回话,苏候夫人正端坐在罗汉床上神色淡淡的喝着茶水。 苏侯夫人长的并不出色,圆脸薄唇狭长凤眼,看起来便是十分厉害的样子,杯盖轻轻撇过水面的茶叶,看着舒展的叶片在水中起伏不定,冷笑道:“由着她们去蹦跶,还有的热闹呢!”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咬牙道,“当初大郎不过是废了一条腿,我始终想不通他如何会突然绝望的要自尽。那起子下贱货竟敢下药绝了他的后嗣,他能不恨能不绝望么!” 老妈妈挪了杌子在夫人身边儿坐下,伸手替她按着腿,低声道:“大哥儿去的恨,咱们也不能叫他们如意了。该准备的奴婢都已经备下了,总会叫那一房生不如死的。” “好啊,一报还一报……”侯夫人搁了茶盏,闭着眼深深一呼吸,“族中的耆老都联系好了?告诉他们,没有永安侯府,他们什么都不是,什么都得不到,而我,永远都是永安侯夫人!” 苏仲垣接下来的几日一直忙着走动拉关系,希望李彧或者交好的同僚能够帮上一把。一边又得努力应付着应家的攻击。他甚至表态,若是能私下解决他可以尽心尽力辅佐静王殿下,可惜应家如今压根没有收手的意思。 而李彧是利益至上的人,他见苏仲垣最骄傲的四个嫡子一下子损了三个儿子,心中便晓得,这个人已经不值得去拉拢了,所以当苏仲垣再求上门的时候,他没有拒绝帮他走动,只是做的功夫就比较表面了。 甚至,已经开始算计如何才能解除徐惟和沈焆灵之事了。 第77章 倒台(下) 十月二十五这日风轻云淡,苏家耆老们以及侯夫人的娘家人齐齐登门,苏候夫人又召集了在京的族人开了祠堂,要正式将小公子记进主支族谱,并且要清理门户,这个被清理的对象正式苏仲垣一房。 罪名是,苏仲垣母子三人合谋杀害上一任世子! 乍一听闻这个罪名,便是苏侯爷也吓了一跳。 而苏侯夫人的这一动作颇为突然,待苏仲垣得知消息后尽管也是尽力阻拦极力游说,也没办法拦下所有耆老进京。 私下该达成的交易苏侯夫人早已经与耆老们达成,反倒是在京的族人一头雾水,瞧着这对母子平时一副母慈子孝其乐融融的样子,怎么就忽然对簿祠堂了? 苏仲垣原本还不算担忧,毕竟将皇帝朱批的世子清除出族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今日也带了几个交好的大人一同来旁听,他们虽不能参与什么,好歹也叫苏家的人晓得晓得,如今的永安侯府不过是靠着他才支撑了荣耀,更何况这些在场的族人哪一个没有得过他的好处?所以,当嫡母说出要将他除族的时候,倒也有不少人为他说话。 可当嫡母把当初生母身边伺候的丫鬟带进来的时候,到底还是慌了慌神。 丫鬟的证词证物直指他们母子,也包括了再沈家做妾的胞妹。指证她们在嫡子的饮食里动手脚,让嫡子神情恍惚在围猎时坠马受伤,见嫡长兄未有丧命,又下药绝其后,在其绝望之下又下使人疯癫暴躁的药,最后崩溃坠湖。 “事情结束后,知道此事的丫鬟婆子先后被灭了口。奴婢命大一剂毒药没能毒死了奴婢,从乱葬岗被人救了回去,隐姓埋名才能活到如今。” 同僚的眼神倒是不变,毕竟同是高门出身,这种家族内斗司空见惯,要怪就怪被算计的那个人自己无能罢了。倒是有几位原本持中立态度的耆老看着他的眼神闪烁了起来。 在场的族人有赞成将其除族的,也依旧有不赞成的。 毕竟苏家在先帝时曾被撸去过爵位,好不容易才发还的,家族重振不易,便有人提议非要治罪就把苏仲垣的生母挖坟鞭尸、挫骨扬灰。若将苏仲垣这个颇有本事的世子除族,再等到小公子长大建功立业,起码还要上十来年,是否成才也是难说,风险太大。 侯夫人眼见有人为他说话倒也没什么反应,不过冷冷一笑。重振?她的儿子都死了,重振了又如何?还不是为贱人做嫁裳? 苏侯夫人扯了扯嘴角,望着庭院里冬日暖阳晴线的眸子里却是一片阴冷,挫骨扬灰么,她当然不会放过了! 苏仲垣大喊冤枉之时忙使了个颜色给在场的一个年轻人。 那人接了暗示,站起身来道:“当年大哥儿出事的时候,世子爷正在备考殿试,哪有精神做这些算计,怕是那姨娘出了不该的念头罢!世子爷是陛下朱批册封的,不可这般除族,实在不敬,也有伤家族脸面。” 那告发的丫鬟如今也已经三十余的年岁,被毒药侵蚀过的嗓音低哑而破碎,却是惊叫道:“药中有几味比较难寻,是世子爷断断续续从一个老太医那里弄来的。奴婢听说那老太医如今在徐州养老。” 苏侯夫人这时候又表现的十分慈悲,仿佛也是不相信他是这样的人,悲痛的神色仿若枯脆的树叶被人一手碾成齑粉:“就算不是你动的手,难道当真不知情么?这二十年来我悉心栽培你,对你在外做妾的胞妹也是十分厚待,如何就养出这般薄情的样子。世子位子,竟比血缘之情更重要么?” 紧接着外头有人来禀,是伺候小公子的妈妈,她满面惊恐的纳头便拜,膝行着哭嚎道:“小公子、中毒了!” 方才为苏仲垣说话的几个年轻人顿时噎住了,小公子忽然中毒,最有可能的凶手就只有苏仲垣和侯夫人。 一个要栽赃,一个要阻止入嗣。 可是这样的猜想是不能说出口的,他们为苏仲垣说话可以说是为了族里的未来,可若是空口白牙怀疑侯夫人,往后便不再得到侯府的庇护。 苏仲垣极力稳住情绪,只沉沉道:“如今侄儿身边伺候的都是母亲亲自挑选的。” 长须三寸的耆老不过垂了垂松软的眼皮儿,低道:“也架不住有心人买通算计了。” 空气沉寂了起来,好似整个空间都沉入了深海之中,沉闷的叫人喘不过气来。 有人喃喃道:“这、没有证据,毕竟年代久远,且小公子的事未必……不如再查查……” 然后也有耆老道,“这种事情不光彩,还是别大肆的查,若是查出个什么来岂非叫外人看笑话。若要惩处,将仲垣生母的牌位从宗祠拿走,五姑奶奶从夫人名下划去。世子更换,到底于家族大计无益,此事再议。” 查,万一查出什么来,苏氏一族必定颜面扫地。不查,光是那丫鬟的证词足够苏仲垣喝一壶的了。若闹的陛下也知道,怕是更难收拾了。 查与不查,都是无解的。 苏侯夫人却仿佛一点都不急,只是神色哀伤的拿帕子压着眼角,一副“你们不给公道我就哭死在这里“的表情。 事情僵持不下,众人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正当此时,外头大管家一脸惨白的奔了进来,“不好了,侯爷、夫人,出大事了!” 苏仲垣不知怎么的脑子里“轰”了一声。 侯爷忙问了什么事。 管家抹了把头上的汗,回道:“五姑奶奶身边的刘妈妈去宫门口敲了登闻鼓,说要状告世子爷和五姑奶奶毒害清澜郡主与其女沈七姑娘!奴才打听到那陈婆子这会子已经进了宫,是贤妃娘娘宫里的人来宫门口领的。” 那便是应家的手笔了! 苏侯爷“腾”的站起来,又摇摇欲坠的血色尽退,“完了、全完了。” 苏方式当场呕血晕死过去。 苏仲垣猛地盯向嫡母,假的,原来这过继入嗣不过是一场戏,只是为了让他无有心思和心力察觉应家的动作,选在今日开宗祠就是为了不让他有机会去阻拦刘妈妈敲登闻鼓告御状! 她竟和应家早有合作! 侯夫人冷笑着回视,目光赤红,以口型道:报应来了。 为了家族大计,谋害她儿子的事情他们压得下去,谋害礼亲王唯一嫡女的罪名,就是皇帝想压下去,礼亲王也不会轻易放过! 那贱人母子三人害死了她没了唯一的指望,她还管什么夫家的来日声望,她死了,这个苏家跟她还有什么关系! 叫她替他人做嫁衣裳!休想! 管家所报之事苏仲垣尚在震惊之中,紧接着宫里便来人了,是皇帝近身伺候的大太监:“宣苏侯爷、苏候夫人、世子一道进宫。” 事情能够发生的太快,暗中为苏仲垣奔波的人甚至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经结束。 不得不说,灼华的计划、姜氏兄弟的部署,十分完美。 皇帝怎么审的不知道,应家怎么找到的人证物证也没人知道,因为除了当事人,无有人旁听。 苏家的人倒是晓得,可此等罪行自不会到处去宣扬,应家的人忙着办丧事,也无有心情去谈论。 只知道那刘妈妈什么都招了:她们母子三人是如何害死的上一任世子,如何下毒谋害的清澜郡主,如何算计毒害的沈灼华意图利用她登上主母之位,吐的干干净净。 应家的根基到底是苏仲垣不可比的,动作起来瞒的滴水不漏,一桩桩一件件,有人证也有物证,叫人根本无从反驳。还被翻出来,去年查察西北贪腐一案时苏仲垣蓄意包庇某几个官员,亦是证据确凿。 苏仲垣虽颇有能力,但牵连甚广,皇帝显然是希望此事就断在苏仲垣这里,当即下令撸去苏仲垣的世子之位、又革了官职。苏二杀害应家公子证据确凿,不必再审。 苏仲垣父子二人,被判斩立决。苏氏由沈家自行处置。 当日苏侯夫人便将性格温顺的庶出三子记在了名下,然后正式将苏仲垣一房和苏氏除了族,其生母、挫骨扬灰。 “苏家要振兴,可缓缓图之,再遇苏仲垣之流难保不是爵位再被撸去。保了富贵,权势早晚会有。” 苏候原是对老妻颇为怨怼,可如今永安侯府无有得力子嗣,还得靠岳丈家铺路扶持,是以,老妻如今说什么他也只能点头了。 就在苏方氏带着苏三、苏四、庶子女们离开永安侯府不久,苏四和庶子苏五开始反复高热,然后被查出误食了草药已然绝了后嗣!苏方氏当即崩溃,连唯一的指望也没有了。 一想到当初丈夫就是这样害的嫡出兄长,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这是苏侯夫人下的手,她在给她儿子报仇,她这是要苏仲垣也绝嗣呀! 苏方氏拔剑要去找侯夫人算账,可惜连侯府的大门都进不去。神情恍惚,回去时失足落水,死了。 离了永安侯府、外家又不肯收容,没有上好的汤药没了苏方氏的悉心照料,苏三没多久便咽了气,苏四苏五接受不了成了“太监”的事实,上吊自尽了。 苏方氏是不是失足,苏三是不是因为没有好汤药而烟气,苏四苏五是不是上吊自尽的,没人知道。有人怀疑,可有谁有证据?如今这个世上,除了宫里的苏贵人,还有谁会在意吗? 而她在意又如何?她甚至都不能对苏家表现出半分的怨怼,没有母家的撑腰,她小小一个贵人,能在宫里活多久都是问题。 当日,皇帝又招了国公爷和姜氏兄弟去说话,出宫后,从定国公府和礼亲王府分别送出了八百里加急信件,送往云南和北燕。 这场复仇清算从开始到结束,六个月,苏氏及其身后势力,如灼华所愿,全部湮灭。 小风漏夜,月色屏蔽,有冬日寒风呼啸着从长长的游廊卷过,拖动了掉落的枯叶,响起枯脆之声,愈发称得小室内香烟袅袅的仿若不在人间。 灼华将手中的信件焚化,以一泊温柔而眷恋眸光望着清澜郡主的画像,羽睫上是雾霭沉沉时分雨落的水凝,“母亲,您再等等,很快了,那些人都会下地狱了……” 保元堂里的窗户上糊了厚厚的素白窗纱,烛火明亮之下有枝影摇曳婆娑,在这样寒冷的冬日夜色里说不出的孤寂微凉。 老太太看完国公爷送来的信件,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幽幽吁出一口气:“郡主竟是被苏氏和苏仲垣下毒害死的!” 陈妈妈一惊,拿了信细细一瞧,亦是满目震惊,“这、这若是叫姑娘知道了……”猛地一顿,思绪若惊涛骇浪席卷而过,“难怪姑娘不杀苏氏了,姑娘是知道的,她一定是知道的!” 老夫人闭了闭眼,深紫色的氅衣称的她神色愈发凝重:“那陈妈妈是苏氏的陪嫁,一家子老小都捏在永安侯府手里,如何会不管不顾的去揭发?毒害郡主之事何等荫蔽,应家如何得知?又如何晓得可从刘妈妈嘴里挖出东西来?苏仲垣的那些个儿子一个接一个的或死或废,怕这一切都是在她算计里的。这孩子,她这是要让苏氏和苏仲垣一点点绝望而死了!” “那是他们该得的,直接杀了可不是便宜他们了!若不是她们,郡主如何青春早逝,咱们姑娘又如何受这么些算计和委屈。”陈妈妈狠狠啐了一口,转而又道:“苏氏依靠的不过是苏仲垣,姑娘釜底抽薪,又没有牵连到国公府和姜家的名声,这手腕很是了得啊!”顿了顿,“姑娘瞒的也太深了,咱们竟是一点都无有察觉。” 陈妈妈从前觉得灼华聪明、细心,有手段却未必多厉害,可如今看来却非是如此,远在北燕竟能将身为一部侍郎的侯府世子算计的家破人亡,这哪里是一般小女孩的手段,怕是后宅打磨多年的高门贵妇也未必能有如此算计吧! 这些年竟还能面不改色的与苏氏相处,笑语妍妍,仿若一无所知,可见是能忍的。 转而一想,她当真早就知道苏氏的算计,那么当日的中毒,白氏的血崩,是否…… 陈妈妈越想越觉得灼华的心思深不可测。 “要请姑娘过来吗?” “这孩子心里苦着,别逼她……”这样痛苦的事情独自熬过来,老太太心疼的要命,可既然已经选择了信任她,就不再过问了,“等结束了,让她自己来和我说吧!” 第78章 自焚 十一月的北燕,滴水成冰,寒风刮骨。 灼华的身子自重生后便不大好,后又受伤中毒,便是亏的厉害,入了冬便裹成了团子。老太太免了她的晨定又免了去听学,可还是接连发烧了两回。年岁到了又来了葵水,身子不断的抽高,却瘦的越来越厉害。 索性老先生堪称圣手,几剂汤药下去倒也使得风寒难侵。 十一月初五苏仲垣、苏二斩首于城北菜市口。苏贵人晋封苏嫔,入主上阳宫。 得到消息,灼华一个人在房里坐了一日。 而魏国公府,却迟迟没有动静。 沈焆灵久等不到心上人的回应,再是愚笨也晓得为何了,气怒之下砸光了屋中摆设,捏着徐悦送来的玉佩哭了一整日。 苏氏如今只能躺着,听着冬生说完,能做的不过瞪着眼无声咒骂。不得好死…… “算计了那么久,全没了,滋味怎么样?躺在床上无能为力当废人的感觉如何?”冬生声音飘荡在沉寂的屋子里,轻缓而讽刺,“一双儿女,前途未知,不敢死啊!苏仲垣倒台了,六殿下还会管你们几个的死活么?啊,还有二姑娘的婚事,你说徐家怎么还不来人呢?” 苏氏绝望的瞪着冬生,死命的抬手敲击床板,却也发不出什么动静,就跟她的人生一样,不会再有动静了。 冬生咯咯的笑,转而有那般怜悯的叹息了一声:“世家高门里,哪年不会病死几个姑娘呢,您说是不是?” 当日夜里灼华忽的滚烫了起来,一烧就是三日,整日人都烧迷糊了,面色潮红,呓语不断,却又昏睡不醒。 灼华病势来的凶猛,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大仇得报了,这些年压抑在心口的怨和苦一下子释放出来了,人无有了强硬的支撑,又遭了寒气。 “母亲……救我……” 灼华堕进了噩梦,周围漆黑一片,无论她怎么走都没有尽头,耳边竟是鬼魅魑魉的尖叫。 母亲的身影偶尔闪过,她想抓又抓不住。 李彧、沈缇、白凤仪,疯狂的拿着钝刀不停的划在她的身上,素白的裙衫浸满了血液,紧紧束缚着她,好似缠丝勒住了心口闷的她几乎呼吸断裂。 她的孩儿哭喊不断,问她为何没有保护好他。她想去抱抱他,可他不要她了。 “带我……走……” 外祖父母、舅舅、表兄,他们远远的看着她,不断地叹气摇头,看不清表情却能清晰的感受到他们对自己的失望,不肯与她说话。 苏氏、沈焆灵看着她笑的扭曲而尖锐。 冷宫里真的太孤单了。她的肚子也好痛。 她好想逃却又逃不掉,“母亲……我……好痛……” 老太太急的嘴角撩起了泡,嘴里都是溃疡,心疼的直掉眼泪,看着灼华虚弱的样子,便又想起了那两个不足十岁便夭折了的孩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挥之不去。 陈妈妈和煊慧好劝歹劝才安抚住了老太太。 “姑娘命苦,没了娘亲,又吃了这么些苦,三爷是男子总归不方便,老太太再急病了,可还有谁来疼爱她、照顾她?” “妹妹福大命大,定会平平安安的,只要高热压了下去,身子咱们可以慢慢补,都会好的。祖母是咱们的主心骨,您若急出个,可叫咱们怎么办,妹妹好了起来可不要与我生气了。” 老太太心中总算安慰,好歹这个孙女儿很是懂事。擦擦眼泪,该吃吃该喝喝,一个白天陪着,一个夜里守着,老先生努力改着药方,汤药一碗又一碗的灌下去,总算高热在第三天夜里压了下去。 蒋楠想说请个太医来,可一想盛老先生的医术比之院判只会更厉害,老先生都头痛,太医便更无解了。他想去见见灼华,可惜老太太这会子没工夫来管他,已经半月没见她了。他心中焦急,却是无可奈何。只好拼命的花银子买药材,什么好的买什么,什么贵的买什么,一股脑的往灼华处送去。 灼华一醒来就看见老太太和几颗脑袋凑在她的床前,兄弟姐妹都在,当然除了沈焆灵。几上堆成山的锦盒,不用问肯定是蒋楠送来的。 长天取了一封信过来。一回头,大家眼巴巴看着她挤眉弄眼的,好吧,灼华叫长天念来听。 长天打开一看,眨眨眼,张了张嘴,然后干巴巴道:“阿宁,今日安否?” “……” 灼华望了她一眼,怎么,下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字眼吗? 长天回望她一眼,“……”没有下文。 “就这样?” “恩,就这样。” 烺云、沈煊慧:“……” 两个小豆丁:“……” 这一回,连老太太的嘴角也不受控制的抽了抽。 他这是以为上课传小字条呢?你有一句,我回一句? 你问:今日午膳吃什么? 我答:白粥。 你再问:要不要配个酱瓜? 我再回:也行。 然后,灼华让长天代笔,回信曰:挺好。 灼华以为蒋楠接到信,会知道这样的写信方式有多“无语”“尴尬”,可惜,人家完全没有这样的自觉,捏着回信笑眯了眼。惹来周恒和徐悦的一眼“无语”。 然后,某少年郎提笔又去信一封:今日可用汤药? 信内另附红豆一颗。 “……”灼华看看信上的几个字,再看看手里的红豆,相思? 然后她决定,不再回信了。 人醒了,补药灌下去有了用处,还是瘦的厉害,但好歹精神渐渐好了起来,能吃能睡也能说笑。 这日,灼华决定和老太太“坦白从宽”。 经历这么多日的仔细分析、假设、总结,老太太大约已经明白始末。她单刀直入,只问道:“什么时候知道郡主之事?” 灼华垂眸,不敢再多隐瞒的回答:“两年前大病之后。” 老太太长吁如叹却又不忍苛责:“苏氏下毒,白氏血崩,你可是从头便知一切?可是故意使她得逞?” 竹影沙沙,似雨水袭来,灼华转首窗外却见晴光千万,眸中有薄雾朦胧,仿佛晴线也有了模糊的影子:“是。” 老太太捧着她的脸,凝着眼瞧她须臾,问道:“白氏的死,可是你决定的?” 灼华无有闪躲目光,“不是,孙女也是在白氏死后才晓得她们也在给母亲报仇。孙女后悔,没有早些知道,害她们白白没了性命。” 老太太拍着心口,牵动垂在鞋边的群据微颤,盘着暗纹的引线一耀一耀,刺痛着人的眼,又气又心疼却也松了口气,若是孙女为了报仇罔顾他人性命,那便是走了歪路了。 灼华跪在老太太脚边,温顺的伏在她的膝头,轻轻而泣。 老太太见不得她如此,拉了入怀,缓缓拂过她销售的骨骼凸起的背脊:“京里的一切是否是你的算计?” 鼻间是若有若无的檀香之气,安抚人心的沉稳,灼华无有隐瞒的应了一声“是”。 老太太眼底闪过了然,继续问道:“苏仲垣的妻儿,是你下的手?” 灼华摇头,耳上的梅花耳坠在颊侧掠过,微微的凉意:“不是。我的目的只是借了应家的手让苏仲垣失去一切,为打算了结他们性命。” 老太太看着她瘦小的模样赶出颇深,一时间觉得有些看不透她,心底却又无限的骄傲,这样的手腕才是沈家女该有的:“沈焆灵与徐惟之事,你可事先晓得?” 灼华抬头望了老太太一眼,复又伏下,轻道:“不晓得,却猜到了大概。大约是苏氏答应帮殿下拉拢苏仲垣,代价便是让二姐姐有个好归宿。从徐惟来北燕我就晓得,这是他的目的。” 