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回忆里的风景》 1.第一章 盛夏时节,暴雨来得猛烈。乌云成团卷在天边,疾风吹乱了院中花草,滂沱雨水倾盆而下,砸出大大小小的水圈。 徐白一个人站在窗前,把窗户打开了半条缝。 室外雨声哗然作响,草木却是水色一新,有人撑着一把格子伞,颀长的身影从树间走过。他穿着一件灰色衬衫,侧脸被树木的枝叶遮挡,仍然让徐白双眼一亮。 徐白雀跃道:“哥哥回来了。” 她踩着一双塑料拖鞋,飞快冲出房间的正门,站在被雨淋湿的台阶上——头顶的雨水淌过屋檐,沾到了纯棉的裙摆,她往后退了一步,目光游离在前方。 徐白的家安在四合院里,隔壁是一户姓谢的邻居。邻居家有一个男孩子,名字叫做谢平川,他比徐白大了四岁,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称得上是青梅竹马。 谢平川今年刚满十八,他们高三年级开学不久,最近放学也比较迟。谢平川回来的这一会儿,徐白家都快要开晚饭了。 院子里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有锅铲翻炒的铿锵声。饭菜的香气从厨房传来,融入随风飘散的水雾中,衍化出卓然不同的风味。 徐白闻着了味道,开心地邀请道:“对了,叔叔阿姨今晚在家吗?要是他们不在家,你来我们家吃晚饭吧。” 谢平川听见她的话,抬手收了伞,缓步走上台阶。 他穿着宽松的休闲裤,仍能看出双腿修长。好像在突然一瞬间,他就真的长大了,不再是爬树钻草丛的男孩子,他比徐白高了很多。 在徐白的眼中,谢平川目标明确,年少有为,已然迈入成人的世界。 成人的世界总是有些烦恼,谢平川不是其中的例外。他和徐白说:“我爸昨天出差了,现在应该在上海,我妈外派去了南京,这段时间不在家。” 徐白点头,表示她知道了。她知道谢平川的父母工作繁忙,很少有时间陪伴自己的儿子,至少在徐白的记忆里,隔壁的叔叔阿姨早出晚归,鲜有空闲。 或许是由于这个原因,谢平川的表现很独立。说好听了是独立,说难听点是孤僻。 他干什么事都是一个人,发烧去医院是一个人,菜市场买菜是一个人,不喜欢朋友的陪同,也拒绝青春期的荷尔蒙。 徐白换位思考了一下,她便转移话题道:“我妈妈今天包饺子了,虾仁玉米馅的,特别好吃。” 谢平川道:“你最喜欢的不是三鲜馅么?” 徐白想了想,认真道:“只要好吃,我都喜欢。” 她吹鼓了一边的腮帮,白嫩的脸颊像个包子,又缓慢地吐出一口气,郑重其事道:“除了饺子,还有粉蒸排骨,红烧鸡翅为了庆祝我写完暑假作业,妈妈做了很多好吃的。” 谢平川笑道:“你终于写完了暑假作业。” 他对此的评价是:“真不容易。” 徐白忍不住拍了他一下:“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写作业快得像打印机。”说完这句话,徐白又得寸进尺道:“今天的晚饭那么丰盛,你是沾了我的光,要好好感谢我才行。” 言罢,徐白抬头看他,双眼明亮见底,倒映着熹微的日光。 除了他们两个以外,走廊上空无一人。凉风吹过屋角,响起一阵铃铛声,谢平川站在柱子边,背影被壁灯照上光晕,仅仅一个侧脸都很英俊。 谢平川和她调侃道:“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感谢你?” 徐白道:“这还用问么,你应该慈祥地摸一摸我的头。” 谢平川采纳了她的意见。 他抬起右手伸向徐白,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不带任何旖旎色彩,像是抚摸街边的小猫,或者是一只小狗,而且过程十分短暂,短到徐白几乎没反应过来。 徐白今年也不过十四岁,少女的身量刚刚长成,已然符合腿长腰细,肤白貌美的标准。她可能有一些懵懂的心思,但是因为少不更事,自己也就没当回事。 天边的雨水接连漏下,一点一滴敲打在窗台上。他们一同走到了厨房门口,听见徐白的父亲在说话:“前几天我问小白,问她长大以后想做什么职业,你猜她是怎么回答我的。” 父亲与徐白隔着一道门,他穿一套规整的工作服,手上却拿了半只鸡翅。徐白的母亲站在他身旁,弯腰从橱柜里取出碗筷,同时回答他刚才的话:“这不需要猜了,她以前就告诉过我,长大以后想做翻译。” 母亲腰间系着围裙,领口仍然沾了面粉。她的头发盘得整齐,外罩一层纱网发扣,斜插着一支深色簪子,衣服的颜色与发饰相近,格外合衬她的气质。哪怕人到中年,依旧风采不减。 徐白的父亲不知道女儿在门外,他伸手搭上了妻子的肩膀,接着笑道:“可不是么,她还说要学法语,就她那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子,想一出就是一出。” 这句话溜出了房门,传进了徐白的耳朵。 徐白忍不住叫道:“爸爸!” 她爸爸后知后觉,撇眼看向了窗外,视线与女儿交汇,当即开始打圆场:“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我的意思是,小白,你思维跳跃,年纪又小” 徐白的母亲在一旁接话:“总有一天,能完成你的目标。” 话音未落,徐白点头如捣蒜。 她伸手拉过谢平川,又和父母说了一声:“今天叔叔阿姨不在家,哥哥来我们家吃饭。” 谢平川在他们家蹭饭的次数不多,徐白的父母却已经习惯了,他们几乎是看着谢平川长大的,饭桌上多他一个人,也就是多一双筷子的事。 但是谢平川并不常来。他自己买菜做饭,还会洗衣服、照顾花草、收拾屋子,堪称十分自律,比起浑身犯懒的徐白,谢平川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徐白的父亲热心道:“好啊,快进来吧。小谢上高三了吧,你们学习忙起来,没空做饭,就来我们家吃,我们和你爸妈都是老朋友了,吃顿饭没什么,别把自己当外人。” 谢平川笑道:“谢谢叔叔。” “你这孩子,和叔叔客气什么,”徐白父亲从厨房走出来,他搬出了一把木椅,放在自家餐桌的旁边“正好今天晚上,我们家多做了几道菜,应该够了。” 徐白一边端碗拿筷子,一边接上父亲的话:“爸爸,我看到了,刚刚菜没端上来,你就吃了两块鸡翅。” 她爸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咳了一声道:“你甭说,你妈妈做饭越来越好吃了。” 窗外雨声滴滴答答,室内混杂了交谈声。此刻的时针指向六点,天空逐渐变得暗沉,凉风掺杂了些许寒意,顺着门廊吹进了房间,谢平川起身去关门,顺手打开了室内灯。 餐厅一霎明亮。 四个人接连落座,桌上摆满了盘子。徐白的母亲端起碗,出于长辈的关心,她开口询问谢平川:“你们开学半个多月了,这段时间忙不忙?” “还好,学校的作业挺少,月底还有七天假。”谢平川答道。 谢平川说话的时候,徐白拿起筷子夹鸡翅,然而鸡翅太滑,她筷子使不好,竟然夹不起来。她努力了两次,谢平川便来帮她。 他一边给徐白夹菜,一边继续刚才的话:“学校没有晚自习,上了高三以后,和从前差不多。” 徐白捧着自己的碗,接受了他送来的鸡翅。她低头咬了一口,又觉得要礼尚往来,因此夹起一块排骨,准备放进谢平川的碗里。 然而或许是因为,她的筷子太滑了吧,那块排骨夹得不稳,在接近桌沿的位置下落,掉到了谢平川的裤子上。 谢平川说话的声音一顿。 徐白的父母坐在桌子的另一边,他门两个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徐白的父亲笑了笑,随即看向谢平川:“小谢,怎么了?” “没事没事,”徐白叼着一根筷子,摸向谢平川的裤子“掉了一块排骨。” 她用手抓起那一块排骨,手指蹭过谢平川的裤子。因为指尖沾了一点油垢,她无意识地在他腿上擦了擦手。 谢平川耳根微红。 徐白眼尖,马上指出道:“你的耳根有一点红。” 谢平川并不承认:“你看错了。”他抽出一张餐巾纸,递到了徐白的右手边,坐姿依旧笔直而端正,仿佛中央卫视的新闻主播。 徐白没心没肺地笑道:“哈哈哈哈哈你的耳朵越来越红了。” “小白,”徐白的母亲放下碗,语气温柔地批评她“你不是小孩子了,要有礼貌,注意分寸。” 徐白很听她妈妈的话,她立刻在座位上坐正。 这一回,轮到谢平川笑了一声。 徐白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她猜想他的心情还可以。于是她不再关注他,捧着碗努力吃饭,谢平川与徐白不同,偶尔还会说上几句话,内容无非与学业有关,体现了优等生的长远规划。 晚饭结束后,谢平川向她父母道谢,又帮忙洗碗收拾桌子——他这么热爱劳动的样子,果不其然,成为了徐白父亲的教育范本。 “你看看人家谢平川,”徐白的父亲道“就比你大四岁,多懂事,爱劳动又爱学习,都不用他父母操心。” 客厅里灯火通明,正在播放电视剧。 徐白斜坐在沙发上,背靠着一团枕头,腿上趴了一只猫。那猫的毛色锃亮,通身干净到发光,它的脖子上挂着铁牌,刻了徐白家的电话号码。 徐白双手揉猫,揉得猫舒服极了,睁着一双圆眼睛,蹭着她的腿撒娇。 “我今天扫地了,还拖了地板,”徐白振振有词道“我还给猫铲屎了。” 但是父亲不认同她,父亲站在电视机前,刚好挡住女儿的视线:“你没事就去学习吧,别看电视了,开学就是初三了,学业多紧张。” 徐白不情不愿地放下猫,转身走向她自己的卧室。 猫咪跟在徐白身后,轻轻磨蹭她的脚跟,试图挽留它的主人。恰在此时,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家里没醋了,酱油也快用完了。” 徐白听见她母亲的话,几个箭步飞到厨房,自告奋勇道:“交给我吧,妈妈,我现在就去超市买醋。” 没错,比起待在屋子里闷头学习,她更愿意出门跑腿买东西。 母亲好像知道她的心思,往她的手里塞了几块钱。徐白把钱揣进口袋,拉上谢平川走向了超市。 此时将近傍晚八点,外面的雨渐渐停了。门口的小巷寂静无声,遍布着深浅不一的水坑,徐白和谢平川并排行走,没过多久,她忽然打了一个喷嚏。 “你穿少了,今天降温,”谢平川道“你出门之前,好歹披个外套。” “我之所以打喷嚏,不是因为觉得冷,”徐白纠正道“一定是因为有人想我。” 谢平川不置可否地笑了:“你感冒的时候,想你的人最多。” 徐白没有继续抬杠,她沿着小巷往前走,故意踩着凹凸的石砖,脚下稍微有些不稳,谢平川就会伸手来扶她。 夜空辽阔,晚风轻荡,天边月色如钩,乌云不见踪影。巷子里昏暗逼仄,徐白却有恃无恐,她叫了他一声:“哥哥。” 谢平川没有应答。 徐白抬头盯着他:“哥哥。” 谢平川回话道:“叫我干什么?” 徐白停在原地,切入正题:“我想吃街角的冰糖葫芦,但是买完酱油和醋以后,我就没有钱了。”她有些不好意思,鞋尖抵在墙根处,来回磨蹭了两三下,墙垣的雨滴顺势下滑,滴在她雪白的脚背上,光润一如皎皎月色。 谢平川望着远处的月亮,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去给你买。”言罢他又问:“你晚饭没吃饱?我看着你吃了两碗饭,堆了一座排骨山。” 徐白以为,他在嫌弃自己能吃,她马上说出了实情:“我只是想尝一口甜的东西。” 巷子外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交谈声鼎沸喧闹,正是最繁华的时候。大城市一旦开始发展,就很难停下它的脚步,北京作为其中的佼佼者,每年不知吸引多少外来人口,夜里闹市街边的诸多摊点上,混杂着天南地北各种口音。 谢平川就站在卖糖葫芦的大爷面前,左手伸进自己的裤子口袋,却只找到了两块七毛钱——五枚硬币排列整齐,依次躺在他的手心,他才想起出门走得急,没有按照计划带上钱。 卖糖葫芦的老大爷凑近一步,笑呵呵道:“一串三块钱,我卖了几年,小伙子哎,要不多买几串?” 谢平川沉默片刻,放弃了他的自尊,他生平第一次讨价还价:“我只有两块七 ,您看这样行不行” 谢平川的话还没说完,老大爷的眉毛拧了起来。他背着军绿色的挎包,头发几乎白了一半,说话就像是在叹息:“小伙子,你也不想一想,我一串糖葫芦能挣多少钱?你让我便宜一分钱,我就亏了一分钱。” 谢平川和他商量:“我家住在附近,我待会儿回来,再付三十行么?”他仿佛不是在买糖葫芦,而是谈一场赔本的生意:“这两块七就当押金了。” 谢平川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根本听不出是北京本地人,那老大爷并不相信他,摆了摆自己的手道:“得得得,您不买就别耽误人了。” 这一场街边的谈判没有回旋的余地,攥着两块七毛钱的谢平川只好退而求其次。 八。九点的夜幕愈加深沉,衬托了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徐白从超市出来的时候,瞧见谢平川站在门口等她,他的背影修长且挺拔,仿佛另一个不会发光的路灯。 徐白没看见冰糖葫芦,以为谢平川忘记买了,她心中有一些失落,仍然跑到他的面前:“哥哥,我们回家吧。” 谢平川拿出一个塑料袋,纸包中装了一只烤红薯,他把这个东西递给她,解释道:“我没有带够钱,你喜欢吃的东西里,我只买得起它了。” 夏天的风沿街吹过,带来雨后的青草味,徐白看着他笑了:“烤红薯非常甜,我最喜欢了,谢谢哥哥。” 她说话的嗓音偏软,笑起来也很好看,双眼弯弯像一只小狐狸。 2.第二章 暑假是最美好的时光,但它一眨眼就过完了。 两周之后,假期结束,徐白不能再赖床到中午,每天都要按时起床。 由于开学就是初三,母亲担心她的学业,还给她报了三科补习班——这个消息好比晴天霹雳,徐白听闻此讯,越发无精打采。 好不容易熬到了周末,谢平川同意带她出门玩。 于是徐白整装待发,兴致高涨地问他:“今天你打算去哪里玩? ” 谢平川把自行车推到院子里,蹲下来捏了捏轮胎。 他左手拿着北京市地图,随口报出了几个名字,都是离家不远的地方,话音落后,却没有等到徐白的赞成。 谢平川站了起来,投其所好地解释:“附近新开了一家烧烤店,我听同学说味道还可以。” 徐白果然开心地回答:“真的吗?我都没有注意。” 她提着一书包的水果,飞快跑向了谢平川,橙子从兜里滚出来,刚好落在近旁树下。 谢平川见状,忍不住笑道:“你的书包里,装的都是零食么?” 徐白点头承认:“对呀,我还给你带了一份。” 谢平川走到她身旁,拎起她的黑色书包:“鼓鼓囊囊的,塞了多少东西。”他这话说得顺当,帮她背包的举动,也变得水到渠成。 徐白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手上一松。 她下意识地抬头,却见到谢平川弯腰,掉地的橙子也帮忙捡了——愣神的功夫只有一瞬,下一秒谢平川骑着自行车出发,徐白赶忙推车追上他。 九月天高云阔,清晨的凉风飒爽。 他们沿着街道前行,路过附近的城区风光 。街巷外就是高楼大厦,极目远眺之际,那些拔地而起的楼房,晶光透亮的玻璃窗,都嵌入了蓝天白云里。 徐白感叹道:“今天的天气真好。” 她侧过半张脸,望向了谢平川:“下周日你有空吗?” “下周日要忙竞赛,”谢平川放慢速度,刚好和徐白并排“一直忙到十月底。” 他穿着宽松的衬衫,衣领扣子解开了一个,隐约能瞧见分明的锁骨。 或许是因为坚持锻炼,他的身材也挑不出缺点,于是徐白凝视着他的侧脸,又瞄了一眼他的领口,谢平川便有所感知:“你在看什么?” “当然是看你啊,”徐白毫不害臊“你越长越好看了。” 评价完了谢平川,徐白若有所思:“都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我发现男孩子也是这样。我记得初一的时候,我们班的男生都不起眼,到了初三,他们就像竹笋一样,眼看着就长起来了。” 徐白说的是实话。 谢平川却反驳道:“是吗?不过外表不重要,关键是内涵。” 徐白被他的话逗笑了:“为什么内涵更重要?以貌取人是有道理的。” 前方亮着一盏红灯,谢平川按下车闸,停在路边接着探讨:“你和别人交朋友,决定相处时间长短的,是性格、经验和阅历 ” 他本意是想让徐白不要关注同班的男孩子,但是此刻为了自圆其说,他竟然和她讲起了道理。 徐白是很好哄骗的。 谢平川八岁那年,就发现了这一点。 那时候徐白才四岁,和父母一起搬到了北京。她怕生、爱哭、胆子小,不敢和陌生人说话,唯独对谢平川格外信任,甚至愿意把洋娃娃让给他。 于是在凉风拂过的午后,徐白举着一个布偶,像是要亲手递给他。 谢平川不收,徐白就一直举着。 谢平川的父亲见到了,摸着儿子的脑袋笑道:“邻居家的妹妹想和你玩呢,你好好和她相处,不能欺负她。”谢平川的父亲说完这句话以后,徐白就仰起了脑袋,先是敬了一个礼,然后伸出稚嫩的手。 谢平川恍然反应过来,徐白在践行一首儿歌——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呀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 他和徐白心意相通,却没有立刻回应她。 不仅没有回应,他还把双手藏到了背后。那天他刚和同学打完架,手指甲里都是泥巴,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从不想在她面前丢脸。 他也没有答应父亲的那一句“不能欺负她”彼时的学校在上自然课,全班同学都养蚕,谢平川从家里抓了两只蚕,放在洋娃娃的肚子上,然后他这样骗徐白:“你看,这个洋娃娃长虫了。” 徐白非常相信他,她当场就嚎啕大哭。 谢平川吓了一跳。 他手忙脚乱地道歉,然而于事无补。他只好把两只蚕都揣进口袋,昧着良心继续骗徐白:“你别哭了,我帮你治好了它。你要是再哭,它还会复发。” 徐白仍然泪眼汪汪,她不太能听得懂他的意思,于是她不知所措地说出了他们见面以来,她开口讲出的第一句话:“谢、谢谢哥哥。” 奶声奶气,还带一点鼻音。 徐白养成的习惯不容易改变,这一句“哥哥”她叫了十年。 此时此刻,她也自然而然道:“哥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她竟然问了这样的话。 十字路口的红灯无比漫长,抬头可见徘徊的天光云影。徐白扶紧了山地车的把手,语气却像轻松的闲聊:“我说啊,是不是那种性格很好的” 徐白还没有说完,谢平川便打断道:“前面那个人是我同学。” 他有意避开她的问题,破天荒朝着同学挥手——那位同学站在不远处,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后一路跑了过来。 “谢平川!”那人叫道。 他和谢平川不同,今天也穿了校服,因为身形高高瘦瘦,所以他跑起来的时候,就像一根移动的标杆。 谢平川见状,把车停在了路边。他站上人行道以后,拍了一下同学的肩膀:“巧了能遇到你,季衡,你怎么在这里?” 季衡不仅穿着校服,也单肩斜挎着书包,书包带子上别了校徽,还有计算机校队的纪念章。 他和谢平川不仅是同班同学,也是计算机校队的队友。两人合作时间长达五年,参加了无数编程竞赛,其中有成功也有失败,建立了战友般的感情。 他们两个配合默契,私下兴趣却不相同。季衡不在乎除了竞赛以外的学业,行事放任自流,班主任也束手无策,久而久之,他就混成了老油条。 季衡与谢平川勾肩搭背: “今天礼拜日,我去公园和同学打篮球了。刚好碰上一帮初中生,就把地方让给他们了。” 谢平川随口问道:“你打算现在回家么?”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十点了,你回家还能赶上午饭。” 午饭没有打动季衡,他偏过了脑袋,目光落在徐白身上:“哦,这是你的”季衡顿了顿,拍着脑门道:“你妹妹是吧,你和我说过。” 人行道上树荫遮凉,徐白捧着一瓶果汁,安静地吸了一会儿。 时值夏末,仍有酷暑余热。她穿着及膝的牛仔裤,双腿恰如筷子般笔直,立在路旁煞是显眼。 当空阳光格外灿烂,将她雪白的脸晒得微红,她抬手擦了一把汗,视线和谢平川交汇,恰到好处地笑了。 谢平川看了她片刻,在徐白和季衡之间选择了前者。 他牵起徐白的手,动作驾轻就熟。他八岁那年怎么牵着她,十八岁这一年也是同样的方法,手指轻握着她的手腕,牵得老实又本分,不包含任何杂念。 谢平川用另一只手搭上季衡的后背,摸到季衡的衣服有一些潮湿。他并未多想,以为是打篮球出得汗——湿了的衣服要尽快换,因此他立刻和季衡告别:“没什么事我们就先走了,我答应了今天带她玩,毕竟初三了,抽出空也不容易。” 徐白跟着打招呼:“学长再见!” 她的手被谢平川牵着,她无意识地晃了晃,从季衡的角度看来,颇有一些感慨。 徐白和谢平川在同一所中学念书,不过谢平川就读于高中部,而徐白今年才升初三。他们学校师资优良,从来不愁升学率,校风也比较开放,按理来说,谢平川应该更好地享受他的青春,但是他没有。 他很忙,珍惜时间,高度自律。 也是一个好哥哥。 季衡在心中称赞他,面上只是摆了摆手:“好啦,我也要回家了,你们好好玩。” 此时是上午十点半,行人愈发多了起来,太阳升得更高,风也渐渐停了。季衡顺手脱下外套,挂在自己的肩膀上,全身一股豆浆味,引得徐白看了过来。 谢平川已经去推车了,徐白却多问了一句:“你的衣服上都是豆浆吗?”她指着自己的衣服领子:“这一块都弄湿了。” 季衡“嗯”了一声,又抬手挠了挠头。 金色的阳光从树叶中漏下,致使明暗不一的光斑落在他的脸上,他毫不在意地打了个喷嚏,含糊其辞地回答道:“没事,晒干了就行了。” 徐白没有刨根问底。谢平川在她身后叫她,她给了季衡一包餐巾纸,整个人就没了影子。 趁着天气晴朗,她和谢平川转了很多地方,玩到傍晚才回家。临近院门的时候,夕阳几欲下沉,黯淡暮色染尽了苍穹,隐约可见新月的轮廓。徐白家的那只猫就躺在院子里,用爪子拨弄一株天竺葵。 天竺葵是徐白母亲最喜欢的植物。他们家的猫也算乖巧,从来没有扯过叶子,最多用爪子拨弄两下——就像现在这样。 许是因为它很懂事,徐白心生骄傲。她来了兴致,蹲下来喊道:“汤圆,过来。” 那只名叫汤圆的猫竖起耳朵,一颠一颠地跑了过来,尾巴在身后高高翘起,一头扎进徐白的怀里。 徐白抱紧了怀里的猫,谢平川的声音却从头顶传来:“这猫被你养得像狗一样。” “那是因为它喜欢我,”徐白辩驳道“你这么叫我,我也会跑过来的。” 徐白说得无心,谢平川听得有意。 夕阳余晖罩上屋顶,夏末的晚风依旧骀荡。 直到徐白走进了家门,谢平川仍然坐在院子里,院子里放着两把椅子,他面对着一个空位,身旁除了花草树木以外,没有一星半点的人影。 他不该这样浪费时间,还有很多事要做。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耳边一直重复着徐白的那句:“那是因为她喜欢我。” 3.第三章 次日是礼拜一,徐白起了个大早。不是因为她忽然变得勤奋,而是因为今天的音乐课上,老师要选出几个同学,代表本年级参加校庆节目。 徐白是备选人员之一,老师给了她一张钢琴谱,让她回家练习。然而徐白没把节目当一回事,直到礼拜一的早上,她才从书包里扒出了谱子。 今天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徐白和谢平川一路同行——他们经常一起放学,一起回家,算起来也有好几年了。学校离家不远,以徐白的速度步行,大概需要二十分钟。但她今天比往常更慢,她一边走路,一边看琴谱。 “到了教室再看,”谢平川终于打断了她“你不怕摔跤么?” 徐白捧着张开的琴谱道:“我要是跌倒了,你会把我扶起来的。” “这可不一定,”谢平川放缓语气道“我不可能总是在你身边。” 谢平川说完这句话,徐白恍然抬起头,在大街上和他对视。 她刚刚打过哈欠,眼中含着几分水光,好似蕴藉一湖繁星。她的睫毛也很长,浓密卷翘,像弯曲的蝶翼,当然最好看的还是眼睛,黑白分明,瞳仁格外清亮。 谢平川却移开了目光。 徐白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我知道的,将来你去上大学,我就要一个人了。但是大学只有四年,一眨眼就过完了,我会等你回来,那时候我也高中毕业了。” 她说话的语气并不在意,脚下却踢飞了一颗石子。 石子在人行道上乱滚,停在了不远的地方。 谢平川的脚步也停了。他站在徐白的身旁,唇边挑出一个笑:“等我回来,你想做什么?” 徐白没心没肺地卷起琴谱,把纸页卷成了一个筒状,她用这个筒拍了谢平川的手臂:“当然是请你吃饭,庆祝你大学毕业。” 谢平川从她手中拿过琴谱:“那就算了,怎么能让你请客。” 他重新打开这一张纸,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抵达学校之后,他把徐白带去了钢琴社的活动室,活动室的隔音效果堪称一绝,不过因为现在不是社团时间,整条走廊上没有一个人。 此时距离八点半的早课,还有大约一个小时。 徐白第一次踏足此地,她诧异道:“你为什么有活动室的钥匙?” 谢平川已经掀开了钢琴盖:“因为我是钢琴社的副社长。” 徐白表示不可思议:“我都没有听你说过,你什么时候成了副社长?” 谢平川道:“在上一任副社长不想干了的时候。” 他坐在长凳上,坐姿依然端正,侧脸倒映在近旁的玻璃窗上,映出一个轮廓清晰的剪影,徐白竟然有点有点嫉妒那块玻璃。 这并非谢平川第一次教她,事实上徐白能过业余十级,完全仰仗于谢平川的监督。谢平川和随遇而安的徐白不同,他是凡事都能尽善尽美的人,如果你不认识这样的人,你会觉得他不存在;当你认识了这样的人,你会觉得他不真实。 然而徐白和谢平川相识多年,他的光环在她这里有些退化。 徐白断断续续弹起了琴,低头就能看见谢平川的手。没过多久,她的注意力就从钢琴谱,转移到了谢平川的手上——要是能打分的话,她可以给他的手打满分。 谢平川没有自知之明,他以为徐白是在走神。 “你想弹好这首曲子么?”谢平川问。 “想啊,”徐白说完这两个字,很快又反悔道“但也不是特别想。” 谢平川鼓励道:“你不尽全力,至少要努力。” 他没问这是什么曲子,也没问她为什么要学。上课前的这一个小时,他们一直待在活动室,等他们再出来的时候,徐白已经小有所成了。 她收拾好了书包,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欢天喜地和谢平川告别。 或许是因为基础扎实,临时抱佛脚才能管用,当天上午的音乐课上,徐白成功地脱颖而出。她在音乐教室弹完几个小节,老师就带头给她鼓了掌:“不错不错,这个水平可以了。” 阶梯教室宽敞而明亮,穿着套裙的音乐老师就站在教室的前方。徐白的位置离她很近,能看见她手里的名单表,表中包含了参加合奏的同学名单,除了弹钢琴的徐白以外,还有小提琴、萨克斯、以及西洋长笛。 音乐老师清了清嗓子,抬头看向了全班同学。 她看到一张张充满朝气的、无比年轻的脸庞,能进这所中学的孩子,家庭条件都不会太差,不过偶尔也会有一些例外。 比如坐在角落里的简云。 她独自一人低着头,前后左右都是空位。 初中学生应该是天真又单纯的,然而很残忍的一点是,他们也有阶级之分。简云被排除在各个圈子之外,她一向是游离在边缘的人。 音乐老师站定片刻,走向了简云的座位。她抬手搭上简云的肩膀,面朝其他同学道:“大家都知道,这次校庆呢,我们年级准备的节目之一是乐器合奏,除了刚才那几位同学,老师还想拜托简云” 简云愕然地仰起下巴。 她的头发乱糟糟的,扎了个松散的马尾,猛一抬头的时候,刘海也在额前一颤。 音乐老师帮她理了一下头发,温声继续道:“在这次合奏里,简云演奏三角铁。” “三角铁”名字一出,几个男生开始憋笑。 “我没有和大家开玩笑,”音乐老师介绍道“三角铁是常用的打击乐器,这次的乐谱里也包含了它。” 坐在钢琴边的徐白认真点头。 音乐老师握着教案,仍然在描述乐器:“合奏的乐谱里有钢琴,也有三角铁,乐器是平等的,它们都很重要。” 她的话点到即止,简云却变了脸色。 因为简云并不会三角铁,她对乐理一窍不通。对简云而言,比起不被周围人看重,辜负他们的期待是更可怕的事。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简云枯坐良久,终于拿起合奏的谱子,缓慢走向徐白的位置。 徐白与简云不同,她是众星拱月的代名词,座位附近堪称热闹,简云刚一靠近,徐白就发现了她。 她仰起脸看着简云:“你有什么事找我吗?” 有什么事呢?简云开不了口。 徐白等了一会儿,没有等来回音,她就拉上简云的手,把对方带到了走廊。此时正是大课间,学生们嬉笑打闹,运动鞋划过塑胶地板,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此起彼伏,纷至沓来。 徐白身体微倾,倚靠着及腰的栏杆。九月已经入秋,阳光依然明媚,她一手托住了腮帮,非常正式地询问:“你刚才想和我说什么来着?” 简云的舌头打了结:“徐同学,我、我那个,不会三角铁” 徐白眨了眨眼睛:“我也不会。” 她敏感地察觉了简云的来意,又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水平。这让简云愈发羞怯,她将脑袋埋得更低:“我看不懂谱子。” 徐白豁然开朗:“我看得懂,我教你啊。” 徐白的性格比简云活泼很多,她待人也不设防。既然大家都是合奏团的成员,那么互相帮助是理所应当的——徐白心中这么想,也果然言出必行,从当天上午开始,她对简云倾囊相授。 中午她们在学校食堂吃饭,简云却格外坐立不安。她大约是有交往障碍的人,和徐白一起吃饭令她局促。 除此以外,她一直攥着一块机械手表,双眼来回打量着食堂门口的学生,引得几个高年级学长看向了她们。 徐白夹起一只鸡腿,随口问了一句:“你在找人吗?” 简云眼神飘忽道:“是的。” 她的餐盘里只有米饭,还有两勺浇汁胡萝卜。徐白把鸡腿放进她的盘子里,坦坦荡荡道:“请你吃鸡腿,你想找谁,也许我认识。” 简云握住了筷子,她踌躇两秒,松开了机械手表。 “昨天礼拜日,我和我妈在公园卖早点,”她的语言表达能力不够强,无法形容接下来的事,于是简云选择了跳过,直接奔向主题“高中部的一个学长,他帮了我” 简云把那一块手表推向徐白:“这是他的东西,掉在地上被我捡到。我妈让我今天来学校,把手表还给他。” 食堂里声音嘈杂,饭菜的香味交错相融,徐白的心思却不在吃饭上。 她接过那一只手表,看到了“浪琴”的标志,翻过来再看,表带上有一个“季”字。 啊,原来是这样。 徐白端着饭碗站起来道:“那个学长,他是不是有这么高?”徐白踮起脚尖比了个身高,然后又接着说:“他还背着一个书包,书包带子上有徽章” 徐白努力思考季衡的特征,但她很快就发现,她见到季衡的时候,总是和谢平川在一起。而但凡谢平川在场,她不会有闲心观察别人。 简云却很敬仰地望着徐白:“对,是他。你认识他吗?” 徐白坐回原位,郑重点头:“我认识,吃完饭我就带你去找他。”言罢,她继续吃饭,因为赶时间,茄子的酱汁不慎抹在了脸上。 但是在简云的眼中,徐白整个人都在发光。 饭后刚好是十一点半,徐白拉着简云,走向了学校的高三教学楼。 简云告诉徐白:“你的脸上有茄子汁。” 可是徐白毫不在意:“没关系,等我们找到了季衡,我去洗手间洗把脸。” 她们一路走到了顶层。徐白熟门熟路,站在某个班级的窗外,拉开玻璃的那一瞬,她没有发现季衡,她一眼望见了谢平川。 晌午云淡风轻,天光也暖融融的。教室里的窗帘随风微动,晃荡出水蓝色的褶皱,谢平川的座位就在窗户旁边,窗帘吹到了他的桌子上,于是他站了起来,把窗帘重新系好。 他的背影也很好看。 教室里没有什么人,谢平川前排的女生回过头,脸颊通红和他说话。徐白距离他们很远,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心里就像被猫抓一样,变得又痒又麻。 简云摸不清状况,她小声说:“那个学长他、他好像不在这里。” 话音未落,季衡的声音从她们身后传来:“咦,这不是小白么,你来找谢平川吗?”季衡神经大条地猛敲窗户,朝着教室里喊了一声:“喂,谢平川,你们家小白来找你了!” 徐白扭过脸道:“不,我不是来找他的。” 徐白拉过简云,却见简云埋着头,额前厚重的刘海挡住了眼睛。简云酝酿了很长时间,才一字一顿道:“那天那天,感谢学长帮忙。” 简云双手捧起手表:“这是你落下的东西。” 好像只有一秒钟那么短,又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季衡挠了挠头发,终于认出了她:“哦,你是昨天在公园里的” 他接过那一块手表,套在了自己的手上:“你别谢我,是那个人太过分了,明明自己拿了假。币,还要让你给他找钱。我就是看不过眼。” 季衡戴好手表,笑得分外爽朗:“我还要谢谢你,你是来还我手表的吗?” 徐白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理清了昨天公园发生的事。简云和她母亲在卖早餐,然后来了一个顾客,给了一张假。币,还要让简云找钱——好在季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不过回想昨天的巧遇,徐白心想,季衡大概被那个顾客泼了一身豆浆。 手表已经物归原主,徐白觉得她们应该走了。但她才刚后退一步,谢平川就出现了。 “有什么事么?”谢平川问道。 谢平川身高一米八六,徐白的身高是一米六八,这十八厘米的高度差,迫使她抬头盯着他:“现在没事了,我要回教室。” “等一下,”谢平川忽然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你吃饭吃到了脸上。” 他的指尖抵着她的皮肤,触感细腻而柔滑,谢平川的手指微微一颤,却没有立刻放开她。他用纸巾擦她脸上的油垢,听她没好气地回答:“要你管我。” 谢平川收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块草莓糖,放进了徐白的手心。 他并不喜欢吃糖,甚至很讨厌甜食,但是徐白喜欢。所以谢平川从十岁起,养成了口袋里揣糖的习惯,一般来说,徐白要是炸毛了,给一块糖就能哄好。 可是今天的徐白不同以往。 今天的徐白颐气指使道:“我不吃,我要你帮我剥糖纸。” 谢平川勾起了唇角,为她偶尔任性的样子而笑。 他很认真地把糖纸剥开,草莓糖就像被拆封的礼物,隔着最后一层白纸,静静躺在他的掌心。 徐白接过这一块糖,含糊不清地开口:“谢谢哥哥。” 那一声“哥哥”叫得很甜,果然是含着糖说出来的话。 谢平川受之无愧:“不客气。” 4.第四章 中午的教学楼没有多少人,教室里却走出了一个女生。她左手拿着自动铅笔,右手抱着一沓名册——这一次,徐白终于听清了她和谢平川的聊天内容。 女同学问:“谢平川,你答应了吗?” 谢平川实话实说:“假如没人愿意去,我可以代课一学期。” 女同学皱着眉头,好像并不赞同。 她站在风口的位置,头发被风吹得微乱。她一边用手拨弄着头发,一边继续他们的话题:“辛苦你了,谢平川,本来嘛,我们就是为了申请美国大学,才去做那些支教和社区服务,结果现在” 她的话音一顿,为他抱不平道:“没想到你都做了一个学期了,志愿者队的老师们还要麻烦你,这帮老师也忒没用了,他们都是吃白饭的吗?” 徐白站在谢平川的身后,因为她嘴里含着草莓糖,所以她没有说一句话。但是她心里很清楚,谢平川从上个学期开始在郊区的一所打工子弟小学做支教,于是他每周总有三天,会格外的风尘仆仆。 这个活动的组织者,是高中国际部的老师。原本按照他们的规定,参与时间只有一个学期,然而因为本学期报名人数少之又少,谢平川就充当了一次替补。 那位女同学也说:“谢平川,你们的人数还不够吧?要不这样,我和你一块儿去郊区。” 谢平川却道:“那里有会飞的蟑螂。” 他缓慢抬起一只手,比量到徐白的头顶:“能飞这么高。”然后摸到了徐白的脑袋:“停在头发上。” 徐白含着草莓糖,原本应该挺高兴的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头顶有点痒。 顶楼的阳光尤其充沛,蓝天白云应有尽有,墙边的瓷砖亮得反光,对面的女同学却僵了脸。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喜欢蟑螂的女孩子,那位同学并不是例外。她的笑容变得十分尴尬,双手攥起裙摆又放下:“啊,谢平川,你没和我开玩笑吧?这玩笑甭开了,一点也不好笑。” 谢平川道:“墙角能见到老鼠,冬天没有暖气,教室里烧蜂窝煤,需要老师捡煤球。在参加活动之前,我也没想过会有这种学校。”他停顿片刻,接着反问:“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么?” 他没有得到回应,于是更加温和道:“你说得没错,正好还缺一个英语老师,我代他们感谢你的帮助,你什么时候有空?” 谢平川的脾气不可捉摸,他很少表现得这么温和。 但是对面的女生头脑清醒,她不仅没有色令智昏,反而愈加沉着冷静道:“哎呀,抱歉啊,我刚才忘讲了,最近开始申请学校,我忒忙了。” 谢平川低声笑了。 他道:“祝你申上一所好大学。” 女同学撇了嘴,转身回到教室。 季衡听见他们的对话,走过来拍了谢平川的肩膀:“我有空,我最近闲得很,帮我问问你们队长,能不能让我旁听几节课?” 徐白道:“你也想去做支教吗?” 季衡扣紧他的表链,双手撑在窗台上。他稍微一用力,就坐上了窗台。 他虽然十八岁了,却没有什么坐相,总是散漫且懒洋洋,从某种角度看来,他和谢平川刚好相反——但他们有一点很相似,就是偶尔说话真假难辨。 季衡略微抬头,敲了敲瓷砖道:“没错,我想做支教,课外活动丰富,申请大学才容易。不过我们都有竞赛成绩了,为什么还要那么辛苦啊,谢平川,你不想过得轻松点吗?” 谢平川回答:“你觉得什么是轻松,无事可做么?” 季衡笑着打趣:“谢总,你长大以后,一定是个工作狂。” 就连徐白也不知道,谢平川将来会不会变成工作狂。不过当天中午,她和简云回到教室以后,谢平川就给她发了短信,让她晚上不要等他一起回家了。 原因很简单,谢平川和季衡临时去了一趟郊区。 他们乘坐的是学校大巴,路上季衡还有点兴奋。他把袖子挽得很高,露出一截健硕的手臂,然后他挑衅谢平川:“来,谢平川,和我扳个手腕。” 谢平川看着窗外景色:“我认输。” “别怂,”季衡拉着他的袖子“输了的人,在今天上课的时候,要把学生逗笑三次。” 季衡说话的声音偏大,前排的老师听见了,偏过头来打量他。 巴士已经开出了城区,高楼大厦消失不见。谢平川看了一眼窗外,又从书包里拿出教案,放到了季衡的手上。 “你知道,我们是来上课的。”谢平川点到即止。 季衡心神领会,谢平川的下一句话应该是:“我们不是来搞笑的。” 他不禁叹了一口气:“我第一天来,也没做什么准备,只能活跃活跃气氛,让那帮孩子高兴点。” 季衡的理由打动了谢平川。 谢平川勉为其难地伸出手,肘关节搭在了扶手上,甚至没有撩起袖子,一副放弃挣扎、任人宰割的样子。 说实在话,季衡虽然和谢平川合作多年,但他还是有点看不惯他。他总想着要挫一挫谢平川的锐气,把他从云端的高度拉到地上,给他塞一点人间烟火。 眼下正是一个好机会。 季衡的心里有点小雀跃。 他握住谢平川的手掌,两人在车上暗暗较劲。比试的过程并不漫长,因为不久之后,谢平川就以压倒性的优势,把季衡的手按平在了扶手上。 季衡“嗷”了一声,喊道:“你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你输了,”谢平川仿佛是在安慰他“不要自责,你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活跃气氛。” 谢平川是一个复杂的人,他有时候像个好人,有时候又特别恶劣——比如现在。 季衡心里的小雀跃,也变成了小沮丧。他忍不住指责了一句:“谢平川,你不像是能养好妹妹的哥哥,你看你,都不懂得让着别人,你是不是经常欺负谢小白?” 因为谢平川曾在季衡的面前,喊过几次“小白”然后徐白就颠颠地跑过去了,再加上她一口一个“哥哥”所以季衡想当然地认为,徐白的名字应该是“谢小白” 然而,谢平川如实道:“她的全名是徐白,我和她没有血缘关系。” 季衡宕机了几秒,才问:“她是你们家的童养媳吗?” 谢平川不假思索道:“不会有那种好事。” 这一问一答结束以后,他们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的反思。 谢平川很少谈及自己的私事。他的家庭状况、父母工作单位、家中收入和存款,一直以来,都是一桩桩未解的谜团。 季衡咽下一口唾沫,岔开话题道:“我听老师说了,你是教英语的。因为我还没拿定主意,所以能旁听你上课。” 谢平川拉上了车窗的窗帘,先是说了一句:“我们快到了。”随后又道:“我下午有两节课,你想旁听么?” 季衡点了点头。 等他们抵达目的地,正是下午两点多钟。坐了两个多小时的大巴,季衡急于放飞自己,他刚一下车,就背着书包狂奔了起来。 然后他停在了那所小学的门口——如果这也能称作小学的话。 谢平川径直路过他,手上还拿着两本教案。 地面没有瓷砖,只有黄沙土地,教学楼约莫两层高,也不知道有几个班级。与其说这是一所学校,不如说是栅栏围起来的荒地,它坐落在城郊的贫民区,给周围人带来有限的便利。 此时正值课间,操场上没有大人,十几个孩子追逐打闹,带起脚下的一片尘土。 他们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扮演“老鹰”的是一个**岁的小男孩,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衬衫,衣服袖口沾满了鼻涕凝成的黄印。 或许是因为太入戏了,小男孩连着绕圈,想要抓住一个同学。但是转弯的时候,他脚下一个不稳“啪”的一声摔倒了。 谢平川走到近旁,蹲了下来。 他拉起那个男孩子的手,看到他的手腕被石子擦破了一点皮。旁边有别的小孩叫了一声“谢老师”谢老师却不苟言笑地回答:“你们玩游戏的时候,首先要注意安全。” 谢平川不苟言笑的样子,并不会让人胆战心惊。 这个问题很好理解,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因为他年轻,二是因为他英俊。 季衡走过来的那一刻,只见到谢平川从书包里找出创可贴。谢平川撕开包装纸,把创可贴盖在了男孩子的手上,贴好以后,他还多问了一句:“疼吗?” 原本就只是擦破一点皮而已,那个小男孩一点都不在意道:“不疼。” 谢平川摸了摸男孩子的头:“快上课了,回教室吧。” 话音落后,那帮小孩子一哄而散。 季衡立在一旁,有感而发:“我好像预测到了很多年以后,你养儿子的样子。” 谢平川站起身,和他调侃道:“那你还真是法眼通天。” 下午的天气依然晴朗,操场上却没有几个人影。墙角的上课铃响了几声,声音却是断断续续,谢平川看了一眼手表,踏着一地黄土,走上了通往教室的路。 教室里坐着一帮小学生,他们有高有矮,年龄也不一样。时值夏末初秋,几个孩子仍然穿着拖鞋,鞋底踩在水泥地板上,跟着塑料的椅子腿一起晃荡。 季衡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后拿起一把塑料椅,主动坐到了最后一排。 谢平川和他不同,他站上了三尺讲台。 这是一节英语课,对于谢平川这种英语流利的人而言,教好小学课程不是一件困难的事。除了课堂内容以外,他还准备了互动——有奖竞答的环节,似乎很受孩子们的喜欢。 临近下课的几分钟,他带着学生复习单词。就连季衡也没想到,谢平川这种骄傲又固执的人,会有耐心带着小学生一遍一遍地念一些幼稚的课文。 学校没有广播和录音机,这堂课上负责正确发音的人,只有站在讲台上的谢平川。 一堂课结束以后,他走到了教室后方。季衡还在抖腿,谢平川就问道:“你考虑得怎么样,确定本学期要参加活动么?” 他想拉拢季衡,因此还补充道:“申请大学的时候,它能让你的简历更出彩。” 季衡背起书包往外走:“得了吧你,就想骗我上贼船。” 一旁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勤学好问道:“谢老师,你们在说什么?” 谢老师故意拔高道:“在讨论季老师的重要性。” 季衡嗤笑一声:“你别骗人小姑娘。” “难道不是么?”谢平川站在教室门口,直言不讳地说道“或者你觉得,参加这些活动,根本没有意义,杯水车薪。” 他单肩背着书包,抛出一个问题:“你告诉我,教育的目的是什么?” 教育的目的是什么,或许是回馈社会,并且服务大众,像是一条正反馈电路。又或者是让学生能独立思考,使他们成为积极的人,使他们安居乐业,而不妄自菲薄,给周围的人带来正面的影响。 可惜世界的资源不平均,它常常厚此薄彼。贫富两极不容小觑,它如同泾渭分明。 那么,季衡心想,谢平川的所作所为,即使力量渺小,依然富有意义。 季衡摆了摆手道:“行行行,我也参加。”他和谢平川勾肩搭背:“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个人,其实还挺正直的 。” 5.第五章 自从十月来临,气温明显下降。 前些日子又下了雨,门廊风过,雨痕未干,露水还挂在树梢上,一滴一滴地下落,沾湿了卧室的玻璃窗。谢平川躺在床上,摸到闹钟看了时间,破天荒地想要多躺一会儿。 他觉得有点头晕。 昨晚为了准备材料,他忙到夜里十二点。回家的时候却碰上倾盆大雨,把他从头到尾浇了个彻底,碰巧手机从手里滑落,掉到了路边的草丛中,于是一向注意形象的谢平川,只能摸黑淋雨蹲在路边掏手机。 等他找到手机的时候,已经毫无形象可言了。 深夜天寒,他独自顶风走回家,家中也没有一个人。父母都在外地忙于工作,每周给他打一次电话,因为熟知他的独立,所以对他格外放心。 于是此时此刻,正在敲他卧室门的人,除了徐白,不作他想。 谢平川披了一件衣服,起身去给徐白开门。 门外的徐白抱着一个饭盒,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阿姨给我们家打电话了,她说早上给你打电话,你没有接,让我来看看你怎么了。” 徐白口中所说的“阿姨”指的是谢平川的母亲。 谢平川还没有回答,徐白就踮起脚尖,伸出右手,摸到了他的额头。 “你感冒发烧了吗?”徐白问道。 谢平川反问道:“今天礼拜六,你不去上补习班么?” “今天老师有事,给我们放假,”徐白站在他的卧室门口,敲了一下他的房门“我妈妈去办画展了,我爸爸出去钓鱼了,我们家也只有我一个人。” 徐白的母亲是职业画家,由于近期承办画展,所以工作也变得繁忙。但她昨天出门之前,包了两抽屉的饺子,冻好以后塞进了冰箱,全当做徐白的口粮。 徐白早餐就煮了水饺,她还没有来得及吃,家里的固定电话就响了。接到谢平川母亲的电话之后,徐白把饺子装进了饭盒,打算带过来送给谢平川。 谢平川拉开卧室的木门,咳了一声道:“进来吧。” 他背对着徐白,掏出自己的手机,果然看到母亲的未接电话,还有几条来自季衡的短信。季衡问了一些怎么备课的问题,还提到了儿童教育心理学,一副勤勉认真的样子。 谢平川首先回复了季衡,然后才给母亲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响了几秒,母亲的声音传了过来:“你的面试在后天,别忘了。” 谢平川“嗯”了一声。 母亲接着问:“早上有事吗,没接电话。” 谢平川找到了感冒药,却在电话里回答:“没事,我睡过头了。” “我让徐白去找你了,”母亲话里有话道“打扰了她,我挺不好意思。” 被打扰的徐白却毫无顾念。 趁着谢平川打电话的时间,她从家里带来了体温计,谢平川刚刚挂断电话,徐白就把体温计递给他,然后又催促道:“你真的发烧了,看看有多少度。” 量出来的结果是三十八度二。 谢平川把体温计还给她:“低烧而已,睡一觉就好了。” 徐白坐在他的床边,双手搭在膝头道:“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 方才打电话的时候,谢平川坐到了床上。等徐白拿着体温计回来,她就很自然地给他盖上了被子,仿佛在照顾一个病号。 而当下的这一刻,谢平川伸直了一双长腿,背靠着他自己的枕头,他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道:“小白,你十四岁了,马上就十五岁了。” 徐白还在等待谢平川回答“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乍一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徐白脱口而出道:“哥哥,你叫我是什么意思,我问你想吃什么呀。” 谢平川的耳根一下就红了。 为了缓解气氛,他打开电视,继续挑明道:“我的意思是,你不能像以前一样,直接进我的房间 。” 徐白没有听懂,她抱着一个玻璃杯,里面装着沏好的感冒药。于是她端稳了杯子,轻声安慰谢平川:“为什么不能进你的房间,今天你感冒发烧了,我会照顾你的,你不要怕。” 她感觉玻璃杯不烫手了,就把感冒药递给谢平川:“你喝一点,应该不烫了。” 谢平川接过杯子。 果然不烫了。 他低头喝了一口,心中酝酿着措辞。徐白年纪虽小,待人却不设防,他有必要教会她什么是男女之间的区别,否则等她班上的男生想入非非时,徐白就像羊入虎口一样。 是的,他知道那些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谢平川决定从宇宙的发源讲起,从生物进化的角度引出性别的不同,当然这方面存在很多假说,他应该转述一些公认的 他的思维被此时的电视声音打断。 谢平川的床正对着电视,而徐白又恰好坐在他的床边。电视里正在播放动物世界,屏幕里冰雪消融,漫山遍野姹紫嫣红,旁白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又到了动物们交” “配”字还没有说完,谢平川及时按下静音键。 然后他关掉了电视。 他以为自己反应敏捷,却听见徐白出声问道:“为什么你不继续看了?” 谢平川欲盖弥彰道:“我准备睡觉了。” 他披着一件外衣,只扣了两颗扣子,头发也有一点乱,与平时衣着整齐的风貌大不相同,颇有一种颓废的美感。徐白不知道要怎么照顾他才好,她就点了一下头,然后给他掖好了被子。 “你有事就叫我,”徐白道“我的手机是响铃模式。” 谢平川想起他的正事,在徐白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又拉住了她的手。 谢平川的卧室极其整洁,实木地板纤尘不染——甚至干净到有些打滑,徐白被他这么一拉,脚底当即“呲溜”一声,整个人前倾着摔在了床上。 他的床单和被罩都是木棉质地,被子里夹着分外柔软的鹅绒,摔上去应该不会硌得慌。但是谢平川偏偏躺在床边,徐白栽倒的那一刻,刚好砸在了他的腿上。 一霎寂静。 直到她懵懂地抬起头,不明所以看着他。 “哥哥,你心情不好吗?”徐白试探地问道。 谢平川沉默不语,徐白就自问自答:“也难怪,你生病了,怎么会开心呢。”她重新爬起来,身影消失在门外:“你等我一下,我去给你煮粥。” 雨后初晴,清晨天光灿好,院中一片草木浓绿,未因初秋霜降而凋零,如果侧耳细听,还能听见清脆的鸟啼。 但是谢平川没有闲情逸致。他走神望着外面的景色,因为感冒药带来的困乏,不久便躺在床上睡着了。 他再醒来时,将近中午。 徐白并不知道他醒了。她在自家厨房里熬粥——每当徐白感冒的时候,母亲就会给她煮粥,喝完了很快就好了。 她拿着一把刀,剃掉了红枣核,看着燕麦和小米相融,蒸腾出谷物的清香。 这是徐白第一次亲手熬粥,但她着实是一个有天赋的人,就连火候都掌握得很好。唯一的问题在于,她可能煮多了一点,砂锅里装满了米粥,分量实在有些大。 几分钟以后,当谢平川衣着整齐地坐在客厅,思考中午要吃什么的时候,徐白端着一个砂锅出现了。 “给你的。”徐白欢快道。 砂锅太重,她快要端不动了。好在谢平川及时赶到,从徐白手里接了过来。 他把这口锅放在了客厅的木桌上。 “都是给我的?”谢平川问。 看着那整整一满锅、分量足以喂猪的粥,谢平川的眼神有些复杂。他不禁想到,难道在徐白的心里,他就是这么的能吃。 徐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踮起脚尖,再一次伸手摸他的额头。 “太好了,你退烧了。”徐白道。 谢平川抓住了她的手,从他自己的额头上拿开。他搬来一把椅子,示意徐白坐下,而他坐在她的对面,像是要和她促膝长谈。 徐白却问了一句:“你不喜欢这样的粥吗?”她双手搭着椅子,自然而然道:“你不想吃的话,我把它端回去吧。” 徐白的母亲教会她一个道理——当你想对别人好的时候,要以对方接受为前提,否则好心容易办坏事,毕竟每个人的成长环境不同,性格和兴趣喜好也不相同。 谢平川理解了她的意思,他起身去了一趟厨房。 等他再回来,手上多了两个碗,以及两把银勺子。 谢平川亲手给她盛粥,仿佛在尽地主之谊。这让徐白想起来,很久以前,他们两个都还小的时候,徐白就是谢平川的小尾巴,他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 从那时起,他就经常照顾她。无论是在学业,亦或别的方面。 今天她终于稍微报答了一下。但是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光是煮出一锅粥,好像还远远不够。 谢平川见她低头,随口问了一句:“你在想什么?” 徐白捧起了瓷碗,开门见山地问:“我在想,你觉得粥好喝吗?” 咸淡适中,滑而不腻,明明很合他的口味,谢平川却回答道:“一般。” 客厅的木桌正对着一扇格子窗,落在深色桌面的光影被切分成块状。桌上的水晶花瓶里只有水,没有花,徐白轻轻推了一下花瓶,使得水纹抖出潋滟的波浪。 而她趴在桌边,看起来萎靡不振,像泄了气的皮球。 谢平川立刻改口道:“火候正好,选材恰当,不稠不淡”他端着碗和她说:“谢谢你给我做饭。” 6.第六章 自从上次熬粥,得到谢平川的表扬以后,徐白一直有些沾沾自喜。 每天课间活动的时候,她都在音乐教室和同学练习合奏,为即将到来的校庆做准备。 徐白忍不住设想,如果她在节目里表现出色,坐在台下的谢平川见了,会不会由衷地赞赏她呢,就像夸奖她做饭好吃一样——这样的假设,让她格外雀跃。 然而合奏团的成员共有七人。除了打酱油的简云以外,其他同学的基本功都挺扎实,都是全年级选出来的佼佼者,两相对比之下,简云越发无地自容。 简云和徐白倾诉道:“我什么事都做不好。” 徐白坐在钢琴边,手指还按在琴键上:“老师教给你的步骤,你还是没记下来吗?” 简云摇了摇头,随后又点头。 十一月初的北京天气转冷,窗外寒风接连呼啸,室内已经开放了暖气。一冷一热的遥相呼应,使得玻璃蒙上了浅雾,而简云的衣服仍然单薄。 徐白往旁边挪了一点,简云就和她并排而坐。 她们的关系比起两个月前,早已亲近了很多。对简云而言,徐白是她在学校里唯一的朋友。她不想麻烦徐白,却好像正在麻烦她。 徐白道:“你看这样行不行,每天中午吃完饭以后,我们来音乐教室练习。” 徐白身后站着一位吹萨克斯的男同学,那名男同学听见他们的对话,笑着搭了一腔道:“徐白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认真了?” 诚然徐白是那种不太努力,又让人无法忽视的女孩子。 她擅长钢琴、绘画,外表出众,气质拔群,又多才多艺。归根结底,可能是因为幸运。 不过今天的徐白有点不一样,今天的她充满干劲道:“认真有错吗?”她借用谢平川曾经告诉她的话,正义凛然地说道:“我们不尽全力,至少要努力。” 男同学觉得她言之有理,他抱着萨克斯,退让一步道:“没错没错,你们继续。” 但他在离开之前,还是忍不住说:“我听音乐老师讲,到时候你们女生要穿正式的裙子,头发也要盘起来” 他拽了拽自己的黑色短发:“简云同学,你能不能把刘海整一整,眼睛都快挡住一半了,您看得清东西吗?” 或许是他忽然意识到,这话对一个女孩子讲,语气似乎有点重了。所以他又补救了一句:“校庆节目是要评选的,我们不能在形象上输给其他班吧,我觉得我们能超过高中组呢。” 男同学的话音未落,徐白按下一个琴键,目光却落在简云身上。 钢琴的声音拉得很长,一旁还有小提琴助兴。简云略微侧过头,和徐白的视线对上:“你刚才说中午练习吗?好的。” 徐白伸出手,捧住她的脸。 她撩起简云厚重的刘海,两人的双眼直接对视,徐白忽然就笑了:“你的眼睛是褐色的。” 她取下自己的发卡,戴到了简云的头上。 那发卡镶着银边,精致而小巧,照在太阳的光里,阳光都像是新的。 简云脸颊飞红和她道谢,又问:“还有半个月,我们、我们能表演好吗?” 旁边拉小提琴的男生走了过来。他一手握着小提琴,一手拿着琴弓,视线还在徐白的琴谱上:“肯定能啊,简云,你没有信心吗?” 这位男生名叫赵安然,不仅是徐白他们班的班长,也是全年级小提琴拉得最好的人。 他们合奏团平常排练的时候,偶尔没有音乐老师在场,也能进行地有条不紊,其实说到底,都是赵安然计划有方。 赵安然用他那一双灵巧的手翻看谱子,一边拔高了声音说:“我有一个提议,每天午饭结束以后,我们一起来音乐教室,大家一起排练,做最后的冲刺。争取在校庆当天,达到最佳状态。” 言罢,他站到了简云身旁:“简云,你别担心,正常发挥就行。我们是一个团队,谁要是说你不好,你马上告诉我” 徐白弹出了一串滑音:“告诉你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赵安然思考片刻,甩了甩右手道:“我要用琴弓打他。” 他还没说完,在场的同学都笑了。 他们遵从了当天的约定,每天的活动课时间、以及午饭后的休息时间,都被用作了合奏排练。 到了校庆大会的那一天,学校布置好了千人礼堂,近旁架起了摄影机,仪式感非常隆重——由于是五十周年校庆,学校的领导也很重视。但对于学生而言,只要不上课,都是高兴的。 观众席上几乎全部坐满,高三的学生却来得不多。谢平川原本也不想来,但他得知徐白要表演之后,他提前二十分钟就到场了。 季衡就坐在谢平川的右手边,他的书包里装了几罐啤酒,还有一盒番茄味的薯片——他满怀期待地等着校庆节目,手上还拿了一张出场顺序表。 谢平川问:“徐白的节目排在第几位?” 季衡打开节目单,居高临下道:“你求我啊,求我的话,我就告诉你。” 谢平川略微侧过脸,看向了他左边的男生:“同学你好,能不能请你告诉我,初三年级钢琴合奏的节目,排在第几位?” 那个男生马上回答道:“第五位!我看过彩排,记得很清楚!” 他搓了搓手,兴致勃勃地说:“那个弹钢琴的女生,特别水灵,是我最喜欢的类型。待会儿节目结束,我还想去后台,找她要签名。” 话刚说完,他忽然觉得有点冷。 观众席的灯光调暗了,近旁交谈声音变小,大家自觉关闭手机,半点微光都没留下。男生看不清谢平川的表情,只觉得谢平川在注视他。 他小心翼翼道:“同学,节目开始了,你不看节目吗?” 谢平川没有回答,他阴森地笑了一声。 由于身边的氛围实在可怕,那名男同学没有坚持多久,抱起书包落荒而逃,逃到了另一个座位。 如此一来,谢平川的左边没有人,右边也只有季衡了。 季衡递给谢平川一罐啤酒:“来来来,降降火气。” 谢平川掀开拉环,和季衡碰杯。他们两个人各自喝完两罐,却都忘记了一个事实——他们平常都不喝酒,也都没有酒量。 此时台上正在表演第四个节目,那是一个颂扬校园生活的小品,演出者是一帮初二学生,视野也局限在了初二。 季衡拉住谢平川的衣领,同时回忆道:“谢平川,我初二和你分到一组,参加编程比赛,我本来是不高兴的。” 谢平川已经喝醉了,他说:“我也不高兴”他扯掉季衡的手:“你看起来太弱了,会拖我的后腿。” 季衡指责道:“你太骄傲了,不懂团队合作。” 谢平川端正坐姿道:“我不和咸鱼合作。” 季衡口齿不清地问:“你把话说清楚,谁、谁是咸鱼啊?” 谢平川从善如流,果然讲得很清楚:“初二还不会写大整数加减乘除的人。” 季衡犹自挣扎道:“那可不是简单的加减乘除小程序啊,要用字符型数据结构,来表示整数型的数字,我那时候才初二,我怎么可能想得出来。” 他猛然拍响扶手,狠狠反击:“倒是你,谢平川,你非说卷积神经网络,可以和增强学习结合在一起,我看你才是胡说八道吧?” 谢平川理了理衣服领子:“不要用胡说八道,来形容你没有见过,或者无法理解的东西。” 言罢,他从座位上站起身,步履稳健,冷静地走向后方。 季衡乍一回头,小声问道:“谢平川,你上哪儿去啊?” “去后台,”谢平川斜挎着书包道“徐白快上场了,我要到后台等她。” 过道上标着绿色的“安全出口”发出星点微弱的淡光。他沿着安全出口向前走,成功离开了会堂中心,来到了一片光明的大厅。 大厅里有几个忙碌的身影。 其中一位工作人员发问道:“后勤在哪里?怎么没人送水?” 金白镶嵌的地板砖上,放着两箱矿泉水,一个男生站在一旁喘气:“后勤是我,我太累了,你让我歇会儿。” 那名工作人员便道:“行,我去里面叫几个人,帮你抬水。” 他还没有走远,谢平川就来到近前。他扛起一箱矿泉水,跟着那人走向后台。 此时此刻,第四个节目即将结束,徐白那一组快要登场。 后台人满为患,道具组四处奔忙。 徐白和她的同伴坐在一起,她早已穿好了长裙,头发也盘了起来。除了徐白以外,其他人都有点紧张,而她若无其事地坐着,腰扣上的流苏垂落,也被她拨弄了一下。 离她不远的地方,谢平川放下矿泉水,他穿过拥挤的人群,径直走向了徐白。 徐白诧然望着他,脱口而出道:“哥哥,你怎么混进来的?” 谢平川站在徐白身边,视线扫过她的同学——尤其是她的男同学。然后他说:“扛了一箱矿泉水,他们就让我进来了。” 徐白听完他的话,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黑色的裙摆微微一荡,拖在深红交织的地毯上,像是蔼蔼红尘里开出的黑色鸢尾。 而她本人呢,天然去雕饰,轻盈不自知,大概是一朵白芙蓉。 周围还有不少人,徐白全然不在意。她直接问道:“我今天漂亮吗?” 谢平川回答:“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徐白想了想,谨慎选择道:“假话。” 谢平川就像往常一样:“还行吧。” 他的语气冷淡而敷衍,徐白露出失望的表情:“那真话呢?” 谢平川难得坦诚:“非常漂亮。”他压低了嗓音,微微弯下腰,在靠近她耳边的位置说:“不止今天,你每天都很漂亮。” 7.第七章 谢平川的话开启了循环,在徐白的脑海里不停翻转。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上台的,只记得踏上台阶时,谢平川还对她笑了。她看见人流攒动,光影混杂,听到人声鼎沸,笑语喧哗,但这些感触又好像离她很远。 她在三角钢琴边坐定,裙摆如浅川曳地。小提琴的余音响起后,她弹出极流畅的前奏,全体的配合堪称完美。 演出不可能不顺利,因为他们排练了很久。 谢幕以后,掌声经久不息。 徐白提着裙子跑向台下,很快就找到了谢平川。她挨着他坐好,再次求表扬道:“我们先说好了,你要和我讲实话。” 谢平川反问道:“讲什么?” 徐白看着他,意有所指:“你听见刚才的合奏了吗?” 谢平川拎起他的书包,打开侧边的拉链后,拿出来一本宽约一指的厚书。他翻了翻书页,确认准确无误,没有丝毫破损,才把整本书交到了徐白手中。 徐白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谢平川便和她解释道:“这是给你的奖品。” 徐白低头,终于发现这是一本——英法互译的剑桥辞典。 谢平川道:“听你爸爸说,你想当法语翻译。我记得你也说过,想当英语翻译” 于是,谢平川买了一本英法互译的辞典。他觉得这样一来,问题就都解决了。 徐白没有吱声。 她低头看着这本辞典,双手使劲掂了掂,可是辞典真的好重,她其实有点抱不动。 “好丰厚的奖品,”徐白用指尖摩挲扉页“我爸爸都不相信我能做翻译。” 她略微颔首,敞开心扉道:“我想当翻译,也想读语言学。因为语言就像桥梁一样,我想做架桥的人。” 讲完这句话,徐白抱起辞典笑了:“这个比喻好像不对,我说得不好。” 谢平川却道:“不用解释,我明白你的意思。” 徐白心想,人生难得一知音,更难得的是,想做的事总有人支持。她翻开辞典的第一页,把书推到谢平川的面前:“你能不能在扉页上给我写一句话,再加上你的名字。” 她说:“这样我学习的时候,就会很有动力了。” 徐白的语气十分诚恳,谢平川没有拒绝的理由。他拿出一支笔,在扉页上写道: “祝你成为一名合格的翻译。” 句尾之后,他打了一个破折号,跟上自己的签名。 谢平川写得一手好字,行云流水,苍劲有力。因他的笔迹落在了扉页,徐白愈发珍惜这一本辞典。她重新把书抱进怀里,斩钉截铁道:“好的,我会让它发挥作用。” 徐白和谢平川如此励志的时候,另一边的季衡却在门口徘徊。 他没有谢平川的好运气,无法在此时混进后台。不过他没等多久,面前来了一个熟人。 那人正是简云。 简云乍一见到季衡,并不敢直视他。她抿了抿嘴唇,提着裙子绕到一旁,低头打量脚下的地板,然后才说了一声:“学、学长好。” 季衡闻声,偏过了头。 “哦,你是那个”他想不起她的名字,用满面笑容来掩盖“你是合奏队的成员吧。” 简云道:“是的。” 话刚出口,她不由感到落寞。 落寞的原因在于,她想和季衡交流,却又无话可说。 简云尝试着问道:“学长来找人吗?” 季衡没有承认,他不想说自己来这里是因为谢平川不见了。他抬手搭上简云的肩膀,和她随意攀谈道:“你别老是学长、学长的叫我,听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叫我季衡吧。” 他熟练地介绍自己:“季是季节的季,衡是平衡的衡,好听又好记。” 简云默认了他的说法。 她在意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搭在她肩上的那只手——在此之前,她从未和异性如此近距离接触过,她觉得自己格外紧张。 季衡也发现了这一点,他问:“你是不是有点怕我啊,其实我是个好人。” 简云尚未回答,季衡便后退一步,他面朝反光的瓷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那天在公园里,我看到你急得快哭了” 简云微张了嘴:“你还记得我?” “那当然了,”季衡回头看她,有些好笑道“不然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么多话,我也不是自来熟的人啊。” 今天的简云和平时不同。她穿了钩织提花的裙子,头发完全盘了起来,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别说只有一面之缘的季衡,就连她的同班同学都有几个不认识她了。 她不知自己因什么而高兴,她小声地说:“我不怕你。”算是回答他之前的问题。 季衡笑道:“你话真少,比谢平川还安静。” 他刚提及谢平川,谢平川就从里面出来了。 不过谢平川并非一个人,他的身后还跟着徐白。徐白肩上披着一件外套,手里还抱着一本厚书,谢平川想要帮她拿,她却拒绝道:“我要自己抱回家。” 季衡站在一旁,瞥了一眼那本书,他好奇那是什么玩意儿,让徐白如此看重和珍视——季衡没发现惊天动地的标题,他只看到了几行法语和英语。 人们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又或者是“不知其人,视其友”意思是当你不了解一个人的时候,可以看看他的亲密交际圈,多少能猜出一点他的兴趣所在。 所以徐白的兴趣,也不是普通的兴趣。季衡心想道。 他问:“徐白,将来你也打算出国吗?” 这个问题把徐白难住。 她是想出国念书的,不过父亲反对,母亲赞同。 徐白的母亲是职业画家,她早年留学意大利,也曾经在荷兰见习,回国后又继承父业,专攻国画,风格融汇中西之长。 或许是因为走过这条路,所以当徐白表达意向时,母亲完全站在她这边。 而她的父亲恰恰相反,经常讲一些她没有听过的、所谓的“大人的道理”比如“你年纪还小,出去容易吃亏”又或者是“翻译是没有前途的工作” 徐白久久不答话,谢平川替她解围道:“徐白初中都没毕业,你的问题问早了。” 季衡双手插。进裤子口袋,转而问起了谢平川:“那你呢,谢平川,我忽然想起来你还没告诉我,你申请了哪些美国大学?” 谢平川仿佛一个谜团。 他说出来的话,就像没说一样:“我申请了喜欢的大学。” 徐白在一旁听着,虽然她也不知道谢平川的计划,但是她发自肺腑地希望,谢平川能申上他喜欢的学校。 可惜天不遂人愿。 那一年的十二月,下了一场初冬的雪。于是庭前有枯枝落叶,皑皑白雪,像是残积的柳絮,铺陈了一地新妆。 徐白穿过门外的走廊,绕向了后院的围墙。她戴着一条羊绒围巾,刚好遮住小半张脸,手上却没有手套——那是为了方便她敲门。 敲谢平川的门。 谢平川在家,家里却不止他一个人。 他的父母也回来了,三人齐聚在他的卧室。自从谢平川上了初中,这种盛况一年到头也没几次。 卧室的窗户半开,徐白就蹲在门外,偷听他们的谈话。她听到谢平川的母亲开口道:“你从小学开始学编程,我和你爸爸也支持你,你的编程水平高不代表你的能力强,只能说明我们愿意栽培你。” 谢平川不说话,他很安静地坐着。 母亲继续教育他:“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不能眼高手低,好高骛远,选择学校的时候,看准了再申请。哈佛和麻省理工是你能尝试的吗?” 谢平川并未反驳,仍然保持一言不发。 他不仅申请了哈佛和麻省理工,他也申请了斯坦福和普林斯顿。 就在近期,他收到了回信。 全是拒信。 如果仅仅是这样,父母可能不会大动肝火。最让谢平川的父母失望的是,谢平川用来保底的两所学校,也都在昨天之前委婉拒绝了他。 保底学校,顾名思义,是那一批申请里、综合情况最差的学校。 对于谢平川的父母而言,他们的儿子一直是优秀的。自打谢平川上小学开始,他从没让父母操心过成绩,他天资聪颖,又相当努力。 然而眼下,这种优秀被全盘否定,曾经光辉闪耀的山巅,沦为了折戟沉沙之处。 错误酿成以后,大多数人想到的不是如何补救,而是先放一管马后炮——谢平川的父亲不能免俗,他说:“当初让你走中介,你也没听我们的。” 谢平川回答了父亲的话:“我自己的事,不用他们帮我做。找中介的结果不一定比现在好,申请竞争激烈,他们也没有十全把握。” 他说话的声音低沉,其实非常好听,徐白平时很喜欢,此刻却很心疼。 她双手抱膝蹲在门外,看着积雪压在树梢上,如同覆了一层糖霜。她伸手推了一下树,那雪球便簌簌落下来,刚好砸在她的脑袋上。 谢平川的父亲问:“什么声音?” 谢平川距离窗户更近,他从座位上站起,走到窗前看了一眼。 明明瞧见了徐白,他却笑道:“是徐白家的那只猫。” 这一笑不要紧,他的母亲更气了。 母亲叹气道:“我和你爸培养你独立,不是让你无所顾忌,是让你心里有一杆尺子,知道衡量自己的行为。” 她问:“你被六所大学拒绝了,怎么还笑得出来?” 谢平川站在窗前道:“除了申请费和快递费,我们没有损失什么。” 他心想能笑出来,总比哭出来好,当然这话他是不会说的——他无意和父母争执,并且对争执感到厌倦。 谢平川的父母有意移民美国,他们选择的方式是投资移民。为了妥善安顿全家,这几年来他们忙于生意,逐步规划好了将来的路。 然而凡事难两全,当他们的重心偏向事业,就没什么时间陪伴儿子。 谢平川还小的时候,经常被他的父亲教训。那时候他才七八岁,处于狗都嫌的年纪,偏偏脑子又聪明,大人根本管不住。 父亲常常把他捉住,给他灌输人生哲理,他起初听不懂,后来渐渐明白了,也终于让他的父母放心。 再然后,谢平川上了初中。每天傍晚回家,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花了一个月适应,习惯了独自生活。 其实也不是一个人,他的隔壁还有徐白。 谢平川念初中的时候,徐白还在上小学。她到家比他早,每逢他进院门,她总要跑出来迎接,欢快地喊道:“哥哥回来了。” 是的,他回来了。 能见到徐白,他竟然也觉得高兴。 此时此刻,徐白正蹲在他的窗户底下。 谢平川向前倾身,伸出了左手,碰到徐白的头顶,帮她拨开了头上的雪团。 徐白不敢动。 她刚刚洗过头发,发丝乌黑又柔软,如同上好的绸缎。这让谢平川生出一种错觉,他好像确实在摸一只猫。 谢平川父亲说话的声音,把谢平川拉回了现实:“不说别的,你好好想想现在要怎么办吧,麻省理工不愿意收你就算了,保底的学校也拒绝你”谢平川道:“还有五所大学没有回复。” 父亲问:“哪五所呢?” 谢平川抬起头,看向远处天空:“加州理工,卡耐基梅隆”“加州理工就别想了,这不是你能申上的学校,”父亲站起身,拿到西装外套,往身上一披,走出了房间“有没有别的学校可以申请? ” 徐白并未听完他们的对话。她缓慢挪到墙根之外,一溜烟跑没了影。 8.第八章 几天后的傍晚,夕阳落幕,云缝处余晖未尽,红白两色交相辉映,好比秋日霜染的枫林。 徐白迎着阳光坐在台阶上,怀里抱着他们家的猫。猫咪一身柔软的毛皮,舒服又暖和,用来捂手再好不过。 恰在此时,谢平川走出了家门。 他穿着一件黑色外套,路过庭前凋敝的槐树,在雪地中踩出一串脚印。 徐白放下了猫,她飞快跟上他的脚步,沿着他的脚印一路跑——谢平川却忽然驻足,于是徐白撞在了他的后背上。 谢平川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徐白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哥哥,你想去哪里?” 说来奇怪,刚刚那一瞬间,她恍然以为,他要离家出走。 谢平川拿起他的手机,打开翻盖以后,显示出绿色的屏幕:“季衡约我出去吃饭。”他把短信给徐白看,又觉得有一点微妙。 他为什么要和徐白解释自己的去向。 徐白捧住他的手机道:“是在对街的火锅店啊,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对街的火锅店菜色丰富,汤底香浓,服务又很周到,因此声名远播,的确是个吃饭的好去处。 季衡把谢平川喊到那里吃饭,没有别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他自己也被学校连环拒绝了。平心而论,他和谢平川就是一对难兄难弟,两个人一起闷头吃火锅,兴许能慰藉彼此受伤的心灵。 季衡在火锅店坐下来没多久,谢平川和徐白一同出现。 季衡愣了一下,向他们招呼道:“来来来,我在这里。” 他没料想徐白也会跟来,因此提前点了几瓶啤酒。等徐白落座之后,季衡拿着道:“我去问问他们,能不能把啤酒换成换成酸奶和果汁。” 谢平川阻挠了他:“不用换了,我今天也想喝酒。” 季衡拍了拍他的肩:“我懂你,男人嘛,心里有伤,要用酒填平。” 季衡话音落后,谢平川拿起菜单。他仍然要了一瓶酸奶,不过是为了照顾徐白。 时值深冬寒夜,窗外行人棉袍裹身,偶尔能听见风声呼啸,窗上也蒙了一层雾气。街上的积雪如山堆积,把玻璃窗冻得像一块冰。 正是因为天寒地冻,火锅店里生意兴隆,不仅坐满了客人,还有滚滚热气蒸腾。周围不时传来碰杯声、欢笑声,而在徐白的这一桌,气氛却有一点怎么说呢,有一点冷清。 桌上架着一口鸳鸯锅,季衡一边涮羊肉,一边叹息道:“谢平川,我真没想到,我被南加州大学拒绝了,我申请的是那个什么,计算机游戏专业你觉得我不够格吗?” 谢平川给他倒酒:“假如我是录取官,我会收你。” 季衡刚刚觉得欣慰,谢平川就插了一把刀:“不过真正的录取官,都觉得我们不够格。” 季衡喝了一口酒道:“我跟你说,谢平川,你要是一个非洲人,分分钟就被录取了。他们对亚裔的要求太高,能怪你吗?” 喝完这一口酒,他又打了一个嗝:“话说回来,我听说你被保底学校拒绝了,我还真是觉得奇怪。” 坐在季衡对面的徐白闻言抬头,一口咬定道:“那是因为超过录取标准了,一定是这个原因。” 季衡笑着发问:“overqualified?” 徐白点头:“yes, obviously。” 徐白讲完这个单词,又联想了同义的法语,同时把几只墨鱼放进锅里,耐心等待它被烫好。 她双手托着腮帮,低头像是在沉思。谢平川看了她一阵,徐白便注意到了,她问:“你是不是在看我?” 谢平川“嗯”了一声。 他想起一个问题:“你出门之前,有没有和父母打招呼?” 徐白晃了晃手机:“我给爸爸发短信了,他今晚不回家,我妈妈这段时间又开始忙画展我上了初三以后,妈妈好像越来越忙了。” 汤锅里的墨鱼已经烫好,它从水面上浮了起来,像是汪洋海面上翻滚的孤舟。徐白和谢平川说话的时候,季衡就拿来一个漏瓢,把墨鱼全部捞起来,放进了徐白的盘子里。 徐白有些惊讶道:“谢谢学长。” 因她坐在季衡的对面,季衡便抬头笑道:“叫学长多生疏,叫我季衡吧,季节的季,平衡的衡,好听又好记。” 徐白还没回答,季衡又调侃道:“你叫我哥哥也行,就像叫谢平川那样,我和谢平川同龄,应该比你年纪大吧。来吧,叫一声哥哥让我” “听”字还没说出来,谢平川忽然笑了。 谢平川伸手搭上季衡的后背,停了几秒都没放下来——这个举动季衡非常熟悉,一般而言,季衡和谢平川组队参加编程竞赛,每当季衡出了什么错,谢平川的反应就是这样。 几乎无一例外。 季衡连忙转移话题:“谢平川,你觉得坐在我前面的那个人,他是不是一条咸鱼?” 谢平川附和道:“是的,他是咸鱼。” 话虽这么说,他的目光却在季衡身上。 谢平川给季衡倒了啤酒,他自己的杯子也满了,两人碰杯之后,季衡开口道:“可是拒绝你的那所保底学校,把他给录取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你说奇怪不奇怪? 录取似乎就是这样,充分显示世事难料。 作为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谢平川的回应是喝啤酒。 他在家被父母念叨,实在是念得烦了,出来和季衡吃饭,讨论的还是学校——他其实并不想谈论这些。 但是学生的本职是学习,名校的光环无可替代。虽说进了校门以后,还有可能被淘汰,但在当前的战局中,拿了录取就是胜利。 迄今为止,谢平川还是光杆司令。 除了拒信,他一无所有。 说不在乎是不可能的,他是习惯了一帆风顺的人。然而眼下却在港口打转,似乎没有一艘摆渡的船。 他对自己没有盲目的自信,也曾设想了最坏的结果——假如所有学校都拒绝了他,他是否要等待明年的申请。 徐白却在这时候出声道:“哥哥,我打不开瓶盖。” 她握着那一瓶酸奶,安静地和谢平川对视,因为塞了一块排骨,腮帮子还是鼓鼓的就像一只小仓鼠。 谢平川原本是和季衡并坐一排,但是因为那一瓶酸奶,他站起了身,坐到了徐白那一边。 如此一来,他就和季衡分开了。 季衡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谢平川坐到了对面。他心中略有失落,觉得谢平川抛弃了自己。 谢平川毫无察觉。他接过那一瓶酸奶,很快就给徐白拧开,又听季衡开口说道:“刚才讲到坐在我前面的那个人,他也拿到了录取,可我真想不通为什么啊?” 季衡道:“他不是一条咸鱼么,他竞赛都没获过奖,托福和sat也没你高” 谢平川点了点头,回忆起这位同学,他最大的印象是:“上课还喜欢脱鞋。” “可不是么,”季衡怀着一腔愤慨道“他把鞋一脱,坐在哪个角落闻不到?开窗都散不掉那个味儿,为什么这样的人会被录取?” 谢平川陷入回忆,沉默以对。 那不仅是非同寻常的回忆,更是开窗都散不掉的气味。 季衡继续与他同仇敌忾:“对了,他上次借我两百块钱,到现在还没还。” 谢平川接话道:“你不问他要么?” 两百块钱对于季衡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数目,原本大家都是同学,这笔钱打个招呼就算过了。 然而如今风水轮流转,那位同学经常在季衡面前炫耀,这让季衡不能接受,也就开始翻起了旧账。 季衡道:“谢平川,你帮我要吧,他的口才比我好,我讲不过他。” 谢平川却放下酒瓶:“我暂时不想和他说话。” “也是,”季衡烫下一把菠菜,用筷子来回翻搅道“你别去了,他肯定会向你炫耀。” “不是这个原因,”谢平川一手撑腮道“他最近总是脱鞋。” “所以为什么呢?”季衡深深叹息“这样的人都收到了录取,我们两个却被拒绝了。” 谢平川带着酒气,半开玩笑道:“因为我们比不上咸鱼了。” 他不过是在顺着季衡的话,和他继续一个攀比的话题。季衡却呆了好几秒,才笑得尴尬道:“你认真的?这可不像你说出来的句子。” 谢平川笑道:“那你觉得,我应该说什么?” 季衡答不上来。 火锅店里嘈杂的交谈声将他的思维淹没。餐桌上变得异常安静,除了汤锅滚沸的杂音,便只有筷子碰撞餐具的轻响。 徐白的嘴里还有半块年糕。她是今晚唯一用心吃饭的人,她努力地咀嚼年糕,期间不小心呛了一下,谢平川便问道:“要喝水吗?” “不要,”徐白拉着他的袖子道“你应该说” 谢平川不理解徐白的意思。 徐白解释道:“我在回答你刚才的问题。” 她放下筷子,坐得端正:“你应该说,你有规划和理想,有理想的人不是咸鱼还有啊,你的托福和sat都考了高分,你参加了很多次的竞赛,还能抽空去做支教。” 谢平川没仔细听。 他只注意到徐白咳嗽了两声,于是他问服务员要了一杯水。服务员小姐年纪轻轻,弯腰和他说话时,有着显而易见的脸红。 服务员小姐温柔地回答:“请稍等。”言罢又温柔地问:“这位先生,请问除了一杯水,你们要不要别的饮料?” 谢平川道:“不用了,谢谢。” 服务员小姐走后,徐白重新拿起筷子:“我好难过,你不听我说话了。” 谢平川记得徐白说了“支教”因此他回应道:“我做支教,是为了申请出国。” 对面的季衡已经喝高,他用筷子敲了一下碗:“哦,谢平川,你终于承认了。” 徐白却道:“不对,不是那样的。” 她面朝着季衡说话:“他可以做更简单的工作,其实也不用亲力亲为,还能借助父母的关系,可是他没有。” 最后五个字,徐白似乎用了重音。 是的,从小到大,徐白最佩服的人之一,就是坐在她身边的谢平川。她小时候口齿不清,无法准确表达她的意思,但是她心里很清楚,有一些话,她总有一天,都会说给他听。 眼下正是一个好时机。 徐白偏过半张脸,看向了谢平川:“我知道你目标明确,做事认真,谨守分寸,责任感强烈,是很温柔的人。你只是嘴上不说而已” 她放缓了语气,一句一顿,说得诚恳而坚定。 谢平川还没接话,徐白就捂上他的左胸口:“但是在这里,你什么都有。我认识你十年,我非常了解。” 谢平川与她对视半晌,低声问道:“是吗?” 徐白郑重其事地点头。 她鲜少有这么正经的时候。 谢平川端起酒杯道:“你还有别的话想对我说么?” 徐白仔细考虑了一番,借用了他们大人最喜欢的、常常拿来祝福别人的话:“还有一句话,你将来一定会婚姻美满,事业有成。” 谢平川的思想被“婚姻”二字带偏了方向。他又喝了一口酒,看向窗外的月亮:“答应我,你不能这么夸奖除我以外的人。” 徐白二话不说,直接答应。 餐桌上气氛和缓,变得其乐融融。 破坏氛围的人是季衡。 季衡敲着桌子道:“小白,你刚才那几句话,我一点也不同意。” 他忍不住质问她:“谢平川哪里温柔善良了,他刚刚还和我一起讲同学的坏话,嫌弃别人脱了鞋有脚气” 季衡顿了一下,着重强调道:“他还不许你夸别人,这是多么的小心眼。” 谢平川打断了他的话:“季衡,你心情好吗?” 季衡抿嘴道:“不太好。” “巧了,我也是,”谢平川摘下了机械手表“我们出去打一架吧。” 想起大巴上的那次扳手腕,季衡头脑清醒,立刻审时度势道:“徐白,我跟你说,据我了解,没有比谢平川更帅,更靠谱的男生了。” 徐白笑着回答:“是啊,我知道。” 9.第九章 那一天吃火锅的时候,徐白预祝谢平川婚姻美满,事业有成,她没敢说“你一定能被学校录取”因为她也不理解所谓的申请机制。 不过在来年的冬末——寒假结束,新学期刚刚开始的那一个月,谢平川接连收到了几封信,没过多久,他的名字就上了学校光荣榜。 他被加州理工录取了。 除了加州理工以外,还有几所别的学校。高年级的学长谈起他,总是充满了艳羡。 那段时间徐白都很高兴,还跟自己的母亲提到了:“妈妈,他的名字一直挂在光荣榜里,虽然别的学姐学长也挺厉害的,但是我一眼就看见他了。” 那是一个周日的傍晚,徐白的母亲正在书房里画画。 阳光从百叶窗里照进来,照出纵横如织锦般的色彩。徐白的母亲就站在画架前,笔下有洒金的落日山水,也有起伏的晚霞烟云。 她一边上色,一边和女儿说:“时间过得真快啊,我们刚搬来的时候,谢平川才八岁,他才那么大一点,现在都要上大学了。” 徐白抱着一盒龟苓膏,舀了一勺又说:“对啊,他今年就要去上大学了。他还告诉我,会去加州理工。” 言罢,她不再出声。 美国加州,离中国北京好远。 就算是养猫养了十年,都会有不可分割的情感,何况是年龄相近,又朝夕相对的两个人。 徐白以为,她那种不可言说的落寞感,正是源自即将在六月到来的分离。 但是说到底,她依然是欣慰的。能去喜欢的学校读自己感兴趣的专业,这无疑是一件好事,就像她自己,也想去翻译闻名的学校专攻英语和法语。 徐白的母亲也和她说:“谢平川不是一直在准备出国么?” 徐白点头:“对呀,他准备了好几年。” 她想恭喜他得偿所愿。 母亲却放下了手中的画笔:“还是年轻好,想做的事都能做。” 画架上的风景栩栩如生,徐白的母亲却揭开了画纸。颜料盒子掉在地上,连同整张画纸一起,被徐白的母亲装进了垃圾桶。 徐白见状,有些不知所措:“妈妈” 她捧着龟苓膏坐在椅子上,左手还拿着一把勺子,茫然无状都写在了脸上。她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以她的审美来看,那是很漂亮的一幅画。 徐白是被母亲一手带大的,或许是因为潜移默化,她也很喜欢画画。她的父亲任职于管理层,工作日总是十分繁忙,无法顾及家庭状况,而她的母亲恰恰相反,兼顾了主妇和画家两个职业。 为此,徐白的母亲错过了不少发展时机。 如果丈夫能完全体谅她,这份牺牲也无可厚非。偏偏她最近半年忙于画展,丈夫对此颇有微词,两人不断爆发争吵,已经持续了一个礼拜。 她不得不承认,在丈夫的眼中,她是家庭主妇,而非职业画手。她的责任是打扫卫生,照顾老人和女儿,哪怕两人收入持平,她仍然是理亏的一方。 徐白的母亲不会把这些话告诉女儿,她和徐白说的是:“上色上得不好,我再重画一幅。” 书房里采光充足,地板整洁,她的心情并不平静,勾勒的线条愈加凌乱。 徐白猜不出母亲的心思,徐白继续问道:“妈妈,你当年在意大利留学的时候” 她的话还没有问完,母亲便出声打断:“那时候年轻不懂事,本科没上完就回国了。” 母亲接下来的话也顺理成章:“所以小白,等你将来上大学了,别给自己留下遗憾。” 徐白似懂非懂地点头。 此时院子里似乎来了人,原本安静的室外有了喧闹声。透过书房的百叶窗,可以清楚看到院中站着三个人。 那是谢平川的母亲,以及一对不曾谋面的夫妻。 那对夫妻的打扮很新潮,就连丈夫也戴着一条金项链,穿着一件花哨的外套。他说话的声音很大,不过夹杂着外地口音,徐白听不出他是哪里人。 他说:“我和我老婆,就想住这种老北京的房子,价钱不是问题,你随便开。” 言罢,他还补充道:“这里的花草都是你们种的吧?”他站在初春时节草木萌新的院子里,左手指着一株繁盛的天竺葵:“这种草不吉利,在咱老家那里都是老人才养,咱们找个日子把草给拔了吧。” 天竺葵并不是谢平川的家人栽种的,这种植物深得徐白母亲的青睐。 谢平川的母亲似乎感觉到,院子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她带着那对夫妻走进自家的房门,徐白也就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声了。 她愣然站在窗前,脑子里嗡嗡一片。 显而易见,谢平川的母亲打算卖房子。 北京的房价在全国范围内遥遥领先,如果决定要卖出去,那么回报绝非一笔小钱。谢平川家境富裕不假,但是又有谁会嫌钱多呢。 徐白的母亲收起画架,耐心和女儿解释道:“他们家要移民美国了,房子放着也是放着,现在卖掉也不奇怪。” 徐白回答了一句:“这样啊。”——她就像一个竹竿,立在窗户边发呆。 晚饭的餐桌上,气氛与往常不同。 桌面摆了四菜一汤,热气腾腾如白雾。尤其是那一盆海带排骨汤,熬到汤汁浓稠的程度,是徐白平日里最喜欢的。 但她今天没心情喝汤,她低头啃着一块排骨。骨头当然很硬,徐白一向偏好软食,不喜欢咬东西,今天却忽然使力,把排骨给咬开了。 随即发出“嘎嘣”一声脆响。 她的父亲开口道:“小白,你咬骨头干什么,不怕把牙崩坏?” 徐白叼着排骨,并未出声接话。 于是她的母亲回应了一句:“这锅汤我熬了一下午,骨头已经炖软了,咬断不会损伤牙齿,你可以放心。” 徐白的父亲端起饭碗,说话的时候还带着笑:“我关心孩子,说错话了么?”他夹起一筷子的宫保鸡丁,放进老婆的碗里:“我平常工作那么忙,一家人吃顿饭不容易。” 他原本以为,说完这句话,妻子会理解他。但是在他话音落后,他那个当画家的妻子就扔下了碗,草草落下一句:“只有你忙吗?我没画完今天的画,要去书房写草稿,别来打扰我。” 徐白的父亲没有吱声。但在妻子走后,他问起自己的女儿:“你妈妈今天怎么了,你惹她生气了?” 徐白的父母很少发生争执。他们结婚很早,又门当户对,两人外貌都出色,脾性也比较相投,在外人看来,可谓是天作之合。 正因为此,徐白并不知道,要怎么应对父母的争吵。 她是温室里长大的花朵,被父母当成掌上明珠。但凡学业的问题,都有谢平川帮她解决,她很少遇到迫切的烦恼。 或许是成长环境的问题,徐白的情商有时很高,有时很低——她猜不出母亲因为什么而发火,下意识地联想到傍晚的院落,于是徐白开口道:“隔壁的阿姨好像在卖房子,来看房子的叔叔不喜欢天竺葵,说是要把这种草拔光。” 徐白特意突出了“把这种草拔光”来展现事态的严重性。 “就这点事?”她的父亲却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拔几株草而已,她就发这么大火。等人家新邻居搬进来,日子还怎么过。” 不对,不是这样的。 徐白在心里想,那一小块的花圃,原本就是他们家的,天竺葵又只有三株,凭什么要让人家拔光。 不过徐白没有反驳父亲。他们家的猫坐在她的脚下,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拖鞋,徐白马上有所感知,捧起瓷碗扒了一口饭。 借着饭碗的掩护,她故意扔下一块排骨,排骨上带着大块的肉,汤汁也没有油和盐——为了照顾家里的猫,徐白把排骨过了水,很仔细地涮了一遍。 猫咪如愿捡到食物,趴在她的脚边吃了起来。 徐白的父亲道:“我看别人家没有像你这样养猫的,从小到大惯得不像话。” 眼见那猫咪一副悠哉的样子,父亲又握起了筷子,继续教育他的女儿:“你养的是一只宠物,你吃顿饭还要照顾它?” 徐白此时已经吃饱了,再加上她反应过来,爸爸惹她妈妈不高兴,她也就跟着不高兴了。 徐白辩解道:“我九岁开始养猫,它是和我一起长大的,我想对它好一点,并没有犯错啊。” 父亲却温声回答:“小白,爸爸没说你犯错,是让你把握好那个度,一只猫而已,你别太上心了,你要把心思花在正事上。” 餐厅里灯火明亮,整洁的桌面微微反光。餐盘里还剩着一只鸡腿,父亲夹起那一只鸡腿,放进了徐白的碗里:“除了这只猫,爸爸还想和你说,隔壁家的谢平川要出国了,你从小呢,就和他关系好。” 父亲放下碗筷,好像陷入回忆:“你刚上小学的时候,他还教你写作业吧。谢平川是个好孩子,我也算看着他长大的” 徐白与父亲对视,等待着他的下文。 常言道“知女莫若父”——她的父亲终于践行了这一点,话中有话道:“等谢平川去了美国,他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年轻的男孩子,就该各奔前程。” 年轻的男孩子,就该各奔前程。 这句话如同烙铁,印进了徐白的心里。 当夜月圆,春寒料峭,她抱着猫咪坐在后院台阶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猫爪。 谢平川不知何时出现,他多拿了一件外套,披在了徐白的身上。 “你在想什么?”谢平川问道。 他自然而然坐在她身边,半张脸都在墙角的阴影里,从徐白的视角来看,那是一副构图绝佳的画面。 画中人过于好看,所以不够真切。她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又缓慢地放了下来,落在猫咪的头顶上。 “喵”她怀里的猫轻轻叫了一声。 徐白说话的声音更轻:“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月明星稀,浅光如银河流泻,远处的灯塔亮色闪动,仿佛撑起了一方夜幕。徐白抬头望着灯塔,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以后会留在美国吗?” 谢平川还没有回答,徐白就跟着补充道:“在那里工作,定居,再也不回来了。” 谢平川道:“你坐了一个晚上,就是为了这个问题?” 是啊,被你发现了。 徐白在心中回答七个字,嘴上却迟迟说不出来。这并非她一贯的作风,她一向心直口快,毫无城府,现在她居然能在心里藏事了。 如果这是所谓的长大,她能否停留在十四岁。 而今,年满十五岁的徐白说出口的话是:“我刚刚在想,世界这么大,我们还年轻,总是局限在一个地方,好像有点亏了。” 谢平川顺着她的话说:“的确是这样,毕竟人各有志。” 他刚讲完这一句话,就把手伸进了口袋,摸出两块柠檬糖,放进了徐白的手里。 徐白攥紧了糖果,没有想吃的念头。谢平川坐在她身旁,自述一般开口道:“你刚才问我会不会在美国工作?我计划大一开始实习,争取在毕业之前,得到带队的机会。” 徐白披着谢平川的外套,一声不吭听他讲话,听他一句一顿接着说:“等我回国的时候,不至于因为水平太差,而被国内it业淘汰。” 话音刚落,徐白讶然看向他。 夜风吹响了槐树的绿叶,带起一阵细微的沙沙声。那声音好像化作湖水,蔓延到了心底的浅滩,一寸接着一寸,浇灌出柔软的满足感。 徐白忍不住笑道:“真的吗?你以后会回国吧,加入it行业,发展国产软件。”她这么说完,其实还不放心,因此伸出小拇指,立到了谢平川面前。 “你不可以骗我,要和我拉钩。”徐白道。 谢平川明明心甘情愿,表面上还要取笑一番:“拉钩有什么用?你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 话虽这么说,他也伸出了小拇指,勾住徐白的手指头。这个拉钩的举动他们做过无数次,但好像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么郑重。 他听着徐白小声念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谢平川一直记得,那是二零零七的初春。 10.第十章 当天晚上,谢平川从后院回家时,家里的灯已经熄灭了。 他直接从客厅走过,但是没有打开吊灯。他在黑暗中途经父母的卧室,注意到卧室房门开了条缝,也听到母亲语气不善道:“你真的想买邻居家的画吗?” 谢平川当然知道,徐白的母亲是个画家。因此他的脚步一顿,站在了房间的门口。 谢平川的父亲缓声道:“你还想让我说什么,我不过想买一幅画。” 母亲正在敷面膜,她躺在卧室的软椅上,话中带着几根刺:“别人的画不能买么?你非要买她的画。” 谢平川的父亲对自己要求很高。多年以来,他行得端做得正,完全问心无愧,说话就很有底气:“我妹妹要来加州机场接机,送她什么礼物合适?带一幅画只是顺手的事。” 母亲却道:“上个月的月底,我买了一块和田玉,品相不错,到时候送给她吧。” 父亲仍然在坚持:“邻居家有几幅画,确实画得不错,色彩和意境都很好。” 夜半风凉,家中难得有人。平常偌大的房间里,只有谢平川的人影,如今父母放下工作,终于回归了家庭,但是室内的氛围并不和谐,潜伏着不易察觉的火药味。 谢平川的母亲动怒道:“我的话不够清楚吗?你非要买就去买吧。” 她端正地平躺着,保养得当的脸上,并没有牵扯出表情,话里也忽然没了情绪:“你想买多少买多少,我不会拦你。” 另一边的父亲妥协道:“算了,我不买了,家和万事兴。” 母亲回答:“你知道就好。” 这种没什么意义的争执,是谢平川从小就见惯了的事——总的来说,都是以双方的退让作为收场。 谢平川懒得听,他走了。 他没听见母亲接下来的话:“今年六月份,我们全家都要出国,这房子一卖,以后也不会回来。你没什么舍不得的吧?” 谢平川的父亲道:“我有什么舍不得的,倒是谢平川,我看他和徐白关系挺好。徐白那个孩子,没什么心眼,瞧着也挺乖的” “他还年轻,”谢平川的母亲打断道“等他长大,眼界就开阔了。” 谢平川的父亲话中有话:“儿子和我说过,他上完学就想回国。” 他顿了顿,才接着说:“让儿子按照自己的兴趣来吧,他已经长大了。” 这句话没得到妻子的赞同。 她平躺一阵以后,转移话题道:“我和你说过吗,上个礼拜在苏州街,我开车路过的时候,看到了徐白她爸,还有一个” “一个”之后她说了什么,谢平川的父亲没有听清。 于是他开口询问:“怎么了,你看到谁了?” 谢平川的母亲揭开面膜,转身去洗手间敷脸,她只落下了一句话:“没什么,别人的家务事,我们最好别管。” 谢平川的父亲没再追问。 隔了几日的傍晚,谢平川就像往常一样,和徐白一起回到家门。自从过了立春时节,草木接连抽穗拔苗,院子里又有了浅翠新绿,徐白家的猫咪就蹲在花盆边,伸直一双猫爪向它的主人撒娇。 徐白却没有注意这只猫。 徐白道:“今天晚上我爸妈不在家,可我忘记去超市买吃的了。” 厨房的冰箱抽屉空空如也,她早上出门前就发现了这一点,原本打算放学的时候去趟超市,但是在回家的路上,她就顾着和谢平川说话,别的事情都没想起来。 谢平川正要和她告别,听见她的这一句话,他立刻提议道:“走吧,去我家。” 他没有给她考虑的时间。话刚说完,他就拉起她的手腕,把她拽进了家门——不过谢平川忽略了一点,今天晚上,他的父母也都在家。 玄关内隔着一扇屏风,谢平川的父亲沏了一壶茶,手拿报纸坐在沙发上。反观另一边呢,谢平川的母亲正在和人打电话,对着手机谈笑风生,丝毫没留意她的儿子牵着小姑娘回家了。 厨房里有个忙碌的人影,属于他们家的家政阿姨。徐白也不知道那个阿姨做了几道菜,总之饭菜的香味穿过走廊,一路飘进了宽敞明亮的客厅。 这并不是徐白第一次来谢平川的家,事实上她早就来过无数次了。然而今天与往常不同,她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感。 她心想这是为什么呢——原因可能是,她在和谢平川独处的时候,整个人会更加平静和放松。 谢平川的父亲率先发现了他们。他收好手上的报纸,温和一笑道:“咦,这不是小白吗?”言罢又看了看表:“你们今天放学挺早啊。” 谢平川放下书包道:“今天她家里没人,我请她过来吃饭。” 他说得顺理成章,后面又跟了一句:“餐厅只有三把椅子么,我去书房再搬一把。” 徐白作为一个来蹭饭的人,总归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虽说他们家和谢平川家是十年的老邻居,但是因为谢平川的父母常年不在家,徐白觉得两家的关系并不能算得上亲近。 徐白的父亲比较自来熟,每逢遇到谢平川他爸,就以“老谢”作为代称,并以“老朋友”自居。 谢平川的父亲也会与他客套,但是两人私下却鲜有交集,在谢平川的父母看来,他们虽然共同住在四合院里,彼此的关系却更像是独门独户公寓里的邻居。 成年人的世界总是更为复杂些,要考量的利弊涵盖方方面面。然而徐白和谢平川刚认识的时候,还只是两个心智未开的孩子,他们年龄相近,性格又相容,关系不好是不太可能的。 谢平川的母亲这样想着,对徐白的态度就温柔了一点:“小白,你今年十五岁了吧,快长成大姑娘了。” 客厅里只有谢平川的父母,以及徐白三个人。谢平川去了书房搬椅子,徐白还留在客厅和他的父母说话。 徐白这样回应谢平川的母亲:“是啊,我也快要成年了。” “考虑好去哪儿上大学了吗?”谢平川的母亲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才说“谢平川考虑得很早,他初二就想好要去美国念书,现在算起来,他准备了五年啊。就连我这个当妈妈的,都不知道他耗费了多少心血。” 徐白听不出她的画外音,以为她只是在单纯地询问自己对未来的规划。 新学期开始了一个多月,徐白的初三时光快要结束。她的成绩在班级排名中上,高中的选择范围很广,不仅包括了本校的高中部,也有海淀区的其他学校。 可她毕竟年轻,没有明确的选择。她只想要顺其自然,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 因此徐白道:“我还没有想好去哪里上大学,因为现在初中还没有毕业。” 谢平川的母亲就笑了:“不着急,你慢慢想,你才十五岁,没什么好急的。” 谢平川的母亲在家里也穿着高跟鞋,八厘米的高跟,红底黑皮。在和徐白说话的时候,她很优雅地翘着腿,徐白离得近一点,就能闻到香水味。 客厅的吊灯光辉灿烂,地面的大理石砖正在反光,徐白就站在一块地砖上,双手背后,面朝谢平川的母亲,聆听她单方面主导的谈话。 谢平川的母亲说:“你以后要是想来加州,可以先联系我们。啊对了,谢平川的姑姑也在加州,等我们过去了,他姑姑想给他介绍几个朋友,同龄人在一起玩得开。” 徐白重复道:“是同龄人吗?” “对啊,”谢平川的母亲热情回应,笑容满面“有男孩也有女孩,女孩子都挺好看的,性格也容易相处。我想让小川尽快融入他们,新一代移民啊,其实问题还挺多的。” 谢平川的母亲注重说话技巧,这一次,徐白终于懂得了如何连贯。 徐白回想起了上一句:“给谢平川介绍朋友”以及下一句:“女孩子都挺好看的,性格也容易相处。” 她才懵懂地认识到,好像有什么事情,是她现在无法理解,也同样不能控制的。 徐白低着头,没有说话。 或许是因为长得漂亮,她委屈的样子就很可爱。 难怪儿子对她这么上心。谢平川的母亲心想道。 不过即便是谢平川的母亲,见到徐白此刻的样子,也忍不住要站起来,摸一摸徐白的脑袋。 她说话的语气愈发温柔:“小白,阿姨刚才不是说了么,你以后想去加州,可以来我们家做客。你还想去哪里玩,阿姨给你找向导。” 谢平川拎着椅子出现的时候,只听见了母亲的这一句话。 除了一把椅子,他还拿了一袋零食。里面装了水果和饼干,饼干都是甜饼干,味道只有草莓和巧克力,总而言之,那是徐白偏爱的口味。 每当谢平川去超市里买东西,他都会替徐白做一个备份,就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徐白和他说,她家里没有吃的了。 谢平川提着这一袋零食,把椅子拎到了餐厅放好。随后他折返回了客厅,把那一袋吃的送给徐白。 “你今天不用去超市了,”谢平川和徐白说道“明天再去吧。” 徐白抱着塑料袋,就像平时一样:“谢谢哥哥。” 谢平川的父母还在客厅,但是谢平川已经养成了习惯,他笑着回应道:“不客气。” 话音落罢,他的父亲只是笑了笑,他的母亲却开口说了一句:“真好,你们看起来就像亲兄妹。” 母亲端着茶杯坐在沙发上,染红的手指甲抵着茶杯口,坐姿依然端庄而优雅。她语气轻松地问道:“小川,你和小白一起长大,是不是把人家当成亲妹妹了?” 谢平川并未多想,他即便多想也不会解释,他随口回答:“是的,不然呢。” 是的,不然呢。 人心不足蛇吞象,你还希望有什么样的结果? 徐白扪心自问,问不出个所以然。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思敏感,耳边恍然间似是“嗡”了一阵。如芒在背,百爪挠心,又不知为何。 徐白抱着那一袋零食,茫然地站了一会儿,直到谢平川的父母喊她过去吃饭,她才缓慢走向他们家的餐厅。 11.第十一章 徐白是独生子女,谢平川也是。与徐白不同的地方在于,谢平川的成长环境更独立。 那么也许,他希望能有一个兄弟姐妹什么的,以此来证明自己并非一个人。 正因为此,他才会对自己这么好——徐白这样想道。 她应该高兴才对,她理解了谢平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徐白的心里很难过。 难过到连“哥哥”也不想叫了。 徐白以十五岁的年龄,思考着想不通的事情,身边又无人帮她答疑解惑。加上初三学业越发繁忙,她也没空缠着谢平川,等到再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是这一年的五月份。 绿草如茵,杂花生树,天气变得更暖和。 徐白独自一人在书房里写作业,透过蓝色的百叶窗缝隙,她看到谢平川从院中经过,手上提了一大包的东西——他好像刚从超市回来。 但是谢平川没有立刻回家。他把塑料袋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然后弯腰拎起了什么他拎起了徐白家的那只猫。 那只猫挡住了谢平川的路,宛如一个毛绒绒的挂钩,扑在了谢平川的裤腿上。 徐白见状,忍不住出门了。 或许是因为宠物随主人,徐白的猫黏在谢平川怀里,一双猫耳竖得笔直,脑袋在他的胸口磨蹭。不过因为猫爪沾着泥土,它弄脏了谢平川的白衬衫。 谢平川有轻微的洁癖,他不是很想抱这只猫。看在它主人的面子上,他勉为其难没有放开它。 徐白刚一出现,谢平川便道:“来,你的猫还给你。” 徐白从他手中接过猫,心里的话脱口而出:“还有不到一个月,你就要出国了。” 她若无其事道:“听说加州理工学业负担挺重的,你加油啊。” 言罢,她还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平川顺势握上她的手腕。 徐白猛地抽回了手。 谢平川只抓到一团空气,因此他抬起手又放下了。近两个月来都是这样,他们的关系不比从前,偏偏徐白还没有长大,谢平川有一些话,不能和她挑明了讲。 谢平川把话题带回学业上:“你也快要中考了,最近别贪玩。” 他没问她别的事情,关心的都是学习:“等你升入高中部,想想要上什么大学,假如你打算出国,记得来找我。” 徐白明知故问:“找你干什么?” 谢平川坐在了一旁的石椅上。他从塑料袋里取出一袋糖果,然后把那袋糖果拿给了徐白:“当然是辅导你,还能对你干什么?” 徐白就坐在谢平川的对面,她看起来有一点颓废,趴在桌子上没有接话。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谢平川和她相处的时候,的确是在扮演哥哥的角色。 平常用一颗糖就能哄好的徐白,今天用一袋糖果都哄不好了。 谢平川见她颓废如一条咸鱼,终于问了徐白一句:“你最近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 以他那直男的思维,很难理解少女的内心,所以他接下来说的是:“没人欺负你吧,你们班上的男生” 徐白打断了他的话:“没人欺负我。” 她意有所指道:“是我自己想不通。” 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拍响了桌子才说:“谢谢你照顾我这么多年。” 语毕,徐白抱着猫跑了。 留下谢平川一个人,在院中静坐了良久。 时间如流水般静静淌过,六月在眨眼间悄然来临,院子里的夹竹桃和美人蕉都开花了,花朵娇艳欲滴,似乎比往年开得更好一些。 徐白结束中考的那一天,恰逢谢平川一家正式出国。 那一天来了很多人,巷子里从没那么热闹过。 客人们多半是谢平川家的亲戚,还有从美国赶回来的朋友,混杂着几个谢平川的同学——或许是因为人多口杂,徐白家的猫受了惊吓,还挠伤了徐白的父亲。 徐白的父亲把那只猫关进了笼子,同时和他的妻子说:“老婆,我得去医院打个针,今天人多,你别把猫放出来,伤到其他人就不好了。” 徐白的母亲听见以后,走过来问了一句:“挠到手了吗,严不严重,我陪你去医院吧。” 她的丈夫摆了摆手,不甚在意道:“没事,一点小伤,你在家陪女儿吧。” 他一边穿着外套,一边叹了口气道:“谢平川那孩子要搬走了,小白指不定有多难过呢。” 这话说得没错。 此时此刻,徐白抱着一个塑料罐子,蹲在谢平川家的后院门口。 罐子里装了九百九十九只千纸鹤,她整整折了一个多月,每天至少折二十只,终于在昨天晚上收工。 她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一个谣传,说是九百九十九只千纸鹤可以保平安。她又听说美国是一个不禁枪的地方,抽大。麻都是合情合理的,亚裔比黑人更容易受欺负她听了很多负面的消息。 徐白怀揣着各种担心,折好了这么多的千纸鹤,为了方便谢平川携带,她还特意找了一个塑料罐子。 因为玻璃瓶容易碎,铁盒子又太重,塑料罐才是最好的选择。 谢平川出现的那一刻,徐白一跃而起奔向他,顺口就喊了他一句:“哥哥,你的行李箱还塞得下吗?” 谢平川回过头,听到那声久违的“哥哥”他不自觉地笑了:“怎么,你想给我什么东西?” “想给你这个,”徐白双手捧住塑料罐子,随后举到了他的面前“都是千纸鹤,我亲手折的。” 前院依旧热闹非凡,后院的门口却陷入沉静。 天光明媚,风中传来栀子花香,香味还带着一点甜。这种甜意大概渗进了心里,偏偏面上不能有所表现,谢平川状似平常地收下罐子,随后开口和徐白道谢。 道谢完毕,他不忘叮嘱道:“这东西很费时间吧,以后别折给其他人。” 徐白点了一下头,又摇了摇头道:“我很少有这样的耐心,一共折了九百九十九只,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这辈子也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她抬手扶上走廊栏杆,指尖敲打着生锈的铁柱:“所以你要珍惜这个罐子 。” 谢平川却道:“你刚才说,折了一个多月?” 徐白坦然承认。 谢平川便调侃道:“你辛苦了,我很少见你这么有耐心。” 他想保存的不是千纸鹤,是徐白为他花掉的时间。 谢平川的父亲还在前院,父亲大声喊了一句:“谢平川,你在哪儿?” 房屋后院里,谢平川听见父亲的声音,却没有马上走向父亲。他和徐白面对面站着,想到和她再见一面,怕是要等上小半年,他就握住了徐白的手腕。 这一次,徐白倒是没有挣扎。 不仅没挣扎,她还很应景地说:“哥哥,我会很想你的。” 大概是她心眼小吧,她觉得不能只有一个人思念对方,所以徐白还添油加醋道:“你也要想我,不然我会非常生气。” 她到底还是年轻,就连眼神都很澄澈,脸上的皮肤吹弹可破,像是糯米做成的白糕,让人看着就很想掐一把——如果掐了的话,一定能捏出水吧。 然而谢平川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但他的坚持不过片刻,就忽然弯下了腰。 他左手牵着徐白,右手搭住她的后背,这样一来,哪怕徐白想跑,也是注定跑不掉的。 他们的距离一度很近,近到风吹过来的时候,徐白的头发飘起几根,落在了谢平川的脸上。 徐白试着叫道:“哥哥?” 谢平川没有回答,他抬手将她抱住,她果然又香又软,抱在怀里很舒服。 假如时间能停在这一刻也好。 短短几秒之后,谢平川就松手了。 哪怕幻想了很多次,临到最后,他也只敢抱一抱她。 “我要走了,”谢平川和她说“你好好照顾自己。” 徐白用力地点头。 脚下是绿如锦缎的草地,开着几朵不知名的野花,这是六月份的初夏,四处鸟语花香,生机勃勃,就连天气也好得不像话。 谁说离别只在下雨天?晴空万里时的分别,就连眼泪也要忍住,不然让别人看见了,你也不能说是雨水落到了脸上。 徐白一直在心里默念,不能哭不能哭——徐白你千万不能哭。 她其实难过到胸闷,眼泪都憋了回去。脑海里无数记忆闪现,她才发现原来成长的这些年,谢平川一直陪在她身边。 因为得到的太容易,她几乎认为这是理所应当,而不是因为她很幸运。 但是在今天,她的运气用光了。 她快要忍不住哭出声。 谢平川摸了摸她的头,接着刚才的话题道:“冬天别吃冰淇淋,吃完会胃疼,这么多年了,没有一次例外。” 他像是要留下几句嘱咐,教她如何照顾自己:“作业也要按时写,我不能再帮你写作业。” 谢平川想了想,最后补充道:“我不放心你,有事给我打电话。” 徐白“嗯”了一声,又乖巧道:“好的。” 她弄乱了自己的头发,让长发遮挡眼前视线。 然后顺理成章地哭了。 她还能保持声音不颤抖:“哥哥再见,我先回家了。” 转身的那一瞬,风也迎面吹来。 她踏着台阶跑上走廊,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滚,徐白很想回头,但她不能回头。 假如被谢平川发现,她一定会破罐破摔,不管不顾,放声大哭——毕竟一直以来,她就不是坚强的孩子。 她脆弱,敏感,不成熟,充满依赖。 她甚至不敢面对六月,总在想方设法地逃避。 徐白曾以为自己很有勇气,却发现她只是一个胆小鬼。 天边的太阳逐渐下沉,前院的声音愈发小了。谢平川的同学也走光了,只剩下一个穿着校服的季衡,还坐在客厅里吃着糕点。 季衡与谢平川不同,他八月才动身去美国。今天和同学一起来谢平川家,也就是客套一番再送送他。 因为季衡的学校也在加州,大家见个面还是很容易的。 季衡没有丝毫离别的愁绪,他一个人吃光了两盘糕点,眼见谢平川独自走出卧室,他还冲谢平川挥了挥手:“喂,谢平川。” 他咧嘴一笑道:“你们家的糕点在哪儿买的啊,真好吃。” 谢平川拍了他的后背:“季衡,你能不能擦擦嘴?” 季衡满嘴的糕点渣子,都被他用袖子一把抹了,他是活得很粗糙的人,但其实还算心思细腻。 他问了谢平川一句:“你见过徐白了吗,有没有和她告别?” 谢平川道:“见过了。” 他也拿了一块糕点,吃起来却味同嚼蜡:“五点半了,我该上车了。” 季衡双手鼓掌,为他打气:“振作起来兄弟,你是去上加州理工啊,这么好的学校,你要开心一点,兴奋一点。” 言罢季衡又没心没肺道:“对了,谢平川,你们家的茶水在哪里,我嗓子都干冒烟了。” 谢平川找到了茶壶,随后为季衡倒水。但他今天不在状态,茶水漫过了杯沿,他还出神地继续倒着。 茶水从桌子上流出,滴在了季衡的裤裆上。 季衡原本还捧着盘子吃糕点,忽然觉得裤裆一凉,他马上惊坐而起,摇晃谢平川的肩膀:“你醒一醒啊,谢平川,你待会儿还要坐飞机!” 他可能是把谢平川晃醒了,谢平川没过多久便站起来,走回卧室拿了随身行李箱。 再然后,季衡陪着谢平川一家三口,亲眼看着他们坐上了轿车。 黄昏时分,夕阳景象无限壮阔,天上的云朵随风飘移,地面的路段却很拥挤。那辆轿车缓慢行驶着,距离路口越来越近。 季衡目送着谢平川,不过转身的时候,他又见到了徐白。 徐白起初还在步行,但随着那辆轿车速度加快,她跟着跑了一段路——大约只跑了几十米,她就放弃了。 她不可能追得上,追上了又能怎么样。 季衡也晃到了徐白的面前:“哎,你也来了。” 他仰头望着远方:“别难过,据我预测,你们还会再见面的。” 徐白应道:“是啊,我知道。” 她只是没有想到,从四岁开始,到十五岁结束,期间那么长的一段岁月,竟然一眨眼就过完了。 那么好的一个人,从此以后,要和她相隔一整个太平洋。 仿佛昨天才是初见,今日便是离别,离别时也不知道,什么日子才能再见。相处的时候有多喜悦,分开以后就有多失落,这种失落无法言说,她只能把它埋在心里。 徐白心想,正因为思念无法克制,所以她要安慰自己——哪怕没有希望也要安慰,她相信总有那么一天,他们再也不会分开。 那一天或远或近,终将来临。 12.第十二章 徐白一连几天,都在外面和同学玩,中考已经结束,大家都很放松。 徐白肆意挥霍时间,每当她傍晚回到家,天幕都是漆黑一片。 巷子里寂静幽深,院落空荡荡无人。她径直走入房门,不敢看谢平川的家,目光始终落在前方,没有一寸的偏离。 她忍不住回想,就在前几日,谢平川还住在隔壁。那时候他们还能一起聊天,他还给了她一块糖 她的思维被客厅的争吵声打断。 母亲站在客厅中央,脸色苍白好像一张纸。 厨房的水龙头没关上,水声哗啦啦地回响,客厅里安静得可怕,父亲坐在沙发上抽烟。 “你别多想,”父亲哑着嗓子道“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地板上散落着花瓶碎片,徐白的母亲缓慢蹲下身,一片一片地捡起碎渣。 “不是我看到的什么,你连解释都懒得说了,”徐白的母亲压低声音,直呼其名道“徐立辉,我当年嫁给了你,现在很后悔。” 她的丈夫听了这句话,烟头也掐灭在了烟灰缸。 客厅里一股烟味,猫咪趴在墙角,不断地打着喷嚏。 徐白的父亲走到近前,带来更强烈的香烟刺激:“你不能胡思乱想,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 所谓“对不起你的事”指的是什么? 站在玄关处的徐白,脑子里有些发蒙了。 父亲并未注意她,仍然在自说自话:“那个女的是我二舅的表妹,她来北京玩两天,二舅托我照顾” 徐白的母亲没有直接反驳,她又砸了一个珐琅彩的花瓶。 花瓶落在地面“砰”地应声而裂。 “你没良心,不要脸,下。三滥,”徐白的母亲道“现在还编谎话。” 她气到了极点,花瓶碎片割破手掌,根本感受不到疼。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在脑部,喘气的瞬间仿佛在吸毒,她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又好像连站也站不稳了。 无人开口,客厅寂静到恐怖。 而她扶着墙壁,一字一顿道:“徐立辉,你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会和自己的表妹开房吗?” 她摘下墙上的挂画,一把摔在了地板上。 墙上的那一副画,是她亲手画出的结婚照。那时候她才二十二岁,心甘情愿嫁给了徐白的父亲,勾描的时候心中有多少甜蜜,落笔的瞬间就有多少柔情。 但是现在,当装裱的玻璃碎裂,从前的点点滴滴,全部化作了锋利的钢刀,没有停顿、不带怜悯,狠狠她的心里。 她道:“我真的非常失望,我没想到你会做这种事,你有考虑过这个家,考虑过你的老婆和孩子吗?” 徐白的父亲默不作声。 他是十分擅长辩解的人,徐白很少见他保持沉默。 一旦父亲保持沉默,大概就是无声的坦诚,无可奈何的承认。 他仿佛还在尝试挽回:“老婆,我向你保证,我就犯了一次,那段时间你老是忙画展,我回家见不到你的人,我在外面应酬,喝多了酒” 他好像有什么话,此刻也不愿说出来。因此句子断在这里,他又点燃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蒸腾如天边的云朵,徐白听见父亲低声下气,嗓音沙哑道:“我认错,你别和我离婚。” 你别和我离婚。 这六个字一出,徐白背靠着墙壁,颓然坐在了地上。 她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 脑子里一团乱麻,根本无法找到源头。 她在玄关处独坐良久,坐到父母都吵累了。她的母亲去了卧室收拾东西,父亲则在书房里打电话,客厅里的猫咪不安地叫着,徐白才终于爬起来,把那只猫抱进怀里。 徐白很希望这是一场噩梦,等她第二天醒来以后,一切都会恢复原状。 但是次日一早,恰如昨晚一样。 六月入夏,七八点的阳光也很晃眼,金灿灿地照在窗台上,好比镀了一层新漆。 徐白从床上起来,心情却跌落谷底。 父母的争吵声传入卧室,她的父亲近乎高声道:“我和你道歉了,也保证不会再和她联系了,你就不能给我一次机会?人无完人,谁没有犯错的时候?” “请你小声点,”徐白的母亲打断道“徐白还在睡觉,你干的那些龌龊事,别让女儿知道。” 可她已经知道了。 徐白趴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耳朵。 父母的冲突持续了三天,直到第四日,徐白的奶奶赶来救场,家里能砸的东西基本都砸光了。 老人家今年七十岁,身子骨十分硬朗,她虽然常年居住在乡下,年轻时却是在城市里生活。 徐白的父亲是她的独子,徐白是她最宠爱的孙女,她到他们家的第一天,就摸着徐白的小脸道:“你们吵架归吵架,别把我宝贝孙女饿瘦了。” 徐白这几日都不怎么说话。 她一个人抱着猫,就可以坐上一整天。 奶奶心疼不已:“看看你们,四十好几的人了,家都没个家样,孩子都成这样了,你们还只顾着自己?” 她并不关心儿子做了什么,上来就指责徐白的母亲:“不是我说你,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为了家,为了孩子,你多辛苦点,算我这个当妈的求你了。” 言罢,奶奶握住徐白母亲的手:“妈知道你委屈,可是家不能散啊。” 家不能散,家不能散。 可是谁又想散呢,谁不想好好生活? 屋子里几天没人打扫,当天下午,徐白一个人收拾房间。她清理出几袋碎片,路过书房的时候,又听见母亲在哭。 在不少孩子的眼里,父母扛起了一片天——他们不会软弱,不会崩溃,更不会掉眼泪。 然而徐白的天空大概是塌下来了。 短短几天里,她听到父亲咒骂脏话,见到母亲一个人痛哭,并且不让任何人接近。 徐白打扫完卫生,就去煮了一锅粥。她盛了一大碗粥,拿着筷子端给母亲。 “妈妈,”徐白小声道“你今天还没有吃饭。” 书房的角落一片凌乱,调色盘倒扣在地毯上,染出荒唐的五颜六色。 很多画纸都被撕了,相册散落在四周,照片从中掉了出来。 徐白低头扫了一眼,就看见她小时候的照片——她看到父亲把她举高,母亲在一旁微笑,阳光明亮到刺眼,整个世界纤尘不染。 而今,母亲哑声和她说:“小白,妈妈只有你了。” 徐白轻轻“嗯”了一声,眼泪却啪嗒啪嗒掉下来。 她连忙把饭碗举高,不让泪水滴进去,不过这样一来,她的衣服都沾湿了。 同龄人最为放松的初三暑假,涵盖了徐白有生以来最煎熬的时刻。 她的母亲有自己的底线,丈夫出轨便是其中一条。母亲坚持要和父亲离婚,徐白的奶奶怎么也劝不住,最后连她也妥协道:“好吧,好吧,你们离吧。” 徐白的父母闹到不可开交的那几天,母亲口中那个“不要脸的女人”一度登门拜访。 不过她没胆子走正门,她在后院和徐白的父亲见面。 那天徐白在后院找猫,她找到猫咪的时候,也瞧见了父亲和插足的第三者。 两个大人都没有发现她。 徐白的父亲在这一个月里,似乎老了十岁,两鬓也生了白发。不过因为他的底子好,看起来仍然不逊色。 他一边点烟,一边开口道:“陶娟,你有完没完?” 名叫陶娟的女人模样周正,年龄大概二十岁出头。她肤色偏黑,眼角细长,哪怕徐白的父亲不耐烦,陶娟的眼中还带着笑。 “老公,”她亲昵地叫着“我好久没见着你了。” 徐白站在墙角,偷听他们的对话,听到陶娟那一声“老公”她忽然觉得一阵反胃。 为什么呢? 她是真的想不通,为什么父亲会出轨。 徐白从前也不知道,现实能这样光怪陆离。 在此之前,每当徐白看电视,瞧见家庭调解的节目,播放着丈夫出轨、妻子哭诉的画面,徐白都是用旁观者的心态面对,对妻子报以一阵唏嘘和同情。 而今,她无法旁观,她是局内人。 墙角的另一边,徐白的父亲弹走了烟灰:“陶娟,我上次讲得不明白,还是你听不懂中文?” 他抽了一口烟,接着盘问道:“谁给你的地址,你怎么知道我住哪儿?” 盛夏时节,草木繁盛。 陶娟倚着墙根站立,穿着丝袜的一双细腿,被狭长的茅草戳得发痒。 她蹲下来挠了挠腿,方才回答道:“我去找你哥们儿了,因为我肚子里有了,你朋友帮了我啊,他也不想伤你孩子嘛。” 陶娟顿了一下,面上带笑道:“我感觉是个男孩儿,你女儿那么可爱,又要添儿子了,你多幸福。” 13.第十三章 常言道纸包不住火,父亲在外面干了什么,最终都让母亲知道了。 两人在不久之后离婚。 徐白的父亲找来了厉害的律师,钻营过的离婚官司数不胜数。然而徐白的母亲什么也没要,她只要了女儿的抚养权。 对此,陶娟的评价是:“他们艺术家就是这样,不食人间烟火呢。” 陶娟住进了四合院,由徐白的奶奶亲自照顾,那时她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里面孕育了一个新生命。 她走到哪里都要叉腰——在北京户口如此值钱的年代里,她一跃解决了住房问题、婚姻问题、工作问题,其实也挺不容易。 她从饭店的服务员,变成了某公司的文秘,仰仗于徐白父亲的关系,人生轨迹和从前大不相同。 陶娟也没忘记要稳固位置。 她听说画家都是有脾气的,料想徐白的母亲不如她惯会讨巧,也不如她温柔小意,于是她对徐白的父亲更加体贴,怀揣着满腔浓烈的爱意。 徐白的父亲还没和她领证,不过领证也只是迟早的事。 因为男人在意自己的孩子,而陶娟作为单身母亲,是无法给孩子上户口的。 八月末又是一个晴天,花草树木的风景极好,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 徐白升入了高中,却不是在她念初中的学校。 母亲把她送进寄宿式的国际高中,准备在不久之后送她去英国留学。 不过交完学费以后,母亲剩下的钱也不多了,恰逢上海有一个画展机会,她将徐白安顿好之后,独自一人奔赴了上海。 徐白还有不少东西留在四合院里。 奶奶把她的房门锁了起来,不让别人进去,但她睹物思人,又很想念孙女,隔三差五便给徐白打电话,让她放假的时候来家里吃饭。 十月国庆期间,母亲在上海回不来,徐白接到奶奶的电话,背着书包回家了。 小巷还是从前的小巷,家却不是从前的家,以往十分钟就能走完的路,徐白今天磨蹭了半个小时。 新邻居搬进了隔壁,也果然拔掉了天竺葵。院子里的景致不比往年,草地偏黄,落叶凋零,徐白才恍然发现,原来秋天是枯萎的季节。 奶奶站在门口迎接她:“小白,今天做了酱肘子。” 多日不见,奶奶觉得孙女又瘦了,揉了揉徐白的小脸,接着嘱咐道:“你在学校要多吃啊,长身体的时候,不吃怎么行,你多重了?” 徐白如实道:“四十八公斤。” “一米七的个子,”奶奶心疼道“这样怎么行” 在老人家的眼里,像徐白这样的身高,要六十公斤才结实。 因此吃饭的时候,奶奶一个劲地给徐白夹菜:“今天的肘子做得好,入味了。” 徐白的父亲坐在对面,久不见女儿,当然也很想关怀她,于是他扒掉鲈鱼肚子上的肉,用勺子盛进了女儿的碗里。 “吃鱼吧,”父亲道“这条鱼是我做的。” 家里的沙发换了一套,连餐具都和从前不同。 徐白只有一种在别人家做客的感觉。 她心中有事,吃饭吃得很慢。 父亲便道:“螃蟹还在锅里蒸着,你不是最喜欢吃螃蟹吗?蒸锅里放了很多姜,你从小就喜欢这种吃法。” 徐白听见这一句话,终于抬起了头。 从回家开始,她就觉得哪里不对,直到现在,她才反应过来:“我的汤圆呢?” 徐白放下筷子,没再吃饭。她和父亲直视,再次重申道:“爸爸,我的汤圆呢?” 汤圆,是徐白养的那只猫。 父亲想避开话题,开了一瓶啤酒道:“小白,你想要汤圆啊,待会儿吃完午饭,我去超市给你买” 徐白从座位上站起来,两只手都搭在餐桌上。 她的声音带了哭腔:“你告诉我啊,你把汤圆放到哪里去了?” 桌上饭菜冒着热气,可是没人回答她的话。 秋天阳光明媚,苍穹湛蓝,白云起伏,凉风也很怡人。 可是徐白浑身发冷。 奶奶出声安慰她:“宝贝孙女乖,别哭啊,不就是一只猫吗?你想要,奶奶给你买新的。” 坐在徐白对面的、那位不曾开口说话的继母,此时也劝解道:“是咯,小白。你想养猫,甭哭啊,再养新的嘛。” 言罢,继母自觉说了一句玩笑话,她不由得笑出了声。 然而徐白之所以会回家,第一是为了看奶奶,第二就是为了看猫。 她并不想见到父亲。 徐白能和父亲正常说话,只是因为多年来的家教。 父亲也曾经答应徐白,这几个月帮她照顾猫,等她母亲十月底返回北京,安定好了新房子,就把汤圆还给她。 徐白上次回来还是九月,她因为住校,不能像以前那样照顾猫。汤圆远远见到她,一个猛子扑过来,就委屈的不行了。 那只猫还是毛绒绒的,一身黑白相间的皮毛,带上四个雪白的猫爪,一双耳朵立得笔直,脑袋挨着徐白磨蹭,小心翼翼地轻舔她。 谢平川说得没错,徐白确实把这只猫,养成了狗的样子。 徐白还和汤圆说:“你再忍一忍好不好,我们一起等妈妈回来,然后我们就搬新家。” 新家在昌平区,是一户新公寓,还没有装修完毕,徐白就准备好了猫砂,也搭好了猫爬架。 而今,十月初的某个中午,徐白的继母和她说:“你看呐,我肚子里有你弟弟哦,猫都有钩虫病的,我们孕妇家里咋养?” 继母认为,孕妇和猫,只能留一个。 一只猫,和一个人,谁会选择前者呢? 继母掩面而笑:“正好嘛,你爸爸的同事” 继母还没说完,父亲掷下筷子,和女儿坦白道:“我的那个同事,就是来过我们家的张叔叔,你也认识他的。” 父亲继续说:“老张家的儿子喜欢猫,想要黑白花的,像电视里的黑猫警长,正好,就见到了你的那只猫。” 继母和父亲,都提到了“正好” 好像这真的是一件很巧的事。 光是这样还不够,父亲还要接着讲:“一只猫而已,你别太在乎了,你把时间花在正事上,不是更好吗?” 徐白缓了好几秒,也没有说话的力气。 她不过是站着,两条腿都麻木了,后颈一阵抽疼,像是血液逆流。 她问了一句:“老张的家在哪里,我要去找我的猫。” 对面的继母一边吃酱肘子,一边开口说话:“小白,这样不好吧,送出去的东西,能收回来嘛” 继母说话的那个档口,恰好是徐白崩溃的边缘。 徐白冷下脸色道:“别叫我小白,谁认识你。” 继母笑容一僵,拿起纸擦手。 凡是继母碰过的菜,徐白都不会再吃。因为继母夹过鲈鱼,所以父亲给徐白的鲈鱼肉,都被她扔在了装垃圾的碟子里。 她能和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已经是十五岁的徐白忍受的极限。 偏偏继母被她落了面子,还忍不住反问:“干什么啊,非要把猫弄回来,万一伤到你弟弟” “弟弟”对徐白而言,是个莫须有的空谈。 更何况,因为这个弟弟,她连家都没有了。 压抑四个月的情绪,在这一刻决堤而出。 想到母亲所受的委屈,母亲流过的眼泪,徐白当即怒火中烧,把饭碗扔到了地上:“就算伤到又怎么样,你本来就不是我们家的人。” 这句话堪称诛心,继母的脸色一变。 她低头垂目,捂上了自己的肚子。 肚子里还有一个未出生的孩子。 徐白的父亲见状,竟然抬起了手,仿佛要教育女儿:“小白,你怎么说话的,有没有教养?那是你亲弟弟,快给阿姨道个歉。” 徐白眼眶含泪,声音却硬得很:“你想打我吗”她哑着嗓音说:“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徐白刚出生的时候,父母其实都欣喜若狂。尤其是她的父亲,逢人便要说,老婆给他生了个女儿,又白又可爱,就叫徐白好了。 年幼的徐白。粉雕玉琢,几乎没有长辈不喜欢。 正因为此,她的洋娃娃要用一个柜子来装。 她的父亲不知道要怎么养女儿,努力为她提供最好的物质条件。 工作从老家调到了北京,徐白的父母借钱又贷款,好不容易买下四合院。 再然后,就到了今天。 徐白的父亲手抖了抖,耳光终归没有落下来。 他现在不是徐白一个人的父亲,他还有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 饭后,他给老张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老张欲言又止:“哎,老徐,我对不住你啊。” 老张解释道:“你们家的那只猫,自从来了我们家啊,一天到晚趴在角落,不吃也不喝,我估摸着只剩一口气了” 老张原本以为,家猫饿到不行了,就会自己来吃。但看现在的局面,恐怕扭转不过来了。 他不想找个地方埋猫,所以热情地提议道:“老徐,要不这样吧,我现在开车去你们家,把那只猫还给你。” 于是当天下午,汤圆又回到了徐白的手里。 它被装在纸壳箱中,眼睛还是睁开的,双眼就像玻璃珠一样,清澈到不染杂质。 徐白泪如雨下,带着万分小心,轻轻摸它的脑袋。 它微微眯着双眼,就像从前一样——像这么多年来一样,因为徐白的温柔抚弄,而软软地“喵”了一声。 徐白抱紧纸壳箱:“没事的,回来就好,我带你去医院。” 老张舍不得给一只猫花钱,徐白却拿了全部的家当。 她拦下一辆出租车,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奔向最近的宠物医院。 可是进了医院的大门,汤圆却渐渐地凉了。 “你再忍一忍,马上就能找到医生了”泪水模糊了徐白的视线,她抱着猫每过一秒,都好像在逼近深渊。 徐白不知所措地抚摸汤圆,它还要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偏过头来舔她的手指——粉红色的小舌头,干燥又冰凉。 它用脑袋抵着徐白的手,再三确认她不会走。 如果徐白要走,它也没办法了,因为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如果徐白要走,它就再也等不到她回来了。 汤圆好像知道自己无力改变现状,贴着徐白的脑袋慢慢垂了下去。 一只猫的寿命有多短暂,只是它的记忆全部和徐白相关。 徐白捂着脸哭泣,眼泪从指缝里漏下来,可她不能崩溃,她还要找医生,找最好的医生。 然而医生也无能为力。 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宠物医院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叹气道:“小姑娘,节哀顺变。” 医生说:“提前三天送来,也许还有救,现在没有生命体征了。” 徐白靠墙坐着,怀里是医生还给她的,那只已经凉透了的猫。 徐白想起九岁那一年,她放学回家的路上,看到了一只小流浪猫。 那猫咪只有巴掌大,黑白花,四个雪白的小爪子,忐忑不安地蹲在路边。 徐白根本没有考虑,她把小猫装进书包里,直接带回了家门。她还和谢平川炫耀,说她养了一只宠物,特别乖,特别可爱。 谢平川却道:“你养的是猫?猫不认主人,怎么会特别乖。” 可是徐白的猫与众不同。它黏人,认家,胆子小,爱撒娇。 因为有着黑白花的毛皮,徐白给它取名叫汤圆。 但是如今,汤圆一动也不动,像是睡着了一样。 它从前有多爱玩闹,现在就有多安静,耳朵也耷拉下来,再没有一丝呼吸。 徐白把汤圆放回纸壳箱,又找了一块僻静的地方。下葬的时候,她取下自己的手链,放进了纸箱盒子里,当做是汤圆的陪葬。 “谢谢你陪了我六年,”徐白哭到头疼,被夜风恍然一吹,终于有些清醒“你是最好的猫,我是最坏的主人。” 她在这一块空地上坐了良久,看着远方的霓虹灯闪闪发亮。 周围人迹罕至,唯有风声悠长。 徐白双手抱膝,终于认清一个现实,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永远陪伴她——死亡是期限,时间是银河,漫漫人生途中,她只是孤独的旅行者。 而旅行的终点,不过一明一灭一尺之间。 14.第十四章 徐白做了一个梦。 梦到十五岁的时候,她和谢平川一起回家。路上谢平川拉着她的手,一路催促她走快一点。 “你走得好快呀,”徐白在梦里说“哥哥,我觉得好累。” 谢平川背对着她回答:“那你站在这里吧,我先走了。” 这的确是谢平川会说的话。 徐白就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不回来了,”前方的谢平川没有回头,颀长的身影渐行渐远,毫无来由地说了一句“我们也没有联系的必要。” 梦里的景象不甚清晰,路过的行人面容模糊,谢平川转身混入人群,徐白便找不到他了。 她渐渐感到慌张,沿着人行道奔跑,可是双腿没有力气,跑着跑着,就什么也见不到了。 她多年前养过的那一只、名叫汤圆的,黑白花的小猫,似乎也蹲在街边看她,立着一双猫耳朵,双眼黑亮亮的,好像玻璃珠子一样。 长街似锦,街上车水马龙,然而热闹和喧哗都在别处,徐白的四周只有一片寂静。 她找不到哥哥,蹲下来叫她的猫:“汤圆,你过来啊。” 汤圆“喵”了一声,忽然跑开了。 这并不是汤圆的习惯。每逢徐白喊它,它都会立刻跑过来,绝不可能离得更远。 然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谢平川甩下了她,汤圆也跟着跑掉了,徐白想不通为什么,她失魂落魄地走着,想回家找爸爸妈妈,小巷的路走到一半,天边就开始下雨。 雨水落在她的头上,雨势也突然变大了,这场雨说来就来,没有半点的预兆,像是英国伦敦见鬼的天气——她没有在梦里考虑,为什么会对伦敦如此熟悉。 巷子的尽头就是家,家里却没有母亲。 她的父亲抱着一个小男孩,搂着另一个模糊的女人,父亲见到徐白的那一刻,就像见到一位陌生人。 “小姑娘,”梦里的父亲问道“你找谁啊?” 徐白抱紧双臂道:“我谁也不找。” 她飞快冲出院子门,任由雨水兜头而下。 这并不是一个美好的梦,旧事重提,激起了多年前难堪的回忆——直到床边的闹钟把她吵醒,徐白才从床上猛然坐起来。 窗外天光大亮,还有不知名的鸟叫。 北京的七月,已是盛夏酷暑,宾馆开放了冷气,徐白只披了一条浴巾,站在一扇落地镜之前,用木梳子梳理长发。 徐白不再是那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她今年研究生刚毕业,成功拿到了双学位。 今时不同往日,她这一回,是真的长大了。 结束研究生论文的当天,徐白拖着行李箱回国,下完飞机进宾馆睡了一觉,便准备去恒夏集团面试。 时值七月,阳光耀眼,北京城内十分闷热。 徐白坐在出租车内,透过一扇玻璃窗户,看向了城区风光。 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拥堵的车辆恰似长龙,耳畔不断传来汽车鸣笛声——这座城市还是像以前一样,充分彰显了热闹与繁华。 出租车司机在等绿灯的空档,与徐白攀谈道:“你是哪里人啊,外地来北京的吗?” 徐白把包放在腿上,出声回答道:“是啊,好久没来过北京了。” 她的头发比较长,发梢烫卷了一点,流风从窗外吹进来,发丝刚好挡住半张脸。 司机看不清她的外貌,听口音又是普通话,只记得她是要去恒夏集团的写字楼,便继续说道:“那个什么恒夏集团,是一个互联网公司吧。” 而且还是一个发展势头迅猛的互联网公司。 似乎成立没几年,疯狂吞并市场份额,不断推出新产品,有很强大的供应链。 徐白接话道:“对啊,是一家互联网公司。” 她说出了实情:“我今天要去面试,面试成功的话,就能留下来了。” 司机便鼓励道:“哦,祝你好运啊。” 他以为徐白是做互联网的,写写程序,搞搞开发——近几年来,计算机行业实在火爆,每年都有一批年轻人,马不停蹄地奔赴it业。 然而徐白的专业是翻译。 恒夏集团从去年开始,面向市场推出翻译app,连带着推销一些外语学习软件,目前仍然在拓展市场的过程中。 因此他们扩大招聘,寻求专业翻译,加入当前项目组,来完善软件的设计。这一连串的扩张,可谓野心勃勃。 面试地点就选在公司总部的三楼。 三楼开放了冷气,整条走廊都很安静。 徐白穿着一件套裙,踩着五厘米的高跟鞋,坐在空调的出风口,抬起头四处打量。 