老太太眼神闪过精亮,似是了然,默了默,叹息道:“我说过,有事祖母会替你做主,你何苦趟了这浑水,应家都是人精,你以为是你利用了她们,难道他们不是将计就计么!算计人心,你还嫩了点,若是他日他们要算计你,你如何防得住?若只是应家便罢,他们后头还有五皇子及其附庸,到时候沈家一旦插手,等于是彧哥儿与五皇子宣布相争相斗。沈家,不能牵扯进皇储之争。” 灼华鼻音微重,泪意莹然,却又倔强的不肯掉下:“母亲的仇若不是我亲自报的,此生难安。应家要算计尽管来,我不怕。” 老太太长叹一声,终只是道了一句“罢了”。 “我这辈子便是栽在你这个小魔星手里了。是,没什么可怕的,祖母给你撑腰,沈家不能动,崔家自是好动的。你催老太公若是不护着你,我拽了他的胡子去!” 灼华破涕,环着老太太的腰肢猫儿似的蹭着,安稳而温暖。 又是接连下了几场小雨,放晴后天气越发的寒冷,微微刮过一阵风就似刀割一般的生疼。排队来吃粥的百姓越来越多,往往热粥刚从府里抬出去,还没舀到下头就已经冷了。 好在沈家府邸广,门前的道路颇为宽敞,后来灼华与老太太商量一番,索性叫了严忠在府前搭起草棚,两口半人高的大锅子就在棚子里熬粥,一日到晚不间断,这样熬粥的人不会冷,百姓也不会吃上冷粥了。 可到底北燕受灾百姓太多,寒冬来临后一个月的布施下去,似顾家和郑家这般家底厚的还能去米商那买些回来继续布施,有些小官吏家便开始撑不住了,毕竟人家俸禄少,经不住人海般的百姓来吃,纷纷开始掐时间的布施。 灼华的几个铺子前头也多少囤了些米,陆续也开始架棚子布施。人都说商无好商,多是奸诈,不过此番大灾除去被官府动员的大商,哪怕是只求温饱的小商,也纷纷凑了米粮搭棚布施。 大宁、幽州等地的灾民听闻北燕百步一粥棚,纷纷背景而来,但是现实的情况就是北燕支撑不住再多的人了,一群官员商量了几日之后,只能选择定时开城门。好在大宁和幽州官府反应也极快,官员们立马召集了商会成员,“说服”了商会米价降回十文,并开私仓布施。好歹稳住了灾民不再大规模离乡。 李彧回京快有半月,来过一回书信,送来一个坏的几乎不能再坏的消息:朝廷好容易筹集到第一批粮食,谁知刚运出京城不过百里就被一伙黑衣人烧了个精光。 皇帝暴跳如雷,百官只会“陛下息怒”,然后装死哭穷。朝廷一时间哪里再去征这么多粮食,只能一日拖过一日,先由百姓自己顶着。 可北方之地原就无比寒冷,饿着肚子更难熬过去了呀! 沈桢眼看民间布施即将支撑不住,百姓饿死冻死的人数急剧上升,大街小巷放眼去都是衣衫褴褛的灾民,若再无米银拨下来,怕是要生出乱子来。无奈之下只能接连两道折子上去,请求朝廷拨下赈灾米粮。直到昨日才得了皇帝的批复,可也需再等上半月,国库余粮几乎见底了,原本可周边省、府里调动,可惜北燕接连的三省皆是自顾不暇。 一时间三省官员仿佛一夜之间,又都老了十岁不止啊! 养了十余日,灼华的身子已经有力许多,只是老太太还是不许她出门,每日里的晨昏定省依旧全免,去听学更是别提了。整日里不是看医术就是看经书,饶是她再不喜热闹,每日里安静成这样也是郁闷极了,“我快要发霉长毛了。” 烺云虽是兄长,到底也不方便日日都往后院来。算算时间,离春闱也就三个月了,盛老先生加紧了上课频率,上两日休一日。几位公子皆是上进的,休息日也还是窝在老先生的院子里看书写文章。 沈焆灵一直在禁足。沈煊慧和顾华瑶要备嫁,灼华不是病了就是受伤了、中毒了总也不去成。就剩郑云宛和两个经历将的姑娘,一大堆男子里就三个姑娘再来也尴尬。所以,如今就只剩哥儿们酣战书册。 两个小的愈发古灵精怪,老太太怕灼华被吵着,就将二人拘了起来,原本每日上半天的课,如今是上足了整日。下了学还有好些功课要做,唉声叹气都来不及,更无功夫来与灼华玩耍。 灼华病了,府里的庶务就都落在了煊慧身上,她如今上午理事、学习看账本,下午便拿着绣活儿来灼华处做,姐妹俩说说话打发时间。打从开始学习管家,短短四个月的时间,事事顺利,沈煊慧看起来也瘦了好些,可也愈发的自信而娇美。 沈焆灵继续禁足着,徐家迟迟不来人,灼华听说她病着的时候,还求了伺候的人去来寻老太太问了话:徐家可有动静? 老太太没有回答,只给了春眠一瓶药,没有话带给沈焆灵,春眠虽不是近身伺候老太太的,到底也是陈妈妈一手调教出来的,老太太的意思领悟得很明确:二姑娘该病了…… 然后没两日,便传来沈焆灵病了的消息,北燕有名的大夫都被请了个遍。消息自也传了个遍。 为数不多的几个知情者,心知肚明。幸而当时情势明确,二人是遭人陷害,也无有发生什么实质关系,否则沈焆灵便当真只有一死了。 刺史夫人暗暗感慨:“魏国公府装的一手好糊涂。” 待形势渲染的差不多了,老太太叫了徐悦来说话,送还了玉佩,意思很简洁:沈四娘忽染沉疴,不愿拖累,婚事作罢。 沈焆灵,国公府排行第四,故而老一辈唤四娘。 徐悦的信去了京里,徐家这回速度倒是极快的,送来整整一车的滋补药材,件件珍贵。 因为此事知情者甚少,所以到也无有闹出什么笑话。但老太太考虑的周全,该做的文章还是要做,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真有事情走漏的一日,也好拿来堵别人的嘴。 徐家的消息先是到了沈焆灵处,沈焆灵哭了一场,不肯再喝药,没成想病却平稳下来了。 然后消息又到了苏氏处,哪怕病的快死,却脑子清醒,她很明白的知道这分明是老太太的算计,她没想要沈焆灵的命,就是让她们的算计都落空而已。 用老太太的话就是:苏氏不够绝望就不会死,她不死阿宁心里就不会真的解脱。闹了大半年,该结束了。沈焆灵婚事不顺,她就是死了也魂魄难安,足够惩罚了。 算计了这么些年,自己上位没成,女儿婚事没成,兄长一家皆死,苏氏绝望之下不知哪里生出了力气,趁着冬生和看守的婆子不注意,将烛火点了床铺,自焚了。 灼华立在院中,看着西北方向冒起的滚滚浓烟之下是血色一般的火焰,面色冷冷淡淡,没人猜得出她在想什么,待火光消失,也只是吩咐了椅楼将冬生送出去,“云南,挺好……” 苏氏的尸体拉出去,丢去了乱葬岗。沈焆灵哭死哭活要见一面,真见着了,一眼便吓晕了过去,回去后又狠狠病了一场。 烺云去见过她两回,老太太没拦着,灼华也当不知道。没了外家撑腰,没了生母为其算计,也许是烺云的劝解有效了,沈焆灵总算彻底安静了下来。 沈焆灵将来能不能有一个好去处,端看她是否真的领悟老太太的用意了。 第79章 烽火连三月(一) 四季海棠的枝条在沁骨而干燥的风中悠然摆动,绯红一片在明媚的淡金色晴线中似要烧起来一般,花蕊的一点嫩黄娇俏可怜。碧色的大袖在素手轻扬间宛若一湾薄薄春水轻幽的蜿蜒过江南烟雨亭,映着风飘飘若仙。 小室窗前,轻烟袅袅,迎着斜斜照进的冬日的晴光,骨节分明的指轻拢慢捻的拨弄着“破云”,琴音似春雨点破平静水面,伶仃舒缓,似柔婉的女子相依在古老的紫藤架,在花雨清媚下细语轻言。和光同尘里,有清浅的佛香若即若离,仿若时光凝固了一道安抚人心的影子。 琴音落,秋水笑盈盈端着托盘进来,含笑道:“姑娘琴技越发精湛了。外头两只呆头鹅听的都要痴了。” 灼华微微侧首,发间坠下的一粒圆润的青玉珠洛洛盈盈,好似一脉翠翠兰叶的弧度,轻揉着手腕淡笑道:“久不弹,都生疏了。” 将茶水递到灼华手里,秋水瞧了眼她眼下的乌青,拧眉道:“姑娘喝盏茶暖暖身子,茶里加了些安神散,喝了正好小憩一会儿。姑娘最近睡眠不安,夜里总是要醒上好几回,眼下的乌青越来越厉害了。” 指腹轻轻揉了揉酸涩的眼帘,灼华接过香茶捂在手心里,茶水滚烫刺了一下指尖,一股暖意直达心头,舒坦的喟叹了一声,望了眼窗外的天光,缓缓道:“打从高烧过后就总是做一些乱七八糟的梦,小时候的,未曾发生的,当下的,就似戏台子上的角儿唱错了本子,一忽会儿这段一忽会儿那段,乱哄哄的,早上一醒来头就痛的厉害。” 这段那段…… 一抹灵光闪过,快的来不及捕捉,灼华搁下茶碗站了起来,食指微曲抵着唇,贝齿轻轻啃咬着踱步在屋内,好半晌后,唤了倚楼进来,轻道:“你帮我去崇岳寺的古廊道上,把那篇错乱的经文抄写下来。”顿了顿,“莫叫人生了疑。” “那卷刻在墙上的杂乱的经文?”倚楼立马明白了灼华的意思,点头道:“或许经书里找不出对照,就是因为北了人用的就是这种错乱的,或者旁的文章心得之类的书卷。那些东西哪怕日日捏在手中看,也不会有人怀疑什么。” 浅眸婉转督了她一眼,灼华道:“所以我需要你去把那卷错乱的经文抄回来,再去主持那里问问,耶律梁云平日总听谁讲经,可有什么心得批注之类的。是不是的也难说,试一试吧!” 倚楼应下:“好,属下立刻就去。” 灼华喊住她,“此去定要小心,若有不妥保命脱身要紧。” “好。”倚楼应声出门,没有走大门,撑了墙头翻身出去就消失了。 赈灾粮食遭焚,大约也是北辽暗探所为,皇帝在朝堂上骂完了百官,又拎着几省去查奸细的钦差市使劲儿的磋磨。 听严厉说起,上回上街时偶然见着徐悦和周恒两个人形容消瘦,面色苍白,偏又眼下乌青格外黑亮,与巴蜀一带一种叫做“食铁兽”的动物颇有几分神似。 北燕是最早揭出北辽暗探的,徐悦和周恒动作也是极快,内奸、奸细抓了一批又一批,拔除了十多处的窝点。但因为几个大人物的逃走,至今也没有审出什么机密之事。 似赵珂之流,不过是在中间传递传递消息,晓得的不过一些不算重要的窝点,连耶律梁云都未曾见过。牵出萝卜带出的“泥”大部分也都是做做掩人耳目的棋子。 而耶律梁云倒是被抓住过,可惜还未来得及审问就将他押忘了京城,便是白捉了他一趟,这不,半路就被劫走了之后似人间消失了一般。密信倒是前前后后搜出来不少,可惜还是没有找到可以参照的本子,上头的秘密还是铁板一块。 灼华不信北辽的人布了那么些年的局就这么弃了,哪怕是弃了,若能破解出来,定也是能从中得到些什么有用的信息,至少还能揪出些探子内奸什么的。但,也或许徐悦他们已经查到了什么,只是她不知道而已,毕竟皇帝最会做的就是“装傻”,或许这会子的暴怒斥责也不过一场戏而已。 不过,反正她也无事,继续破解试试,看看自己的本事如何,就当是入京前的磨炼罢。 “那日给苏氏传消息的护卫捉出来了么?” 倚楼不在,听风进了内室,换了秋水和长天出去外屋守着,回道:“已经抓着了,废了功夫关着。姑娘要如何处置?” 灼华翻过一页经书,垂眸道:“把人送去京里,让殿下处置。也好叫他知道,动作太多了,只会惹人厌烦。” 听风应下,没有多余半句废话。 倚楼领命而去,一直到第二日傍晚才回来,一切倒也顺利,无有遇到盯梢或袭击。 “主持说戒律院的长老年迈,原是打算要让慈恩接手戒律院的,是以慈恩常跟着长老讲经背律。属下带回了那份错乱经文,以及一些长老写下的佛法心得、批注。” 灼华看着桌上的书书册册,厚厚的一摞,好似压在她的眉梢上,叫她挑的有些艰难,“戒律院的教律都带回来了?” “属下怕有遗漏,但凡和耶律梁云有关的,都拿来了。”倚楼挠挠头,又道,“奥对了,外头这两日有些乱,昨日去今日回,都有看到百姓和商铺发生冲突。情况似乎有些不妙。” 灼华心头一沉,花了那么多心思银钱上去,暴乱还是阻止不了么! 十一月二十五,灾民暴乱起,青壮携刀带棍在街道上烧伤抢夺,如同蛮子入境。 那日的天气格外的阴冷,大清早起便灰蒙蒙的,天空中仿佛笼罩了一层烟雾,到了晌午也还是如此,周遭皆是一股的压抑,叫人心理闷闷的不舒服。 灼华去到了老太太院子用午膳。 蒋楠知道她胃口不好,从外头食肆里传了好些菜肴进来,一老二少正吃着,外头却忽然喊声大震了起来,城中衙门前的暮鼓声传来,“咚咚咚”的,敲的人心头不停的往下坠。 “外头起乱了?” 这种暮鼓声前世里灼华听过许多次,每一次都带来都是战争、叛乱和死亡。 随即严厉来了保元堂,一张圆脸满是肃然,“灾民和巡城将士起了冲突,死伤不小,郑大人带了虎北营来,暂时还未压住,三司宣布北燕戒严。府上护卫防卫已经摆好,还请老太太将姑娘公子们喊到一处来,好方便护卫。” 老太太毕竟经历过风浪的,听罢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取了帕子拭了拭嘴角,才使了陈妈妈去把人都叫过来,并将在府上听学的柳扶苏和郑景瑞一同请了进来。 一直到下午附近街上的冲突才彻底压住,戒严后但凡有人不听官府禁令私自外出的,一律当了探子锁拿下狱。一时间家家户户都闭紧门扉,路上除了满地的血迹,无有半个人影。 一直到了半夜沈祯那里也没有传了消息回家,也不知道衙门处有何动静。老太太去了小佛堂念经,灼华靠在太师椅上看书,心中努力回忆着上一世里这场暴乱后来发展到了什么地步,灾民强闯各家府门大约又是在什么时候。 烺云虽面色平静,但搁在膝头紧紧攥着的手还是显示了他的担忧。 扶苏微有坐立不安,少不得要担心家中。 蒋楠倒是没什么担忧的,反正他的表兄徐悦是战神,便是遇上暴民也是完全没得问题,悄眯眯挪到了灼华身边,没话找话,没说几句就又脸红了起来。 灼华扔了本书给他,底无数遍的感慨春天里来的少年郎实在是爱脸红。 郑景瑞出身武将之家,这样的场面就算没见过,听也听多了,这会子到是挺镇定的,不停逗弄着两个格外安静的小豆丁。 煊慧和焆灵坐在一旁面色白白的发怔,柳扶苏不时分了心神轻声安慰着煊慧。 天色渐渐黑了下去,灼华差人拿了府上的腰牌去打听打听消息,尽管前世已经经历过一回,可这回与上回的情势差了许多,时间也已经对不上了,明显提前了好些天。 这一世里有了北辽暗探之事揭露,很难说这会的灾民暴乱是不是有人故意挑唆。说到底这一世里,北燕哪怕没有朝廷的赈灾粮食,可到底布施的粮食一直都是稳妥的,他们有什么理由闹起来? 沈祯,这个父亲虽一直忙碌于政务缺席于儿女们的日常生活,但对于儿女之事都是十分放在心上的,但凡去找他,不管多忙都会立马回家来。前世里为了被打入冷宫的她,到处奔波,实为一个好父亲,灼华已经失去了母亲,实在不想再失去他了。 出去打听的还未回来,外头就穿来一阵冲天的喊声,天空中忽然亮了起火光,然后就是一记沉重的撞门声。 “闯门了?!怎么回事!” 门口的丫鬟立马吓的惊了起来,老太太厉声一喝,仆妇丫鬟的这才稍稍平静下来,却是一个个都面色发白的颤颤而抖。 紧接着出去打听消息的丫鬟奔了进来,慌里慌张,眼神惊恐,灼华柔声安抚了几句才稳住情绪:“灾民暴乱,外头又乱了起来,在攻府门。听闵大人说,外头全乱了,郑大人带出营的兵力都去了关山街,那里是最早闹起来的,咱们这几条街上……没有兵力,只能靠附中护卫。” 老太太皱了皱眉,沉声问道:“现在外头是何情况?” 丫鬟牙关打颤,裙摆若看狂风中的蝶,飞舞的凌乱不已:“乌泱泱站满了府前,手里拿了兵器,很是凶狠,大总管说,约莫……约莫百余人,后头还不断有人拿着刀剑火把的跟上来。” 老太太当机立断喊了陈妈妈将后院的丫鬟婆子都集中到保元堂来,“女眷集中到这里,别让人到处乱走,侧门和后门一定要盯紧了。” 果然还是来了! 灼华的拇指不住磨砂着书册的边角,当初与严厉讲兵贼闯门不单单是要激励他好好听学,更是以备今日暴起,若是他事后有好好想过,如今要保府门不破应是不难的。只要撑过今晚,明日一旦虎北营的兵力到了,就算安全了。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郑景瑞有些担忧起来,“咱们这里这么多人闯门,也不知咱们家里情况如何了。” 在坐最为担忧的应该是柳扶苏罢,柳家大人四品的官职又是文官,府邸不深护卫也不多,若是那边也有这么些人闯府门,柳家怕是守不住的。柳扶苏望着火光隐隐的天际,俊朗的面上难掩焦虑。 “只盼着郑大人快些镇压下来罢!” 不知道谁说了这么一句,屋子里一下子静默了起来。四周静悄悄的,女眷们看来看去,彼此的目光中尽是惊惧。 明明已经入了夜了,天上却是越来越亮,忽闪忽闪的,耀眼的惊心动魄,浓烟滚滚上云霄。也不知谁家的宅子,就这样毁了。 灼华披着皮毛滚边的斗篷步出了廊下,静静望向远方,半边脸没入昏暗暧昧的月色,半边脸被冲天火光映的闪烁晦涩,竟是说不出的妖异。 空气冷冽,直冲肺腑,可那一瞬间,她却觉得自己从未有过的心头明亮。 “倚楼听风,随我去前头。”或许,她该做些什么,而不是如前世一般,只是等待。 老太太一急,想说些什么,灼华笑了笑,“我只是去看看。” 老太太晓得她心思玲珑,只是叮嘱了要小心,便也不拦着她了。 “我同去。”郑景瑞紧着脚步跟了上去,咧了嘴道,“好歹跟着军中大将习了这十多年的功夫。听说灼华妹妹舞了一手出神入化的鞭子,可带了?” 灼华一笑,抬手微微揭开衣袖露出缠在手腕上的软鞭,“走吧,或许用不到的。” 几人赶到前院时,外头正在撞门,火把微红的光亮中似有尘埃肆意飞扬,化身魑魅氤氲,嚣张的无声嘶吼,弓箭手一字排开站在大厅的屋顶上,百余护卫或拎刀站于园中,或埋伏于陷进周围。 大管家正忙着指挥小厮布置剩余的机关陷进,闵长顺和严厉站在最前头,随时准备作战。大家一见到灼华吓了一跳,“姑娘如何来这里,太危险了,快快回去!” 第80章 烽火连三月(二) 大管家却是十分平静,甚至还有些舒了口气的意思,让大伙儿集中精神该做什么做什么,然后恭敬一揖,稳稳道:“侧门、后门已经安排了陷阱,弓箭手三人一组待命。四周墙根底下撒了松油铺了干草,家丁带火把待命。各小门设下剑箭倒桩。姑娘还有何吩咐?” 布置的倒是挺好,只可惜了墙根底下她种下的那一片竹子了,竹心里头可是养了两年的好酒呢!希望别糟蹋了才好。 灼华笑意闲和如风,与平时无异:“何处可观察外头的情形?” “姑娘请随我来。”严忠引了灼华去了倒座房,路上喊了个小厮去搬了扶梯,打开了最边上的一间屋子,“这是堆放杂物的屋子,气味有些难闻,上头有一个气窗,只有两掌大小,在靠近屋檐的位置。” 一进门灼华便看到了那个气窗,位置有些高,难怪管家喊人去搬扶梯,不过气窗的大小正好可以观察外头。 八角梯很快就搬了进来,灼华撩了裙摆上去,听风和倚楼在下头稳着,“严叔去忙罢,该布防的继续布防。”语调含了淡淡笑意,“厉哥儿、很不错……” 严忠离去的脚步顿了顿,抬眼望了望灼华的背影,深深一揖,“姑娘抬爱,奴深谢。”然后加快了步子离去。 “姑娘有什么想法?”待管家离去,倚楼忍不住发问。 灼华看着外头的情形,乌泱泱一群青壮手持刀剑和农作用具,火把的光亮映的他们面目愤愤,喊声阵阵,为首者激情澎湃的举着大刀喊的青筋暴起,身后百姓愈发的咬牙切齿,隐约听着:……报仇……翻身…… 见此情形,她微微蹙眉,“不知道,但想是脱不开有心人挑拨了。”真是可惜,上一世里什么都没好好参与,不然这会子便不用这般头痛的猜来猜去了。 “姑娘是说北辽人?”倚楼沉了沉,疑惑道,“听说徐世子和周大人挖了十几处的窝点,几乎是杀光了北辽暗探,耶律梁云等人也离开了北燕,怎么还有人能煽动这么大的动乱?” 灼华仔细观察着外头为首的几个青壮的神色,可惜外头声音嘈杂,喊打喊杀的,乱的很,实在听不清楚他们愤恨的点是什么。 她道:“其实也不必很多人,有那么几个嘴皮子溜的心机深的,散在民众之间,时时吐露怨愤,百姓饥寒交迫,心底对咱们这些能吃饱穿暖的人本就心中不平,怨恨积累,负面情绪原就很容易传染,挑起暴乱压根不难。上午的冲突,便是制造出了官府欺压灾民的错觉,见了血,这会子这些人群情激愤,哪里还有理智可言。” “就好比,我若叫人伤了杀了,都不需要人煽动你们就得不顾一切替我报仇,若再有那懂得人心的,在你们耳边撺掇上一两句,恐怕你们就得去灭人家满门了。