坐在徐白身边的,是一同等待面试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自我介绍道:“这位小姐,你好啊,我叫江舟。” 江舟今年二十五岁,与徐白差不多一样大。 他相貌端正,穿着一身规整的西装,一派胸有成竹的样子,明显是有备而来的人。 “我是从美国回来的,”江舟凝视徐白,继续搭腔“我的专业不是翻译,我是搞工程的,但是我考到了翻译证。” 他殷勤地问:“小姐你呢,你是哪所学校毕业的?” 徐白把手伸进了衣服口袋。 江舟以为她要拿什么——却见她拿出一块草莓糖。 徐白旁若无人地撕开糖纸,然后就这样把草莓糖吃了。 “我今年研究生刚毕业。”徐白答道。 等候室里有不少前来面试的人,但看大家都是一副精英的模样,谁也不知道最终花落谁家。 毕竟这一次,空缺的职位只有两个。 而恒夏集团待遇优厚,不仅提供福利保障,还有充分的职业自由。在北京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谈什么都是虚假的,只有钱才是真诚的。 钱多,事少,交通方便,那就是最好的工作。 江舟对工作有把握,对徐白也燃起了兴趣。 他忍不住询问:“小姐,你介不介意我问一句你、你有” 由于搭讪的经验几乎为零,江舟只能结结巴巴道:“小姐,请问你有没有男朋友?” 徐白乍一听见,似乎愣了一瞬。 她含着糖笑了:“我没有找男朋友的打算。” 所以说搭讪这种事,是需要经常练习的。缺乏经验的江舟,在得到这样的回答以后,他就感觉格外惊奇。 他不假思索地问道:“为什么呢,你这么年轻漂亮” 徐白眨了眨眼睛:“我们今天不是来面试的吗?” 言下之意,不谈私事。 江舟听懂了她的意思,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徐白也不再说话,抬头正视前方,像是在等待面试。 走廊外传来高跟鞋踩踏地板的声音,木门打开的那一刻,有一位穿着灰色套裙的美人,和在场的面试者打了一个招呼。她肤白貌美,看着也很年轻。 她说:“大家好,我是副总经理夏林希,项目组长临时有事,为了不耽误大家的时间,我和副组长负责第一组。” 会议室的大门敞开,木桌和皮椅并排,夏林希拿着一沓文件,连同几个面试官一起,进入了会议室的内部。 副总经理人过留香,这一边的等候室,还残余着浅淡的香水味。 徐白偏头看着她走远,听见江舟开口道:“这个公司的女员工都是这样的吗?” 他瞧了一眼徐白,又瞧了一眼夏林希,忽然充满了干劲。 江舟是第一组第一个参加面试的人,不久之后,他就进入了会议室之内。 等他出来的时候,却带着一脸的丧气。 仿佛参加远征的十字军,惨败于新月的弯刀之下,又好比十三世纪的匈牙利,惨遭蒙古人无情蹂。躏。 总而言之,江舟的神情很颓废。 下一个面试的人就是徐白,徐白进门之前,江舟还提醒了一句:“他们要我详述外语的学习方法,可我学英语的方法,就是在语言环境里学啊。” 他不清楚徐白的底细,但见她守口如瓶的样子可能,毕业的学校不够好吧。 会议室之内,徐白独自落座。 她正对着副总经理夏林希,听到对方开口道:“徐小姐本科巴斯大学,研究生牛津大学,来自中英翻译和英法翻译的笔译专业” 夏林希看着她的简历,很温和地问道:“请问徐小姐,为什么选择我们公司呢?” 为什么呢? 原因很简单,因为钱多事少,平常不用奔波,工作内容又有趣。闲来无事,还能继续做喜欢的笔译,这是徐白追求的理想状态。 徐白坐得端正,回答规范道:“因为对贵公司文化很感兴趣,也希望能参与到当前的项目组” 项目组的副组长了然一笑:“徐小姐你好,我是副组长,能不能请你把刚才的话,用英语和法语分别复述一遍?” 徐白的面试时间长达十几分钟,面试结束之后,项目组的副组长还和她握了个手。 “感谢你来参加面试,”副组长和她说“我们将尽快处理,在三个工作日内通知结果。” 此时是下午两点十分,窗外的太阳依然灿烂。 徐白和面试官告别,独自一人走出会议室,随后来到了电梯门口。 恒夏集团并不缺钱,电梯的装潢格外讲究,两边的门框擦得锃亮,恰好能反射出光影。 徐白的影子就在门框上,她看向那一块反光的地方,因为觉得有点困,揉了揉自己的脸。 或许是由于基因好,她的皮肤还和十五岁一样,仿佛雪白的米糕团子,稍微使一点力,就能留下红印。 简而言之,既适合远观,也适合亵玩。 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刻,徐白双手拎着皮包,刚准备跨进电梯,脚步却在瞬间停滞。 电梯里铺着大理石砖,站着一个许久不见的人。 他穿着一件高定衬衫,身形一如当年挺拔。 徐白惊讶片刻,竟然弯下腰来,掐了自己的腿。她穿着黑色丝袜,袜子差点被指甲勾破。 而且腿也很疼,并不是在做梦。 徐白复又站直,脱口而出:“谢” 她这样称呼他:“谢先生。” 两秒以后,徐白注意到他的工牌,她马上改口道:“谢总监。” 谢总监审视她良久。 他抬起了一只手,停在衣领的上方,缓慢解开一颗衬衫扣子——徐白并没有移开视线,她能看见他的喉结,锁骨,规整的衣领,深色的袖扣,没戴戒指的手指,听到他语速缓慢,不含情绪地和她打招呼:“好久不见,徐小姐。” 好久不见,徐小姐。 徐白无声地笑了。 到底不甘心,到底意难平。 15.第十五章 电梯里没有别人, 只有徐白和谢平川。 徐白直到走入电梯才发现, 他们正在上行, 直达顶层,而不是下降,到达一楼。 从三楼到二十七楼,这一段不短的时间差,给了他们谈话机会。 徐白率先打破沉默, 她状似平常地说:“谢总监下午好。” 十几岁的时候, 重逢会让人痛哭流涕,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学会了假装平静。 他们都不知道双方在想什么,不过表面上看起来,都保持了在公司里应有的矜持——尤其是徐白, 她客套地问道:“谢总监, 这么些年来, 你过得怎么样?” “我过得还好,”谢平川反问道“徐小姐呢?” 徐小姐道:“我也还好。” 她没等谢平川接话,又说了一句:“我刚刚参加完面试, 这几天就能等到结果。” 言罢,徐白用两只手拎包, 因为她的掌心都是汗, 握着皮革有些打滑。 她自欺欺人地心想, 北京的七月真是炎热。 谢平川考虑几秒, 跟着说道:“项目组的翻译职位,好像还有两个空缺。” 他原本左手拿着文件,现在又换到了右手,因他比徐白高上不少,穿着高跟鞋的徐白,也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谢平川对待徐白的态度,就像对待一个普通女员工。 他不是顽劣的七八岁的男孩子,也不是青葱如竹的十八岁少年,归功于过往流逝的岁月,他看上去成熟稳重,英俊潇洒,并且风度翩翩。 徐白略微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耳侧:“是啊,谢总监,你猜的没错,我面试的岗位是翻译” 徐白的话还没说完,电梯门却在此刻打开。 二十七楼到了。 电梯门口站着另一个年轻男人,他穿着一件条纹衬衣,手上拿了一沓材料,电梯门才刚敞开,他就出声说道:“谢总监,蒋总和王总都在办公室等你。上个月的归纳报表,技术部也已经提交了。” 那人是谢平川的助理,全名周勤,他在公司发展时期加入,可谓谢总监的左膀右臂,而且人如其名,十分勤勤恳恳。 周助理起初没看到徐白,当他定睛一看,瞧见一个素未谋面的美人,他的神情就有一些惊讶。 谢平川和徐白站定的位置很近,从周助理的视角看来,徐白仿佛靠在他的身上,谢平川也没有挪动地方。 周助理跟了谢平川两年多,不曾见他这样与别人亲密。 不过谢平川和徐白的对话,打破了周助理的大胆猜想。 谢平川看向徐白,以普通朋友的语气道:“徐小姐刚回国,就来公司参加面试,我代项目组感谢你,预祝你面试成功。” 他右手拿着一沓文件,左手从口袋里掏出名片盒,把一张名片递到了徐白的手中:“既然徐小姐刚回来,遇到什么问题,可以联系我。” 徐白双手接过名片,就像重新认识他一样。或许是因为周助理在场,她也同样客气地回答:“谢谢总监,那我先下去了。” 那一声“谢谢总监”说出来的瞬间,谢平川的脚步停在电梯门槛处,电梯门正要关上,因他的存在又重新打开。 有多久了呢,他也不记得了。 久到连回忆也是枉然,妄念也在时间里倦怠,琐碎的牵挂被日渐消磨,生活的轨迹也趋于平常。无论曾经怎样望穿秋水,到头来还是“渐行渐远渐无书” 他二十岁出头的时候,曾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以为皇天不负有心人,以为凡是努力就有结果,但他今年将近三十,他的心态较之以往,似乎更为贴近现实。 谢平川低声回答:“不客气。” 在相对遥远的记忆里,有一段经常出现的对话——徐白叫一声谢谢哥哥,谢平川就回一句不客气。 这种平淡无奇的日常,不应该让他记忆深刻。 他站在电梯门口,背对着此时的徐白。直到电梯门完全关上,一层一层缓慢下行,他才带着周助理走向办公室。 他翻开手上那一沓文件——哪有什么文件,都是顺手拿的白纸。 他只是装出了恰巧乘电梯的假象。 周助理猜不出谢平川的心思,他们快要走到办公室的时候,就连周助理也忍不住说:“谢总监,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刚刚电梯里的那个妹子” 谢平川侧过脸看着他,问道:“怎么,你认识她?” 周助理连忙摇头:“不认识。” 他对谢平川和徐白的关系感到好奇,但和上司谈论他的普通朋友,实在有些不合时宜。 尤其当你的上司是个工作狂,对除了工作以外的事都不感兴趣——周助理以为,他的话题注定冷场。 果不其然,谢平川跳过了徐白,再次和助理谈起工作:“昨天陈组长发给我的邮件里,提到了周五的线上测试会议” 周助理打起十二分精神,掏出随身携带的便签本:“是的总监,关于这次线上测试,最后的相关会议在本周五举行。” 他的思维回归了工作,也不记得刚刚下电梯时,谢平川给了徐白一张名片。 那张名片,正被徐白握在手中,来回观赏,反复把玩。 名片上有谢平川的职位,电话号码,以及电子邮箱,短短几行的内容,徐白很快就背下来了。 她把名片放入包里,却没有联系他的打算。 徐白不给谢平川打电话,谢平川也没有联络她,他们的这一次久别重逢,就像一颗扔进湖泊里的石子,表面上看着荡起了涟漪,实则还是风平浪静——徐白如是想。 直到三天以后,恒夏集团的hr通知徐白,下个礼拜就可以开始上班,她的薪金和待遇一切从优,月底还有一场迎接新职员的联欢会。 徐白应期到岗,得到热烈欢迎。 她的直属上司是个女强人,日常行事雷厉风行,因为她姓付,所以被叫做“付经理”虽然她其实做的是正职。 付经理和徐白介绍道:“我们的项目处于第三期,我们组的职责是翻译和设计,每周一和周四的早上,我们要和技术组的产品经理做交接” 想到谢平川是公司的技术总监,徐白的思路忽然停顿,她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我们直接和技术组沟通吗?” “是的,小徐,”付经理面朝着徐白,坦诚相告道“你要是有疑问,欢迎随时来问我。” 付经理穿着一套西装裙,打扮得简洁而利索,说话的语速也偏快,她对徐白寄予厚望,也没有忘记另一位新职员。 那位和徐白一起入职的新员工,方才去了公司的露台抽烟,眼下他刚一进门,就被付经理抓了过来。 付经理拍了拍他的后背,同时向全体组员介绍道:“这一位也是我们的新伙伴,名叫赵安然,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 赵安然和徐白同龄,他穿一身休闲装,看起来又高又瘦,不同于徐白的彬彬有礼,赵安然只是简单地点了个头。 但是当他扭过脸,视线与徐白交汇,他竟然定在了原地,过了好半晌,才试探性地问道:“你是徐白?” 徐白听到他的名字时,心里已经有所怀疑,现在又见他如此惊异,徐白便展颜笑道:“你好啊,赵班长。” 清早九点多钟的阳光,穿透了一扇落地窗,徐白就站在光影交界处——她的眼中有晨星,双腿笔直又修长,恰如十五岁那年一样。 赵安然与她对视片刻,脸上浮现出可疑的微红。 他抬手摸上自己的后脑勺,跟着回忆道:“徐白,你初中毕业以后,就去了国际高中吗?我后来听人说,你高二就留学英国了,后来在英国念大学,还去法国做交换生,你最近刚回国吗” 付经理正在注视他们,徐白打断了赵安然,并且开口解释:“我和赵安然是初中同班同学,那个时候,他是我们的班长。” 徐白不再看赵安然,转而和付经理谈论:“没想到会这么巧,我们两个同班同学,都进了公司的项目组。” 话音落罢,她又和在座的同事说:“从今以后,还请大家多关照。” 虽说在职场上,能力决定了发展,机遇决定了未来,但是在刚开始的时候,领导和同事们难免要对国际名校出来的新人,报以一定的期望和优待。 徐白正是扮演了这样的角色。 作为牛津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她上班第一天就接到了任务。徐白花了半天时间上手,临近午饭时间,已经游刃有余。 到了十二点整,陆续有人去吃午饭,付经理也带着同组的员工,和徐白、赵安然一起去了食堂。 由于今天来了新伙伴,他们决定在公司聚餐。 公司的食堂在六楼,健身区和休息区在七楼。而徐白所在的项目组,坐落于公司的五楼,于是走楼梯的时候,就有同事打趣道:“我们的地理位置,可以说是最好的了。” 那名同事笑道:“高管们都在二十六层以上,下来吃一顿饭,恐怕没有我们方便。” 说来也巧,这名同事话音落后,高管们就出现了。 电梯门打开的那一瞬,率先露面的就是技术总监,他和集团的总裁并肩行走,两个人都留下了笔挺的背影。 付经理以为徐白不知道,因此好心和她解释:“前面那一位穿西装的,是我们公司的技术总监,美国加州的海归精英。” 言罢,付经理又道:“谢总监旁边那一位,是我们公司的总裁,他姓蒋,也许你在媒体上见过蒋总,他各方面的能力都很强。” 徐白点了点头。 她跨入食堂的正门,偏过脸不看谢平川,说出的话却离不开他:“谢总监也在食堂吃饭吗?” “对啊,”另一个年轻女同事走上台阶,笑了一声道“你看啊,蒋总和谢总都很帅,可是蒋总早就被预定了,谢总监还没有女朋友。” 谢总监没有女朋友,也没有结婚。 这是为什么。 徐白还没有细想,另一个同事就调侃道:“谢总监不需要感情生活,你没听大家说吗,他是公司的ai,是多线程的人工智能。” “他今年多大?”与徐白并排的赵安然脚步一顿,似乎是瞧见了谢平川的侧脸“我总觉得谢总监有点面熟,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能不脸熟吗,徐白心想,她上初中的时候,谢平川就在高中部,隔三差五会来找她,甚至有一次,还帮她做班级大扫除。 记得那一天,徐白被要求擦黑板的边框,可她站上椅子也不够高,谢平川就来代劳了。 那时班上有女生情窦初开,对谢平川学长一见钟情,就写了粉红色的小纸条,私下里一再拜托徐白,一定要转交给谢平川。 或许是徐白小气吧,她从来没有答应过。 光是想象谢平川收到女孩子的小纸条,徐白的心里就有一块地方堵得慌。 可惜赵安然不知道这一段过往。 毕竟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赵安然停在自动饮料机的旁边,他的身旁就是一排塑料杯,几位技术组的男员工拿了杯子,默默低头接着饮料。 这批技术组的男员工们,青睐的饮料都是啤酒或可乐——他们的打扮也有点相似,穿着印有公司logo的衬衫,和一条深蓝色牛仔裤,各自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脖子上吊着一个工作牌。 同是专注于技术的职员,谢平川的形象却截然不同。 他的气质很出众,倒个白开水也赏心悦目。 赵安然观察他一阵,抬手搭上徐白的肩膀:“徐白,你认识他吗,咱们上初中的时候,是不是见过他啊?” 徐白惊讶于赵安然的记忆力。 赵安然见到徐白一愣,他也不由得笑起来:“对了,徐白,我叫你小白吧,当时班上和你关系好的人,不是都喜欢这样叫你吗?” 他跟在徐白的身后,甚至忘了拿餐盘:“你还记得初中的时候,我们一起参加校庆吗,你弹钢琴,我拉小提琴。” 他主动提及当年的回忆,徐白却没有关注他的话。 徐白手里端着盘子,发现食堂供给的午餐种类很丰富,她的心情就变得特别好,根本没听清赵安然在说什么。 恒夏集团注重员工福利,对食堂的标准要求很高。呈现在徐白眼前的,不仅有家常的荤菜素菜,还有在英国很难碰到——或者就算碰到了,也卖得特别贵的手工面点。 徐白要了六个灌汤包,又刷卡买了鸡汁包,见到小春卷走不动路,最后还端走了一碗鲜虾馄饨。 自从回国之后,她在吃饭一途上,就开始放任自流了。 不是她看不起英国传统菜,炸鱼薯条诚然好吃,steak ale pie也能接受, 各类汉堡让她饱腹,热巧克力让她快乐,可是心里最喜欢的,永远都是中国菜。 然而中餐馆并不便宜,作为一个算不上富裕的人,她不可能天天下馆子,自己也不太会做饭。 赵安然见到徐白点了这么多,他的嘴角变得有一点僵硬。 “你的胃口很好啊,能吃得完吗,”赵安然和徐白搭话“你是吃不胖的人吗?” 徐白言简意赅道:“是啊,我吃不胖,这么多年来,都是一样的体重。” 看在同学加同事的面子上,徐白把一盘鸡汁包给了赵安然。 “我买了两盘,听说这个特别好吃,”徐白笑道“我们一人一盘吧。” 她自己可能不知道,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闪闪发亮,唇角向上微挑,加之因为见到好吃的,神情又是格外愉悦,在旁人的眼中,她和赵安然两个人,就不是单纯的同事关系。 此处的旁人,特指谢平川。 谢平川已经落座,他恰如往常一样,饮料只喝白开水,不过今天又和平常不同,他什么饭菜都没有准备,面前只有一个装水的杯子。 他似乎没有吃饭的心思。 谢平川端着杯子,视线不在餐桌上,只在徐白的身上。 见到徐白和赵安然有说有笑,还把自己的包子给了赵安然,谢平川就更加不想吃饭了。 谢平川并非赌气,他只是看不惯现实。 此时坐在谢平川对面的,是集团的总裁蒋正寒,他和谢平川共同创业,这些年来关系匪浅。 蒋正寒发现他坐着不动,于是问了一声:“你今天有什么烦心事?” 谢平川是饮食和作息都异常规律的人——规律到甚至有些不正常。然而现在,他却只喝水不吃饭,蒋正寒想当然地以为,谢平川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 “我没有烦心事,新项目进展顺利,王总也答应合作,产品上线可以提前,”谢平川言不由衷,并且站起来道“不过我换了新口味。” 在此之前,谢平川还认为,他可以顺其自然,尽量不揠苗助长,然而现实再一次证明,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回忆是不可能忘记的,哪怕淡薄了当年的心情,也能磨出崭新的棱角。他不得不承认,醋缸已经翻了。 生活中的不如意,多半来源于比较——谢平川不能免俗。 他看到徐白和那个男职员谈笑风生,思及自己和她礼貌又客套的对话,心里的那秆天平,也歪到了别的地方。 于是谢平川走到了近前。 一旁的员工见到他,纷纷和他打招呼:“谢总监好!”谢总监回答道:“你们好,今天聚餐吗?” 他端着两盘包子,侧目看向靠窗处。那里坐着蒋正寒和高级项目经理,虽然大家同在一个食堂吃饭,但是高管和普通员工,一般而言不会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也互不打扰 。 今天的谢平川有意打破常规。 徐白他们组的同事,围着一个长桌坐拢,徐白的左边是赵安然,而右边恰好有一个空位。 坐在桌子边的员工里,混着一个技术组的产品经理。 工程部的所有技术组,都和谢平川打过交道。 谢平川和产品经理的目光交汇,产品经理便心神领会道:“谢总监,您能不能和我们一起坐,我有几个产品上的问题,还在和咱们的开发人员沟通。” 这是一个很好的台阶。 谢平川顺着台阶,走了过去:“季经理快要出差回来了,周五的会议上,还有时间继续探讨,具体问题可以具体解决。” 显而易见的是,谢平川不会在饭桌上谈论公事。他借口“季经理”要回来,便把话题转到了别处。 不过在听到“季经理”的那一刻,徐白有些恍然地回想,这位季经理,难道是和谢平川关系很好的季衡么? 但是据她所知,季衡在本科毕业后,就入职一家硅谷公司,又在公司里找了女朋友,并且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他没有理由选择回国啊——徐白又很快摇了摇头,那是几年前的消息了。 她低下头,咬住灌汤包。 恰在此时,谢平川坐在了她的身边。 徐白心中一惊,没有控制好力道,那个灌汤包被她一咬,汁水当即溅了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都溅到了谢平川的身上。 众所周知,谢总监是爱干净的人,他的衣服常年崭新,衣领也一丝不苟,办公室总是纤尘不染 简而言之,他是站在云端的人,不可以被灌汤包溅到。 一时之间,原本热闹的餐桌上,变得有些安静。 付经理笑着打圆场:“徐白今天刚来,她肯定也没想到,包子这么容易溅汁。”言罢,她看向了徐白 。 徐白连忙放下包子,她在座位上坐正,语气非常地正式:“抱歉,谢总监。” 谢平川心想,徐白和那个男职员说话的时候,怕是没有这么客气疏离吧。 “没关系,徐小姐,”谢平川抽了一张纸,随手擦了自己的衣领“食堂的饭菜合你胃口吗,你觉得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改进?” 在场除了徐白以外的所有人,都觉得谢总监是在关心食堂发展,关心新来的职员,就连赵安然也说:“食堂好吃啊,谢总监,没什么需要改进的。” 赵安然拿着筷子,吃着徐白送他的鸡汁包,笑得开朗道:“我说实话,可好吃了,比我的大学食堂还好吃。” 哦,那你就吃吧,你也只会吃了。 谢平川无声地回应道。 他面上神情如常,接着问道:“工作第一天习惯么?以后和技术组交接更多,这个项目也要依靠你们。” 这一次,徐白终于接话道:“因为有经理和同事帮忙,所以上午熟悉了流程” 坐在徐白左手边的赵安然也说:“是啊,挺习惯的,同事人好,食堂又好吃。” 为了活跃桌上气氛,他诚实地举例道:“我买了一碗凉粉,味道也不错,加点醋更爽口了。” 谢平川侧过脸,看着赵安然笑了,他在心里想着,果然除了吃以外,这个人什么也说不出来。 赵安然被谢平川注视,误以为上司器重他,再加上初中时的渊源,赵安然便把装着鸡汁包的笼屉,一把推给了谢平川:“谢总监,你尝尝这个包子吧,味道很不错。” 谢平川不喜欢吃这种汤汤水水的东西。 他其实是很挑食的人。 但是今天,他又破例了。 徐白送给赵安然的那一屉包子,到头来全部落在了谢平川手里,而且谢平川全部吃完了,很给面子。 饭后大家三五成群地离开食堂,徐白和谢平川两人却磨磨蹭蹭,共同走在了队伍的最后。 徐白想跟上同事,谢平川便拉住她的手,她稍微挣扎一下,谢平川便道:“假如他们回头,就都看见了。” 谢平川还和她说:“我不介意被看到,不过你第一天来,可能要注意点。” 于是徐白不敢动。 谢平川也松手了。 徐白越走越慢,临到走廊转角处,她甚至主动拐弯,走向了消防通道的隔间:“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你打算和我说什么吗?” 消防通道是声控的,由于此刻没有人,徐白和谢平川脚步又轻,所以四处都是一片漆黑。 黑暗之中,感官更灵敏,隔间正门关上的时候,还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这里是谈话的好地方,但是对于两个异性而言,对于顶头上司和新职员而言,又变得非常不合适了。 徐白之所以会和谢平川来这里,她仔细想,原因好像只有一个,就是因为她仍然信任他。 并不是她想信任他,这是她年幼养成的习惯。 谢平川不喜欢拖泥带水,他关上那道门以后,走到了徐白的身边,他其实可以看清,但故意装作看不清,左手也搭上了她的腰。 他还注意到她的胸围,虽然视线很快移开,但是他依然觉得,她不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她真的长大了。 他面对着她站着,确认她不抗拒,也不讨厌他之后,他的手往上摸索了一寸。 但也仅仅只有一寸而已,谢平川缺乏经验,不知道是否应该继续发展。 机会来之不易,他决心要珍惜。 徐白开口道:“我们到这里来,是要谈什么呢?” 她握着他的手,却把他拉开:“假如你不说话,我就要回办公室了” 谢平川道:“午休时间有两个小时,你现在回去是为了工作?” 徐白振振有词道:“是啊,我就想工作。” 谢平川却道:“撒谎不是好习惯。” 虽然他也经常心口不一。他其实没资格纠正她。 黑暗中光影微弱,徐白看不清他的表情,也猜不透他的心思,而且有那么一瞬,她的心情很落寞。 坦诚的说,徐白不习惯和他之间这样明显的上下级关系。 她努力了那么多年,自觉和他的差距很小了,专注学业和工作让人快乐,她的兴趣和性格都与从前不同。 何况这些年来,他们跨国的联系并不让人愉快,即便现在同在一家公司,左右也是翻不出什么水花。 再加上十几岁时候的事,怎么能当真呢——哪怕当时是诚心诚意,迈入成年之后,世界经常充满骗局,熙熙攘攘利益至上,难免要蒙昧初心。 谢平川却和徐白想的不同,他直接问了一句:“你当年是怎么答应我的,现在还记得么?” 徐白想了想,很有技巧地回答:“我答应了你不少事,你也答应了我很多事,我们还拉过钩,你指的是哪一件?” 徐白的回答公式化,让谢平川感到不满。 一般男人感到烦躁的时候,喜欢用抽烟喝酒来解决。但是谢平川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他目前的兴趣在工作,在管理下属,在运营公司。 但他现在甚至不想回办公室,他和徐白坦诚:“我指的是每一件事,尤其是你十八岁那年,在电话里和我说的那些。” 徐白脸色微变道:“你别和我开玩笑了。” 她转过身,搭上扶手,准备离开:“你们下午是不是还要开会?我想在下午一点前回办公室,我的文件还没整理完。” 谢平川见她要走,稳如泰山般站在原地,开始复述她曾经在电话里,和他说的那一番长篇告白。 他竟然会背。 高智商不该用在这种地方。 不过谢平川停顿的间隙,门外却传来脚步声,还有洗拖把的声音——诚然,那是公司的清洁工。 谢平川不仅没有闭嘴,反而切换到了英文,以至于让徐白认为,他更适合做同声传译。 徐白不解风情道:“i don’t quite understand what you are saying。” 谢平川难得愿意夸奖别人:“你学的是英音?很好听。” 谢平川此行的目的,像是为了提醒徐白从前的事,因为他这样说完以后,就主动拉开了隔间的大门。 光线照射进黑暗处,他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有些你认为自己不会记得的事,可能在某个瞬间忽然涌来,像是田野上的一阵风,突然把野草吹出波浪。 比如此时的徐白,她想起很小的时候,喜欢跟在谢平川身后,踩他的影子。 因为有人告诉过她,这样一来,两个人的影子连在一起,长大了也不会分开。 那个人却没有告诉她,假如分开了,时间会有多久,分开以后,双方的经历会截然不同。 还有徐白上初中的时候,北京下了一夜的漫天飞雪,街道上攒着昨夜的积雪,清道夫还没出现,谢平川和徐白却要上学。 于是谢平川走在前面,徐白踏着他的脚印,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不过对于徐白而言,好像确实好走了一点。 可是她会故意跌倒,撞上谢平川的书包。 谢平川总要把她扶好,后来他干脆和她并排,然后牵住了她的手。 那时谢平川还在念高二,徐白一路被他牵着手,心怀雀跃地提醒道:“如果我摔倒了,你也会摔倒的。” 谢平川是怎么回答的呢,他说:“那我给你垫底,我在下面,你在上面。” 徐白抬起头看他,指着他们的影子:“像那样吗?” 不仅像当时那样,也像现在这样,影子再次重合了。 那年大雪纷飞,如今夏阳灿烂。 谢平川首先走出隔间,他一手搭在了门上,等到徐白出来以后,方才松开了手。 徐白观摩四周,发现走廊无人,清洁工也离开了,她再三确认环境,随后离开了隔间。 她习惯性地扶了一下门,手上就被谢平川塞了东西——塞了什么呢,方方正正的东西,一捏有点软,表面好像是一层纸。 “你给了我什么?”徐白偏过脸道。 她低头看了一眼,原来是一块草莓糖。 如今已经买不到她当年喜欢吃的那种糖了,因此徐白手上拿着的,是现在流行的糖果,谢平川是什么时候买来的,徐白并不知道。 这样就犯规了,徐白心想。她的眼睛眨了一下,好像氤氲了水雾。 或许是因为四周无人,安静到不闻风声,又或者是因为阳光太好,阴影都无所遁形,徐白竟然鬼使神差地,把手伸进了谢平川的西装口袋。 她摸到了好多草莓糖。 谢平川低声道:“都给你。” 他没忘记下套,接着诱导徐白:“我帮你剥糖纸吧,不用和我客气。” 这样的对话不是没有过,尤其在收到草莓糖以后。趋于幼时养成的惯性,徐白略微抬头,不假思索道:“谢谢哥哥。” 话刚出口,她想纠正自己。 谢平川却叫了徐白一声,他再次称呼她为“小白”他这样打断她的思路,然后又和她说:“快到一点了,你刚才不是告诉我,想在一点前返回办公室?” 谢平川没再开口说什么“徐小姐” 徐白终于发现,她要是叫他谢总监呢,他必定会回一句徐小姐,可她要是改口叫哥哥,他就会喊她小白了。 而且声音低沉平缓,比记忆里还要温和。 16.第十六章 当天下午一点左右, 徐白和谢平川在电梯门口分别。 徐白揣着一口袋的草莓糖, 目送谢平川进入电梯, 不过他在离开之前,还抬手摸了摸徐白的脸。 果然如谢平川料想的那般,指腹传来柔嫩而细滑的触感。 他早就想这么干了,于是得逞的这一瞬,心情又好了不少。他原谅了徐白在十八岁告白之后, 就对他日益冷淡, 不接他的电话,也不回他的邮件。 此时的徐白确实称得上配合,她就这样站在电梯前,被谢平川摸了两下脸,又听谢平川开口问她:“你上个礼拜刚回国, 现在住在哪里?” “我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 ”徐白如实道, “我去了一趟宜家,买了新的家具” 讲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什么,特意提及道:“我又养了一只猫, 它还不到三个月,特别乖, 特别可爱。” 言罢, 她双手背后, 有点骄傲道:“因为它是姜黄色的猫, 所以我给它起名叫虾饺。” 徐白谈起猫的时候,语气都变得不一样,可见她是真的喜欢。 谢平川沉思片刻,问道:“你小时候养的那只猫,是不是叫汤圆?我记得你说过,那猫是黑白花的,就应该叫它汤圆。” 他侧目看着徐白:“不是汤圆,就是虾饺,你现在的起名能力,和九岁时一样。” 徐白正要反驳,电梯门却开了。 谢平川径直走入,不忘提醒她一句:“下班给我打个电话,我来接你。” 他这话说得顺理成章,并没有任何的铺垫。而且语气不容置疑,像是在吩咐他的助理。 徐白听完谢平川的吩咐,在电梯门口傻站了一会儿,直到电梯升上了二十七层,她才返回了五楼的办公室。 此刻仍是午休时间,办公室里还有几个同事,他们压低了嗓音交谈,不时发出一阵笑声。 赵安然也是参与交谈的人,他一边啃着一个苹果,一边和几个同事说:“我上初中的时候,是我们班的班长,那时候徐白和我一组,我每天都要收她的作业。” 一位年轻的男同事端着一杯茶,凑近一步感叹道:“赵安然,你可以啊,初中就认识徐白了。” 他拍了拍赵安然的肩膀,接着添了一把柴:“初中时代,两小无猜,多让人羡慕。” 赵安然也笑道:“其实刚开始,我和徐白不熟的,后来我们搞校庆,年级要出节目,我拉小提琴,徐白弹钢琴,我们的话就变多了。” 旁边的同事便说:“你们都有艺术细胞,也有不少共同话题吧。” 午休的时候,他们聚在一起闲聊,无非是为了熟悉新同事。而赵安然为人单纯,践行了“交浅言深”几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别人问他什么,他就回答什么。 同事的话音刚落,赵安然便摇头道:“哪有啊,我和徐白共同话题很少,我们都有十年没联系了。” 言罢,他稍微一扭头,目光落在门口。 他见到了徐白。 徐白没听清他们的谈话,不过因为看到了赵安然,她礼貌性地笑了一下,随后就返回了自己的位置,把草莓糖全部放到了桌上。 徐白的衣服口袋很浅,她不想让糖果掉出来。 不少女孩子都喜欢甜食,某个女同事见状,竟然走到徐白身边:“啊,小徐,你也喜欢吃这种糖吗?” 桌上散落着一沓文件,徐白把文件收拾好,随便挑了一块糖,递给了那个女同事:“是啊,我从小就喜欢吃糖。” 女同事从徐白手中接过糖,笑意盈盈道:“那太好了,改明儿我也给你带点小零食。” 徐白点头称好,说要礼尚往来。 然而女同事转身走后,徐白就捧起那一把糖,放进桌子抽屉里,还上了一把锁——就好像掩埋宝藏一样,不想让别人和她抢。 落锁之后,徐白格外平静。 赵安然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我虽然是北京人,也没享受到优待,高考都被我搞砸了,我们要先填志愿,再出分,我瞎填了一个本科。” 他继续兜底:“然后我努力学习,考上了北外的研究生。” 拿了草莓糖的那个女同事,不由得出声恭维道:“哇,你们这个初中班,真是出学霸啊,有你还有徐白。” “哪里的话,我们班也有普通人,”赵安然啃完了苹果,坐在他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道“我们班上有个叫简云的女生,现在就在公司附近卖包子。” 他说:“我今天早上的早饭,还是她们家的包子。” 这话传进了徐白的耳朵。 她敲键盘的手指一顿,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那时简云还是她的同学,她们也有一段时间,每天中午一起吃饭,活动课一起荡秋千。 说来奇怪,曾经和你关系很好的人,好像会在突然间失去联系。你甚至没有机会知道,你们哪一次的见面,就是最后一次见面。 不过徐白没空胡思乱想,她忙着处理今天的任务。下午的时间过得飞快,眨眼就到了五点半。 同事们陆续下班,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徐白也站了起来,拿起自己的提包摸到手机的那一刻,徐白记起了谢平川的话。 她搓了搓屏幕,犹豫两秒之后,还是听从了嘱咐,致电给了谢平川。 谢平川从下午四点开始,就把手机放在了桌子上。每隔一段时间,他都要查看显示屏。 周助理分外不解道:“总监,您在等谁的电话啊?” 他以为是自己工作不到位,连忙翻查近期的行程表:“是卫董事长的电话吗,还是蒋总的电话不对啊,蒋总会给您发邮件的。” “我并没有等谁的电话,”谢平川坐在老板椅上,面朝着三个显示屏“我只是单纯地看手机。” 周助理是有判断力的人,所以他一个字都不信。 但是他也不会反驳上司,他很圆滑地回答:“好的,那我不打扰总监了,这是最近的会议记录,我把它放桌上了。” 谢平川转过椅子,拿起会议记录:“线上测试那几天,要推进新的项目,这几天和技术组长谈过了,新版本发布也要提前。” 他和助理聊着下个礼拜的规划,随后又开始监察项目,处理邮件,作为本公司的顶梁柱,谢平川的下午总是繁忙的。 可他忙到五点半,手机还没有响。 谢平川捧起手机,想去五楼走一趟,不过他刚站起来,手机屏幕就亮了。 徐白的声音如愿传来:“我下班了你还忙吗?” 谢平川的习惯是当日事,当日毕,但他不经常加班,他喜欢回自己的公寓,在书房里继续工作。 所以一般来说,下午六点之前,谢平川也要回家。 他和徐白说:“刚好我正准备走。” 他拿起自己的公文包,锁好了办公室的门,接着问了徐白一句:“晚上想吃什么?” 徐白意识到谢平川要请她吃饭。 但是她家里的那只猫,现在还不满三个月,如果徐白回家晚了,恐怕会很担心它。 于是徐白诚实道:“我想回家吃饭。” 谢平川停顿了一下,仿佛看穿她的心思:“你想回家照顾猫吗?” 他没等徐白回答,竟然顺从道:“那就回你家吧。” 徐白也万万没想到,她上班第一天的晚上,就把谢平川拐回家了。 徐白自称租的房子在公司附近,但其实坐地铁也要二十分钟,谢平川拒绝乘坐地铁,他开车把她载回了家。 傍晚六点多钟,谢平川把他那辆黑色保时捷停在了楼下,他跟着徐白走上公寓的楼梯,看着她绰约窈窕的身姿,又在不经意间想起了小时候。 那时他常常思考,如果徐白和他同龄就好了。他不用顾念她太小,以至于错失了机会。 徐白的脚步停在三楼,她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不过刚开了一条缝,里面就钻出一个猫脑袋。 “喵”那只姜黄色的小猫轻声叫着。 谢平川心想,这必然就是那只名叫虾饺的猫了。 徐白也果然弯下腰,把虾饺抱进了怀里。 虾饺用脑袋蹭徐白的脸,一双猫耳朵被它蹭折了,挪开脑袋时又立起来,它黏在徐白的怀里,要多乖就有多乖。 “你看虾饺是不是很可爱,”徐白敞开房门,给谢平川找了一双拖鞋“我觉得它和汤圆有点像,不过外表完全不一样。” 谢平川走进徐白的家——他很快就注意到,徐白果然刚搬过来,还没来得及布置。 她租的是一室一厅的套房。客厅只有沙发、柜子和猫玩具,卧室里也只放了一张床,上面铺着粉色的床单,摆了两个毛绒布偶,和她小时候喜欢的一样。 “我以为你长大了,”谢平川看向卧室,意有所指道“其实没怎么变。” 徐白想了想,回答道:“你再多和我相处一段时间,就会发现不同了。” 她从厨房拿来围裙,系在自己的腰上,顺手打开了冰箱:“我不太会做饭,我在英国待了八年,平常都是乱吃的,你想吃什么,我尽量做。” 谢平川站到了她的身后,和徐白一起审视着冰箱。 谢平川为了看仔细,站得离冰箱很近,恰逢徐白此时转身,又不知道他在背后,于是有那么一瞬,他们的距离近得过分。 冰箱门已经关上了,徐白拎着一袋土豆,抬头看着谢平川:“我会做土豆饼。” 谢平川抬起两只手,按在了冰箱门上,如此一来,徐白就被他圈住了。 徐白生平第一次被壁咚——或者说是冰箱咚,可她心心念念的都是土豆饼,她并没有察觉气氛不对。 直到谢平川俯身靠近。 他没打算做别的事,只是亲了亲她的额头,亲完他埋首在她发间,闻着她身上的香气,缓缓将她抱住了。 “啪”的一声,徐白手里的土豆掉在了地上。 徐白听见谢平川和她说:“你做什么,我吃什么。我帮你削土豆皮。” 17.第十七章 夏季的夜晚来得迟, 傍晚六点多钟, 夕阳尚未退场, 天幕仍有余光,然而室内光线晦暗,家里也没人去开灯。 徐白背靠着冰箱,脑子里一团乱麻,她深吸了一口气, 和谢平川讲道理:“你第一次去别人家做客, 会把主人按在冰箱上,偷亲她的额头,抱着她不撒手吗?” 谢平川没有回答,徐白便故作大度:“你现在放开我,我就不追究了。” 她像是陌上桑里的秦罗敷, 话中有通情达理, 却没有情生意动。又像是“盛矣丽矣, 难测究矣”的神女,并不垂怜于对她有意的襄王。 谢平川开始考虑,徐白把他带回家,或许只是单纯的“带回家作客”的意思, 并没有柔肠百转,欲语还休地暗示他什么。 但如果你不喜欢一个人, 怎么会接受他送来的一把糖, 怎么会在上班第一天和他一起回家, 更不要说亲手做什么土豆饼。 以谢平川那直男的思维, 无法理解徐白的路数。 他说:“我不是第一次来你家作客,我拜访你们家的次数,应该不少于一千次吧。” 言罢,谢平川松手放开她,弯腰捡起地上的土豆。 他一向是在意形象的人,年少时期是如此,多年以后也不例外。但是眼下,他就坐在垃圾桶旁边,安静地削着一块土豆。 谢平川不爱吃土豆,也很久没削过皮,他就像旧社会的地主,做不惯长工的农活。 偏偏他还是有学霸包袱的人,他不想让徐白觉得他不行。 谢平川试着用最快的速度削皮,恰在此时,徐白的那只猫爬进了厨房——厨房的面积本来就不大,谢平川又刚好坐在门口,虾饺够不着徐白,又迈不过谢平川,它干脆破罐破摔,趴在了谢平川的鞋子上。 谢平川思维一顿,手上力度没控制好,削破了自己的手指头。 他并没有装聋作哑,委曲求全,他告诉徐白:“我流血了。” 徐白正在和面,她刚一扭过头,便瞧见了谢平川。她见到血点滴答一下,落在了雪白的瓷砖上。 徐白连忙放下手中的面团。 她和谢平川说:“你等我一下,我去给你找创可贴。” 徐白才刚走出厨房,虾饺就爬了起来,脚步颠颠跟上她。而谢平川依然坐在原位,他没管手指上的小伤口,目光跟随徐白进了卧室。 今天的徐白穿了一条短裙,跪在地上找东西的时候,腰线、臀型和一双长腿都格外的引人注意。尤其是她的那一双腿,雪白又修长,如果能握在手里,想必别有一番快意。 谢平川观察几秒,终归挪开了视线,低头握紧了土豆。 没过多久,徐白带着创可贴回来了。 夕阳即将落幕,客厅光影黯淡,徐白打开了电灯,又拆开一块创可贴,站到了谢平川的身边。 她牵起谢平川的左手,包好了受伤的食指,同时问了他一声:“流了不少血,你的手指疼不疼?” “我说不疼,你信吗?”谢平川抬起头,望向窗外天空“毕竟十指连心。” 他想起十八岁那年,有一次淋雨发低烧,徐白就煮了一锅粥,亲自端到他家里。如今谢平川快满三十岁,他和徐白的关系,反而不如十年前。 谢平川以检查bug的态度,反思着这样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徐白却握着他的手,没有放开的意思。 谢平川道:“放手吧,我骗你的,一点也不疼。”他搬着椅子,靠近垃圾桶:“我继续削土豆了。” 徐白蹲在了他的面前:“你去沙发上休息吧,我来做饭。而且你是客人啊,我让你一直削土豆,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室内悄然无声,他们对视片刻,能从双方的眼睛里,看见彼此倒映的影子。 徐白仰视着他,略微歪过了头。 谢平川想到三个字,叫做歪头杀。 他很想伸手碰她,但是克制住了。仿佛入席坐定的老僧,又好比坦然的柳下惠,他不见美色,只闻禅心,心里只剩土豆,还有一把削皮刀。 谢平川继续工作,并且岔开话题:“你专心和面,七点能吃上饭。” 徐白和他相熟十年,大约了解他的脾气。她没再说别的话,起身又去和面了。 他们配合得比较默契,很快结束了全部任务,徐白提前熬好了粥,就等着土豆饼烤熟——这是她唯一会做的英国菜,常见于普通饭店的英式早餐。 徐白站在烤箱前等着,手上拿了两个盘子。谢平川在一旁洗手,洗手液用了三次,等他确定自己干净了,转过头想和徐白说话,徐白的手机铃声就响了。 “为什么有人打我电话,”徐白走出了厨房“我认识的人很少啊。” 谢平川不假思索道:“也许是你的父母,想知道你的现状。” 徐白正在找手机,闻言动作一顿。 她抬起手拨弄着头发,长发从指缝中穿过,她好像回神了一点,说话的声音有些茫然,又仿佛是在自言自嘲:“爸爸不会了解我的现状,妈妈” 徐白不再开口。 碰巧烤箱到点了,发出“叮铃”一声脆响,谢平川没听清她的话,他忙着让土豆饼出炉。等他想起徐白的电话,偏过头的那一瞬,就只听见徐白说:“啊,晚上好,你有什么事吗?” 徐白走近客厅的沙发,没想到赵安然会给她打电话。 客厅亮着一盏节能灯,灯色偏冷,把茶几照得通透,徐白穿着她那双兔子拖鞋,趴在沙发上听赵安然开口:“咱们的那帮初中同学,说是要搞十年聚会,有好多人问起了你”徐白脱掉了兔子拖鞋,双腿都搭在了沙发上。 不过徐白才刚伸直腿,忽然想起谢平川还在家,她又马上穿好拖鞋,保持住了正常的坐姿。 “谢谢你通知我,不是我不想去,”徐白推脱道“我很久没和同学联系,也是今天才见到你。” 她对着手机说:“我有印象的同学也不多了,能说出名字的人,加在一起不超过十个。” 赵安然先是愣了愣,随后调侃道:“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徐白嫌他无聊,依然回答道:“赵安然。” 赵安然三个字一出,谢平川打开了厨房门。 谢平川意识到,赵安然上班第一天,就和徐白发展成了打电话的关系。 他觉得这样很不合适。 谢平川是一个双标的人,他并没有反思自己,在徐白上班第一天,就跟着她回了家,还把她抵在冰箱门上,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 还好徐白很快挂了电话,没有和赵安然长谈一番。 当晚他们一起吃完饭,已是夜里八点多钟,谢平川主动要求洗碗,徐白就在客厅擦桌子,她擦到一半,还是忍不住问道:“今天的晚饭好吃吗?” 她偏头看向他:“我还会做糖醋排骨,可是那个很费时间。” 谢平川回答道:“你会做这几道菜,足够自力更生了。” 徐白拎着抹布,走进了厨房,开始自卖自夸:“我还做过白灼生菜,凉拌黄瓜,水煮玉米,西红柿炒鸡蛋。” 谢平川把水龙头关上,又将碗筷依次擦干,放进了旁边的消毒柜。他做完这些事以后,不仅没有夸奖徐白,甚至还举一反三:“按你的意思,烧开水也算一道菜。” 徐白立刻感到不满,她站到了他的身边。 洗碗池正对着一扇窗户,窗外就是城市的夜景,漆黑的天幕之下,路灯恰如点点繁星,镶嵌在盘旋的路段中。 徐白望着远方——在她的记忆里,北京远不及现在繁华。她记得巷子里的四合院,春天高高飞起的风筝,冬天冰封如镜的湖面,走街串巷的糖耳朵,冒着热气的奶油炸糕。 但她不记得随处可见的高楼大厦,也不记得西装革履的谢平川。 徐白把这个称作距离感。 “九点了,”谢平川道“我该回家了。” 徐白恍然回神,脱口而出:“我送你下楼吧。” 谢平川礼貌地拒绝了她:“不用了,只有几步路,你早点休息。” 他拿起自己的东西,随后和徐白告别,又说了一声明天见。徐白站在门口处,看着他走下楼梯,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她才缓慢关上了房门。 虾饺跟在徐白的身后“喵喵”地叫了两声,还把一双猫爪伸直,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倘若放在平常,徐白一定会把它抱起来,可是换到了今天,徐白的心思不在虾饺身上。 她走进了客厅的阳台,打开一扇玻璃窗户,趴在窗栏上观望下方。夜晚的夏风格外温暖,顺着她的脸颊缓慢吹过,风中似是有低浅呓语,但如果侧耳细听,又会发现那只是树叶的轻响。 徐白双眼一眨不眨,她看着谢平川上车,也看到车灯发亮,车头转弯,再然后,那辆黑色的保时捷融入夜幕,奔向了她望不见的地方。 她双手托着腮帮,回想今天晚上,仍有细碎的快乐。 18.第十八章 自那晚之后,只要谢平川能抽出空来, 他就会送徐白回家。 但是他再也没有上过楼, 恪守着循序渐进的耐心。 徐白会在路上和他聊天。她从前不喜欢拥堵的路况, 如今却盼着堵车的时间, 能变得更长一点。 和谢平川独处的时间里,徐白喜欢讲一些琐事, 就像她小时候那样。 她坦诚道:“我正在翻译一本法语小说,作者是十九世纪的英国人,但他长居法国, 妻子也是巴黎人。” 谢平川手握方向盘,听见徐白概括道:“那本书用词很有趣,不过剧情方面好像在讽刺亨利八世。” 语毕, 她看向谢平川,打量他的侧脸。 不得不承认,在过往十年里,他备受时光优待。徐白偏头瞧他,便听他问了一句:“你在看什么?” 徐白眨了眨眼睛,如实回答:“在看你呀。” 然而谢平川的关注点不在自己身上。 他没忘记徐白的上一句话, 继续有关那本书的话题:“你刚才提到的亨利八世, 是主张脱离罗马教廷的英国国王吗?” 年幼的徐白之所以喜欢和谢平川聊天, 其中一个原因就在于,无论她开启什么话题, 谢平川多半都了解一二。 如今也是这样。徐白接着说:“是啊, 亨利八世改革宗教, 是为了娶第二任妻子,他一直想要一个儿子。” 她联想到了什么,压低自己的嗓音。 傍晚六点正是下班高峰,拥堵的车辆排起了长龙。谢平川刚好转过脸,和徐白的视线交汇。 徐白打开了车窗,不过只有一条缝。她的头发被风吹得微乱,还有几缕搭在了脸颊边,谢平川想碰她的头发,但是刚抬起手,他又放下了。 徐白压根没注意。 她转述着近期的工作:“我已经翻译了二十万字,写到主人公的老年时期虽然它是一本冷门小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翻译。” 谢平川为徐白找了一个理由:“你可以把体验到的感情传达给别人,使别人为它而感染,也体验到这些情感。” 徐白双眼一亮:“是啊,我是这个意思。” 她不自觉地靠近他:“你说得非常对。” 谢平川却道:“这句话出自艺术论,是列夫托尔斯泰的原话。” 趁着徐白近在眼前,谢平川伸出一只手,他把徐白散乱的一缕头发,拨到了她的耳朵后面。 收回手的时候,指尖擦过她的脸,触感让人流连。 徐白心不在焉,她脱口而出,喊了他一声:“对了哥哥,我还想翻译” 一句话没有结束,徐白就停住了。 人们常说习惯很难改变,哪怕改变了,将来还有重拾的可能。根据徐白的亲身经历,她对这句话深以为然。 徐白不再开口,很安静地坐着,耳畔响起汽车鸣笛,拥堵的车辆逐渐疏通。 谢平川勾起唇角笑了。他一边开车,一边问道:“你的话说完了么,还想翻译哪本书?” 徐白道:“mohsin hamid的新书出逃西部。” 谢平川又问:“你刚才叫我什么?” 徐白轻声道:“哥哥。” 机动车道畅通无阻,他们快要抵达目的地,谢平川顺路拐了个弯,驶入徐白居住的小区。 他和徐白说:“既然你想起来了,别再叫我总监。”随后又提醒道:“也不能叫谢先生。” 徐白听完这句话,盯着他看了一阵,但她并未反驳,好像是同意了。 谢平川觉得他们的关系有所缓和。距离徐白远远见到他,就会扑上来的那一天,似乎也不太远了。 然而次日他就公务缠身,无法在六点前准时下班。 作为一个新兴的互联网公司,恒夏集团在短短三年内发展壮大,得到了业界巨头的鼎力支持,占领的市场份额也节节攀升。 他们公司主营云服务,以及定向第三方处理,同时看中了教育市场,正在推广学习类的app。 如此庞大的工作量,不可能都由公司员工完成。所以有一部分的非核心业务,被外包给了成熟的软件公司。 其中一家公司近日要求沟通,因为他们的项目即将完工,谢平川便带了几个人验收,季衡正是随行的高管之一。 就像徐白那天在食堂听到的那样,季衡确实是恒夏集团的一员。当年他在硅谷也算吃香,不过感情生活一直不如意,恰逢谢平川在国内创业,他一个电话打过去,就把季衡给挖回来了。 季衡最近常去外地出差,回公司还不到一个礼拜。 今天又跟着谢平川谈判,谈了整整一个下午,等到会议结束时,天色都已经变暗了。 此时将近晚上七点,谢平川和季衡坐在一辆回程的车上。 季衡知道徐白的事情,可惜没机会问,今天总算钻到了空,季衡便抓住谢平川:“谢总,你真有本事,我特别佩服你。” 商务车内部空间敞亮,前排便是低声交谈的同事。 季衡仿佛比赛一般,把声音放得更低:“我说真的,谢平川,你什么时候摆酒席,提前通知我一声,我最近花钱如流水,但你是我十几年的朋友” 季衡话中带笑道:“你的份子钱,我肯定要出的。” 在季衡的眼中,徐白来公司工作,无异于羊入虎口。他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要去喝谢平川的喜酒了。 谢平川却有意转移重点:“你最近钱不够花吗?我可以借你,按银行利息。” 季衡果然被带偏了方向:“要是你没钱了,我借你钱,可不会收你利息。” 谢平川道:“我的意思是,按银行利息给你补贴。” 季衡没绕过这个弯,自觉刚才误会了谢平川。他心中陡然升起一阵愧疚,伸手揽住谢平川的肩膀:“咱们还没吃晚饭吧,到公司都七点多了。” 诚如季衡所言,这辆商务车抵达公司时,时钟已经指向七点半。而在这个点,公司食堂都关门了,如果想弄点吃的,只能去附近的饭店,或者仰仗于外卖。 季衡既不想去饭店,也没心思点外卖。下车以后,他走向了公司的对街,停在一家包子铺的门口,和那一位老板娘说:“简老板,十个包子,谢谢。” 包子铺的门店很窄,大约仅容两人并排。 内部装潢也很简单,左侧是一列笼屉,右边是一把椅子,而站在椅子之前的,便是季衡口中的“简老板” 或者说,她是徐白的初中同学简云。 说来奇怪,十年以前,季衡第一次见到简云时,简云和母亲就在公园里卖包子。数年之后,季衡再次与简云重逢,她改在他们的公司门口卖包子。 她卖的包子皮薄馅多,可以算是风味俱佳。 不过店里只有简云一人,她起早贪黑,挣的都是辛苦钱。 简云今日与往常一样,她盘起自己的头发,腰间系着一条围裙,听见季衡刚才的话,还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是什么简老板。” 她一边说话,一边拿包子。 季衡笑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要我说呢,你的这个店,是附近最好吃的。” 言罢,他还告诉简云:“对了,徐白回来了,你不是向我问过她吗?我只知道她在英国,但是现在好了,徐白学成归国,也在咱们公司上班。” 简云把包子装进纸袋里,小心翼翼地叠好了封口。 她垂目看着袋子,似是想起了什么:“她在你们公司做翻译吗?小白和我提过,长大了要做翻译。” 季衡接过沉甸甸的纸袋,双手都被捂得温热。然而盛夏时节,傍晚的风都带着未散的酷暑,这种刚出笼的热包子,可能并不受欢迎。 季衡和简云闲聊道:“是的,徐白很有毅力,她实现目标了。” 简云由衷笑道:“那就好。” 季衡今天和简云说的话,比平常都要多不少。归根结底,竟是沾了徐白的光,季衡有一点不服气。 他把手伸进口袋,打算掏钱买单,不过手刚伸进去,季衡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忘记带钱了。 七点多的街区热闹非常,这一块交通发达,设施完善,附近还有写字楼区域,人流量不可谓不大。 季衡或许是在场所有人里,最为尴尬的那一个。 他连忙回头,寻找谢平川的身影。 可是别说谢平川了,连那一辆商务车,还有车上若干同事,此时都不见踪影。季衡才终于想到,依据谢平川的习惯,他今晚回公司之后,必然要先去办公室,查阅今天下午漏看的邮件。 季衡面色涨红,结结巴巴道:“啊,简老板,我能不能赊账,待会儿我回公司” 季衡一向是皮糙肉厚的人,何况他今年已满三十,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他不该表现得这么局促。 包子门店里气温偏高,简云的额头出了一点汗,她用毛巾擦了擦脸,接着和季衡说:“不用给我钱了,今天的包子,算我请你。” 季衡还想再出声,旁边却来了别的顾客。 季衡口干舌燥,无奈地抿了抿嘴,心想等他回了公司,一定要问谢平川借钱。他打算借上一千块,再下来把包子都买了,回去请全公司加班的同事吃一顿。 简云当然不知道他的想法,不过见到季衡好像还口渴,她又给了他一杯冰豆浆。 季衡不能不收,他连忙道谢。 等他跑回公司,谢平川果然在办公室。季衡整理好今天的文件,主动拿到了谢平川面前,打算趁着这个机会,开口和总监借钱。 总监办公室内,吊灯亮如白昼,谢平川还在伏案工作,但他并没有只做公务,他还抽空给徐白发了微信。 季衡瞥了一眼屏幕,瞧见徐白发送的颜表情,是一只小白猫在蹭人啧,好会撒娇。 他忍不住调侃道:“徐白进公司几个礼拜了,她终于成了你的女朋友吗?” 谢平川从他手上接过文件,不仅没有给出答复,反而还找了个借口,似乎无意与季衡深谈。 谢平川道:“我不和没有女朋友的人说话。” 季衡当然要辩驳:“谢总监,你自己也没有女朋友吧,我起码还曾经有过,你呢?你除了工作,什么都没有啊。” 谢平川点头道:“所以我不会自言自语。” 季衡被他噎得无话可说。 19.第十九章 当晚谢平川加班到十一点。在他准备回家时, 整栋公司大楼里,只有几盏灯是亮着的。 谢平川独自走出公司,却没有立刻去车库。 他一个人在写字楼外的长街上游荡了一会儿,目之所及都是路灯投下的清冷白光, 光晕拉长了他的影子, 从远处看来,像是一棵生在夜幕之下的树。 谢平川给徐白打了电话,电话那一头无人接听。他料想徐白正在洗澡, 于是坐在街边等她。 午夜时分,街区并不安静。 结伴的人群三三两两, 接连从谢平川面前路过——其中不乏年轻的情侣, 他们手挽着手,并排走夜路,女孩子面色微红, 笑声如银铃轻响。 恰在此时,谢平川的电话也响了。 他立刻按下接听,听到徐白的声音:“我刚才去洗澡了, 上床以后,才看到未接来电。” 徐白趴在她的小床上,枕着一个毛绒玩具, 一边和谢平川打电话,一边扯着床单的一角:“你还在加班吗?已经十一点多了。” 谢平川道:“我打算回家了。” 徐白“嗯”了一声, 接着问他:“你今天晚上吃饭了吗?” 徐白话音落后, 又有一对情侣经过, 但是在谢平川的心中,他已经不是单身狗了,他和那些情侣是平等的。 谢平川饱含耐心,回答徐白的话:“今天晚上,季衡买了五袋包子,请全公司加班的人吃饭。” 虽然季衡买包子的钱,是从谢平川这里借来的。 徐白在床上翻了个身,她把洗过的头发铺开,握着手机继续说:“你吃过晚饭,我就放心了。” 讲完这句话,徐白又想起什么,她蹭了一下枕头,催促道:“我不说了,你快点回家吧,明天还要上班。” 谢平川从长椅上站起来,走向他们公司的车库:“好的,你也早点睡。” 他和徐白说了一声晚安。 徐白抱紧一床被子,嗓音倒是软得很:“晚安哥哥。” 谢平川其实不明白,为何会从这样简单、且毫无深意的对话中,收获明显的愉悦感。 他没舍得挂断电话,正好徐白在犯困,半梦半醒和他说:“今晚的包子好吃吗?我记得以前学校的门口,有一家凉皮米线店,卖的肉包最好吃,好像凉皮也很香,里面还有萝卜丝” 谢平川没嫌徐白只知道吃,他觉得徐白就像她小时候,十分惹人疼爱。 因此他的回应是:“明天中午,我带你去吃饭。” 谢平川略微思索,成功想起那家店:“是你上小学的地方吗?” 徐白半张脸埋在枕头里,说话的声音放轻了点:“是啊,可是我不知道,那家店还在不在都已经这么久了。” 徐白原本以为,十几年的时间,会让街道完全变迁。但是第二天中午,当谢平川开车把她带到小学门口,她惊讶地发现周围竟然改动不大。 她的母校依然立在那里,不过校门焕然一新,校名也涂上了金漆。 学校的对街转角处,坐落着那家凉皮米线店,或许是因为老字号,门口排了一条长队。有些小学生的家长们左手牵着孩子,右手拿着一包装着凉皮的纸盒子——这样的景象,就仿佛十几年前。 今日阳光明媚,又是一个晴天。 徐白满心雀跃,下了车就奔向门店。树荫落在她的头上,她跟在谢平川身边,脚下有闪亮的斑点——都是穿透树叶缝隙的阳光,她有意踩中几个,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徐白的小学时代,是真正的无忧无虑。 但她没走几步,便停在了树下。 曾一度使她抑郁的源头,此时此刻,竟然落在了街角的转弯处。 而她静立不动。 中午十二点多,对面的小学刚刚放学,家长在人群中牵着孩子,吵闹声、喧哗声、汽车鸣笛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徐白并未细听,她遥望着街角,面上笑容也敛去,儿童的世界分崩离析,她意识到自己早就成年。 她也不是仲裁者,只是一位旁观人,一个囿于现实的凡人,一个无法逃脱过往的俗人,因父亲的绝情而与他长久不联系的普通人。 距离徐白七米之外的地方,徐白的父亲牵着他的儿子,拎着一袋子的麻酱凉皮,正往徐白的方向走来。 谢平川也注意到了。 谢平川侧目看向徐白,却见徐白偏过了脑袋,她说:“我忽然不想吃了,我们回公司好不好?” 她明明期待了一个早上。 谢平川察觉异状。 徐白没等到他的回音,竟然拎着包就要走,父亲却好像发现了她。隔着短短几米的距离,她的父亲大声喊道:“徐白?” 因为过于惊诧,父亲松开了手。 那一袋排了好久的队,才终于排到的凉皮,也应声落在了地上。 徐白的父亲弯腰捡起凉皮,拽着他刚满九岁的儿子,急匆匆跑向了这一边,同时不忘嚷道:“爸爸叫你呢,徐白,你别走啊。” 他的嗓音十分宏亮,以至于路人纷纷扭头,看向这一对滑稽的父女。 徐白置若罔闻,仍然抬步想走,但被父亲拉住了。 父亲左手拉着女儿,右手扯着儿子,目光却是四处逡巡,最终落在谢平川身上。 谢平川是唯一保持平静的人,他就站在徐白的身边,抬手揽着她的后背,笑道:“徐伯父好。” 徐伯父有些失言。 他松手放开徐白,也没再牵着儿子。 念及“血脉至亲”、“血浓于水”、“手足情深”这些词,徐伯父开口介绍道:“小白,这是你弟弟,他叫徐宏,今年九岁了。” 徐白其实想回答,母亲就生了她一个,她没有弟弟。 但是谢平川还在旁边,他似乎开始静观其变。徐白不想让他知情,她选择了保持沉默。 她看着父亲弯下腰,拍了拍徐宏的肩膀:“宏宏,快叫姐姐,那是你亲姐姐。” 徐宏虽然只有九岁,却比同龄人略胖一些,腮帮子上嘟着两坨肉,许是老人口中的“有福之相” 但他从一开始就噘着嘴,听完父亲的话,更是将不满写在了脸上。 “你丫瞎说,我压根儿没姐姐,”徐宏侧身倚靠着父亲,却把拳头捶在父亲身上“我妈讲过,咱家就一个,哪儿来的姐姐啊。” 恰如某些不懂事的小孩子,三四年级就喜欢骂脏话,徐宏也忿忿不平,小声嘟哝了一句:“放屁。” 徐宏一口的京片儿,像极了北京本地小孩,且是那种受尽宠爱,需要历练的小孩。 他的书包让父亲背了,但左手还握着炸鸡翅,鸡翅吃了一半还多,他带着一嘴巴的油,用右手抠起了牙缝。 谢平川低头审视着徐宏,又想起了年幼的徐白是什么样。 平心而论,他找不到这对姐弟的共同点,无论是从外貌,还是从言行或习惯上。 这是未来的小舅子,但他毕竟年纪尚小——谢平川如是想。 不消片刻之后,谢平川又记起前天送徐白回家时,徐白对英国国王亨利八世的评价。彼时的徐白说:亨利八世改革宗教,是为了娶第二任妻子,他一直想要一个儿子。 他一直想要一个儿子。 谢平川蹙起了眉头。 徐白的父亲也在打量谢平川,他注意到谢平川戴着伯爵机械手表,拿着保时捷的车钥匙,总而言之,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成功人士。 徐白的父亲低下头,教训儿子道:“宏宏,爸爸和你说了多少次,对长辈要有礼貌。” 他摸了摸儿子的头:“来,宏宏,和哥哥姐姐打个招呼。” 徐宏贴在父亲的身后,徐白站在谢平川的背后,他们这对所谓的姐弟,没有任何交谈的意思。 但是这一次,徐白开口道:“我还有公事要忙,先失陪了。” 周围陆陆续续走过不少人,他们或多或少投来了目光。这也让徐白觉得,她像是一只大街上的猴子,要是在这个时候炸毛了,那就是茶余饭后的笑谈。 徐白的父亲挽留道:“小白,这么多年没见了,你没别的话和爸爸说?” 父亲抬手摸了头发,斑白的两鬓被阳光一照,在树荫下亮的反光。 “我也老了,”父亲没看女儿,视线落在别处“有什么话,咱们坐下来谈吧,爸爸真的很想你。” 念及十年前的琐事,徐白终归回答道:“我们坐下来的结果,就是我一句话也不会说。” 她不顾谢平川在场,毫无旧情地挑明道:“还有,请别叫我小白,我的抚养权在妈妈手里,您这一边只有存款和房子。” 有的时候,明知某些话不能说,明知要把它憋在心里,可就是忍不住说出来——或许是为了激怒对方,或许是为了开脱自己,总之徐白说出口了。 她的父亲缓慢抬手,随后抹了一把脸,他似乎想解释什么,最后也只是叹息。 “你妈妈怎么样了?”父亲默认了女儿的指控,在当年的离婚官司中,他的确占了最大便宜——房子车子和存款,无一例外,都是他的。 一分钱也没留给徐白的母亲。 但他又能怎么办,难道他不是逼不得已?他还有一个未出世的儿子要养啊。 他握紧了徐宏胖胖的小手。 虽然他对徐白的母亲依然心存愧疚。 可是徐白并不想和父亲谈论母亲。十五岁那年不分昼夜的争吵,大概是她一辈子忘不掉的阴影,她说:“对不起,我今天还有事,我先走了。” 父亲再次喊住她:“小白,你奶奶也很惦记你,她年纪大了,身体不好,经常看着你小时候照片哭,眼睛哭得更不好了。” 父亲从口袋里掏出烟,左手摸着打火机的浮雕,右手拿着点燃的烟卷道:“你有空回趟家吧,咱们家也从四合院里搬出来了,现在住的是高楼,家里变得更亮堂了,你奶奶也给你留了房间” 他尚未说完,拿出一个便签本,草草写下地址,把纸条交给了徐白。 这一下,旁边的儿子终于怒了。 作为一个九岁的孩子,徐宏的世界说复杂不复杂,说简单也不简单。 无论善恶亦或喜好,徐宏都有最直接的判断,像是看动画片的时候,他常要粗暴地问一句:“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在徐宏的眼里,徐白就是坏人。 徐白身边那个高高的哥哥,是和她一伙的坏人。 而他自己,则是智勇双全的喜羊羊,是奋不顾身的迪迦奥特曼,他记着母亲再三强调过,家里曾经有一个姐姐,一个叫徐白的姐姐,总是要抢他们的钱和房子,想让他们没钱吃饭,流落街头。 徐白的父亲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儿子如初生牛犊般,一个猛子撞向了对面的徐白。 徐宏是学校的小霸王,素有“班级乱不乱,徐宏说了算”之称。他擅长辱骂脏话,也从不输打架,从未吃过亏,从未怕过谁。 他刚开始学跆拳道,但他比同龄人高,也比同龄人壮,想跟徐白硬来,简直轻而易举。 可是徐宏尚未靠近,谢平川竟然将他提了起来。 说提也不是提,谢平川只是握住了他的腰,然后往上一抬,致使徐宏悬空了。 “啊——”徐宏挣扎不动,哭叫出声。 小拳头恰如雨点一般,狠狠落在谢平川的胳膊上,谢平川便把徐宏放了下来,握住了他的两只胖手。 小孩子的骨头软,谢平川并不敢使劲,语气倒是格外冷硬:“你九岁了,打女孩子长本事么?” 路人纷纷驻足,徐宏一边哭号,一边打嗝,还能一边说话:“放屁!你丫他妈放开老子!” 徐宏怒吼道:“你丫和徐白一样!贱货,抢我家的房子”话中哭到呜咽,仍然大声喊道:“操。你大爷,老子不让你抢!” 谢平川年轻时做过支教,教育过调皮的男孩子,也和很多小孩子讲道理,但他没见过这么无赖的。 谢平川看了一眼徐白的父亲,仍然没有松开徐宏,他和徐宏说:“我小的时候,说一句脏话,要打一百次手心。换做是你,手心都被打烂了。” 徐宏听出谢平川话里的恐吓,想他一介班级小霸王,哪里吃过这种大亏。他马上抬起一条腿,狠狠踹向谢平川。 谢平川却将他翻过来,让他仅仅踹了个空。 徐宏猛捶谢平川胳膊的时候,徐白就心疼的不行了。眼下她发现徐宏竟然还踹人,她当场气急,直接和父亲说:“我对不起奶奶,更不敢回家,我不想被打,也不想被踹。” 徐白的父亲回过神来,气到脸色都变青了。 路人也指指点点,只因孩子大声的叫骂。 小孩的模仿能力很强,倘若“喊脏话”是一种力量的体现,他们没有理由不去效仿,尤其是这个年龄的男孩子。 没有成熟的是非观,没有基准的道德感,只有武力和怒骂占据最高点——这或许也是校园暴力的来源。 因此徐白认为,这个男孩子需要严加管教。 她忽略了男孩子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也没细想一个孩子心底厌恶的来源。 徐白的父亲怒不可遏,直呼儿子的名字:“徐宏,你有完没完?我怎么教育你的,老师怎么教育你的?” 徐宏自认是在保护家庭,保护母亲,他答不上来父亲的问题,世界也在刹那崩塌,他选择嚎啕大哭。 徐白拉着谢平川走了。 这一次,父亲没再追上来。 谢平川和徐白一路无话,直到他们进了车内,徐白依然一言不发。她的脸色并不好,眼神也有点疲惫,坐上副驾驶位置后,她偏头看向了窗外。 他们各自沉默一阵,徐白的心情便缓和了。 她听见谢平川问道:“当年我出国以后,你父母离婚了么?” 因为那个孩子九岁,算来刚好是那一年。 树叶伏在窗外,影子随风摇动,徐白靠近车窗道:“离婚了,然后我也出国了。” 谢平川谈及往事:“你从没和我说过,也没在电话里提过。” 徐白振振有词道:“因为这不是值得宣扬的家事。” 她还没吃午饭,此刻却并不饿,她抬手理了理头发,含糊不清道:“而且有很多事,需要一个人承担,不会有人陪着我。” 世上没人不孤独,独立是一条必经之路,徐白作如是想。 她本以为这样的回答,会得到谢平川的赞同,却不料谢平川总结道:“原来你不把我当人。” 他语声低沉,像是生气了。 徐白完全把控不了谢平川的反应。 她讶然看着他,双眼一眨不眨:“你怎么会这样想?” 谢平川扩展延伸道:“我的地位,可能还不如虾饺。虾饺还有猫玩具。” 徐白连忙摇头。 谢平川仍然在无理取闹:“你不用解释,我暂时不想听。” 他猜想分隔的这些年,意料之外的事,恐怕不止这一件。徐白知道,而他不知道。 谢平川心道,那么这一次,即便是用绑的,也要把徐白拴紧了。 徐白却以为他还在生气。她不知道要说什么,仔细想了想之后,徐白竟然靠近他,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她没有经验,只知道用力,遂亲出“啵”的一声响。 响声落后,徐白观察着神色微变的谢平川,终于理解了法国小说家左拉的那句话——吻是用嘴唇诉说着,原本向耳朵倾吐的秘密。 20.第二十章 此为订阅比不足50%显示的防盗章, 36小时后页面恢复正常 “你走得好快呀, ”徐白在梦里说, “哥哥, 我觉得好累。” 谢平川背对着她回答:“那你站在这里吧,我先走了。” 这的确是谢平川会说的话。 徐白就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不回来了, ”前方的谢平川没有回头, 颀长的身影渐行渐远, 毫无来由地说了一句“我们也没有联系的必要。” 梦里的景象不甚清晰, 路过的行人面容模糊,谢平川转身混入人群, 徐白便找不到他了。 她渐渐感到慌张, 沿着人行道奔跑, 可是双腿没有力气, 跑着跑着, 就什么也见不到了。 她多年前养过的那一只、名叫汤圆的, 黑白花的小猫,似乎也蹲在街边看她, 立着一双猫耳朵,双眼黑亮亮的, 好像玻璃珠子一样。 长街似锦,街上车水马龙, 然而热闹和喧哗都在别处, 徐白的四周只有一片寂静。 她找不到哥哥, 蹲下来叫她的猫:“汤圆,你过来啊。” 汤圆“喵”了一声,忽然跑开了。 这并不是汤圆的习惯。每逢徐白喊它,它都会立刻跑过来,绝不可能离得更远。 然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谢平川甩下了她,汤圆也跟着跑掉了,徐白想不通为什么,她失魂落魄地走着,想回家找爸爸妈妈,小巷的路走到一半,天边就开始下雨。 雨水落在她的头上,雨势也突然变大了,这场雨说来就来,没有半点的预兆,像是英国伦敦见鬼的天气——她没有在梦里考虑,为什么会对伦敦如此熟悉。 巷子的尽头就是家,家里却没有母亲。 她的父亲抱着一个小男孩,搂着另一个模糊的女人,父亲见到徐白的那一刻,就像见到一位陌生人。 “小姑娘,”梦里的父亲问道“你找谁啊?” 徐白抱紧双臂道:“我谁也不找。” 她飞快冲出院子门,任由雨水兜头而下。 这并不是一个美好的梦,旧事重提,激起了多年前难堪的回忆——直到床边的闹钟把她吵醒,徐白才从床上猛然坐起来。 窗外天光大亮,还有不知名的鸟叫。 北京的七月,已是盛夏酷暑,宾馆开放了冷气,徐白只披了一条浴巾,站在一扇落地镜之前,用木梳子梳理长发。 徐白不再是那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她今年研究生刚毕业,成功拿到了双学位。 今时不同往日,她这一回,是真的长大了。 结束研究生论文的当天,徐白拖着行李箱回国,下完飞机进宾馆睡了一觉,便准备去恒夏集团面试。 时值七月,阳光耀眼,北京城内十分闷热。 徐白坐在出租车内,透过一扇玻璃窗户,看向了城区风光。 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拥堵的车辆恰似长龙,耳畔不断传来汽车鸣笛声——这座城市还是像以前一样,充分彰显了热闹与繁华。 出租车司机在等绿灯的空档,与徐白攀谈道:“你是哪里人啊,外地来北京的吗?” 徐白把包放在腿上,出声回答道:“是啊,好久没来过北京了。” 她的头发比较长,发梢烫卷了一点,流风从窗外吹进来,发丝刚好挡住半张脸。 司机看不清她的外貌,听口音又是普通话,只记得她是要去恒夏集团的写字楼,便继续说道:“那个什么恒夏集团,是一个互联网公司吧。” 而且还是一个发展势头迅猛的互联网公司。 似乎成立没几年,疯狂吞并市场份额,不断推出新产品,有很强大的供应链。 徐白接话道:“对啊,是一家互联网公司。” 她说出了实情:“我今天要去面试,面试成功的话,就能留下来了。” 司机便鼓励道:“哦,祝你好运啊。” 他以为徐白是做互联网的,写写程序,搞搞开发——近几年来,计算机行业实在火爆,每年都有一批年轻人,马不停蹄地奔赴it业。 然而徐白的专业是翻译。 恒夏集团从去年开始,面向市场推出翻译app,连带着推销一些外语学习软件,目前仍然在拓展市场的过程中。 因此他们扩大招聘,寻求专业翻译,加入当前项目组,来完善软件的设计。这一连串的扩张,可谓野心勃勃。 面试地点就选在公司总部的三楼。 三楼开放了冷气,整条走廊都很安静。 徐白穿着一件套裙,踩着五厘米的高跟鞋,坐在空调的出风口,抬起头四处打量。 坐在徐白身边的,是一同等待面试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自我介绍道:“这位小姐,你好啊,我叫江舟。” 江舟今年二十五岁,与徐白差不多一样大。 他相貌端正,穿着一身规整的西装,一派胸有成竹的样子,明显是有备而来的人。 “我是从美国回来的,”江舟凝视徐白,继续搭腔“我的专业不是翻译,我是搞工程的,但是我考到了翻译证。” 他殷勤地问:“小姐你呢,你是哪所学校毕业的?” 徐白把手伸进了衣服口袋。 江舟以为她要拿什么——却见她拿出一块草莓糖。 徐白旁若无人地撕开糖纸,然后就这样把草莓糖吃了。 “我今年研究生刚毕业。”徐白答道。 等候室里有不少前来面试的人,但看大家都是一副精英的模样,谁也不知道最终花落谁家。 毕竟这一次,空缺的职位只有两个。 而恒夏集团待遇优厚,不仅提供福利保障,还有充分的职业自由。在北京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谈什么都是虚假的,只有钱才是真诚的。 钱多,事少,交通方便,那就是最好的工作。 江舟对工作有把握,对徐白也燃起了兴趣。 他忍不住询问:“小姐,你介不介意我问一句你、你有” 由于搭讪的经验几乎为零,江舟只能结结巴巴道:“小姐,请问你有没有男朋友?” 徐白乍一听见,似乎愣了一瞬。 她含着糖笑了:“我没有找男朋友的打算。” 所以说搭讪这种事,是需要经常练习的。缺乏经验的江舟,在得到这样的回答以后,他就感觉格外惊奇。 他不假思索地问道:“为什么呢,你这么年轻漂亮” 徐白眨了眨眼睛:“我们今天不是来面试的吗?” 言下之意,不谈私事。 江舟听懂了她的意思,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徐白也不再说话,抬头正视前方,像是在等待面试。 走廊外传来高跟鞋踩踏地板的声音,木门打开的那一刻,有一位穿着灰色套裙的美人,和在场的面试者打了一个招呼。她肤白貌美,看着也很年轻。 她说:“大家好,我是副总经理夏林希,项目组长临时有事,为了不耽误大家的时间,我和副组长负责第一组。” 会议室的大门敞开,木桌和皮椅并排,夏林希拿着一沓文件,连同几个面试官一起,进入了会议室的内部。 副总经理人过留香,这一边的等候室,还残余着浅淡的香水味。 徐白偏头看着她走远,听见江舟开口道:“这个公司的女员工都是这样的吗?” 他瞧了一眼徐白,又瞧了一眼夏林希,忽然充满了干劲。 江舟是第一组第一个参加面试的人,不久之后,他就进入了会议室之内。 等他出来的时候,却带着一脸的丧气。 仿佛参加远征的十字军,惨败于新月的弯刀之下,又好比十三世纪的匈牙利,惨遭蒙古人无情蹂。躏。 总而言之,江舟的神情很颓废。 下一个面试的人就是徐白,徐白进门之前,江舟还提醒了一句:“他们要我详述外语的学习方法,可我学英语的方法,就是在语言环境里学啊。” 他不清楚徐白的底细,但见她守口如瓶的样子可能,毕业的学校不够好吧。 会议室之内,徐白独自落座。 她正对着副总经理夏林希,听到对方开口道:“徐小姐本科巴斯大学,研究生牛津大学,来自中英翻译和英法翻译的笔译专业” 夏林希看着她的简历,很温和地问道:“请问徐小姐,为什么选择我们公司呢?” 为什么呢? 原因很简单,因为钱多事少,平常不用奔波,工作内容又有趣。闲来无事,还能继续做喜欢的笔译,这是徐白追求的理想状态。 徐白坐得端正,回答规范道:“因为对贵公司文化很感兴趣,也希望能参与到当前的项目组” 项目组的副组长了然一笑:“徐小姐你好,我是副组长,能不能请你把刚才的话,用英语和法语分别复述一遍?” 徐白的面试时间长达十几分钟,面试结束之后,项目组的副组长还和她握了个手。 “感谢你来参加面试,”副组长和她说“我们将尽快处理,在三个工作日内通知结果。” 此时是下午两点十分,窗外的太阳依然灿烂。 徐白和面试官告别,独自一人走出会议室,随后来到了电梯门口。 恒夏集团并不缺钱,电梯的装潢格外讲究,两边的门框擦得锃亮,恰好能反射出光影。 徐白的影子就在门框上,她看向那一块反光的地方,因为觉得有点困,揉了揉自己的脸。 或许是由于基因好,她的皮肤还和十五岁一样,仿佛雪白的米糕团子,稍微使一点力,就能留下红印。 简而言之,既适合远观,也适合亵玩。 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刻,徐白双手拎着皮包,刚准备跨进电梯,脚步却在瞬间停滞。 电梯里铺着大理石砖,站着一个许久不见的人。 他穿着一件高定衬衫,身形一如当年挺拔。 徐白惊讶片刻,竟然弯下腰来,掐了自己的腿。她穿着黑色丝袜,袜子差点被指甲勾破。 而且腿也很疼,并不是在做梦。 徐白复又站直,脱口而出:“谢” 她这样称呼他:“谢先生。” 两秒以后,徐白注意到他的工牌,她马上改口道:“谢总监。” 谢总监审视她良久。 他抬起了一只手,停在衣领的上方,缓慢解开一颗衬衫扣子——徐白并没有移开视线,她能看见他的喉结,锁骨,规整的衣领,深色的袖扣,没戴戒指的手指,听到他语速缓慢,不含情绪地和她打招呼:“好久不见,徐小姐。” 21.第二十一章 订购比例不足一半, 显示为随机章, 36小时后正常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上台的, 只记得踏上台阶时, 谢平川还对她笑了。她看见人流攒动, 光影混杂,听到人声鼎沸,笑语喧哗, 但这些感触又好像离她很远。 她在三角钢琴边坐定,裙摆如浅川曳地。小提琴的余音响起后,她弹出极流畅的前奏, 全体的配合堪称完美。 演出不可能不顺利,因为他们排练了很久。 谢幕以后,掌声经久不息。 徐白提着裙子跑向台下,很快就找到了谢平川。她挨着他坐好, 再次求表扬道:“我们先说好了,你要和我讲实话。” 谢平川反问道:“讲什么?” 徐白看着他,意有所指:“你听见刚才的合奏了吗?” 谢平川拎起他的书包, 打开侧边的拉链后, 拿出来一本宽约一指的厚书。他翻了翻书页, 确认准确无误,没有丝毫破损,才把整本书交到了徐白手中。 徐白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谢平川便和她解释道:“这是给你的奖品。” 徐白低头, 终于发现这是一本——英法互译的剑桥辞典。 谢平川道:“听你爸爸说, 你想当法语翻译。我记得你也说过,想当英语翻译” 于是,谢平川买了一本英法互译的辞典。他觉得这样一来,问题就都解决了。 徐白没有吱声。 她低头看着这本辞典,双手使劲掂了掂,可是辞典真的好重,她其实有点抱不动。 “好丰厚的奖品,”徐白用指尖摩挲扉页“我爸爸都不相信我能做翻译。” 她略微颔首,敞开心扉道:“我想当翻译,也想读语言学。因为语言就像桥梁一样,我想做架桥的人。” 讲完这句话,徐白抱起辞典笑了:“这个比喻好像不对,我说得不好。” 谢平川却道:“不用解释,我明白你的意思。” 徐白心想,人生难得一知音,更难得的是,想做的事总有人支持。她翻开辞典的第一页,把书推到谢平川的面前:“你能不能在扉页上给我写一句话,再加上你的名字。” 她说:“这样我学习的时候,就会很有动力了。” 徐白的语气十分诚恳,谢平川没有拒绝的理由。他拿出一支笔,在扉页上写道: “祝你成为一名合格的翻译。” 句尾之后,他打了一个破折号,跟上自己的签名。 谢平川写得一手好字,行云流水,苍劲有力。因他的笔迹落在了扉页,徐白愈发珍惜这一本辞典。她重新把书抱进怀里,斩钉截铁道:“好的,我会让它发挥作用。” 徐白和谢平川如此励志的时候,另一边的季衡却在门口徘徊。 他没有谢平川的好运气,无法在此时混进后台。不过他没等多久,面前来了一个熟人。 那人正是简云。 简云乍一见到季衡,并不敢直视他。她抿了抿嘴唇,提着裙子绕到一旁,低头打量脚下的地板,然后才说了一声:“学、学长好。” 季衡闻声,偏过了头。 “哦,你是那个”他想不起她的名字,用满面笑容来掩盖“你是合奏队的成员吧。” 简云道:“是的。” 话刚出口,她不由感到落寞。 落寞的原因在于,她想和季衡交流,却又无话可说。 简云尝试着问道:“学长来找人吗?” 季衡没有承认,他不想说自己来这里是因为谢平川不见了。他抬手搭上简云的肩膀,和她随意攀谈道:“你别老是学长、学长的叫我,听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叫我季衡吧。” 他熟练地介绍自己:“季是季节的季,衡是平衡的衡,好听又好记。” 简云默认了他的说法。 她在意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搭在她肩上的那只手——在此之前,她从未和异性如此近距离接触过,她觉得自己格外紧张。 季衡也发现了这一点,他问:“你是不是有点怕我啊,其实我是个好人。” 简云尚未回答,季衡便后退一步,他面朝反光的瓷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那天在公园里,我看到你急得快哭了” 简云微张了嘴:“你还记得我?” “那当然了,”季衡回头看她,有些好笑道“不然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么多话,我也不是自来熟的人啊。” 今天的简云和平时不同。她穿了钩织提花的裙子,头发完全盘了起来,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别说只有一面之缘的季衡,就连她的同班同学都有几个不认识她了。 她不知自己因什么而高兴,她小声地说:“我不怕你。”算是回答他之前的问题。 季衡笑道:“你话真少,比谢平川还安静。” 他刚提及谢平川,谢平川就从里面出来了。 不过谢平川并非一个人,他的身后还跟着徐白。徐白肩上披着一件外套,手里还抱着一本厚书,谢平川想要帮她拿,她却拒绝道:“我要自己抱回家。” 季衡站在一旁,瞥了一眼那本书,他好奇那是什么玩意儿,让徐白如此看重和珍视——季衡没发现惊天动地的标题,他只看到了几行法语和英语。 人们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又或者是“不知其人,视其友”意思是当你不了解一个人的时候,可以看看他的亲密交际圈,多少能猜出一点他的兴趣所在。 所以徐白的兴趣,也不是普通的兴趣。季衡心想道。 他问:“徐白,将来你也打算出国吗?” 这个问题把徐白难住。 她是想出国念书的,不过父亲反对,母亲赞同。 徐白的母亲是职业画家,她早年留学意大利,也曾经在荷兰见习,回国后又继承父业,专攻国画,风格融汇中西之长。 或许是因为走过这条路,所以当徐白表达意向时,母亲完全站在她这边。 而她的父亲恰恰相反,经常讲一些她没有听过的、所谓的“大人的道理”比如“你年纪还小,出去容易吃亏”又或者是“翻译是没有前途的工作” 徐白久久不答话,谢平川替她解围道:“徐白初中都没毕业,你的问题问早了。” 季衡双手插。进裤子口袋,转而问起了谢平川:“那你呢,谢平川,我忽然想起来你还没告诉我,你申请了哪些美国大学?” 谢平川仿佛一个谜团。 他说出来的话,就像没说一样:“我申请了喜欢的大学。” 徐白在一旁听着,虽然她也不知道谢平川的计划,但是她发自肺腑地希望,谢平川能申上他喜欢的学校。 可惜天不遂人愿。 那一年的十二月,下了一场初冬的雪。于是庭前有枯枝落叶,皑皑白雪,像是残积的柳絮,铺陈了一地新妆。 徐白穿过门外的走廊,绕向了后院的围墙。她戴着一条羊绒围巾,刚好遮住小半张脸,手上却没有手套——那是为了方便她敲门。 敲谢平川的门。 谢平川在家,家里却不止他一个人。 他的父母也回来了,三人齐聚在他的卧室。自从谢平川上了初中,这种盛况一年到头也没几次。 卧室的窗户半开,徐白就蹲在门外,偷听他们的谈话。她听到谢平川的母亲开口道:“你从小学开始学编程,我和你爸爸也支持你,你的编程水平高不代表你的能力强,只能说明我们愿意栽培你。” 谢平川不说话,他很安静地坐着。 母亲继续教育他:“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不能眼高手低,好高骛远,选择学校的时候,看准了再申请。哈佛和麻省理工是你能尝试的吗?” 谢平川并未反驳,仍然保持一言不发。 他不仅申请了哈佛和麻省理工,他也申请了斯坦福和普林斯顿。 就在近期,他收到了回信。 全是拒信。 如果仅仅是这样,父母可能不会大动肝火。最让谢平川的父母失望的是,谢平川用来保底的两所学校,也都在昨天之前委婉拒绝了他。 保底学校,顾名思义,是那一批申请里、综合情况最差的学校。 对于谢平川的父母而言,他们的儿子一直是优秀的。自打谢平川上小学开始,他从没让父母操心过成绩,他天资聪颖,又相当努力。 然而眼下,这种优秀被全盘否定,曾经光辉闪耀的山巅,沦为了折戟沉沙之处。 错误酿成以后,大多数人想到的不是如何补救,而是先放一管马后炮——谢平川的父亲不能免俗,他说:“当初让你走中介,你也没听我们的。” 谢平川回答了父亲的话:“我自己的事,不用他们帮我做。找中介的结果不一定比现在好,申请竞争激烈,他们也没有十全把握。” 他说话的声音低沉,其实非常好听,徐白平时很喜欢,此刻却很心疼。 她双手抱膝蹲在门外,看着积雪压在树梢上,如同覆了一层糖霜。她伸手推了一下树,那雪球便簌簌落下来,刚好砸在她的脑袋上。 谢平川的父亲问:“什么声音?” 谢平川距离窗户更近,他从座位上站起,走到窗前看了一眼。 明明瞧见了徐白,他却笑道:“是徐白家的那只猫。” 这一笑不要紧,他的母亲更气了。 母亲叹气道:“我和你爸培养你独立,不是让你无所顾忌,是让你心里有一杆尺子,知道衡量自己的行为。” 她问:“你被六所大学拒绝了,怎么还笑得出来?” 谢平川站在窗前道:“除了申请费和快递费,我们没有损失什么。” 他心想能笑出来,总比哭出来好,当然这话他是不会说的——他无意和父母争执,并且对争执感到厌倦。 谢平川的父母有意移民美国,他们选择的方式是投资移民。为了妥善安顿全家,这几年来他们忙于生意,逐步规划好了将来的路。 然而凡事难两全,当他们的重心偏向事业,就没什么时间陪伴儿子。 谢平川还小的时候,经常被他的父亲教训。那时候他才七八岁,处于狗都嫌的年纪,偏偏脑子又聪明,大人根本管不住。 父亲常常把他捉住,给他灌输人生哲理,他起初听不懂,后来渐渐明白了,也终于让他的父母放心。 再然后,谢平川上了初中。每天傍晚回家,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花了一个月适应,习惯了独自生活。 其实也不是一个人,他的隔壁还有徐白。 谢平川念初中的时候,徐白还在上小学。她到家比他早,每逢他进院门,她总要跑出来迎接,欢快地喊道:“哥哥回来了。” 是的,他回来了。 能见到徐白,他竟然也觉得高兴。 此时此刻,徐白正蹲在他的窗户底下。 谢平川向前倾身,伸出了左手,碰到徐白的头顶,帮她拨开了头上的雪团。 徐白不敢动。 她刚刚洗过头发,发丝乌黑又柔软,如同上好的绸缎。这让谢平川生出一种错觉,他好像确实在摸一只猫。 谢平川父亲说话的声音,把谢平川拉回了现实:“不说别的,你好好想想现在要怎么办吧,麻省理工不愿意收你就算了,保底的学校也拒绝你”谢平川道:“还有五所大学没有回复。” 父亲问:“哪五所呢?” 谢平川抬起头,看向远处天空:“加州理工,卡耐基梅隆”“加州理工就别想了,这不是你能申上的学校,”父亲站起身,拿到西装外套,往身上一披,走出了房间“有没有别的学校可以申请? ” 徐白并未听完他们的对话。她缓慢挪到墙根之外,一溜烟跑没了影。 谢平川的父亲缓声道:“你还想让我说什么,我不过想买一幅画。” 母亲正在敷面膜,她躺在卧室的软椅上,话中带着几根刺:“别人的画不能买么?你非要买她的画。” 谢平川的父亲对自己要求很高。多年以来,他行得端做得正,完全问心无愧,说话就很有底气:“我妹妹要来加州机场接机,送她什么礼物合适?带一幅画只是顺手的事。” 母亲却道:“上个月的月底,我买了一块和田玉,品相不错,到时候送给她吧。” 父亲仍然在坚持:“邻居家有几幅画,确实画得不错,色彩和意境都很好。” 夜半风凉,家中难得有人。平常偌大的房间里,只有谢平川的人影,如今父母放下工作,终于回归了家庭,但是室内的氛围并不和谐,潜伏着不易察觉的火药味。 谢平川的母亲动怒道:“我的话不够清楚吗?你非要买就去买吧。” 她端正地平躺着,保养得当的脸上,并没有牵扯出表情,话里也忽然没了情绪:“你想买多少买多少,我不会拦你。” 另一边的父亲妥协道:“算了,我不买了,家和万事兴。” 母亲回答:“你知道就好。” 这种没什么意义的争执,是谢平川从小就见惯了的事——总的来说,都是以双方的退让作为收场。 谢平川懒得听,他走了。 他没听见母亲接下来的话:“今年六月份,我们全家都要出国,这房子一卖,以后也不会回来。你没什么舍不得的吧?” 谢平川的父亲道:“我有什么舍不得的,倒是谢平川,我看他和徐白关系挺好。徐白那个孩子,没什么心眼,瞧着也挺乖的” “他还年轻,”谢平川的母亲打断道“等他长大,眼界就开阔了。” 谢平川的父亲话中有话:“儿子和我说过,他上完学就想回国。” 他顿了顿,才接着说:“让儿子按照自己的兴趣来吧,他已经长大了。” 这句话没得到妻子的赞同。 她平躺一阵以后,转移话题道:“我和你说过吗,上个礼拜在苏州街,我开车路过的时候,看到了徐白她爸,还有一个” “一个”之后她说了什么,谢平川的父亲没有听清。 于是他开口询问:“怎么了,你看到谁了?” 谢平川的母亲揭开面膜,转身去洗手间敷脸,她只落下了一句话:“没什么,别人的家务事,我们最好别管。” 谢平川的父亲没再追问。 隔了几日的傍晚,谢平川就像往常一样,和徐白一起回到家门。自从过了立春时节,草木接连抽穗拔苗,院子里又有了浅翠新绿,徐白家的猫咪就蹲在花盆边,伸直一双猫爪向它的主人撒娇。 徐白却没有注意这只猫。 徐白道:“今天晚上我爸妈不在家,可我忘记去超市买吃的了。” 厨房的冰箱抽屉空空如也,她早上出门前就发现了这一点,原本打算放学的时候去趟超市,但是在回家的路上,她就顾着和谢平川说话,别的事情都没想起来。 谢平川正要和她告别,听见她的这一句话,他立刻提议道:“走吧,去我家。” 22.第二十二章 订购比例不足一半, 显示为随机章,36小时后正常 徐白的父亲找来了厉害的律师, 钻营过的离婚官司数不胜数。然而徐白的母亲什么也没要,她只要了女儿的抚养权。 对此, 陶娟的评价是:“他们艺术家就是这样,不食人间烟火呢。” 陶娟住进了四合院,由徐白的奶奶亲自照顾, 那时她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里面孕育了一个新生命。 她走到哪里都要叉腰——在北京户口如此值钱的年代里,她一跃解决了住房问题、婚姻问题、工作问题,其实也挺不容易。 她从饭店的服务员,变成了某公司的文秘,仰仗于徐白父亲的关系, 人生轨迹和从前大不相同。 陶娟也没忘记要稳固位置。 她听说画家都是有脾气的,料想徐白的母亲不如她惯会讨巧,也不如她温柔小意,于是她对徐白的父亲更加体贴, 怀揣着满腔浓烈的爱意。 徐白的父亲还没和她领证,不过领证也只是迟早的事。 因为男人在意自己的孩子,而陶娟作为单身母亲, 是无法给孩子上户口的。 八月末又是一个晴天,花草树木的风景极好, 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 徐白升入了高中, 却不是在她念初中的学校。 母亲把她送进寄宿式的国际高中, 准备在不久之后送她去英国留学。 不过交完学费以后,母亲剩下的钱也不多了,恰逢上海有一个画展机会,她将徐白安顿好之后,独自一人奔赴了上海。 徐白还有不少东西留在四合院里。 奶奶把她的房门锁了起来,不让别人进去,但她睹物思人,又很想念孙女,隔三差五便给徐白打电话,让她放假的时候来家里吃饭。 十月国庆期间,母亲在上海回不来,徐白接到奶奶的电话,背着书包回家了。 小巷还是从前的小巷,家却不是从前的家,以往十分钟就能走完的路,徐白今天磨蹭了半个小时。 新邻居搬进了隔壁,也果然拔掉了天竺葵。院子里的景致不比往年,草地偏黄,落叶凋零,徐白才恍然发现,原来秋天是枯萎的季节。 奶奶站在门口迎接她:“小白,今天做了酱肘子。” 多日不见,奶奶觉得孙女又瘦了,揉了揉徐白的小脸,接着嘱咐道:“你在学校要多吃啊,长身体的时候,不吃怎么行,你多重了?” 徐白如实道:“四十八公斤。” “一米七的个子,”奶奶心疼道“这样怎么行” 在老人家的眼里,像徐白这样的身高,要六十公斤才结实。 因此吃饭的时候,奶奶一个劲地给徐白夹菜:“今天的肘子做得好,入味了。” 徐白的父亲坐在对面,久不见女儿,当然也很想关怀她,于是他扒掉鲈鱼肚子上的肉,用勺子盛进了女儿的碗里。 “吃鱼吧,”父亲道“这条鱼是我做的。” 家里的沙发换了一套,连餐具都和从前不同。 徐白只有一种在别人家做客的感觉。 她心中有事,吃饭吃得很慢。 父亲便道:“螃蟹还在锅里蒸着,你不是最喜欢吃螃蟹吗?蒸锅里放了很多姜,你从小就喜欢这种吃法。” 徐白听见这一句话,终于抬起了头。 从回家开始,她就觉得哪里不对,直到现在,她才反应过来:“我的汤圆呢?” 徐白放下筷子,没再吃饭。她和父亲直视,再次重申道:“爸爸,我的汤圆呢?” 汤圆,是徐白养的那只猫。 父亲想避开话题,开了一瓶啤酒道:“小白,你想要汤圆啊,待会儿吃完午饭,我去超市给你买” 徐白从座位上站起来,两只手都搭在餐桌上。 她的声音带了哭腔:“你告诉我啊,你把汤圆放到哪里去了?” 桌上饭菜冒着热气,可是没人回答她的话。 秋天阳光明媚,苍穹湛蓝,白云起伏,凉风也很怡人。 可是徐白浑身发冷。 奶奶出声安慰她:“宝贝孙女乖,别哭啊,不就是一只猫吗?你想要,奶奶给你买新的。” 坐在徐白对面的、那位不曾开口说话的继母,此时也劝解道:“是咯,小白。你想养猫,甭哭啊,再养新的嘛。” 言罢,继母自觉说了一句玩笑话,她不由得笑出了声。 然而徐白之所以会回家,第一是为了看奶奶,第二就是为了看猫。 她并不想见到父亲。 徐白能和父亲正常说话,只是因为多年来的家教。 父亲也曾经答应徐白,这几个月帮她照顾猫,等她母亲十月底返回北京,安定好了新房子,就把汤圆还给她。 徐白上次回来还是九月,她因为住校,不能像以前那样照顾猫。汤圆远远见到她,一个猛子扑过来,就委屈的不行了。 那只猫还是毛绒绒的,一身黑白相间的皮毛,带上四个雪白的猫爪,一双耳朵立得笔直,脑袋挨着徐白磨蹭,小心翼翼地轻舔她。 谢平川说得没错,徐白确实把这只猫,养成了狗的样子。 徐白还和汤圆说:“你再忍一忍好不好,我们一起等妈妈回来,然后我们就搬新家。” 新家在昌平区,是一户新公寓,还没有装修完毕,徐白就准备好了猫砂,也搭好了猫爬架。 而今,十月初的某个中午,徐白的继母和她说:“你看呐,我肚子里有你弟弟哦,猫都有钩虫病的,我们孕妇家里咋养?” 继母认为,孕妇和猫,只能留一个。 一只猫,和一个人,谁会选择前者呢? 继母掩面而笑:“正好嘛,你爸爸的同事” 继母还没说完,父亲掷下筷子,和女儿坦白道:“我的那个同事,就是来过我们家的张叔叔,你也认识他的。” 父亲继续说:“老张家的儿子喜欢猫,想要黑白花的,像电视里的黑猫警长,正好,就见到了你的那只猫。” 继母和父亲,都提到了“正好” 好像这真的是一件很巧的事。 光是这样还不够,父亲还要接着讲:“一只猫而已,你别太在乎了,你把时间花在正事上,不是更好吗?” 徐白缓了好几秒,也没有说话的力气。 她不过是站着,两条腿都麻木了,后颈一阵抽疼,像是血液逆流。 她问了一句:“老张的家在哪里,我要去找我的猫。” 对面的继母一边吃酱肘子,一边开口说话:“小白,这样不好吧,送出去的东西,能收回来嘛” 继母说话的那个档口,恰好是徐白崩溃的边缘。 徐白冷下脸色道:“别叫我小白,谁认识你。” 继母笑容一僵,拿起纸擦手。 凡是继母碰过的菜,徐白都不会再吃。因为继母夹过鲈鱼,所以父亲给徐白的鲈鱼肉,都被她扔在了装垃圾的碟子里。 她能和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已经是十五岁的徐白忍受的极限。 偏偏继母被她落了面子,还忍不住反问:“干什么啊,非要把猫弄回来,万一伤到你弟弟” “弟弟”对徐白而言,是个莫须有的空谈。 更何况,因为这个弟弟,她连家都没有了。 压抑四个月的情绪,在这一刻决堤而出。 想到母亲所受的委屈,母亲流过的眼泪,徐白当即怒火中烧,把饭碗扔到了地上:“就算伤到又怎么样,你本来就不是我们家的人。” 这句话堪称诛心,继母的脸色一变。 她低头垂目,捂上了自己的肚子。 肚子里还有一个未出生的孩子。 徐白的父亲见状,竟然抬起了手,仿佛要教育女儿:“小白,你怎么说话的,有没有教养?那是你亲弟弟,快给阿姨道个歉。” 徐白眼眶含泪,声音却硬得很:“你想打我吗”她哑着嗓音说:“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徐白刚出生的时候,父母其实都欣喜若狂。尤其是她的父亲,逢人便要说,老婆给他生了个女儿,又白又可爱,就叫徐白好了。 年幼的徐白。粉雕玉琢,几乎没有长辈不喜欢。 正因为此,她的洋娃娃要用一个柜子来装。 她的父亲不知道要怎么养女儿,努力为她提供最好的物质条件。 工作从老家调到了北京,徐白的父母借钱又贷款,好不容易买下四合院。 再然后,就到了今天。 徐白的父亲手抖了抖,耳光终归没有落下来。 他现在不是徐白一个人的父亲,他还有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 饭后,他给老张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老张欲言又止:“哎,老徐,我对不住你啊。” 老张解释道:“你们家的那只猫,自从来了我们家啊,一天到晚趴在角落,不吃也不喝,我估摸着只剩一口气了” 老张原本以为,家猫饿到不行了,就会自己来吃。但看现在的局面,恐怕扭转不过来了。 他不想找个地方埋猫,所以热情地提议道:“老徐,要不这样吧,我现在开车去你们家,把那只猫还给你。” 于是当天下午,汤圆又回到了徐白的手里。 它被装在纸壳箱中,眼睛还是睁开的,双眼就像玻璃珠一样,清澈到不染杂质。 徐白泪如雨下,带着万分小心,轻轻摸它的脑袋。 它微微眯着双眼,就像从前一样——像这么多年来一样,因为徐白的温柔抚弄,而软软地“喵”了一声。 徐白抱紧纸壳箱:“没事的,回来就好,我带你去医院。” 老张舍不得给一只猫花钱,徐白却拿了全部的家当。 她拦下一辆出租车,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奔向最近的宠物医院。 可是进了医院的大门,汤圆却渐渐地凉了。 “你再忍一忍,马上就能找到医生了”泪水模糊了徐白的视线,她抱着猫每过一秒,都好像在逼近深渊。 徐白不知所措地抚摸汤圆,它还要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偏过头来舔她的手指——粉红色的小舌头,干燥又冰凉。 它用脑袋抵着徐白的手,再三确认她不会走。 如果徐白要走,它也没办法了,因为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如果徐白要走,它就再也等不到她回来了。 汤圆好像知道自己无力改变现状,贴着徐白的脑袋慢慢垂了下去。 一只猫的寿命有多短暂,只是它的记忆全部和徐白相关。 徐白捂着脸哭泣,眼泪从指缝里漏下来,可她不能崩溃,她还要找医生,找最好的医生。 然而医生也无能为力。 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宠物医院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叹气道:“小姑娘,节哀顺变。” 医生说:“提前三天送来,也许还有救,现在没有生命体征了。” 徐白靠墙坐着,怀里是医生还给她的,那只已经凉透了的猫。 徐白想起九岁那一年,她放学回家的路上,看到了一只小流浪猫。 那猫咪只有巴掌大,黑白花,四个雪白的小爪子,忐忑不安地蹲在路边。 徐白根本没有考虑,她把小猫装进书包里,直接带回了家门。她还和谢平川炫耀,说她养了一只宠物,特别乖,特别可爱。 谢平川却道:“你养的是猫?猫不认主人,怎么会特别乖。” 可是徐白的猫与众不同。它黏人,认家,胆子小,爱撒娇。 因为有着黑白花的毛皮,徐白给它取名叫汤圆。 但是如今,汤圆一动也不动,像是睡着了一样。 它从前有多爱玩闹,现在就有多安静,耳朵也耷拉下来,再没有一丝呼吸。 徐白把汤圆放回纸壳箱,又找了一块僻静的地方。下葬的时候,她取下自己的手链,放进了纸箱盒子里,当做是汤圆的陪葬。 “谢谢你陪了我六年,”徐白哭到头疼,被夜风恍然一吹,终于有些清醒“你是最好的猫,我是最坏的主人。” 她在这一块空地上坐了良久,看着远方的霓虹灯闪闪发亮。 周围人迹罕至,唯有风声悠长。 23.第二十三章 订购比例不足一半, 显示为随机章,36小时后正常  前些日子又下了雨,门廊风过,雨痕未干,露水还挂在树梢上,一滴一滴地下落,沾湿了卧室的玻璃窗。谢平川躺在床上,摸到闹钟看了时间, 破天荒地想要多躺一会儿。 他觉得有点头晕。 昨晚为了准备材料, 他忙到夜里十二点。回家的时候却碰上倾盆大雨, 把他从头到尾浇了个彻底,碰巧手机从手里滑落, 掉到了路边的草丛中, 于是一向注意形象的谢平川,只能摸黑淋雨蹲在路边掏手机。 等他找到手机的时候, 已经毫无形象可言了。 深夜天寒,他独自顶风走回家,家中也没有一个人。父母都在外地忙于工作,每周给他打一次电话,因为熟知他的独立,所以对他格外放心。 于是此时此刻,正在敲他卧室门的人, 除了徐白, 不作他想。 谢平川披了一件衣服, 起身去给徐白开门。 门外的徐白抱着一个饭盒,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阿姨给我们家打电话了,她说早上给你打电话,你没有接,让我来看看你怎么了。” 徐白口中所说的“阿姨”指的是谢平川的母亲。 谢平川还没有回答,徐白就踮起脚尖,伸出右手,摸到了他的额头。 “你感冒发烧了吗?”徐白问道。 谢平川反问道:“今天礼拜六,你不去上补习班么?” “今天老师有事,给我们放假,”徐白站在他的卧室门口,敲了一下他的房门“我妈妈去办画展了,我爸爸出去钓鱼了,我们家也只有我一个人。” 徐白的母亲是职业画家,由于近期承办画展,所以工作也变得繁忙。但她昨天出门之前,包了两抽屉的饺子,冻好以后塞进了冰箱,全当做徐白的口粮。 徐白早餐就煮了水饺,她还没有来得及吃,家里的固定电话就响了。接到谢平川母亲的电话之后,徐白把饺子装进了饭盒,打算带过来送给谢平川。 谢平川拉开卧室的木门,咳了一声道:“进来吧。” 他背对着徐白,掏出自己的手机,果然看到母亲的未接电话,还有几条来自季衡的短信。季衡问了一些怎么备课的问题,还提到了儿童教育心理学,一副勤勉认真的样子。 谢平川首先回复了季衡,然后才给母亲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响了几秒,母亲的声音传了过来:“你的面试在后天,别忘了。” 谢平川“嗯”了一声。 母亲接着问:“早上有事吗,没接电话。” 谢平川找到了感冒药,却在电话里回答:“没事,我睡过头了。” “我让徐白去找你了,”母亲话里有话道“打扰了她,我挺不好意思。” 被打扰的徐白却毫无顾念。 趁着谢平川打电话的时间,她从家里带来了体温计,谢平川刚刚挂断电话,徐白就把体温计递给他,然后又催促道:“你真的发烧了,看看有多少度。” 量出来的结果是三十八度二。 谢平川把体温计还给她:“低烧而已,睡一觉就好了。” 徐白坐在他的床边,双手搭在膝头道:“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 方才打电话的时候,谢平川坐到了床上。等徐白拿着体温计回来,她就很自然地给他盖上了被子,仿佛在照顾一个病号。 而当下的这一刻,谢平川伸直了一双长腿,背靠着他自己的枕头,他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道:“小白,你十四岁了,马上就十五岁了。” 徐白还在等待谢平川回答“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乍一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徐白脱口而出道:“哥哥,你叫我是什么意思,我问你想吃什么呀。” 谢平川的耳根一下就红了。 为了缓解气氛,他打开电视,继续挑明道:“我的意思是,你不能像以前一样,直接进我的房间 。” 徐白没有听懂,她抱着一个玻璃杯,里面装着沏好的感冒药。于是她端稳了杯子,轻声安慰谢平川:“为什么不能进你的房间,今天你感冒发烧了,我会照顾你的,你不要怕。” 她感觉玻璃杯不烫手了,就把感冒药递给谢平川:“你喝一点,应该不烫了。” 谢平川接过杯子。 果然不烫了。 他低头喝了一口,心中酝酿着措辞。徐白年纪虽小,待人却不设防,他有必要教会她什么是男女之间的区别,否则等她班上的男生想入非非时,徐白就像羊入虎口一样。 是的,他知道那些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谢平川决定从宇宙的发源讲起,从生物进化的角度引出性别的不同,当然这方面存在很多假说,他应该转述一些公认的 他的思维被此时的电视声音打断。 谢平川的床正对着电视,而徐白又恰好坐在他的床边。电视里正在播放动物世界,屏幕里冰雪消融,漫山遍野姹紫嫣红,旁白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又到了动物们交” “配”字还没有说完,谢平川及时按下静音键。 然后他关掉了电视。 他以为自己反应敏捷,却听见徐白出声问道:“为什么你不继续看了?” 谢平川欲盖弥彰道:“我准备睡觉了。” 他披着一件外衣,只扣了两颗扣子,头发也有一点乱,与平时衣着整齐的风貌大不相同,颇有一种颓废的美感。徐白不知道要怎么照顾他才好,她就点了一下头,然后给他掖好了被子。 “你有事就叫我,”徐白道“我的手机是响铃模式。” 谢平川想起他的正事,在徐白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又拉住了她的手。 谢平川的卧室极其整洁,实木地板纤尘不染——甚至干净到有些打滑,徐白被他这么一拉,脚底当即“呲溜”一声,整个人前倾着摔在了床上。 他的床单和被罩都是木棉质地,被子里夹着分外柔软的鹅绒,摔上去应该不会硌得慌。但是谢平川偏偏躺在床边,徐白栽倒的那一刻,刚好砸在了他的腿上。 一霎寂静。 直到她懵懂地抬起头,不明所以看着他。 “哥哥,你心情不好吗?”徐白试探地问道。 谢平川沉默不语,徐白就自问自答:“也难怪,你生病了,怎么会开心呢。”她重新爬起来,身影消失在门外:“你等我一下,我去给你煮粥。” 雨后初晴,清晨天光灿好,院中一片草木浓绿,未因初秋霜降而凋零,如果侧耳细听,还能听见清脆的鸟啼。 但是谢平川没有闲情逸致。他走神望着外面的景色,因为感冒药带来的困乏,不久便躺在床上睡着了。 他再醒来时,将近中午。 徐白并不知道他醒了。她在自家厨房里熬粥——每当徐白感冒的时候,母亲就会给她煮粥,喝完了很快就好了。 她拿着一把刀,剃掉了红枣核,看着燕麦和小米相融,蒸腾出谷物的清香。 这是徐白第一次亲手熬粥,但她着实是一个有天赋的人,就连火候都掌握得很好。唯一的问题在于,她可能煮多了一点,砂锅里装满了米粥,分量实在有些大。 几分钟以后,当谢平川衣着整齐地坐在客厅,思考中午要吃什么的时候,徐白端着一个砂锅出现了。 “给你的。”徐白欢快道。 砂锅太重,她快要端不动了。好在谢平川及时赶到,从徐白手里接了过来。 他把这口锅放在了客厅的木桌上。 “都是给我的?”谢平川问。 看着那整整一满锅、分量足以喂猪的粥,谢平川的眼神有些复杂。他不禁想到,难道在徐白的心里,他就是这么的能吃。 徐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踮起脚尖,再一次伸手摸他的额头。 “太好了,你退烧了。”徐白道。 谢平川抓住了她的手,从他自己的额头上拿开。他搬来一把椅子,示意徐白坐下,而他坐在她的对面,像是要和她促膝长谈。 徐白却问了一句:“你不喜欢这样的粥吗?”她双手搭着椅子,自然而然道:“你不想吃的话,我把它端回去吧。” 徐白的母亲教会她一个道理——当你想对别人好的时候,要以对方接受为前提,否则好心容易办坏事,毕竟每个人的成长环境不同,性格和兴趣喜好也不相同。 谢平川理解了她的意思,他起身去了一趟厨房。 等他再回来,手上多了两个碗,以及两把银勺子。 24.第二十四章 订阅比不足50%, 需等待72小时。或补全订阅,刷新即可见。  她站在风口的位置, 头发被风吹得微乱。她一边用手拨弄着头发,一边继续他们的话题:“辛苦你了,谢平川, 本来嘛,我们就是为了申请美国大学,才去做那些支教和社区服务, 结果现在” 她的话音一顿,为他抱不平道:“没想到你都做了一个学期了, 志愿者队的老师们还要麻烦你, 这帮老师也忒没用了, 他们都是吃白饭的吗?” 徐白站在谢平川的身后,因为她嘴里含着草莓糖,所以她没有说一句话。但是她心里很清楚,谢平川从上个学期开始在郊区的一所打工子弟小学做支教,于是他每周总有三天, 会格外的风尘仆仆。 这个活动的组织者,是高中国际部的老师。原本按照他们的规定,参与时间只有一个学期, 然而因为本学期报名人数少之又少,谢平川就充当了一次替补。 那位女同学也说:“谢平川, 你们的人数还不够吧?要不这样, 我和你一块儿去郊区。” 谢平川却道:“那里有会飞的蟑螂。” 他缓慢抬起一只手, 比量到徐白的头顶:“能飞这么高。”然后摸到了徐白的脑袋:“停在头发上。” 徐白含着草莓糖,原本应该挺高兴的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头顶有点痒。 顶楼的阳光尤其充沛,蓝天白云应有尽有,墙边的瓷砖亮得反光,对面的女同学却僵了脸。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喜欢蟑螂的女孩子,那位同学并不是例外。她的笑容变得十分尴尬,双手攥起裙摆又放下:“啊,谢平川,你没和我开玩笑吧?这玩笑甭开了,一点也不好笑。” 谢平川道:“墙角能见到老鼠,冬天没有暖气,教室里烧蜂窝煤,需要老师捡煤球。在参加活动之前,我也没想过会有这种学校。”他停顿片刻,接着反问:“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么?” 他没有得到回应,于是更加温和道:“你说得没错,正好还缺一个英语老师,我代他们感谢你的帮助,你什么时候有空?” 谢平川的脾气不可捉摸,他很少表现得这么温和。 但是对面的女生头脑清醒,她不仅没有色令智昏,反而愈加沉着冷静道:“哎呀,抱歉啊,我刚才忘讲了,最近开始申请学校,我忒忙了。” 谢平川低声笑了。 他道:“祝你申上一所好大学。” 女同学撇了嘴,转身回到教室。 季衡听见他们的对话,走过来拍了谢平川的肩膀:“我有空,我最近闲得很,帮我问问你们队长,能不能让我旁听几节课?” 徐白道:“你也想去做支教吗?” 季衡扣紧他的表链,双手撑在窗台上。他稍微一用力,就坐上了窗台。 他虽然十八岁了,却没有什么坐相,总是散漫且懒洋洋,从某种角度看来,他和谢平川刚好相反——但他们有一点很相似,就是偶尔说话真假难辨。 季衡略微抬头,敲了敲瓷砖道:“没错,我想做支教,课外活动丰富,申请大学才容易。不过我们都有竞赛成绩了,为什么还要那么辛苦啊,谢平川,你不想过得轻松点吗?” 谢平川回答:“你觉得什么是轻松,无事可做么?” 季衡笑着打趣:“谢总,你长大以后,一定是个工作狂。” 就连徐白也不知道,谢平川将来会不会变成工作狂。不过当天中午,她和简云回到教室以后,谢平川就给她发了短信,让她晚上不要等他一起回家了。 原因很简单,谢平川和季衡临时去了一趟郊区。 他们乘坐的是学校大巴,路上季衡还有点兴奋。他把袖子挽得很高,露出一截健硕的手臂,然后他挑衅谢平川:“来,谢平川,和我扳个手腕。” 谢平川看着窗外景色:“我认输。” “别怂,”季衡拉着他的袖子“输了的人,在今天上课的时候,要把学生逗笑三次。” 季衡说话的声音偏大,前排的老师听见了,偏过头来打量他。 巴士已经开出了城区,高楼大厦消失不见。谢平川看了一眼窗外,又从书包里拿出教案,放到了季衡的手上。 “你知道,我们是来上课的。”谢平川点到即止。 季衡心神领会,谢平川的下一句话应该是:“我们不是来搞笑的。” 他不禁叹了一口气:“我第一天来,也没做什么准备,只能活跃活跃气氛,让那帮孩子高兴点。” 季衡的理由打动了谢平川。 谢平川勉为其难地伸出手,肘关节搭在了扶手上,甚至没有撩起袖子,一副放弃挣扎、任人宰割的样子。 说实在话,季衡虽然和谢平川合作多年,但他还是有点看不惯他。他总想着要挫一挫谢平川的锐气,把他从云端的高度拉到地上,给他塞一点人间烟火。 眼下正是一个好机会。 季衡的心里有点小雀跃。 他握住谢平川的手掌,两人在车上暗暗较劲。比试的过程并不漫长,因为不久之后,谢平川就以压倒性的优势,把季衡的手按平在了扶手上。 季衡“嗷”了一声,喊道:“你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你输了,”谢平川仿佛是在安慰他“不要自责,你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活跃气氛。” 谢平川是一个复杂的人,他有时候像个好人,有时候又特别恶劣——比如现在。 季衡心里的小雀跃,也变成了小沮丧。他忍不住指责了一句:“谢平川,你不像是能养好妹妹的哥哥,你看你,都不懂得让着别人,你是不是经常欺负谢小白?” 因为谢平川曾在季衡的面前,喊过几次“小白”然后徐白就颠颠地跑过去了,再加上她一口一个“哥哥”所以季衡想当然地认为,徐白的名字应该是“谢小白” 然而,谢平川如实道:“她的全名是徐白,我和她没有血缘关系。” 季衡宕机了几秒,才问:“她是你们家的童养媳吗?” 谢平川不假思索道:“不会有那种好事。” 这一问一答结束以后,他们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的反思。 谢平川很少谈及自己的私事。他的家庭状况、父母工作单位、家中收入和存款,一直以来,都是一桩桩未解的谜团。 季衡咽下一口唾沫,岔开话题道:“我听老师说了,你是教英语的。因为我还没拿定主意,所以能旁听你上课。” 谢平川拉上了车窗的窗帘,先是说了一句:“我们快到了。”随后又道:“我下午有两节课,你想旁听么?” 季衡点了点头。 等他们抵达目的地,正是下午两点多钟。坐了两个多小时的大巴,季衡急于放飞自己,他刚一下车,就背着书包狂奔了起来。 然后他停在了那所小学的门口——如果这也能称作小学的话。 谢平川径直路过他,手上还拿着两本教案。 地面没有瓷砖,只有黄沙土地,教学楼约莫两层高,也不知道有几个班级。与其说这是一所学校,不如说是栅栏围起来的荒地,它坐落在城郊的贫民区,给周围人带来有限的便利。 此时正值课间,操场上没有大人,十几个孩子追逐打闹,带起脚下的一片尘土。 他们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扮演“老鹰”的是一个**岁的小男孩,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衬衫,衣服袖口沾满了鼻涕凝成的黄印。 或许是因为太入戏了,小男孩连着绕圈,想要抓住一个同学。但是转弯的时候,他脚下一个不稳“啪”的一声摔倒了。 谢平川走到近旁,蹲了下来。 他拉起那个男孩子的手,看到他的手腕被石子擦破了一点皮。旁边有别的小孩叫了一声“谢老师”谢老师却不苟言笑地回答:“你们玩游戏的时候,首先要注意安全。” 谢平川不苟言笑的样子,并不会让人胆战心惊。 这个问题很好理解,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因为他年轻,二是因为他英俊。 季衡走过来的那一刻,只见到谢平川从书包里找出创可贴。谢平川撕开包装纸,把创可贴盖在了男孩子的手上,贴好以后,他还多问了一句:“疼吗?” 原本就只是擦破一点皮而已,那个小男孩一点都不在意道:“不疼。” 谢平川摸了摸男孩子的头:“快上课了,回教室吧。” 话音落后,那帮小孩子一哄而散。 季衡立在一旁,有感而发:“我好像预测到了很多年以后,你养儿子的样子。” 谢平川站起身,和他调侃道:“那你还真是法眼通天。” 下午的天气依然晴朗,操场上却没有几个人影。墙角的上课铃响了几声,声音却是断断续续,谢平川看了一眼手表,踏着一地黄土,走上了通往教室的路。 教室里坐着一帮小学生,他们有高有矮,年龄也不一样。时值夏末初秋,几个孩子仍然穿着拖鞋,鞋底踩在水泥地板上,跟着塑料的椅子腿一起晃荡。 季衡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后拿起一把塑料椅,主动坐到了最后一排。 谢平川和他不同,他站上了三尺讲台。 这是一节英语课,对于谢平川这种英语流利的人而言,教好小学课程不是一件困难的事。除了课堂内容以外,他还准备了互动——有奖竞答的环节,似乎很受孩子们的喜欢。 临近下课的几分钟,他带着学生复习单词。就连季衡也没想到,谢平川这种骄傲又固执的人,会有耐心带着小学生一遍一遍地念一些幼稚的课文。 学校没有广播和录音机,这堂课上负责正确发音的人,只有站在讲台上的谢平川。 一堂课结束以后,他走到了教室后方。季衡还在抖腿,谢平川就问道:“你考虑得怎么样,确定本学期要参加活动么?” 他想拉拢季衡,因此还补充道:“申请大学的时候,它能让你的简历更出彩。” 季衡背起书包往外走:“得了吧你,就想骗我上贼船。” 一旁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勤学好问道:“谢老师,你们在说什么?” 谢老师故意拔高道:“在讨论季老师的重要性。” 季衡嗤笑一声:“你别骗人小姑娘。” “难道不是么?”谢平川站在教室门口,直言不讳地说道“或者你觉得,参加这些活动,根本没有意义,杯水车薪。” 他单肩背着书包,抛出一个问题:“你告诉我,教育的目的是什么?” 教育的目的是什么,或许是回馈社会,并且服务大众,像是一条正反馈电路。又或者是让学生能独立思考,使他们成为积极的人,使他们安居乐业,而不妄自菲薄,给周围的人带来正面的影响。 25.第二十五章 在恒夏集团的创业阶段, 卫董事长赞助了第一桶金,承担了二轮融资的大头。 彼时的恒夏初出茅庐, 遇到几家公司恶性竞争, 在他们举步维艰的时候,卫董事长也帮了不少忙。 而今, 他推荐自己的女儿进入公司——他的女儿履历出众, 毕业于美国常春藤名校,在校表现可圈可点, 算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于情于理, 都很难推辞。 即便如此,宋佳琪仍然担心总裁不同意。 她面对蒋正寒, 诚意十足道:“蒋总,听说你们招聘标准高, 有些研究组只要博士, 翻译组也不再招收新人” 宋佳琪站姿笔直, 眼中笑意盈盈:“您要是愿意让我尝试一次, 我会尽我所能,发挥最大的能力。” 高管会议在上午九点半举行, 运营总监和财务总监相继出现, 会议室门口不再是谈话的地方, 蒋正寒便只回答了一句:“宋小姐的简历很优秀, 项目组的经理会有他的安排。” 宋佳琪心领神会, 笑而不语。 她略略偏过视线, 端详旁边的谢平川。 谢平川身材很好, 几乎挑不出缺点,他的脸也很英俊,三百六十度没有死角。 不过最让宋佳琪注意的,莫过于他出众的气质。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她只想静静地观察他。 谢平川站在另一边,正在和卫董事长谈工作。他想利用卫董事长的人脉,扩展新项目的客户公司,话里话外离不开营销推广。 如果放在平常,卫董事长早就答应了。 但是今天,卫董笑了笑,目光慈爱,和女儿交汇。 宋佳琪扶着一尊瓷瓶,微微弯曲左腿,缓解心中紧张。她本科毕业后,周游世界,足迹踏遍欧洲,交过不少男朋友,无论视野或者经验,都远超过普通的女孩子。 她是很优秀的人,谢平川亦然。 宋佳琪少有紧张感,今日算是破天荒。 她平复两秒,迈向谢平川,面带微笑道:“谢总监,新项目上线以后,相信不管有什么问题,爸爸都会鼎力支持,我们恒夏也能发展壮大。公司里的人常说,谢总监才学兼备” 谢总监闻言,终于看向宋佳琪,也正视了她一次。 但他礼貌地打断了宋佳琪的话:“宋小姐客气了,借你的吉言。” 宋小姐笑逐颜开:“谢总监才是和我客气呢。” 她穿着格子连衣裙,衣领半开,露出瘦削的锁骨,和一条钻石项链。 项链形状为桃心,而她抬起一只手,把玩那一颗桃心,指尖微挑,红唇轻启道:“我加入恒夏,是被这里的氛围吸引。” 距离九点半还有五分钟,蒋正寒已经进入会议室,谢平川也打算动身了。 他和宋佳琪告别道:“会议即将开始,我先失陪。” 他知道宋佳琪要去翻译组,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也说了一句客套话:“恒夏不会让你失望,祝你工作愉快。” 宋佳琪抬头,声音微扬道:“谢谢,我会和同事一起进步。” 然后她目送谢平川进门。 会议室大门敞开,众多高管分坐两侧。 蒋正寒的位置在最中间,谢平川则在他的旁边。他们两个作为最高负责人,合作关系堪比金坚,各自的眼光都很独到,迄今为止,一直把持着市场风向标。 可惜宋佳琪没有参会的资格。 她见不到谢平川的风采,也听不到恒夏的商业秘密。 蒋正寒的秘书把她带到了工程部,和几位主管打过招呼之后,项目组的经理也露了个面。当天下午,宋佳琪便被引荐到了翻译组。 下午两点左右,午休才刚结束。 翻译组的付经理双手合十,站在办公室的中央,看向面前的众多职员:“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们又有了新伙伴。” 众人闻言抬头。 徐白还在剥橘子。 如今正值盛夏,北京的橘子刚刚上市,表皮都是青绿色,摸起来也有点硬。 所以徐白先把橘子揉了揉。 等她揉完橘子,剥好橘皮,咬了一口以后,才发现果肉好酸,酸的她眼泪都出来了。 一旁的赵安然笑道:“很酸吗?我这里有蜂蜜。” 他盯着她的脸:“你吃个橘子都很讨人喜欢。” 他的分寸把握恰当,说完这句话,他就站直了身体,拉开和徐白的距离。 徐白却道:“不酸,很甜,不需要蜂蜜。” 徐白话音刚落,前方的付经理开口道:“这一位就是我们团队的新伙伴,宋佳琪,宋小姐。” 翻译组的办公室隶属于一块独立区域,左边是玻璃门,右边是落地窗,四角放着盆栽,内部空间敞亮,还有若干格子间。 徐白就坐在她的格子间里,望向了正前方的宋小姐。 宋小姐背对着落地窗,逆光站立,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付经理说话的时候,宋佳琪缓慢抬起手,整理了一下头发,偏过头的那一刻,恰好与徐白对视。 宋佳琪朝着徐白露出一个笑。 她自我介绍道:“大家好,我是宋佳琪,毕业于美国宾州大学英国文学专业,能加入咱们这个团队,我感到非常荣幸。” 在场不少同事为她鼓掌。 只因宋佳琪出现以后,工程部的主管、蒋正寒的秘书,都在办公室露了面。 翻译组人员饱和,已经停止招新,再不接受实习生。而他们招聘新员工的时候,学历要求也是研究生以上,宋佳琪本科毕业,又能空降翻译组,虽然没有明说,想必也是背景了得。 付经理还把她的座位安排在了徐白对面。 旁边有个年轻的男同事打趣道:“徐白是牛津大学毕业的吧,你们这个座位,算是英美高级联合啊。” 宋佳琪闻言,挑眉道:“你叫徐白?” 她似乎不喜欢“高级联合”的说法,主动纠正道:“美国常春藤和英国牛剑,根本不是一个概念,美国学校更难申请。” 诚如留学圈里的鄙视链,美国的好学校,多半瞧不起英国的学校。 徐白从座位上站起来,和她握手道:“你好,我是徐白,双人徐,白色的白。” 宋佳琪收回手,含笑评价道:“应该是白皙的白,人如其名。” 她讲完这一句话,就不再和徐白交谈。 近期新项目即将上线,翻译组领到了新任务,在场的所有同事们,各有各的工作要忙。宋佳琪因为刚来,任务量相对较小,付经理让她熟悉流程,也派了赵安然指导她。 刚好徐白坐在对面,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首先是赵安然说:“周一和周四,我们要和技术组交接,去五楼会议室开会,主要面向技术部的产品经理” 赵安然还没说完,宋佳琪便笑着问:“技术部联合会议吗?那技术总监有没有参加过?” 她意图昭彰,并不掩饰。 赵安然敲了敲桌子。 他略微站直身体,目光落在徐白身上。 “参加过一次,”赵安然如实回答,笑意盎然道“我记得那是礼拜四吧,总监亲自出席会议,而且他为人低调,就坐在职员中间。” 赵安然不经意地提起:“徐白就坐在他旁边。” 他好像是要徐白给他作证,所以接着问了一句:“是吧?小白。” 徐白正在敲键盘。 他们的app里,有一个“写作精炼”的功能,用以练习长句表达。为了增加趣味性,这一款外语学习软件,被设计的像一个游戏,而所有出现过的句子,都需要翻译人员的校准和扩展。 徐白分到了部分模块,眼下正沉浸于工作。 她分神听着赵安然说话,不假思索道:“是啊,因为我旁边有空位。” 她按下回车键,接着刨根问底:“你有什么意见吗?” 话还没问完,徐白就抬头看他。 办公室里,混杂着低浅交谈声,键盘敲击声,还有翻弄纸张的声音。唯有徐白这一块,陷入了片刻的冷场。 宋佳琪误以为徐白和赵安然之间存在芥蒂,她连忙打圆场:“好了,我明白了,谢谢你们啊。” 她也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我只是想知道谢总监的事,越多越好,我很好奇。” 宋佳琪摇了摇手机,并不介意别人发现,她有谢平川的联系方式:“他工作太忙,我发送的消息,他还没回。” 赵安然耸了一下肩,笑道:“谢总监认真负责,技术高超,长得也帅,我就知道这些,咱们接着讲工作吗?” 宋佳琪却没答话。 她看向了对面的徐白。 徐白拉开抽屉,挑了一个最青的橘子。 “给你的,新上市的橘子,你喜欢吃水果吗?”徐白把橘子递给宋佳琪,分外友好道“没事的话,我继续工作了。” 宋佳琪接过橘子,回了个笑,又像话中有话:“我喜欢水果,非常喜欢。” 这一出谈话结束之后,他们各自安静工作,持续到了傍晚五点半。 五点半左右,正值下班高峰。 徐白整理完东西,就接到了谢平川的电话。她一边和他说话,一边走向地下车库,刚好在楼梯转角处,见到了谢平川本人。 负一楼灯光昏暗,楼梯也是水泥地,排气孔通风顺畅,炎炎夏日,格外清凉。 谢平川向她伸手,问了一句:“你脖子上的红印消了么?” 徐白牵住谢平川的手,跟着他走向停车场:“还没有消,明天继续用遮瑕膏。” 停车场并不是谢平川一个人的。傍晚五点半,不少职员下班,还有几位同事路过。谢平川和徐白如此显眼,很快就有人打了个招呼:“谢总监?” 谢平川寒暄一句,并未停留,拉着徐白上车了。 徐白目送同事,关上车门后,她掏出自己的手机,有意无意地提起:“今天我们组新来了一个姑娘,你认识她吗?” 徐白正在使用恒夏的翻译软件——不过是他们的内部测试款,她装作关心工作的样子,其实对那个姑娘十分在意。 宋佳琪是蒋总的秘书送来的,那么依照蒋总和谢平川的关系,谢平川不可能不认识她。再往前推一步,宋佳琪不是和股东有关系,就是与合作公司有关系,徐白作如是想。 徐白十四岁的时候,谢平川的女同学和他说话亲密一点,徐白都会心存芥蒂,如今她二十五岁了,仿佛没有任何长进。 果不其然,谢平川道:“她是卫董事长的女儿。” 他给徐白系上安全带,接着道:“你问她做什么?” 徐白蹙眉,默不作声。 谢平川把手伸进公文包,却发现今天忘记带糖了。 那要怎么哄徐白,他想了片刻,拿起徐白的手机。 恒夏集团的翻译软件上,每日都有文章推送,他记得哪里有情诗,因此随手点开了。 地下车库灯光微弱,手机屏幕光线偏暗,其上清楚地显示道:“and, if i were a king, my crown, my kingdom and regality were naught but rascals rags to me, when you designs to frown。” 谢平川翻译道:“假如我是国王,当你皱眉的时候,我的王冠,我的领土,我的权位,都将沦为流浪汉的衣服。” 他放开手机,抬起她的下巴,附在她的耳边,自己加了一句:“只要你皱眉,我的小公主。” 26.第二十六章 订阅比不足50%, 需等待72小时。或补全订阅, 刷新即可见。 谢平川背对着她回答:“那你站在这里吧, 我先走了。” 这的确是谢平川会说的话。 徐白就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不回来了,”前方的谢平川没有回头, 颀长的身影渐行渐远,毫无来由地说了一句“我们也没有联系的必要。” 梦里的景象不甚清晰,路过的行人面容模糊,谢平川转身混入人群, 徐白便找不到他了。 她渐渐感到慌张,沿着人行道奔跑, 可是双腿没有力气, 跑着跑着, 就什么也见不到了。 她多年前养过的那一只、名叫汤圆的, 黑白花的小猫, 似乎也蹲在街边看她, 立着一双猫耳朵, 双眼黑亮亮的,好像玻璃珠子一样。 长街似锦, 街上车水马龙,然而热闹和喧哗都在别处,徐白的四周只有一片寂静。 她找不到哥哥, 蹲下来叫她的猫:“汤圆, 你过来啊。” 汤圆“喵”了一声, 忽然跑开了。 这并不是汤圆的习惯。每逢徐白喊它,它都会立刻跑过来,绝不可能离得更远。 然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谢平川甩下了她,汤圆也跟着跑掉了,徐白想不通为什么,她失魂落魄地走着,想回家找爸爸妈妈,小巷的路走到一半,天边就开始下雨。 雨水落在她的头上,雨势也突然变大了,这场雨说来就来,没有半点的预兆,像是英国伦敦见鬼的天气——她没有在梦里考虑,为什么会对伦敦如此熟悉。 巷子的尽头就是家,家里却没有母亲。 她的父亲抱着一个小男孩,搂着另一个模糊的女人,父亲见到徐白的那一刻,就像见到一位陌生人。 “小姑娘,”梦里的父亲问道“你找谁啊?” 徐白抱紧双臂道:“我谁也不找。” 她飞快冲出院子门,任由雨水兜头而下。 这并不是一个美好的梦,旧事重提,激起了多年前难堪的回忆——直到床边的闹钟把她吵醒,徐白才从床上猛然坐起来。 窗外天光大亮,还有不知名的鸟叫。 北京的七月,已是盛夏酷暑,宾馆开放了冷气,徐白只披了一条浴巾,站在一扇落地镜之前,用木梳子梳理长发。 徐白不再是那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她今年研究生刚毕业,成功拿到了双学位。 今时不同往日,她这一回,是真的长大了。 结束研究生论文的当天,徐白拖着行李箱回国,下完飞机进宾馆睡了一觉,便准备去恒夏集团面试。 时值七月,阳光耀眼,北京城内十分闷热。 徐白坐在出租车内,透过一扇玻璃窗户,看向了城区风光。 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拥堵的车辆恰似长龙,耳畔不断传来汽车鸣笛声——这座城市还是像以前一样,充分彰显了热闹与繁华。 出租车司机在等绿灯的空档,与徐白攀谈道:“你是哪里人啊,外地来北京的吗?” 徐白把包放在腿上,出声回答道:“是啊,好久没来过北京了。” 她的头发比较长,发梢烫卷了一点,流风从窗外吹进来,发丝刚好挡住半张脸。 司机看不清她的外貌,听口音又是普通话,只记得她是要去恒夏集团的写字楼,便继续说道:“那个什么恒夏集团,是一个互联网公司吧。” 而且还是一个发展势头迅猛的互联网公司。 似乎成立没几年,疯狂吞并市场份额,不断推出新产品,有很强大的供应链。 徐白接话道:“对啊,是一家互联网公司。” 她说出了实情:“我今天要去面试,面试成功的话,就能留下来了。” 司机便鼓励道:“哦,祝你好运啊。” 他以为徐白是做互联网的,写写程序,搞搞开发——近几年来,计算机行业实在火爆,每年都有一批年轻人,马不停蹄地奔赴it业。 然而徐白的专业是翻译。 恒夏集团从去年开始,面向市场推出翻译app,连带着推销一些外语学习软件,目前仍然在拓展市场的过程中。 因此他们扩大招聘,寻求专业翻译,加入当前项目组,来完善软件的设计。这一连串的扩张,可谓野心勃勃。 面试地点就选在公司总部的三楼。 三楼开放了冷气,整条走廊都很安静。 徐白穿着一件套裙,踩着五厘米的高跟鞋,坐在空调的出风口,抬起头四处打量。 坐在徐白身边的,是一同等待面试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自我介绍道:“这位小姐,你好啊,我叫江舟。” 江舟今年二十五岁,与徐白差不多一样大。 他相貌端正,穿着一身规整的西装,一派胸有成竹的样子,明显是有备而来的人。 “我是从美国回来的,”江舟凝视徐白,继续搭腔“我的专业不是翻译,我是搞工程的,但是我考到了翻译证。” 他殷勤地问:“小姐你呢,你是哪所学校毕业的?” 徐白把手伸进了衣服口袋。 江舟以为她要拿什么——却见她拿出一块草莓糖。 徐白旁若无人地撕开糖纸,然后就这样把草莓糖吃了。 “我今年研究生刚毕业。”徐白答道。 等候室里有不少前来面试的人,但看大家都是一副精英的模样,谁也不知道最终花落谁家。 毕竟这一次,空缺的职位只有两个。 而恒夏集团待遇优厚,不仅提供福利保障,还有充分的职业自由。在北京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谈什么都是虚假的,只有钱才是真诚的。 钱多,事少,交通方便,那就是最好的工作。 江舟对工作有把握,对徐白也燃起了兴趣。 他忍不住询问:“小姐,你介不介意我问一句你、你有” 由于搭讪的经验几乎为零,江舟只能结结巴巴道:“小姐,请问你有没有男朋友?” 徐白乍一听见,似乎愣了一瞬。 她含着糖笑了:“我没有找男朋友的打算。” 所以说搭讪这种事,是需要经常练习的。缺乏经验的江舟,在得到这样的回答以后,他就感觉格外惊奇。 他不假思索地问道:“为什么呢,你这么年轻漂亮” 徐白眨了眨眼睛:“我们今天不是来面试的吗?” 言下之意,不谈私事。 江舟听懂了她的意思,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徐白也不再说话,抬头正视前方,像是在等待面试。 走廊外传来高跟鞋踩踏地板的声音,木门打开的那一刻,有一位穿着灰色套裙的美人,和在场的面试者打了一个招呼。她肤白貌美,看着也很年轻。 她说:“大家好,我是副总经理夏林希,项目组长临时有事,为了不耽误大家的时间,我和副组长负责第一组。” 会议室的大门敞开,木桌和皮椅并排,夏林希拿着一沓文件,连同几个面试官一起,进入了会议室的内部。 副总经理人过留香,这一边的等候室,还残余着浅淡的香水味。 徐白偏头看着她走远,听见江舟开口道:“这个公司的女员工都是这样的吗?” 他瞧了一眼徐白,又瞧了一眼夏林希,忽然充满了干劲。 江舟是第一组第一个参加面试的人,不久之后,他就进入了会议室之内。 等他出来的时候,却带着一脸的丧气。 仿佛参加远征的十字军,惨败于新月的弯刀之下,又好比十三世纪的匈牙利,惨遭蒙古人无情蹂。躏。 总而言之,江舟的神情很颓废。 下一个面试的人就是徐白,徐白进门之前,江舟还提醒了一句:“他们要我详述外语的学习方法,可我学英语的方法,就是在语言环境里学啊。” 他不清楚徐白的底细,但见她守口如瓶的样子可能,毕业的学校不够好吧。 会议室之内,徐白独自落座。 她正对着副总经理夏林希,听到对方开口道:“徐小姐本科巴斯大学,研究生牛津大学,来自中英翻译和英法翻译的笔译专业” 夏林希看着她的简历,很温和地问道:“请问徐小姐,为什么选择我们公司呢?” 为什么呢? 原因很简单,因为钱多事少,平常不用奔波,工作内容又有趣。闲来无事,还能继续做喜欢的笔译,这是徐白追求的理想状态。 徐白坐得端正,回答规范道:“因为对贵公司文化很感兴趣,也希望能参与到当前的项目组” 项目组的副组长了然一笑:“徐小姐你好,我是副组长,能不能请你把刚才的话,用英语和法语分别复述一遍?” 徐白的面试时间长达十几分钟,面试结束之后,项目组的副组长还和她握了个手。 “感谢你来参加面试,”副组长和她说“我们将尽快处理,在三个工作日内通知结果。” 此时是下午两点十分,窗外的太阳依然灿烂。 徐白和面试官告别,独自一人走出会议室,随后来到了电梯门口。 恒夏集团并不缺钱,电梯的装潢格外讲究,两边的门框擦得锃亮,恰好能反射出光影。 徐白的影子就在门框上,她看向那一块反光的地方,因为觉得有点困,揉了揉自己的脸。 或许是由于基因好,她的皮肤还和十五岁一样,仿佛雪白的米糕团子,稍微使一点力,就能留下红印。 简而言之,既适合远观,也适合亵玩。 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刻,徐白双手拎着皮包,刚准备跨进电梯,脚步却在瞬间停滞。 电梯里铺着大理石砖,站着一个许久不见的人。 他穿着一件高定衬衫,身形一如当年挺拔。 徐白惊讶片刻,竟然弯下腰来,掐了自己的腿。她穿着黑色丝袜,袜子差点被指甲勾破。 