都是一个道理,只要有足够的契机,这场乱子就能起来。” 倚楼骂了一声胡说八道,听风也不住的皱眉,灼华笑了笑,只说是个比方。 灼华望着外头的眼神微微一闪,“倘若真是叫人挑唆的,只要咱们能找出领头的,挑明了利害关系,要说服灾民退下就不难了。若不是、也只能以暴制暴了。” “……”听风沉了老半天,憋了一句,“姑娘真聪明。” 灼华哈哈笑了起来,脚下一滑,险些掉下去,听风脚尖点地飞身上去稳住了灼华,灼华捏捏她的脸蛋,“听风,你总是叫我觉得有趣。带我下去吧,咱们要开戏了。” 听风摸摸脸,面无表情的搂着灼华跳了下去。 倚楼一扬眉,“确为煽动?” 灼华出了倒座房的门,点头道:“外头声音太乱听的不是很清楚,但,慷慨激昂啊!看那几个人的表情,仿佛咱们里头的都是他们的杀父仇人呢!” 回到前院大厅。 倚楼搬了把太师椅过来让她在大厅前的廊下坐着。 灼华神色镇定,嘴角的弧度温柔似天边旖旎的月光,鬓边的珠钗坠子摇曳,映着火光,颇有几分惊心动魄的气势。 郑景瑞瞧的莫名有一股信服之气。 “院中护卫退去两旁,弓箭手待命,开门!” “开、开门?”郑景瑞一惊,险些跳了起来,回头一看却不见有人说话,皆是一副听凭调遣的神色,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了。 经历了这半年,府中人对于灼华皆是佩服又佩服,能杀狼群,能查奸细,能破案子,这样的人做事事儿自有她的道理的,不需要解释,不需要震慑,她说的话几乎没有人反对或者存疑,屋檐上的弓箭手立马搭箭满弓,护卫们立马分成两队,整齐排在院子的左右两侧以及灼华的身边,面色肃肃,一手握刀,严阵以待。 严忠父子提刀站在灼华座下的阶梯下方。 闵长顺一拱手,毫不犹豫的去开府门。 大门一开,闵长顺立马飞身闪开,回到灼华身前。 持刀的百姓们喊杀着冲进府内,一看四周围着锦衣护卫,持刀肃穆,正前方坐这个半大的姑娘正笑意盈盈的看着他们,当他们愣怔的瞬间,屋檐上“咻”“咻”“咻”的飞出几十支箭,没有射他们,全部插进了他们脚边的青石砖缝里,整整齐齐的一排,生生将他们和那小姑娘隔出了条天堑,下一瞬,那群弓箭手又搭箭满弓。 后头跟着的人原就没有前头的人心智勇猛,一见此情形,举着武器面容犹自狰狞,脚步却犹豫的停在了府门前,喊声渐渐弱了下去。 沈家的宅子颇大,占了整整半条街,是以前院也十分宽广,冲进院子里的只有几十人,一时间显得他们十分的弱势,为首几人回头一看,同行的青壮们皆是面有犹疑,心头自慌了慌,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恩,这个开场很好,免了一场混战死伤。 灼华满是温柔的问道:“各位喊了这半日,饿不饿?” 闻言,闵长顺和严厉眼中闪过笑意,大管家依旧一脸正气。 郑景瑞面上划过黑线,什么鬼?身后又响起了蒋楠的轻轻笑声,不知何时这呆头鹅也跟了出来,此刻正站在灼华的身后,他手里端着一碗热茶,塞到了灼华手里,“喝几口,暖暖身子。” 为首的几个青壮又是一愣,这几个少男少女竟然一点都不怕,什么意思?看不起他们的阵势?一魁梧壮汉疑惑又警惕的问道:“……什么意思?你别想花言巧语,今日我等必要杀光你们这些吃百姓血肉的恶贼!” 灼华缓缓呷了口茶,顿觉身子柔暖了些,看了看自己的瘦胳膊细腿儿,摊摊手,笑眯眯的比了个“请”的手势。 已经举刀的魁梧汉子犹豫了,与身侧面容清秀的青壮对视一眼,莫非有陷阱? 见他们犹豫,灼华又笑盈盈的缓缓问了为首的几人,“你们叫什么名字?家住哪个村子的?家中还有家人吗?孩儿几岁了?老父老母几岁了?” 魁梧的汉子双手握着刀,手指不自觉的扭了扭,瞪着灼华喊道:“与你何干!休想套我的话!” 说的话挺凶狠,脚步却下意思的虚退了两步,显然是被刺到了软肋。毕竟都是庄稼汉,哪有与灼华这般的人物相处过,只一句话就漏了许多出来。 “看这位大哥十分英勇,总不好喊你一声‘喂’罢?不过闲聊,哪里算的套话。”灼华含笑轻柔的看着他一脸恶狠狠却又掩不住的憨厚神色的样子,笑了笑,“今日吃过了吗?方才我瞧着,你们把我府前的草棚子砍翻了,白粥倒了一地,还有热气儿呢,真是浪费啊!” 那魁梧壮汉眼神一闪,舔了舔唇,鼻子里呼呼喷着气儿,“你、你到底要说什么?” 一旁的清秀汉子一看情形不对,眼神扫过后面的方向,立马上前一步,对着灼华喊道:“你们这些吃人血肉的贵族,别以为施舍了这几粒米就把自己当做了活菩萨,你们这些人的手上沾满了咱们百姓的血,上午还在砍杀我们,怎么现见着我们人多势众,就开始演戏了么!这些白米都是咱们的血汗,与你们何干!”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官府明明有粮食,不肯给我们百姓,却给你们中饱私囊!要不是你们拿走了我们的粮食,你们哪来的这么多粮食布施!抢走我们的活路,还要在这里装好人!把我们这些穷苦的百姓当傻子!” “兄弟们,你们看看,咱们连饭都吃不上,他们这些公子小姐的,锦衣玉食绫罗绸缎,那些都是咱们的血汗钱啊!都是他们抢走的!兄弟们,冲进去,把属于我们的粮食抢回来!把这些吃喝咱们血肉的人渣统统杀死,替咱们饿死的家人报仇!我们的命,自己做主,不能再叫他们当官的欺压了!” 那人慷慨激昂的说了一气,果不其然的带动了人群的愤怒,那一双双淳朴的眼底皆是赤红了起来,一时间又是喊杀声一片。 “你们这些……”郑景瑞恨恨,握着剑的手上暴起青筋,这些乱民景如此颠倒黑白,给他们施粥倒成了错了!为了布施,家里可用的银钱都拿去买粮食,这会子竟都成了他们的错! 灼华抬手制止了他,歪头笑眯眯的看着那清秀汉子,“哦”了一声,颇有些恍然的意思,原来这些人就是这么煽动百姓的,因为她们布施,所以她们的粮食就是来路不明的? 灼华并不打理那嘴皮子溜的,只疑问的看向魁梧的汉子,“你们的血汗不是给蝗虫吃光了吗?怎么旁人家里的东西就成你们的血汗了?官府的良册你们看过了?官仓有多少粮食,你们都晓得了?这位大哥,做人不好这样的,太失礼了,太无心胸了。”然后又笑了笑,清丽的容色落在火把摇曳的光影里无端端妖媚了起来,“活菩萨不敢当,不过我确实挺喜欢当好人的。” 郑景瑞黑着脸,什么跟什么?讲道理?跟一群乱民讲道理有用吗? “哼!”那清秀的汉子一撸袖子,一双狭长的眼睛嗜血不已,龇目道,“你们官府的人官官相护,合起伙来算计咱们穷苦百姓!粮册怎么写,还不是你们自己说了算!” 郑景瑞一抽长剑,指着那清秀汉子呵斥道:“你们如果想看粮册我可叫衙门的人现在就送来,你们若觉得不信,可拿着册子去京里告御状,粮册上的数字,皇帝陛下手中也有。你们这么多人,想要告御状,还怕我们这些恶人拦得住嘛?说的好听,什么替穷苦人报仇,分明就是你们这些人看不得别人过得好,自己苦,就要杀人泄愤,希望别人也苦!” 蒋楠是个温柔的人,笑容就如春风柔和,轻声道:“大家冷静一点,打打杀杀解决不了问题的。你们觉得有疑问有委屈,大可说来听。这里是布政使的府邸,沈大人来北燕五年了,大家可曾见他贪墨银钱?可加重赋税?可占你们良田?” “都说沈家女惯会巧舌如簧,果然能说会道,最能颠倒是非黑白。”清秀汉子疵笑一声,又对身边的人喊道,“大家别叫她们骗了,这些人不是好人,她们可是抢了咱们的粮食,断咱们活路啊!” 灼华满面不赞同的神色,摇头道:“其实大家都没有证据证明官府私卖官粮,一切不过听来的。这样可不好,咱们做事可要实事求是才对。”又一脸真诚的问到那魁梧的汉子,“是不是啊?大哥家中的人应该也来吃过我这里的粥吧?给说句公道话呀!” 魁梧的汉子愣了愣,庄稼人本就心肠朴实,听完便是不由自主的点头,身后的几个汉子也开始怀疑,是不是事情就是他们想的那样。 那清秀汉子根本来不及阻止。 郑景瑞一把抢了灼华手中的茶碗猛的砸了出去,砸在了大汗的脚边,面色冷硬道:“吃了旁人的东西,受了旁人恩,回过脸子就来喊打喊杀,亏的我在北燕也五年多一直觉着咱们北燕的百姓宽厚爽气,竟不想是那恩将仇报的,倒真是叫人刮目相看了!口口声声无有吃食,却毫不犹豫的把粥棚子给砍了,怎么,闯进府来做什么,抢劫?杀戮?是没给你吃食,还是烧光了你们的屋子,占了你们的土地?” “今日便给你们抢了能如何?杀光了我们这些人又如何?把府里的吃食统统给了你们,你们又能撑多久?怎么,还想着抢完了云屏再去抢别处?这辈子就打算这般做了匪类?占山为王的贼寇也晓得不抢妇孺不杀良善,你们好啊,很好,连贼匪都不如!” 他的话凌厉,噼噼啪啪说的极快,汉子们越听越觉得心虚,想要反驳,却叫他的气势生生压住。 那清秀的汉子频频往后院的方向看,但是什么都没看到,感觉到大家的意志松动,不能再等,立马回头去煽动旁的人。 “杀了他!” 第81章 烽火连三月(三) 那清秀的汉子还未开口,灼华一声令下,屋檐飞出一支利箭,瞬间刺穿了他的胸膛! 一见同伴被杀,人群中的血液达到鼎沸,火把的烈焰几乎要被遮蔽,“官员家眷杀人了!草菅人命了!报仇!杀死这群嗜血的贵族!” 灼华澹澹着神色也不说话,一挥手,严厉接令,一声喊,屋檐上“咻”“咻”“咻”逮着那几个冒头的就杀,看着那些人瞬间就倒地死去,百姓们双目赤红,瞬间和府中的护卫交上了手,但灼华未有下令,护卫只防守,不要人性命。 灼华招了倚楼和听风,凑在耳边吩咐了几句。 倚楼和听风脚尖一点,从混乱的人群中拎了两具尸体出来,当即撕破了其上衣,在他们的胳膊上赫然是狼首的刺青。她们朝灼华一点头。 灼华眼神一闪,松了口气,没有赌错了。 倚楼和听风将二人扒去上衣,绑上绳子,挂上了院中的大树上。 灼华招了总管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一脸正气的大总管转身出去了一会儿,弄来一面铜锣,站在尸体的下头便敲打起来,“此等乃草原奸细,不必手下留情,皆可斩杀!” 方才那魁梧的大汉一边挥舞着大刀,一边跳脚的喊了起来,“胡说八道,我们是北燕良民!” “良民可不会杀自己国家的人。你们看清楚了。”大管家指指头顶上的尸体,眼前鲜血飞溅的丝毫不影响他的沉稳语调,“胳膊上可是狼刺青,他们都是草原人,你们跟着他们,怎么会是北燕百姓。护卫听令,不必手下留情,格杀勿论。” 汉子们一抬头,看清了两具尸体上的刺青,顿时就慌了,再笨也晓得这是什么意思了,他们被人利用了呀! 方才的龇牙瞪眼的砍杀,一下子变成了节节败退。 眼见双方停止了交手,灼华站起身缓缓走下台阶,她谁都不找,就认准了那憨面又暴脾气的汉子,“你们说说,有吃的有喝的,虽艰难些,好歹还能活着。可你们今日若伤我府中一人性命,那便是一定通敌暴民的帽子扣下来。还指望朝廷和官府替你们筹措过冬米粮么?” 魁梧大汉惊疑不定,握着刀柄的手不停的扭动,面上皮肉抽搐了一下。 凝神片刻,似乎不忍,她悠长一叹道:“叫人挑拨几句,上头昏脑的就敢来闯官员家的府门,想过后果没有?朝廷如何镇压叛乱和叛变者的,你们不清楚,那我告诉你们——不留后患!” 汉子瞧着她笑意盈盈却觉得心底发寒,他死死握着刀柄,生冷的铁被捂出了黏腻湿滑的汗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支撑他心里几欲崩塌的信念,梗着脖子喊道:“……都两个月了,米粮还没来,没有吃的,我们还不一样要死!你们高门大院酒肉不停,如何能知道我们的艰难!” “米粮已经上路了,又被他们烧了。”灼华指着树上的两具尸体,神色陡然肃肃严厉起来,冷声道,“你们倒好,不问缘由,不问难处,还跟着烧你们米粮的奸细闹事。义愤填膺,慷慨激昂,好似最委屈的便是你们了。” 后面的百姓惊的不行,有几个年岁小一些的小郎君直接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大汉喃喃了一句“不知”。 灼华放缓了语调,温柔而沉缓:“咱们这些人家不是一下子富贵起来的,当初沈家跟着圣祖爷打天下,沈氏一族出发的时候有男子七十六人,三十年征战,待天下大定,只剩三人!我们的富贵是靠着先祖的性命换来的!是一辈一辈靠着自己的手攒下的,从来不是你们给的!有什么可仇恨的,便是我们今日一粒米不给你们又如何?” 自己的艰苦在风调雨顺里对比着旁人的锦衣华服,不过一句“同人不同命”,待天灾四起时,旁人家的平静安乐便是罪。总想问一句:凭什么受苦是我不是你? 可,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凭什么呢? 不同命走不同路,艰难于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 “升米恩斗米仇,说的还是一点都不错。你们今日的行为到真是不能给你们的子孙带来任何富贵福报,倒是很有可能满门抄斩。放下手里的东西,咱们还有的商量,不然……”火把在冬日夜风里“忽忽”的摇曳,拉扯着她的影子在地上如水晕恍惚,嘴角的弧度是深不可测的寒意,“斩杀几个奸细,朝廷还能给我封赏,如何?” 有人立马丢了兵器,也有那脑子转不弯来的,还在喊着要打要杀。大汉犹豫着,他是领头的,百姓们都是跟着他出来的,若是他不能将人都带回去,族人怎么会原谅他? 灼华立在大汉子面前,抬手的须臾里还在挑事的立马毙命。 她的笑意渐渐漫不经心起来,带着慵懒与睥睨天下的淡漠,“要杀你们不过轻而易举,百般忍让,不过是在给你们机会而已,要不要的你们随意。可怜了你们家中老小,以后没了劳力,来年便是风调雨顺怕也是吃不上饱饭了。再或者,明日就要冠上暴贼家眷的名声,一同砍头,倒也干净了。” “砍、砍头?”大汉周围的人开始纷纷开始惊恐起来,语不成调的慌乱,“他、他们说的,你们私吞了官府的米粮、我们没有、吃的没有……” 灼华眉梢微动的澹澹一笑,“是啊,你们都听奸细的话。” 大汉不想杀人的,可他又生怕真的丢了刀剑,这群富贵人反悔要杀他们,“你们如何保证我们弃刀剑后,不杀我们?” “你们现在不放,也走不出这扇门。”拨开被风吹到睫毛上的发丝,灼华和颜悦色道:“你们使了人去侧门进攻,可侧门仅仅能容纳三个人同时进入,弓箭手候着,来一拨杀一拨。墙根底下撒了松油,铺了干草,只要有人翻墙,一把火,噗……烧了!你们别看后面了,没有人和你们两面夹击。” 灼华缓步走在人群中,慢慢靠近大门口,倚楼和听风亦步亦趋。 众人看着她小小年纪却是淡然镇定,笑意温柔里全是笃然,好似什么都不在她眼中。但凡她走过的地方,百姓们都开始扔下兵器。 灼华指着门口的粥棚,朗声道:“粥,竖筷不倒,朝廷拨下的米粮若真叫我等吞了,我不去转手卖了,还给你们吃?问问你们老几辈的白头翁去,可否有这样的粥食布施过。那些商户,那些小官小吏,你们平日里瞧不上,诸多怨怼,今日却是他们自个儿掏钱来给你送吃食,你们有什么可怨怼的?安安稳稳的度日不好吗?旁人三两下的挑唆,你们就不分是非了?是官府逼迫你们继续缴纳米银了?只是没有了存粮,怕什么,齐心熬过去了,还怕没有来年丰收么?” “不计北燕、大宁还是旁的受灾省份,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在想办法,脚不沾地的忙碌着想办法给你们弄米弄银,你们倒好,身强体健,不思为百姓帮助,相互扶持渡过难关,倒是想着去强闯他人府门,怎么,就这么点能耐,欺不过老天,便学着欺负妇孺了?” 大汉咬紧了腮帮子,赤红着眼,“粮草都被烧了,哪里还会有来年!怎么熬过去!” “今日你杀了我,杀了这里所有的人,然后呢?就能熬过去了?你们冲动,一刀子砍下去,能不能杀得了我们还难说,却叫你们的家人为你们的冲动付出代价,真的到了非要杀人的地步吗?”灼华顿了顿,看向身边的一个半大的男孩子,长吁如叹里带了温柔的余音,“再等一等,会过去的,总能过去的。信我,好吗?” 那男孩子一扔锄头,抱着膝盖哭了起来,“我想吃饭,我想回去,我阿娘还在生病,我好冷好饿……” 青壮们红着眼抽抽泣泣起来,“但凡有法子,谁愿意去耍恶杀人……” “施粥的人家越来越少了……吃不上了。” “老人孩子都病了。” “……” 静默须臾,宽阔的庭院里只剩了汉子们的哭泣声,无助而绝望。 灼华一阵心酸,他们还不知道,未来可能,很可能,还有更严重的灾祸,“去把粥棚搭起来,今日之事,我当做从未发生。管家,多搬几个大锅子出来熬粥。” “各个寺院都在布施,你们自可去郊县。明日我会让管家去各医馆商议,看看能不能请了大夫义诊。你们自己也要争气,不要上了别人的当。” “你们……一起帮忙,吃完了回去好好歇一觉,若是肯,我有差事交给你们做,没有银钱,只管你们两顿吃食。” 大汉瞪眼看着她,“当、当真、不追究嘛……” 灼华许了承诺,挑了几个机灵的少年,让他们带着奸细尸体去还在闹事的府邸前,好好说道一番始末,“希望还来得及罢。” 发现不对劲的有几户人家,都能迅速的拿下挑事的人,然后安抚下暴躁的灾民,却也有那几户人家被烧抢了个精光,甚至一家子老小全都丧命当场的,关山街尤为严重。便有了那冲天的火光。 郑家夫人出身武家,向来杀伐决断凌厉无比的,提了宝剑亲手擒杀了为首的奸细,镇住了闯府了灾民后先去了柳家帮忙,然后又带着府兵来沈家帮忙。 顾家也遣了管家来看情况,徐悦亦是镇住了衙门就立马赶了过来。 结果一靠近就发现几个少年正抬着胳膊有狼纹刺青的尸体往外走,百姓都在哭泣忏悔,一边还手中不停的收拾着街道上的杂乱。 郑夫人当时就惊的不行。 她是晓得灼华聪明厉害的,可这口才,还能给暴民说哭了?自己收拾烂摊子? 郑夫人和顾家管家一问做什么,得了答案觉得很有道理,马上支了人回去这样做,这比光解释有用多了,还能几处同时进行,然后远远和灼华打了声招呼就往别的府邸去了。 自家平息了,灼华松了口气,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里皆是指甲印子,原来她也是很紧张的啊! 若是一个错步,或许自己就先毙命当场了。 一进门便瞧见回头看她盯着手心瞧,徐悦顺着目光看去,指甲都戳破了皮肉,隐隐泛着血色,他柔声道:“你做的很好,没事了。” 灼华呆愣了一下,有些呐呐的,这样的场景前世见得多了,可以这般小女子身份独自面对却是头一遭了,“是嘛、那关山街那里呢?还有……旁的地方呢?” 徐悦摇头,“还不知,虎卫营的人已经赶来了,应该很快就没事了。” 不知嘛?难道不是压不住吗?她抬眼看了看远处,火光更甚,否则前世里,为何要调走两万人的军队去镇压北燕各郡的动乱? 徐悦见沈家无事,与蒋楠交代了两句便也离开了。 郑景瑞和蒋楠呆木愣愣的看着那些灾民气势汹汹的闯进来,然后哭哭啼啼的收拾搭建粥棚,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不是应该打一仗的么? 就结束了?! 郑景瑞拿手肘捅了蒋楠一下,“小子,以后可有你受的,压不住啊压不住……” 某呆头鹅笑眯了眼,“……” 郑景瑞追上灼华的脚步,问道:“三妹妹是怎么看出来那几个人有问题的?” 