而且腿也很疼,并不是在做梦。 徐白复又站直,脱口而出:“谢” 她这样称呼他:“谢先生。” 两秒以后,徐白注意到他的工牌,她马上改口道:“谢总监。” 谢总监审视她良久。 他抬起了一只手,停在衣领的上方,缓慢解开一颗衬衫扣子——徐白并没有移开视线,她能看见他的喉结,锁骨,规整的衣领,深色的袖扣,没戴戒指的手指,听到他语速缓慢,不含情绪地和她打招呼:“好久不见,徐小姐。” 好久不见,徐小姐。 徐白无声地笑了。 到底不甘心,到底意难平。 徐白肆意挥霍时间,每当她傍晚回到家,天幕都是漆黑一片。 巷子里寂静幽深,院落空荡荡无人。她径直走入房门,不敢看谢平川的家,目光始终落在前方,没有一寸的偏离。 她忍不住回想,就在前几日,谢平川还住在隔壁。那时候他们还能一起聊天,他还给了她一块糖 她的思维被客厅的争吵声打断。 母亲站在客厅中央,脸色苍白好像一张纸。 厨房的水龙头没关上,水声哗啦啦地回响,客厅里安静得可怕,父亲坐在沙发上抽烟。 “你别多想,”父亲哑着嗓子道“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地板上散落着花瓶碎片,徐白的母亲缓慢蹲下身,一片一片地捡起碎渣。 27.第二十七章 订阅比不足50%, 需等待72小时。或补全订阅,刷新即可见。  前些日子又下了雨, 门廊风过,雨痕未干,露水还挂在树梢上,一滴一滴地下落, 沾湿了卧室的玻璃窗。谢平川躺在床上, 摸到闹钟看了时间, 破天荒地想要多躺一会儿。 他觉得有点头晕。 昨晚为了准备材料,他忙到夜里十二点。回家的时候却碰上倾盆大雨,把他从头到尾浇了个彻底, 碰巧手机从手里滑落, 掉到了路边的草丛中,于是一向注意形象的谢平川, 只能摸黑淋雨蹲在路边掏手机。 等他找到手机的时候,已经毫无形象可言了。 深夜天寒, 他独自顶风走回家,家中也没有一个人。父母都在外地忙于工作, 每周给他打一次电话, 因为熟知他的独立, 所以对他格外放心。 于是此时此刻, 正在敲他卧室门的人, 除了徐白, 不作他想。 谢平川披了一件衣服, 起身去给徐白开门。 门外的徐白抱着一个饭盒,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阿姨给我们家打电话了,她说早上给你打电话,你没有接,让我来看看你怎么了。” 徐白口中所说的“阿姨”指的是谢平川的母亲。 谢平川还没有回答,徐白就踮起脚尖,伸出右手,摸到了他的额头。 “你感冒发烧了吗?”徐白问道。 谢平川反问道:“今天礼拜六,你不去上补习班么?” “今天老师有事,给我们放假,”徐白站在他的卧室门口,敲了一下他的房门“我妈妈去办画展了,我爸爸出去钓鱼了,我们家也只有我一个人。” 徐白的母亲是职业画家,由于近期承办画展,所以工作也变得繁忙。但她昨天出门之前,包了两抽屉的饺子,冻好以后塞进了冰箱,全当做徐白的口粮。 徐白早餐就煮了水饺,她还没有来得及吃,家里的固定电话就响了。接到谢平川母亲的电话之后,徐白把饺子装进了饭盒,打算带过来送给谢平川。 谢平川拉开卧室的木门,咳了一声道:“进来吧。” 他背对着徐白,掏出自己的手机,果然看到母亲的未接电话,还有几条来自季衡的短信。季衡问了一些怎么备课的问题,还提到了儿童教育心理学,一副勤勉认真的样子。 谢平川首先回复了季衡,然后才给母亲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响了几秒,母亲的声音传了过来:“你的面试在后天,别忘了。” 谢平川“嗯”了一声。 母亲接着问:“早上有事吗,没接电话。” 谢平川找到了感冒药,却在电话里回答:“没事,我睡过头了。” “我让徐白去找你了,”母亲话里有话道“打扰了她,我挺不好意思。” 被打扰的徐白却毫无顾念。 趁着谢平川打电话的时间,她从家里带来了体温计,谢平川刚刚挂断电话,徐白就把体温计递给他,然后又催促道:“你真的发烧了,看看有多少度。” 量出来的结果是三十八度二。 谢平川把体温计还给她:“低烧而已,睡一觉就好了。” 徐白坐在他的床边,双手搭在膝头道:“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 方才打电话的时候,谢平川坐到了床上。等徐白拿着体温计回来,她就很自然地给他盖上了被子,仿佛在照顾一个病号。 而当下的这一刻,谢平川伸直了一双长腿,背靠着他自己的枕头,他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道:“小白,你十四岁了,马上就十五岁了。” 徐白还在等待谢平川回答“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乍一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徐白脱口而出道:“哥哥,你叫我是什么意思,我问你想吃什么呀。” 谢平川的耳根一下就红了。 为了缓解气氛,他打开电视,继续挑明道:“我的意思是,你不能像以前一样,直接进我的房间 。” 徐白没有听懂,她抱着一个玻璃杯,里面装着沏好的感冒药。于是她端稳了杯子,轻声安慰谢平川:“为什么不能进你的房间,今天你感冒发烧了,我会照顾你的,你不要怕。” 她感觉玻璃杯不烫手了,就把感冒药递给谢平川:“你喝一点,应该不烫了。” 谢平川接过杯子。 果然不烫了。 他低头喝了一口,心中酝酿着措辞。徐白年纪虽小,待人却不设防,他有必要教会她什么是男女之间的区别,否则等她班上的男生想入非非时,徐白就像羊入虎口一样。 是的,他知道那些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谢平川决定从宇宙的发源讲起,从生物进化的角度引出性别的不同,当然这方面存在很多假说,他应该转述一些公认的 他的思维被此时的电视声音打断。 谢平川的床正对着电视,而徐白又恰好坐在他的床边。电视里正在播放动物世界,屏幕里冰雪消融,漫山遍野姹紫嫣红,旁白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又到了动物们交” “配”字还没有说完,谢平川及时按下静音键。 然后他关掉了电视。 他以为自己反应敏捷,却听见徐白出声问道:“为什么你不继续看了?” 谢平川欲盖弥彰道:“我准备睡觉了。” 他披着一件外衣,只扣了两颗扣子,头发也有一点乱,与平时衣着整齐的风貌大不相同,颇有一种颓废的美感。徐白不知道要怎么照顾他才好,她就点了一下头,然后给他掖好了被子。 “你有事就叫我,”徐白道“我的手机是响铃模式。” 谢平川想起他的正事,在徐白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又拉住了她的手。 谢平川的卧室极其整洁,实木地板纤尘不染——甚至干净到有些打滑,徐白被他这么一拉,脚底当即“呲溜”一声,整个人前倾着摔在了床上。 他的床单和被罩都是木棉质地,被子里夹着分外柔软的鹅绒,摔上去应该不会硌得慌。但是谢平川偏偏躺在床边,徐白栽倒的那一刻,刚好砸在了他的腿上。 一霎寂静。 直到她懵懂地抬起头,不明所以看着他。 “哥哥,你心情不好吗?”徐白试探地问道。 谢平川沉默不语,徐白就自问自答:“也难怪,你生病了,怎么会开心呢。”她重新爬起来,身影消失在门外:“你等我一下,我去给你煮粥。” 雨后初晴,清晨天光灿好,院中一片草木浓绿,未因初秋霜降而凋零,如果侧耳细听,还能听见清脆的鸟啼。 但是谢平川没有闲情逸致。他走神望着外面的景色,因为感冒药带来的困乏,不久便躺在床上睡着了。 他再醒来时,将近中午。 徐白并不知道他醒了。她在自家厨房里熬粥——每当徐白感冒的时候,母亲就会给她煮粥,喝完了很快就好了。 她拿着一把刀,剃掉了红枣核,看着燕麦和小米相融,蒸腾出谷物的清香。 这是徐白第一次亲手熬粥,但她着实是一个有天赋的人,就连火候都掌握得很好。唯一的问题在于,她可能煮多了一点,砂锅里装满了米粥,分量实在有些大。 几分钟以后,当谢平川衣着整齐地坐在客厅,思考中午要吃什么的时候,徐白端着一个砂锅出现了。 “给你的。”徐白欢快道。 砂锅太重,她快要端不动了。好在谢平川及时赶到,从徐白手里接了过来。 他把这口锅放在了客厅的木桌上。 “都是给我的?”谢平川问。 看着那整整一满锅、分量足以喂猪的粥,谢平川的眼神有些复杂。他不禁想到,难道在徐白的心里,他就是这么的能吃。 徐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踮起脚尖,再一次伸手摸他的额头。 “太好了,你退烧了。”徐白道。 谢平川抓住了她的手,从他自己的额头上拿开。他搬来一把椅子,示意徐白坐下,而他坐在她的对面,像是要和她促膝长谈。 徐白却问了一句:“你不喜欢这样的粥吗?”她双手搭着椅子,自然而然道:“你不想吃的话,我把它端回去吧。” 徐白的母亲教会她一个道理——当你想对别人好的时候,要以对方接受为前提,否则好心容易办坏事,毕竟每个人的成长环境不同,性格和兴趣喜好也不相同。 谢平川理解了她的意思,他起身去了一趟厨房。 等他再回来,手上多了两个碗,以及两把银勺子。 谢平川亲手给她盛粥,仿佛在尽地主之谊。这让徐白想起来,很久以前,他们两个都还小的时候,徐白就是谢平川的小尾巴,他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 从那时起,他就经常照顾她。无论是在学业,亦或别的方面。 今天她终于稍微报答了一下。但是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光是煮出一锅粥,好像还远远不够。 谢平川见她低头,随口问了一句:“你在想什么?” 徐白捧起了瓷碗,开门见山地问:“我在想,你觉得粥好喝吗?” 咸淡适中,滑而不腻,明明很合他的口味,谢平川却回答道:“一般。” 客厅的木桌正对着一扇格子窗,落在深色桌面的光影被切分成块状。桌上的水晶花瓶里只有水,没有花,徐白轻轻推了一下花瓶,使得水纹抖出潋滟的波浪。 而她趴在桌边,看起来萎靡不振,像泄了气的皮球。 谢平川立刻改口道:“火候正好,选材恰当,不稠不淡”他端着碗和她说:“谢谢你给我做饭。” 她在三角钢琴边坐定,裙摆如浅川曳地。小提琴的余音响起后,她弹出极流畅的前奏,全体的配合堪称完美。 演出不可能不顺利,因为他们排练了很久。 谢幕以后,掌声经久不息。 徐白提着裙子跑向台下,很快就找到了谢平川。她挨着他坐好,再次求表扬道:“我们先说好了,你要和我讲实话。” 谢平川反问道:“讲什么?” 徐白看着他,意有所指:“你听见刚才的合奏了吗?” 谢平川拎起他的书包,打开侧边的拉链后,拿出来一本宽约一指的厚书。他翻了翻书页,确认准确无误,没有丝毫破损,才把整本书交到了徐白手中。 徐白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谢平川便和她解释道:“这是给你的奖品。” 徐白低头,终于发现这是一本——英法互译的剑桥辞典。 谢平川道:“听你爸爸说,你想当法语翻译。我记得你也说过,想当英语翻译” 于是,谢平川买了一本英法互译的辞典。他觉得这样一来,问题就都解决了。 徐白没有吱声。 她低头看着这本辞典,双手使劲掂了掂,可是辞典真的好重,她其实有点抱不动。 “好丰厚的奖品,”徐白用指尖摩挲扉页“我爸爸都不相信我能做翻译。” 她略微颔首,敞开心扉道:“我想当翻译,也想读语言学。因为语言就像桥梁一样,我想做架桥的人。” 讲完这句话,徐白抱起辞典笑了:“这个比喻好像不对,我说得不好。” 谢平川却道:“不用解释,我明白你的意思。” 徐白心想,人生难得一知音,更难得的是,想做的事总有人支持。她翻开辞典的第一页,把书推到谢平川的面前:“你能不能在扉页上给我写一句话,再加上你的名字。” 28.第二十八章 订阅比不足50%,需等待72小时。或补全订阅, 刷新即可见。 徐白以十五岁的年龄, 思考着想不通的事情, 身边又无人帮她答疑解惑。加上初三学业越发繁忙, 她也没空缠着谢平川,等到再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是这一年的五月份。 绿草如茵,杂花生树, 天气变得更暖和。 徐白独自一人在书房里写作业,透过蓝色的百叶窗缝隙,她看到谢平川从院中经过,手上提了一大包的东西——他好像刚从超市回来。 但是谢平川没有立刻回家。他把塑料袋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然后弯腰拎起了什么他拎起了徐白家的那只猫。 那只猫挡住了谢平川的路,宛如一个毛绒绒的挂钩,扑在了谢平川的裤腿上。 徐白见状, 忍不住出门了。 或许是因为宠物随主人, 徐白的猫黏在谢平川怀里,一双猫耳竖得笔直, 脑袋在他的胸口磨蹭。不过因为猫爪沾着泥土, 它弄脏了谢平川的白衬衫。 谢平川有轻微的洁癖, 他不是很想抱这只猫。看在它主人的面子上, 他勉为其难没有放开它。 徐白刚一出现, 谢平川便道:“来, 你的猫还给你。” 徐白从他手中接过猫, 心里的话脱口而出:“还有不到一个月,你就要出国了。” 她若无其事道:“听说加州理工学业负担挺重的,你加油啊。” 言罢,她还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平川顺势握上她的手腕。 徐白猛地抽回了手。 谢平川只抓到一团空气,因此他抬起手又放下了。近两个月来都是这样,他们的关系不比从前,偏偏徐白还没有长大,谢平川有一些话,不能和她挑明了讲。 谢平川把话题带回学业上:“你也快要中考了,最近别贪玩。” 他没问她别的事情,关心的都是学习:“等你升入高中部,想想要上什么大学,假如你打算出国,记得来找我。” 徐白明知故问:“找你干什么?” 谢平川坐在了一旁的石椅上。他从塑料袋里取出一袋糖果,然后把那袋糖果拿给了徐白:“当然是辅导你,还能对你干什么?” 徐白就坐在谢平川的对面,她看起来有一点颓废,趴在桌子上没有接话。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谢平川和她相处的时候,的确是在扮演哥哥的角色。 平常用一颗糖就能哄好的徐白,今天用一袋糖果都哄不好了。 谢平川见她颓废如一条咸鱼,终于问了徐白一句:“你最近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 以他那直男的思维,很难理解少女的内心,所以他接下来说的是:“没人欺负你吧,你们班上的男生” 徐白打断了他的话:“没人欺负我。” 她意有所指道:“是我自己想不通。” 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拍响了桌子才说:“谢谢你照顾我这么多年。” 语毕,徐白抱着猫跑了。 留下谢平川一个人,在院中静坐了良久。 时间如流水般静静淌过,六月在眨眼间悄然来临,院子里的夹竹桃和美人蕉都开花了,花朵娇艳欲滴,似乎比往年开得更好一些。 徐白结束中考的那一天,恰逢谢平川一家正式出国。 那一天来了很多人,巷子里从没那么热闹过。 客人们多半是谢平川家的亲戚,还有从美国赶回来的朋友,混杂着几个谢平川的同学——或许是因为人多口杂,徐白家的猫受了惊吓,还挠伤了徐白的父亲。 徐白的父亲把那只猫关进了笼子,同时和他的妻子说:“老婆,我得去医院打个针,今天人多,你别把猫放出来,伤到其他人就不好了。” 徐白的母亲听见以后,走过来问了一句:“挠到手了吗,严不严重,我陪你去医院吧。” 她的丈夫摆了摆手,不甚在意道:“没事,一点小伤,你在家陪女儿吧。” 他一边穿着外套,一边叹了口气道:“谢平川那孩子要搬走了,小白指不定有多难过呢。” 这话说得没错。 此时此刻,徐白抱着一个塑料罐子,蹲在谢平川家的后院门口。 罐子里装了九百九十九只千纸鹤,她整整折了一个多月,每天至少折二十只,终于在昨天晚上收工。 她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一个谣传,说是九百九十九只千纸鹤可以保平安。她又听说美国是一个不禁枪的地方,抽大。麻都是合情合理的,亚裔比黑人更容易受欺负她听了很多负面的消息。 徐白怀揣着各种担心,折好了这么多的千纸鹤,为了方便谢平川携带,她还特意找了一个塑料罐子。 因为玻璃瓶容易碎,铁盒子又太重,塑料罐才是最好的选择。 谢平川出现的那一刻,徐白一跃而起奔向他,顺口就喊了他一句:“哥哥,你的行李箱还塞得下吗?” 谢平川回过头,听到那声久违的“哥哥”他不自觉地笑了:“怎么,你想给我什么东西?” “想给你这个,”徐白双手捧住塑料罐子,随后举到了他的面前“都是千纸鹤,我亲手折的。” 前院依旧热闹非凡,后院的门口却陷入沉静。 天光明媚,风中传来栀子花香,香味还带着一点甜。这种甜意大概渗进了心里,偏偏面上不能有所表现,谢平川状似平常地收下罐子,随后开口和徐白道谢。 道谢完毕,他不忘叮嘱道:“这东西很费时间吧,以后别折给其他人。” 徐白点了一下头,又摇了摇头道:“我很少有这样的耐心,一共折了九百九十九只,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这辈子也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她抬手扶上走廊栏杆,指尖敲打着生锈的铁柱:“所以你要珍惜这个罐子 。” 谢平川却道:“你刚才说,折了一个多月?” 徐白坦然承认。 谢平川便调侃道:“你辛苦了,我很少见你这么有耐心。” 他想保存的不是千纸鹤,是徐白为他花掉的时间。 谢平川的父亲还在前院,父亲大声喊了一句:“谢平川,你在哪儿?” 房屋后院里,谢平川听见父亲的声音,却没有马上走向父亲。他和徐白面对面站着,想到和她再见一面,怕是要等上小半年,他就握住了徐白的手腕。 这一次,徐白倒是没有挣扎。 不仅没挣扎,她还很应景地说:“哥哥,我会很想你的。” 大概是她心眼小吧,她觉得不能只有一个人思念对方,所以徐白还添油加醋道:“你也要想我,不然我会非常生气。” 她到底还是年轻,就连眼神都很澄澈,脸上的皮肤吹弹可破,像是糯米做成的白糕,让人看着就很想掐一把——如果掐了的话,一定能捏出水吧。 然而谢平川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但他的坚持不过片刻,就忽然弯下了腰。 他左手牵着徐白,右手搭住她的后背,这样一来,哪怕徐白想跑,也是注定跑不掉的。 他们的距离一度很近,近到风吹过来的时候,徐白的头发飘起几根,落在了谢平川的脸上。 徐白试着叫道:“哥哥?” 谢平川没有回答,他抬手将她抱住,她果然又香又软,抱在怀里很舒服。 假如时间能停在这一刻也好。 短短几秒之后,谢平川就松手了。 哪怕幻想了很多次,临到最后,他也只敢抱一抱她。 “我要走了,”谢平川和她说“你好好照顾自己。” 徐白用力地点头。 脚下是绿如锦缎的草地,开着几朵不知名的野花,这是六月份的初夏,四处鸟语花香,生机勃勃,就连天气也好得不像话。 谁说离别只在下雨天?晴空万里时的分别,就连眼泪也要忍住,不然让别人看见了,你也不能说是雨水落到了脸上。 徐白一直在心里默念,不能哭不能哭——徐白你千万不能哭。 她其实难过到胸闷,眼泪都憋了回去。脑海里无数记忆闪现,她才发现原来成长的这些年,谢平川一直陪在她身边。 因为得到的太容易,她几乎认为这是理所应当,而不是因为她很幸运。 但是在今天,她的运气用光了。 她快要忍不住哭出声。 谢平川摸了摸她的头,接着刚才的话题道:“冬天别吃冰淇淋,吃完会胃疼,这么多年了,没有一次例外。” 他像是要留下几句嘱咐,教她如何照顾自己:“作业也要按时写,我不能再帮你写作业。” 谢平川想了想,最后补充道:“我不放心你,有事给我打电话。” 徐白“嗯”了一声,又乖巧道:“好的。” 她弄乱了自己的头发,让长发遮挡眼前视线。 然后顺理成章地哭了。 她还能保持声音不颤抖:“哥哥再见,我先回家了。” 转身的那一瞬,风也迎面吹来。 她踏着台阶跑上走廊,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滚,徐白很想回头,但她不能回头。 假如被谢平川发现,她一定会破罐破摔,不管不顾,放声大哭——毕竟一直以来,她就不是坚强的孩子。 她脆弱,敏感,不成熟,充满依赖。 她甚至不敢面对六月,总在想方设法地逃避。 徐白曾以为自己很有勇气,却发现她只是一个胆小鬼。 天边的太阳逐渐下沉,前院的声音愈发小了。谢平川的同学也走光了,只剩下一个穿着校服的季衡,还坐在客厅里吃着糕点。 季衡与谢平川不同,他八月才动身去美国。今天和同学一起来谢平川家,也就是客套一番再送送他。 因为季衡的学校也在加州,大家见个面还是很容易的。 季衡没有丝毫离别的愁绪,他一个人吃光了两盘糕点,眼见谢平川独自走出卧室,他还冲谢平川挥了挥手:“喂,谢平川。” 他咧嘴一笑道:“你们家的糕点在哪儿买的啊,真好吃。” 谢平川拍了他的后背:“季衡,你能不能擦擦嘴?” 季衡满嘴的糕点渣子,都被他用袖子一把抹了,他是活得很粗糙的人,但其实还算心思细腻。 他问了谢平川一句:“你见过徐白了吗,有没有和她告别?” 谢平川道:“见过了。” 他也拿了一块糕点,吃起来却味同嚼蜡:“五点半了,我该上车了。” 季衡双手鼓掌,为他打气:“振作起来兄弟,你是去上加州理工啊,这么好的学校,你要开心一点,兴奋一点。” 言罢季衡又没心没肺道:“对了,谢平川,你们家的茶水在哪里,我嗓子都干冒烟了。” 谢平川找到了茶壶,随后为季衡倒水。但他今天不在状态,茶水漫过了杯沿,他还出神地继续倒着。 茶水从桌子上流出,滴在了季衡的裤裆上。 季衡原本还捧着盘子吃糕点,忽然觉得裤裆一凉,他马上惊坐而起,摇晃谢平川的肩膀:“你醒一醒啊,谢平川,你待会儿还要坐飞机!” 他可能是把谢平川晃醒了,谢平川没过多久便站起来,走回卧室拿了随身行李箱。 29.第二十九章 订阅比不足50%, 需等待72小时。或补全订阅, 刷新即可见。 对此, 陶娟的评价是:“他们艺术家就是这样,不食人间烟火呢。” 陶娟住进了四合院, 由徐白的奶奶亲自照顾, 那时她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 里面孕育了一个新生命。 她走到哪里都要叉腰——在北京户口如此值钱的年代里, 她一跃解决了住房问题、婚姻问题、工作问题, 其实也挺不容易。 她从饭店的服务员,变成了某公司的文秘,仰仗于徐白父亲的关系, 人生轨迹和从前大不相同。 陶娟也没忘记要稳固位置。 她听说画家都是有脾气的, 料想徐白的母亲不如她惯会讨巧, 也不如她温柔小意, 于是她对徐白的父亲更加体贴,怀揣着满腔浓烈的爱意。 徐白的父亲还没和她领证, 不过领证也只是迟早的事。 因为男人在意自己的孩子, 而陶娟作为单身母亲, 是无法给孩子上户口的。 八月末又是一个晴天,花草树木的风景极好,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 徐白升入了高中, 却不是在她念初中的学校。 母亲把她送进寄宿式的国际高中, 准备在不久之后送她去英国留学。 不过交完学费以后, 母亲剩下的钱也不多了, 恰逢上海有一个画展机会,她将徐白安顿好之后,独自一人奔赴了上海。 徐白还有不少东西留在四合院里。 奶奶把她的房门锁了起来,不让别人进去,但她睹物思人,又很想念孙女,隔三差五便给徐白打电话,让她放假的时候来家里吃饭。 十月国庆期间,母亲在上海回不来,徐白接到奶奶的电话,背着书包回家了。 小巷还是从前的小巷,家却不是从前的家,以往十分钟就能走完的路,徐白今天磨蹭了半个小时。 新邻居搬进了隔壁,也果然拔掉了天竺葵。院子里的景致不比往年,草地偏黄,落叶凋零,徐白才恍然发现,原来秋天是枯萎的季节。 奶奶站在门口迎接她:“小白,今天做了酱肘子。” 多日不见,奶奶觉得孙女又瘦了,揉了揉徐白的小脸,接着嘱咐道:“你在学校要多吃啊,长身体的时候,不吃怎么行,你多重了?” 徐白如实道:“四十八公斤。” “一米七的个子,”奶奶心疼道“这样怎么行” 在老人家的眼里,像徐白这样的身高,要六十公斤才结实。 因此吃饭的时候,奶奶一个劲地给徐白夹菜:“今天的肘子做得好,入味了。” 徐白的父亲坐在对面,久不见女儿,当然也很想关怀她,于是他扒掉鲈鱼肚子上的肉,用勺子盛进了女儿的碗里。 “吃鱼吧,”父亲道“这条鱼是我做的。” 家里的沙发换了一套,连餐具都和从前不同。 徐白只有一种在别人家做客的感觉。 她心中有事,吃饭吃得很慢。 父亲便道:“螃蟹还在锅里蒸着,你不是最喜欢吃螃蟹吗?蒸锅里放了很多姜,你从小就喜欢这种吃法。” 徐白听见这一句话,终于抬起了头。 从回家开始,她就觉得哪里不对,直到现在,她才反应过来:“我的汤圆呢?” 徐白放下筷子,没再吃饭。她和父亲直视,再次重申道:“爸爸,我的汤圆呢?” 汤圆,是徐白养的那只猫。 父亲想避开话题,开了一瓶啤酒道:“小白,你想要汤圆啊,待会儿吃完午饭,我去超市给你买” 徐白从座位上站起来,两只手都搭在餐桌上。 她的声音带了哭腔:“你告诉我啊,你把汤圆放到哪里去了?” 桌上饭菜冒着热气,可是没人回答她的话。 秋天阳光明媚,苍穹湛蓝,白云起伏,凉风也很怡人。 可是徐白浑身发冷。 奶奶出声安慰她:“宝贝孙女乖,别哭啊,不就是一只猫吗?你想要,奶奶给你买新的。” 坐在徐白对面的、那位不曾开口说话的继母,此时也劝解道:“是咯,小白。你想养猫,甭哭啊,再养新的嘛。” 言罢,继母自觉说了一句玩笑话,她不由得笑出了声。 然而徐白之所以会回家,第一是为了看奶奶,第二就是为了看猫。 她并不想见到父亲。 徐白能和父亲正常说话,只是因为多年来的家教。 父亲也曾经答应徐白,这几个月帮她照顾猫,等她母亲十月底返回北京,安定好了新房子,就把汤圆还给她。 徐白上次回来还是九月,她因为住校,不能像以前那样照顾猫。汤圆远远见到她,一个猛子扑过来,就委屈的不行了。 那只猫还是毛绒绒的,一身黑白相间的皮毛,带上四个雪白的猫爪,一双耳朵立得笔直,脑袋挨着徐白磨蹭,小心翼翼地轻舔她。 谢平川说得没错,徐白确实把这只猫,养成了狗的样子。 徐白还和汤圆说:“你再忍一忍好不好,我们一起等妈妈回来,然后我们就搬新家。” 新家在昌平区,是一户新公寓,还没有装修完毕,徐白就准备好了猫砂,也搭好了猫爬架。 而今,十月初的某个中午,徐白的继母和她说:“你看呐,我肚子里有你弟弟哦,猫都有钩虫病的,我们孕妇家里咋养?” 继母认为,孕妇和猫,只能留一个。 一只猫,和一个人,谁会选择前者呢? 继母掩面而笑:“正好嘛,你爸爸的同事” 继母还没说完,父亲掷下筷子,和女儿坦白道:“我的那个同事,就是来过我们家的张叔叔,你也认识他的。” 父亲继续说:“老张家的儿子喜欢猫,想要黑白花的,像电视里的黑猫警长,正好,就见到了你的那只猫。” 继母和父亲,都提到了“正好” 好像这真的是一件很巧的事。 光是这样还不够,父亲还要接着讲:“一只猫而已,你别太在乎了,你把时间花在正事上,不是更好吗?” 徐白缓了好几秒,也没有说话的力气。 她不过是站着,两条腿都麻木了,后颈一阵抽疼,像是血液逆流。 她问了一句:“老张的家在哪里,我要去找我的猫。” 对面的继母一边吃酱肘子,一边开口说话:“小白,这样不好吧,送出去的东西,能收回来嘛” 继母说话的那个档口,恰好是徐白崩溃的边缘。 徐白冷下脸色道:“别叫我小白,谁认识你。” 继母笑容一僵,拿起纸擦手。 凡是继母碰过的菜,徐白都不会再吃。因为继母夹过鲈鱼,所以父亲给徐白的鲈鱼肉,都被她扔在了装垃圾的碟子里。 她能和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已经是十五岁的徐白忍受的极限。 偏偏继母被她落了面子,还忍不住反问:“干什么啊,非要把猫弄回来,万一伤到你弟弟” “弟弟”对徐白而言,是个莫须有的空谈。 更何况,因为这个弟弟,她连家都没有了。 压抑四个月的情绪,在这一刻决堤而出。 想到母亲所受的委屈,母亲流过的眼泪,徐白当即怒火中烧,把饭碗扔到了地上:“就算伤到又怎么样,你本来就不是我们家的人。” 这句话堪称诛心,继母的脸色一变。 她低头垂目,捂上了自己的肚子。 肚子里还有一个未出生的孩子。 徐白的父亲见状,竟然抬起了手,仿佛要教育女儿:“小白,你怎么说话的,有没有教养?那是你亲弟弟,快给阿姨道个歉。” 徐白眼眶含泪,声音却硬得很:“你想打我吗”她哑着嗓音说:“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徐白刚出生的时候,父母其实都欣喜若狂。尤其是她的父亲,逢人便要说,老婆给他生了个女儿,又白又可爱,就叫徐白好了。 年幼的徐白。粉雕玉琢,几乎没有长辈不喜欢。 正因为此,她的洋娃娃要用一个柜子来装。 她的父亲不知道要怎么养女儿,努力为她提供最好的物质条件。 工作从老家调到了北京,徐白的父母借钱又贷款,好不容易买下四合院。 再然后,就到了今天。 徐白的父亲手抖了抖,耳光终归没有落下来。 他现在不是徐白一个人的父亲,他还有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 饭后,他给老张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老张欲言又止:“哎,老徐,我对不住你啊。” 老张解释道:“你们家的那只猫,自从来了我们家啊,一天到晚趴在角落,不吃也不喝,我估摸着只剩一口气了” 老张原本以为,家猫饿到不行了,就会自己来吃。但看现在的局面,恐怕扭转不过来了。 他不想找个地方埋猫,所以热情地提议道:“老徐,要不这样吧,我现在开车去你们家,把那只猫还给你。” 于是当天下午,汤圆又回到了徐白的手里。 它被装在纸壳箱中,眼睛还是睁开的,双眼就像玻璃珠一样,清澈到不染杂质。 徐白泪如雨下,带着万分小心,轻轻摸它的脑袋。 它微微眯着双眼,就像从前一样——像这么多年来一样,因为徐白的温柔抚弄,而软软地“喵”了一声。 徐白抱紧纸壳箱:“没事的,回来就好,我带你去医院。” 老张舍不得给一只猫花钱,徐白却拿了全部的家当。 她拦下一辆出租车,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奔向最近的宠物医院。 可是进了医院的大门,汤圆却渐渐地凉了。 “你再忍一忍,马上就能找到医生了”泪水模糊了徐白的视线,她抱着猫每过一秒,都好像在逼近深渊。 徐白不知所措地抚摸汤圆,它还要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偏过头来舔她的手指——粉红色的小舌头,干燥又冰凉。 它用脑袋抵着徐白的手,再三确认她不会走。 如果徐白要走,它也没办法了,因为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如果徐白要走,它就再也等不到她回来了。 30.第三十章 谨防。盗。文。订。阅。比。不。足。需。等。待。7。2。小。时 室外雨声哗然作响, 草木却是水色一新, 有人撑着一把格子伞,颀长的身影从树间走过。他穿着一件灰色衬衫, 侧脸被树木的枝叶遮挡,仍然让徐白双眼一亮。 徐白雀跃道:“哥哥回来了。” 她踩着一双塑料拖鞋,飞快冲出房间的正门, 站在被雨淋湿的台阶上——头顶的雨水淌过屋檐,沾到了纯棉的裙摆,她往后退了一步, 目光游离在前方。 徐白的家安在四合院里,隔壁是一户姓谢的邻居。邻居家有一个男孩子, 名字叫做谢平川,他比徐白大了四岁,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称得上是青梅竹马。 谢平川今年刚满十八,他们高三年级开学不久, 最近放学也比较迟。谢平川回来的这一会儿, 徐白家都快要开晚饭了。 院子里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还有锅铲翻炒的铿锵声。饭菜的香气从厨房传来, 融入随风飘散的水雾中,衍化出卓然不同的风味。 徐白闻着了味道,开心地邀请道:“对了, 叔叔阿姨今晚在家吗?要是他们不在家, 你来我们家吃晚饭吧。” 谢平川听见她的话, 抬手收了伞,缓步走上台阶。 他穿着宽松的休闲裤,仍能看出双腿修长。好像在突然一瞬间,他就真的长大了,不再是爬树钻草丛的男孩子,他比徐白高了很多。 在徐白的眼中,谢平川目标明确,年少有为,已然迈入成人的世界。 成人的世界总是有些烦恼,谢平川不是其中的例外。他和徐白说:“我爸昨天出差了,现在应该在上海,我妈外派去了南京,这段时间不在家。” 徐白点头,表示她知道了。她知道谢平川的父母工作繁忙,很少有时间陪伴自己的儿子,至少在徐白的记忆里,隔壁的叔叔阿姨早出晚归,鲜有空闲。 或许是由于这个原因,谢平川的表现很独立。说好听了是独立,说难听点是孤僻。 他干什么事都是一个人,发烧去医院是一个人,菜市场买菜是一个人,不喜欢朋友的陪同,也拒绝青春期的荷尔蒙。 徐白换位思考了一下,她便转移话题道:“我妈妈今天包饺子了,虾仁玉米馅的,特别好吃。” 谢平川道:“你最喜欢的不是三鲜馅么?” 徐白想了想,认真道:“只要好吃,我都喜欢。” 她吹鼓了一边的腮帮,白嫩的脸颊像个包子,又缓慢地吐出一口气,郑重其事道:“除了饺子,还有粉蒸排骨,红烧鸡翅为了庆祝我写完暑假作业,妈妈做了很多好吃的。” 谢平川笑道:“你终于写完了暑假作业。” 他对此的评价是:“真不容易。” 徐白忍不住拍了他一下:“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写作业快得像打印机。”说完这句话,徐白又得寸进尺道:“今天的晚饭那么丰盛,你是沾了我的光,要好好感谢我才行。” 言罢,徐白抬头看他,双眼明亮见底,倒映着熹微的日光。 除了他们两个以外,走廊上空无一人。凉风吹过屋角,响起一阵铃铛声,谢平川站在柱子边,背影被壁灯照上光晕,仅仅一个侧脸都很英俊。 谢平川和她调侃道:“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感谢你?” 徐白道:“这还用问么,你应该慈祥地摸一摸我的头。” 谢平川采纳了她的意见。 他抬起右手伸向徐白,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不带任何旖旎色彩,像是抚摸街边的小猫,或者是一只小狗,而且过程十分短暂,短到徐白几乎没反应过来。 徐白今年也不过十四岁,少女的身量刚刚长成,已然符合腿长腰细,肤白貌美的标准。她可能有一些懵懂的心思,但是因为少不更事,自己也就没当回事。 天边的雨水接连漏下,一点一滴敲打在窗台上。他们一同走到了厨房门口,听见徐白的父亲在说话:“前几天我问小白,问她长大以后想做什么职业,你猜她是怎么回答我的。” 父亲与徐白隔着一道门,他穿一套规整的工作服,手上却拿了半只鸡翅。徐白的母亲站在他身旁,弯腰从橱柜里取出碗筷,同时回答他刚才的话:“这不需要猜了,她以前就告诉过我,长大以后想做翻译。” 母亲腰间系着围裙,领口仍然沾了面粉。她的头发盘得整齐,外罩一层纱网发扣,斜插着一支深色簪子,衣服的颜色与发饰相近,格外合衬她的气质。哪怕人到中年,依旧风采不减。 徐白的父亲不知道女儿在门外,他伸手搭上了妻子的肩膀,接着笑道:“可不是么,她还说要学法语,就她那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子,想一出就是一出。” 这句话溜出了房门,传进了徐白的耳朵。 徐白忍不住叫道:“爸爸!” 她爸爸后知后觉,撇眼看向了窗外,视线与女儿交汇,当即开始打圆场:“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我的意思是,小白,你思维跳跃,年纪又小” 徐白的母亲在一旁接话:“总有一天,能完成你的目标。” 话音未落,徐白点头如捣蒜。 她伸手拉过谢平川,又和父母说了一声:“今天叔叔阿姨不在家,哥哥来我们家吃饭。” 谢平川在他们家蹭饭的次数不多,徐白的父母却已经习惯了,他们几乎是看着谢平川长大的,饭桌上多他一个人,也就是多一双筷子的事。 但是谢平川并不常来。他自己买菜做饭,还会洗衣服、照顾花草、收拾屋子,堪称十分自律,比起浑身犯懒的徐白,谢平川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徐白的父亲热心道:“好啊,快进来吧。小谢上高三了吧,你们学习忙起来,没空做饭,就来我们家吃,我们和你爸妈都是老朋友了,吃顿饭没什么,别把自己当外人。” 谢平川笑道:“谢谢叔叔。” “你这孩子,和叔叔客气什么,”徐白父亲从厨房走出来,他搬出了一把木椅,放在自家餐桌的旁边“正好今天晚上,我们家多做了几道菜,应该够了。” 徐白一边端碗拿筷子,一边接上父亲的话:“爸爸,我看到了,刚刚菜没端上来,你就吃了两块鸡翅。” 她爸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咳了一声道:“你甭说,你妈妈做饭越来越好吃了。” 窗外雨声滴滴答答,室内混杂了交谈声。此刻的时针指向六点,天空逐渐变得暗沉,凉风掺杂了些许寒意,顺着门廊吹进了房间,谢平川起身去关门,顺手打开了室内灯。 餐厅一霎明亮。 四个人接连落座,桌上摆满了盘子。徐白的母亲端起碗,出于长辈的关心,她开口询问谢平川:“你们开学半个多月了,这段时间忙不忙?” “还好,学校的作业挺少,月底还有七天假。”谢平川答道。 谢平川说话的时候,徐白拿起筷子夹鸡翅,然而鸡翅太滑,她筷子使不好,竟然夹不起来。她努力了两次,谢平川便来帮她。 他一边给徐白夹菜,一边继续刚才的话:“学校没有晚自习,上了高三以后,和从前差不多。” 徐白捧着自己的碗,接受了他送来的鸡翅。她低头咬了一口,又觉得要礼尚往来,因此夹起一块排骨,准备放进谢平川的碗里。 然而或许是因为,她的筷子太滑了吧,那块排骨夹得不稳,在接近桌沿的位置下落,掉到了谢平川的裤子上。 谢平川说话的声音一顿。 徐白的父母坐在桌子的另一边,他门两个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徐白的父亲笑了笑,随即看向谢平川:“小谢,怎么了?” “没事没事,”徐白叼着一根筷子,摸向谢平川的裤子“掉了一块排骨。” 她用手抓起那一块排骨,手指蹭过谢平川的裤子。因为指尖沾了一点油垢,她无意识地在他腿上擦了擦手。 谢平川耳根微红。 徐白眼尖,马上指出道:“你的耳根有一点红。” 谢平川并不承认:“你看错了。”他抽出一张餐巾纸,递到了徐白的右手边,坐姿依旧笔直而端正,仿佛中央卫视的新闻主播。 徐白没心没肺地笑道:“哈哈哈哈哈你的耳朵越来越红了。” “小白,”徐白的母亲放下碗,语气温柔地批评她“你不是小孩子了,要有礼貌,注意分寸。” 徐白很听她妈妈的话,她立刻在座位上坐正。 这一回,轮到谢平川笑了一声。 徐白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她猜想他的心情还可以。于是她不再关注他,捧着碗努力吃饭,谢平川与徐白不同,偶尔还会说上几句话,内容无非与学业有关,体现了优等生的长远规划。 晚饭结束后,谢平川向她父母道谢,又帮忙洗碗收拾桌子——他这么热爱劳动的样子,果不其然,成为了徐白父亲的教育范本。 “你看看人家谢平川,”徐白的父亲道“就比你大四岁,多懂事,爱劳动又爱学习,都不用他父母操心。” 客厅里灯火通明,正在播放电视剧。 徐白斜坐在沙发上,背靠着一团枕头,腿上趴了一只猫。那猫的毛色锃亮,通身干净到发光,它的脖子上挂着铁牌,刻了徐白家的电话号码。 徐白双手揉猫,揉得猫舒服极了,睁着一双圆眼睛,蹭着她的腿撒娇。 “我今天扫地了,还拖了地板,”徐白振振有词道“我还给猫铲屎了。” 但是父亲不认同她,父亲站在电视机前,刚好挡住女儿的视线:“你没事就去学习吧,别看电视了,开学就是初三了,学业多紧张。” 徐白不情不愿地放下猫,转身走向她自己的卧室。 猫咪跟在徐白身后,轻轻磨蹭她的脚跟,试图挽留它的主人。恰在此时,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家里没醋了,酱油也快用完了。” 31.第三十一章 谨防。盗。文。订。阅。比。不。足。需。等。待。7。2。小。时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上台的, 只记得踏上台阶时, 谢平川还对她笑了。她看见人流攒动,光影混杂,听到人声鼎沸,笑语喧哗,但这些感触又好像离她很远。 她在三角钢琴边坐定,裙摆如浅川曳地。小提琴的余音响起后,她弹出极流畅的前奏, 全体的配合堪称完美。 演出不可能不顺利,因为他们排练了很久。 谢幕以后, 掌声经久不息。 徐白提着裙子跑向台下,很快就找到了谢平川。她挨着他坐好,再次求表扬道:“我们先说好了, 你要和我讲实话。” 谢平川反问道:“讲什么?” 徐白看着他,意有所指:“你听见刚才的合奏了吗?” 谢平川拎起他的书包,打开侧边的拉链后, 拿出来一本宽约一指的厚书。他翻了翻书页,确认准确无误, 没有丝毫破损, 才把整本书交到了徐白手中。 徐白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谢平川便和她解释道:“这是给你的奖品。” 徐白低头,终于发现这是一本——英法互译的剑桥辞典。 谢平川道:“听你爸爸说, 你想当法语翻译。我记得你也说过, 想当英语翻译” 于是, 谢平川买了一本英法互译的辞典。他觉得这样一来,问题就都解决了。 徐白没有吱声。 她低头看着这本辞典,双手使劲掂了掂,可是辞典真的好重,她其实有点抱不动。 “好丰厚的奖品,”徐白用指尖摩挲扉页“我爸爸都不相信我能做翻译。” 她略微颔首,敞开心扉道:“我想当翻译,也想读语言学。因为语言就像桥梁一样,我想做架桥的人。” 讲完这句话,徐白抱起辞典笑了:“这个比喻好像不对,我说得不好。” 谢平川却道:“不用解释,我明白你的意思。” 徐白心想,人生难得一知音,更难得的是,想做的事总有人支持。她翻开辞典的第一页,把书推到谢平川的面前:“你能不能在扉页上给我写一句话,再加上你的名字。” 她说:“这样我学习的时候,就会很有动力了。” 徐白的语气十分诚恳,谢平川没有拒绝的理由。他拿出一支笔,在扉页上写道: “祝你成为一名合格的翻译。” 句尾之后,他打了一个破折号,跟上自己的签名。 谢平川写得一手好字,行云流水,苍劲有力。因他的笔迹落在了扉页,徐白愈发珍惜这一本辞典。她重新把书抱进怀里,斩钉截铁道:“好的,我会让它发挥作用。” 徐白和谢平川如此励志的时候,另一边的季衡却在门口徘徊。 他没有谢平川的好运气,无法在此时混进后台。不过他没等多久,面前来了一个熟人。 那人正是简云。 简云乍一见到季衡,并不敢直视他。她抿了抿嘴唇,提着裙子绕到一旁,低头打量脚下的地板,然后才说了一声:“学、学长好。” 季衡闻声,偏过了头。 “哦,你是那个”他想不起她的名字,用满面笑容来掩盖“你是合奏队的成员吧。” 简云道:“是的。” 话刚出口,她不由感到落寞。 落寞的原因在于,她想和季衡交流,却又无话可说。 简云尝试着问道:“学长来找人吗?” 季衡没有承认,他不想说自己来这里是因为谢平川不见了。他抬手搭上简云的肩膀,和她随意攀谈道:“你别老是学长、学长的叫我,听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叫我季衡吧。” 他熟练地介绍自己:“季是季节的季,衡是平衡的衡,好听又好记。” 简云默认了他的说法。 她在意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搭在她肩上的那只手——在此之前,她从未和异性如此近距离接触过,她觉得自己格外紧张。 季衡也发现了这一点,他问:“你是不是有点怕我啊,其实我是个好人。” 简云尚未回答,季衡便后退一步,他面朝反光的瓷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那天在公园里,我看到你急得快哭了” 简云微张了嘴:“你还记得我?” “那当然了,”季衡回头看她,有些好笑道“不然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么多话,我也不是自来熟的人啊。” 今天的简云和平时不同。她穿了钩织提花的裙子,头发完全盘了起来,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别说只有一面之缘的季衡,就连她的同班同学都有几个不认识她了。 她不知自己因什么而高兴,她小声地说:“我不怕你。”算是回答他之前的问题。 季衡笑道:“你话真少,比谢平川还安静。” 他刚提及谢平川,谢平川就从里面出来了。 不过谢平川并非一个人,他的身后还跟着徐白。徐白肩上披着一件外套,手里还抱着一本厚书,谢平川想要帮她拿,她却拒绝道:“我要自己抱回家。” 季衡站在一旁,瞥了一眼那本书,他好奇那是什么玩意儿,让徐白如此看重和珍视——季衡没发现惊天动地的标题,他只看到了几行法语和英语。 人们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又或者是“不知其人,视其友”意思是当你不了解一个人的时候,可以看看他的亲密交际圈,多少能猜出一点他的兴趣所在。 所以徐白的兴趣,也不是普通的兴趣。季衡心想道。 他问:“徐白,将来你也打算出国吗?” 这个问题把徐白难住。 她是想出国念书的,不过父亲反对,母亲赞同。 徐白的母亲是职业画家,她早年留学意大利,也曾经在荷兰见习,回国后又继承父业,专攻国画,风格融汇中西之长。 或许是因为走过这条路,所以当徐白表达意向时,母亲完全站在她这边。 而她的父亲恰恰相反,经常讲一些她没有听过的、所谓的“大人的道理”比如“你年纪还小,出去容易吃亏”又或者是“翻译是没有前途的工作” 徐白久久不答话,谢平川替她解围道:“徐白初中都没毕业,你的问题问早了。” 季衡双手插。进裤子口袋,转而问起了谢平川:“那你呢,谢平川,我忽然想起来你还没告诉我,你申请了哪些美国大学?” 谢平川仿佛一个谜团。 他说出来的话,就像没说一样:“我申请了喜欢的大学。” 徐白在一旁听着,虽然她也不知道谢平川的计划,但是她发自肺腑地希望,谢平川能申上他喜欢的学校。 可惜天不遂人愿。 那一年的十二月,下了一场初冬的雪。于是庭前有枯枝落叶,皑皑白雪,像是残积的柳絮,铺陈了一地新妆。 徐白穿过门外的走廊,绕向了后院的围墙。她戴着一条羊绒围巾,刚好遮住小半张脸,手上却没有手套——那是为了方便她敲门。 敲谢平川的门。 谢平川在家,家里却不止他一个人。 他的父母也回来了,三人齐聚在他的卧室。自从谢平川上了初中,这种盛况一年到头也没几次。 卧室的窗户半开,徐白就蹲在门外,偷听他们的谈话。她听到谢平川的母亲开口道:“你从小学开始学编程,我和你爸爸也支持你,你的编程水平高不代表你的能力强,只能说明我们愿意栽培你。” 谢平川不说话,他很安静地坐着。 母亲继续教育他:“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不能眼高手低,好高骛远,选择学校的时候,看准了再申请。哈佛和麻省理工是你能尝试的吗?” 谢平川并未反驳,仍然保持一言不发。 他不仅申请了哈佛和麻省理工,他也申请了斯坦福和普林斯顿。 就在近期,他收到了回信。 全是拒信。 如果仅仅是这样,父母可能不会大动肝火。最让谢平川的父母失望的是,谢平川用来保底的两所学校,也都在昨天之前委婉拒绝了他。 保底学校,顾名思义,是那一批申请里、综合情况最差的学校。 对于谢平川的父母而言,他们的儿子一直是优秀的。自打谢平川上小学开始,他从没让父母操心过成绩,他天资聪颖,又相当努力。 然而眼下,这种优秀被全盘否定,曾经光辉闪耀的山巅,沦为了折戟沉沙之处。 错误酿成以后,大多数人想到的不是如何补救,而是先放一管马后炮——谢平川的父亲不能免俗,他说:“当初让你走中介,你也没听我们的。” 谢平川回答了父亲的话:“我自己的事,不用他们帮我做。找中介的结果不一定比现在好,申请竞争激烈,他们也没有十全把握。” 他说话的声音低沉,其实非常好听,徐白平时很喜欢,此刻却很心疼。 她双手抱膝蹲在门外,看着积雪压在树梢上,如同覆了一层糖霜。她伸手推了一下树,那雪球便簌簌落下来,刚好砸在她的脑袋上。 谢平川的父亲问:“什么声音?” 谢平川距离窗户更近,他从座位上站起,走到窗前看了一眼。 明明瞧见了徐白,他却笑道:“是徐白家的那只猫。” 这一笑不要紧,他的母亲更气了。 母亲叹气道:“我和你爸培养你独立,不是让你无所顾忌,是让你心里有一杆尺子,知道衡量自己的行为。” 她问:“你被六所大学拒绝了,怎么还笑得出来?” 谢平川站在窗前道:“除了申请费和快递费,我们没有损失什么。” 他心想能笑出来,总比哭出来好,当然这话他是不会说的——他无意和父母争执,并且对争执感到厌倦。 谢平川的父母有意移民美国,他们选择的方式是投资移民。为了妥善安顿全家,这几年来他们忙于生意,逐步规划好了将来的路。 32.第三十二章 谨防。盗。文。订。阅。比。不。足。需。等。待。7。2。小。时  徐白放下了猫, 她飞快跟上他的脚步, 沿着他的脚印一路跑——谢平川却忽然驻足,于是徐白撞在了他的后背上。 谢平川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徐白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哥哥,你想去哪里?” 说来奇怪,刚刚那一瞬间,她恍然以为, 他要离家出走。 谢平川拿起他的手机, 打开翻盖以后,显示出绿色的屏幕:“季衡约我出去吃饭。”他把短信给徐白看, 又觉得有一点微妙。 他为什么要和徐白解释自己的去向。 徐白捧住他的手机道:“是在对街的火锅店啊,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对街的火锅店菜色丰富,汤底香浓,服务又很周到, 因此声名远播, 的确是个吃饭的好去处。 季衡把谢平川喊到那里吃饭, 没有别的原因, 仅仅是因为他自己也被学校连环拒绝了。平心而论,他和谢平川就是一对难兄难弟,两个人一起闷头吃火锅, 兴许能慰藉彼此受伤的心灵。 季衡在火锅店坐下来没多久, 谢平川和徐白一同出现。 季衡愣了一下, 向他们招呼道:“来来来, 我在这里。” 他没料想徐白也会跟来, 因此提前点了几瓶啤酒。等徐白落座之后,季衡拿着道:“我去问问他们,能不能把啤酒换成换成酸奶和果汁。” 谢平川阻挠了他:“不用换了,我今天也想喝酒。” 季衡拍了拍他的肩:“我懂你,男人嘛,心里有伤,要用酒填平。” 季衡话音落后,谢平川拿起菜单。他仍然要了一瓶酸奶,不过是为了照顾徐白。 时值深冬寒夜,窗外行人棉袍裹身,偶尔能听见风声呼啸,窗上也蒙了一层雾气。街上的积雪如山堆积,把玻璃窗冻得像一块冰。 正是因为天寒地冻,火锅店里生意兴隆,不仅坐满了客人,还有滚滚热气蒸腾。周围不时传来碰杯声、欢笑声,而在徐白的这一桌,气氛却有一点怎么说呢,有一点冷清。 桌上架着一口鸳鸯锅,季衡一边涮羊肉,一边叹息道:“谢平川,我真没想到,我被南加州大学拒绝了,我申请的是那个什么,计算机游戏专业你觉得我不够格吗?” 谢平川给他倒酒:“假如我是录取官,我会收你。” 季衡刚刚觉得欣慰,谢平川就插了一把刀:“不过真正的录取官,都觉得我们不够格。” 季衡喝了一口酒道:“我跟你说,谢平川,你要是一个非洲人,分分钟就被录取了。他们对亚裔的要求太高,能怪你吗?” 喝完这一口酒,他又打了一个嗝:“话说回来,我听说你被保底学校拒绝了,我还真是觉得奇怪。” 坐在季衡对面的徐白闻言抬头,一口咬定道:“那是因为超过录取标准了,一定是这个原因。” 季衡笑着发问:“overqualified?” 徐白点头:“yes, obviously。” 徐白讲完这个单词,又联想了同义的法语,同时把几只墨鱼放进锅里,耐心等待它被烫好。 她双手托着腮帮,低头像是在沉思。谢平川看了她一阵,徐白便注意到了,她问:“你是不是在看我?” 谢平川“嗯”了一声。 他想起一个问题:“你出门之前,有没有和父母打招呼?” 徐白晃了晃手机:“我给爸爸发短信了,他今晚不回家,我妈妈这段时间又开始忙画展我上了初三以后,妈妈好像越来越忙了。” 汤锅里的墨鱼已经烫好,它从水面上浮了起来,像是汪洋海面上翻滚的孤舟。徐白和谢平川说话的时候,季衡就拿来一个漏瓢,把墨鱼全部捞起来,放进了徐白的盘子里。 徐白有些惊讶道:“谢谢学长。” 因她坐在季衡的对面,季衡便抬头笑道:“叫学长多生疏,叫我季衡吧,季节的季,平衡的衡,好听又好记。” 徐白还没回答,季衡又调侃道:“你叫我哥哥也行,就像叫谢平川那样,我和谢平川同龄,应该比你年纪大吧。来吧,叫一声哥哥让我” “听”字还没说出来,谢平川忽然笑了。 谢平川伸手搭上季衡的后背,停了几秒都没放下来——这个举动季衡非常熟悉,一般而言,季衡和谢平川组队参加编程竞赛,每当季衡出了什么错,谢平川的反应就是这样。 几乎无一例外。 季衡连忙转移话题:“谢平川,你觉得坐在我前面的那个人,他是不是一条咸鱼?” 谢平川附和道:“是的,他是咸鱼。” 话虽这么说,他的目光却在季衡身上。 谢平川给季衡倒了啤酒,他自己的杯子也满了,两人碰杯之后,季衡开口道:“可是拒绝你的那所保底学校,把他给录取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你说奇怪不奇怪? 录取似乎就是这样,充分显示世事难料。 作为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谢平川的回应是喝啤酒。 他在家被父母念叨,实在是念得烦了,出来和季衡吃饭,讨论的还是学校——他其实并不想谈论这些。 但是学生的本职是学习,名校的光环无可替代。虽说进了校门以后,还有可能被淘汰,但在当前的战局中,拿了录取就是胜利。 迄今为止,谢平川还是光杆司令。 除了拒信,他一无所有。 说不在乎是不可能的,他是习惯了一帆风顺的人。然而眼下却在港口打转,似乎没有一艘摆渡的船。 他对自己没有盲目的自信,也曾设想了最坏的结果——假如所有学校都拒绝了他,他是否要等待明年的申请。 徐白却在这时候出声道:“哥哥,我打不开瓶盖。” 她握着那一瓶酸奶,安静地和谢平川对视,因为塞了一块排骨,腮帮子还是鼓鼓的就像一只小仓鼠。 谢平川原本是和季衡并坐一排,但是因为那一瓶酸奶,他站起了身,坐到了徐白那一边。 如此一来,他就和季衡分开了。 季衡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谢平川坐到了对面。他心中略有失落,觉得谢平川抛弃了自己。 谢平川毫无察觉。他接过那一瓶酸奶,很快就给徐白拧开,又听季衡开口说道:“刚才讲到坐在我前面的那个人,他也拿到了录取,可我真想不通为什么啊?” 季衡道:“他不是一条咸鱼么,他竞赛都没获过奖,托福和sat也没你高” 谢平川点了点头,回忆起这位同学,他最大的印象是:“上课还喜欢脱鞋。” “可不是么,”季衡怀着一腔愤慨道“他把鞋一脱,坐在哪个角落闻不到?开窗都散不掉那个味儿,为什么这样的人会被录取?” 谢平川陷入回忆,沉默以对。 那不仅是非同寻常的回忆,更是开窗都散不掉的气味。 季衡继续与他同仇敌忾:“对了,他上次借我两百块钱,到现在还没还。” 谢平川接话道:“你不问他要么?” 两百块钱对于季衡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数目,原本大家都是同学,这笔钱打个招呼就算过了。 然而如今风水轮流转,那位同学经常在季衡面前炫耀,这让季衡不能接受,也就开始翻起了旧账。 季衡道:“谢平川,你帮我要吧,他的口才比我好,我讲不过他。” 谢平川却放下酒瓶:“我暂时不想和他说话。” “也是,”季衡烫下一把菠菜,用筷子来回翻搅道“你别去了,他肯定会向你炫耀。” “不是这个原因,”谢平川一手撑腮道“他最近总是脱鞋。” “所以为什么呢?”季衡深深叹息“这样的人都收到了录取,我们两个却被拒绝了。” 谢平川带着酒气,半开玩笑道:“因为我们比不上咸鱼了。” 他不过是在顺着季衡的话,和他继续一个攀比的话题。季衡却呆了好几秒,才笑得尴尬道:“你认真的?这可不像你说出来的句子。” 谢平川笑道:“那你觉得,我应该说什么?” 季衡答不上来。 火锅店里嘈杂的交谈声将他的思维淹没。餐桌上变得异常安静,除了汤锅滚沸的杂音,便只有筷子碰撞餐具的轻响。 徐白的嘴里还有半块年糕。她是今晚唯一用心吃饭的人,她努力地咀嚼年糕,期间不小心呛了一下,谢平川便问道:“要喝水吗?” “不要,”徐白拉着他的袖子道“你应该说” 谢平川不理解徐白的意思。 徐白解释道:“我在回答你刚才的问题。” 她放下筷子,坐得端正:“你应该说,你有规划和理想,有理想的人不是咸鱼还有啊,你的托福和sat都考了高分,你参加了很多次的竞赛,还能抽空去做支教。” 谢平川没仔细听。 他只注意到徐白咳嗽了两声,于是他问服务员要了一杯水。服务员小姐年纪轻轻,弯腰和他说话时,有着显而易见的脸红。 服务员小姐温柔地回答:“请稍等。”言罢又温柔地问:“这位先生,请问除了一杯水,你们要不要别的饮料?” 谢平川道:“不用了,谢谢。” 服务员小姐走后,徐白重新拿起筷子:“我好难过,你不听我说话了。” 谢平川记得徐白说了“支教”因此他回应道:“我做支教,是为了申请出国。” 对面的季衡已经喝高,他用筷子敲了一下碗:“哦,谢平川,你终于承认了。” 徐白却道:“不对,不是那样的。” 她面朝着季衡说话:“他可以做更简单的工作,其实也不用亲力亲为,还能借助父母的关系,可是他没有。” 最后五个字,徐白似乎用了重音。 是的,从小到大,徐白最佩服的人之一,就是坐在她身边的谢平川。她小时候口齿不清,无法准确表达她的意思,但是她心里很清楚,有一些话,她总有一天,都会说给他听。 眼下正是一个好时机。 徐白偏过半张脸,看向了谢平川:“我知道你目标明确,做事认真,谨守分寸,责任感强烈,是很温柔的人。你只是嘴上不说而已” 她放缓了语气,一句一顿,说得诚恳而坚定。 谢平川还没接话,徐白就捂上他的左胸口:“但是在这里,你什么都有。我认识你十年,我非常了解。” 谢平川与她对视半晌,低声问道:“是吗?” 徐白郑重其事地点头。 她鲜少有这么正经的时候。 谢平川端起酒杯道:“你还有别的话想对我说么?” 徐白仔细考虑了一番,借用了他们大人最喜欢的、常常拿来祝福别人的话:“还有一句话,你将来一定会婚姻美满,事业有成。” 谢平川的思想被“婚姻”二字带偏了方向。他又喝了一口酒,看向窗外的月亮:“答应我,你不能这么夸奖除我以外的人。” 徐白二话不说,直接答应。 餐桌上气氛和缓,变得其乐融融。 33.第三十三章 谨防。盗。文。订。阅。比。不。足。需。等。待。7。2。小。时  昨晚为了准备材料, 他忙到夜里十二点。回家的时候却碰上倾盆大雨,把他从头到尾浇了个彻底,碰巧手机从手里滑落, 掉到了路边的草丛中, 于是一向注意形象的谢平川,只能摸黑淋雨蹲在路边掏手机。 等他找到手机的时候,已经毫无形象可言了。 深夜天寒,他独自顶风走回家,家中也没有一个人。父母都在外地忙于工作,每周给他打一次电话,因为熟知他的独立,所以对他格外放心。 于是此时此刻,正在敲他卧室门的人, 除了徐白, 不作他想。 谢平川披了一件衣服,起身去给徐白开门。 门外的徐白抱着一个饭盒,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阿姨给我们家打电话了, 她说早上给你打电话,你没有接,让我来看看你怎么了。” 徐白口中所说的“阿姨” 指的是谢平川的母亲。 谢平川还没有回答,徐白就踮起脚尖, 伸出右手, 摸到了他的额头。 “你感冒发烧了吗?”徐白问道。 谢平川反问道:“今天礼拜六, 你不去上补习班么?” “今天老师有事,给我们放假,”徐白站在他的卧室门口,敲了一下他的房门“我妈妈去办画展了,我爸爸出去钓鱼了,我们家也只有我一个人。” 徐白的母亲是职业画家,由于近期承办画展,所以工作也变得繁忙。但她昨天出门之前,包了两抽屉的饺子,冻好以后塞进了冰箱,全当做徐白的口粮。 徐白早餐就煮了水饺,她还没有来得及吃,家里的固定电话就响了。接到谢平川母亲的电话之后,徐白把饺子装进了饭盒,打算带过来送给谢平川。 谢平川拉开卧室的木门,咳了一声道:“进来吧。” 他背对着徐白,掏出自己的手机,果然看到母亲的未接电话,还有几条来自季衡的短信。季衡问了一些怎么备课的问题,还提到了儿童教育心理学,一副勤勉认真的样子。 谢平川首先回复了季衡,然后才给母亲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响了几秒,母亲的声音传了过来:“你的面试在后天,别忘了。” 谢平川“嗯”了一声。 母亲接着问:“早上有事吗,没接电话。” 谢平川找到了感冒药,却在电话里回答:“没事,我睡过头了。” “我让徐白去找你了,”母亲话里有话道“打扰了她,我挺不好意思。” 被打扰的徐白却毫无顾念。 趁着谢平川打电话的时间,她从家里带来了体温计,谢平川刚刚挂断电话,徐白就把体温计递给他,然后又催促道:“你真的发烧了,看看有多少度。” 量出来的结果是三十八度二。 谢平川把体温计还给她:“低烧而已,睡一觉就好了。” 徐白坐在他的床边,双手搭在膝头道:“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 方才打电话的时候,谢平川坐到了床上。等徐白拿着体温计回来,她就很自然地给他盖上了被子,仿佛在照顾一个病号。 而当下的这一刻,谢平川伸直了一双长腿,背靠着他自己的枕头,他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道:“小白,你十四岁了,马上就十五岁了。” 徐白还在等待谢平川回答“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乍一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徐白脱口而出道:“哥哥,你叫我是什么意思,我问你想吃什么呀。” 谢平川的耳根一下就红了。 为了缓解气氛,他打开电视,继续挑明道:“我的意思是,你不能像以前一样,直接进我的房间 。” 徐白没有听懂,她抱着一个玻璃杯,里面装着沏好的感冒药。于是她端稳了杯子,轻声安慰谢平川:“为什么不能进你的房间,今天你感冒发烧了,我会照顾你的,你不要怕。” 她感觉玻璃杯不烫手了,就把感冒药递给谢平川:“你喝一点,应该不烫了。” 谢平川接过杯子。 果然不烫了。 他低头喝了一口,心中酝酿着措辞。徐白年纪虽小,待人却不设防,他有必要教会她什么是男女之间的区别,否则等她班上的男生想入非非时,徐白就像羊入虎口一样。 是的,他知道那些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谢平川决定从宇宙的发源讲起,从生物进化的角度引出性别的不同,当然这方面存在很多假说,他应该转述一些公认的 他的思维被此时的电视声音打断。 谢平川的床正对着电视,而徐白又恰好坐在他的床边。电视里正在播放动物世界,屏幕里冰雪消融,漫山遍野姹紫嫣红,旁白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又到了动物们交” “配”字还没有说完,谢平川及时按下静音键。 然后他关掉了电视。 他以为自己反应敏捷,却听见徐白出声问道:“为什么你不继续看了?” 谢平川欲盖弥彰道:“我准备睡觉了。” 他披着一件外衣,只扣了两颗扣子,头发也有一点乱,与平时衣着整齐的风貌大不相同,颇有一种颓废的美感。徐白不知道要怎么照顾他才好,她就点了一下头,然后给他掖好了被子。 “你有事就叫我,”徐白道“我的手机是响铃模式。” 谢平川想起他的正事,在徐白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又拉住了她的手。 谢平川的卧室极其整洁,实木地板纤尘不染——甚至干净到有些打滑,徐白被他这么一拉,脚底当即“呲溜”一声,整个人前倾着摔在了床上。 他的床单和被罩都是木棉质地,被子里夹着分外柔软的鹅绒,摔上去应该不会硌得慌。但是谢平川偏偏躺在床边,徐白栽倒的那一刻,刚好砸在了他的腿上。 一霎寂静。 直到她懵懂地抬起头,不明所以看着他。 “哥哥,你心情不好吗?”徐白试探地问道。 谢平川沉默不语,徐白就自问自答:“也难怪,你生病了,怎么会开心呢。”她重新爬起来,身影消失在门外:“你等我一下,我去给你煮粥。” 雨后初晴,清晨天光灿好,院中一片草木浓绿,未因初秋霜降而凋零,如果侧耳细听,还能听见清脆的鸟啼。 但是谢平川没有闲情逸致。他走神望着外面的景色,因为感冒药带来的困乏,不久便躺在床上睡着了。 他再醒来时,将近中午。 徐白并不知道他醒了。她在自家厨房里熬粥——每当徐白感冒的时候,母亲就会给她煮粥,喝完了很快就好了。 她拿着一把刀,剃掉了红枣核,看着燕麦和小米相融,蒸腾出谷物的清香。 这是徐白第一次亲手熬粥,但她着实是一个有天赋的人,就连火候都掌握得很好。唯一的问题在于,她可能煮多了一点,砂锅里装满了米粥,分量实在有些大。 几分钟以后,当谢平川衣着整齐地坐在客厅,思考中午要吃什么的时候,徐白端着一个砂锅出现了。 “给你的。”徐白欢快道。 砂锅太重,她快要端不动了。好在谢平川及时赶到,从徐白手里接了过来。 他把这口锅放在了客厅的木桌上。 “都是给我的?”谢平川问。 看着那整整一满锅、分量足以喂猪的粥,谢平川的眼神有些复杂。他不禁想到,难道在徐白的心里,他就是这么的能吃。 徐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踮起脚尖,再一次伸手摸他的额头。 “太好了,你退烧了。”徐白道。 谢平川抓住了她的手,从他自己的额头上拿开。他搬来一把椅子,示意徐白坐下,而他坐在她的对面,像是要和她促膝长谈。 徐白却问了一句:“你不喜欢这样的粥吗?”她双手搭着椅子,自然而然道:“你不想吃的话,我把它端回去吧。” 徐白的母亲教会她一个道理——当你想对别人好的时候,要以对方接受为前提,否则好心容易办坏事,毕竟每个人的成长环境不同,性格和兴趣喜好也不相同。 谢平川理解了她的意思,他起身去了一趟厨房。 等他再回来,手上多了两个碗,以及两把银勺子。 谢平川亲手给她盛粥,仿佛在尽地主之谊。这让徐白想起来,很久以前,他们两个都还小的时候,徐白就是谢平川的小尾巴,他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 从那时起,他就经常照顾她。无论是在学业,亦或别的方面。 今天她终于稍微报答了一下。但是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光是煮出一锅粥,好像还远远不够。 谢平川见她低头,随口问了一句:“你在想什么?” 徐白捧起了瓷碗,开门见山地问:“我在想,你觉得粥好喝吗?” 咸淡适中,滑而不腻,明明很合他的口味,谢平川却回答道:“一般。” 客厅的木桌正对着一扇格子窗,落在深色桌面的光影被切分成块状。桌上的水晶花瓶里只有水,没有花,徐白轻轻推了一下花瓶,使得水纹抖出潋滟的波浪。 而她趴在桌边,看起来萎靡不振,像泄了气的皮球。 谢平川立刻改口道:“火候正好,选材恰当,不稠不淡”他端着碗和她说:“谢谢你给我做饭。” 谢平川实话实说:“假如没人愿意去,我可以代课一学期。” 女同学皱着眉头,好像并不赞同。 她站在风口的位置,头发被风吹得微乱。她一边用手拨弄着头发,一边继续他们的话题:“辛苦你了,谢平川,本来嘛,我们就是为了申请美国大学,才去做那些支教和社区服务,结果现在” 她的话音一顿,为他抱不平道:“没想到你都做了一个学期了,志愿者队的老师们还要麻烦你,这帮老师也忒没用了,他们都是吃白饭的吗?” 徐白站在谢平川的身后,因为她嘴里含着草莓糖,所以她没有说一句话。但是她心里很清楚,谢平川从上个学期开始在郊区的一所打工子弟小学做支教,于是他每周总有三天,会格外的风尘仆仆。 这个活动的组织者,是高中国际部的老师。原本按照他们的规定,参与时间只有一个学期,然而因为本学期报名人数少之又少,谢平川就充当了一次替补。 那位女同学也说:“谢平川,你们的人数还不够吧?要不这样,我和你一块儿去郊区。” 谢平川却道:“那里有会飞的蟑螂。” 他缓慢抬起一只手,比量到徐白的头顶:“能飞这么高。”然后摸到了徐白的脑袋:“停在头发上。” 徐白含着草莓糖,原本应该挺高兴的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头顶有点痒。 