灼华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只是觉得这场乱子起的蹊跷。我便做了两手的准备。” 倚楼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条,郑景瑞接过一看,扬扬眉,“果然是不打无准备的仗啊!” 灼华在纸条上写了几句辽文,其实写的什么她也不知道,只是从书册上随便描了几句。但是,她不懂,这些百姓也不懂,只要种下了怀疑的种子,百姓大约也能镇定下来了,后面怎么说怎么做,都简单多了。 如今能直接证明此辈非良善,自是最好的结果。 灼华垂眸轻道:“挑动暴乱,本就不是什么心思纯良之辈,给他按个奸细的身份也不算过分。郑大哥哥以为呢?” 郑景瑞默了默,沉道:“有时候为了更多人的利益,就算是冤屈也只能是冤屈了。更何况,本就有罪。” 在国家利益面前,个人的一切,只能靠后,只能补偿。 就似当初与北辽的大战,前锋将领为了能够顺利引敌军入圈套,只能瞒住所有人去做“叛将”,最后死在了己方将士的剑下。可若是他活下来了,问问他,后悔吗? 大约,他会告诉你,为国家为百姓,甘之如饴! 第82章 烽火连三月(四) 夜里灼华睡得不是很安稳,前世的画面总是挥之不去,战争、算计、伤痛、死亡,好似一切不好事件的预警,一直都是半梦半醒,挣扎着,醒不过来。 第二日一大早,严厉就遣人来回话,灼华一惊,以为出什么事儿了,问了才知道,原来是那群青壮一夜都没有回去,一直守在大门口。 严母交握着手垂着头,毕恭毕敬的回着话,“严忠清点了一下,十五以下的给了些米让他们回去了。四十以上的挑了几个力气不错的,留下来帮忙做些散碎的活计,熬粥派食什么的。剩下年轻健壮的总共一百二十五人。严忠叫奴婢来请示姑娘,这些人该做什么安排。” 经历昨日之事,如今府中人看待灼华更是仰望的敬畏,说话不敢抬眼直视,更是不敢因为是服侍颇有年资又见主子年幼而带有半分的倨傲。与灼华说话做事,就如面对老太太是一样的心情,紧张! 严母从前只是觉得灼华不过有些小聪明而已,对于儿子能够得到大前程并不如丈夫那样有信心,不过亲眼见识了灼华如何淡然从容的镇住那群暴民,严母如今是百分百相信这个小小少女就是不同于别家的姑娘,她的心里一定住着一个睿智成熟的灵魂,值得所有人敬畏! 如今更是庆幸自己儿子能得这样的主子的看重,想必将来,她们一家是真的会有不一样的人生的! 灼华有些头痛,并不知道如今府里的人对自己是何种看法,轻轻揉了揉额角,问道:“外头现在什么情形?” 严母回道:“回姑娘的话。云屏已经镇住,无有大碍了。虎北营拨了两队人马在咱们这条街上巡逻。有消息过来,附近的寿阳郡、太平郡等还在镇压,老爷叫人带了话回来,和郑大人已经去了寿阳郡。” 微凉的食指点了点额角,灼华思忖了片刻道:“将人员分组,随着虎北营的人学习者如何巡逻,如何镇压闹事的,总之三日后,让虎北营的人可以脱身出来。让严忠去与虎北营的人交涉,告诉他们,咱们这里可以自我约束,不必把兵力浪费在这里。” “一百多人,数字不小,队伍如何分配管理约束,这些我不懂,就交给闵大人。让严厉跟着好好学学,不要只是跟着做事,有什么想法叫他与闵大人多做商议。吃食方面就要你们做管事婆子的多上心了。” “巡逻是力气活儿,叫采买方面的人去买些肉食回来,白米粥里头加一些肉糜和蔬菜,银钱不够去宋嬷嬷那里支取。我这里只问结果,你等只记住以一句话,账目清晰,手脚干净,不可克扣,明白了么?” 一旁回事处的婆子似乎有话要说,却叫厨房处的刘妈妈一把拉住,恭恭敬敬的应下了。 严母只觉一颗心扑通扑通的挑的雀跃而沉稳,问道:“百多人便是只管吃食,每日的支出也是庞大的,姑娘的私账奴婢本不该过问,只是想问姑娘,是否要去老太太处请示,部分走府中的公账?” 灼华知道严母的意思,但是这百余人她是有另外的打算的,银子她有,这些年父亲给的,祖母塞的,外祖父母给的,数字相当可观,她自己又用不了多少,足够支撑的。 不过说到吃食,西郊庄子里的大米该想办法运过来了,当初陈米的价格是三文收进的,不贵,而且买这些大米的银子当时祖母和父亲都坚持将银子划给了她,还多给了好些,是以她当真没有用了多少私库里的银子。 若是无上一世的交战,再过半多月朝廷的赈灾米银也该到了。若是还是有战事,这些人便是可以作为沈家雇佣的私兵,家中的安全便更多一份保障。 “不必。”唤了秋水取了笔墨而来,写了纸条交给严母,灼华肃了肃脸色,“交给严忠,他晓得怎么做。” 暴乱刚过,如叫人察觉有这么一批粮食,怕是要保不住啊! 严母虽不知信中写的什么,但见小主子这般神色,立马将信收进怀里,郑重点头应下。 “还有什么事么?” 严母一礼,回道:“回姑娘,暂时就这些事,只是多了百多人的差事,奴婢们下午晌里大约还回来打扰姑娘。” “无妨。你们都是办事半老了的,有些事情给你们权限,能办的自己解决就是,实在拿不下的再来问我。”日光晴朗之下,自有一股不可相侵的凛然之意,灼华又道,“去老太太那里回一趟话,若是老太太有什么不同的打算布置,你等按着老太太的去做就是。” “是,奴婢们明白的。” 处理完了琐碎事,灼华敷着热帕子挨着软塌继续破解密信,三日的功夫,比照完了十之七八的书册,还是没什么线索,就在灼华要放弃的时候,却在戒律院的教律和那版错误的经文中找到了线索。 “取纸笔来!” 正在收拾箱笼的秋水吓了一跳,还从未见过灼华这样兴奋过呢!丢了手里的活计赶忙去右次间的小书房里取了笔墨纸砚来,“姑娘发现了什么么?” 灼华赤着脚跪在塌上,上半身毫无仪态的伏在矮几上,数字压在砚台下,左右找字,右手记录,青丝垂在几上,窗外光丝明亮,映得她的面颊格外的光明灿烂,“一行教律中寻找,一行错误经文中寻找,果然了!” “计划照旧,陈元朗应,一举攻下!” 难怪!难怪耶律梁云会这么紧张这封信,透露的东西果然不少啊!灼华举着破解出来的纸业笑的颇有些成就的得意感,“两样东西合并才能凑出来一封完整的密信,难怪咱们翻遍了经文都破解不出来!” 秋水和长天惊喜的叫了起来。 倚楼和听风齐齐拍马屁,“姑娘果然聪明!” 灼华笑眯眯招了听风过来,伸手对着那张不苟言笑的脸蛋捏了又捏,伏在她肩头得意道:“那是当然,你们姑娘我可是善良又聪明的大好人来着!” 倚楼看着胞姐皱眉又无奈的样子忍不住的好笑,“要交给徐大人嘛?” 灼华想了想,又提笔写了封信,然后连带着字条一道交给倚楼,忽的动作一顿,“陈元郎?好熟悉的称呼……”似乎前世时从李彧的嘴里听到过这个称呼,“字条交给徐大人,或许人家已经查到了也说不定,不过事关重大,多此一举总是不会错的。这封信八百里加急到敏哥手里,我需要最快速度知道一切。” 倚楼应声而去,很显然,她又没有走大门,因为没几息的功夫就传来静姝小丫头的惊呼:别翻墙,花,小心别踩到我的花呀! 沈家的一切进行的很顺利,粮食顺利而隐秘的陆续运回了仓房。五六日的功夫,那群青年汉子已经能够很有规矩仪态的巡逻了,遇到有人闹事,也晓得以理服人,实在说服不了的再一棒子直接打晕扔进衙门的监狱去反思。 虎北营的将士原本是不信任这些昨日还是暴民的汉子,能够这么快的反省还去保护被伤害过的人,但是架不住人家自己愿意跟在一旁好好学习,争做良善好百姓的态度,三日后见他们态度端正,脾气收敛,再三保证不会再叫人挑拨,虎北营撤去了一半的人手,又经过三日,看着那些原本暴怒到要杀人的汉子一脸正经端肃的教训闹事的灾民,说不通的一棒子打晕送去衙门后,另一半的人手也撤了回去。 灼华的主意看起来不错,郑家和顾家等支撑得起米银的府邸也来讨了章程去做。 有饭可以吃,还能帮助别人已减轻自己曾经误听人言、险些伤了无辜之人性命的罪恶感,很多青壮愿意加入这样的队伍。但是虎北营的将军担心一旦有了队伍,若是再起暴乱就更难镇压,是以最后还是留了两千人的队伍在云屏境内以防万一。 临走的时候,虎北营的佥事大人还特意来拜见老太太和灼华,自然也是好奇那个既能镇压暴乱又能出得好主意的女子长得什么模样。 钱佥事在见到灼华后惊的半晌没有反应过来,居然是个孩子!? 但见她从容又温柔,淡然又贵气的样子,似乎也相信了,这样的人有这样的心思,是很正常的! 灼华送去破解的密信并没有帮上什么忙,徐悦和周恒已经从其他审问途径知道了这个人的存在,此刻正在大力追查此人,显然,“陈元郎”是化名,追查多时将北燕所有姓陈的男女老少查了个底儿朝天也无眉目。不过她破解密信的方法却还是非常有用的,徐悦终于知道其他搜到的密信中讲的是什么了。 于是,卫所的刑讯又热闹了起来。没过两日,卫所里发出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奏折。 同日里,灼华接到姜氏兄弟的调查结果,几乎整个朝堂所有姓陈官员的生平交到灼华的手中。灼华翻看许久,但一时间难以将脑中闪过的灵光联系起来。 然而还未等奏折送进皇城,十二月初二,传来消息,北辽集结了五万大军对峙洺河边境。 洺河,就在北燕之左,两日的功夫就能绕过来。洺河此刻一片平静,北辽为什么会想去攻打那里,而不是正在内乱的北燕、大宁甚至是幽州? 于是,徐悦快马加鞭赶去了合安郡与郑指挥室商议对策,第二日一早虎北营剩余的两万兵力立马集结到了小春郡的壁垒处,摆开阵势准备应敌。 又过去两日,北辽的军队依然没有任何动作,而北燕却迎来了空前灾难! 十二月初六,草原察哈朗部绕过北辽军的后方,直闯北燕,小春郡、寿阳郡守城将之中混有内奸,察哈朗部大举进攻之时竟大开城门,两郡城破,两万多军士几乎全军覆没。大军一直关注着北辽军队的动向,却无人想到北辽和察哈朗部竟私下达成了合作交易。 两郡将士且战且退,御敌于合安郡,至此,北燕可迎战人数只一万五千余人而已,其余一万余人还在各郡镇压暴乱。 而敌军整整五万人马。 密信所破解出来的正是北辽的真正计划,探子潜伏北燕伺机搅起动乱,佯装功洺河边境,借察哈朗部之手突袭混乱中的北燕。 他们的目标一直都只是北燕! 也许是北燕必有此一劫罢,哪怕探子早早被揪了出来,可老天不帮北燕的百姓,偏偏又遇上了蝗灾,朝廷好容易筹措到的赈灾粮被烧,百姓心里不安因素前所未有的浮动,敌方奸细乘虚而入挑起内乱,北燕军队忙于镇乱,边防入口势必虚弱,再有内奸大开城门,一切再无改变的可能! 合安郡正与察哈朗部对峙,与之相接的云屏郡一片愁云惨淡,百姓们到是想包袱款款离开此地,可惜到处乱成一片,反而是云屏最为安全,是以如今街道上除了巡逻的民兵,皆是冰冷的荒凉一片。 粥棚里冒着热气儿,却是无人来吃。 北燕的大乱一时间镇不下来,虎北营疲于与百姓纠缠,大宁的大乱堵住了援兵的路。洺河的兵力被北辽缠住。皇帝得到消息立马下了旨意,令登州军驰援北燕,可登州要到达北燕需得绕过大宁,最快也得三日功夫,更重的是,登州军要开拔必须先等到皇帝的大印,而京城到登州,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也需要两日,也就是说,北燕需得撑住五日的功夫! “五万应是没有的,曹操还称百万雄师呢,其实也不过四十余万而已,五万,大约也就是三万余人。察哈朗部也不会笨的把兵力全部拿出来。” “咱们不过万余而已啊!”老太太叹了叹,手中拨弄珠子的动作有些急躁,“不知你父亲那处如何了?” 煊慧拿着个绷子戳几针发会儿呆。 沈焆灵坐在门口呆呆的望着不知道某处。 烺云沉稳道:“察哈尔部世代草原上生活,警惕、勇猛。他们和北辽合作,可他们要担心的也不少,北辽是否会在他们酣战时转身去袭击察哈尔部族人?或者在战后双方疲累时进行屠杀,一箭双雕?或许事情没有那么糟糕。” 倚楼从门外进来,交了涨字条给灼华。当日大开城门的奸细有二,小春郡守城将领周密,寿阳郡太守钱寿。 心口一突,灼华看了烺云一眼,顿感背脊微凉,“恐怕,只会更糟。” 周密乃是登州军陈帆的异母大哥! 陈帆父亲年轻时曾有一外室,生有一子。陈母厉害,陈父为保住儿子,一直将他养在旧部的家里,以旧部之子的名份活着。是以甚少有人知道陈家还有这么一个孩子。 这个消息连姜氏兄弟都没有查到,可灼华为什么会知道? 这得感谢李彧,为了拉拢所有有可能拉拢的人,他所作的努力和功课详细到连那个人什么时候吃了什么,什么时候做过什么梦都无比详尽。前世里,灼华作为她的嫡妻,为显对她的重视,李彧常会将一些隐蔽事情告诉于她。 老太太闻言眉心一跳,面色肃然的问道:“想到什么了?” 第83章 烽火连三月(五) 灼华提笔速写,边道:“登州军指挥使陈帆,与大开城门的奸细周密乃是异母兄弟。二人若是有勾结,那么虎北营去登州搬救兵,怕是只会将北燕推入万劫不复了。” 姑娘们顿时满目惊恐,烺云亦是难掩紧张。 老太太惊了惊,又很快平静下来,问道:“你如何知道?算了,也不必问这些了,你打算如何?” 灼华将信交给倚楼,“无比亲自交到徐大人手中!”又亲送她出了门,细细交代了好些话。 抬眼望了望晴线灿灿,好似不懂人间阴霾与艰难,叹道:“就看谁的动作快了。” 倚楼快马加鞭两个时辰到达合安郡。 徐悦看到她便知灼华又发现了什么重要消息,忙将她带去了郑大人处。 倚楼当头一句,郑大人皱眉不已:“不能去让登州军入城?为何?” 徐悦将灼华的信递了过去,郑大人一看,顿时面色难看了起来,“此二人之间竟有这等关系,若登州军起了异心,咱们岂不是请了群狼而来?怎么不早说!” 倚楼皱眉扫了他一眼,怒道:“这原也不是我们姑娘该操心的事情。” “失言,请海涵。”郑大人一噎,忙是一拱手,然后又头疼道,“只是如此,也不能作为凭据扣拿陈帆。如今大宁亦在动乱,若从青州调兵,必得经过大宁,不平大宁之乱,如何援军能到达北燕?况且陛下已经下旨让登州军来驰援。” “除非五日内平定。”徐悦坐在垫着皮毛的椅子上,一身白袍温润依旧,哪怕外有敌军叫阵他依然温柔和煦如四月里的风,转瞬做出决定,“拖住登州军,另着杨千户去查实证据,势必要在登州军到达北燕前拿下陈帆。你们姑娘对应战,可有什么主意?” 她的内心是崩溃的,一群将军战神,问一个小姑娘:你有啥主意不? 有这样的事情吗?简直太神幻了好嘛? 倚楼干巴巴道:“姑娘倒有一计,只是颇有些凶险。” 郑大人似想说什么,但帐外有士兵来报,敌军城门外叫阵,郑大人看了徐悦和倚楼一眼,没再说什么,喊了周恒和赵佥事提了剑便掀帐出去了。 掀起的帐帘呼啸进了一股刺骨寒风,徐悦似青山唯一,岿然不动,缓声示意倚楼说下去,“你说,我们自有考量。” “可去无良哈搬救兵。”倚楼开始复述灼华的话,“徐大人出征草原数回,对无良哈多有了解,由徐大人亲去谈判最合适。” 留下的钱同知却觉得此举荒唐,“兀良哈虽是小部落,缺连草原别部都不肯依附,如何能为大周出兵?” 倚楼只是看了他一眼,似乎颇为不满他对自家主子的怀疑,继续道:“兀良哈是小部落,所以他们晓得,一旦依附别部,能得到的未必比自己单独行事得到的更多。而大周地广物博,能许给他们的东西远远比他们现在得到的多多了。” 听到需要许诺东西,钱同知下意识的反对,这种事情后续扯皮的事情太多了,他们行军打仗的都是武大粗,干不过嘴皮子可吹牛皮上天的文官,到时候被坑的只会是他们,“要许兀良哈东西,这得陛下……” 徐悦却觉得可行,他眼神坚定的朝钱同知点头示意他稍安勿躁,又问了倚楼道:“如何劝服他们?我们如今来不及上呈陛下,能许出去的不多,你家姑娘是怎么说的?” 倚楼想起灼华说这段话的时候自己有多惊讶惊奇,嘴角勾了勾,似乎是一抹浅淡的笑意,道:“斩敌人首级三人者,可换肥鸡一只,斩敌人首级五人,可换一头肥羊,斩敌人首级十人,可换肥牛一头,若能助大周全灭敌军,北燕便是兀良哈的封地。” 钱同知整个人都跳了起来,浑厚的嗓音盖过了外头的寒风呼啸敌军叫嚣,“什么?!北燕给兀良哈做封地?陛下不会同意的!” 大周的土地给草原小部落做封地,开什么玩笑。大周天威何在! “不,陛下一定会同意。”倚楼一板一眼道:“兀良哈的军民千百年来都是游牧民族,他们渴望有安稳且富饶的地方作为领土,可他们不懂布防,也不懂种植,北燕于他们而言并没有比草原更安心,他们会需要大周皇帝的帮助,封地而已,最后北燕谁说了算还是大周皇帝的一句话。”顿了顿,深吸了口气继续复述道,“但若是能将兀良哈的铁骑留在北燕的城防上,别部想要来犯,也得多多思量才是。” 钱同知忍不住的疵笑,觉得小女孩果然异想天开,“兀良哈如何能为北燕驻守边城?” 倚楼白了他一眼,“北燕都是兀良哈的封地了,他们若是不守住,便要再次游牧于茫茫草原,你觉得他们会不拼命么?” 徐悦望着她,似乎在想象那个小女孩说这番话时的表情,笑了笑,几乎是没有半刻的思量,便应下了,“我去!” 倚楼转眼看向徐悦,点头道:“若是徐大人搬不来救兵,姑娘会和大人一道受罚。我们姑娘说了,兀良哈面对牛羊封地的诱惑,有徐大人的口才一定会出兵,但绝对不会多,以姑娘的估算顶多三千骑兵。是以,登州指挥使一定要提前扣下,没有登州军平不下这场战事。” 徐悦温润笑开,似乎颇为愉悦的样子,“好。” 钱同知几乎就要跳脚,这可是军政要事!大门口就有几万敌军在叫阵,火烧眉毛的档子,堂堂国公世子爷,虎北营的指挥同知,竟然跟着个小丫头胡闹,这算什么主意,许诺牛羊人家就肯给你拼命了?草原的牛羊不够多嘛?非得那命来跟大周换牛羊? “我不同意。” “钱大人还有更好的主意可去一试?”徐悦笑意温润的看向钱同知,声线清澈仿若清澈月华倾洒,“登州大军难说是不是会成为背后之敌,咱们赌不起。大宁尚在混乱,洺河被北辽拖住,咱们没有别的援兵了。” 钱同知噎住,事到紧急才晓得登州或有异心,事实又摆在眼前,他一时间哪有什么主意可想。可去无良哈搬兵,也太儿戏了…… 徐悦也不勉强钱同知去信小女孩,毕竟他没见识过小女孩的聪慧和胆略,“我会请示郑大人,由我亲去无良哈,此番与钱大人无关,大人也可按着自己的计划去做。若是登州军无异样,也免去得罪陈指挥使。” 自己的计划?!他只会打仗,能有什么办法? 钱同知愣了愣,皱着眉急躁的在帐内踱着步子,陈帆与周密虽是亲兄弟,登州军却未必会整体叛变,可若是没有别的援兵,登州军到了却是引来了饿狼,那北燕岂非腹背受敌? 如今只剩一万五千余人,加上紧急征调的强壮也不过两万人,面对五万之数的敌军,他没有退敌之策,似乎也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钱同知一咬牙的神色好似决定饮鸩止渴一般,道:“我等都为大周孝死,徐世子都敢赌一把,我老钱也没什么怕的,此主意虽荒唐了些,也不是不能一试,若能搬来草原铁骑,咱们也能多一份胜算。可按照最快的速度算,登州军应该明日下午就回接到圣旨开拔,五日不到的功夫,可咱们只有那两万人,如何顶得敌方住五万大军?” 倚楼不客气的翻了个白眼,你才荒唐,继而沉缓道:“大宁定会去青州请援兵帮助镇压,一旦大宁安稳下来,与之就近处的长漠郡、平阳郡便都可快速平定下来。布政使大人在江河郡,按察使大人在凤凰郡,布政使参政大人在北岩郡。云屏的民兵带着草原人尸体同行,以协助各位大人快速平定内乱。” “民兵队伍里头多有小生意人,走街串巷的,相互间总有认识的,军营兵士百姓们反感抗拒,同是百姓,或许他们的话更有用些,一旦暴乱镇压住,军士即刻返回壁垒,也可多拖上一时半刻。” 