顶楼的阳光尤其充沛,蓝天白云应有尽有,墙边的瓷砖亮得反光,对面的女同学却僵了脸。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喜欢蟑螂的女孩子,那位同学并不是例外。她的笑容变得十分尴尬,双手攥起裙摆又放下:“啊,谢平川,你没和我开玩笑吧?这玩笑甭开了,一点也不好笑。” 谢平川道:“墙角能见到老鼠,冬天没有暖气,教室里烧蜂窝煤,需要老师捡煤球。在参加活动之前,我也没想过会有这种学校。”他停顿片刻,接着反问:“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么?” 34.第三十四章 谨防。盗。文。订。阅。比。不。足。需。等。待。7。2。小。时  那么也许, 他希望能有一个兄弟姐妹什么的,以此来证明自己并非一个人。 正因为此,他才会对自己这么好——徐白这样想道。 她应该高兴才对, 她理解了谢平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徐白的心里很难过。 难过到连“哥哥”也不想叫了。 徐白以十五岁的年龄,思考着想不通的事情,身边又无人帮她答疑解惑。加上初三学业越发繁忙, 她也没空缠着谢平川, 等到再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是这一年的五月份。 绿草如茵,杂花生树,天气变得更暖和。 徐白独自一人在书房里写作业, 透过蓝色的百叶窗缝隙, 她看到谢平川从院中经过,手上提了一大包的东西——他好像刚从超市回来。 但是谢平川没有立刻回家。他把塑料袋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然后弯腰拎起了什么他拎起了徐白家的那只猫。 那只猫挡住了谢平川的路,宛如一个毛绒绒的挂钩, 扑在了谢平川的裤腿上。 徐白见状,忍不住出门了。 或许是因为宠物随主人,徐白的猫黏在谢平川怀里,一双猫耳竖得笔直,脑袋在他的胸口磨蹭。不过因为猫爪沾着泥土, 它弄脏了谢平川的白衬衫。 谢平川有轻微的洁癖, 他不是很想抱这只猫。看在它主人的面子上, 他勉为其难没有放开它。 徐白刚一出现,谢平川便道:“来,你的猫还给你。” 徐白从他手中接过猫,心里的话脱口而出:“还有不到一个月,你就要出国了。” 她若无其事道:“听说加州理工学业负担挺重的,你加油啊。” 言罢,她还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平川顺势握上她的手腕。 徐白猛地抽回了手。 谢平川只抓到一团空气,因此他抬起手又放下了。近两个月来都是这样,他们的关系不比从前,偏偏徐白还没有长大,谢平川有一些话,不能和她挑明了讲。 谢平川把话题带回学业上:“你也快要中考了,最近别贪玩。” 他没问她别的事情,关心的都是学习:“等你升入高中部,想想要上什么大学,假如你打算出国,记得来找我。” 徐白明知故问:“找你干什么?” 谢平川坐在了一旁的石椅上。他从塑料袋里取出一袋糖果,然后把那袋糖果拿给了徐白:“当然是辅导你,还能对你干什么?” 徐白就坐在谢平川的对面,她看起来有一点颓废,趴在桌子上没有接话。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谢平川和她相处的时候,的确是在扮演哥哥的角色。 平常用一颗糖就能哄好的徐白,今天用一袋糖果都哄不好了。 谢平川见她颓废如一条咸鱼,终于问了徐白一句:“你最近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 以他那直男的思维,很难理解少女的内心,所以他接下来说的是:“没人欺负你吧,你们班上的男生” 徐白打断了他的话:“没人欺负我。” 她意有所指道:“是我自己想不通。” 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拍响了桌子才说:“谢谢你照顾我这么多年。” 语毕,徐白抱着猫跑了。 留下谢平川一个人,在院中静坐了良久。 时间如流水般静静淌过,六月在眨眼间悄然来临,院子里的夹竹桃和美人蕉都开花了,花朵娇艳欲滴,似乎比往年开得更好一些。 徐白结束中考的那一天,恰逢谢平川一家正式出国。 那一天来了很多人,巷子里从没那么热闹过。 客人们多半是谢平川家的亲戚,还有从美国赶回来的朋友,混杂着几个谢平川的同学——或许是因为人多口杂,徐白家的猫受了惊吓,还挠伤了徐白的父亲。 徐白的父亲把那只猫关进了笼子,同时和他的妻子说:“老婆,我得去医院打个针,今天人多,你别把猫放出来,伤到其他人就不好了。” 徐白的母亲听见以后,走过来问了一句:“挠到手了吗,严不严重,我陪你去医院吧。” 她的丈夫摆了摆手,不甚在意道:“没事,一点小伤,你在家陪女儿吧。” 他一边穿着外套,一边叹了口气道:“谢平川那孩子要搬走了,小白指不定有多难过呢。” 这话说得没错。 此时此刻,徐白抱着一个塑料罐子,蹲在谢平川家的后院门口。 罐子里装了九百九十九只千纸鹤,她整整折了一个多月,每天至少折二十只,终于在昨天晚上收工。 她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一个谣传,说是九百九十九只千纸鹤可以保平安。她又听说美国是一个不禁枪的地方,抽大。麻都是合情合理的,亚裔比黑人更容易受欺负她听了很多负面的消息。 徐白怀揣着各种担心,折好了这么多的千纸鹤,为了方便谢平川携带,她还特意找了一个塑料罐子。 因为玻璃瓶容易碎,铁盒子又太重,塑料罐才是最好的选择。 谢平川出现的那一刻,徐白一跃而起奔向他,顺口就喊了他一句:“哥哥,你的行李箱还塞得下吗?” 谢平川回过头,听到那声久违的“哥哥”他不自觉地笑了:“怎么,你想给我什么东西?” “想给你这个,”徐白双手捧住塑料罐子,随后举到了他的面前“都是千纸鹤,我亲手折的。” 前院依旧热闹非凡,后院的门口却陷入沉静。 天光明媚,风中传来栀子花香,香味还带着一点甜。这种甜意大概渗进了心里,偏偏面上不能有所表现,谢平川状似平常地收下罐子,随后开口和徐白道谢。 道谢完毕,他不忘叮嘱道:“这东西很费时间吧,以后别折给其他人。” 徐白点了一下头,又摇了摇头道:“我很少有这样的耐心,一共折了九百九十九只,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这辈子也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她抬手扶上走廊栏杆,指尖敲打着生锈的铁柱:“所以你要珍惜这个罐子 。” 谢平川却道:“你刚才说,折了一个多月?” 徐白坦然承认。 谢平川便调侃道:“你辛苦了,我很少见你这么有耐心。” 他想保存的不是千纸鹤,是徐白为他花掉的时间。 谢平川的父亲还在前院,父亲大声喊了一句:“谢平川,你在哪儿?” 房屋后院里,谢平川听见父亲的声音,却没有马上走向父亲。他和徐白面对面站着,想到和她再见一面,怕是要等上小半年,他就握住了徐白的手腕。 这一次,徐白倒是没有挣扎。 不仅没挣扎,她还很应景地说:“哥哥,我会很想你的。” 大概是她心眼小吧,她觉得不能只有一个人思念对方,所以徐白还添油加醋道:“你也要想我,不然我会非常生气。” 她到底还是年轻,就连眼神都很澄澈,脸上的皮肤吹弹可破,像是糯米做成的白糕,让人看着就很想掐一把——如果掐了的话,一定能捏出水吧。 然而谢平川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但他的坚持不过片刻,就忽然弯下了腰。 他左手牵着徐白,右手搭住她的后背,这样一来,哪怕徐白想跑,也是注定跑不掉的。 他们的距离一度很近,近到风吹过来的时候,徐白的头发飘起几根,落在了谢平川的脸上。 徐白试着叫道:“哥哥?” 谢平川没有回答,他抬手将她抱住,她果然又香又软,抱在怀里很舒服。 假如时间能停在这一刻也好。 短短几秒之后,谢平川就松手了。 哪怕幻想了很多次,临到最后,他也只敢抱一抱她。 “我要走了,”谢平川和她说“你好好照顾自己。” 徐白用力地点头。 脚下是绿如锦缎的草地,开着几朵不知名的野花,这是六月份的初夏,四处鸟语花香,生机勃勃,就连天气也好得不像话。 谁说离别只在下雨天?晴空万里时的分别,就连眼泪也要忍住,不然让别人看见了,你也不能说是雨水落到了脸上。 徐白一直在心里默念,不能哭不能哭——徐白你千万不能哭。 她其实难过到胸闷,眼泪都憋了回去。脑海里无数记忆闪现,她才发现原来成长的这些年,谢平川一直陪在她身边。 因为得到的太容易,她几乎认为这是理所应当,而不是因为她很幸运。 但是在今天,她的运气用光了。 她快要忍不住哭出声。 谢平川摸了摸她的头,接着刚才的话题道:“冬天别吃冰淇淋,吃完会胃疼,这么多年了,没有一次例外。” 他像是要留下几句嘱咐,教她如何照顾自己:“作业也要按时写,我不能再帮你写作业。” 谢平川想了想,最后补充道:“我不放心你,有事给我打电话。” 徐白“嗯”了一声,又乖巧道:“好的。” 她弄乱了自己的头发,让长发遮挡眼前视线。 然后顺理成章地哭了。 她还能保持声音不颤抖:“哥哥再见,我先回家了。” 转身的那一瞬,风也迎面吹来。 她踏着台阶跑上走廊,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滚,徐白很想回头,但她不能回头。 假如被谢平川发现,她一定会破罐破摔,不管不顾,放声大哭——毕竟一直以来,她就不是坚强的孩子。 她脆弱,敏感,不成熟,充满依赖。 她甚至不敢面对六月,总在想方设法地逃避。 徐白曾以为自己很有勇气,却发现她只是一个胆小鬼。 天边的太阳逐渐下沉,前院的声音愈发小了。谢平川的同学也走光了,只剩下一个穿着校服的季衡,还坐在客厅里吃着糕点。 季衡与谢平川不同,他八月才动身去美国。今天和同学一起来谢平川家,也就是客套一番再送送他。 因为季衡的学校也在加州,大家见个面还是很容易的。 季衡没有丝毫离别的愁绪,他一个人吃光了两盘糕点,眼见谢平川独自走出卧室,他还冲谢平川挥了挥手:“喂,谢平川。” 他咧嘴一笑道:“你们家的糕点在哪儿买的啊,真好吃。” 谢平川拍了他的后背:“季衡,你能不能擦擦嘴?” 季衡满嘴的糕点渣子,都被他用袖子一把抹了,他是活得很粗糙的人,但其实还算心思细腻。 他问了谢平川一句:“你见过徐白了吗,有没有和她告别?” 谢平川道:“见过了。” 他也拿了一块糕点,吃起来却味同嚼蜡:“五点半了,我该上车了。” 季衡双手鼓掌,为他打气:“振作起来兄弟,你是去上加州理工啊,这么好的学校,你要开心一点,兴奋一点。” 言罢季衡又没心没肺道:“对了,谢平川,你们家的茶水在哪里,我嗓子都干冒烟了。” 谢平川找到了茶壶,随后为季衡倒水。但他今天不在状态,茶水漫过了杯沿,他还出神地继续倒着。 茶水从桌子上流出,滴在了季衡的裤裆上。 季衡原本还捧着盘子吃糕点,忽然觉得裤裆一凉,他马上惊坐而起,摇晃谢平川的肩膀:“你醒一醒啊,谢平川,你待会儿还要坐飞机!” 他可能是把谢平川晃醒了,谢平川没过多久便站起来,走回卧室拿了随身行李箱。 再然后,季衡陪着谢平川一家三口,亲眼看着他们坐上了轿车。 黄昏时分,夕阳景象无限壮阔,天上的云朵随风飘移,地面的路段却很拥挤。那辆轿车缓慢行驶着,距离路口越来越近。 季衡目送着谢平川,不过转身的时候,他又见到了徐白。 徐白起初还在步行,但随着那辆轿车速度加快,她跟着跑了一段路——大约只跑了几十米,她就放弃了。 她不可能追得上,追上了又能怎么样。 季衡也晃到了徐白的面前:“哎,你也来了。” 他仰头望着远方:“别难过,据我预测,你们还会再见面的。” 徐白应道:“是啊,我知道。” 她只是没有想到,从四岁开始,到十五岁结束,期间那么长的一段岁月,竟然一眨眼就过完了。 那么好的一个人,从此以后,要和她相隔一整个太平洋。 仿佛昨天才是初见,今日便是离别,离别时也不知道,什么日子才能再见。相处的时候有多喜悦,分开以后就有多失落,这种失落无法言说,她只能把它埋在心里。 35.第三十五章 谨防盗文, 订阅比不足,请等待72小时  两周之后, 假期结束, 徐白不能再赖床到中午,每天都要按时起床。 由于开学就是初三, 母亲担心她的学业, 还给她报了三科补习班——这个消息好比晴天霹雳, 徐白听闻此讯, 越发无精打采。 好不容易熬到了周末,谢平川同意带她出门玩。 于是徐白整装待发, 兴致高涨地问他:“今天你打算去哪里玩? ” 谢平川把自行车推到院子里, 蹲下来捏了捏轮胎。 他左手拿着北京市地图, 随口报出了几个名字,都是离家不远的地方,话音落后,却没有等到徐白的赞成。 谢平川站了起来, 投其所好地解释:“附近新开了一家烧烤店,我听同学说味道还可以。” 徐白果然开心地回答:“真的吗?我都没有注意。” 她提着一书包的水果, 飞快跑向了谢平川, 橙子从兜里滚出来, 刚好落在近旁树下。 谢平川见状, 忍不住笑道:“你的书包里, 装的都是零食么?” 徐白点头承认:“对呀, 我还给你带了一份。” 谢平川走到她身旁, 拎起她的黑色书包:“鼓鼓囊囊的,塞了多少东西。”他这话说得顺当,帮她背包的举动,也变得水到渠成。 徐白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手上一松。 她下意识地抬头,却见到谢平川弯腰,掉地的橙子也帮忙捡了——愣神的功夫只有一瞬,下一秒谢平川骑着自行车出发,徐白赶忙推车追上他。 九月天高云阔,清晨的凉风飒爽。 他们沿着街道前行,路过附近的城区风光 。街巷外就是高楼大厦,极目远眺之际,那些拔地而起的楼房,晶光透亮的玻璃窗,都嵌入了蓝天白云里。 徐白感叹道:“今天的天气真好。” 她侧过半张脸,望向了谢平川:“下周日你有空吗?” “下周日要忙竞赛,”谢平川放慢速度,刚好和徐白并排“一直忙到十月底。” 他穿着宽松的衬衫,衣领扣子解开了一个,隐约能瞧见分明的锁骨。 或许是因为坚持锻炼,他的身材也挑不出缺点,于是徐白凝视着他的侧脸,又瞄了一眼他的领口,谢平川便有所感知:“你在看什么?” “当然是看你啊,”徐白毫不害臊“你越长越好看了。” 评价完了谢平川,徐白若有所思:“都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我发现男孩子也是这样。我记得初一的时候,我们班的男生都不起眼,到了初三,他们就像竹笋一样,眼看着就长起来了。” 徐白说的是实话。 谢平川却反驳道:“是吗?不过外表不重要,关键是内涵。” 徐白被他的话逗笑了:“为什么内涵更重要?以貌取人是有道理的。” 前方亮着一盏红灯,谢平川按下车闸,停在路边接着探讨:“你和别人交朋友,决定相处时间长短的,是性格、经验和阅历 ” 他本意是想让徐白不要关注同班的男孩子,但是此刻为了自圆其说,他竟然和她讲起了道理。 徐白是很好哄骗的。 谢平川八岁那年,就发现了这一点。 那时候徐白才四岁,和父母一起搬到了北京。她怕生、爱哭、胆子小,不敢和陌生人说话,唯独对谢平川格外信任,甚至愿意把洋娃娃让给他。 于是在凉风拂过的午后,徐白举着一个布偶,像是要亲手递给他。 谢平川不收,徐白就一直举着。 谢平川的父亲见到了,摸着儿子的脑袋笑道:“邻居家的妹妹想和你玩呢,你好好和她相处,不能欺负她。”谢平川的父亲说完这句话以后,徐白就仰起了脑袋,先是敬了一个礼,然后伸出稚嫩的手。 谢平川恍然反应过来,徐白在践行一首儿歌——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呀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 他和徐白心意相通,却没有立刻回应她。 不仅没有回应,他还把双手藏到了背后。那天他刚和同学打完架,手指甲里都是泥巴,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从不想在她面前丢脸。 他也没有答应父亲的那一句“不能欺负她”彼时的学校在上自然课,全班同学都养蚕,谢平川从家里抓了两只蚕,放在洋娃娃的肚子上,然后他这样骗徐白:“你看,这个洋娃娃长虫了。” 徐白非常相信他,她当场就嚎啕大哭。 谢平川吓了一跳。 他手忙脚乱地道歉,然而于事无补。他只好把两只蚕都揣进口袋,昧着良心继续骗徐白:“你别哭了,我帮你治好了它。你要是再哭,它还会复发。” 徐白仍然泪眼汪汪,她不太能听得懂他的意思,于是她不知所措地说出了他们见面以来,她开口讲出的第一句话:“谢、谢谢哥哥。” 奶声奶气,还带一点鼻音。 徐白养成的习惯不容易改变,这一句“哥哥”她叫了十年。 此时此刻,她也自然而然道:“哥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她竟然问了这样的话。 十字路口的红灯无比漫长,抬头可见徘徊的天光云影。徐白扶紧了山地车的把手,语气却像轻松的闲聊:“我说啊,是不是那种性格很好的” 徐白还没有说完,谢平川便打断道:“前面那个人是我同学。” 他有意避开她的问题,破天荒朝着同学挥手——那位同学站在不远处,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后一路跑了过来。 “谢平川!”那人叫道。 他和谢平川不同,今天也穿了校服,因为身形高高瘦瘦,所以他跑起来的时候,就像一根移动的标杆。 谢平川见状,把车停在了路边。他站上人行道以后,拍了一下同学的肩膀:“巧了能遇到你,季衡,你怎么在这里?” 季衡不仅穿着校服,也单肩斜挎着书包,书包带子上别了校徽,还有计算机校队的纪念章。 他和谢平川不仅是同班同学,也是计算机校队的队友。两人合作时间长达五年,参加了无数编程竞赛,其中有成功也有失败,建立了战友般的感情。 他们两个配合默契,私下兴趣却不相同。季衡不在乎除了竞赛以外的学业,行事放任自流,班主任也束手无策,久而久之,他就混成了老油条。 季衡与谢平川勾肩搭背: “今天礼拜日,我去公园和同学打篮球了。刚好碰上一帮初中生,就把地方让给他们了。” 谢平川随口问道:“你打算现在回家么?”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十点了,你回家还能赶上午饭。” 午饭没有打动季衡,他偏过了脑袋,目光落在徐白身上:“哦,这是你的”季衡顿了顿,拍着脑门道:“你妹妹是吧,你和我说过。” 人行道上树荫遮凉,徐白捧着一瓶果汁,安静地吸了一会儿。 时值夏末,仍有酷暑余热。她穿着及膝的牛仔裤,双腿恰如筷子般笔直,立在路旁煞是显眼。 当空阳光格外灿烂,将她雪白的脸晒得微红,她抬手擦了一把汗,视线和谢平川交汇,恰到好处地笑了。 谢平川看了她片刻,在徐白和季衡之间选择了前者。 他牵起徐白的手,动作驾轻就熟。他八岁那年怎么牵着她,十八岁这一年也是同样的方法,手指轻握着她的手腕,牵得老实又本分,不包含任何杂念。 谢平川用另一只手搭上季衡的后背,摸到季衡的衣服有一些潮湿。他并未多想,以为是打篮球出得汗——湿了的衣服要尽快换,因此他立刻和季衡告别:“没什么事我们就先走了,我答应了今天带她玩,毕竟初三了,抽出空也不容易。” 徐白跟着打招呼:“学长再见!” 她的手被谢平川牵着,她无意识地晃了晃,从季衡的角度看来,颇有一些感慨。 徐白和谢平川在同一所中学念书,不过谢平川就读于高中部,而徐白今年才升初三。他们学校师资优良,从来不愁升学率,校风也比较开放,按理来说,谢平川应该更好地享受他的青春,但是他没有。 他很忙,珍惜时间,高度自律。 也是一个好哥哥。 季衡在心中称赞他,面上只是摆了摆手:“好啦,我也要回家了,你们好好玩。” 此时是上午十点半,行人愈发多了起来,太阳升得更高,风也渐渐停了。季衡顺手脱下外套,挂在自己的肩膀上,全身一股豆浆味,引得徐白看了过来。 谢平川已经去推车了,徐白却多问了一句:“你的衣服上都是豆浆吗?”她指着自己的衣服领子:“这一块都弄湿了。” 季衡“嗯”了一声,又抬手挠了挠头。 金色的阳光从树叶中漏下,致使明暗不一的光斑落在他的脸上,他毫不在意地打了个喷嚏,含糊其辞地回答道:“没事,晒干了就行了。” 徐白没有刨根问底。谢平川在她身后叫她,她给了季衡一包餐巾纸,整个人就没了影子。 趁着天气晴朗,她和谢平川转了很多地方,玩到傍晚才回家。临近院门的时候,夕阳几欲下沉,黯淡暮色染尽了苍穹,隐约可见新月的轮廓。徐白家的那只猫就躺在院子里,用爪子拨弄一株天竺葵。 天竺葵是徐白母亲最喜欢的植物。他们家的猫也算乖巧,从来没有扯过叶子,最多用爪子拨弄两下——就像现在这样。 36.第三十六章 谨防盗文, 订阅比不足,请等待72小时  女同学问:“谢平川,你答应了吗?” 谢平川实话实说:“假如没人愿意去,我可以代课一学期。” 女同学皱着眉头, 好像并不赞同。 她站在风口的位置,头发被风吹得微乱。她一边用手拨弄着头发, 一边继续他们的话题:“辛苦你了, 谢平川,本来嘛,我们就是为了申请美国大学,才去做那些支教和社区服务, 结果现在” 她的话音一顿,为他抱不平道:“没想到你都做了一个学期了,志愿者队的老师们还要麻烦你, 这帮老师也忒没用了,他们都是吃白饭的吗?” 徐白站在谢平川的身后,因为她嘴里含着草莓糖, 所以她没有说一句话。但是她心里很清楚,谢平川从上个学期开始在郊区的一所打工子弟小学做支教,于是他每周总有三天,会格外的风尘仆仆。 这个活动的组织者, 是高中国际部的老师。原本按照他们的规定, 参与时间只有一个学期, 然而因为本学期报名人数少之又少, 谢平川就充当了一次替补。 那位女同学也说:“谢平川,你们的人数还不够吧?要不这样,我和你一块儿去郊区。” 谢平川却道:“那里有会飞的蟑螂。” 他缓慢抬起一只手,比量到徐白的头顶:“能飞这么高。”然后摸到了徐白的脑袋:“停在头发上。” 徐白含着草莓糖,原本应该挺高兴的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头顶有点痒。 顶楼的阳光尤其充沛,蓝天白云应有尽有,墙边的瓷砖亮得反光,对面的女同学却僵了脸。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喜欢蟑螂的女孩子,那位同学并不是例外。她的笑容变得十分尴尬,双手攥起裙摆又放下:“啊,谢平川,你没和我开玩笑吧?这玩笑甭开了,一点也不好笑。” 谢平川道:“墙角能见到老鼠,冬天没有暖气,教室里烧蜂窝煤,需要老师捡煤球。在参加活动之前,我也没想过会有这种学校。”他停顿片刻,接着反问:“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么?” 他没有得到回应,于是更加温和道:“你说得没错,正好还缺一个英语老师,我代他们感谢你的帮助,你什么时候有空?” 谢平川的脾气不可捉摸,他很少表现得这么温和。 但是对面的女生头脑清醒,她不仅没有色令智昏,反而愈加沉着冷静道:“哎呀,抱歉啊,我刚才忘讲了,最近开始申请学校,我忒忙了。” 谢平川低声笑了。 他道:“祝你申上一所好大学。” 女同学撇了嘴,转身回到教室。 季衡听见他们的对话,走过来拍了谢平川的肩膀:“我有空,我最近闲得很,帮我问问你们队长,能不能让我旁听几节课?” 徐白道:“你也想去做支教吗?” 季衡扣紧他的表链,双手撑在窗台上。他稍微一用力,就坐上了窗台。 他虽然十八岁了,却没有什么坐相,总是散漫且懒洋洋,从某种角度看来,他和谢平川刚好相反——但他们有一点很相似,就是偶尔说话真假难辨。 季衡略微抬头,敲了敲瓷砖道:“没错,我想做支教,课外活动丰富,申请大学才容易。不过我们都有竞赛成绩了,为什么还要那么辛苦啊,谢平川,你不想过得轻松点吗?” 谢平川回答:“你觉得什么是轻松,无事可做么?” 季衡笑着打趣:“谢总,你长大以后,一定是个工作狂。” 就连徐白也不知道,谢平川将来会不会变成工作狂。不过当天中午,她和简云回到教室以后,谢平川就给她发了短信,让她晚上不要等他一起回家了。 原因很简单,谢平川和季衡临时去了一趟郊区。 他们乘坐的是学校大巴,路上季衡还有点兴奋。他把袖子挽得很高,露出一截健硕的手臂,然后他挑衅谢平川:“来,谢平川,和我扳个手腕。” 谢平川看着窗外景色:“我认输。” “别怂,”季衡拉着他的袖子“输了的人,在今天上课的时候,要把学生逗笑三次。” 季衡说话的声音偏大,前排的老师听见了,偏过头来打量他。 巴士已经开出了城区,高楼大厦消失不见。谢平川看了一眼窗外,又从书包里拿出教案,放到了季衡的手上。 “你知道,我们是来上课的。”谢平川点到即止。 季衡心神领会,谢平川的下一句话应该是:“我们不是来搞笑的。” 他不禁叹了一口气:“我第一天来,也没做什么准备,只能活跃活跃气氛,让那帮孩子高兴点。” 季衡的理由打动了谢平川。 谢平川勉为其难地伸出手,肘关节搭在了扶手上,甚至没有撩起袖子,一副放弃挣扎、任人宰割的样子。 说实在话,季衡虽然和谢平川合作多年,但他还是有点看不惯他。他总想着要挫一挫谢平川的锐气,把他从云端的高度拉到地上,给他塞一点人间烟火。 眼下正是一个好机会。 季衡的心里有点小雀跃。 他握住谢平川的手掌,两人在车上暗暗较劲。比试的过程并不漫长,因为不久之后,谢平川就以压倒性的优势,把季衡的手按平在了扶手上。 季衡“嗷”了一声,喊道:“你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你输了,”谢平川仿佛是在安慰他“不要自责,你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活跃气氛。” 谢平川是一个复杂的人,他有时候像个好人,有时候又特别恶劣——比如现在。 季衡心里的小雀跃,也变成了小沮丧。他忍不住指责了一句:“谢平川,你不像是能养好妹妹的哥哥,你看你,都不懂得让着别人,你是不是经常欺负谢小白?” 因为谢平川曾在季衡的面前,喊过几次“小白”然后徐白就颠颠地跑过去了,再加上她一口一个“哥哥”所以季衡想当然地认为,徐白的名字应该是“谢小白” 然而,谢平川如实道:“她的全名是徐白,我和她没有血缘关系。” 季衡宕机了几秒,才问:“她是你们家的童养媳吗?” 谢平川不假思索道:“不会有那种好事。” 这一问一答结束以后,他们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的反思。 谢平川很少谈及自己的私事。他的家庭状况、父母工作单位、家中收入和存款,一直以来,都是一桩桩未解的谜团。 季衡咽下一口唾沫,岔开话题道:“我听老师说了,你是教英语的。因为我还没拿定主意,所以能旁听你上课。” 谢平川拉上了车窗的窗帘,先是说了一句:“我们快到了。”随后又道:“我下午有两节课,你想旁听么?” 季衡点了点头。 等他们抵达目的地,正是下午两点多钟。坐了两个多小时的大巴,季衡急于放飞自己,他刚一下车,就背着书包狂奔了起来。 然后他停在了那所小学的门口——如果这也能称作小学的话。 谢平川径直路过他,手上还拿着两本教案。 地面没有瓷砖,只有黄沙土地,教学楼约莫两层高,也不知道有几个班级。与其说这是一所学校,不如说是栅栏围起来的荒地,它坐落在城郊的贫民区,给周围人带来有限的便利。 此时正值课间,操场上没有大人,十几个孩子追逐打闹,带起脚下的一片尘土。 他们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扮演“老鹰”的是一个**岁的小男孩,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衬衫,衣服袖口沾满了鼻涕凝成的黄印。 或许是因为太入戏了,小男孩连着绕圈,想要抓住一个同学。但是转弯的时候,他脚下一个不稳“啪”的一声摔倒了。 谢平川走到近旁,蹲了下来。 他拉起那个男孩子的手,看到他的手腕被石子擦破了一点皮。旁边有别的小孩叫了一声“谢老师”谢老师却不苟言笑地回答:“你们玩游戏的时候,首先要注意安全。” 谢平川不苟言笑的样子,并不会让人胆战心惊。 这个问题很好理解,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因为他年轻,二是因为他英俊。 季衡走过来的那一刻,只见到谢平川从书包里找出创可贴。谢平川撕开包装纸,把创可贴盖在了男孩子的手上,贴好以后,他还多问了一句:“疼吗?” 原本就只是擦破一点皮而已,那个小男孩一点都不在意道:“不疼。” 谢平川摸了摸男孩子的头:“快上课了,回教室吧。” 话音落后,那帮小孩子一哄而散。 季衡立在一旁,有感而发:“我好像预测到了很多年以后,你养儿子的样子。” 谢平川站起身,和他调侃道:“那你还真是法眼通天。” 下午的天气依然晴朗,操场上却没有几个人影。墙角的上课铃响了几声,声音却是断断续续,谢平川看了一眼手表,踏着一地黄土,走上了通往教室的路。 教室里坐着一帮小学生,他们有高有矮,年龄也不一样。时值夏末初秋,几个孩子仍然穿着拖鞋,鞋底踩在水泥地板上,跟着塑料的椅子腿一起晃荡。 季衡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后拿起一把塑料椅,主动坐到了最后一排。 谢平川和他不同,他站上了三尺讲台。 这是一节英语课,对于谢平川这种英语流利的人而言,教好小学课程不是一件困难的事。除了课堂内容以外,他还准备了互动——有奖竞答的环节,似乎很受孩子们的喜欢。 临近下课的几分钟,他带着学生复习单词。就连季衡也没想到,谢平川这种骄傲又固执的人,会有耐心带着小学生一遍一遍地念一些幼稚的课文。 学校没有广播和录音机,这堂课上负责正确发音的人,只有站在讲台上的谢平川。 一堂课结束以后,他走到了教室后方。季衡还在抖腿,谢平川就问道:“你考虑得怎么样,确定本学期要参加活动么?” 他想拉拢季衡,因此还补充道:“申请大学的时候,它能让你的简历更出彩。” 季衡背起书包往外走:“得了吧你,就想骗我上贼船。” 一旁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勤学好问道:“谢老师,你们在说什么?” 谢老师故意拔高道:“在讨论季老师的重要性。” 季衡嗤笑一声:“你别骗人小姑娘。” “难道不是么?”谢平川站在教室门口,直言不讳地说道“或者你觉得,参加这些活动,根本没有意义,杯水车薪。” 他单肩背着书包,抛出一个问题:“你告诉我,教育的目的是什么?” 教育的目的是什么,或许是回馈社会,并且服务大众,像是一条正反馈电路。又或者是让学生能独立思考,使他们成为积极的人,使他们安居乐业,而不妄自菲薄,给周围的人带来正面的影响。 可惜世界的资源不平均,它常常厚此薄彼。贫富两极不容小觑,它如同泾渭分明。 那么,季衡心想,谢平川的所作所为,即使力量渺小,依然富有意义。 季衡摆了摆手道:“行行行,我也参加。”他和谢平川勾肩搭背:“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个人,其实还挺正直的 。” 徐白忍不住设想,如果她在节目里表现出色,坐在台下的谢平川见了,会不会由衷地赞赏她呢,就像夸奖她做饭好吃一样——这样的假设,让她格外雀跃。 然而合奏团的成员共有七人。除了打酱油的简云以外,其他同学的基本功都挺扎实,都是全年级选出来的佼佼者,两相对比之下,简云越发无地自容。 简云和徐白倾诉道:“我什么事都做不好。” 徐白坐在钢琴边,手指还按在琴键上:“老师教给你的步骤,你还是没记下来吗?” 简云摇了摇头,随后又点头。 十一月初的北京天气转冷,窗外寒风接连呼啸,室内已经开放了暖气。一冷一热的遥相呼应,使得玻璃蒙上了浅雾,而简云的衣服仍然单薄。 徐白往旁边挪了一点,简云就和她并排而坐。 她们的关系比起两个月前,早已亲近了很多。对简云而言,徐白是她在学校里唯一的朋友。她不想麻烦徐白,却好像正在麻烦她。 徐白道:“你看这样行不行,每天中午吃完饭以后,我们来音乐教室练习。” 37.第三十七章 谨防盗文, 订阅比不足,请等待72小时 她站在风口的位置,头发被风吹得微乱。她一边用手拨弄着头发,一边继续他们的话题:“辛苦你了, 谢平川,本来嘛, 我们就是为了申请美国大学,才去做那些支教和社区服务,结果现在” 她的话音一顿,为他抱不平道:“没想到你都做了一个学期了,志愿者队的老师们还要麻烦你, 这帮老师也忒没用了, 他们都是吃白饭的吗?” 徐白站在谢平川的身后, 因为她嘴里含着草莓糖, 所以她没有说一句话。但是她心里很清楚,谢平川从上个学期开始在郊区的一所打工子弟小学做支教,于是他每周总有三天,会格外的风尘仆仆。 这个活动的组织者, 是高中国际部的老师。原本按照他们的规定,参与时间只有一个学期,然而因为本学期报名人数少之又少,谢平川就充当了一次替补。 那位女同学也说:“谢平川, 你们的人数还不够吧?要不这样, 我和你一块儿去郊区。” 谢平川却道:“那里有会飞的蟑螂。” 他缓慢抬起一只手, 比量到徐白的头顶:“能飞这么高。”然后摸到了徐白的脑袋:“停在头发上。” 徐白含着草莓糖,原本应该挺高兴的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头顶有点痒。 顶楼的阳光尤其充沛,蓝天白云应有尽有,墙边的瓷砖亮得反光,对面的女同学却僵了脸。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喜欢蟑螂的女孩子,那位同学并不是例外。她的笑容变得十分尴尬,双手攥起裙摆又放下:“啊,谢平川,你没和我开玩笑吧?这玩笑甭开了,一点也不好笑。” 谢平川道:“墙角能见到老鼠,冬天没有暖气,教室里烧蜂窝煤,需要老师捡煤球。在参加活动之前,我也没想过会有这种学校。”他停顿片刻,接着反问:“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么?” 他没有得到回应,于是更加温和道:“你说得没错,正好还缺一个英语老师,我代他们感谢你的帮助,你什么时候有空?” 谢平川的脾气不可捉摸,他很少表现得这么温和。 但是对面的女生头脑清醒,她不仅没有色令智昏,反而愈加沉着冷静道:“哎呀,抱歉啊,我刚才忘讲了,最近开始申请学校,我忒忙了。” 谢平川低声笑了。 他道:“祝你申上一所好大学。” 女同学撇了嘴,转身回到教室。 季衡听见他们的对话,走过来拍了谢平川的肩膀:“我有空,我最近闲得很,帮我问问你们队长,能不能让我旁听几节课?” 徐白道:“你也想去做支教吗?” 季衡扣紧他的表链,双手撑在窗台上。他稍微一用力,就坐上了窗台。 他虽然十八岁了,却没有什么坐相,总是散漫且懒洋洋,从某种角度看来,他和谢平川刚好相反——但他们有一点很相似,就是偶尔说话真假难辨。 季衡略微抬头,敲了敲瓷砖道:“没错,我想做支教,课外活动丰富,申请大学才容易。不过我们都有竞赛成绩了,为什么还要那么辛苦啊,谢平川,你不想过得轻松点吗?” 谢平川回答:“你觉得什么是轻松,无事可做么?” 季衡笑着打趣:“谢总,你长大以后,一定是个工作狂。” 就连徐白也不知道,谢平川将来会不会变成工作狂。不过当天中午,她和简云回到教室以后,谢平川就给她发了短信,让她晚上不要等他一起回家了。 原因很简单,谢平川和季衡临时去了一趟郊区。 他们乘坐的是学校大巴,路上季衡还有点兴奋。他把袖子挽得很高,露出一截健硕的手臂,然后他挑衅谢平川:“来,谢平川,和我扳个手腕。” 谢平川看着窗外景色:“我认输。” “别怂,”季衡拉着他的袖子“输了的人,在今天上课的时候,要把学生逗笑三次。” 季衡说话的声音偏大,前排的老师听见了,偏过头来打量他。 巴士已经开出了城区,高楼大厦消失不见。谢平川看了一眼窗外,又从书包里拿出教案,放到了季衡的手上。 “你知道,我们是来上课的。”谢平川点到即止。 季衡心神领会,谢平川的下一句话应该是:“我们不是来搞笑的。” 他不禁叹了一口气:“我第一天来,也没做什么准备,只能活跃活跃气氛,让那帮孩子高兴点。” 季衡的理由打动了谢平川。 谢平川勉为其难地伸出手,肘关节搭在了扶手上,甚至没有撩起袖子,一副放弃挣扎、任人宰割的样子。 说实在话,季衡虽然和谢平川合作多年,但他还是有点看不惯他。他总想着要挫一挫谢平川的锐气,把他从云端的高度拉到地上,给他塞一点人间烟火。 眼下正是一个好机会。 季衡的心里有点小雀跃。 他握住谢平川的手掌,两人在车上暗暗较劲。比试的过程并不漫长,因为不久之后,谢平川就以压倒性的优势,把季衡的手按平在了扶手上。 季衡“嗷”了一声,喊道:“你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你输了,”谢平川仿佛是在安慰他“不要自责,你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活跃气氛。” 谢平川是一个复杂的人,他有时候像个好人,有时候又特别恶劣——比如现在。 季衡心里的小雀跃,也变成了小沮丧。他忍不住指责了一句:“谢平川,你不像是能养好妹妹的哥哥,你看你,都不懂得让着别人,你是不是经常欺负谢小白?” 因为谢平川曾在季衡的面前,喊过几次“小白”然后徐白就颠颠地跑过去了,再加上她一口一个“哥哥”所以季衡想当然地认为,徐白的名字应该是“谢小白” 然而,谢平川如实道:“她的全名是徐白,我和她没有血缘关系。” 季衡宕机了几秒,才问:“她是你们家的童养媳吗?” 谢平川不假思索道:“不会有那种好事。” 这一问一答结束以后,他们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的反思。 谢平川很少谈及自己的私事。他的家庭状况、父母工作单位、家中收入和存款,一直以来,都是一桩桩未解的谜团。 季衡咽下一口唾沫,岔开话题道:“我听老师说了,你是教英语的。因为我还没拿定主意,所以能旁听你上课。” 谢平川拉上了车窗的窗帘,先是说了一句:“我们快到了。”随后又道:“我下午有两节课,你想旁听么?” 季衡点了点头。 等他们抵达目的地,正是下午两点多钟。坐了两个多小时的大巴,季衡急于放飞自己,他刚一下车,就背着书包狂奔了起来。 然后他停在了那所小学的门口——如果这也能称作小学的话。 谢平川径直路过他,手上还拿着两本教案。 地面没有瓷砖,只有黄沙土地,教学楼约莫两层高,也不知道有几个班级。与其说这是一所学校,不如说是栅栏围起来的荒地,它坐落在城郊的贫民区,给周围人带来有限的便利。 此时正值课间,操场上没有大人,十几个孩子追逐打闹,带起脚下的一片尘土。 他们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扮演“老鹰”的是一个**岁的小男孩,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衬衫,衣服袖口沾满了鼻涕凝成的黄印。 或许是因为太入戏了,小男孩连着绕圈,想要抓住一个同学。但是转弯的时候,他脚下一个不稳“啪”的一声摔倒了。 谢平川走到近旁,蹲了下来。 他拉起那个男孩子的手,看到他的手腕被石子擦破了一点皮。旁边有别的小孩叫了一声“谢老师”谢老师却不苟言笑地回答:“你们玩游戏的时候,首先要注意安全。” 谢平川不苟言笑的样子,并不会让人胆战心惊。 这个问题很好理解,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因为他年轻,二是因为他英俊。 季衡走过来的那一刻,只见到谢平川从书包里找出创可贴。谢平川撕开包装纸,把创可贴盖在了男孩子的手上,贴好以后,他还多问了一句:“疼吗?” 原本就只是擦破一点皮而已,那个小男孩一点都不在意道:“不疼。” 谢平川摸了摸男孩子的头:“快上课了,回教室吧。” 话音落后,那帮小孩子一哄而散。 季衡立在一旁,有感而发:“我好像预测到了很多年以后,你养儿子的样子。” 谢平川站起身,和他调侃道:“那你还真是法眼通天。” 下午的天气依然晴朗,操场上却没有几个人影。墙角的上课铃响了几声,声音却是断断续续,谢平川看了一眼手表,踏着一地黄土,走上了通往教室的路。 教室里坐着一帮小学生,他们有高有矮,年龄也不一样。时值夏末初秋,几个孩子仍然穿着拖鞋,鞋底踩在水泥地板上,跟着塑料的椅子腿一起晃荡。 季衡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后拿起一把塑料椅,主动坐到了最后一排。 谢平川和他不同,他站上了三尺讲台。 这是一节英语课,对于谢平川这种英语流利的人而言,教好小学课程不是一件困难的事。除了课堂内容以外,他还准备了互动——有奖竞答的环节,似乎很受孩子们的喜欢。 临近下课的几分钟,他带着学生复习单词。就连季衡也没想到,谢平川这种骄傲又固执的人,会有耐心带着小学生一遍一遍地念一些幼稚的课文。 学校没有广播和录音机,这堂课上负责正确发音的人,只有站在讲台上的谢平川。 一堂课结束以后,他走到了教室后方。季衡还在抖腿,谢平川就问道:“你考虑得怎么样,确定本学期要参加活动么?” 38.第三十八章 谨防盗文,订阅比不足, 请等待72小时  陶娟住进了四合院, 由徐白的奶奶亲自照顾, 那时她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里面孕育了一个新生命。 她走到哪里都要叉腰——在北京户口如此值钱的年代里, 她一跃解决了住房问题、婚姻问题、工作问题, 其实也挺不容易。 她从饭店的服务员,变成了某公司的文秘, 仰仗于徐白父亲的关系, 人生轨迹和从前大不相同。 陶娟也没忘记要稳固位置。 她听说画家都是有脾气的,料想徐白的母亲不如她惯会讨巧, 也不如她温柔小意, 于是她对徐白的父亲更加体贴, 怀揣着满腔浓烈的爱意。 徐白的父亲还没和她领证, 不过领证也只是迟早的事。 因为男人在意自己的孩子,而陶娟作为单身母亲, 是无法给孩子上户口的。 八月末又是一个晴天, 花草树木的风景极好,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 徐白升入了高中,却不是在她念初中的学校。 母亲把她送进寄宿式的国际高中, 准备在不久之后送她去英国留学。 不过交完学费以后,母亲剩下的钱也不多了, 恰逢上海有一个画展机会, 她将徐白安顿好之后, 独自一人奔赴了上海。 徐白还有不少东西留在四合院里。 奶奶把她的房门锁了起来,不让别人进去,但她睹物思人,又很想念孙女,隔三差五便给徐白打电话,让她放假的时候来家里吃饭。 十月国庆期间,母亲在上海回不来,徐白接到奶奶的电话,背着书包回家了。 小巷还是从前的小巷,家却不是从前的家,以往十分钟就能走完的路,徐白今天磨蹭了半个小时。 新邻居搬进了隔壁,也果然拔掉了天竺葵。院子里的景致不比往年,草地偏黄,落叶凋零,徐白才恍然发现,原来秋天是枯萎的季节。 奶奶站在门口迎接她:“小白,今天做了酱肘子。” 多日不见,奶奶觉得孙女又瘦了,揉了揉徐白的小脸,接着嘱咐道:“你在学校要多吃啊,长身体的时候,不吃怎么行,你多重了?” 徐白如实道:“四十八公斤。” “一米七的个子,”奶奶心疼道“这样怎么行” 在老人家的眼里,像徐白这样的身高,要六十公斤才结实。 因此吃饭的时候,奶奶一个劲地给徐白夹菜:“今天的肘子做得好,入味了。” 徐白的父亲坐在对面,久不见女儿,当然也很想关怀她,于是他扒掉鲈鱼肚子上的肉,用勺子盛进了女儿的碗里。 “吃鱼吧,”父亲道“这条鱼是我做的。” 家里的沙发换了一套,连餐具都和从前不同。 徐白只有一种在别人家做客的感觉。 她心中有事,吃饭吃得很慢。 父亲便道:“螃蟹还在锅里蒸着,你不是最喜欢吃螃蟹吗?蒸锅里放了很多姜,你从小就喜欢这种吃法。” 徐白听见这一句话,终于抬起了头。 从回家开始,她就觉得哪里不对,直到现在,她才反应过来:“我的汤圆呢?” 徐白放下筷子,没再吃饭。她和父亲直视,再次重申道:“爸爸,我的汤圆呢?” 汤圆,是徐白养的那只猫。 父亲想避开话题,开了一瓶啤酒道:“小白,你想要汤圆啊,待会儿吃完午饭,我去超市给你买” 徐白从座位上站起来,两只手都搭在餐桌上。 她的声音带了哭腔:“你告诉我啊,你把汤圆放到哪里去了?” 桌上饭菜冒着热气,可是没人回答她的话。 秋天阳光明媚,苍穹湛蓝,白云起伏,凉风也很怡人。 可是徐白浑身发冷。 奶奶出声安慰她:“宝贝孙女乖,别哭啊,不就是一只猫吗?你想要,奶奶给你买新的。” 坐在徐白对面的、那位不曾开口说话的继母,此时也劝解道:“是咯,小白。你想养猫,甭哭啊,再养新的嘛。” 言罢,继母自觉说了一句玩笑话,她不由得笑出了声。 然而徐白之所以会回家,第一是为了看奶奶,第二就是为了看猫。 她并不想见到父亲。 徐白能和父亲正常说话,只是因为多年来的家教。 父亲也曾经答应徐白,这几个月帮她照顾猫,等她母亲十月底返回北京,安定好了新房子,就把汤圆还给她。 徐白上次回来还是九月,她因为住校,不能像以前那样照顾猫。汤圆远远见到她,一个猛子扑过来,就委屈的不行了。 那只猫还是毛绒绒的,一身黑白相间的皮毛,带上四个雪白的猫爪,一双耳朵立得笔直,脑袋挨着徐白磨蹭,小心翼翼地轻舔她。 谢平川说得没错,徐白确实把这只猫,养成了狗的样子。 徐白还和汤圆说:“你再忍一忍好不好,我们一起等妈妈回来,然后我们就搬新家。” 新家在昌平区,是一户新公寓,还没有装修完毕,徐白就准备好了猫砂,也搭好了猫爬架。 而今,十月初的某个中午,徐白的继母和她说:“你看呐,我肚子里有你弟弟哦,猫都有钩虫病的,我们孕妇家里咋养?” 继母认为,孕妇和猫,只能留一个。 一只猫,和一个人,谁会选择前者呢? 继母掩面而笑:“正好嘛,你爸爸的同事” 继母还没说完,父亲掷下筷子,和女儿坦白道:“我的那个同事,就是来过我们家的张叔叔,你也认识他的。” 父亲继续说:“老张家的儿子喜欢猫,想要黑白花的,像电视里的黑猫警长,正好,就见到了你的那只猫。” 继母和父亲,都提到了“正好” 好像这真的是一件很巧的事。 光是这样还不够,父亲还要接着讲:“一只猫而已,你别太在乎了,你把时间花在正事上,不是更好吗?” 徐白缓了好几秒,也没有说话的力气。 她不过是站着,两条腿都麻木了,后颈一阵抽疼,像是血液逆流。 她问了一句:“老张的家在哪里,我要去找我的猫。” 对面的继母一边吃酱肘子,一边开口说话:“小白,这样不好吧,送出去的东西,能收回来嘛” 继母说话的那个档口,恰好是徐白崩溃的边缘。 徐白冷下脸色道:“别叫我小白,谁认识你。” 继母笑容一僵,拿起纸擦手。 凡是继母碰过的菜,徐白都不会再吃。因为继母夹过鲈鱼,所以父亲给徐白的鲈鱼肉,都被她扔在了装垃圾的碟子里。 她能和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已经是十五岁的徐白忍受的极限。 偏偏继母被她落了面子,还忍不住反问:“干什么啊,非要把猫弄回来,万一伤到你弟弟” “弟弟”对徐白而言,是个莫须有的空谈。 更何况,因为这个弟弟,她连家都没有了。 压抑四个月的情绪,在这一刻决堤而出。 想到母亲所受的委屈,母亲流过的眼泪,徐白当即怒火中烧,把饭碗扔到了地上:“就算伤到又怎么样,你本来就不是我们家的人。” 这句话堪称诛心,继母的脸色一变。 她低头垂目,捂上了自己的肚子。 肚子里还有一个未出生的孩子。 徐白的父亲见状,竟然抬起了手,仿佛要教育女儿:“小白,你怎么说话的,有没有教养?那是你亲弟弟,快给阿姨道个歉。” 徐白眼眶含泪,声音却硬得很:“你想打我吗”她哑着嗓音说:“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徐白刚出生的时候,父母其实都欣喜若狂。尤其是她的父亲,逢人便要说,老婆给他生了个女儿,又白又可爱,就叫徐白好了。 年幼的徐白。粉雕玉琢,几乎没有长辈不喜欢。 正因为此,她的洋娃娃要用一个柜子来装。 她的父亲不知道要怎么养女儿,努力为她提供最好的物质条件。 工作从老家调到了北京,徐白的父母借钱又贷款,好不容易买下四合院。 再然后,就到了今天。 徐白的父亲手抖了抖,耳光终归没有落下来。 他现在不是徐白一个人的父亲,他还有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 饭后,他给老张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老张欲言又止:“哎,老徐,我对不住你啊。” 老张解释道:“你们家的那只猫,自从来了我们家啊,一天到晚趴在角落,不吃也不喝,我估摸着只剩一口气了” 老张原本以为,家猫饿到不行了,就会自己来吃。但看现在的局面,恐怕扭转不过来了。 他不想找个地方埋猫,所以热情地提议道:“老徐,要不这样吧,我现在开车去你们家,把那只猫还给你。” 于是当天下午,汤圆又回到了徐白的手里。 它被装在纸壳箱中,眼睛还是睁开的,双眼就像玻璃珠一样,清澈到不染杂质。 徐白泪如雨下,带着万分小心,轻轻摸它的脑袋。 它微微眯着双眼,就像从前一样——像这么多年来一样,因为徐白的温柔抚弄,而软软地“喵”了一声。 徐白抱紧纸壳箱:“没事的,回来就好,我带你去医院。” 老张舍不得给一只猫花钱,徐白却拿了全部的家当。 她拦下一辆出租车,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奔向最近的宠物医院。 可是进了医院的大门,汤圆却渐渐地凉了。 “你再忍一忍,马上就能找到医生了”泪水模糊了徐白的视线,她抱着猫每过一秒,都好像在逼近深渊。 徐白不知所措地抚摸汤圆,它还要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偏过头来舔她的手指——粉红色的小舌头,干燥又冰凉。 它用脑袋抵着徐白的手,再三确认她不会走。 如果徐白要走,它也没办法了,因为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如果徐白要走,它就再也等不到她回来了。 汤圆好像知道自己无力改变现状,贴着徐白的脑袋慢慢垂了下去。 一只猫的寿命有多短暂,只是它的记忆全部和徐白相关。 徐白捂着脸哭泣,眼泪从指缝里漏下来,可她不能崩溃,她还要找医生,找最好的医生。 然而医生也无能为力。 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宠物医院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叹气道:“小姑娘,节哀顺变。” 医生说:“提前三天送来,也许还有救,现在没有生命体征了。” 徐白靠墙坐着,怀里是医生还给她的,那只已经凉透了的猫。 徐白想起九岁那一年,她放学回家的路上,看到了一只小流浪猫。 那猫咪只有巴掌大,黑白花,四个雪白的小爪子,忐忑不安地蹲在路边。 徐白根本没有考虑,她把小猫装进书包里,直接带回了家门。她还和谢平川炫耀,说她养了一只宠物,特别乖,特别可爱。 39.第三十九章 谨防盗文, 订阅比不足, 请等待72小时  今天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徐白和谢平川一路同行——他们经常一起放学,一起回家, 算起来也有好几年了。学校离家不远,以徐白的速度步行, 大概需要二十分钟。但她今天比往常更慢,她一边走路,一边看琴谱。 “到了教室再看, ”谢平川终于打断了她, “你不怕摔跤么?” 徐白捧着张开的琴谱道:“我要是跌倒了,你会把我扶起来的。” “这可不一定, ”谢平川放缓语气道, “我不可能总是在你身边。” 谢平川说完这句话,徐白恍然抬起头, 在大街上和他对视。 她刚刚打过哈欠,眼中含着几分水光,好似蕴藉一湖繁星。她的睫毛也很长,浓密卷翘,像弯曲的蝶翼,当然最好看的还是眼睛, 黑白分明, 瞳仁格外清亮。 谢平川却移开了目光。 徐白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我知道的, 将来你去上大学, 我就要一个人了。但是大学只有四年,一眨眼就过完了,我会等你回来,那时候我也高中毕业了。” 她说话的语气并不在意,脚下却踢飞了一颗石子。 石子在人行道上乱滚,停在了不远的地方。 谢平川的脚步也停了。他站在徐白的身旁,唇边挑出一个笑:“等我回来,你想做什么?” 徐白没心没肺地卷起琴谱,把纸页卷成了一个筒状,她用这个筒拍了谢平川的手臂:“当然是请你吃饭,庆祝你大学毕业。” 谢平川从她手中拿过琴谱:“那就算了,怎么能让你请客。” 他重新打开这一张纸,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抵达学校之后,他把徐白带去了钢琴社的活动室,活动室的隔音效果堪称一绝,不过因为现在不是社团时间,整条走廊上没有一个人。 此时距离八点半的早课,还有大约一个小时。 徐白第一次踏足此地,她诧异道:“你为什么有活动室的钥匙?” 谢平川已经掀开了钢琴盖:“因为我是钢琴社的副社长。” 徐白表示不可思议:“我都没有听你说过,你什么时候成了副社长?” 谢平川道:“在上一任副社长不想干了的时候。” 他坐在长凳上,坐姿依然端正,侧脸倒映在近旁的玻璃窗上,映出一个轮廓清晰的剪影,徐白竟然有点有点嫉妒那块玻璃。 这并非谢平川第一次教她,事实上徐白能过业余十级,完全仰仗于谢平川的监督。谢平川和随遇而安的徐白不同,他是凡事都能尽善尽美的人,如果你不认识这样的人,你会觉得他不存在;当你认识了这样的人,你会觉得他不真实。 然而徐白和谢平川相识多年,他的光环在她这里有些退化。 徐白断断续续弹起了琴,低头就能看见谢平川的手。没过多久,她的注意力就从钢琴谱,转移到了谢平川的手上——要是能打分的话,她可以给他的手打满分。 谢平川没有自知之明,他以为徐白是在走神。 “你想弹好这首曲子么?”谢平川问。 “想啊,”徐白说完这两个字,很快又反悔道“但也不是特别想。” 谢平川鼓励道:“你不尽全力,至少要努力。” 他没问这是什么曲子,也没问她为什么要学。上课前的这一个小时,他们一直待在活动室,等他们再出来的时候,徐白已经小有所成了。 她收拾好了书包,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欢天喜地和谢平川告别。 或许是因为基础扎实,临时抱佛脚才能管用,当天上午的音乐课上,徐白成功地脱颖而出。她在音乐教室弹完几个小节,老师就带头给她鼓了掌:“不错不错,这个水平可以了。” 阶梯教室宽敞而明亮,穿着套裙的音乐老师就站在教室的前方。徐白的位置离她很近,能看见她手里的名单表,表中包含了参加合奏的同学名单,除了弹钢琴的徐白以外,还有小提琴、萨克斯、以及西洋长笛。 音乐老师清了清嗓子,抬头看向了全班同学。 她看到一张张充满朝气的、无比年轻的脸庞,能进这所中学的孩子,家庭条件都不会太差,不过偶尔也会有一些例外。 比如坐在角落里的简云。 她独自一人低着头,前后左右都是空位。 初中学生应该是天真又单纯的,然而很残忍的一点是,他们也有阶级之分。简云被排除在各个圈子之外,她一向是游离在边缘的人。 音乐老师站定片刻,走向了简云的座位。她抬手搭上简云的肩膀,面朝其他同学道:“大家都知道,这次校庆呢,我们年级准备的节目之一是乐器合奏,除了刚才那几位同学,老师还想拜托简云” 简云愕然地仰起下巴。 她的头发乱糟糟的,扎了个松散的马尾,猛一抬头的时候,刘海也在额前一颤。 音乐老师帮她理了一下头发,温声继续道:“在这次合奏里,简云演奏三角铁。” “三角铁”名字一出,几个男生开始憋笑。 “我没有和大家开玩笑,”音乐老师介绍道“三角铁是常用的打击乐器,这次的乐谱里也包含了它。” 坐在钢琴边的徐白认真点头。 音乐老师握着教案,仍然在描述乐器:“合奏的乐谱里有钢琴,也有三角铁,乐器是平等的,它们都很重要。” 她的话点到即止,简云却变了脸色。 因为简云并不会三角铁,她对乐理一窍不通。对简云而言,比起不被周围人看重,辜负他们的期待是更可怕的事。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简云枯坐良久,终于拿起合奏的谱子,缓慢走向徐白的位置。 徐白与简云不同,她是众星拱月的代名词,座位附近堪称热闹,简云刚一靠近,徐白就发现了她。 她仰起脸看着简云:“你有什么事找我吗?” 有什么事呢?简云开不了口。 徐白等了一会儿,没有等来回音,她就拉上简云的手,把对方带到了走廊。此时正是大课间,学生们嬉笑打闹,运动鞋划过塑胶地板,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此起彼伏,纷至沓来。 徐白身体微倾,倚靠着及腰的栏杆。九月已经入秋,阳光依然明媚,她一手托住了腮帮,非常正式地询问:“你刚才想和我说什么来着?” 简云的舌头打了结:“徐同学,我、我那个,不会三角铁” 徐白眨了眨眼睛:“我也不会。” 她敏感地察觉了简云的来意,又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水平。这让简云愈发羞怯,她将脑袋埋得更低:“我看不懂谱子。” 徐白豁然开朗:“我看得懂,我教你啊。” 徐白的性格比简云活泼很多,她待人也不设防。既然大家都是合奏团的成员,那么互相帮助是理所应当的——徐白心中这么想,也果然言出必行,从当天上午开始,她对简云倾囊相授。 中午她们在学校食堂吃饭,简云却格外坐立不安。她大约是有交往障碍的人,和徐白一起吃饭令她局促。 除此以外,她一直攥着一块机械手表,双眼来回打量着食堂门口的学生,引得几个高年级学长看向了她们。 徐白夹起一只鸡腿,随口问了一句:“你在找人吗?” 简云眼神飘忽道:“是的。” 她的餐盘里只有米饭,还有两勺浇汁胡萝卜。徐白把鸡腿放进她的盘子里,坦坦荡荡道:“请你吃鸡腿,你想找谁,也许我认识。” 简云握住了筷子,她踌躇两秒,松开了机械手表。 “昨天礼拜日,我和我妈在公园卖早点,”她的语言表达能力不够强,无法形容接下来的事,于是简云选择了跳过,直接奔向主题“高中部的一个学长,他帮了我” 简云把那一块手表推向徐白:“这是他的东西,掉在地上被我捡到。我妈让我今天来学校,把手表还给他。” 食堂里声音嘈杂,饭菜的香味交错相融,徐白的心思却不在吃饭上。 她接过那一只手表,看到了“浪琴”的标志,翻过来再看,表带上有一个“季”字。 啊,原来是这样。 徐白端着饭碗站起来道:“那个学长,他是不是有这么高?”徐白踮起脚尖比了个身高,然后又接着说:“他还背着一个书包,书包带子上有徽章” 徐白努力思考季衡的特征,但她很快就发现,她见到季衡的时候,总是和谢平川在一起。而但凡谢平川在场,她不会有闲心观察别人。 简云却很敬仰地望着徐白:“对,是他。你认识他吗?” 徐白坐回原位,郑重点头:“我认识,吃完饭我就带你去找他。”言罢,她继续吃饭,因为赶时间,茄子的酱汁不慎抹在了脸上。 但是在简云的眼中,徐白整个人都在发光。 饭后刚好是十一点半,徐白拉着简云,走向了学校的高三教学楼。 简云告诉徐白:“你的脸上有茄子汁。” 可是徐白毫不在意:“没关系,等我们找到了季衡,我去洗手间洗把脸。” 她们一路走到了顶层。徐白熟门熟路,站在某个班级的窗外,拉开玻璃的那一瞬,她没有发现季衡,她一眼望见了谢平川。 晌午云淡风轻,天光也暖融融的。教室里的窗帘随风微动,晃荡出水蓝色的褶皱,谢平川的座位就在窗户旁边,窗帘吹到了他的桌子上,于是他站了起来,把窗帘重新系好。 他的背影也很好看。 教室里没有什么人,谢平川前排的女生回过头,脸颊通红和他说话。徐白距离他们很远,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心里就像被猫抓一样,变得又痒又麻。 简云摸不清状况,她小声说:“那个学长他、他好像不在这里。” 话音未落,季衡的声音从她们身后传来:“咦,这不是小白么,你来找谢平川吗?”季衡神经大条地猛敲窗户,朝着教室里喊了一声:“喂,谢平川,你们家小白来找你了!” 徐白扭过脸道:“不,我不是来找他的。” 徐白拉过简云,却见简云埋着头,额前厚重的刘海挡住了眼睛。简云酝酿了很长时间,才一字一顿道:“那天那天,感谢学长帮忙。” 简云双手捧起手表:“这是你落下的东西。” 好像只有一秒钟那么短,又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季衡挠了挠头发,终于认出了她:“哦,你是昨天在公园里的” 他接过那一块手表,套在了自己的手上:“你别谢我,是那个人太过分了,明明自己拿了假。币,还要让你给他找钱。我就是看不过眼。” 季衡戴好手表,笑得分外爽朗:“我还要谢谢你,你是来还我手表的吗?” 徐白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理清了昨天公园发生的事。简云和她母亲在卖早餐,然后来了一个顾客,给了一张假。币,还要让简云找钱——好在季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不过回想昨天的巧遇,徐白心想,季衡大概被那个顾客泼了一身豆浆。 手表已经物归原主,徐白觉得她们应该走了。但她才刚后退一步,谢平川就出现了。 “有什么事么?”谢平川问道。 谢平川身高一米八六,徐白的身高是一米六八,这十八厘米的高度差,迫使她抬头盯着他:“现在没事了,我要回教室。” “等一下,”谢平川忽然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你吃饭吃到了脸上。” 他的指尖抵着她的皮肤,触感细腻而柔滑,谢平川的手指微微一颤,却没有立刻放开她。他用纸巾擦她脸上的油垢,听她没好气地回答:“要你管我。” 谢平川收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块草莓糖,放进了徐白的手心。 他并不喜欢吃糖,甚至很讨厌甜食,但是徐白喜欢。所以谢平川从十岁起,养成了口袋里揣糖的习惯,一般来说,徐白要是炸毛了,给一块糖就能哄好。 可是今天的徐白不同以往。 今天的徐白颐气指使道:“我不吃,我要你帮我剥糖纸。” 谢平川勾起了唇角,为她偶尔任性的样子而笑。 他很认真地把糖纸剥开,草莓糖就像被拆封的礼物,隔着最后一层白纸,静静躺在他的掌心。 徐白接过这一块糖,含糊不清地开口:“谢谢哥哥。” 那一声“哥哥”叫得很甜,果然是含着糖说出来的话。 谢平川受之无愧:“不客气。” 她的话音一顿,为他抱不平道:“没想到你都做了一个学期了,志愿者队的老师们还要麻烦你,这帮老师也忒没用了,他们都是吃白饭的吗?” 徐白站在谢平川的身后,因为她嘴里含着草莓糖,所以她没有说一句话。但是她心里很清楚,谢平川从上个学期开始在郊区的一所打工子弟小学做支教,于是他每周总有三天,会格外的风尘仆仆。 这个活动的组织者,是高中国际部的老师。原本按照他们的规定,参与时间只有一个学期,然而因为本学期报名人数少之又少,谢平川就充当了一次替补。 那位女同学也说:“谢平川,你们的人数还不够吧?要不这样,我和你一块儿去郊区。” 谢平川却道:“那里有会飞的蟑螂。” 他缓慢抬起一只手,比量到徐白的头顶:“能飞这么高。”然后摸到了徐白的脑袋:“停在头发上。” 徐白含着草莓糖,原本应该挺高兴的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头顶有点痒。 顶楼的阳光尤其充沛,蓝天白云应有尽有,墙边的瓷砖亮得反光,对面的女同学却僵了脸。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喜欢蟑螂的女孩子,那位同学并不是例外。她的笑容变得十分尴尬,双手攥起裙摆又放下:“啊,谢平川,你没和我开玩笑吧?这玩笑甭开了,一点也不好笑。” 谢平川道:“墙角能见到老鼠,冬天没有暖气,教室里烧蜂窝煤,需要老师捡煤球。在参加活动之前,我也没想过会有这种学校。”他停顿片刻,接着反问:“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么?” 他没有得到回应,于是更加温和道:“你说得没错,正好还缺一个英语老师,我代他们感谢你的帮助,你什么时候有空?” 谢平川的脾气不可捉摸,他很少表现得这么温和。 但是对面的女生头脑清醒,她不仅没有色令智昏,反而愈加沉着冷静道:“哎呀,抱歉啊,我刚才忘讲了,最近开始申请学校,我忒忙了。” 谢平川低声笑了。 他道:“祝你申上一所好大学。” 女同学撇了嘴,转身回到教室。 季衡听见他们的对话,走过来拍了谢平川的肩膀:“我有空,我最近闲得很,帮我问问你们队长,能不能让我旁听几节课?” 徐白道:“你也想去做支教吗?” 季衡扣紧他的表链,双手撑在窗台上。他稍微一用力,就坐上了窗台。 他虽然十八岁了,却没有什么坐相,总是散漫且懒洋洋,从某种角度看来,他和谢平川刚好相反——但他们有一点很相似,就是偶尔说话真假难辨。 季衡略微抬头,敲了敲瓷砖道:“没错,我想做支教,课外活动丰富,申请大学才容易。不过我们都有竞赛成绩了,为什么还要那么辛苦啊,谢平川,你不想过得轻松点吗?” 谢平川回答:“你觉得什么是轻松,无事可做么?” 季衡笑着打趣:“谢总,你长大以后,一定是个工作狂。” 就连徐白也不知道,谢平川将来会不会变成工作狂。不过当天中午,她和简云回到教室以后,谢平川就给她发了短信,让她晚上不要等他一起回家了。 原因很简单,谢平川和季衡临时去了一趟郊区。 他们乘坐的是学校大巴,路上季衡还有点兴奋。他把袖子挽得很高,露出一截健硕的手臂,然后他挑衅谢平川:“来,谢平川,和我扳个手腕。” 40.第四十章 谨防盗文,订阅比不足, 请等待72小时  于是徐白整装待发, 兴致高涨地问他:“今天你打算去哪里玩? ” 谢平川把自行车推到院子里, 蹲下来捏了捏轮胎。 他左手拿着北京市地图, 随口报出了几个名字, 都是离家不远的地方, 话音落后, 却没有等到徐白的赞成。 谢平川站了起来,投其所好地解释:“附近新开了一家烧烤店,我听同学说味道还可以。” 徐白果然开心地回答:“真的吗?我都没有注意。” 她提着一书包的水果, 飞快跑向了谢平川, 橙子从兜里滚出来,刚好落在近旁树下。 谢平川见状, 忍不住笑道:“你的书包里, 装的都是零食么?” 徐白点头承认:“对呀, 我还给你带了一份。” 谢平川走到她身旁, 拎起她的黑色书包:“鼓鼓囊囊的,塞了多少东西。”他这话说得顺当,帮她背包的举动,也变得水到渠成。 徐白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手上一松。 她下意识地抬头,却见到谢平川弯腰, 掉地的橙子也帮忙捡了——愣神的功夫只有一瞬, 下一秒谢平川骑着自行车出发, 徐白赶忙推车追上他。 九月天高云阔,清晨的凉风飒爽。 他们沿着街道前行,路过附近的城区风光 。街巷外就是高楼大厦,极目远眺之际,那些拔地而起的楼房,晶光透亮的玻璃窗,都嵌入了蓝天白云里。 徐白感叹道:“今天的天气真好。” 她侧过半张脸,望向了谢平川:“下周日你有空吗?” “下周日要忙竞赛,”谢平川放慢速度,刚好和徐白并排“一直忙到十月底。” 他穿着宽松的衬衫,衣领扣子解开了一个,隐约能瞧见分明的锁骨。 或许是因为坚持锻炼,他的身材也挑不出缺点,于是徐白凝视着他的侧脸,又瞄了一眼他的领口,谢平川便有所感知:“你在看什么?” “当然是看你啊,”徐白毫不害臊“你越长越好看了。” 评价完了谢平川,徐白若有所思:“都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我发现男孩子也是这样。我记得初一的时候,我们班的男生都不起眼,到了初三,他们就像竹笋一样,眼看着就长起来了。” 徐白说的是实话。 谢平川却反驳道:“是吗?不过外表不重要,关键是内涵。” 徐白被他的话逗笑了:“为什么内涵更重要?以貌取人是有道理的。” 前方亮着一盏红灯,谢平川按下车闸,停在路边接着探讨:“你和别人交朋友,决定相处时间长短的,是性格、经验和阅历 ” 他本意是想让徐白不要关注同班的男孩子,但是此刻为了自圆其说,他竟然和她讲起了道理。 徐白是很好哄骗的。 谢平川八岁那年,就发现了这一点。 那时候徐白才四岁,和父母一起搬到了北京。她怕生、爱哭、胆子小,不敢和陌生人说话,唯独对谢平川格外信任,甚至愿意把洋娃娃让给他。 于是在凉风拂过的午后,徐白举着一个布偶,像是要亲手递给他。 谢平川不收,徐白就一直举着。 谢平川的父亲见到了,摸着儿子的脑袋笑道:“邻居家的妹妹想和你玩呢,你好好和她相处,不能欺负她。”谢平川的父亲说完这句话以后,徐白就仰起了脑袋,先是敬了一个礼,然后伸出稚嫩的手。 谢平川恍然反应过来,徐白在践行一首儿歌——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呀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 他和徐白心意相通,却没有立刻回应她。 不仅没有回应,他还把双手藏到了背后。那天他刚和同学打完架,手指甲里都是泥巴,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从不想在她面前丢脸。 他也没有答应父亲的那一句“不能欺负她”彼时的学校在上自然课,全班同学都养蚕,谢平川从家里抓了两只蚕,放在洋娃娃的肚子上,然后他这样骗徐白:“你看,这个洋娃娃长虫了。” 徐白非常相信他,她当场就嚎啕大哭。 谢平川吓了一跳。 他手忙脚乱地道歉,然而于事无补。他只好把两只蚕都揣进口袋,昧着良心继续骗徐白:“你别哭了,我帮你治好了它。你要是再哭,它还会复发。” 徐白仍然泪眼汪汪,她不太能听得懂他的意思,于是她不知所措地说出了他们见面以来,她开口讲出的第一句话:“谢、谢谢哥哥。” 奶声奶气,还带一点鼻音。 徐白养成的习惯不容易改变,这一句“哥哥”她叫了十年。 此时此刻,她也自然而然道:“哥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她竟然问了这样的话。 十字路口的红灯无比漫长,抬头可见徘徊的天光云影。徐白扶紧了山地车的把手,语气却像轻松的闲聊:“我说啊,是不是那种性格很好的” 徐白还没有说完,谢平川便打断道:“前面那个人是我同学。” 他有意避开她的问题,破天荒朝着同学挥手——那位同学站在不远处,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后一路跑了过来。 “谢平川!”那人叫道。 他和谢平川不同,今天也穿了校服,因为身形高高瘦瘦,所以他跑起来的时候,就像一根移动的标杆。 谢平川见状,把车停在了路边。他站上人行道以后,拍了一下同学的肩膀:“巧了能遇到你,季衡,你怎么在这里?” 季衡不仅穿着校服,也单肩斜挎着书包,书包带子上别了校徽,还有计算机校队的纪念章。 他和谢平川不仅是同班同学,也是计算机校队的队友。两人合作时间长达五年,参加了无数编程竞赛,其中有成功也有失败,建立了战友般的感情。 他们两个配合默契,私下兴趣却不相同。季衡不在乎除了竞赛以外的学业,行事放任自流,班主任也束手无策,久而久之,他就混成了老油条。 季衡与谢平川勾肩搭背: “今天礼拜日,我去公园和同学打篮球了。刚好碰上一帮初中生,就把地方让给他们了。” 谢平川随口问道:“你打算现在回家么?”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十点了,你回家还能赶上午饭。” 午饭没有打动季衡,他偏过了脑袋,目光落在徐白身上:“哦,这是你的”季衡顿了顿,拍着脑门道:“你妹妹是吧,你和我说过。” 人行道上树荫遮凉,徐白捧着一瓶果汁,安静地吸了一会儿。 时值夏末,仍有酷暑余热。她穿着及膝的牛仔裤,双腿恰如筷子般笔直,立在路旁煞是显眼。 当空阳光格外灿烂,将她雪白的脸晒得微红,她抬手擦了一把汗,视线和谢平川交汇,恰到好处地笑了。 谢平川看了她片刻,在徐白和季衡之间选择了前者。 他牵起徐白的手,动作驾轻就熟。他八岁那年怎么牵着她,十八岁这一年也是同样的方法,手指轻握着她的手腕,牵得老实又本分,不包含任何杂念。 谢平川用另一只手搭上季衡的后背,摸到季衡的衣服有一些潮湿。他并未多想,以为是打篮球出得汗——湿了的衣服要尽快换,因此他立刻和季衡告别:“没什么事我们就先走了,我答应了今天带她玩,毕竟初三了,抽出空也不容易。” 徐白跟着打招呼:“学长再见!” 她的手被谢平川牵着,她无意识地晃了晃,从季衡的角度看来,颇有一些感慨。 徐白和谢平川在同一所中学念书,不过谢平川就读于高中部,而徐白今年才升初三。他们学校师资优良,从来不愁升学率,校风也比较开放,按理来说,谢平川应该更好地享受他的青春,但是他没有。 他很忙,珍惜时间,高度自律。 也是一个好哥哥。 季衡在心中称赞他,面上只是摆了摆手:“好啦,我也要回家了,你们好好玩。” 此时是上午十点半,行人愈发多了起来,太阳升得更高,风也渐渐停了。季衡顺手脱下外套,挂在自己的肩膀上,全身一股豆浆味,引得徐白看了过来。 谢平川已经去推车了,徐白却多问了一句:“你的衣服上都是豆浆吗?”她指着自己的衣服领子:“这一块都弄湿了。” 41.第四十一章 谨防盗文, 订阅比不足,请等待72小时 由于开学就是初三,母亲担心她的学业, 还给她报了三科补习班——这个消息好比晴天霹雳,徐白听闻此讯, 越发无精打采。 好不容易熬到了周末, 谢平川同意带她出门玩。 于是徐白整装待发, 兴致高涨地问他:“今天你打算去哪里玩? ” 谢平川把自行车推到院子里,蹲下来捏了捏轮胎。 他左手拿着北京市地图, 随口报出了几个名字, 都是离家不远的地方, 话音落后,却没有等到徐白的赞成。 谢平川站了起来,投其所好地解释:“附近新开了一家烧烤店, 我听同学说味道还可以。” 徐白果然开心地回答:“真的吗?我都没有注意。” 她提着一书包的水果, 飞快跑向了谢平川,橙子从兜里滚出来,刚好落在近旁树下。 谢平川见状,忍不住笑道:“你的书包里,装的都是零食么?” 徐白点头承认:“对呀,我还给你带了一份。” 谢平川走到她身旁, 拎起她的黑色书包:“鼓鼓囊囊的, 塞了多少东西。”他这话说得顺当, 帮她背包的举动, 也变得水到渠成。 徐白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手上一松。 她下意识地抬头,却见到谢平川弯腰,掉地的橙子也帮忙捡了——愣神的功夫只有一瞬,下一秒谢平川骑着自行车出发,徐白赶忙推车追上他。 九月天高云阔,清晨的凉风飒爽。 他们沿着街道前行,路过附近的城区风光 。街巷外就是高楼大厦,极目远眺之际,那些拔地而起的楼房,晶光透亮的玻璃窗,都嵌入了蓝天白云里。 徐白感叹道:“今天的天气真好。” 她侧过半张脸,望向了谢平川:“下周日你有空吗?” “下周日要忙竞赛,”谢平川放慢速度,刚好和徐白并排“一直忙到十月底。” 他穿着宽松的衬衫,衣领扣子解开了一个,隐约能瞧见分明的锁骨。 或许是因为坚持锻炼,他的身材也挑不出缺点,于是徐白凝视着他的侧脸,又瞄了一眼他的领口,谢平川便有所感知:“你在看什么?” “当然是看你啊,”徐白毫不害臊“你越长越好看了。” 评价完了谢平川,徐白若有所思:“都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我发现男孩子也是这样。我记得初一的时候,我们班的男生都不起眼,到了初三,他们就像竹笋一样,眼看着就长起来了。” 徐白说的是实话。 谢平川却反驳道:“是吗?不过外表不重要,关键是内涵。” 徐白被他的话逗笑了:“为什么内涵更重要?以貌取人是有道理的。” 前方亮着一盏红灯,谢平川按下车闸,停在路边接着探讨:“你和别人交朋友,决定相处时间长短的,是性格、经验和阅历 ” 他本意是想让徐白不要关注同班的男孩子,但是此刻为了自圆其说,他竟然和她讲起了道理。 徐白是很好哄骗的。 谢平川八岁那年,就发现了这一点。 那时候徐白才四岁,和父母一起搬到了北京。她怕生、爱哭、胆子小,不敢和陌生人说话,唯独对谢平川格外信任,甚至愿意把洋娃娃让给他。 于是在凉风拂过的午后,徐白举着一个布偶,像是要亲手递给他。 谢平川不收,徐白就一直举着。 谢平川的父亲见到了,摸着儿子的脑袋笑道:“邻居家的妹妹想和你玩呢,你好好和她相处,不能欺负她。”谢平川的父亲说完这句话以后,徐白就仰起了脑袋,先是敬了一个礼,然后伸出稚嫩的手。 谢平川恍然反应过来,徐白在践行一首儿歌——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呀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 他和徐白心意相通,却没有立刻回应她。 不仅没有回应,他还把双手藏到了背后。那天他刚和同学打完架,手指甲里都是泥巴,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从不想在她面前丢脸。 他也没有答应父亲的那一句“不能欺负她”彼时的学校在上自然课,全班同学都养蚕,谢平川从家里抓了两只蚕,放在洋娃娃的肚子上,然后他这样骗徐白:“你看,这个洋娃娃长虫了。” 徐白非常相信他,她当场就嚎啕大哭。 谢平川吓了一跳。 他手忙脚乱地道歉,然而于事无补。他只好把两只蚕都揣进口袋,昧着良心继续骗徐白:“你别哭了,我帮你治好了它。你要是再哭,它还会复发。” 徐白仍然泪眼汪汪,她不太能听得懂他的意思,于是她不知所措地说出了他们见面以来,她开口讲出的第一句话:“谢、谢谢哥哥。” 奶声奶气,还带一点鼻音。 徐白养成的习惯不容易改变,这一句“哥哥”她叫了十年。 此时此刻,她也自然而然道:“哥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她竟然问了这样的话。 十字路口的红灯无比漫长,抬头可见徘徊的天光云影。徐白扶紧了山地车的把手,语气却像轻松的闲聊:“我说啊,是不是那种性格很好的” 徐白还没有说完,谢平川便打断道:“前面那个人是我同学。” 他有意避开她的问题,破天荒朝着同学挥手——那位同学站在不远处,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后一路跑了过来。 “谢平川!”那人叫道。 他和谢平川不同,今天也穿了校服,因为身形高高瘦瘦,所以他跑起来的时候,就像一根移动的标杆。 谢平川见状,把车停在了路边。他站上人行道以后,拍了一下同学的肩膀:“巧了能遇到你,季衡,你怎么在这里?” 季衡不仅穿着校服,也单肩斜挎着书包,书包带子上别了校徽,还有计算机校队的纪念章。 他和谢平川不仅是同班同学,也是计算机校队的队友。两人合作时间长达五年,参加了无数编程竞赛,其中有成功也有失败,建立了战友般的感情。 他们两个配合默契,私下兴趣却不相同。季衡不在乎除了竞赛以外的学业,行事放任自流,班主任也束手无策,久而久之,他就混成了老油条。 季衡与谢平川勾肩搭背: “今天礼拜日,我去公园和同学打篮球了。刚好碰上一帮初中生,就把地方让给他们了。” 谢平川随口问道:“你打算现在回家么?”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十点了,你回家还能赶上午饭。” 午饭没有打动季衡,他偏过了脑袋,目光落在徐白身上:“哦,这是你的”季衡顿了顿,拍着脑门道:“你妹妹是吧,你和我说过。” 人行道上树荫遮凉,徐白捧着一瓶果汁,安静地吸了一会儿。 时值夏末,仍有酷暑余热。她穿着及膝的牛仔裤,双腿恰如筷子般笔直,立在路旁煞是显眼。 当空阳光格外灿烂,将她雪白的脸晒得微红,她抬手擦了一把汗,视线和谢平川交汇,恰到好处地笑了。 谢平川看了她片刻,在徐白和季衡之间选择了前者。 他牵起徐白的手,动作驾轻就熟。他八岁那年怎么牵着她,十八岁这一年也是同样的方法,手指轻握着她的手腕,牵得老实又本分,不包含任何杂念。 谢平川用另一只手搭上季衡的后背,摸到季衡的衣服有一些潮湿。他并未多想,以为是打篮球出得汗——湿了的衣服要尽快换,因此他立刻和季衡告别:“没什么事我们就先走了,我答应了今天带她玩,毕竟初三了,抽出空也不容易。” 徐白跟着打招呼:“学长再见!” 她的手被谢平川牵着,她无意识地晃了晃,从季衡的角度看来,颇有一些感慨。 徐白和谢平川在同一所中学念书,不过谢平川就读于高中部,而徐白今年才升初三。他们学校师资优良,从来不愁升学率,校风也比较开放,按理来说,谢平川应该更好地享受他的青春,但是他没有。 他很忙,珍惜时间,高度自律。 也是一个好哥哥。 季衡在心中称赞他,面上只是摆了摆手:“好啦,我也要回家了,你们好好玩。” 此时是上午十点半,行人愈发多了起来,太阳升得更高,风也渐渐停了。季衡顺手脱下外套,挂在自己的肩膀上,全身一股豆浆味,引得徐白看了过来。 谢平川已经去推车了,徐白却多问了一句:“你的衣服上都是豆浆吗?”她指着自己的衣服领子:“这一块都弄湿了。” 季衡“嗯”了一声,又抬手挠了挠头。 金色的阳光从树叶中漏下,致使明暗不一的光斑落在他的脸上,他毫不在意地打了个喷嚏,含糊其辞地回答道:“没事,晒干了就行了。” 徐白没有刨根问底。谢平川在她身后叫她,她给了季衡一包餐巾纸,整个人就没了影子。 趁着天气晴朗,她和谢平川转了很多地方,玩到傍晚才回家。临近院门的时候,夕阳几欲下沉,黯淡暮色染尽了苍穹,隐约可见新月的轮廓。徐白家的那只猫就躺在院子里,用爪子拨弄一株天竺葵。 天竺葵是徐白母亲最喜欢的植物。他们家的猫也算乖巧,从来没有扯过叶子,最多用爪子拨弄两下——就像现在这样。 许是因为它很懂事,徐白心生骄傲。她来了兴致,蹲下来喊道:“汤圆,过来。” 那只名叫汤圆的猫竖起耳朵,一颠一颠地跑了过来,尾巴在身后高高翘起,一头扎进徐白的怀里。 徐白抱紧了怀里的猫,谢平川的声音却从头顶传来:“这猫被你养得像狗一样。” “那是因为它喜欢我,”徐白辩驳道“你这么叫我,我也会跑过来的。” 徐白说得无心,谢平川听得有意。 夕阳余晖罩上屋顶,夏末的晚风依旧骀荡。 直到徐白走进了家门,谢平川仍然坐在院子里,院子里放着两把椅子,他面对着一个空位,身旁除了花草树木以外,没有一星半点的人影。 42.第四十二章 谨防盗文, 订阅比不足, 请等待72小时 他觉得有点头晕。 昨晚为了准备材料, 他忙到夜里十二点。回家的时候却碰上倾盆大雨, 把他从头到尾浇了个彻底,碰巧手机从手里滑落,掉到了路边的草丛中, 于是一向注意形象的谢平川, 只能摸黑淋雨蹲在路边掏手机。 等他找到手机的时候, 已经毫无形象可言了。 深夜天寒, 他独自顶风走回家,家中也没有一个人。父母都在外地忙于工作,每周给他打一次电话, 因为熟知他的独立, 所以对他格外放心。 于是此时此刻, 正在敲他卧室门的人, 除了徐白,不作他想。 谢平川披了一件衣服,起身去给徐白开门。 门外的徐白抱着一个饭盒, 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阿姨给我们家打电话了,她说早上给你打电话, 你没有接,让我来看看你怎么了。” 徐白口中所说的“阿姨” 指的是谢平川的母亲。 谢平川还没有回答, 徐白就踮起脚尖, 伸出右手,摸到了他的额头。 “你感冒发烧了吗?”徐白问道。 谢平川反问道:“今天礼拜六,你不去上补习班么?” “今天老师有事,给我们放假,”徐白站在他的卧室门口,敲了一下他的房门“我妈妈去办画展了,我爸爸出去钓鱼了,我们家也只有我一个人。” 徐白的母亲是职业画家,由于近期承办画展,所以工作也变得繁忙。但她昨天出门之前,包了两抽屉的饺子,冻好以后塞进了冰箱,全当做徐白的口粮。 徐白早餐就煮了水饺,她还没有来得及吃,家里的固定电话就响了。接到谢平川母亲的电话之后,徐白把饺子装进了饭盒,打算带过来送给谢平川。 谢平川拉开卧室的木门,咳了一声道:“进来吧。” 他背对着徐白,掏出自己的手机,果然看到母亲的未接电话,还有几条来自季衡的短信。季衡问了一些怎么备课的问题,还提到了儿童教育心理学,一副勤勉认真的样子。 谢平川首先回复了季衡,然后才给母亲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响了几秒,母亲的声音传了过来:“你的面试在后天,别忘了。” 谢平川“嗯”了一声。 母亲接着问:“早上有事吗,没接电话。” 谢平川找到了感冒药,却在电话里回答:“没事,我睡过头了。” “我让徐白去找你了,”母亲话里有话道“打扰了她,我挺不好意思。” 被打扰的徐白却毫无顾念。 趁着谢平川打电话的时间,她从家里带来了体温计,谢平川刚刚挂断电话,徐白就把体温计递给他,然后又催促道:“你真的发烧了,看看有多少度。” 量出来的结果是三十八度二。 谢平川把体温计还给她:“低烧而已,睡一觉就好了。” 徐白坐在他的床边,双手搭在膝头道:“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 方才打电话的时候,谢平川坐到了床上。等徐白拿着体温计回来,她就很自然地给他盖上了被子,仿佛在照顾一个病号。 而当下的这一刻,谢平川伸直了一双长腿,背靠着他自己的枕头,他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道:“小白,你十四岁了,马上就十五岁了。” 徐白还在等待谢平川回答“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乍一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徐白脱口而出道:“哥哥,你叫我是什么意思,我问你想吃什么呀。” 谢平川的耳根一下就红了。 为了缓解气氛,他打开电视,继续挑明道:“我的意思是,你不能像以前一样,直接进我的房间 。” 徐白没有听懂,她抱着一个玻璃杯,里面装着沏好的感冒药。于是她端稳了杯子,轻声安慰谢平川:“为什么不能进你的房间,今天你感冒发烧了,我会照顾你的,你不要怕。” 她感觉玻璃杯不烫手了,就把感冒药递给谢平川:“你喝一点,应该不烫了。” 谢平川接过杯子。 果然不烫了。 他低头喝了一口,心中酝酿着措辞。徐白年纪虽小,待人却不设防,他有必要教会她什么是男女之间的区别,否则等她班上的男生想入非非时,徐白就像羊入虎口一样。 是的,他知道那些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谢平川决定从宇宙的发源讲起,从生物进化的角度引出性别的不同,当然这方面存在很多假说,他应该转述一些公认的 他的思维被此时的电视声音打断。 谢平川的床正对着电视,而徐白又恰好坐在他的床边。电视里正在播放动物世界,屏幕里冰雪消融,漫山遍野姹紫嫣红,旁白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又到了动物们交” “配”字还没有说完,谢平川及时按下静音键。 然后他关掉了电视。 他以为自己反应敏捷,却听见徐白出声问道:“为什么你不继续看了?” 谢平川欲盖弥彰道:“我准备睡觉了。” 他披着一件外衣,只扣了两颗扣子,头发也有一点乱,与平时衣着整齐的风貌大不相同,颇有一种颓废的美感。徐白不知道要怎么照顾他才好,她就点了一下头,然后给他掖好了被子。 “你有事就叫我,”徐白道“我的手机是响铃模式。” 谢平川想起他的正事,在徐白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又拉住了她的手。 谢平川的卧室极其整洁,实木地板纤尘不染——甚至干净到有些打滑,徐白被他这么一拉,脚底当即“呲溜”一声,整个人前倾着摔在了床上。 他的床单和被罩都是木棉质地,被子里夹着分外柔软的鹅绒,摔上去应该不会硌得慌。但是谢平川偏偏躺在床边,徐白栽倒的那一刻,刚好砸在了他的腿上。 一霎寂静。 直到她懵懂地抬起头,不明所以看着他。 “哥哥,你心情不好吗?”徐白试探地问道。 谢平川沉默不语,徐白就自问自答:“也难怪,你生病了,怎么会开心呢。”她重新爬起来,身影消失在门外:“你等我一下,我去给你煮粥。” 雨后初晴,清晨天光灿好,院中一片草木浓绿,未因初秋霜降而凋零,如果侧耳细听,还能听见清脆的鸟啼。 但是谢平川没有闲情逸致。他走神望着外面的景色,因为感冒药带来的困乏,不久便躺在床上睡着了。 他再醒来时,将近中午。 徐白并不知道他醒了。她在自家厨房里熬粥——每当徐白感冒的时候,母亲就会给她煮粥,喝完了很快就好了。 她拿着一把刀,剃掉了红枣核,看着燕麦和小米相融,蒸腾出谷物的清香。 这是徐白第一次亲手熬粥,但她着实是一个有天赋的人,就连火候都掌握得很好。唯一的问题在于,她可能煮多了一点,砂锅里装满了米粥,分量实在有些大。 几分钟以后,当谢平川衣着整齐地坐在客厅,思考中午要吃什么的时候,徐白端着一个砂锅出现了。 “给你的。”徐白欢快道。 砂锅太重,她快要端不动了。好在谢平川及时赶到,从徐白手里接了过来。 他把这口锅放在了客厅的木桌上。 “都是给我的?”谢平川问。 看着那整整一满锅、分量足以喂猪的粥,谢平川的眼神有些复杂。他不禁想到,难道在徐白的心里,他就是这么的能吃。 徐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踮起脚尖,再一次伸手摸他的额头。 “太好了,你退烧了。”徐白道。 谢平川抓住了她的手,从他自己的额头上拿开。他搬来一把椅子,示意徐白坐下,而他坐在她的对面,像是要和她促膝长谈。 徐白却问了一句:“你不喜欢这样的粥吗?”她双手搭着椅子,自然而然道:“你不想吃的话,我把它端回去吧。” 徐白的母亲教会她一个道理——当你想对别人好的时候,要以对方接受为前提,否则好心容易办坏事,毕竟每个人的成长环境不同,性格和兴趣喜好也不相同。 谢平川理解了她的意思,他起身去了一趟厨房。 等他再回来,手上多了两个碗,以及两把银勺子。 谢平川亲手给她盛粥,仿佛在尽地主之谊。这让徐白想起来,很久以前,他们两个都还小的时候,徐白就是谢平川的小尾巴,他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 从那时起,他就经常照顾她。无论是在学业,亦或别的方面。 今天她终于稍微报答了一下。但是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光是煮出一锅粥,好像还远远不够。 谢平川见她低头,随口问了一句:“你在想什么?” 徐白捧起了瓷碗,开门见山地问:“我在想,你觉得粥好喝吗?” 咸淡适中,滑而不腻,明明很合他的口味,谢平川却回答道:“一般。” 客厅的木桌正对着一扇格子窗,落在深色桌面的光影被切分成块状。桌上的水晶花瓶里只有水,没有花,徐白轻轻推了一下花瓶,使得水纹抖出潋滟的波浪。 而她趴在桌边,看起来萎靡不振,像泄了气的皮球。 谢平川立刻改口道:“火候正好,选材恰当,不稠不淡”他端着碗和她说:“谢谢你给我做饭。”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上台的,只记得踏上台阶时,谢平川还对她笑了。她看见人流攒动,光影混杂,听到人声鼎沸,笑语喧哗,但这些感触又好像离她很远。 她在三角钢琴边坐定,裙摆如浅川曳地。小提琴的余音响起后,她弹出极流畅的前奏,全体的配合堪称完美。 演出不可能不顺利,因为他们排练了很久。 谢幕以后,掌声经久不息。 徐白提着裙子跑向台下,很快就找到了谢平川。她挨着他坐好,再次求表扬道:“我们先说好了,你要和我讲实话。” 谢平川反问道:“讲什么?” 徐白看着他,意有所指:“你听见刚才的合奏了吗?” 谢平川拎起他的书包,打开侧边的拉链后,拿出来一本宽约一指的厚书。他翻了翻书页,确认准确无误,没有丝毫破损,才把整本书交到了徐白手中。 徐白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谢平川便和她解释道:“这是给你的奖品。” 43.第四十三章 谨防盗文,订阅比不足, 请等待72小时  母亲站在客厅中央, 脸色苍白好像一张纸。 厨房的水龙头没关上, 水声哗啦啦地回响, 客厅里安静得可怕,父亲坐在沙发上抽烟。 “你别多想,”父亲哑着嗓子道“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地板上散落着花瓶碎片,徐白的母亲缓慢蹲下身,一片一片地捡起碎渣。 “不是我看到的什么,你连解释都懒得说了,”徐白的母亲压低声音,直呼其名道“徐立辉,我当年嫁给了你,现在很后悔。” 她的丈夫听了这句话, 烟头也掐灭在了烟灰缸。 客厅里一股烟味,猫咪趴在墙角, 不断地打着喷嚏。 徐白的父亲走到近前,带来更强烈的香烟刺激:“你不能胡思乱想,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 所谓“对不起你的事”指的是什么? 站在玄关处的徐白, 脑子里有些发蒙了。 父亲并未注意她, 仍然在自说自话:“那个女的是我二舅的表妹, 她来北京玩两天,二舅托我照顾” 徐白的母亲没有直接反驳,她又砸了一个珐琅彩的花瓶。 花瓶落在地面“砰”地应声而裂。 “你没良心,不要脸,下。三滥,”徐白的母亲道“现在还编谎话。” 她气到了极点,花瓶碎片割破手掌,根本感受不到疼。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在脑部,喘气的瞬间仿佛在吸毒,她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又好像连站也站不稳了。 无人开口,客厅寂静到恐怖。 而她扶着墙壁,一字一顿道:“徐立辉,你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会和自己的表妹开房吗?” 她摘下墙上的挂画,一把摔在了地板上。 墙上的那一副画,是她亲手画出的结婚照。那时候她才二十二岁,心甘情愿嫁给了徐白的父亲,勾描的时候心中有多少甜蜜,落笔的瞬间就有多少柔情。 但是现在,当装裱的玻璃碎裂,从前的点点滴滴,全部化作了锋利的钢刀,没有停顿、不带怜悯,狠狠插进她的心里。 她道:“我真的非常失望,我没想到你会做这种事,你有考虑过这个家,考虑过你的老婆和孩子吗?” 徐白的父亲默不作声。 他是十分擅长辩解的人,徐白很少见他保持沉默。 一旦父亲保持沉默,大概就是无声的坦诚,无可奈何的承认。 他仿佛还在尝试挽回:“老婆,我向你保证,我就犯了一次,那段时间你老是忙画展,我回家见不到你的人,我在外面应酬,喝多了酒” 他好像有什么话,此刻也不愿说出来。因此句子断在这里,他又点燃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蒸腾如天边的云朵,徐白听见父亲低声下气,嗓音沙哑道:“我认错,你别和我离婚。” 你别和我离婚。 这六个字一出,徐白背靠着墙壁,颓然坐在了地上。 她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 脑子里一团乱麻,根本无法找到源头。 她在玄关处独坐良久,坐到父母都吵累了。她的母亲去了卧室收拾东西,父亲则在书房里打电话,客厅里的猫咪不安地叫着,徐白才终于爬起来,把那只猫抱进怀里。 徐白很希望这是一场噩梦,等她第二天醒来以后,一切都会恢复原状。 但是次日一早,恰如昨晚一样。 六月入夏,七八点的阳光也很晃眼,金灿灿地照在窗台上,好比镀了一层新漆。 徐白从床上起来,心情却跌落谷底。 父母的争吵声传入卧室,她的父亲近乎高声道:“我和你道歉了,也保证不会再和她联系了,你就不能给我一次机会?人无完人,谁没有犯错的时候?” “请你小声点,”徐白的母亲打断道“徐白还在睡觉,你干的那些龌龊事,别让女儿知道。” 可她已经知道了。 徐白趴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耳朵。 父母的冲突持续了三天,直到第四日,徐白的奶奶赶来救场,家里能砸的东西基本都砸光了。 老人家今年七十岁,身子骨十分硬朗,她虽然常年居住在乡下,年轻时却是在城市里生活。 徐白的父亲是她的独子,徐白是她最宠爱的孙女,她到他们家的第一天,就摸着徐白的小脸道:“你们吵架归吵架,别把我宝贝孙女饿瘦了。” 徐白这几日都不怎么说话。 她一个人抱着猫,就可以坐上一整天。 奶奶心疼不已:“看看你们,四十好几的人了,家都没个家样,孩子都成这样了,你们还只顾着自己?” 她并不关心儿子做了什么,上来就指责徐白的母亲:“不是我说你,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为了家,为了孩子,你多辛苦点,算我这个当妈的求你了。” 言罢,奶奶握住徐白母亲的手:“妈知道你委屈,可是家不能散啊。” 家不能散,家不能散。 可是谁又想散呢,谁不想好好生活? 屋子里几天没人打扫,当天下午,徐白一个人收拾房间。她清理出几袋碎片,路过书房的时候,又听见母亲在哭。 在不少孩子的眼里,父母扛起了一片天——他们不会软弱,不会崩溃,更不会掉眼泪。 然而徐白的天空大概是塌下来了。 短短几天里,她听到父亲咒骂脏话,见到母亲一个人痛哭,并且不让任何人接近。 徐白打扫完卫生,就去煮了一锅粥。她盛了一大碗粥,拿着筷子端给母亲。 “妈妈,”徐白小声道“你今天还没有吃饭。” 书房的角落一片凌乱,调色盘倒扣在地毯上,染出荒唐的五颜六色。 很多画纸都被撕了,相册散落在四周,照片从中掉了出来。 徐白低头扫了一眼,就看见她小时候的照片——她看到父亲把她举高,母亲在一旁微笑,阳光明亮到刺眼,整个世界纤尘不染。 而今,母亲哑声和她说:“小白,妈妈只有你了。” 徐白轻轻“嗯”了一声,眼泪却啪嗒啪嗒掉下来。 她连忙把饭碗举高,不让泪水滴进去,不过这样一来,她的衣服都沾湿了。 同龄人最为放松的初三暑假,涵盖了徐白有生以来最煎熬的时刻。 她的母亲有自己的底线,丈夫出轨便是其中一条。母亲坚持要和父亲离婚,徐白的奶奶怎么也劝不住,最后连她也妥协道:“好吧,好吧,你们离吧。” 徐白的父母闹到不可开交的那几天,母亲口中那个“不要脸的女人”一度登门拜访。 不过她没胆子走正门,她在后院和徐白的父亲见面。 那天徐白在后院找猫,她找到猫咪的时候,也瞧见了父亲和插足的第三者。 两个大人都没有发现她。 徐白的父亲在这一个月里,似乎老了十岁,两鬓也生了白发。不过因为他的底子好,看起来仍然不逊色。 他一边点烟,一边开口道:“陶娟,你有完没完?” 名叫陶娟的女人模样周正,年龄大概二十岁出头。她肤色偏黑,眼角细长,哪怕徐白的父亲不耐烦,陶娟的眼中还带着笑。 “老公,”她亲昵地叫着“我好久没见着你了。” 徐白站在墙角,偷听他们的对话,听到陶娟那一声“老公”她忽然觉得一阵反胃。 为什么呢? 她是真的想不通,为什么父亲会出轨。 徐白从前也不知道,现实能这样光怪陆离。 在此之前,每当徐白看电视,瞧见家庭调解的节目,播放着丈夫出轨、妻子哭诉的画面,徐白都是用旁观者的心态面对,对妻子报以一阵唏嘘和同情。 而今,她无法旁观,她是局内人。 墙角的另一边,徐白的父亲弹走了烟灰:“陶娟,我上次讲得不明白,还是你听不懂中文?” 他抽了一口烟,接着盘问道:“谁给你的地址,你怎么知道我住哪儿?” 盛夏时节,草木繁盛。 陶娟倚着墙根站立,穿着丝袜的一双细腿,被狭长的茅草戳得发痒。 她蹲下来挠了挠腿,方才回答道:“我去找你哥们儿了,因为我肚子里有了,你朋友帮了我啊,他也不想伤你孩子嘛。” 陶娟顿了一下,面上带笑道:“我感觉是个男孩儿,你女儿那么可爱,又要添儿子了,你多幸福。” 两人在不久之后离婚。 徐白的父亲找来了厉害的律师,钻营过的离婚官司数不胜数。然而徐白的母亲什么也没要,她只要了女儿的抚养权。 对此,陶娟的评价是:“他们艺术家就是这样,不食人间烟火呢。” 陶娟住进了四合院,由徐白的奶奶亲自照顾,那时她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里面孕育了一个新生命。 她走到哪里都要叉腰——在北京户口如此值钱的年代里,她一跃解决了住房问题、婚姻问题、工作问题,其实也挺不容易。 她从饭店的服务员,变成了某公司的文秘,仰仗于徐白父亲的关系,人生轨迹和从前大不相同。 陶娟也没忘记要稳固位置。 她听说画家都是有脾气的,料想徐白的母亲不如她惯会讨巧,也不如她温柔小意,于是她对徐白的父亲更加体贴,怀揣着满腔浓烈的爱意。 徐白的父亲还没和她领证,不过领证也只是迟早的事。 因为男人在意自己的孩子,而陶娟作为单身母亲,是无法给孩子上户口的。 八月末又是一个晴天,花草树木的风景极好,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 徐白升入了高中,却不是在她念初中的学校。 母亲把她送进寄宿式的国际高中,准备在不久之后送她去英国留学。 不过交完学费以后,母亲剩下的钱也不多了,恰逢上海有一个画展机会,她将徐白安顿好之后,独自一人奔赴了上海。 徐白还有不少东西留在四合院里。 奶奶把她的房门锁了起来,不让别人进去,但她睹物思人,又很想念孙女,隔三差五便给徐白打电话,让她放假的时候来家里吃饭。 十月国庆期间,母亲在上海回不来,徐白接到奶奶的电话,背着书包回家了。 小巷还是从前的小巷,家却不是从前的家,以往十分钟就能走完的路,徐白今天磨蹭了半个小时。 新邻居搬进了隔壁,也果然拔掉了天竺葵。院子里的景致不比往年,草地偏黄,落叶凋零,徐白才恍然发现,原来秋天是枯萎的季节。 44.第四十四章 谨防盗文, 订阅比不足, 请等待72小时  徐白是独生子女, 谢平川也是。与徐白不同的地方在于, 谢平川的成长环境更独立。 那么也许, 他希望能有一个兄弟姐妹什么的, 以此来证明自己并非一个人。 正因为此, 他才会对自己这么好——徐白这样想道。 她应该高兴才对, 她理解了谢平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徐白的心里很难过。 难过到连“哥哥”也不想叫了。 徐白以十五岁的年龄,思考着想不通的事情,身边又无人帮她答疑解惑。加上初三学业越发繁忙, 她也没空缠着谢平川, 等到再回过神的时候, 已经是这一年的五月份。 绿草如茵,杂花生树, 天气变得更暖和。 徐白独自一人在书房里写作业,透过蓝色的百叶窗缝隙, 她看到谢平川从院中经过,手上提了一大包的东西——他好像刚从超市回来。 但是谢平川没有立刻回家。他把塑料袋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然后弯腰拎起了什么他拎起了徐白家的那只猫。 那只猫挡住了谢平川的路, 宛如一个毛绒绒的挂钩, 扑在了谢平川的裤腿上。 徐白见状, 忍不住出门了。 或许是因为宠物随主人, 徐白的猫黏在谢平川怀里, 一双猫耳竖得笔直,脑袋在他的胸口磨蹭。不过因为猫爪沾着泥土,它弄脏了谢平川的白衬衫。 谢平川有轻微的洁癖,他不是很想抱这只猫。看在它主人的面子上,他勉为其难没有放开它。 徐白刚一出现,谢平川便道:“来,你的猫还给你。” 徐白从他手中接过猫,心里的话脱口而出:“还有不到一个月,你就要出国了。” 她若无其事道:“听说加州理工学业负担挺重的,你加油啊。” 言罢,她还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平川顺势握上她的手腕。 徐白猛地抽回了手。 谢平川只抓到一团空气,因此他抬起手又放下了。近两个月来都是这样,他们的关系不比从前,偏偏徐白还没有长大,谢平川有一些话,不能和她挑明了讲。 谢平川把话题带回学业上:“你也快要中考了,最近别贪玩。” 他没问她别的事情,关心的都是学习:“等你升入高中部,想想要上什么大学,假如你打算出国,记得来找我。” 徐白明知故问:“找你干什么?” 谢平川坐在了一旁的石椅上。他从塑料袋里取出一袋糖果,然后把那袋糖果拿给了徐白:“当然是辅导你,还能对你干什么?” 徐白就坐在谢平川的对面,她看起来有一点颓废,趴在桌子上没有接话。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谢平川和她相处的时候,的确是在扮演哥哥的角色。 平常用一颗糖就能哄好的徐白,今天用一袋糖果都哄不好了。 谢平川见她颓废如一条咸鱼,终于问了徐白一句:“你最近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 以他那直男的思维,很难理解少女的内心,所以他接下来说的是:“没人欺负你吧,你们班上的男生” 徐白打断了他的话:“没人欺负我。” 她意有所指道:“是我自己想不通。” 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拍响了桌子才说:“谢谢你照顾我这么多年。” 语毕,徐白抱着猫跑了。 留下谢平川一个人,在院中静坐了良久。 时间如流水般静静淌过,六月在眨眼间悄然来临,院子里的夹竹桃和美人蕉都开花了,花朵娇艳欲滴,似乎比往年开得更好一些。 徐白结束中考的那一天,恰逢谢平川一家正式出国。 那一天来了很多人,巷子里从没那么热闹过。 客人们多半是谢平川家的亲戚,还有从美国赶回来的朋友,混杂着几个谢平川的同学——或许是因为人多口杂,徐白家的猫受了惊吓,还挠伤了徐白的父亲。 徐白的父亲把那只猫关进了笼子,同时和他的妻子说:“老婆,我得去医院打个针,今天人多,你别把猫放出来,伤到其他人就不好了。” 徐白的母亲听见以后,走过来问了一句:“挠到手了吗,严不严重,我陪你去医院吧。” 她的丈夫摆了摆手,不甚在意道:“没事,一点小伤,你在家陪女儿吧。” 他一边穿着外套,一边叹了口气道:“谢平川那孩子要搬走了,小白指不定有多难过呢。” 这话说得没错。 此时此刻,徐白抱着一个塑料罐子,蹲在谢平川家的后院门口。 罐子里装了九百九十九只千纸鹤,她整整折了一个多月,每天至少折二十只,终于在昨天晚上收工。 她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一个谣传,说是九百九十九只千纸鹤可以保平安。她又听说美国是一个不禁枪的地方,抽大。麻都是合情合理的,亚裔比黑人更容易受欺负她听了很多负面的消息。 徐白怀揣着各种担心,折好了这么多的千纸鹤,为了方便谢平川携带,她还特意找了一个塑料罐子。 因为玻璃瓶容易碎,铁盒子又太重,塑料罐才是最好的选择。 谢平川出现的那一刻,徐白一跃而起奔向他,顺口就喊了他一句:“哥哥,你的行李箱还塞得下吗?” 谢平川回过头,听到那声久违的“哥哥”他不自觉地笑了:“怎么,你想给我什么东西?” “想给你这个,”徐白双手捧住塑料罐子,随后举到了他的面前“都是千纸鹤,我亲手折的。” 前院依旧热闹非凡,后院的门口却陷入沉静。 天光明媚,风中传来栀子花香,香味还带着一点甜。这种甜意大概渗进了心里,偏偏面上不能有所表现,谢平川状似平常地收下罐子,随后开口和徐白道谢。 道谢完毕,他不忘叮嘱道:“这东西很费时间吧,以后别折给其他人。” 徐白点了一下头,又摇了摇头道:“我很少有这样的耐心,一共折了九百九十九只,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这辈子也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她抬手扶上走廊栏杆,指尖敲打着生锈的铁柱:“所以你要珍惜这个罐子 。” 谢平川却道:“你刚才说,折了一个多月?” 徐白坦然承认。 谢平川便调侃道:“你辛苦了,我很少见你这么有耐心。” 他想保存的不是千纸鹤,是徐白为他花掉的时间。 谢平川的父亲还在前院,父亲大声喊了一句:“谢平川,你在哪儿?” 房屋后院里,谢平川听见父亲的声音,却没有马上走向父亲。他和徐白面对面站着,想到和她再见一面,怕是要等上小半年,他就握住了徐白的手腕。 这一次,徐白倒是没有挣扎。 不仅没挣扎,她还很应景地说:“哥哥,我会很想你的。” 大概是她心眼小吧,她觉得不能只有一个人思念对方,所以徐白还添油加醋道:“你也要想我,不然我会非常生气。” 她到底还是年轻,就连眼神都很澄澈,脸上的皮肤吹弹可破,像是糯米做成的白糕,让人看着就很想掐一把——如果掐了的话,一定能捏出水吧。 然而谢平川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但他的坚持不过片刻,就忽然弯下了腰。 他左手牵着徐白,右手搭住她的后背,这样一来,哪怕徐白想跑,也是注定跑不掉的。 他们的距离一度很近,近到风吹过来的时候,徐白的头发飘起几根,落在了谢平川的脸上。 徐白试着叫道:“哥哥?” 谢平川没有回答,他抬手将她抱住,她果然又香又软,抱在怀里很舒服。 假如时间能停在这一刻也好。 短短几秒之后,谢平川就松手了。 哪怕幻想了很多次,临到最后,他也只敢抱一抱她。 “我要走了,”谢平川和她说“你好好照顾自己。” 徐白用力地点头。 脚下是绿如锦缎的草地,开着几朵不知名的野花,这是六月份的初夏,四处鸟语花香,生机勃勃,就连天气也好得不像话。 谁说离别只在下雨天?晴空万里时的分别,就连眼泪也要忍住,不然让别人看见了,你也不能说是雨水落到了脸上。 徐白一直在心里默念,不能哭不能哭——徐白你千万不能哭。 她其实难过到胸闷,眼泪都憋了回去。脑海里无数记忆闪现,她才发现原来成长的这些年,谢平川一直陪在她身边。 因为得到的太容易,她几乎认为这是理所应当,而不是因为她很幸运。 但是在今天,她的运气用光了。 她快要忍不住哭出声。 谢平川摸了摸她的头,接着刚才的话题道:“冬天别吃冰淇淋,吃完会胃疼,这么多年了,没有一次例外。” 他像是要留下几句嘱咐,教她如何照顾自己:“作业也要按时写,我不能再帮你写作业。” 谢平川想了想,最后补充道:“我不放心你,有事给我打电话。” 徐白“嗯”了一声,又乖巧道:“好的。” 她弄乱了自己的头发,让长发遮挡眼前视线。 然后顺理成章地哭了。 她还能保持声音不颤抖:“哥哥再见,我先回家了。” 45.第四十五章 谨防盗文, 订阅比不足,请等待72小时  “到了教室再看, ”谢平川终于打断了她, “你不怕摔跤么?” 徐白捧着张开的琴谱道:“我要是跌倒了,你会把我扶起来的。” “这可不一定, ”谢平川放缓语气道, “我不可能总是在你身边。” 谢平川说完这句话, 徐白恍然抬起头,在大街上和他对视。 她刚刚打过哈欠, 眼中含着几分水光, 好似蕴藉一湖繁星。她的睫毛也很长, 浓密卷翘,像弯曲的蝶翼, 当然最好看的还是眼睛, 黑白分明, 瞳仁格外清亮。 谢平川却移开了目光。 徐白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我知道的, 将来你去上大学, 我就要一个人了。但是大学只有四年, 一眨眼就过完了,我会等你回来,那时候我也高中毕业了。” 她说话的语气并不在意, 脚下却踢飞了一颗石子。 石子在人行道上乱滚, 停在了不远的地方。 谢平川的脚步也停了。他站在徐白的身旁, 唇边挑出一个笑:“等我回来, 你想做什么?” 徐白没心没肺地卷起琴谱,把纸页卷成了一个筒状,她用这个筒拍了谢平川的手臂:“当然是请你吃饭,庆祝你大学毕业。” 谢平川从她手中拿过琴谱:“那就算了,怎么能让你请客。” 他重新打开这一张纸,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抵达学校之后,他把徐白带去了钢琴社的活动室,活动室的隔音效果堪称一绝,不过因为现在不是社团时间,整条走廊上没有一个人。 此时距离八点半的早课,还有大约一个小时。 徐白第一次踏足此地,她诧异道:“你为什么有活动室的钥匙?” 谢平川已经掀开了钢琴盖:“因为我是钢琴社的副社长。” 徐白表示不可思议:“我都没有听你说过,你什么时候成了副社长?” 谢平川道:“在上一任副社长不想干了的时候。” 他坐在长凳上,坐姿依然端正,侧脸倒映在近旁的玻璃窗上,映出一个轮廓清晰的剪影,徐白竟然有点有点嫉妒那块玻璃。 这并非谢平川第一次教她,事实上徐白能过业余十级,完全仰仗于谢平川的监督。谢平川和随遇而安的徐白不同,他是凡事都能尽善尽美的人,如果你不认识这样的人,你会觉得他不存在;当你认识了这样的人,你会觉得他不真实。 然而徐白和谢平川相识多年,他的光环在她这里有些退化。 徐白断断续续弹起了琴,低头就能看见谢平川的手。没过多久,她的注意力就从钢琴谱,转移到了谢平川的手上——要是能打分的话,她可以给他的手打满分。 谢平川没有自知之明,他以为徐白是在走神。 “你想弹好这首曲子么?”谢平川问。 “想啊,”徐白说完这两个字,很快又反悔道“但也不是特别想。” 谢平川鼓励道:“你不尽全力,至少要努力。” 他没问这是什么曲子,也没问她为什么要学。上课前的这一个小时,他们一直待在活动室,等他们再出来的时候,徐白已经小有所成了。 她收拾好了书包,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欢天喜地和谢平川告别。 或许是因为基础扎实,临时抱佛脚才能管用,当天上午的音乐课上,徐白成功地脱颖而出。她在音乐教室弹完几个小节,老师就带头给她鼓了掌:“不错不错,这个水平可以了。” 阶梯教室宽敞而明亮,穿着套裙的音乐老师就站在教室的前方。徐白的位置离她很近,能看见她手里的名单表,表中包含了参加合奏的同学名单,除了弹钢琴的徐白以外,还有小提琴、萨克斯、以及西洋长笛。 音乐老师清了清嗓子,抬头看向了全班同学。 她看到一张张充满朝气的、无比年轻的脸庞,能进这所中学的孩子,家庭条件都不会太差,不过偶尔也会有一些例外。 比如坐在角落里的简云。 她独自一人低着头,前后左右都是空位。 初中学生应该是天真又单纯的,然而很残忍的一点是,他们也有阶级之分。简云被排除在各个圈子之外,她一向是游离在边缘的人。 音乐老师站定片刻,走向了简云的座位。她抬手搭上简云的肩膀,面朝其他同学道:“大家都知道,这次校庆呢,我们年级准备的节目之一是乐器合奏,除了刚才那几位同学,老师还想拜托简云” 简云愕然地仰起下巴。 她的头发乱糟糟的,扎了个松散的马尾,猛一抬头的时候,刘海也在额前一颤。 音乐老师帮她理了一下头发,温声继续道:“在这次合奏里,简云演奏三角铁。” “三角铁”名字一出,几个男生开始憋笑。 “我没有和大家开玩笑,”音乐老师介绍道“三角铁是常用的打击乐器,这次的乐谱里也包含了它。” 坐在钢琴边的徐白认真点头。 音乐老师握着教案,仍然在描述乐器:“合奏的乐谱里有钢琴,也有三角铁,乐器是平等的,它们都很重要。” 她的话点到即止,简云却变了脸色。 因为简云并不会三角铁,她对乐理一窍不通。对简云而言,比起不被周围人看重,辜负他们的期待是更可怕的事。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简云枯坐良久,终于拿起合奏的谱子,缓慢走向徐白的位置。 徐白与简云不同,她是众星拱月的代名词,座位附近堪称热闹,简云刚一靠近,徐白就发现了她。 她仰起脸看着简云:“你有什么事找我吗?” 有什么事呢?简云开不了口。 徐白等了一会儿,没有等来回音,她就拉上简云的手,把对方带到了走廊。此时正是大课间,学生们嬉笑打闹,运动鞋划过塑胶地板,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此起彼伏,纷至沓来。 徐白身体微倾,倚靠着及腰的栏杆。九月已经入秋,阳光依然明媚,她一手托住了腮帮,非常正式地询问:“你刚才想和我说什么来着?” 简云的舌头打了结:“徐同学,我、我那个,不会三角铁” 徐白眨了眨眼睛:“我也不会。” 她敏感地察觉了简云的来意,又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水平。这让简云愈发羞怯,她将脑袋埋得更低:“我看不懂谱子。” 徐白豁然开朗:“我看得懂,我教你啊。” 徐白的性格比简云活泼很多,她待人也不设防。既然大家都是合奏团的成员,那么互相帮助是理所应当的——徐白心中这么想,也果然言出必行,从当天上午开始,她对简云倾囊相授。 中午她们在学校食堂吃饭,简云却格外坐立不安。她大约是有交往障碍的人,和徐白一起吃饭令她局促。 除此以外,她一直攥着一块机械手表,双眼来回打量着食堂门口的学生,引得几个高年级学长看向了她们。 徐白夹起一只鸡腿,随口问了一句:“你在找人吗?” 简云眼神飘忽道:“是的。” 她的餐盘里只有米饭,还有两勺浇汁胡萝卜。徐白把鸡腿放进她的盘子里,坦坦荡荡道:“请你吃鸡腿,你想找谁,也许我认识。” 简云握住了筷子,她踌躇两秒,松开了机械手表。 “昨天礼拜日,我和我妈在公园卖早点,”她的语言表达能力不够强,无法形容接下来的事,于是简云选择了跳过,直接奔向主题“高中部的一个学长,他帮了我” 简云把那一块手表推向徐白:“这是他的东西,掉在地上被我捡到。我妈让我今天来学校,把手表还给他。” 食堂里声音嘈杂,饭菜的香味交错相融,徐白的心思却不在吃饭上。 她接过那一只手表,看到了“浪琴”的标志,翻过来再看,表带上有一个“季”字。 啊,原来是这样。 徐白端着饭碗站起来道:“那个学长,他是不是有这么高?”徐白踮起脚尖比了个身高,然后又接着说:“他还背着一个书包,书包带子上有徽章” 徐白努力思考季衡的特征,但她很快就发现,她见到季衡的时候,总是和谢平川在一起。而但凡谢平川在场,她不会有闲心观察别人。 简云却很敬仰地望着徐白:“对,是他。你认识他吗?” 徐白坐回原位,郑重点头:“我认识,吃完饭我就带你去找他。”言罢,她继续吃饭,因为赶时间,茄子的酱汁不慎抹在了脸上。 但是在简云的眼中,徐白整个人都在发光。 饭后刚好是十一点半,徐白拉着简云,走向了学校的高三教学楼。 简云告诉徐白:“你的脸上有茄子汁。” 可是徐白毫不在意:“没关系,等我们找到了季衡,我去洗手间洗把脸。” 她们一路走到了顶层。徐白熟门熟路,站在某个班级的窗外,拉开玻璃的那一瞬,她没有发现季衡,她一眼望见了谢平川。 晌午云淡风轻,天光也暖融融的。教室里的窗帘随风微动,晃荡出水蓝色的褶皱,谢平川的座位就在窗户旁边,窗帘吹到了他的桌子上,于是他站了起来,把窗帘重新系好。 他的背影也很好看。 教室里没有什么人,谢平川前排的女生回过头,脸颊通红和他说话。徐白距离他们很远,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心里就像被猫抓一样,变得又痒又麻。 46.第四十六章 谨防盗文, 订阅比不足,请等待72小时  自从上次熬粥, 得到谢平川的表扬以后, 徐白一直有些沾沾自喜。 每天课间活动的时候, 她都在音乐教室和同学练习合奏, 为即将到来的校庆做准备。 徐白忍不住设想,如果她在节目里表现出色, 坐在台下的谢平川见了,会不会由衷地赞赏她呢,就像夸奖她做饭好吃一样——这样的假设, 让她格外雀跃。 然而合奏团的成员共有七人。除了打酱油的简云以外, 其他同学的基本功都挺扎实,都是全年级选出来的佼佼者, 两相对比之下,简云越发无地自容。 简云和徐白倾诉道:“我什么事都做不好。” 徐白坐在钢琴边,手指还按在琴键上:“老师教给你的步骤,你还是没记下来吗?” 简云摇了摇头, 随后又点头。 十一月初的北京天气转冷,窗外寒风接连呼啸,室内已经开放了暖气。一冷一热的遥相呼应,使得玻璃蒙上了浅雾,而简云的衣服仍然单薄。 徐白往旁边挪了一点, 简云就和她并排而坐。 她们的关系比起两个月前, 早已亲近了很多。对简云而言, 徐白是她在学校里唯一的朋友。她不想麻烦徐白,却好像正在麻烦她。 徐白道:“你看这样行不行,每天中午吃完饭以后,我们来音乐教室练习。” 徐白身后站着一位吹萨克斯的男同学,那名男同学听见他们的对话,笑着搭了一腔道:“徐白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认真了?” 诚然徐白是那种不太努力,又让人无法忽视的女孩子。 她擅长钢琴、绘画,外表出众,气质拔群,又多才多艺。归根结底,可能是因为幸运。 不过今天的徐白有点不一样,今天的她充满干劲道:“认真有错吗?”她借用谢平川曾经告诉她的话,正义凛然地说道:“我们不尽全力,至少要努力。” 男同学觉得她言之有理,他抱着萨克斯,退让一步道:“没错没错,你们继续。” 但他在离开之前,还是忍不住说:“我听音乐老师讲,到时候你们女生要穿正式的裙子,头发也要盘起来” 他拽了拽自己的黑色短发:“简云同学,你能不能把刘海整一整,眼睛都快挡住一半了,您看得清东西吗?” 或许是他忽然意识到,这话对一个女孩子讲,语气似乎有点重了。所以他又补救了一句:“校庆节目是要评选的,我们不能在形象上输给其他班吧,我觉得我们能超过高中组呢。” 男同学的话音未落,徐白按下一个琴键,目光却落在简云身上。 钢琴的声音拉得很长,一旁还有小提琴助兴。简云略微侧过头,和徐白的视线对上:“你刚才说中午练习吗?好的。” 徐白伸出手,捧住她的脸。 她撩起简云厚重的刘海,两人的双眼直接对视,徐白忽然就笑了:“你的眼睛是褐色的。” 她取下自己的发卡,戴到了简云的头上。 那发卡镶着银边,精致而小巧,照在太阳的光里,阳光都像是新的。 简云脸颊飞红和她道谢,又问:“还有半个月,我们、我们能表演好吗?” 旁边拉小提琴的男生走了过来。他一手握着小提琴,一手拿着琴弓,视线还在徐白的琴谱上:“肯定能啊,简云,你没有信心吗?” 这位男生名叫赵安然,不仅是徐白他们班的班长,也是全年级小提琴拉得最好的人。 他们合奏团平常排练的时候,偶尔没有音乐老师在场,也能进行地有条不紊,其实说到底,都是赵安然计划有方。 赵安然用他那一双灵巧的手翻看谱子,一边拔高了声音说:“我有一个提议,每天午饭结束以后,我们一起来音乐教室,大家一起排练,做最后的冲刺。争取在校庆当天,达到最佳状态。” 言罢,他站到了简云身旁:“简云,你别担心,正常发挥就行。我们是一个团队,谁要是说你不好,你马上告诉我” 徐白弹出了一串滑音:“告诉你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赵安然思考片刻,甩了甩右手道:“我要用琴弓打他。” 他还没说完,在场的同学都笑了。 他们遵从了当天的约定,每天的活动课时间、以及午饭后的休息时间,都被用作了合奏排练。 到了校庆大会的那一天,学校布置好了千人礼堂,近旁架起了摄影机,仪式感非常隆重——由于是五十周年校庆,学校的领导也很重视。但对于学生而言,只要不上课,都是高兴的。 观众席上几乎全部坐满,高三的学生却来得不多。谢平川原本也不想来,但他得知徐白要表演之后,他提前二十分钟就到场了。 季衡就坐在谢平川的右手边,他的书包里装了几罐啤酒,还有一盒番茄味的薯片——他满怀期待地等着校庆节目,手上还拿了一张出场顺序表。 谢平川问:“徐白的节目排在第几位?” 季衡打开节目单,居高临下道:“你求我啊,求我的话,我就告诉你。” 谢平川略微侧过脸,看向了他左边的男生:“同学你好,能不能请你告诉我,初三年级钢琴合奏的节目,排在第几位?” 那个男生马上回答道:“第五位!我看过彩排,记得很清楚!” 他搓了搓手,兴致勃勃地说:“那个弹钢琴的女生,特别水灵,是我最喜欢的类型。待会儿节目结束,我还想去后台,找她要签名。” 话刚说完,他忽然觉得有点冷。 观众席的灯光调暗了,近旁交谈声音变小,大家自觉关闭手机,半点微光都没留下。男生看不清谢平川的表情,只觉得谢平川在注视他。 他小心翼翼道:“同学,节目开始了,你不看节目吗?” 谢平川没有回答,他阴森地笑了一声。 由于身边的氛围实在可怕,那名男同学没有坚持多久,抱起书包落荒而逃,逃到了另一个座位。 如此一来,谢平川的左边没有人,右边也只有季衡了。 季衡递给谢平川一罐啤酒:“来来来,降降火气。” 谢平川掀开拉环,和季衡碰杯。他们两个人各自喝完两罐,却都忘记了一个事实——他们平常都不喝酒,也都没有酒量。 此时台上正在表演第四个节目,那是一个颂扬校园生活的小品,演出者是一帮初二学生,视野也局限在了初二。 季衡拉住谢平川的衣领,同时回忆道:“谢平川,我初二和你分到一组,参加编程比赛,我本来是不高兴的。” 谢平川已经喝醉了,他说:“我也不高兴”他扯掉季衡的手:“你看起来太弱了,会拖我的后腿。” 季衡指责道:“你太骄傲了,不懂团队合作。” 谢平川端正坐姿道:“我不和咸鱼合作。” 季衡口齿不清地问:“你把话说清楚,谁、谁是咸鱼啊?” 谢平川从善如流,果然讲得很清楚:“初二还不会写大整数加减乘除的人。” 季衡犹自挣扎道:“那可不是简单的加减乘除小程序啊,要用字符型数据结构,来表示整数型的数字,我那时候才初二,我怎么可能想得出来。” 他猛然拍响扶手,狠狠反击:“倒是你,谢平川,你非说卷积神经网络,可以和增强学习结合在一起,我看你才是胡说八道吧?” 谢平川理了理衣服领子:“不要用胡说八道,来形容你没有见过,或者无法理解的东西。” 言罢,他从座位上站起身,步履稳健,冷静地走向后方。 季衡乍一回头,小声问道:“谢平川,你上哪儿去啊?” “去后台,”谢平川斜挎着书包道“徐白快上场了,我要到后台等她。” 过道上标着绿色的“安全出口”发出星点微弱的淡光。他沿着安全出口向前走,成功离开了会堂中心,来到了一片光明的大厅。 大厅里有几个忙碌的身影。 其中一位工作人员发问道:“后勤在哪里?怎么没人送水?” 金白镶嵌的地板砖上,放着两箱矿泉水,一个男生站在一旁喘气:“后勤是我,我太累了,你让我歇会儿。” 那名工作人员便道:“行,我去里面叫几个人,帮你抬水。” 他还没有走远,谢平川就来到近前。他扛起一箱矿泉水,跟着那人走向后台。 此时此刻,第四个节目即将结束,徐白那一组快要登场。 后台人满为患,道具组四处奔忙。 徐白和她的同伴坐在一起,她早已穿好了长裙,头发也盘了起来。除了徐白以外,其他人都有点紧张,而她若无其事地坐着,腰扣上的流苏垂落,也被她拨弄了一下。 离她不远的地方,谢平川放下矿泉水,他穿过拥挤的人群,径直走向了徐白。 徐白诧然望着他,脱口而出道:“哥哥,你怎么混进来的?” 谢平川站在徐白身边,视线扫过她的同学——尤其是她的男同学。然后他说:“扛了一箱矿泉水,他们就让我进来了。” 徐白听完他的话,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黑色的裙摆微微一荡,拖在深红交织的地毯上,像是蔼蔼红尘里开出的黑色鸢尾。 而她本人呢,天然去雕饰,轻盈不自知,大概是一朵白芙蓉。 周围还有不少人,徐白全然不在意。她直接问道:“我今天漂亮吗?” 谢平川回答:“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徐白想了想,谨慎选择道:“假话。” 谢平川就像往常一样:“还行吧。” 他的语气冷淡而敷衍,徐白露出失望的表情:“那真话呢?” 谢平川难得坦诚:“非常漂亮。”他压低了嗓音,微微弯下腰,在靠近她耳边的位置说:“不止今天,你每天都很漂亮。” 室外雨声哗然作响,草木却是水色一新,有人撑着一把格子伞,颀长的身影从树间走过。他穿着一件灰色衬衫,侧脸被树木的枝叶遮挡,仍然让徐白双眼一亮。 徐白雀跃道:“哥哥回来了。” 她踩着一双塑料拖鞋,飞快冲出房间的正门,站在被雨淋湿的台阶上——头顶的雨水淌过屋檐,沾到了纯棉的裙摆,她往后退了一步,目光游离在前方。 徐白的家安在四合院里,隔壁是一户姓谢的邻居。邻居家有一个男孩子,名字叫做谢平川,他比徐白大了四岁,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称得上是青梅竹马。 谢平川今年刚满十八,他们高三年级开学不久,最近放学也比较迟。谢平川回来的这一会儿,徐白家都快要开晚饭了。 院子里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有锅铲翻炒的铿锵声。饭菜的香气从厨房传来,融入随风飘散的水雾中,衍化出卓然不同的风味。 徐白闻着了味道,开心地邀请道:“对了,叔叔阿姨今晚在家吗?要是他们不在家,你来我们家吃晚饭吧。” 谢平川听见她的话,抬手收了伞,缓步走上台阶。 他穿着宽松的休闲裤,仍能看出双腿修长。好像在突然一瞬间,他就真的长大了,不再是爬树钻草丛的男孩子,他比徐白高了很多。 在徐白的眼中,谢平川目标明确,年少有为,已然迈入成人的世界。 成人的世界总是有些烦恼,谢平川不是其中的例外。他和徐白说:“我爸昨天出差了,现在应该在上海,我妈外派去了南京,这段时间不在家。” 徐白点头,表示她知道了。她知道谢平川的父母工作繁忙,很少有时间陪伴自己的儿子,至少在徐白的记忆里,隔壁的叔叔阿姨早出晚归,鲜有空闲。 或许是由于这个原因,谢平川的表现很独立。说好听了是独立,说难听点是孤僻。 他干什么事都是一个人,发烧去医院是一个人,菜市场买菜是一个人,不喜欢朋友的陪同,也拒绝青春期的荷尔蒙。 徐白换位思考了一下,她便转移话题道:“我妈妈今天包饺子了,虾仁玉米馅的,特别好吃。” 谢平川道:“你最喜欢的不是三鲜馅么?” 徐白想了想,认真道:“只要好吃,我都喜欢。” 她吹鼓了一边的腮帮,白嫩的脸颊像个包子,又缓慢地吐出一口气,郑重其事道:“除了饺子,还有粉蒸排骨,红烧鸡翅为了庆祝我写完暑假作业,妈妈做了很多好吃的。” 谢平川笑道:“你终于写完了暑假作业。” 47.第四十七章 谨防盗文, 订阅比不足, 请等待72小时 她忍不住回想, 就在前几日, 谢平川还住在隔壁。那时候他们还能一起聊天, 他还给了她一块糖 她的思维被客厅的争吵声打断。 母亲站在客厅中央,脸色苍白好像一张纸。 厨房的水龙头没关上, 水声哗啦啦地回响,客厅里安静得可怕, 父亲坐在沙发上抽烟。 “你别多想,”父亲哑着嗓子道, “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地板上散落着花瓶碎片, 徐白的母亲缓慢蹲下身,一片一片地捡起碎渣。 “不是我看到的什么, 你连解释都懒得说了, ”徐白的母亲压低声音, 直呼其名道, “徐立辉, 我当年嫁给了你, 现在很后悔。” 她的丈夫听了这句话,烟头也掐灭在了烟灰缸。 客厅里一股烟味, 猫咪趴在墙角,不断地打着喷嚏。 徐白的父亲走到近前, 带来更强烈的香烟刺激:“你不能胡思乱想, 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 所谓“对不起你的事” 指的是什么? 站在玄关处的徐白,脑子里有些发蒙了。 父亲并未注意她,仍然在自说自话:“那个女的是我二舅的表妹,她来北京玩两天,二舅托我照顾” 徐白的母亲没有直接反驳,她又砸了一个珐琅彩的花瓶。 花瓶落在地面“砰”地应声而裂。 “你没良心,不要脸,下。三滥,”徐白的母亲道“现在还编谎话。” 她气到了极点,花瓶碎片割破手掌,根本感受不到疼。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在脑部,喘气的瞬间仿佛在吸毒,她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又好像连站也站不稳了。 无人开口,客厅寂静到恐怖。 而她扶着墙壁,一字一顿道:“徐立辉,你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会和自己的表妹开房吗?” 她摘下墙上的挂画,一把摔在了地板上。 墙上的那一副画,是她亲手画出的结婚照。那时候她才二十二岁,心甘情愿嫁给了徐白的父亲,勾描的时候心中有多少甜蜜,落笔的瞬间就有多少柔情。 但是现在,当装裱的玻璃碎裂,从前的点点滴滴,全部化作了锋利的钢刀,没有停顿、不带怜悯,狠狠她的心里。 她道:“我真的非常失望,我没想到你会做这种事,你有考虑过这个家,考虑过你的老婆和孩子吗?” 徐白的父亲默不作声。 他是十分擅长辩解的人,徐白很少见他保持沉默。 一旦父亲保持沉默,大概就是无声的坦诚,无可奈何的承认。 他仿佛还在尝试挽回:“老婆,我向你保证,我就犯了一次,那段时间你老是忙画展,我回家见不到你的人,我在外面应酬,喝多了酒” 他好像有什么话,此刻也不愿说出来。因此句子断在这里,他又点燃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蒸腾如天边的云朵,徐白听见父亲低声下气,嗓音沙哑道:“我认错,你别和我离婚。” 你别和我离婚。 这六个字一出,徐白背靠着墙壁,颓然坐在了地上。 她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 脑子里一团乱麻,根本无法找到源头。 她在玄关处独坐良久,坐到父母都吵累了。她的母亲去了卧室收拾东西,父亲则在书房里打电话,客厅里的猫咪不安地叫着,徐白才终于爬起来,把那只猫抱进怀里。 徐白很希望这是一场噩梦,等她第二天醒来以后,一切都会恢复原状。 但是次日一早,恰如昨晚一样。 六月入夏,七八点的阳光也很晃眼,金灿灿地照在窗台上,好比镀了一层新漆。 徐白从床上起来,心情却跌落谷底。 父母的争吵声传入卧室,她的父亲近乎高声道:“我和你道歉了,也保证不会再和她联系了,你就不能给我一次机会?人无完人,谁没有犯错的时候?” “请你小声点,”徐白的母亲打断道“徐白还在睡觉,你干的那些龌龊事,别让女儿知道。” 可她已经知道了。 徐白趴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耳朵。 父母的冲突持续了三天,直到第四日,徐白的奶奶赶来救场,家里能砸的东西基本都砸光了。 老人家今年七十岁,身子骨十分硬朗,她虽然常年居住在乡下,年轻时却是在城市里生活。 徐白的父亲是她的独子,徐白是她最宠爱的孙女,她到他们家的第一天,就摸着徐白的小脸道:“你们吵架归吵架,别把我宝贝孙女饿瘦了。” 徐白这几日都不怎么说话。 她一个人抱着猫,就可以坐上一整天。 奶奶心疼不已:“看看你们,四十好几的人了,家都没个家样,孩子都成这样了,你们还只顾着自己?” 她并不关心儿子做了什么,上来就指责徐白的母亲:“不是我说你,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为了家,为了孩子,你多辛苦点,算我这个当妈的求你了。” 言罢,奶奶握住徐白母亲的手:“妈知道你委屈,可是家不能散啊。” 家不能散,家不能散。 可是谁又想散呢,谁不想好好生活? 屋子里几天没人打扫,当天下午,徐白一个人收拾房间。她清理出几袋碎片,路过书房的时候,又听见母亲在哭。 在不少孩子的眼里,父母扛起了一片天——他们不会软弱,不会崩溃,更不会掉眼泪。 然而徐白的天空大概是塌下来了。 短短几天里,她听到父亲咒骂脏话,见到母亲一个人痛哭,并且不让任何人接近。 徐白打扫完卫生,就去煮了一锅粥。她盛了一大碗粥,拿着筷子端给母亲。 “妈妈,”徐白小声道“你今天还没有吃饭。” 书房的角落一片凌乱,调色盘倒扣在地毯上,染出荒唐的五颜六色。 很多画纸都被撕了,相册散落在四周,照片从中掉了出来。 徐白低头扫了一眼,就看见她小时候的照片——她看到父亲把她举高,母亲在一旁微笑,阳光明亮到刺眼,整个世界纤尘不染。 而今,母亲哑声和她说:“小白,妈妈只有你了。” 徐白轻轻“嗯”了一声,眼泪却啪嗒啪嗒掉下来。 她连忙把饭碗举高,不让泪水滴进去,不过这样一来,她的衣服都沾湿了。 同龄人最为放松的初三暑假,涵盖了徐白有生以来最煎熬的时刻。 她的母亲有自己的底线,丈夫出轨便是其中一条。母亲坚持要和父亲离婚,徐白的奶奶怎么也劝不住,最后连她也妥协道:“好吧,好吧,你们离吧。” 徐白的父母闹到不可开交的那几天,母亲口中那个“不要脸的女人”一度登门拜访。 不过她没胆子走正门,她在后院和徐白的父亲见面。 那天徐白在后院找猫,她找到猫咪的时候,也瞧见了父亲和插足的第三者。 两个大人都没有发现她。 徐白的父亲在这一个月里,似乎老了十岁,两鬓也生了白发。不过因为他的底子好,看起来仍然不逊色。 他一边点烟,一边开口道:“陶娟,你有完没完?” 名叫陶娟的女人模样周正,年龄大概二十岁出头。她肤色偏黑,眼角细长,哪怕徐白的父亲不耐烦,陶娟的眼中还带着笑。 “老公,”她亲昵地叫着“我好久没见着你了。” 徐白站在墙角,偷听他们的对话,听到陶娟那一声“老公”她忽然觉得一阵反胃。 为什么呢? 她是真的想不通,为什么父亲会出轨。 徐白从前也不知道,现实能这样光怪陆离。 在此之前,每当徐白看电视,瞧见家庭调解的节目,播放着丈夫出轨、妻子哭诉的画面,徐白都是用旁观者的心态面对,对妻子报以一阵唏嘘和同情。 而今,她无法旁观,她是局内人。 墙角的另一边,徐白的父亲弹走了烟灰:“陶娟,我上次讲得不明白,还是你听不懂中文?” 他抽了一口烟,接着盘问道:“谁给你的地址,你怎么知道我住哪儿?” 盛夏时节,草木繁盛。 陶娟倚着墙根站立,穿着丝袜的一双细腿,被狭长的茅草戳得发痒。 她蹲下来挠了挠腿,方才回答道:“我去找你哥们儿了,因为我肚子里有了,你朋友帮了我啊,他也不想伤你孩子嘛。” 陶娟顿了一下,面上带笑道:“我感觉是个男孩儿,你女儿那么可爱,又要添儿子了,你多幸福。” 他被加州理工录取了。 除了加州理工以外,还有几所别的学校。高年级的学长谈起他,总是充满了艳羡。 那段时间徐白都很高兴,还跟自己的母亲提到了:“妈妈,他的名字一直挂在光荣榜里,虽然别的学姐学长也挺厉害的,但是我一眼就看见他了。” 那是一个周日的傍晚,徐白的母亲正在书房里画画。 阳光从百叶窗里照进来,照出纵横如织锦般的色彩。徐白的母亲就站在画架前,笔下有洒金的落日山水,也有起伏的晚霞烟云。 她一边上色,一边和女儿说:“时间过得真快啊,我们刚搬来的时候,谢平川才八岁,他才那么大一点,现在都要上大学了。” 48.第四十八章 谨防盗文, 订阅比不足,请等待72小时 他穿着一件黑色外套, 路过庭前凋敝的槐树, 在雪地中踩出一串脚印。 徐白放下了猫,她飞快跟上他的脚步,沿着他的脚印一路跑——谢平川却忽然驻足,于是徐白撞在了他的后背上。 