钱同知点头,关于安排青壮巡逻的事情他倒是听赵佥事提过,确实很大限度上帮助他们调回一部分将士。能再七日内接连评定下六个郡,或许那个小女孩也不是那么荒唐胡闹的。 掐指算了算,钱同知心里多了几分信心,一拍大腿道:“若能顺利平定,三四日的功夫,或许真的能调回各郡处的一半军士,那便是一万人了。” 倚楼瞟了钱同知一眼,觉得这些将军啊大人的就只会打仗,似乎没什么脑子,还不如她们家姑娘来的聪明:“我们姑娘已经让云屏的民兵悄悄绕去了小春郡和寿阳郡,同时进行征调工作,若是顺利,大约会和徐大人的援兵一同返回。” 钱同知眼睛一亮,却又担忧道:“敌军离寿阳郡城郊不过数十里,如今去征调,若被察觉了动静,岂非又要惹来一场屠杀?” 倚楼拿看白痴的眼神看着钱同知,难怪干不过文臣言官了,道:“我们姑娘说了,两郡被屠杀过一场,剩下的人这时候愤怒异常,又苦于无处发泄,若有人能将他们组织起来,自然会是一支强悍的队伍。他们虽然没有得到正统的训练,但是北燕之地男子大多魁梧有力,为亲人报仇的心情会使得他们所向披靡。” “所以是民兵去征调,没人会傻得大张旗鼓喊出来。迂回之术。” 钱同知:“……”不得不说,忽然觉得好有道理的样子。 徐悦面色温和,眼中闪过笑意。 十二月初七傍晚,徐悦带着几名铁骑悄悄潜出合安郡,一路向草原而去。杨千户带着几名抚司亲卫悄悄前往登州暗查陈帆通敌之证。周恒则去与登州军汇合,一旦察觉有将士异动,立马发出信号示警。 十二月初八清早,敌军发起猛攻,两万将士损失一半,郑指挥使战死。 十二月初九,诚安郡、江河郡失守。虎北营退至合安郡。 守城的高阶将官只剩下钱同知、赵佥事,他二人能打,却都不是出谋划策的好手,一时间方寸大乱。三司最高长官皆不在,钱同知去了云屏请布政使参政来,结果人家只会说一句:军政大事,本官无能为力! 又去请了合安郡和云屏郡的刺史过来,刺史到时颇为勇猛,可结果只有一句话:迎敌。 迎敌?若是有足够的将士,谁不知道迎敌啊!人家几万人马,他们只有将将万人之数啊同僚! 想起徐悦临走时与郑指挥使说过,沈氏小女甚为睿智,又与他们细数半年来灼华所作之事,钱同知虽半信半疑,但这时候已经无能为力了,无奈之下只得让人去请灼华前来襄助。 眼看合安郡也将不保,老太太没有阻拦,只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汝虽为女郎,理当为国家报效。” 是以,灼华请了盛老先生和老太太出面征调大夫、女医、伤药。又请闵长顺尽可能的集合云屏周围已经平定的各郡青壮,以最快的速度赶赴合安郡。 然后带着当日闯门的百余青壮当即奔赴战场。 十二月初十,徐悦绕过了察哈朗部的军队,顺利进入草原。 周恒日夜兼程顺利到达登州军营地。杨千户已经到达登州,悄悄潜入了陈家开始暗查。 布政使、按察使的平定有些不顺,哪怕揪出了挑事的奸细,可因为闹的时间太久,百姓的情绪已经完全掉进疯狂之中,一时间难以回归理智。但,有云屏百姓的帮忙劝解说服,好歹不在肆意烧杀抢夺。双方处于对峙的僵持状态。 而此时的严厉带着魁梧大汉以及一小队的青壮,从乡野小径一路钻钻绕绕的到达了小春郡。 当灼华等人赶到时刚经历一场激战,伤员遍地,折损超过三千人。整个战场充斥着的血腥味浓的叫人忍不住眼底朦胧,心中犯呕。 伤药即将告罄。 灼华医术不大行,但是熬药的功夫还是可以的。 酉时的时候沈家的护卫送来一大批的酒,灼华叫了全部搬上城墙。 第84章 烽火连三月(六) 钱同知看着一坛坛酒一桶桶水和松油堆上墙头,一长串的队伍排的老远,忍不住问道:“你叫人搬这么些酒啊水的上城墙做什么?” “硬打,咱们的人怕是扛不住多久,那便只能使计了。”灼华回头望了望满城墙或死或伤的军士,血水流淌满地,刺骨的寒风刮过冻结成冰,抿抿唇,挥手道,“先倒水,顺着城墙倒,水流淌的越远越好,待水结冰后沿着冰面倒酒,全部倒下去。” 钱同知指着那些桶啊坛子的,嘴角抽了抽,没什么信心,“你难不成想着那冰面阻止敌军进犯么?太异想天开了。“ 灼华淡淡一笑,望了眼月华朦胧,道:“有没有用,大人看了便知道了。” 一旁忙着搬水桶的兵头子笑眯眯喊道:“说不定真的有用,刚才俺们搬的时候泼了点出来,一回头就结了冰,狗娃子几个砰砰砰,摔的可惨了。” 被叫做狗娃子的小青年哈哈笑了几声,摸摸屁股,“可不,差点没把俺的屁股给摔烂了。” 钱同知身手了得,就是踩到了松油估计连脚下打滑也不大可能,当然不会理解会被冰面干倒的可能性有多大了。 灼华嘱咐了大伙儿小心,又与钱同知道:“今日夜里敌军定会突袭,咱们早作准备,熬过了今日,若果一切顺利,闵长顺大人明日会先从云屏征调出一些青壮过来。云屏的状况大人看到了,一切平静,青壮们大约都在城中巡逻,征调起来应该不难。” 都指挥使司的将领死的死伤的伤,搬救兵的搬救兵,布政司、按察司下的官员大都去镇压暴乱,马不停蹄焦头烂额,如今征兵、征药、御敌之策竟都要靠一个孩子,钱同知抬眼望着一片薄云缓缓遮蔽了皎皎之月,觉得如今的情势就似这情景一般,一切都笼罩在阴郁里,看不到光明。 灼华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理解很正常,常年待在营里,她们在外头的“传说”不清楚也很正常嘛! 冬日里的北燕萧瑟酷寒,水刚沿着城墙流下不多时,城墙上已经结了一层薄冰,顺着城墙淌出去的水渐渐形成水洼,越跑越远。 时过一更,水洼已有三五丈远,灼华便叫了停,静静等着水洼彻底冻结,三更天时,她又叫人去试了试冰面如何,两个士兵刚出城门便打了滑,跌跌撞撞好一会子才站稳,相互搀扶着在冰面上走了一圈,在城墙下兴奋不已地喊道:“已经冻结实了,足够摔个大马趴啦!” 钱同知见冰面二人行走如此困难,瞧了灼华一眼,“嘿”了一声笑了起来,“可以啊!” 灼华轻轻勾了勾唇,一身红衣在火把摇曳的光里醒目而镇定:“把酒倒下去吧。” 原本还将信将疑的将士们,立马也来了信心,倍加有劲儿的开始一坛接一坛的往下倒,酒香弥漫,勾起了将士们的馋虫,灼华笑道:“我酿了一种酒,藏在竹子里,清香无匹,便是不会喝酒的人,吃上几杯也是不会醉的,这酒我已经养了两年了,待得胜,来沈家,我请你们喝。” 将士们大声应着,哈哈大笑,似在为自己壮胆。 后半夜的时候,敌军果然发起了进攻。 留守城墙上的将士握紧了弓箭长茂,瞪着眼看着,等着敌人靠近,然后他们看到敌军在踩上冰面后一个个就如失了控一般,跌倒翻滚,爬起再摔倒翻滚,手中的刀剑不是戳伤了自己,便是误伤了自己人,将士们只觉得心跳声哄哄,格外的激烈。 黑夜里,火把明亮,印着冰面反射起明黄的光亮,血水蜿蜒一条一条似吐着信子的毒蛇,格外妖异。 待敌军靠上城墙时,早已自损过百数。 他们打着梯子开始往上爬,但是墙面就如同冰面一样,不断的打滑,都不用谁出手,敌军自己便不断的、不断的跌落,听着他们的哀嚎声越来越大,北燕的将士们激情高昂,扯着嗓子嚎起了民歌,越嚎越痛快,伴着痛快又有人流泪。 前锋失利,敌军立马派出了后续强攻,他们背着长枪骑着马,手里握着火把而来,冰面上的人呵斥着叫喊着,“是酒!别拿火把!” 可惜马蹄声声,盖过了叫喊,马蹄抱着布,马匹稳稳的踩上冰面,高声嚷着对阵,重甲的骑兵将火把扔上冰面,原是想融化冰面,却燎起燎原大火,将数千的骑兵步兵团团纠缠在大火里,火焰点燃了兵士身上的厚袄子,一团团的如同火球一般在冰面上翻滚嚎叫。 异香传来,灼华控制不住的颤抖,面色发白,前世里她也曾几番城墙之上观战,可从未如此使计要人性命,人肉被炙烤的气味,真的难闻,可是没办法,她要护着身后的人……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很短的时间,城墙下的哀嚎声停止,远处的大部队也没有了再次进攻的意思,竟开始撤退。 然后她的耳边开始响起欢呼声,听着他们大喊着胜利,又挨过了一夜,离援军前来又近了一步。 钱同知带着士兵去清点,此番火攻统共灭敌两千余人。 不费一兵一卒,损敌两千余,对于我军只剩五千余人的北燕军士来说,这实在是十分振奋的消息,他们看着灼华的眼神几乎都带着敬佩。 钱同知立马回帐,提笔上奏折,上呈今日军情。 灼华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她知道,还有两日,她并没有那么有信心可以顺利挨过去。 也不知明日严厉能带来多少人。 第二日一早,在众军期待中,闵长顺带来了三千余人,皆是青壮,来时声势十分浩大,马蹄声声,叫喊震天。盛老先生带了大夫三人、女医两人,伤药几车。不得不提回春堂的那两位大夫,自事发后不再行医,而当老先生出面请求大夫上前线帮忙时,张大夫、李大夫第一时间站了出来,还带上了各自研制的创伤药。 当日里,徐悦终于在草原深处找到了游牧的无良哈,并且开始与之谈判。 周恒一面装作急切的样子,一面仔细观察着陈帆的言行举止。 杨千户等人先是确认了陈帆和周密是亲兄弟的关系,且找到书信证据可证明二人私下里是有往来的,并非他们表现出来的互不相识。 杨千户当即上书皇帝先将陈帆其人扣下,以保登州军不在陈帆手上出问题。其余人卫所亲卫继续暗查陈帆是否有通敌之事。 如灼华所料,敌军第二日没有进攻,因为他们吃不准北燕如今到底谁人坐镇,是否搬来救兵,又是否还有奇异之策等着他们去送死。 但北燕如今情势摆在眼前,兵力围困各郡,能战的兵力远远短于敌军,对方观察了一日,不见北燕军主动出击,便知援军未到,于是第三日几乎天蒙蒙亮的时候,敌军便挥刀而来,北燕军不得不迎战。 好在有一日功夫的准备,在大夫们的帮助下,制出了毒粉。 敌军在城下一里处叫阵,但这时候是东风,毒粉撒不出去,必是要等到转西风才行,可形势不等人。最后赵僉事带领两千人迎战。 带着毒粉迎战! 解药本就不多,不能染及北燕军,他们要做的就是闯进敌军阵中,在西风时投降敌军队伍。此去无异于送死,可北燕军都知道,他们不往前冲,身后的家人亲友都将陷于危难,没得选。 灼华站在城楼上,看着这两千人疯也一般直奔敌军大部队而去,然后在途中遭遇截杀,人一点一点的少下去,倒下百人时,东风依旧,倒下千人时,东风微习,似有停止之意,可人越来越少,千余人被几千人团团围住,他们再靠不过去,拉锯战,他们想生生耗死北燕军,血染黄沙,就是等不来西风,沈灼华在颤抖,心跳如雷,不住的望着手中微微向东掀起的旗帜,西风,何时才来,军师不是说了今日定有西风么? 何时才来? 就要……全部倒下了! 情势急转,忽的扬起一阵黄沙,西风来了! 几乎是同时的,北燕军手中的毒粉洒出,有解药的服下解药,没有解药的,瞬时与敌军一同倒下,成片的倒下。 敌军的大部队几乎毫不犹豫的调头离开,指挥僉事等人拖着拉着背着倒下的北燕军往回奔。大夫们和服了解药的将士早在城门口候着,中毒者一躺下,大夫们施针,将士们灌药,与阎罗赛跑,看谁的动作快。 六千人,只剩六千人了。 敌军两番受损,决不会给他们第三次机会,灼华算着,敌军恐怕不会很久就会杀回来,而那时,她也无计可施,只能硬战一场了。 灼华所料不错,不过三个时辰,敌军便杀了回来,几乎是倾巢出动的,杀声震天。 钱同知看向灼华,她也只能无奈一笑,真的没法子了,酒早没了,草药几乎用尽,毒粉也用不了了,她真的没办法了…… “不知徐大人和周大人有没有返回了。”灼华笑笑,一身白衣简素而清冷,“钱大人,迎战吧,躲不了了。” 钱同知扭了扭肩颈,肃穆着脸,领着仅剩的六千人出城迎战,灼华和一群毫无战斗力的大夫以及百来个不满十五的儿郎留在城内。 她已经不敢上城楼去看了。 站在城门的后边,僵硬的,紧张的,就这样等待着。 白胡须的大夫们倒是淡定,反正提不起刀剑了,索性留在营帐了,小小儿郎们煞白着脸,握着刀剑长茂,死死盯着城门。 灼华和倚楼、听风立于最前处,亦是动也不动的盯着城门。 灼华发现小儿郎们在不住的颤抖,唇色皆是干裂的惨白着,她的手心里也不断的渗出汗来。 这回不是对付狼群,倘若城破,那便是她们百余人对上数万人了,必死无疑的战争,却不得不战。 外头刀剑拼杀声渐渐小下去,一瞬间的安静之后,是一声铜铁的撞击声,敌军在破门了! 钱同知、赵僉事、还有闵长顺…… 还有那魁梧的憨直大汉…… 都不在了? 可能……真的,都不在了! 天上的日头一点一点的移动着,正午了,不知道能不能在坚持久一点…… 寒风刺骨,城墙上的人几乎都倒下了,敌军攀上城楼,肆意砍杀,然后敌军发现了城墙后的她们,举着大刀,数十敌军两眼放光的朝着她们而来。 前世里她死在别人的算计里,窝囊的很,今世里能死在战场上,也算伟大了吧! 至少,也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护着她的祖母和沈家了。 她害怕着,可至少她看见过这样的惨烈拼杀,而身后的儿郎们,虽年岁略长于她,到底没见过杀人,她回头看着他们笑了笑, 朗声喊道:“临阵杀敌,谁怕死,谁便最先死!” 求生的本能,小少年们撕喊起来,赤红着眼毫无章法的砍杀着,倒也见了成效,可惜他们倒下的速度远快于敌人。 百余人,渐渐的只剩下约莫八十余人了。 倚楼、听风到底是暗卫营里出来的,手起刀落,反应迅捷。 一声撞击,倚楼斩首躲刀,双管齐下,剑柄在手中回转,几条性命倒下。一声撞击,听风左手刺出长剑,右手拨出地上尸首胸口的箭矢,再一个反手,两条性命结束于此。一声撞击,沈灼华挥鞭而出,浸了毒液的鞭子缠上敌人的脖子,用力一甩,敌人旋身倒地,毙命。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竟然没有感到害怕。 鲜血飞溅,染红了双眼,一片模糊。 七八十人的队伍,只剩半数了呀! 一声又一声,沉重的几乎撞破心口,少年们拿着身躯顶住城门,一声接一声,终究无用。 敌人似杀不完,不断有敌人攀上城楼,少年们渐渐绝望了起来,却也不敢哭,红着鼻头,红着眼眶,只是不再提得起刀剑,呆呆的看着被撞得灰尘飞扬的高大城门,宽厚的门栓开始变形,微微弯曲。 已经顶不住了,顶不住多久了。 倚楼满身满脸的血,听风丝毫没有好多少,胸前还插着一支箭,是外头射进来的流矢。她们紧紧围在她的周围,她看见她们的手在抖,力竭了,可是为着她,不敢停下。 灼华忘了自己挨了多少刀,又杀了多少人,她的胸前也有一支箭,她觉得甩鞭子的时候有些碍手,接着倚楼的刀锋,砍去了箭羽,真是疼啊,比被狼抓伤疼的多了,可渐渐的,她开始感觉不到疼痛了,挥鞭的动作成了本能,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衫,素白的衣衫,早已经血红一片。 好累,可是停不下来。 她僵硬的缓缓扫过四周,她们被包围在中间,外围的敌人只增不减,而她们不过生下十余人了,圈子越来越小,好似被人掐住了喉咙,呼吸都带着绝望的滋味。 十余人啊…… 忽的,身后又响起马蹄声。 马蹄声? 沈灼华心头一紧,回头,只见一阵尘土飞扬,然后是一点模糊的鲜红颜色然后慢慢放大,马听声越来越近,沈灼华笑了起来,鲜衣怒马少年郎,是周恒! “是援军啊……” 她轻轻一声,身旁的小少年听到了,他扬着嗓子,嘹亮异常,“是援兵,是援兵!” 那时候,她身边已经没有几个人了,个个都是狼狈不堪,精疲力尽,一闻有援军,又陡然生出力气来,双手捧着刀,咬牙又砍杀起来。援军都到了,这时候被杀死,可就太不值得了! 忽的,她似觉得身体被牵扯了一下,麻木散去,痛觉觉醒,真是……要了命的痛啊! 她低头,看到一把道从腰间似乎贯穿了她的身体,刀尖还在滴着血,仅是一瞬之后,猛地又被抽走,她觉得自己好像伤了腿似的,没了力气,站不动了,一软,陡然栽下。 好像有人接住了她,谁呢? 谁在喊? 看不清了,听不清了,眼前模糊了一片白茫茫,耳边的声音渐渐远去。可她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缓慢而沉重的、无力的。 好累啊!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朦胧中,她似又看到一抹银色,挥斩着敌人,带着一群铁骑,是铁骑吧,看不清了,慢慢向他们这里靠近,敌军的布阵被打散了。 是徐悦吧,依稀记得他穿着银色的铠甲,恩,他也赶回来了! 真好…… 她好歹也算守住了承诺,等着他们搬来救兵了。 祖母和烺云他们安全了,北燕保住了,父亲也不会受到重责了。 杀人打仗可真是个力气活儿呢! 徐悦和周恒,看上去那么温润、活泼,谦谦君子十分有利俊秀的样子,上了那么多次战场,杀了那么多的敌人,是怎么做到的呢?有用不完的力气吗? 倚楼和听风,会没事的吧? 都挺好的,就是她似乎不大好呢! 就让她休息一会儿吧,真的太痛太累了。 啊,鞭子呢?她的鞭子呢?灼华的手微微抬了一下,想去找鞭子,用尽了力气,却发现感觉不到手臂的存在了。 算了,人都要死了,管什么鞭子呢! 灼华一松力气,眼神缓缓失去焦距。 恩?怎么天黑了? 或许吧。 一切归于沉静。 十二月十二未时,无良哈三千铁骑,登州两万大军,严厉从小春郡、寿阳郡征调来的五千青壮几乎是同时到达的合安郡。 草原铁骑的勇猛果然名不虚传,只靠着三千人,便直接冲散了敌军的布阵。然后严厉带着那群青壮配合着登州军两面夹击。军队总数相当,但是无良哈为了牛羊封地、北燕青壮为了给亲人报仇,势气远不是察哈朗部军队可比,从开始到结束,仅仅两个时辰。 再说那拖住大宁军队的北辽军,徐悦眼看着合安郡大局已定,领着无良哈的铁骑绕了一大圈,跑去北辽军的后头直接烧光了他们的粮草。 大宁军瞧人家慌了神撸起袖子就开战,趁着人家军心不稳,追着北辽军打了三十里地,虽说两军实力相当,但草原的环境他们毕竟没有北辽的人熟悉,也不敢追太远,出了气,大宁军适可而止的收兵回家。 想捡便宜,做梦去吧! 灭不了你,至少也叫你狼狈一回! 北辽边往回跑,边是恨的牙痒痒。 “该死的兀良哈!不守信用的大周人!” 第85章 死里逃生 灼华身上全是血,她的,也有别人的。 待人送回营帐时,血都已经干涸,紧紧粘着皮肉,稍一用力立马皮开肉绽加重伤势。女医想尽了办法也剥离不下来,可剑还在心口插着,腰腹的伤口也急需止血缝合,没办法只能把人泡进热水里软化干硬的血衣再剥离。 但伤口一碰了水,感染高热怕是跑不掉了。 哪怕女医手脚利落迅速擦干了伤口上了药,腰腹的贯穿伤最终还是化了浓。感染压不住,高热就退不下去,换了几种军中常用的特效药,整整四日才稍稍平稳下来。 待她醒过来时,已经是五日之后了。 战后收拾基本结束。 “钱大人说,查检尸体的时候,数了数,咱们姑娘竟然拿鞭子杀了七十多人呢!” 秋水的语调骄傲而免不去的担忧:“姑娘自是厉害的。” 长天恨恨的一握拳,咬牙道:“若只是受些伤、辛劳便罢了,偏偏还有那不要脸面的人来抢攻。说话还忒难听了,说的好像都是他们登州军的功劳似的。连小小总旗小旗的功劳都要抢,简直就是一群强盗!” 秋水横了她一眼,轻喝:“你别胡说!这种事情不是咱们可以置喙的,相信徐大人和钱同知他们可以给北燕将士争取他们该得的。你出去了也别乱说话,小心给姑娘惹来麻烦。姑娘现在需得好好将养着,这半年来受伤中毒的,姑娘身子亏的厉害,不能再叫她劳神费心了。” 长天立马捂了嘴,小心瞧了眼还在昏睡的灼华,叹了一声道:“唉,我知道的。好在军中的创伤药都是极好的,只是,这么多伤口,老太太看着了不知道要多心疼了。这贯穿伤这么严重,留疤是免不了了。” 秋水收拾好了手边的活计,去到床边试了试灼华的额温,探得体温正常稍稍松了口气,道:“所以才不叫老太太过来。姑娘性命无碍就是大幸了。” 长天咬了咬唇,担忧道:“这留了这么大的疤,以后可怎么才好,那边儿……会不会觉得姑娘容貌有损而生了旁的心思。” 秋水哼了一声,扬首道:“姑娘为着百姓才受的伤,若是蒋家以此嫌弃,这种人家也不值得咱们惋惜了。姑娘人品贵重,有的是人家珍惜。” 长天重重点头:“你说的对。待会儿我去看看听风的伤势。姑娘醒了,咱们可要怎么告诉听风的事情。” “你先去瞧瞧她。”秋水冷了冷面色,低道:“死了的人无有感觉了,活着的人都不知道该怎么熬过去。昨日那陈将军说的话,叫多少大个子恨的直掉眼泪,哪里忍得住不动手。” 死了? 谁死了? 是听风? 灼华甫一醒便模模糊糊听了这么一句,心尖一沉之下揪住的痛了起来。 怎么会呢?她的功夫那样利害。自己这样的三脚猫都没有死呢! 为什么? 她那么努力的活着,做一个叫人敬佩的女子,因为她想活的更好,想让身边的人活的更好,她还想着这一生里要好好报答她们,给她们寻个好人家,欢欢喜喜的度过余生。 为什么? 怎么会死了,听风怎么就死了呢? 她做错了?做错了是不是? 不该管的,这些事情与她何干,不该管的,是不是?十年,原本她还可以活十年的! 可她的努力却成了旁人的催命符,成了笑话!笑话! 灼华艰难的睁开眼睛,想要说话,想要问个清楚,可怎么都动不了,浑身像是被抽干了气力。 看着她醒来,长天惊喜的叫了一声,“来人,快去请女医来瞧!姑娘,姑娘要喝水吗?是要坐起来嘛?” 长天小心翼翼的将灼华抚了起来,坐在她身后撑着她,秋水忙到了杯温水喂她吃了两口。 女医和盛老先生一块儿过来了,女医先进来检查伤口,“旁的地方结痂已经很结实了,就是这个腹部的贯穿伤可得好好养着。好在也已经开始结痂了,没什么大问题了,每两个时辰上一次药,汤药按时吃,再半个月便也能大好了。” 盛老先生不放心,捏着胡子又细细把了脉,“看你脉象虚软,命倒是硬的很。这种伤,外头的汉子都死了一大堆。” “老先生!”秋水和长天瞪眼叫了起来,这说的什么话啊! 倚楼一撩帐门就听这句话,顿时脸黑如锅底,拽了老先生的胡子就拖了出去。惹的老先生一阵跳脚:“扯掉了你卸了你胳膊信不信!” 倚楼不搭理他。 灼华拽了倚楼的衣袖,张了张嘴,面色愈发的煞白,话好似生了棱角膈的喉咙生疼,好半晌才问出口道:“……听风……没了?” 倚楼愣了愣。 灼华见她不说话,急了起来,挣扎着要下床,结果腹部的伤口崩开了,血染了衣衫,血红一片。 秋水忙按住她,晓得她肯定是迷迷糊糊间听到自己和长天说的什么死啊活的,误会了,“没,没有!听风只是还昏迷着,还活着,真的!” 倚楼反应过来,冷着脸揪住长天和秋水就扔出了帐外,“嘴巴不说话会憋坏你们吗?” 秋水和长天不敢喊委屈,用力拍了拍嘴,老老实实在外头守着,喊了静姝去请女医过来。 灼华将信将疑,“真的、没事?” 倚楼将她扶着躺好,再三保证,“真的没事,就是前日守着姑娘帐子的时候与登州军代指挥使起了冲突,伤更重了,昨夜起了高热现下还昏迷着。老先生亲去看过了,就是太累了,伤口有些感染,休息几日便无事了。那两个小东西嘴巴打了霜,说起话来老是上文下文的接不上。估计说叉了,姑娘睡得迷糊也听叉了。非得狠狠打一顿才晓得管好自己的嘴。” 灼华松了口气,确认了无事伤口的疼痛感立马开始摧残人,疼的冷汗直流。 倚楼吓了一跳,前几日都是昏迷着,伤口倒未必感觉多疼,可这会子生生折腾裂开了,定是疼极了的。忙大声喊了秋水去催女医。 女医匆匆赶来,查看了伤口说是无大碍,结痂结的还不够结实,崩开的也不严重,上了药叮嘱了几句就走了。 灼华躺的身上僵硬,披了件厚厚的斗篷在垫了虎皮的椅子上坐下,倚楼拿了毯子卷好塞到她的身后。 挑了个舒服的坐姿,灼华询问道:“怎么会和登州军的人起冲突?” 倚楼沉了沉脸色,道:“姑娘为着守城受的重伤,登州军的代指挥使陈子瑾抢功不说,还在姑娘的帐前说言不逊,叫嚷的难听,听风就跟他打起来了。那时候府里的人还没来,就我们两个守着帐子,她的伤颇重,不是陈子瑾的对手,叫他在伤口上踹了一脚,伤势加重这才到现在还昏迷着。” 灼华一惊,“怎敢如此?” “要不是老先生和徐大人他们赶了过来,约莫陈子瑾的刀就要砍到听风了。”倚楼恨恨一咬牙,“他便是想着除掉我们,好把姑娘的功劳给抢走。” 灼华的面色缓缓沉了下来,抢功,出言不逊,她的手指又开始无意识的相互磨砂起来。 听风的性子她的知道的,八面不动,黑脸是常态,可但凡有人对自己有半点不敬,她会立马暴起,平日里还好些,她的话听风都是会听的,可那会儿她生死难料,还有人敢出言不逊,听风能忍得下才怪了。 明白了,或许打一开始,登州军的目的就是为了军功。 北辽牵制大宁军,使最近的救援难以有所动作,牺牲北燕一省的百姓,既可以让皇帝对北燕三司不满,打压了李彧一派,又好给登州军制造机会立功。 即便他们除去一个陈帆,陈子瑾立马上位,对于登州的计划并没有什么妨碍。看来,整个登州大约都是三皇子的人了。 一箭双雕啊! 那么,这场算计、叛变、战争,大约便是三皇子和北辽的合作了。 否则,北辽人很闲么,拖着军队跑到洺河关,费神费力费粮草,就是为了看一场戏么?他们拿了察哈朗部来打头阵,允了他们抢夺北燕的财物,大约那些便是北辽许出去的好处。 察哈朗部眼见北燕不打就已经乱成一团了,自以为是稳赚不亏的买卖,怎么都没想到徐悦竟能从兀良哈搬来骑兵,严厉又从小春郡等几郡征调来那么多的青壮,到最后几乎是全军覆没。 寒风呼啸,枝影落在帐篷上婆娑似鬼影,灼华嗤笑,“这个三皇子,不简单啊!难怪能和军功累累的五皇子缠斗那么多年。” 倚楼这几日心里也盘了数回,陈子瑾是三皇子的人她知道,端看他这几日的作为,也大约猜到几分了,“姑娘以为三皇子通敌叛国?属下觉得真是有几分可能。” 耶律梁云十五六的年岁便被其父委以重任潜伏大周,指挥调动所有暗探,虽因她的搅局被端去了十之七八的窝点,却还能促成最后的计划,足见其心机谋略,与他谈买卖,恐怕到最后三皇子未必能沾得什么便宜啊! 灼华道:“如今军功几乎叫五皇子独揽,三皇子一派总是显得势单些的,他身后没有什么数得上的武将,若此番能叫登州军起势,挣得军功,朝中大臣的风向会变,他与五皇子的争斗便多一分胜算了。” 倚楼撇撇嘴,“这些个皇子为了争大位,真是什么都敢做,简直不将百姓性命放在眼里。” 灼华道:“成王败寇,若是赢……” 正说着话,徐悦和周恒听到消息过来看她。 “哥哥真来了?”灼华方才还心情低落,一看到沈焯华立马朝着周恒瞟去一眼打趣。 焯华的面色有些苍白,清瘦俊秀,沈家人的长相都有几分相似,肤白大眼高挑身材,他的五官比之烺云更为柔和一些,带着一股病态的美。不过此时虽有些病弱,精气神确实不错,眼神明亮活力,全不似前世见到的那副一心求死的绝望, 他微微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灼华轻笑,沈家这一辈的男子似乎都是一个性子,话不多,表情也少,清冷严肃,可内心都是极为饱满丰富的。 该感谢自己小时候活泼爱娇的性子,与焯华混的也不错,虽长大后少有见面,但感情还算过得去,否则要帮他们,怎么做都显得很别扭和尴尬了。 她猜测吧,焯华收到信不顾一切的从家里跑了出来,想着见见心里的那个人最后一面,大约,随后就撒手跟着去罢。谁知道焯华千辛万苦跑来北燕一看,那家伙还是活蹦乱跳的,心头一松便病了。 周恒见着他来,自然是心中欢喜,这人原就是恣意放肆的,那一刻什么顾忌,什么难堪,什么狗屁的,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能时时刻刻在一处,便是最好的。 恩,然后,该怎的就怎的了。 话说不是她能掐会算,也不是她的眼神太好了,而是焯华脖子上的红痕太明显了,穿了大氅都遮不住。 “他以为我出事了,从家里跑了出来,骑死了两匹快马,日夜兼程赶来的,一来就病了两日,这才好些,听你醒了拉都拉不住的要来看你。”周恒还似从前的恣意活泼,晶亮的眼中还多了一份畅快和餍足,忽然又似反应过来了,“你给他去的信?” 帐子里无有外人,灼华笑了笑,眨眨眼调皮道,“我是不是很善解人意?” 周恒白了她一眼,“那也不用说我战死了罢?” 徐悦愣了愣,然后好笑的摇摇头。 “哦?”灼华话不多,一个字,尾音上扬,拖带着几丝戏谑,充分表达出了她的态度。 周恒嘿嘿一笑,身子就跟没了骨头似的往焯华身上靠。 焯华垂着眸子,脖子微红,面上闪过一丝羞赧和尴尬,然后拎着周恒的衣领,把他推去自己的椅子上。 灼华看着两人,如今情到顶峰,不顾一切,可往后的路还是难走啊,世人的眼光不会轻易改变,只希望一切不似前世艰难罢。 “哦,对了,我想知道登州军如何抢功了?” 叙了旧,说了笑,该谈谈正事儿了。 第86章 秋后算账(一) 灼华看着手上的请功折子,笑意清敛,好似晴线穿过大片的雪原,很好啊,最后守住城防壁垒杀敌退敌都是登州军的功劳了,甚至连个郊县主簿的名字都上去了。 北燕那么多官员死伤,竟是没有几个在上头。最后守城的将士死得只剩下一百余人,名字竟比那些登州主簿还落得更后面。民兵、各府邸护卫,半字未提! 竟是半字未提! 北燕卫所五十八名皇帝亲卫,死了三十余人,除了几个有官阶的百户,其余人也无有姓名。 除了顶在前头的徐悦、周恒、战死的郑指挥,全是登州武将的名字,从死人堆了救出来的钱同知、赵佥事不知道排在后头什么地方,更别提严厉和闵长顺了。 她的名字倒是在,名头是捐献草药一车,掉在了折子的最后面,杀敌、献策,只字没有。恐怕连这个都是徐悦他们给她争来的罢。 这抢功的本事,当真是无人能敌了! “看来这武将要是没有那么点厚脸皮子,还真是难升迁了。” “自来有之,无可奈何。”徐悦无奈一笑,“此役浩大,牵扯进了登州军和兀良哈、普通百姓甚至府邸护卫,为了后续粮饷、抚恤银,兵部、户部、都督府、镇边府都要梳理打点,这些功劳必须分出去。圣命难违,却是可拖的,一旦军需延迟,后果难以预计。可,功就这么点功,不够分,只得打落那无有名声的小兵小将。” 灼华当然知道,这些人的关系千丝万缕,错综复杂,同宗、同族、同乡、同科、同窗,甚至连襟、表亲、姻亲,还有派系…… 当初也是脑门子热,只顾着打仗,忘了背后防备一手。 徐悦难得露出头痛的神色,抬手捏了捏额角,无奈更胜:“咱们各有靠山,自可以硬气的去争,可咱们到底是要离开的。陛下又下了旨,从登州军调了两个佥事在虎北营暂代职务,一旦两厢闹僵,日后相处起来怕是要难了。” 周恒美丽如玫瑰含露的面上满是阴霾,恨道:“不是不争,也不是没争过,咱们这些无派系又只知打仗的武官,嘴皮子上哪里是那些言官文臣的对手,争了几回……结果还不如不争。有两回倒是争到了,结果就是下一次打仗时,兵部、户部、镇边府故意拖延粮草补给,损失的便是将士性命了。” 钱同知和赵佥事听闻灼华醒来,便来问候,在帐外听了一会儿,气的直跺脚。 灼华叫了进。 品级不高的武将俸禄不高,只有战时立功才能得些赏赐贴补家用,钱同知战时被砍去了一臂,往后便不能再在朝中任职了,原想着靠军功得些赏赐好补给家中,如今被人如此一抢,他们一家子老小下半辈子还有什么活路。 他人微言轻,无有家世撑腰,被人抢了军功,喊了也只是被人讥讽嘲笑,这会子正恨的咬牙切齿,可恨过之后却也徒剩了无奈的迷茫,“若无登州军,只靠那三千铁骑和几千无有训练的民兵,也无法彻底消灭敌方三万多人。只是这守城之功,只能由着他们来说了,当时下官和赵大人早昏死过去,只有沈姑娘和几个孩子。哪怕说周大人带着援兵到达,可……周大人一人一张嘴,说的大约也不会有人信罢! 他狠狠锤了一记椅子的扶手,脖颈上倾尽暴起,一突一突,显示了他刺客难以压抑的痛苦与不甘:“只顾着防备陈帆此人谋反,却不曾想还是弄了个奸人来祸害将士。” 灼华拇指磨砂着奏折,默了默,打仗时不见这些人出现,打赢了纷纷跳出来邀功请赏,文官的名字竟比武官还要多出一半,简直是笑话! 可她也知道,这边塞救急,该分的功劳,不得已,也必须给。 徐悦毕竟是自小就长在军营里的,同意这份名单想来也是无可奈何的,这样的戏码,已经麻木了罢。 该打通关系的功劳分便分了,只是这些人的胃口,有些大了呀! 灼华容色温和,眼神愈发的深沉,却又缓缓笑开,似白梅盛放在冰雪之上:“胃口啊,真好。” 伤了她的听风,她正愁心中憋痛无处发泄呢,自己就不长眼的冲上来了,很好,很好啊! 大家从未见过这样的沈灼华,凌厉、阴沉且充满杀气,帐中众人皆是愣了愣。 周恒眨眨眼,拿手肘捅了捅徐悦,“你看到没有,你想到了谁?” 徐悦眸光微动,垂眸一笑,口型道:陛下。 周恒猛点头,忽然有点同情那个姓陈的来,反正每回见着陛下这样笑,总会有人倒霉。 她问道:“叫什么名字?” 徐悦声线温润,“陈子谨。” 灼华轻笑了一声,浅棕色的眸子慵懒的眯了眯,“姓陈啊,姓陈好啊!”拿下了个姓陈的奸细,又来个姓陈抢攻的。 赵佥事不解,“姓陈怎么了?” 徐悦缓声道:“前头为了调查内奸‘陈元郎’,灼华把几个省姓陈的官员都查了底儿掉,这个陈子谨的错漏把柄,她手里肯定有。” 听罢,周恒两眼立马放光,在座位上激动的扭了起来,“弄死他!这些个王八蛋抢功抢上瘾了,谁的都敢抢!灼华,给她点颜色瞧瞧!” 沈焯华一把按住乱扭的周恒,“坐好。妹妹继续说。” 灼华咳嗽了一声,原就是刚从高热昏睡中醒来,这一波怒气散出去,背上火热又渐渐微凉,心口嗓子里都痒了起来,自打两年前重生,这身子就大不如前了。 徐悦给她倒了杯热水,灼华饮了几口,嗓子里稍稍舒服了些,道:“这几日由的他去嚣张,我自有计划,各位大人只需要忍。不论他如何挑衅,都要忍住,一旦与其有冲突,上奏的折子可就难看了,别说功,只剩过了。” 徐悦和周恒点头,“好。” 一起打过仗,有同袍之意,北燕在她手里渡过难关,钱同知和赵佥事如今对她说的,抱有绝对的信任,纷纷点头。 “首先,请周四哥去见一见杨千户。皇帝心腹亲卫的功劳都敢抢,杨千户能忍?” 徐悦看着她的眼底有信任与赞赏,道:“陈子瑾此人狂妄又刚愎自用,但杨千户发难,他到真是不敢说什么,卫所的名单自会加上去,只是……” 灼华艰难的调整了一下坐姿,与他目光相接,挑眉道:“世子明明有算计了,还装作毫无举动。” 赵佥事和钱同知相互望了望,不明白。 周恒对徐悦是十分了解是,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嗤他一句:“狐狸!” 焯华轻轻咳了两声,淡淡一笑。他虽两年多不曾见过这个小堂妹,但是消息却从未断过,聪明、隐忍、懂大局、又豁的出去,她的行事风格颇有些上位者的深沉之意。 祖父说的不错,家里有个小狐狸。是以,收到她署名的“报丧信”他才会想尽办法的逃出来,希望能从她这里得到一些启示。 “先时杨千户去查了陈帆,登州这会子都有了顾忌,卫所的人再有行动怕是很难隐蔽了。所以这时候需要当地的监察御史来做了,动静大也好,小也好,只要能闹起来就行。”一下说了那么多话,灼华觉得有些累,微顿的喘了数息,“杨千户只能拉为同阵营,如世子所想的,不能让他先发难。这件事得周四哥出面,让巡察御史搅弄起来。” 周恒点头,“没问题。”周家乃后族,牵动一两个地方御史不难,“只是登州搅弄起来了,他们大约也能猜到是咱们做的了吧!” 徐悦道:“陈子瑾狂妄,但有些人还是有脑子的,若是登州乱起来,上头有些人自然也知道咱们的不满,若是聪明的,自会阻止陈子瑾的行为。” 钱同知和钱佥事点头,“有道理,弃卒保车。可,上头要是没人能阻止他疯狗一样的叫嚣呢?” 徐悦微笑着摊了摊手,周恒“咯咯咯”的掰手指。 灼华笑盈盈的漫不经心,“狗急跳墙了更有意思呀!” 不聪明,那就连根儿拔起来呗,能有多难,上辈子,李家老三还不是死的很惨,这辈子让他接着惨不就行了。 “未卜先知”这种事情,就是叫人暗爽! 这话音刚落,那姓陈的又在帐外摆出阵势,吆喝训话俨然这军中维他独大,还特特跑到灼华的帐前讥讽:出身这东西真是遮羞布,一群姑娘非要住在营子里,赶紧回去找娘吧!那个立功的姑娘死了,孤儿!给了一车草药,以为自己立了大功了,赖在这里装死装病,脸都不要。敌军是我登州军杀死的,一娘们不要脸的来抢我们兄弟的功劳,有些人家真是连教养都没有。老子心怀宽广,再留你三日,再不走,别怪我把你们轰出去。 找了个死去的孤女,好顶替她,灼华扬眉,难怪听风忍不住,真是气人呢! “嚣张啊……” 周恒气的蹦了起来,“这个疯狗!”说着就要往外去找人算账,焯华喊住了他,“别去。” 回头看看淡淡的焯华,再看着面色平静的灼华,周恒气道:“这你也忍的下?” “为什么要气?咱们都是有礼有教养的,与个疯狗置什么气,没得掉了身份。”灼华十指相扣搁在腿上,淡淡一笑,文雅而沉着,“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做好人么?” 徐悦扬眉,周恒疑惑,焯华一扯嘴角。 灼华轻笑道:“我啊喜欢做好人,待我欺负别人的时候,所有人都不会觉得我有哪里不对。” 钱同知和赵佥事:“……”你真的只是个小姑娘? 灼华嘴角含了一缕浅笑深沉,道:“这个陈子瑾,未必如咱们以为的狂妄。” 徐悦赞同,“心计未必不深。” 赵佥事不明,“就这样草包,疯狗似的,什么心计。虎北营都已经与登州军起了两回冲突了,要不是世子爷拦着,早打起来。” 周恒疵笑道:“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钱同知反应过来,“就好像,我家里没米吃饭了,隔壁邻居给我米了,但是又欺负我,在我家里叫嚣,我绝对不能说什么,更不能做什么,否则在外人看来,是我心胸不够大,却不会有人觉得他过分。” 赵佥事:“……”果然还是得跟差不多思维的人说话比较省力。 周恒与焯华,“……”通俗易懂。 钱同知又道:“所以,我们必须要忍得住,不能让他们得逞!沈姑娘好忍性儿!” 灼华挑起腰间的缓带,青嫩的颜色郁郁青青的充满生机,“这个登州代指挥使太不了解我了,我是小姑娘,却是个喜欢算计人的小姑娘,杀人未必需要自己拿刀,他自己的刀就能杀了他。我的人,打了可不能白打,总要出点血的。” 徐悦凝神瞧她,神色潇潇:“有道理。” 周恒、焯华:“……”很沈家。 倚楼,咧嘴笑,听风咱们姑娘要替你出气了。 灼华唤了倚楼取来笔墨,提笔书信两封交给周恒,“去云屏找人送去京里,别给陈子瑾的人盯梢。”末了,凛然一笑,“大家热闹起来吧!” 陈子瑾必须付出点代价,李老三自然也得给点补偿,她沈灼华的“壳子”虽嫩了点,灵魂好歹当过“娘娘”的,哪就这么好欺负了。 老太太担心应家会来算计她,现在正好,给点实力他们瞧瞧,想来算计她,也得看看自己的输不输得起,反正她又不用争皇位,不怕输。 当日下午,周恒和焯华快马加鞭去了一趟云屏,一个找杨千户,一个给老太太磕了头。 老太太见着焯华,没说什么,只是问了灼华的情况,又叮嘱了他照顾好灼华。 杨千户的表情可就精彩了。 杨千户杨修常年在各处查案奔波却依然顶着一张白面俊朗,流水的刑具仿佛影响了他的面相,十分刚毅生硬,奏折捏在手中反反复复看了三遍,愈发的阴狠起来,用力将奏折拍向桌面。 怒喝道:“我抚司、抚司卫所牺牲了三十多人,除了七个百户,下头的总旗、小旗、亲卫,名字呢?名字呢!” 没人在意户部拨下来的三瓜两枣,镇皇抚司的人从来不缺银子,可他恨啊,这些人都是跟着他来北燕的,跟着他十年了,亲厚胜似亲人,再过两年,他们就能回京任职了,他答应了他们的家人会好好带回去的。 如今人没了,连一点的名声都要夺走! “凭什么?凭什么!” 杨修爆瞪着眼,腮帮着咬的死紧,像是一头困兽,想要发怒,却无处发泄。 他的愤怒在周恒的意料之中。 那些死去的同僚,如果他不去替他们争,还有谁会记得他们?死不怕,就怕死了还要被利用去替旁人邀功! 他们是为了北燕死的,为了大周死的,他们知道,朝廷也得知道! “陈子谨!我去找他问个明白!”战事结束他便回了云屏,欺他人不在营中就敢如此狂妄抢功,是欺负他们是外放的亲卫么! 杨修甩头就要出门,周恒喊住了他,玫瑰明艳的面上冷然无波,道:“你去说,你是皇帝心腹亲卫,他心有忌惮或许会加上那些人的名字,可是杨千户,没在名单上的还有太多人了,咱们既然要争,就要一同争,咱们北燕的将士一个都不能白死,大人以为呢?” 杨修回头看着周恒,嗤笑道:“争?拿什么争?他陈子谨战场三十年,军中势力稳固,朝中还有五皇子暗中扶持。你们出身是高,侯府、国公府,可你们几个人,如何同那撕不破的关系网争?” 周恒食指点了点额角,不紧不慢道:“脑子。当然了,杨大人若是害怕被咱们连累,连那几位的功也请不下来,现在自可去寻陈子谨说话。” 抬了抬右手,朝门口比划了一下,还不忘对他灿然一笑。 杨修很想走,可是怎么都迈不开步子,同僚重要,可那些牺牲的北燕官员难道就不该有人为他们争一争吗?他们是皇帝亲卫,职责就是要查查不公和异心。 “沈姑娘的伤势你是知道的,直到昨日才醒,她的名字倒是在上头,名头却只是一车草药。杨千户,她可帮过你,你也能只当不知么?” 沈灼华于奸细暗探一事对卫所多有襄助,此番大战她亦说以命守城,难道自己还不如一个女子么? 杨修呼吸了几次,往椅子一坐,扬声道:“争便争!你们说,怎么做?” 周恒呵呵一笑,漂亮的脸色写满了“算计”二字,“不急,等着徐悦和沈家妹妹的消息就行。” 第87章 秋后算账(二) 后来灼华才知道,有一日陈子瑾正在她昏迷的时候于她帐前叫嚣,打伤了听风,与其手下正在灼华的帐前说的欢快,一回头,看着沈祯一脸和善的看着他,然后浅笑淡淡拍了拍陈子瑾的肩膀,“陈家啊,挺好的。”然后又缓缓扫过一旁的几人,“大丈夫啊……” 陈子瑾嚣张,回以疵笑,言道他如今营里他说了算,沈祯一文官没资格指手画脚。他们陈家世代武将,颇有根基,他是不怕,可旁的小兵小将却没那么镇定了,各个面色如土。 灼华是没想到,父亲和表兄们的怒气这么厉害,她的书信还未到京里,就有消息传回北燕。 三皇子在练武场“误伤”了姜敏,更叫皇帝罚了闭门思过三个月,如今更是看中原本因军功过甚而被压制的五皇子。 定国公府百年的大族,哪怕只有两个儿子在朝,但门生故吏、姻亲故旧却是不少,有的是人愿意替沈家动手。那些小兵小将在京的族人被好一番收拾,没了官职的没了官职,下狱的下狱。那些家族都只是小门小户,出一个官员不容易,经不起打击,他们的族中耆老纷纷来信,要求他们去给人道歉,然后彻底闭上嘴。 姜敏进宫请安的时候,还顺嘴提了一句解禁三皇子。 皇帝未置可否,他仿佛不知道底下暗潮汹涌,在早朝时十分高兴的大大夸赞了登州军英勇无比,然后一道圣旨由身边的大太监江止亲自送去了北燕。 三皇子最早被“动”,关在府里,又有沈家和姜家有意阻拦消息,等他知道事情原委的时候皇帝身边的公公已经出发,他赶紧去信一封,要求陈子瑾大局为重。 陈子瑾原本是想着将沈灼华几人的名字提前一些,可当江公公的圣旨念完之后,立马收回了那个想法。 “……徐悦为虎北营代指挥使,周恒为监察御史察查仓储及兀良哈入驻之事,钱佥事升任指挥同知,陈子瑾为登州军指挥使,虎北营暂由陈指挥使节制,钦此!” 虎北营由登州将领节制,似乎在告诉登州军的将领,定国公府和姜家王孙的动作并没有让皇帝对他们有所不满,虽旁的将领顾忌沈灼华门第不敢再做什么,陈子瑾却是更加嚣张了。 江公公看着陈子瑾,笑眯眯道:“请陈大人拟好请功的折子,咱家下午晌里就要回程。” 然后,陈子瑾毫不犹豫的将先前拟好的折子交给了江公公。 钱佥事,不,现在是钱同知了,和赵同知气的不行,两张脸憋的通红。 徐悦、周恒神情自如,丝毫不受影响。 灼华照样每日吃吃汤药修身养息,已经不用擦外用的药膏子了,心情也不错。 皇帝的这举动,倒是颇有几分深意了。 “敏哥受伤了?严重吗?”但一听闻姜敏受了伤便急了起来,急急追问前来送信的礼王府长随。 要逼三皇子弃子,自有旁的把柄都好抓,怎的就让自己受伤了呢?上辈子姜敏为了救她重伤而死,她不希望这一次还是因为自己又叫他有任何损伤。 长随一拱手,脚步轻盈,声调稳而浑厚,一听便是绝顶的高手,恭敬回道:“姑娘放心,大公子只是小伤,太医说了只要好好养个十来日便可痊愈了。公子说既然要做,就得把他的顶头之人一并牵扯进来。姑娘受的委屈不能白受了,狗疯了,主子总要付出代价的。” 倚楼笑眯眯的提醒长随,“陈大人的请功折子已经到了江公公手里了。” 长随一点头,道:“姑娘放心,两位公子说了,如果姓陈的不吃好果子,自有恶果子给他吃。京里会布置好的。” 当京里的三皇子知道陈子瑾上了什么折子,当时就气白了脸,“这个蠢货,看不出来皇帝这是在警告他么?” 周恒为巡察御史,品级是没有指挥使高,但御史的地位不管什么官职,从来都是凌驾于武官的,更何况是战后的巡察御史,战后的一切他们都是有权利上折子的,这家伙是疯了嘛? 然后,几乎是跟请功折子同一时间传进京里的还有一个两个消息,陈家两个旁支被查出私建逾制宅院、欺压百姓侵占田产,地方御史一本折子参上了京里。又察查出登州众多官员涉嫌贪污,被地方巡察御史紧接着一状告到了京里。 登州官员总有聪明人,结合京里发生的事情,立马看出来这几方势力是在给北燕军和沈家女出气呢!于是,忙做出表态,表示请功的折子的事情他们不知道,也不会去抢这功劳,希望国公爷给条活路。 国公爷捋捋胡子,笑呵呵的表示:我不知道啊! 巡察御史望天不动:参的就是你们! 紧接着,一在宫里做女官的陈家姑娘,不知怎么的得罪了皇帝身边的老姑姑,被杖毙了。 前翻不过是警告,陈子瑾若能识趣儿的收手,对方可以既往不咎,至少姜敏的态度是在告诉三皇子,只要你做了正确的选择,他可以让皇帝提早解其禁足思过。 可陈子瑾非但没有收手,还愈发过分,他们出手自然也越来越狠,如今三皇子看出来了,定国公和姜氏兄弟是要逼他亲手弃子了。 朝堂之中三日不参与就要变天,三个月后解了禁足,他布下的棋子也不知要变动多少! 他知道陈子瑾想替自己打压老六一派,可现在还不是时候啊!老五一翻身,再有老六的打击,他便是腹背受敌了。 李家老三还算是个明白人,紧接着来信一封,告诉陈子瑾再上一封折子,就说因为对前翻战况了解不够,少了功臣名字。不要得罪沈家,至少现在不能撕破脸皮。 他还是想捞一捞这个老将的。毕竟他的支持者中少有战功威赫的武将。 可惜啊,陈子瑾哪里肯把到嘴的肉吐出来,更何况还要把功劳分给一个小丫头,怎么能甘心,话传出去他陈子瑾还有什么脸面。 手底下的几个将士到是安分下来了,他却愈发的嚣张起来,甚至有两回还想闯进灼华的营帐。 显然,他并没有看明白皇帝这道圣旨的真正含义。 不过,现在灼华营帐外头可不是当初的倚楼听风二人,沈家的护卫,幸存的小儿郎们团团将灼华的帐子护了个水泄不通。听说灼华受伤,云屏还来了十多个五大三粗的农家妇人。对她们而言,沈灼华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想要动她,就得从她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她们没有拳脚功夫,自是打不过他们武将的,可也正是因为这样灼华才更安全,陈子瑾再嚣张也不敢打杀百姓,否则,军功还未到手就要下狱了。 陈子瑾对于三皇子李怀和族里的书信,看完就扔进了炭盆里,与副将道:富贵险中求,磨磨唧唧的能成什么事儿!待大功封赏拿到手里,那些不过都是小错,皇帝不会为了这些杀我们的。 一个小娘们儿,就是说到皇帝面前去,谁会信她能杀敌立功。郑指挥使死了,徐悦和周恒老子给足了面子,其他小人物不值一提。沈家是三殿下的对手,对这些人不必客气。三殿下被禁足,不会是连胆子也被禁了罢,哈哈! 明儿给她们下点好东西,统统扔出营子,离开了这里,谁说什么都不作数了。 副将想说什么,但看着陈子瑾自负的样子,最后什么什么都没说。 接下来的几日里,陈子瑾继续致力于逼走沈灼华,他动作到是挺快的,说下手就下手,可他不知道,为了灼华的安全,她的吃食汤药都是有婆子提前试的,一看两个婆子昏睡不醒,什么都清楚了,灼华也懒得跟他废话,伤口愈合了,也该启程回云屏了。 是不是有功,不是看你住不住在营子里,是要看心计手段的。 登州军很忙,又在挑衅虎北营的将士,谁知这回虎北营的将士不再忍了。 钱佥事憋了太久了,一杆长枪掀翻了一群人。 徐悦这个美艳杀神,笑容温柔的一脚踹翻了陈子瑾。 这时候当然已经不用忍了,一来是部署已经完成,不必忍了。二来就是为了故意激怒他,他这时候上书朝廷说的有多难听,到时候皇帝的怒火就有多热烈。 两军险些打起来,谁知道兀良哈的军队窜了出来挡灾北燕军的前面,叽里咕噜的一通蛮子话,直接把陈子瑾绕晕了,没打成。 而周恒和杨千户不知何时已经到达了京里。 这日太阳不错。 灼华唤了秋水长天收拾东西,红帐掀了起来,带着面纱的小小女子抱着个小手炉坐在红账门口,笑眯眯的看着钱同知对这陈子瑾破口大骂,眼看着陈子瑾握着大刀的手青筋越来越明显,灼华善解人意的提醒了一句,“钱大人,斯文。” “……”钱同知大大喘了口气,脑子里转了老半天,把儿时先生教的东西挖出来,继续道,“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养的差不多的听风坐在灼华身畔,一张黑脸几乎要滴出水来,干巴巴道:“姓陈的听得懂么?” 倚楼歪头一笑,“管他呢,反正他知道是在骂他就行了。” 秋水和长天默默道:你们两个,越来越坏了。 灼华回到了沈家府邸。 老太太一见到灼华,就拎着她的耳朵狠狠数落了半日,说着说着两眼就微红了起来,“你一个姑娘家,原不该叫你去的,可我知道,拦不住你的。你聪明有本事,也该得是你去。那时乱成那样,也好在有你们几个舍得命去守着,这几个郡才能平安。” “你看到了,你回来的时候,那么多百姓来看你。他们都记得你的好处。你放心,该是你们的功劳,谁也抢不去,一切自由国公爷和礼王府为你们做主。” 看着老太太半月不到的时间白发多了好些,眼下的乌青格外的明显,心里愧疚的厉害,灼华靠着老太太的肩膀,无比的温暖,“好,都听祖母的。” 见着人,拥着她,看着她安好,老太太担忧的心这才平静下来,拿指头戳灼华的额头,“你要是能听话,我都能多吃一碗饭了。”默了须臾,“事是积德的好事,可到底是扎眼了。往后回京,定是要万万小心的。” 灼华环着老太太,“我知道的祖母。” 旧年的最后三日,消息来的格外频繁,陈家主支涉嫌私藏兵器,侵占百姓良田,占人妻室为妾等等,罪名不下十数条,条条重罪,被下狱了一拨人。 三皇子府中长史私设地下赌坊,经营时伤及人命数条,被抚司锁拿下狱。 美人王氏在赵贵妃处吃了一盏茶,回头就小产了,贵妃禁足罚奉。 三皇子总算狠下心来快刀斩乱麻,秘密去信北燕,联系陈子瑾副将和心腹,要求他们各自上折子,上奏一份“正确”的请功名单。 弃子,及时止损。 新年的规矩,停朝七日,不过北燕战时刚停,赈灾之事未妥,皇帝不大高兴,这个年他过不好,谁也别想过的舒坦,于是,本该在家听戏吃茶的官员们苦哈哈的继续冒着寒冬、顶着满街的新春气息,每日不间断的上朝。 新年初五的早朝,显气氛格外的诡异,也格外的兴奋。 话说三皇子李怀今日也来上朝了,不过只是暂时的,禁足尚在进行。儒雅俊秀的面上尽是忧虑,众大臣们掐指一算,确实应该忧虑。 兵部尚书大过年的忽然病了。 原本该和南楚开战的,结果开始商量和亲了。 登州官员在贪腐案中,几乎全军覆没。 兵部尚书是三皇子妃的爹。三皇子一派力主站,将领自然很大可能性是他的人。而登州省,可以说是三皇子的小金库,如今小金库的通道直通向皇帝的大口袋。 再看面目刚正的五皇子,神色肃然,却是掩饰不住眼底的畅快得意。 当然了,原本都已经被老三打压的几乎站不稳了,谁知道对手自己作死做成这个样子。怎么想的? 沈家和姜家平日里闷声不响的,没想到折腾起来这么欢实。那个沈氏女倒也是个人物啊!五皇子扫过与沈家交好的几位大臣,决定将老六拉入最危险人物行列。 李彧无有官职,自然没有上朝,不过那一派的官员就跟主子一样,装死装傻的老手,低着头面无表情的细数大殿金砖上的细碎裂痕。 第88章 封赏 外头“静鞭”三响,朝臣们立马肃静,回到自己位置锤头静待皇帝上朝。周恒和杨修踩着点儿踏进大殿,站在了朝臣的最后面。 江公公一甩拂尘,捏起了嗓子喊道:“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一片寂静。 皇帝居高临下扫过众朝臣,笑的不大和顺,朝臣们的头立马垂的更低了。 皇帝李昀长着一张好看的面孔,俊眉朗目的,乍一看非常温和的,细一瞧,他眼底的光芒却绝非这么回事。在场的无不知这个皇帝是无怒无常的深沉,明明前一刻对着某个众臣笑得的亲切又重视,转脸就能将人丢进大狱,就比如苏仲垣。 “北燕的战事平了,也该封赏颁下去了。”皇帝的嗓音低沉慵懒,“昨日的那两道折子众卿都看过了,该赏谁,该罚谁,众卿有什么好建议吗?” 一场战事,两道截然不同的请功折子,要他们说什么?说什么都得罪人。 三皇子不吭声,五皇子没反应,阁老们神游太虚。 “臣有奏!”张御使大步跨出列,一脸刚正,颇为慷慨激昂,“臣要弹劾北燕布政使沈桢纵女夺功!小小女郎,年岁十二,她能上阵杀敌?此乃欺君!” “哦?”皇帝的嘴角随着一扬声弯起,没有下文。 周恒与杨修大步一跨,上前走到张御史的身侧,撩袍一跪问候圣恭安。 紧接着,杨修冷冷扫过张御史,道:“十二月初六,察哈尔部攻城,小春郡、江河郡城守打开城门迎敌入城,两郡措手不及,两万人几乎全军覆没,城被屠,尸横遍野。十二月初八江河郡、诚安郡失守,郑指挥使战死。我北燕卫所六名百户、三十名亲卫战死。虎北营且战且退于至合安郡。雁北各郡刚经历灾民暴乱,守成兵士大半调去城中镇压,那时候所有可战人数还剩五千人。军中有阶品的将领只余三人。” “而临城敌军,实数近四万。” 听闻两军人数,即便是殿中武将也不免倒吸一口冷气,这样竟也能拖下四日等到援军? “十二月初十张御史口中的贪功之辈,沈姑娘,亲至合安郡,以坚冰火攻之计,不废一兵一卒折损敌军近三千人。二月十一,沈家护卫长闵长顺带来云屏三千青壮,大夫三人、女医二人,伤药数车!十二月十二凌晨敌军攻城,钱同知带两千虎北营军士,携毒粉直闯敌军阵中,逼退敌军时,两千人只剩百余人,折损敌军大于三千。十二月十二日午时刚过,敌军再度攻城。虎北营全军出城迎战,那时可战人数七千人!” “云屏因三司家眷布署得当,并未引发暴乱,其中出钱出力的包括那个贪功之辈沈氏女灼华!灾民在她和顾家、郑家的召集下,自愿登记入伍。云屏各个府邸,把所有护卫、私兵全部交给沈家带去战场。这才有了那三千人!” “与此同时,布政使和按察使正在全力平定暴乱,郑大人的夫人忍受丧夫之痛,坐镇云屏城门!沈家护卫严厉带云屏青壮绕过敌军,于寿阳郡、小春郡等地方征得青壮五千余人!周大人正在全力托住叛臣陈帆。徐大人绕过敌军深入草原,搬来无良哈三千铁骑!与十二月十二日,合登州之军,在城破之前一刻到达诚安郡。” 杨修冰冷而激昂的声音与金殿环绕,随着金砖的裂纹极速蔓延,周恒接着道:“留于城内最后防守的是沈姑娘和她的两位侍女,以及百余个不满十五岁的儿郎!微臣赶到的时候,活着的不满二十人,每个人皆重伤!沈姑娘中一箭,刀剑伤无数,贯穿伤一处。她的两位侍女皆受剑伤,一人受两处贯穿伤。臣离北燕时,三位姑娘方能下床行走。” “虎北营的将士死伤严重,但还没死全,张御史要人证还是物证,本官都给你带来了,是否现在要对峙?陈子瑾贪功不止,在沈姑娘帐前出言不逊,对沈家多有羞辱,打伤沈姑娘的侍女,那个为了守城险些战死的侍女!” “陈子瑾贪墨的何止是银两!我大周的国土由一个女儿家守住,却在战后受人污蔑侮辱。不耻!” “御使张大人……”周恒转身直直看着他,美艳的眉目在怒意下迸发出着人的妖艳,“不为家中女眷汗颜吗?” 大殿上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不是没人想说话,而是默契的不说话。五皇子不落井下石算客气的了。三皇子未免自己再被拖累,只得闭嘴不言。六皇子一派,作壁上观。 皇帝从龙椅上站起,大赞一声好,深沉的眸子俯视着大殿,“众卿以为呢?”最后看向沈渊,“沈卿,不愧为朕之肱骨,沈家,很好。” 沈渊跨出一步,双手托着牙牌对着龙椅上的人深深一躬,笑眯眯的道:“为陛下分忧是沈家的本分,我沈氏女理当如此。” 沈渊虽为国公,但没有官职,本是不用上朝的,今日是皇帝特意把他喊上朝的。 “陛下圣明。”乌泱泱跪了一地。 方才上窜下跳要弹劾沈家纵女贪功的御史一张老脸涨的通红,抬眼见皇帝正阴沉的看着自己,仿佛在看一个死人,当即吓得脸色乍青乍白,忙五体投地般伏在地上,“陛下恕罪。 “看来众卿有建议给朕了?”皇帝发问,却不听朝臣回答,径自将锐利的目光落在周恒和杨修的身上,“兀良哈何以肯出兵?草原的铁骑,最是骁勇啊……” “回陛下。”周恒一挺背脊迎着皇帝的目光,沉缓道,“兀良哈虽为小部落,人数总不过十万,徐大人许以好处。斩敌人首级三人者,可换肥鸡一只,斩敌人首级五人,可换一头肥羊,斩敌人首级十人,可换肥牛一头,若能助大周全灭敌军,北燕便是兀良哈的封地。” “又是沈家姑娘的计策?” “是!” “臣与徐大人、郑指挥使亦赞同。” “哦?北燕十二郡?朕不曾许过。”皇帝笑眯眯的看着二人,似乎心情颇为不错。 周恒从怀中掏出一封奏折,高举于头顶,“请陛下一阅。” 江公公买着小步子从周恒手中取来折子交到皇帝手中,皇帝看完折子面无表情,却一直盯着沈渊,沈渊依旧一脸和善的笑眯眯,然后又扫过周恒和杨修,“爱卿看过了?” “此主意乃徐大人与沈姑娘商议出来的,臣觉得可行。” “你们这几个朝之重臣……”皇帝轻轻一笑,就在大家以为北燕官员要被落罪的时候,皇帝竟突然大笑起来,“我大周出了个女帅才,准奏,大赏!” “沈氏女灼华,十二岁,众位臣工啊……” 众臣不受控制的把脑袋又垂下几寸,心道:主意我也有,就是轮不到我给而已。 百官表情稳重,心里确实小算盘打的噼啪响,心算着雍郡王黑马杀出的可能性有多大! 周恒咧了咧嘴,又道:“微臣回家时与小侄说起北燕之战,叹沈家姑娘不过虚长了他三岁却能上阵杀敌,身为男儿他却在富庶之地纸醉金迷,十分羞愧,昨日画下一副女将军出征图,在茶馆当了一回小小说书先生,出征图当场被一米商一百两银买下,并承诺出百担粮食用以五郡百姓过冬之用。”然后周恒又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小侄卖画得来的这百两银,谨以上献,略尽绵薄之力。” “臣,愿献出全部身家,略尽绵薄之力。“ 御使大人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汗珠斗大,大殿里静安静的诡异,久久不听皇帝出声,壮着胆子悄悄抬头望了高高在上的皇帝一眼,果然,皇帝收起了看死人的眼神,暗暗出了一口气,不再出声。 然后,张御史算是明白过来,今日自己是给人当了出头的椽子了! 众臣心头却是在轰轰颤抖,脑子里炸的嗡嗡作响,纷纷暗骂张御史,就你会体察圣意! “爱卿慷慨,是北燕百姓之福。”皇帝心情不错的盯着站在最前头的两个儿子。 意思很明确,皇子们领会的很深刻,“儿臣愿拿出府中私有,献绵薄之力。” 话音未落,众臣很默契,一并跪下,“臣等愿尽绵薄之力,为陛下分忧。“ 战死将士的抚恤银有了,北燕百姓的过冬粮食也有了,皇帝也该满意了吧?可是众臣却迟迟等不到皇帝那一句“平身”,果然又有聪明人出来了。 “陛下,北燕之商、医、官员家眷,亦有大功。“ 众臣跪伏的更低了,嘴里也更默契了,没事大家一起出血,没事回家叫下头的一起出出血,“臣等愿为陛下分忧。” 皇帝的笑容可说亲切了,“众卿爱民如此,也堪与女将军们一比了。” 众臣心中呕血,“臣不敢。” 皇帝终于满意的唤了平身,“筹集粮饷和赏赐器物之事,便教给周恒、杨修和兵部、户部一道来办,一月时间,期限之前务必将银粮交到百姓手中。” “臣等遵旨。” 皇帝大手一挥,喊了礼部尚书一声,礼部尚书闻声出列,皇帝朗声道,“定国公授文渊阁大学士,沈祯受弘文馆学士,沈家女灼华册县主,封号……元宜,位同郡王女。” “那两个女将,授镇皇抚司千户职,不视事。既然是云南王府的人,去旨意,封赏礼亲王。” “郑卿,追一品军侯,嫡长子承位。杨修升任巡防营正四品参将,闵长顺提禁军参将,赈灾一事了结回京任职。其余封赏,由定国公与礼部商议定夺。” “陛下圣明。” “哦,还有……”皇帝已经走到了帷幕的后面,忽又转了回来,“别忘了加紧大宁和幽州的赈灾米银。” 众臣:“……”不是吧?! 京都的秋收很充盈,大臣们很“慷慨”的将私田里的粮食都献了出来,又将积年的珠宝锦缎从私库里搬出来,为了让大臣们更加尽心,朝廷将年前的薪俸提前发放到各臣工手中,臣工们自然是急陛下所急,苦百姓所苦,颤颤巍巍将还未捂热的薪俸交到周恒手中。 下头的商户们为了下下“大人”们的面子,捐银捐两也是空前的热情,又有着周家小公子的百两纹银打头阵,满朝文武大臣空前的“齐心协力”,一月不到就筹得白银百万两,粮食万担。 一月后周恒与杨修准时押运钱粮快马加鞭返回北燕。 妥善安置战死沙场的将士家属并给予纹银补贴,出人出钱出力的商户们得了丰厚赏赐,看到一车车粮食运达百姓们也安下心来,来年开春便又是希望的开始。 因朝臣慷慨,赏赐后珠宝锦缎仍余下许多,皇帝大手一挥全数进了灼华的私库。 “……”看着堆了满院的木箱子,所有人都是目瞪口呆,这样真的好吗? 江公公一脸慈爱又好奇的看着灼华,笑眯眯道:“这是陛下对县主娘娘的一点心意。” “……”灼华眨眨眼,使了秋水送上红封,“公公一路辛苦。” 江公公接过塞进袖中,倒也没去掂一掂分量,接着又道:“皇上口谕。” 灼华心底狠狠一叹,又要跪! 江公公托住灼华和老太太下跪的动作,然后在她耳边小声道,“皇上只叫老奴与小娘娘说一句。”顿了顿,嗓音凝了抹沉然道:“朕,什么都不知情。” 老太太离的近,听得分明,怔了下,紧着又皱眉。 灼华望望天,盈盈一拜,笑容温顺,“是,小女明白。” 建议是她给的,承诺是徐悦许的,待皇帝知道的时候事情已经办成了,然后皇帝陛下就开始耍赖了,他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果然了,那么多金银财宝不是白拿的!这哪里是什么赏赐,分明就是警告啊! 大约皇帝的意思是这样的:哪,不治你们的罪了,只是要求你们两个把许出去的东西都收回来。 但显然,皇帝也不想和兀良哈起冲突的。 是以,手段还得柔和,还得柔和的让人家主动退居二线,将北燕的掌控权还到大周的手里。 真的是既想那啥啥啥,又想那啥啥啥! 因为要回京复命,与老太太稍稍叙了几句话就匆匆走了。 直到用过午膳,灼华有些懵,前世里受的赏赐不算少,但还是第一回以军功受封赏呢! “……元宜县主?”居然还真颁了封号。 老太太指挥着仆妇将箱笼都搬去灼华的院子,笑容满面道:“宗室以外得封号的从开国以来不出三个,没想着咱们家的小女郎挣了一个。” 灼华继续懵懵然,“……” “登州军该给的功劳都给了,那个陈子瑾因为贪墨和抢攻,如今下了大狱。陈家算是完了。” 想必三皇子一派没少受牵连,说到底还是不够杀伐果断,就应该在得到消息的时候第一时间弃子,他却非要捞一捞那么个疯子。 “郑大人追封了定安候,世袭罔替,由景瑞袭承。当时以为合安郡会破,郑夫人。”老太太默了默,叹道:“得称太夫人了,领着一群人守这云屏城门,都做好赴死的准备了。” 爵位,若靠家族自己挣,恐怕几辈的努力也未必会有。可对于郑景瑞来说,却是极大的不幸。从前事事不管的性子,如今却要被迫一夜长大撑起一个家族,有泪,再不可弹! “严厉和闵大人呢?”灼华忽然想到了这两个人,似乎这几日也没瞧见人。 “严厉封了个百户。皇帝把闵长顺调回京了,任职禁军参将,正四品。”老太太穿着降红色的袄子,气色红润,呷了口茶,又道,“亏得你早早给严厉放了籍,否则家奴之身功劳再大也只是得些赏银。” “严家人没什么花花肠子,又极是忠心得力,倒也是不错的。你虽有烺云这个哥哥,到底单薄了些,另外两个还太小。严厉我瞧着也不错,想来日后有些前程的,往后也是你的一份依仗了。” 灼华轻轻一笑,“未卜先知”什么的果然是极好的。 老太太又道:“这一仗,咱们家中的护卫损了大半,死伤者的家属需要抚恤,还得招募新人。过完了年他就要去营里上任,严厉这会子正忙着呢!说是要在离开前都弄妥当了。也是有心了。” 严厉做了百户,是正六品的朝廷命官了,父母自不好再在沈家为仆,老太太和灼华找了严氏夫妇来说话,给他们找了个三进宅子,算是贺严厉做官了,又推荐了几个靠谱的人牙子好选婢仆。 严忠却表示,大战刚过,府中要料理的事情太多,待事情料理妥当了,新的管家能够上手了,他们再走。 老太太也没勉强,只叫了人把前头的一个两进的小院子收拾出来,让严忠夫妇搬进去住。 第89章 收归政权 二月初的时候兀良哈进了北燕,尽管前翻两厢里做了沟通,不伤人、不抢姑娘,但还是非常热闹。 兀良哈的营帐扎在了原本虎北营的地方,把虎北营硬是挤到了寿阳郡,因为是你们自己答应的灭了察哈朗北燕就是他们的封地,那么北燕军不就得让位么! 壮硕的草原汉子在城里策马奔腾,牛啊样啊的在村子里悠哉闲逛。 本地百姓看着那场景几乎都懵了,关着门都不敢出去。 沈祯身为布政使,周恒身为战后巡察御史,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带着几个能干的下属去找达孜可汗商量人畜的安置问题。就算现在是兀良哈的封地,到底还住着好些北燕的百姓。 眼看着就要春耕了,百姓不敢出门,牛羊又满地跑的,可要怎么种庄稼。 好在达孜可汗没有拒绝。但显然也没有非常配合。 兀良哈十数万。军队占了三分之一,是以靠边的四郡之地够他们折腾了,稍远些的云屏几郡还好,没有受到太大的干扰,只是搬来了几户兀良哈的贵族,大胡子小辫子的倒也没有特别的过分举动,就是偶尔街上会奔过几匹烈马,然后传来大嗓门的汉子的哈哈大笑。 再就是看见了美丽的姑娘就问人家,要不要给他们生儿子,那一回很不巧问道了出门办事的听风手里,黑脸的姑娘下手略重,直接把人揍的三天没能下床。 草原汉子来算账,一看是大周县主娘娘的侍女,双方“亲切”交谈半日后,草原的汉子们嚷嚷了几声便也走了。再然后,当街调戏的事情好歹也少了。 不过,其他几个郡就难说了。 灼华逗弄着凤梧,正与煊慧说这话,外头来禀,徐悦和周恒来了。 灼华一见真是楞了好一会儿。 徐悦还好些,只是眼下有些乌青,消瘦了些,还是温润柔和的样子。 周恒活像与鬼同眠三日三夜的样子,脚步虚浮,面色清白,眼下的乌青怕是“食铁兽”见了也要甘拜下风。 久久不见焯华出来,面色更是难看了。 这两人也不知是怎么了,在营里的时候好的跟什么似的,日日黏在一处,可焯华跟着她一道回来后焯华却整日关在院子里,谁也不见,也不出门。 灼华去找他聊了一回,却只是说想静一静,好好想一想。 灼华猜测,或许是二人之事被人揭出来了罢。 果然没两日的功夫姜敏的消息过来了,说是焯华和周恒的事情在京里闹的沸沸扬扬,四婶已经哭晕过去两回了。 而将事情闹出去的,就是五房的一个庶子。 灼华冷笑,为了挣那还看不到的爵位,还真的什么都做得出来。 四婶来信唤焯华回去,他是不肯的,一旦回去了大约这辈子就再也见不着周恒了。可他又放心不下四婶,心乱如麻,是以谁都不肯见了。 灼华该庆幸,这回把焯华给骗来了,否则在京里,四婶定又要以死相逼了,最后她没死,三哥叫她生生断了活路。 “京里的事情周四哥听闻了么?” 周恒美丽的面上一白,微一点头。 灼华捧着小铜炉捂手,默了默,浅声道:“我已经去信京里请四婶过来了。能不能成我不敢断言,放心吧,我会尽力一试的。左右不叫你们抱憾终身。” 周恒看着她,想说什么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闭眼点头。 灼华看看两人,问道:“两位这样憔悴,这是多少日子没睡了?” “别提了!”周恒狠狠摸了一把脸,美丽的面上撮出了一丝血色,“如今钦差行辕里全是牛羊,遍地走,一到晚上隔壁就载歌载舞,牛羊咩咩哞哞,日子没法过了!”说罢,又哀叹一句,“他还不理我……” 徐悦垂眸轻轻一笑。 灼华觉得自己险些被闪瞎了眼,果然啊,好看的皮囊总是叫人心情愉悦的。 徐悦道:“他们如今倒也算守了承诺,不抢不杀不闹事。可,沈大人给划出牧场,他们说牛羊怕拘束。抓来的嫌犯关在按察使司的衙门里,他们要接手,结果就是该杀的不杀,不该杀的要判死刑。给他们建房搭屋,他们几回篝火,火星子乱飞,烧了干净。昨日索性把三司的人都弄走,一群大胡子在衙门里……”顿了顿,一声无奈,“养鸡。” “咳……”灼华诈一听懵了,“……衙门里……养鸡?” “当初许给他们的牛羊都不要,都改了要鸡。一大群胡子在我行辕的屋子里养了几百只鸡!几百只!”周恒跳了起来,越说精神越迷乱,“除了我住的院子,屋子全用来养鸡了!而我的院子里,全是牛羊!树梢上好容易长出来的一点子嫩芽全吃光了!咩咩咩、哞哞哞、哦哦哦!我要疯了啊!疯了!” 徐悦掐了掐眉心,道:“虎北营退到了寿阳郡。他们又上书要求虎北营退出北燕。陛下没有朱批,把折子发到我这儿来了。” 灼华:“……”这是在催他们赶紧行动了。 周恒又道:“战后盘点仓储,这群人又要来凑热闹。倒不是要兵器,就是没完没了的捣乱,叫我把仓库空出来,他们!”咬牙切齿,“……要养鸡!” 鸡?鸡! 他们对鸡有什么特殊感情吗? 灼华细细一想,了悟,草原上只有牛羊和野兽,没有鸡,鸡肉的鲜美对他们来说诱惑力绝对比牛羊要大。 所以,这两位就是给一群畜生折腾的那么憔悴? 想必父亲的情形只会更差了! 徐悦的温润在连日的精神摧残下蒙了一层淡淡的薄雾,道:“外头在征兵,他们跑来要分一半,若是他们自己收去便也罢了,居然是要人去牧羊!我如今的官职颇有些尴尬,有些话也说不上,实在是头疼。” “……”逃不掉,灼华决定快刀斩乱麻,浅色眸子一眯,“怀柔政策无用么,找人来揍他们一顿,不就好了!” 一旦动了武,不就有徐悦的说话之地了? 徐悦一笑,“正有此意。” 周恒甩甩头,“打架的时候记得喊我!” 灼华望望天,“蹂躏啊……” 周恒:“……”沈家人果然都是狐狸。 春闱在即,烺云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京。 灼华找了烺云仔细叮嘱了好些。眼看着世子的身子越来越不济,难保府里的人生出什么想法来。世子是嫡长子,除了一个嫡女,并无男嗣,若有不测便有两个可能。 一,世子之位交给嫡出的父亲沈祯。二,便是从其他房里挑一个过继。 烺云虽是庶出,却是嫡房所出,又有功名在身,若要过继,可能性是最大的。毕竟就算要过继,也不是世子和世子夫人说了算,还得国公和老太太点头才行。按着老太太如今对三房的偏心,倒是极有可能会直接提出烺云的名字。 四房就三哥哥焯华一个独子,又是病弱的身子,无有此心。六房的也是常年外放,但中秋时五婶带着两个嫡出公子回了国公府,便没有再回任上了。 五房近年里上蹿下跳的更是活跃,五叔不济,几个儿子倒也极为出色,皆已过了院试,此番一同应春闱的便有五房的一位哥儿。 祖父祖母尚未有所示意,世子和世子夫人也没有透露过口风,到底是过继还是让位,但很显然心思都已经起了。 这时候烺云即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也是会成为目标。众世家为了爵位闹出的人命实在太多,不得不防。 “就当是妹妹小人之心,大哥哥此番回京,万万要小心。” 烺云深知其中利害,肃然应下,“阿宁放心,我晓得的。” 灼华还是不放心,待烺云出发时点了二十护卫,又拨了秋水一同回京。 “这丫头心思细又机灵,惯能察觉细微处,有她跟着我也好安心些。” 烺云没有推辞,带着随身小厮和秋水,由护卫护着起程回京。 蒋楠牵着枣红马,依依不舍,频频回头,然后与烺云一同消失在沈家人的视线里。 老太太瞧在眼里,有些话不好明说了,但见孩子们都想到了,便也继续装着糊涂。 大家世族,后院之争向来不只是女人的事情。若是烺云连着最早的关卡都应付不过来,往后也难坐稳位子。便是要他亲去感受,将来才会知道后院安稳对于整个家族的安宁有多重要! 三月的第一日。 风和日丽,阳光明媚,正是个算计、嗷不,正是个相互切磋,增进感情的好日子。 然后,察哈朗部联合其他几个部落发起了攻城,因为他们很不甘心,白白损失了五万大军,羊毛牛毛的一根没捞着,居然叫兀良哈白白占了便宜,得了整个北燕做封地。 当然,草原部的愤怒,少不了大周“奸细”,呸,是大周“使者”的煽风点火。 兀良哈经年的草原生活,铁骑自是凶猛无比,可是、他们完全不懂城防部署! 一回两回的骚扰他们还能应付,可是这会子人家动了真格的,大军出动了。 打了两日,折了两个大将,人家攻破了壁垒,打进了城里。 兀良哈的大佬掐指一算,城里就如困兽斗,这种战法他们不擅长啊!于是,向大周皇帝请求援助,皇帝说:去找北燕的驻军吧,朕每日国政已经很烦恼了。 兀良哈的大佬又转向徐悦出求助,徐悦端着温柔无比的微笑来找灼华,两人却只是温柔又温和的对兀良哈的大佬们表示:兀良哈是北燕的主人,主人应该保护臣民才是。 然后,草原部落在小春郡、寿阳郡策马奔腾,兀良哈的大佬们跳脚着,再次来求援,徐悦表示:不急,再等等。 再然后,兀良哈五万兵士对阵草原别部的主部六万军力,势均力敌的同时,自然也是损失惨重,可是人家都攻进来了,不得到点好处,抢些牛羊鸡鸭的,还有女人,肯定是不会走的。 双方对战,焦灼难分,骑虎难下。 再再然后,兀良哈的大佬们眼瞧着百姓军士都要损失过半了,牛啊羊啊还有那么多鸡的,都要在战火中被烤焦了,痛哭流涕的举起白旗,表态:北燕的营地可以驻扎在兀良哈营地的附近,两军从此友好交往,兀良哈的大佬们绝对从听北燕的大佬的话! 灼华笑笑不说话。 徐悦笑笑,也是不说话。 兀良哈的大佬,继续表态:可以为北燕训练最强大的铁骑!最强大的!只要你们能保护兀良哈的百姓不受战乱滋扰。 灼华微微点头。 徐悦银甲上身,美艳杀神带领着严厉等小狗腿,煽动着愤怒的兀良哈部队,三下五除二赶跑了草原别部。 自此,勇猛无比的五万铁骑只剩半数,兀良哈的大佬们愤愤难平,咬牙切齿,却也只能强咧着嘴的笑呵呵,还要对北燕的军队表示十二万分的感谢,感谢到十八辈祖宗的那种! 三司接手北燕一切军、民、法,呈主导地位。 安置工作十分顺利,兀良哈的百姓就集中住在小春郡、寿阳郡和诚安郡内。每个军内划分出规定区域用来放羊牧牛。 兀良哈的军民退居二线,开始享受大周官员部署调配后的果实,安稳平静的生活让他们十分满足,渐渐也不再闹着要和北燕官员共同执政。 从政治角度来讲,灼华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兀良哈顺利归顺,可是皇帝陛下又有话说了,他想有一支强悍铁骑。 灼华望望徐悦,徐悦望天,任务十分艰巨。 兀良哈的将士瞧不上“细瘦”的大周将士,大周的将士瞧不上兀良哈将士的“野蛮”,训练最强铁骑之事,已经开始了三个月却毫无进展,双方抵触情绪十分强烈。 灼华觉得这样并不十分好,兀良哈的勇猛不该因为安稳而褪去,大周的将士也不该拒绝学习别人的强项。 然后她和徐悦一商量,该让他们出去松松筋骨了,不好叫人家忘了祖宗赐予的天赋,顺带着让北燕的士兵看看,人家草原上的雄鹰是如何翱翔的。 当然了,效果可以说是立竿见影的。 草原人的强悍与铁血是刻进骨子里的。他们在草原上几乎没有对手,受重创后的草原别部像是猫儿狗儿一样,被兀良哈的将士在草原上遛着玩儿。 牛啊羊啊,跟我回家吧!女人啊,与我生儿育女吧! 兀良哈的将士们昂首挺胸,带着战利品踏上回城的路,然而,草原别部的儿郎们被羞辱的有些过,倾巢而出,列出阵法,要雪洗耻辱,兀良哈的将士傻眼,排兵布阵不是他们的强项来着。 东一刀西一鞭,处处吃亏。 这时候大周将士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排阵列队的本事草原别部根本不是对手,一番不怎么激烈的激战,大周将士毫无疑问的胜出! 兀良哈的将士瞬间崇拜起大周将士的神部署,大周将士亦是艳羡他们在草原上的雄姿。 回来后,相互钦慕着,感情深温。 两厢里镇日黏在一起相互切磋学习,进步神速。 灼华说,我的任务完成了,北燕还是大周的北燕,铁骑正在成型的路上,她吹出去的牛皮,可以顺利着陆了,往后她就要闭关了。 然后,兀良哈的达孜大汗,在某次亲切会谈的时候,喜滋滋的表达了:兀良哈愿意向天起誓,迎娶美丽而伟大的大周县主娘娘为大妃!永远的大妃! 灼华眸色浅浅的大眼不敢置信的瞪着一脸大胡子看不出真实年龄的达孜可汗,一口羊奶酒生生噎在心口,生疼的! 谁?娶谁?哪里的娘娘?谁的大妃? 倚楼贴心的替她拍了拍背脊,羊奶酒被震了出来,呛的她泪流满面。 大哥!你开玩笑的吧! 然后灼华开始悄眯眯的想,皇帝该不会就是为了让她和亲吧? 不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