谢平川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徐白后退一步, 与他拉开距离:“哥哥,你想去哪里?” 说来奇怪,刚刚那一瞬间,她恍然以为,他要离家出走。 谢平川拿起他的手机,打开翻盖以后,显示出绿色的屏幕:“季衡约我出去吃饭。”他把短信给徐白看,又觉得有一点微妙。 他为什么要和徐白解释自己的去向。 徐白捧住他的手机道:“是在对街的火锅店啊,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对街的火锅店菜色丰富,汤底香浓, 服务又很周到, 因此声名远播,的确是个吃饭的好去处。 季衡把谢平川喊到那里吃饭, 没有别的原因, 仅仅是因为他自己也被学校连环拒绝了。平心而论, 他和谢平川就是一对难兄难弟, 两个人一起闷头吃火锅, 兴许能慰藉彼此受伤的心灵。 季衡在火锅店坐下来没多久,谢平川和徐白一同出现。 季衡愣了一下,向他们招呼道:“来来来,我在这里。” 他没料想徐白也会跟来,因此提前点了几瓶啤酒。等徐白落座之后,季衡拿着道:“我去问问他们,能不能把啤酒换成换成酸奶和果汁。” 谢平川阻挠了他:“不用换了,我今天也想喝酒。” 季衡拍了拍他的肩:“我懂你,男人嘛,心里有伤,要用酒填平。” 季衡话音落后,谢平川拿起菜单。他仍然要了一瓶酸奶,不过是为了照顾徐白。 时值深冬寒夜,窗外行人棉袍裹身,偶尔能听见风声呼啸,窗上也蒙了一层雾气。街上的积雪如山堆积,把玻璃窗冻得像一块冰。 正是因为天寒地冻,火锅店里生意兴隆,不仅坐满了客人,还有滚滚热气蒸腾。周围不时传来碰杯声、欢笑声,而在徐白的这一桌,气氛却有一点怎么说呢,有一点冷清。 桌上架着一口鸳鸯锅,季衡一边涮羊肉,一边叹息道:“谢平川,我真没想到,我被南加州大学拒绝了,我申请的是那个什么,计算机游戏专业你觉得我不够格吗?” 谢平川给他倒酒:“假如我是录取官,我会收你。” 季衡刚刚觉得欣慰,谢平川就插了一把刀:“不过真正的录取官,都觉得我们不够格。” 季衡喝了一口酒道:“我跟你说,谢平川,你要是一个非洲人,分分钟就被录取了。他们对亚裔的要求太高,能怪你吗?” 喝完这一口酒,他又打了一个嗝:“话说回来,我听说你被保底学校拒绝了,我还真是觉得奇怪。” 坐在季衡对面的徐白闻言抬头,一口咬定道:“那是因为超过录取标准了,一定是这个原因。” 季衡笑着发问:“overqualified?” 徐白点头:“yes, obviously。” 徐白讲完这个单词,又联想了同义的法语,同时把几只墨鱼放进锅里,耐心等待它被烫好。 她双手托着腮帮,低头像是在沉思。谢平川看了她一阵,徐白便注意到了,她问:“你是不是在看我?” 谢平川“嗯”了一声。 他想起一个问题:“你出门之前,有没有和父母打招呼?” 徐白晃了晃手机:“我给爸爸发短信了,他今晚不回家,我妈妈这段时间又开始忙画展我上了初三以后,妈妈好像越来越忙了。” 汤锅里的墨鱼已经烫好,它从水面上浮了起来,像是汪洋海面上翻滚的孤舟。徐白和谢平川说话的时候,季衡就拿来一个漏瓢,把墨鱼全部捞起来,放进了徐白的盘子里。 徐白有些惊讶道:“谢谢学长。” 因她坐在季衡的对面,季衡便抬头笑道:“叫学长多生疏,叫我季衡吧,季节的季,平衡的衡,好听又好记。” 徐白还没回答,季衡又调侃道:“你叫我哥哥也行,就像叫谢平川那样,我和谢平川同龄,应该比你年纪大吧。来吧,叫一声哥哥让我” “听”字还没说出来,谢平川忽然笑了。 谢平川伸手搭上季衡的后背,停了几秒都没放下来——这个举动季衡非常熟悉,一般而言,季衡和谢平川组队参加编程竞赛,每当季衡出了什么错,谢平川的反应就是这样。 几乎无一例外。 季衡连忙转移话题:“谢平川,你觉得坐在我前面的那个人,他是不是一条咸鱼?” 谢平川附和道:“是的,他是咸鱼。” 话虽这么说,他的目光却在季衡身上。 谢平川给季衡倒了啤酒,他自己的杯子也满了,两人碰杯之后,季衡开口道:“可是拒绝你的那所保底学校,把他给录取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你说奇怪不奇怪? 录取似乎就是这样,充分显示世事难料。 作为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谢平川的回应是喝啤酒。 他在家被父母念叨,实在是念得烦了,出来和季衡吃饭,讨论的还是学校——他其实并不想谈论这些。 但是学生的本职是学习,名校的光环无可替代。虽说进了校门以后,还有可能被淘汰,但在当前的战局中,拿了录取就是胜利。 迄今为止,谢平川还是光杆司令。 除了拒信,他一无所有。 说不在乎是不可能的,他是习惯了一帆风顺的人。然而眼下却在港口打转,似乎没有一艘摆渡的船。 他对自己没有盲目的自信,也曾设想了最坏的结果——假如所有学校都拒绝了他,他是否要等待明年的申请。 徐白却在这时候出声道:“哥哥,我打不开瓶盖。” 她握着那一瓶酸奶,安静地和谢平川对视,因为塞了一块排骨,腮帮子还是鼓鼓的就像一只小仓鼠。 谢平川原本是和季衡并坐一排,但是因为那一瓶酸奶,他站起了身,坐到了徐白那一边。 如此一来,他就和季衡分开了。 季衡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谢平川坐到了对面。他心中略有失落,觉得谢平川抛弃了自己。 谢平川毫无察觉。他接过那一瓶酸奶,很快就给徐白拧开,又听季衡开口说道:“刚才讲到坐在我前面的那个人,他也拿到了录取,可我真想不通为什么啊?” 季衡道:“他不是一条咸鱼么,他竞赛都没获过奖,托福和sat也没你高” 谢平川点了点头,回忆起这位同学,他最大的印象是:“上课还喜欢脱鞋。” “可不是么,”季衡怀着一腔愤慨道“他把鞋一脱,坐在哪个角落闻不到?开窗都散不掉那个味儿,为什么这样的人会被录取?” 谢平川陷入回忆,沉默以对。 那不仅是非同寻常的回忆,更是开窗都散不掉的气味。 季衡继续与他同仇敌忾:“对了,他上次借我两百块钱,到现在还没还。” 谢平川接话道:“你不问他要么?” 两百块钱对于季衡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数目,原本大家都是同学,这笔钱打个招呼就算过了。 然而如今风水轮流转,那位同学经常在季衡面前炫耀,这让季衡不能接受,也就开始翻起了旧账。 季衡道:“谢平川,你帮我要吧,他的口才比我好,我讲不过他。” 谢平川却放下酒瓶:“我暂时不想和他说话。” “也是,”季衡烫下一把菠菜,用筷子来回翻搅道“你别去了,他肯定会向你炫耀。” “不是这个原因,”谢平川一手撑腮道“他最近总是脱鞋。” “所以为什么呢?”季衡深深叹息“这样的人都收到了录取,我们两个却被拒绝了。” 谢平川带着酒气,半开玩笑道:“因为我们比不上咸鱼了。” 他不过是在顺着季衡的话,和他继续一个攀比的话题。季衡却呆了好几秒,才笑得尴尬道:“你认真的?这可不像你说出来的句子。” 谢平川笑道:“那你觉得,我应该说什么?” 季衡答不上来。 火锅店里嘈杂的交谈声将他的思维淹没。餐桌上变得异常安静,除了汤锅滚沸的杂音,便只有筷子碰撞餐具的轻响。 徐白的嘴里还有半块年糕。她是今晚唯一用心吃饭的人,她努力地咀嚼年糕,期间不小心呛了一下,谢平川便问道:“要喝水吗?” “不要,”徐白拉着他的袖子道“你应该说” 谢平川不理解徐白的意思。 徐白解释道:“我在回答你刚才的问题。” 她放下筷子,坐得端正:“你应该说,你有规划和理想,有理想的人不是咸鱼还有啊,你的托福和sat都考了高分,你参加了很多次的竞赛,还能抽空去做支教。” 谢平川没仔细听。 他只注意到徐白咳嗽了两声,于是他问服务员要了一杯水。服务员小姐年纪轻轻,弯腰和他说话时,有着显而易见的脸红。 49.第四十九章 谨防盗文, 订阅比不足,请等待72小时 今天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徐白和谢平川一路同行——他们经常一起放学, 一起回家, 算起来也有好几年了。学校离家不远, 以徐白的速度步行,大概需要二十分钟。但她今天比往常更慢,她一边走路, 一边看琴谱。 “到了教室再看,”谢平川终于打断了她“你不怕摔跤么?” 徐白捧着张开的琴谱道:“我要是跌倒了, 你会把我扶起来的。” “这可不一定, ”谢平川放缓语气道“我不可能总是在你身边。” 谢平川说完这句话,徐白恍然抬起头,在大街上和他对视。 她刚刚打过哈欠, 眼中含着几分水光, 好似蕴藉一湖繁星。她的睫毛也很长, 浓密卷翘, 像弯曲的蝶翼, 当然最好看的还是眼睛, 黑白分明, 瞳仁格外清亮。 谢平川却移开了目光。 徐白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我知道的, 将来你去上大学, 我就要一个人了。但是大学只有四年,一眨眼就过完了,我会等你回来,那时候我也高中毕业了。” 她说话的语气并不在意,脚下却踢飞了一颗石子。 石子在人行道上乱滚,停在了不远的地方。 谢平川的脚步也停了。他站在徐白的身旁,唇边挑出一个笑:“等我回来,你想做什么?” 徐白没心没肺地卷起琴谱,把纸页卷成了一个筒状,她用这个筒拍了谢平川的手臂:“当然是请你吃饭,庆祝你大学毕业。” 谢平川从她手中拿过琴谱:“那就算了,怎么能让你请客。” 他重新打开这一张纸,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抵达学校之后,他把徐白带去了钢琴社的活动室,活动室的隔音效果堪称一绝,不过因为现在不是社团时间,整条走廊上没有一个人。 此时距离八点半的早课,还有大约一个小时。 徐白第一次踏足此地,她诧异道:“你为什么有活动室的钥匙?” 谢平川已经掀开了钢琴盖:“因为我是钢琴社的副社长。” 徐白表示不可思议:“我都没有听你说过,你什么时候成了副社长?” 谢平川道:“在上一任副社长不想干了的时候。” 他坐在长凳上,坐姿依然端正,侧脸倒映在近旁的玻璃窗上,映出一个轮廓清晰的剪影,徐白竟然有点有点嫉妒那块玻璃。 这并非谢平川第一次教她,事实上徐白能过业余十级,完全仰仗于谢平川的监督。谢平川和随遇而安的徐白不同,他是凡事都能尽善尽美的人,如果你不认识这样的人,你会觉得他不存在;当你认识了这样的人,你会觉得他不真实。 然而徐白和谢平川相识多年,他的光环在她这里有些退化。 徐白断断续续弹起了琴,低头就能看见谢平川的手。没过多久,她的注意力就从钢琴谱,转移到了谢平川的手上——要是能打分的话,她可以给他的手打满分。 谢平川没有自知之明,他以为徐白是在走神。 “你想弹好这首曲子么?”谢平川问。 “想啊,”徐白说完这两个字,很快又反悔道“但也不是特别想。” 谢平川鼓励道:“你不尽全力,至少要努力。” 他没问这是什么曲子,也没问她为什么要学。上课前的这一个小时,他们一直待在活动室,等他们再出来的时候,徐白已经小有所成了。 她收拾好了书包,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欢天喜地和谢平川告别。 或许是因为基础扎实,临时抱佛脚才能管用,当天上午的音乐课上,徐白成功地脱颖而出。她在音乐教室弹完几个小节,老师就带头给她鼓了掌:“不错不错,这个水平可以了。” 阶梯教室宽敞而明亮,穿着套裙的音乐老师就站在教室的前方。徐白的位置离她很近,能看见她手里的名单表,表中包含了参加合奏的同学名单,除了弹钢琴的徐白以外,还有小提琴、萨克斯、以及西洋长笛。 音乐老师清了清嗓子,抬头看向了全班同学。 她看到一张张充满朝气的、无比年轻的脸庞,能进这所中学的孩子,家庭条件都不会太差,不过偶尔也会有一些例外。 比如坐在角落里的简云。 她独自一人低着头,前后左右都是空位。 初中学生应该是天真又单纯的,然而很残忍的一点是,他们也有阶级之分。简云被排除在各个圈子之外,她一向是游离在边缘的人。 音乐老师站定片刻,走向了简云的座位。她抬手搭上简云的肩膀,面朝其他同学道:“大家都知道,这次校庆呢,我们年级准备的节目之一是乐器合奏,除了刚才那几位同学,老师还想拜托简云” 简云愕然地仰起下巴。 她的头发乱糟糟的,扎了个松散的马尾,猛一抬头的时候,刘海也在额前一颤。 音乐老师帮她理了一下头发,温声继续道:“在这次合奏里,简云演奏三角铁。” “三角铁”名字一出,几个男生开始憋笑。 “我没有和大家开玩笑,”音乐老师介绍道“三角铁是常用的打击乐器,这次的乐谱里也包含了它。” 坐在钢琴边的徐白认真点头。 音乐老师握着教案,仍然在描述乐器:“合奏的乐谱里有钢琴,也有三角铁,乐器是平等的,它们都很重要。” 她的话点到即止,简云却变了脸色。 因为简云并不会三角铁,她对乐理一窍不通。对简云而言,比起不被周围人看重,辜负他们的期待是更可怕的事。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简云枯坐良久,终于拿起合奏的谱子,缓慢走向徐白的位置。 徐白与简云不同,她是众星拱月的代名词,座位附近堪称热闹,简云刚一靠近,徐白就发现了她。 她仰起脸看着简云:“你有什么事找我吗?” 有什么事呢?简云开不了口。 徐白等了一会儿,没有等来回音,她就拉上简云的手,把对方带到了走廊。此时正是大课间,学生们嬉笑打闹,运动鞋划过塑胶地板,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此起彼伏,纷至沓来。 徐白身体微倾,倚靠着及腰的栏杆。九月已经入秋,阳光依然明媚,她一手托住了腮帮,非常正式地询问:“你刚才想和我说什么来着?” 简云的舌头打了结:“徐同学,我、我那个,不会三角铁” 徐白眨了眨眼睛:“我也不会。” 她敏感地察觉了简云的来意,又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水平。这让简云愈发羞怯,她将脑袋埋得更低:“我看不懂谱子。” 徐白豁然开朗:“我看得懂,我教你啊。” 徐白的性格比简云活泼很多,她待人也不设防。既然大家都是合奏团的成员,那么互相帮助是理所应当的——徐白心中这么想,也果然言出必行,从当天上午开始,她对简云倾囊相授。 中午她们在学校食堂吃饭,简云却格外坐立不安。她大约是有交往障碍的人,和徐白一起吃饭令她局促。 除此以外,她一直攥着一块机械手表,双眼来回打量着食堂门口的学生,引得几个高年级学长看向了她们。 徐白夹起一只鸡腿,随口问了一句:“你在找人吗?” 简云眼神飘忽道:“是的。” 她的餐盘里只有米饭,还有两勺浇汁胡萝卜。徐白把鸡腿放进她的盘子里,坦坦荡荡道:“请你吃鸡腿,你想找谁,也许我认识。” 简云握住了筷子,她踌躇两秒,松开了机械手表。 “昨天礼拜日,我和我妈在公园卖早点,”她的语言表达能力不够强,无法形容接下来的事,于是简云选择了跳过,直接奔向主题“高中部的一个学长,他帮了我” 简云把那一块手表推向徐白:“这是他的东西,掉在地上被我捡到。我妈让我今天来学校,把手表还给他。” 食堂里声音嘈杂,饭菜的香味交错相融,徐白的心思却不在吃饭上。 她接过那一只手表,看到了“浪琴”的标志,翻过来再看,表带上有一个“季”字。 啊,原来是这样。 徐白端着饭碗站起来道:“那个学长,他是不是有这么高?”徐白踮起脚尖比了个身高,然后又接着说:“他还背着一个书包,书包带子上有徽章” 徐白努力思考季衡的特征,但她很快就发现,她见到季衡的时候,总是和谢平川在一起。而但凡谢平川在场,她不会有闲心观察别人。 简云却很敬仰地望着徐白:“对,是他。你认识他吗?” 徐白坐回原位,郑重点头:“我认识,吃完饭我就带你去找他。”言罢,她继续吃饭,因为赶时间,茄子的酱汁不慎抹在了脸上。 但是在简云的眼中,徐白整个人都在发光。 饭后刚好是十一点半,徐白拉着简云,走向了学校的高三教学楼。 简云告诉徐白:“你的脸上有茄子汁。” 可是徐白毫不在意:“没关系,等我们找到了季衡,我去洗手间洗把脸。” 她们一路走到了顶层。徐白熟门熟路,站在某个班级的窗外,拉开玻璃的那一瞬,她没有发现季衡,她一眼望见了谢平川。 晌午云淡风轻,天光也暖融融的。教室里的窗帘随风微动,晃荡出水蓝色的褶皱,谢平川的座位就在窗户旁边,窗帘吹到了他的桌子上,于是他站了起来,把窗帘重新系好。 他的背影也很好看。 教室里没有什么人,谢平川前排的女生回过头,脸颊通红和他说话。徐白距离他们很远,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心里就像被猫抓一样,变得又痒又麻。 简云摸不清状况,她小声说:“那个学长他、他好像不在这里。” 话音未落,季衡的声音从她们身后传来:“咦,这不是小白么,你来找谢平川吗?”季衡神经大条地猛敲窗户,朝着教室里喊了一声:“喂,谢平川,你们家小白来找你了!” 徐白扭过脸道:“不,我不是来找他的。” 徐白拉过简云,却见简云埋着头,额前厚重的刘海挡住了眼睛。简云酝酿了很长时间,才一字一顿道:“那天那天,感谢学长帮忙。” 简云双手捧起手表:“这是你落下的东西。” 好像只有一秒钟那么短,又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季衡挠了挠头发,终于认出了她:“哦,你是昨天在公园里的” 他接过那一块手表,套在了自己的手上:“你别谢我,是那个人太过分了,明明自己拿了假。币,还要让你给他找钱。我就是看不过眼。” 季衡戴好手表,笑得分外爽朗:“我还要谢谢你,你是来还我手表的吗?” 徐白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理清了昨天公园发生的事。简云和她母亲在卖早餐,然后来了一个顾客,给了一张假。币,还要让简云找钱——好在季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不过回想昨天的巧遇,徐白心想,季衡大概被那个顾客泼了一身豆浆。 手表已经物归原主,徐白觉得她们应该走了。但她才刚后退一步,谢平川就出现了。 “有什么事么?”谢平川问道。 谢平川身高一米八六,徐白的身高是一米六八,这十八厘米的高度差,迫使她抬头盯着他:“现在没事了,我要回教室。” “等一下,”谢平川忽然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你吃饭吃到了脸上。” 他的指尖抵着她的皮肤,触感细腻而柔滑,谢平川的手指微微一颤,却没有立刻放开她。他用纸巾擦她脸上的油垢,听她没好气地回答:“要你管我。” 50.第五十章 对于领导的观点, 一般只有两种选择, 一个是服从,一个是保留意见。那位经理深谙此道, 不再发言,直到会议结束,还坐在椅子上。 等同事们都走了,会议室里只剩下蒋正寒,这位经理又忽然站起来,面对蒋正寒道:“蒋总,我有一些话, 不知道该不该说。” 房门紧闭, 室内安静,窗帘遮挡了外物, 水晶灯落下柔光, 蒋正寒就坐在灯下, 笑得格外温和:“唐经理,你有什么话,要留到现在?” 唐经理听出他的深意,不由得绷直了身体,指尖却点在文件上, 敲得桌面“哒哒”响。 “蒋总, 您看谢总监的态度, ”唐经理咽下一口唾沫, 喉咙反而更加干燥, 他尽量平心静气,语重心长“蒋总,事关重大,如果决策失误,我真的担心恒夏会进死胡同。” 最后一句话,他讲得相当坦诚,像是以死直谏的忠臣,在奉劝即位不久的新君。 新君似乎听了进去,接着问道:“在唐经理看来,谢总监的态度,和决策失误有关系么?” 唐经理欲言又止:“自从问题出现,谢总监就在整顿技术部,不过呢,咱们公司有两个技术组,都是从xv公司直接挖来的公司出于谨慎考虑,没让他们接触核心业务,清洗还没结束,牵连的人就超过了十个,殃及到各个部门,闹得人心惶惶。” 他停顿半秒,低声道:“谢总监习惯快刀斩乱麻,但是,蒋总,您也知道,谢平川的职责” 唐经理直视蒋正寒,讲出了心中的不满:“是技术总监,不是首席执行官。” 蒋正寒闻言,开解道:“他也是公司创始人。没有谢平川,就没有技术部,你应该明白吧。” 言下之意,不再深谈。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由于身高一米八六,比唐经理高了十公分,路过这一边的时候,唐经理不得不抬头:“蒋总,谢总监和徐白的关系,我有所耳闻,如果换做别人,恐怕都被总监开除了,但是放到徐白身上” 唐经理点到即止,最终失笑道:“我明白蒋总的意思。但是这一次,公司面临麻烦,公关部力排众难,说到底,都是技术部的错误,如果不是软件出了问题,我们不会这么被动。” 他诚恳地低下头,表情被阴影遮住。 “技术部的最高领导,就是谢总监本人,错误的本身,出在谢总监身上,”唐经理百无禁忌道“蒋总,我说了这么多,您也许会怀疑,我不是为了公司考虑。” 蒋正寒站在门口处,身形颀长,背影挺直,和谢平川有些相似。 一山难容二虎。 唐经理凛然道:“我进公司不久,就被蒋总提拔,除了为公司考虑,再没有别的想法。” 蒋正寒的新婚妻子,就是副总经理夏林希。夏林希毕业于清华大学,而唐经理正是她的同门师兄,同样毕业于清华工程系。 他受到提拔,一路晋升,不仅是因为个人能力,更是因为在公司内部,有不少盘踞一方的校友。 蒋正寒沉默片刻,拍了唐经理的肩膀:“你刚才提到了,公司现在面临麻烦。”他侧目看着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话中有话道:“在解决麻烦之前,你的考虑” “是我多虑了,对不起,蒋总。”唐经理回应道。 话音未落,会议室正门被打开。 距离门口不远处,谢平川还在接水。 他端着玻璃杯子,身旁站着周助理——说来奇怪,上至衣食住行,下至端茶倒水,谢平川从没拜托过助理,他交给周助理的任务,一向只和工作相关。 唐经理失笑,缓慢抬步。 他目视前方,视线和谢平川交汇。出于礼貌,唐经理点了一下头。 谢平川无动于衷。 谢平川的社交活动,绝大部分,都带有功利性质。如果只是间接利益关系,他的态度会不冷不热。 这也没办法,逢迎他的人,实在太多了。普通人依靠社交,才能获取的东西,他多半已经不需要。 在这一点上,蒋正寒就比他好得多,待人接物更温和,甚至于如沐春风。 倘若放在平常,蒋正寒会走到近前,和谢平川打一个招呼。但是今天,蒋正寒径直离开,前往总裁办公室。 而在休息区,周助理道:“咦,蒋总走了。” 他转移了目光,凝视着唐经理:“他们刚才在聊什么?” “聊了什么,无关紧要,”谢平川漠不关心道“怎么把xv连根拔起,才是我们要关心的。” 周助理交握双手,郑重点头:“谢总监说得对。” 几天之后,恒夏风平浪静。但在世界各地,勒索病毒一再爆发,侵蚀了大量用户,此次病毒不同以往,来势凶猛,攻占比例更高。 恒夏的安防系统顽强,并未受到病毒的影响,技术组的工作恢复,翻译组又忙了起来。 表面上看,好像度过了风波。 徐白毫无评价,心里却很高兴,她洗了一个苹果,还没来得及吃,手机便震动了一声。 午休时间,同事们休息的休息,聊天的聊天,徐白低头打开手机,瞧见谢平川的消息,便像做贼一样起身,出门踏上电梯,直达二十七楼。 谢平川就在办公室等她。 徐白尚未搬回来,这几天晚上,谢平川独守空房,竟然抱起了毛绒兔子——兔子的身上有徐白的香气,他辗转反侧,拉过兔子,才不至于失眠。 但是香味在变淡。 思念就更强烈。 谢平川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缓慢撤下了自己的领带,徐白推门而入时,谢平川的第一句话是:“请帮我关上门。” 徐白依言照做。 谢平川却道:“还要反锁。” 徐白提出异议:“为什么要反锁,我们是光明正大的。” 谢平川见她不同意,便从沙发上站起来,亲自走到了门后,抬手将门紧紧反锁。 如今是十二月初,全北京开放了暖气,公司还有中央空调,置身其中,堪称温暖如春——可是徐白还穿着外套。 在徐白上楼之前,谢平川调高了室温。当下接近25度,徐白有些燥热,她还天真地认为,楼顶光照充足,气温就会升高。 “你这里好热,”徐白道“没有五楼凉快。” 谢平川给她倒水。他穿着一件衬衫,衣扣解开了三颗——竟然将一身正装,穿出了暗示的意味。 他的神情如常,还和徐白聊天:“是有些热,你喝杯水吧。” 徐白眨了眨眼睛,凝视谢平川的脸。她不是沉迷美色,只是没想到,本以为谢平川会让她脱衣服,结果他只是倒了一杯水。 徐白蹙眉思考,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她低头喝了一口水,自觉脱掉了外套,并把衣服置于膝头,接着和谢平川说:“技术部没事了吗?我们又要开会了,好像正常了。” 谢平川道:“距离正常,还早得很。” 他放下手中的玻璃壶,修长的手指按在壶盖上,指甲就像打磨过的贝壳。他的双手很好看,也很有力气,徐白却没有心思观赏。 她拉住谢平川的手,酝酿了一会儿,便安慰道:“一帆风顺不可能,没有人从不出错,我知道你有计划万事小心,我支持你。” 沙发坐垫柔软,徐白的手更软。 她的指尖像羽毛,抚摸谢平川的手背,偶尔停驻一瞬,引得掌心微痒。明明饱含了温情,谢平川还侧目看她,挑剔道:“你支持的态度,不是特别明显。” 徐白闻言,沉思了两秒。 她很快扭过头,亲了谢平川一下,亲得用力,动作和缓。没有嬉闹的轻佻,只有郑重的表情达意。 谢平川却按着她的肩膀,把她整个人压在沙发上,徐白立刻反应过来,义正言辞道:“你放开我,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在庄重的办公室,对女性下属做这种事。” 她躺在长达两米的沙发上,脚尖伸直,也碰不到另一端。头发散乱的铺开,挨近旁边的抱枕,谢平川就把枕头扔到地上,似乎忘了自己有洁癖。 “你说的很有道理。”谢平川表达赞同。 徐白也说:“对呀,我知道你一向讲道理。” 谢平川却抬起左手,捂上了徐白的眼睛。他咬着她的耳尖说:“这样,你就不会看到了。” 他含住她的耳垂,不断向下摸索,注意到徐白被捂住眼睛时,下巴的线条也惹人怜爱。他从她的耳根后方,强势索取一般,一路吻到了锁骨,不过没有解开扣子——他似乎坚守了底线。 徐白反抗了一下,可惜没他劲大,毫无逃脱的可能。她干脆一动不动,直接问道:“你是不是很想我?” “想到快疯了,”谢平川反问道“你呢?” 徐白抿嘴,却没说话。 谢平川放开双手,直视她的双眼,见她目光澄澈,瞳仁水汪汪的,好比初生的小鹿——或者诸如此类的小动物,他又冒不出半分脾气,低声道:“你一点都不想我么?” 他有些消沉,伏在她的发间:“我去你们家,虾饺都比你热情。” “虾饺性格友善,它对谁都热情,”徐白认真地解释“我和虾饺不一样,我只喜欢你。” 51.第五十一章 谨防盗文, 订阅比不足,请等待72小时 他觉得有点头晕。 昨晚为了准备材料,他忙到夜里十二点。回家的时候却碰上倾盆大雨,把他从头到尾浇了个彻底,碰巧手机从手里滑落,掉到了路边的草丛中, 于是一向注意形象的谢平川, 只能摸黑淋雨蹲在路边掏手机。 等他找到手机的时候, 已经毫无形象可言了。 深夜天寒,他独自顶风走回家,家中也没有一个人。父母都在外地忙于工作,每周给他打一次电话, 因为熟知他的独立, 所以对他格外放心。 于是此时此刻, 正在敲他卧室门的人, 除了徐白,不作他想。 谢平川披了一件衣服,起身去给徐白开门。 门外的徐白抱着一个饭盒, 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阿姨给我们家打电话了, 她说早上给你打电话, 你没有接,让我来看看你怎么了。” 徐白口中所说的“阿姨” 指的是谢平川的母亲。 谢平川还没有回答, 徐白就踮起脚尖, 伸出右手,摸到了他的额头。 “你感冒发烧了吗?”徐白问道。 谢平川反问道:“今天礼拜六,你不去上补习班么?” “今天老师有事,给我们放假,”徐白站在他的卧室门口,敲了一下他的房门“我妈妈去办画展了,我爸爸出去钓鱼了,我们家也只有我一个人。” 徐白的母亲是职业画家,由于近期承办画展,所以工作也变得繁忙。但她昨天出门之前,包了两抽屉的饺子,冻好以后塞进了冰箱,全当做徐白的口粮。 徐白早餐就煮了水饺,她还没有来得及吃,家里的固定电话就响了。接到谢平川母亲的电话之后,徐白把饺子装进了饭盒,打算带过来送给谢平川。 谢平川拉开卧室的木门,咳了一声道:“进来吧。” 他背对着徐白,掏出自己的手机,果然看到母亲的未接电话,还有几条来自季衡的短信。季衡问了一些怎么备课的问题,还提到了儿童教育心理学,一副勤勉认真的样子。 谢平川首先回复了季衡,然后才给母亲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响了几秒,母亲的声音传了过来:“你的面试在后天,别忘了。” 谢平川“嗯”了一声。 母亲接着问:“早上有事吗,没接电话。” 谢平川找到了感冒药,却在电话里回答:“没事,我睡过头了。” “我让徐白去找你了,”母亲话里有话道“打扰了她,我挺不好意思。” 被打扰的徐白却毫无顾念。 趁着谢平川打电话的时间,她从家里带来了体温计,谢平川刚刚挂断电话,徐白就把体温计递给他,然后又催促道:“你真的发烧了,看看有多少度。” 量出来的结果是三十八度二。 谢平川把体温计还给她:“低烧而已,睡一觉就好了。” 徐白坐在他的床边,双手搭在膝头道:“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 方才打电话的时候,谢平川坐到了床上。等徐白拿着体温计回来,她就很自然地给他盖上了被子,仿佛在照顾一个病号。 而当下的这一刻,谢平川伸直了一双长腿,背靠着他自己的枕头,他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道:“小白,你十四岁了,马上就十五岁了。” 徐白还在等待谢平川回答“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乍一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徐白脱口而出道:“哥哥,你叫我是什么意思,我问你想吃什么呀。” 谢平川的耳根一下就红了。 为了缓解气氛,他打开电视,继续挑明道:“我的意思是,你不能像以前一样,直接进我的房间 。” 徐白没有听懂,她抱着一个玻璃杯,里面装着沏好的感冒药。于是她端稳了杯子,轻声安慰谢平川:“为什么不能进你的房间,今天你感冒发烧了,我会照顾你的,你不要怕。” 她感觉玻璃杯不烫手了,就把感冒药递给谢平川:“你喝一点,应该不烫了。” 谢平川接过杯子。 果然不烫了。 他低头喝了一口,心中酝酿着措辞。徐白年纪虽小,待人却不设防,他有必要教会她什么是男女之间的区别,否则等她班上的男生想入非非时,徐白就像羊入虎口一样。 是的,他知道那些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谢平川决定从宇宙的发源讲起,从生物进化的角度引出性别的不同,当然这方面存在很多假说,他应该转述一些公认的 他的思维被此时的电视声音打断。 谢平川的床正对着电视,而徐白又恰好坐在他的床边。电视里正在播放动物世界,屏幕里冰雪消融,漫山遍野姹紫嫣红,旁白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又到了动物们交” “配”字还没有说完,谢平川及时按下静音键。 然后他关掉了电视。 他以为自己反应敏捷,却听见徐白出声问道:“为什么你不继续看了?” 谢平川欲盖弥彰道:“我准备睡觉了。” 他披着一件外衣,只扣了两颗扣子,头发也有一点乱,与平时衣着整齐的风貌大不相同,颇有一种颓废的美感。徐白不知道要怎么照顾他才好,她就点了一下头,然后给他掖好了被子。 “你有事就叫我,”徐白道“我的手机是响铃模式。” 谢平川想起他的正事,在徐白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又拉住了她的手。 谢平川的卧室极其整洁,实木地板纤尘不染——甚至干净到有些打滑,徐白被他这么一拉,脚底当即“呲溜”一声,整个人前倾着摔在了床上。 他的床单和被罩都是木棉质地,被子里夹着分外柔软的鹅绒,摔上去应该不会硌得慌。但是谢平川偏偏躺在床边,徐白栽倒的那一刻,刚好砸在了他的腿上。 一霎寂静。 直到她懵懂地抬起头,不明所以看着他。 “哥哥,你心情不好吗?”徐白试探地问道。 谢平川沉默不语,徐白就自问自答:“也难怪,你生病了,怎么会开心呢。”她重新爬起来,身影消失在门外:“你等我一下,我去给你煮粥。” 雨后初晴,清晨天光灿好,院中一片草木浓绿,未因初秋霜降而凋零,如果侧耳细听,还能听见清脆的鸟啼。 但是谢平川没有闲情逸致。他走神望着外面的景色,因为感冒药带来的困乏,不久便躺在床上睡着了。 他再醒来时,将近中午。 徐白并不知道他醒了。她在自家厨房里熬粥——每当徐白感冒的时候,母亲就会给她煮粥,喝完了很快就好了。 她拿着一把刀,剃掉了红枣核,看着燕麦和小米相融,蒸腾出谷物的清香。 这是徐白第一次亲手熬粥,但她着实是一个有天赋的人,就连火候都掌握得很好。唯一的问题在于,她可能煮多了一点,砂锅里装满了米粥,分量实在有些大。 几分钟以后,当谢平川衣着整齐地坐在客厅,思考中午要吃什么的时候,徐白端着一个砂锅出现了。 “给你的。”徐白欢快道。 砂锅太重,她快要端不动了。好在谢平川及时赶到,从徐白手里接了过来。 他把这口锅放在了客厅的木桌上。 “都是给我的?”谢平川问。 看着那整整一满锅、分量足以喂猪的粥,谢平川的眼神有些复杂。他不禁想到,难道在徐白的心里,他就是这么的能吃。 徐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踮起脚尖,再一次伸手摸他的额头。 “太好了,你退烧了。”徐白道。 谢平川抓住了她的手,从他自己的额头上拿开。他搬来一把椅子,示意徐白坐下,而他坐在她的对面,像是要和她促膝长谈。 徐白却问了一句:“你不喜欢这样的粥吗?”她双手搭着椅子,自然而然道:“你不想吃的话,我把它端回去吧。” 徐白的母亲教会她一个道理——当你想对别人好的时候,要以对方接受为前提,否则好心容易办坏事,毕竟每个人的成长环境不同,性格和兴趣喜好也不相同。 谢平川理解了她的意思,他起身去了一趟厨房。 等他再回来,手上多了两个碗,以及两把银勺子。 谢平川亲手给她盛粥,仿佛在尽地主之谊。这让徐白想起来,很久以前,他们两个都还小的时候,徐白就是谢平川的小尾巴,他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 从那时起,他就经常照顾她。无论是在学业,亦或别的方面。 今天她终于稍微报答了一下。但是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光是煮出一锅粥,好像还远远不够。 谢平川见她低头,随口问了一句:“你在想什么?” 徐白捧起了瓷碗,开门见山地问:“我在想,你觉得粥好喝吗?” 咸淡适中,滑而不腻,明明很合他的口味,谢平川却回答道:“一般。” 客厅的木桌正对着一扇格子窗,落在深色桌面的光影被切分成块状。桌上的水晶花瓶里只有水,没有花,徐白轻轻推了一下花瓶,使得水纹抖出潋滟的波浪。 而她趴在桌边,看起来萎靡不振,像泄了气的皮球。 谢平川立刻改口道:“火候正好,选材恰当,不稠不淡”他端着碗和她说:“谢谢你给我做饭。” 她在三角钢琴边坐定,裙摆如浅川曳地。小提琴的余音响起后,她弹出极流畅的前奏,全体的配合堪称完美。 演出不可能不顺利,因为他们排练了很久。 谢幕以后,掌声经久不息。 徐白提着裙子跑向台下,很快就找到了谢平川。她挨着他坐好,再次求表扬道:“我们先说好了,你要和我讲实话。” 谢平川反问道:“讲什么?” 徐白看着他,意有所指:“你听见刚才的合奏了吗?” 谢平川拎起他的书包,打开侧边的拉链后,拿出来一本宽约一指的厚书。他翻了翻书页,确认准确无误,没有丝毫破损,才把整本书交到了徐白手中。 徐白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谢平川便和她解释道:“这是给你的奖品。” 徐白低头,终于发现这是一本——英法互译的剑桥辞典。 谢平川道:“听你爸爸说,你想当法语翻译。我记得你也说过,想当英语翻译” 于是,谢平川买了一本英法互译的辞典。他觉得这样一来,问题就都解决了。 徐白没有吱声。 她低头看着这本辞典,双手使劲掂了掂,可是辞典真的好重,她其实有点抱不动。 “好丰厚的奖品,”徐白用指尖摩挲扉页“我爸爸都不相信我能做翻译。” 她略微颔首,敞开心扉道:“我想当翻译,也想读语言学。因为语言就像桥梁一样,我想做架桥的人。” 讲完这句话,徐白抱起辞典笑了:“这个比喻好像不对,我说得不好。” 谢平川却道:“不用解释,我明白你的意思。” 徐白心想,人生难得一知音,更难得的是,想做的事总有人支持。她翻开辞典的第一页,把书推到谢平川的面前:“你能不能在扉页上给我写一句话,再加上你的名字。” 她说:“这样我学习的时候,就会很有动力了。” 徐白的语气十分诚恳,谢平川没有拒绝的理由。他拿出一支笔,在扉页上写道: “祝你成为一名合格的翻译。” 句尾之后,他打了一个破折号,跟上自己的签名。 谢平川写得一手好字,行云流水,苍劲有力。因他的笔迹落在了扉页,徐白愈发珍惜这一本辞典。她重新把书抱进怀里,斩钉截铁道:“好的,我会让它发挥作用。” 徐白和谢平川如此励志的时候,另一边的季衡却在门口徘徊。 他没有谢平川的好运气,无法在此时混进后台。不过他没等多久,面前来了一个熟人。 那人正是简云。 简云乍一见到季衡,并不敢直视他。她抿了抿嘴唇,提着裙子绕到一旁,低头打量脚下的地板,然后才说了一声:“学、学长好。” 季衡闻声,偏过了头。 “哦,你是那个”他想不起她的名字,用满面笑容来掩盖“你是合奏队的成员吧。” 简云道:“是的。” 话刚出口,她不由感到落寞。 落寞的原因在于,她想和季衡交流,却又无话可说。 简云尝试着问道:“学长来找人吗?” 季衡没有承认,他不想说自己来这里是因为谢平川不见了。他抬手搭上简云的肩膀,和她随意攀谈道:“你别老是学长、学长的叫我,听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叫我季衡吧。” 他熟练地介绍自己:“季是季节的季,衡是平衡的衡,好听又好记。” 简云默认了他的说法。 她在意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搭在她肩上的那只手——在此之前,她从未和异性如此近距离接触过,她觉得自己格外紧张。 季衡也发现了这一点,他问:“你是不是有点怕我啊,其实我是个好人。” 简云尚未回答,季衡便后退一步,他面朝反光的瓷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那天在公园里,我看到你急得快哭了” 简云微张了嘴:“你还记得我?” “那当然了,”季衡回头看她,有些好笑道“不然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么多话,我也不是自来熟的人啊。” 今天的简云和平时不同。她穿了钩织提花的裙子,头发完全盘了起来,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别说只有一面之缘的季衡,就连她的同班同学都有几个不认识她了。 她不知自己因什么而高兴,她小声地说:“我不怕你。”算是回答他之前的问题。 季衡笑道:“你话真少,比谢平川还安静。” 他刚提及谢平川,谢平川就从里面出来了。 不过谢平川并非一个人,他的身后还跟着徐白。徐白肩上披着一件外套,手里还抱着一本厚书,谢平川想要帮她拿,她却拒绝道:“我要自己抱回家。” 季衡站在一旁,瞥了一眼那本书,他好奇那是什么玩意儿,让徐白如此看重和珍视——季衡没发现惊天动地的标题,他只看到了几行法语和英语。 人们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又或者是“不知其人,视其友”意思是当你不了解一个人的时候,可以看看他的亲密交际圈,多少能猜出一点他的兴趣所在。 所以徐白的兴趣,也不是普通的兴趣。季衡心想道。 他问:“徐白,将来你也打算出国吗?” 这个问题把徐白难住。 她是想出国念书的,不过父亲反对,母亲赞同。 徐白的母亲是职业画家,她早年留学意大利,也曾经在荷兰见习,回国后又继承父业,专攻国画,风格融汇中西之长。 或许是因为走过这条路,所以当徐白表达意向时,母亲完全站在她这边。 而她的父亲恰恰相反,经常讲一些她没有听过的、所谓的“大人的道理”比如“你年纪还小,出去容易吃亏”又或者是“翻译是没有前途的工作” 徐白久久不答话,谢平川替她解围道:“徐白初中都没毕业,你的问题问早了。” 季衡双手插。进裤子口袋,转而问起了谢平川:“那你呢,谢平川,我忽然想起来你还没告诉我,你申请了哪些美国大学?” 谢平川仿佛一个谜团。 他说出来的话,就像没说一样:“我申请了喜欢的大学。” 徐白在一旁听着,虽然她也不知道谢平川的计划,但是她发自肺腑地希望,谢平川能申上他喜欢的学校。 可惜天不遂人愿。 那一年的十二月,下了一场初冬的雪。于是庭前有枯枝落叶,皑皑白雪,像是残积的柳絮,铺陈了一地新妆。 徐白穿过门外的走廊,绕向了后院的围墙。她戴着一条羊绒围巾,刚好遮住小半张脸,手上却没有手套——那是为了方便她敲门。 敲谢平川的门。 谢平川在家,家里却不止他一个人。 他的父母也回来了,三人齐聚在他的卧室。自从谢平川上了初中,这种盛况一年到头也没几次。 卧室的窗户半开,徐白就蹲在门外,偷听他们的谈话。她听到谢平川的母亲开口道:“你从小学开始学编程,我和你爸爸也支持你,你的编程水平高不代表你的能力强,只能说明我们愿意栽培你。” 谢平川不说话,他很安静地坐着。 母亲继续教育他:“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不能眼高手低,好高骛远,选择学校的时候,看准了再申请。哈佛和麻省理工是你能尝试的吗?” 谢平川并未反驳,仍然保持一言不发。 他不仅申请了哈佛和麻省理工,他也申请了斯坦福和普林斯顿。 就在近期,他收到了回信。 全是拒信。 如果仅仅是这样,父母可能不会大动肝火。最让谢平川的父母失望的是,谢平川用来保底的两所学校,也都在昨天之前委婉拒绝了他。 保底学校,顾名思义,是那一批申请里、综合情况最差的学校。 对于谢平川的父母而言,他们的儿子一直是优秀的。自打谢平川上小学开始,他从没让父母操心过成绩,他天资聪颖,又相当努力。 然而眼下,这种优秀被全盘否定,曾经光辉闪耀的山巅,沦为了折戟沉沙之处。 错误酿成以后,大多数人想到的不是如何补救,而是先放一管马后炮——谢平川的父亲不能免俗,他说:“当初让你走中介,你也没听我们的。” 谢平川回答了父亲的话:“我自己的事,不用他们帮我做。找中介的结果不一定比现在好,申请竞争激烈,他们也没有十全把握。” 他说话的声音低沉,其实非常好听,徐白平时很喜欢,此刻却很心疼。 她双手抱膝蹲在门外,看着积雪压在树梢上,如同覆了一层糖霜。她伸手推了一下树,那雪球便簌簌落下来,刚好砸在她的脑袋上。 谢平川的父亲问:“什么声音?” 谢平川距离窗户更近,他从座位上站起,走到窗前看了一眼。 明明瞧见了徐白,他却笑道:“是徐白家的那只猫。” 这一笑不要紧,他的母亲更气了。 52.第五十二章 谨防盗文,订阅比不足, 请等待72小时  自从十月来临, 气温明显下降。 前些日子又下了雨, 门廊风过, 雨痕未干, 露水还挂在树梢上, 一滴一滴地下落,沾湿了卧室的玻璃窗。谢平川躺在床上,摸到闹钟看了时间, 破天荒地想要多躺一会儿。 他觉得有点头晕。 昨晚为了准备材料, 他忙到夜里十二点。回家的时候却碰上倾盆大雨, 把他从头到尾浇了个彻底, 碰巧手机从手里滑落, 掉到了路边的草丛中,于是一向注意形象的谢平川,只能摸黑淋雨蹲在路边掏手机。 等他找到手机的时候, 已经毫无形象可言了。 深夜天寒, 他独自顶风走回家,家中也没有一个人。父母都在外地忙于工作,每周给他打一次电话, 因为熟知他的独立,所以对他格外放心。 于是此时此刻, 正在敲他卧室门的人, 除了徐白, 不作他想。 谢平川披了一件衣服,起身去给徐白开门。 门外的徐白抱着一个饭盒,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阿姨给我们家打电话了,她说早上给你打电话,你没有接,让我来看看你怎么了。” 徐白口中所说的“阿姨”指的是谢平川的母亲。 谢平川还没有回答,徐白就踮起脚尖,伸出右手,摸到了他的额头。 “你感冒发烧了吗?”徐白问道。 谢平川反问道:“今天礼拜六,你不去上补习班么?” “今天老师有事,给我们放假,”徐白站在他的卧室门口,敲了一下他的房门“我妈妈去办画展了,我爸爸出去钓鱼了,我们家也只有我一个人。” 徐白的母亲是职业画家,由于近期承办画展,所以工作也变得繁忙。但她昨天出门之前,包了两抽屉的饺子,冻好以后塞进了冰箱,全当做徐白的口粮。 徐白早餐就煮了水饺,她还没有来得及吃,家里的固定电话就响了。接到谢平川母亲的电话之后,徐白把饺子装进了饭盒,打算带过来送给谢平川。 谢平川拉开卧室的木门,咳了一声道:“进来吧。” 他背对着徐白,掏出自己的手机,果然看到母亲的未接电话,还有几条来自季衡的短信。季衡问了一些怎么备课的问题,还提到了儿童教育心理学,一副勤勉认真的样子。 谢平川首先回复了季衡,然后才给母亲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响了几秒,母亲的声音传了过来:“你的面试在后天,别忘了。” 谢平川“嗯”了一声。 母亲接着问:“早上有事吗,没接电话。” 谢平川找到了感冒药,却在电话里回答:“没事,我睡过头了。” “我让徐白去找你了,”母亲话里有话道“打扰了她,我挺不好意思。” 被打扰的徐白却毫无顾念。 趁着谢平川打电话的时间,她从家里带来了体温计,谢平川刚刚挂断电话,徐白就把体温计递给他,然后又催促道:“你真的发烧了,看看有多少度。” 量出来的结果是三十八度二。 谢平川把体温计还给她:“低烧而已,睡一觉就好了。” 徐白坐在他的床边,双手搭在膝头道:“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 方才打电话的时候,谢平川坐到了床上。等徐白拿着体温计回来,她就很自然地给他盖上了被子,仿佛在照顾一个病号。 而当下的这一刻,谢平川伸直了一双长腿,背靠着他自己的枕头,他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道:“小白,你十四岁了,马上就十五岁了。” 徐白还在等待谢平川回答“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乍一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徐白脱口而出道:“哥哥,你叫我是什么意思,我问你想吃什么呀。” 谢平川的耳根一下就红了。 为了缓解气氛,他打开电视,继续挑明道:“我的意思是,你不能像以前一样,直接进我的房间 。” 徐白没有听懂,她抱着一个玻璃杯,里面装着沏好的感冒药。于是她端稳了杯子,轻声安慰谢平川:“为什么不能进你的房间,今天你感冒发烧了,我会照顾你的,你不要怕。” 她感觉玻璃杯不烫手了,就把感冒药递给谢平川:“你喝一点,应该不烫了。” 谢平川接过杯子。 果然不烫了。 他低头喝了一口,心中酝酿着措辞。徐白年纪虽小,待人却不设防,他有必要教会她什么是男女之间的区别,否则等她班上的男生想入非非时,徐白就像羊入虎口一样。 是的,他知道那些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谢平川决定从宇宙的发源讲起,从生物进化的角度引出性别的不同,当然这方面存在很多假说,他应该转述一些公认的 他的思维被此时的电视声音打断。 谢平川的床正对着电视,而徐白又恰好坐在他的床边。电视里正在播放动物世界,屏幕里冰雪消融,漫山遍野姹紫嫣红,旁白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又到了动物们交” “配”字还没有说完,谢平川及时按下静音键。 然后他关掉了电视。 他以为自己反应敏捷,却听见徐白出声问道:“为什么你不继续看了?” 谢平川欲盖弥彰道:“我准备睡觉了。” 他披着一件外衣,只扣了两颗扣子,头发也有一点乱,与平时衣着整齐的风貌大不相同,颇有一种颓废的美感。徐白不知道要怎么照顾他才好,她就点了一下头,然后给他掖好了被子。 “你有事就叫我,”徐白道“我的手机是响铃模式。” 谢平川想起他的正事,在徐白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又拉住了她的手。 谢平川的卧室极其整洁,实木地板纤尘不染——甚至干净到有些打滑,徐白被他这么一拉,脚底当即“呲溜”一声,整个人前倾着摔在了床上。 他的床单和被罩都是木棉质地,被子里夹着分外柔软的鹅绒,摔上去应该不会硌得慌。但是谢平川偏偏躺在床边,徐白栽倒的那一刻,刚好砸在了他的腿上。 一霎寂静。 直到她懵懂地抬起头,不明所以看着他。 “哥哥,你心情不好吗?”徐白试探地问道。 谢平川沉默不语,徐白就自问自答:“也难怪,你生病了,怎么会开心呢。”她重新爬起来,身影消失在门外:“你等我一下,我去给你煮粥。” 雨后初晴,清晨天光灿好,院中一片草木浓绿,未因初秋霜降而凋零,如果侧耳细听,还能听见清脆的鸟啼。 但是谢平川没有闲情逸致。他走神望着外面的景色,因为感冒药带来的困乏,不久便躺在床上睡着了。 他再醒来时,将近中午。 徐白并不知道他醒了。她在自家厨房里熬粥——每当徐白感冒的时候,母亲就会给她煮粥,喝完了很快就好了。 她拿着一把刀,剃掉了红枣核,看着燕麦和小米相融,蒸腾出谷物的清香。 这是徐白第一次亲手熬粥,但她着实是一个有天赋的人,就连火候都掌握得很好。唯一的问题在于,她可能煮多了一点,砂锅里装满了米粥,分量实在有些大。 几分钟以后,当谢平川衣着整齐地坐在客厅,思考中午要吃什么的时候,徐白端着一个砂锅出现了。 “给你的。”徐白欢快道。 砂锅太重,她快要端不动了。好在谢平川及时赶到,从徐白手里接了过来。 他把这口锅放在了客厅的木桌上。 “都是给我的?”谢平川问。 看着那整整一满锅、分量足以喂猪的粥,谢平川的眼神有些复杂。他不禁想到,难道在徐白的心里,他就是这么的能吃。 徐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踮起脚尖,再一次伸手摸他的额头。 “太好了,你退烧了。”徐白道。 谢平川抓住了她的手,从他自己的额头上拿开。他搬来一把椅子,示意徐白坐下,而他坐在她的对面,像是要和她促膝长谈。 徐白却问了一句:“你不喜欢这样的粥吗?”她双手搭着椅子,自然而然道:“你不想吃的话,我把它端回去吧。” 徐白的母亲教会她一个道理——当你想对别人好的时候,要以对方接受为前提,否则好心容易办坏事,毕竟每个人的成长环境不同,性格和兴趣喜好也不相同。 谢平川理解了她的意思,他起身去了一趟厨房。 等他再回来,手上多了两个碗,以及两把银勺子。 谢平川亲手给她盛粥,仿佛在尽地主之谊。这让徐白想起来,很久以前,他们两个都还小的时候,徐白就是谢平川的小尾巴,他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 从那时起,他就经常照顾她。无论是在学业,亦或别的方面。 今天她终于稍微报答了一下。但是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光是煮出一锅粥,好像还远远不够。 谢平川见她低头,随口问了一句:“你在想什么?” 徐白捧起了瓷碗,开门见山地问:“我在想,你觉得粥好喝吗?” 咸淡适中,滑而不腻,明明很合他的口味,谢平川却回答道:“一般。” 客厅的木桌正对着一扇格子窗,落在深色桌面的光影被切分成块状。桌上的水晶花瓶里只有水,没有花,徐白轻轻推了一下花瓶,使得水纹抖出潋滟的波浪。 而她趴在桌边,看起来萎靡不振,像泄了气的皮球。 谢平川立刻改口道:“火候正好,选材恰当,不稠不淡”他端着碗和她说:“谢谢你给我做饭。” 徐白迎着阳光坐在台阶上,怀里抱着他们家的猫。猫咪一身柔软的毛皮,舒服又暖和,用来捂手再好不过。 恰在此时,谢平川走出了家门。 他穿着一件黑色外套,路过庭前凋敝的槐树,在雪地中踩出一串脚印。 徐白放下了猫,她飞快跟上他的脚步,沿着他的脚印一路跑——谢平川却忽然驻足,于是徐白撞在了他的后背上。 谢平川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徐白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哥哥,你想去哪里?” 说来奇怪,刚刚那一瞬间,她恍然以为,他要离家出走。 53.第五十三章 谨防盗文,订阅比不足, 请等待72小时  徐白忍不住设想, 如果她在节目里表现出色, 坐在台下的谢平川见了, 会不会由衷地赞赏她呢,就像夸奖她做饭好吃一样——这样的假设, 让她格外雀跃。 然而合奏团的成员共有七人。除了打酱油的简云以外, 其他同学的基本功都挺扎实,都是全年级选出来的佼佼者,两相对比之下, 简云越发无地自容。 简云和徐白倾诉道:“我什么事都做不好。” 徐白坐在钢琴边,手指还按在琴键上:“老师教给你的步骤, 你还是没记下来吗?” 简云摇了摇头,随后又点头。 十一月初的北京天气转冷,窗外寒风接连呼啸,室内已经开放了暖气。一冷一热的遥相呼应, 使得玻璃蒙上了浅雾, 而简云的衣服仍然单薄。 徐白往旁边挪了一点,简云就和她并排而坐。 她们的关系比起两个月前, 早已亲近了很多。对简云而言,徐白是她在学校里唯一的朋友。她不想麻烦徐白, 却好像正在麻烦她。 徐白道:“你看这样行不行, 每天中午吃完饭以后, 我们来音乐教室练习。” 徐白身后站着一位吹萨克斯的男同学, 那名男同学听见他们的对话,笑着搭了一腔道:“徐白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认真了?” 诚然徐白是那种不太努力,又让人无法忽视的女孩子。 她擅长钢琴、绘画,外表出众,气质拔群,又多才多艺。归根结底,可能是因为幸运。 不过今天的徐白有点不一样,今天的她充满干劲道:“认真有错吗?”她借用谢平川曾经告诉她的话,正义凛然地说道:“我们不尽全力,至少要努力。” 男同学觉得她言之有理,他抱着萨克斯,退让一步道:“没错没错,你们继续。” 但他在离开之前,还是忍不住说:“我听音乐老师讲,到时候你们女生要穿正式的裙子,头发也要盘起来” 他拽了拽自己的黑色短发:“简云同学,你能不能把刘海整一整,眼睛都快挡住一半了,您看得清东西吗?” 或许是他忽然意识到,这话对一个女孩子讲,语气似乎有点重了。所以他又补救了一句:“校庆节目是要评选的,我们不能在形象上输给其他班吧,我觉得我们能超过高中组呢。” 男同学的话音未落,徐白按下一个琴键,目光却落在简云身上。 钢琴的声音拉得很长,一旁还有小提琴助兴。简云略微侧过头,和徐白的视线对上:“你刚才说中午练习吗?好的。” 徐白伸出手,捧住她的脸。 她撩起简云厚重的刘海,两人的双眼直接对视,徐白忽然就笑了:“你的眼睛是褐色的。” 她取下自己的发卡,戴到了简云的头上。 那发卡镶着银边,精致而小巧,照在太阳的光里,阳光都像是新的。 简云脸颊飞红和她道谢,又问:“还有半个月,我们、我们能表演好吗?” 旁边拉小提琴的男生走了过来。他一手握着小提琴,一手拿着琴弓,视线还在徐白的琴谱上:“肯定能啊,简云,你没有信心吗?” 这位男生名叫赵安然,不仅是徐白他们班的班长,也是全年级小提琴拉得最好的人。 他们合奏团平常排练的时候,偶尔没有音乐老师在场,也能进行地有条不紊,其实说到底,都是赵安然计划有方。 赵安然用他那一双灵巧的手翻看谱子,一边拔高了声音说:“我有一个提议,每天午饭结束以后,我们一起来音乐教室,大家一起排练,做最后的冲刺。争取在校庆当天,达到最佳状态。” 言罢,他站到了简云身旁:“简云,你别担心,正常发挥就行。我们是一个团队,谁要是说你不好,你马上告诉我” 徐白弹出了一串滑音:“告诉你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赵安然思考片刻,甩了甩右手道:“我要用琴弓打他。” 他还没说完,在场的同学都笑了。 他们遵从了当天的约定,每天的活动课时间、以及午饭后的休息时间,都被用作了合奏排练。 到了校庆大会的那一天,学校布置好了千人礼堂,近旁架起了摄影机,仪式感非常隆重——由于是五十周年校庆,学校的领导也很重视。但对于学生而言,只要不上课,都是高兴的。 观众席上几乎全部坐满,高三的学生却来得不多。谢平川原本也不想来,但他得知徐白要表演之后,他提前二十分钟就到场了。 季衡就坐在谢平川的右手边,他的书包里装了几罐啤酒,还有一盒番茄味的薯片——他满怀期待地等着校庆节目,手上还拿了一张出场顺序表。 谢平川问:“徐白的节目排在第几位?” 季衡打开节目单,居高临下道:“你求我啊,求我的话,我就告诉你。” 谢平川略微侧过脸,看向了他左边的男生:“同学你好,能不能请你告诉我,初三年级钢琴合奏的节目,排在第几位?” 那个男生马上回答道:“第五位!我看过彩排,记得很清楚!” 他搓了搓手,兴致勃勃地说:“那个弹钢琴的女生,特别水灵,是我最喜欢的类型。待会儿节目结束,我还想去后台,找她要签名。” 话刚说完,他忽然觉得有点冷。 观众席的灯光调暗了,近旁交谈声音变小,大家自觉关闭手机,半点微光都没留下。男生看不清谢平川的表情,只觉得谢平川在注视他。 他小心翼翼道:“同学,节目开始了,你不看节目吗?” 谢平川没有回答,他阴森地笑了一声。 由于身边的氛围实在可怕,那名男同学没有坚持多久,抱起书包落荒而逃,逃到了另一个座位。 如此一来,谢平川的左边没有人,右边也只有季衡了。 季衡递给谢平川一罐啤酒:“来来来,降降火气。” 谢平川掀开拉环,和季衡碰杯。他们两个人各自喝完两罐,却都忘记了一个事实——他们平常都不喝酒,也都没有酒量。 此时台上正在表演第四个节目,那是一个颂扬校园生活的小品,演出者是一帮初二学生,视野也局限在了初二。 季衡拉住谢平川的衣领,同时回忆道:“谢平川,我初二和你分到一组,参加编程比赛,我本来是不高兴的。” 谢平川已经喝醉了,他说:“我也不高兴”他扯掉季衡的手:“你看起来太弱了,会拖我的后腿。” 季衡指责道:“你太骄傲了,不懂团队合作。” 谢平川端正坐姿道:“我不和咸鱼合作。” 季衡口齿不清地问:“你把话说清楚,谁、谁是咸鱼啊?” 谢平川从善如流,果然讲得很清楚:“初二还不会写大整数加减乘除的人。” 季衡犹自挣扎道:“那可不是简单的加减乘除小程序啊,要用字符型数据结构,来表示整数型的数字,我那时候才初二,我怎么可能想得出来。” 他猛然拍响扶手,狠狠反击:“倒是你,谢平川,你非说卷积神经网络,可以和增强学习结合在一起,我看你才是胡说八道吧?” 谢平川理了理衣服领子:“不要用胡说八道,来形容你没有见过,或者无法理解的东西。” 言罢,他从座位上站起身,步履稳健,冷静地走向后方。 季衡乍一回头,小声问道:“谢平川,你上哪儿去啊?” “去后台,”谢平川斜挎着书包道“徐白快上场了,我要到后台等她。” 过道上标着绿色的“安全出口”发出星点微弱的淡光。他沿着安全出口向前走,成功离开了会堂中心,来到了一片光明的大厅。 大厅里有几个忙碌的身影。 其中一位工作人员发问道:“后勤在哪里?怎么没人送水?” 金白镶嵌的地板砖上,放着两箱矿泉水,一个男生站在一旁喘气:“后勤是我,我太累了,你让我歇会儿。” 那名工作人员便道:“行,我去里面叫几个人,帮你抬水。” 他还没有走远,谢平川就来到近前。他扛起一箱矿泉水,跟着那人走向后台。 此时此刻,第四个节目即将结束,徐白那一组快要登场。 后台人满为患,道具组四处奔忙。 徐白和她的同伴坐在一起,她早已穿好了长裙,头发也盘了起来。除了徐白以外,其他人都有点紧张,而她若无其事地坐着,腰扣上的流苏垂落,也被她拨弄了一下。 54.第五十四章 谨防盗文, 订阅比不足, 请等待72小时  当天晚上,谢平川从后院回家时,家里的灯已经熄灭了。 他直接从客厅走过, 但是没有打开吊灯。他在黑暗中途经父母的卧室, 注意到卧室房门开了条缝,也听到母亲语气不善道:“你真的想买邻居家的画吗?” 谢平川当然知道,徐白的母亲是个画家。因此他的脚步一顿, 站在了房间的门口。 谢平川的父亲缓声道:“你还想让我说什么,我不过想买一幅画。” 母亲正在敷面膜, 她躺在卧室的软椅上, 话中带着几根刺:“别人的画不能买么?你非要买她的画。” 谢平川的父亲对自己要求很高。多年以来,他行得端做得正, 完全问心无愧, 说话就很有底气:“我妹妹要来加州机场接机,送她什么礼物合适?带一幅画只是顺手的事。” 母亲却道:“上个月的月底, 我买了一块和田玉, 品相不错, 到时候送给她吧。” 父亲仍然在坚持:“邻居家有几幅画, 确实画得不错,色彩和意境都很好。” 夜半风凉, 家中难得有人。平常偌大的房间里, 只有谢平川的人影, 如今父母放下工作, 终于回归了家庭,但是室内的氛围并不和谐,潜伏着不易察觉的火药味。 谢平川的母亲动怒道:“我的话不够清楚吗?你非要买就去买吧。” 她端正地平躺着,保养得当的脸上,并没有牵扯出表情,话里也忽然没了情绪:“你想买多少买多少,我不会拦你。” 另一边的父亲妥协道:“算了,我不买了,家和万事兴。” 母亲回答:“你知道就好。” 这种没什么意义的争执,是谢平川从小就见惯了的事——总的来说,都是以双方的退让作为收场。 谢平川懒得听,他走了。 他没听见母亲接下来的话:“今年六月份,我们全家都要出国,这房子一卖,以后也不会回来。你没什么舍不得的吧?” 谢平川的父亲道:“我有什么舍不得的,倒是谢平川,我看他和徐白关系挺好。徐白那个孩子,没什么心眼,瞧着也挺乖的” “他还年轻,”谢平川的母亲打断道“等他长大,眼界就开阔了。” 谢平川的父亲话中有话:“儿子和我说过,他上完学就想回国。” 他顿了顿,才接着说:“让儿子按照自己的兴趣来吧,他已经长大了。” 这句话没得到妻子的赞同。 她平躺一阵以后,转移话题道:“我和你说过吗,上个礼拜在苏州街,我开车路过的时候,看到了徐白她爸,还有一个” “一个”之后她说了什么,谢平川的父亲没有听清。 于是他开口询问:“怎么了,你看到谁了?” 谢平川的母亲揭开面膜,转身去洗手间敷脸,她只落下了一句话:“没什么,别人的家务事,我们最好别管。” 谢平川的父亲没再追问。 隔了几日的傍晚,谢平川就像往常一样,和徐白一起回到家门。自从过了立春时节,草木接连抽穗拔苗,院子里又有了浅翠新绿,徐白家的猫咪就蹲在花盆边,伸直一双猫爪向它的主人撒娇。 徐白却没有注意这只猫。 徐白道:“今天晚上我爸妈不在家,可我忘记去超市买吃的了。” 厨房的冰箱抽屉空空如也,她早上出门前就发现了这一点,原本打算放学的时候去趟超市,但是在回家的路上,她就顾着和谢平川说话,别的事情都没想起来。 谢平川正要和她告别,听见她的这一句话,他立刻提议道:“走吧,去我家。” 他没有给她考虑的时间。话刚说完,他就拉起她的手腕,把她拽进了家门——不过谢平川忽略了一点,今天晚上,他的父母也都在家。 玄关内隔着一扇屏风,谢平川的父亲沏了一壶茶,手拿报纸坐在沙发上。反观另一边呢,谢平川的母亲正在和人打电话,对着手机谈笑风生,丝毫没留意她的儿子牵着小姑娘回家了。 厨房里有个忙碌的人影,属于他们家的家政阿姨。徐白也不知道那个阿姨做了几道菜,总之饭菜的香味穿过走廊,一路飘进了宽敞明亮的客厅。 这并不是徐白第一次来谢平川的家,事实上她早就来过无数次了。然而今天与往常不同,她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感。 她心想这是为什么呢——原因可能是,她在和谢平川独处的时候,整个人会更加平静和放松。 谢平川的父亲率先发现了他们。他收好手上的报纸,温和一笑道:“咦,这不是小白吗?”言罢又看了看表:“你们今天放学挺早啊。” 谢平川放下书包道:“今天她家里没人,我请她过来吃饭。” 他说得顺理成章,后面又跟了一句:“餐厅只有三把椅子么,我去书房再搬一把。” 徐白作为一个来蹭饭的人,总归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虽说他们家和谢平川家是十年的老邻居,但是因为谢平川的父母常年不在家,徐白觉得两家的关系并不能算得上亲近。 徐白的父亲比较自来熟,每逢遇到谢平川他爸,就以“老谢”作为代称,并以“老朋友”自居。 谢平川的父亲也会与他客套,但是两人私下却鲜有交集,在谢平川的父母看来,他们虽然共同住在四合院里,彼此的关系却更像是独门独户公寓里的邻居。 成年人的世界总是更为复杂些,要考量的利弊涵盖方方面面。然而徐白和谢平川刚认识的时候,还只是两个心智未开的孩子,他们年龄相近,性格又相容,关系不好是不太可能的。 谢平川的母亲这样想着,对徐白的态度就温柔了一点:“小白,你今年十五岁了吧,快长成大姑娘了。” 客厅里只有谢平川的父母,以及徐白三个人。谢平川去了书房搬椅子,徐白还留在客厅和他的父母说话。 徐白这样回应谢平川的母亲:“是啊,我也快要成年了。” “考虑好去哪儿上大学了吗?”谢平川的母亲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才说“谢平川考虑得很早,他初二就想好要去美国念书,现在算起来,他准备了五年啊。就连我这个当妈妈的,都不知道他耗费了多少心血。” 徐白听不出她的画外音,以为她只是在单纯地询问自己对未来的规划。 新学期开始了一个多月,徐白的初三时光快要结束。她的成绩在班级排名中上,高中的选择范围很广,不仅包括了本校的高中部,也有海淀区的其他学校。 可她毕竟年轻,没有明确的选择。她只想要顺其自然,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 因此徐白道:“我还没有想好去哪里上大学,因为现在初中还没有毕业。” 谢平川的母亲就笑了:“不着急,你慢慢想,你才十五岁,没什么好急的。” 谢平川的母亲在家里也穿着高跟鞋,八厘米的高跟,红底黑皮。在和徐白说话的时候,她很优雅地翘着腿,徐白离得近一点,就能闻到香水味。 客厅的吊灯光辉灿烂,地面的大理石砖正在反光,徐白就站在一块地砖上,双手背后,面朝谢平川的母亲,聆听她单方面主导的谈话。 谢平川的母亲说:“你以后要是想来加州,可以先联系我们。啊对了,谢平川的姑姑也在加州,等我们过去了,他姑姑想给他介绍几个朋友,同龄人在一起玩得开。” 徐白重复道:“是同龄人吗?” “对啊,”谢平川的母亲热情回应,笑容满面“有男孩也有女孩,女孩子都挺好看的,性格也容易相处。我想让小川尽快融入他们,新一代移民啊,其实问题还挺多的。” 谢平川的母亲注重说话技巧,这一次,徐白终于懂得了如何连贯。 徐白回想起了上一句:“给谢平川介绍朋友”以及下一句:“女孩子都挺好看的,性格也容易相处。” 她才懵懂地认识到,好像有什么事情,是她现在无法理解,也同样不能控制的。 徐白低着头,没有说话。 或许是因为长得漂亮,她委屈的样子就很可爱。 难怪儿子对她这么上心。谢平川的母亲心想道。 不过即便是谢平川的母亲,见到徐白此刻的样子,也忍不住要站起来,摸一摸徐白的脑袋。 她说话的语气愈发温柔:“小白,阿姨刚才不是说了么,你以后想去加州,可以来我们家做客。你还想去哪里玩,阿姨给你找向导。” 谢平川拎着椅子出现的时候,只听见了母亲的这一句话。 除了一把椅子,他还拿了一袋零食。里面装了水果和饼干,饼干都是甜饼干,味道只有草莓和巧克力,总而言之,那是徐白偏爱的口味。 每当谢平川去超市里买东西,他都会替徐白做一个备份,就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徐白和他说,她家里没有吃的了。 谢平川提着这一袋零食,把椅子拎到了餐厅放好。随后他折返回了客厅,把那一袋吃的送给徐白。 “你今天不用去超市了,”谢平川和徐白说道“明天再去吧。” 徐白抱着塑料袋,就像平时一样:“谢谢哥哥。” 谢平川的父母还在客厅,但是谢平川已经养成了习惯,他笑着回应道:“不客气。” 话音落罢,他的父亲只是笑了笑,他的母亲却开口说了一句:“真好,你们看起来就像亲兄妹。” 母亲端着茶杯坐在沙发上,染红的手指甲抵着茶杯口,坐姿依然端庄而优雅。她语气轻松地问道:“小川,你和小白一起长大,是不是把人家当成亲妹妹了?” 谢平川并未多想,他即便多想也不会解释,他随口回答:“是的,不然呢。” 是的,不然呢。 人心不足蛇吞象,你还希望有什么样的结果? 徐白扪心自问,问不出个所以然。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思敏感,耳边恍然间似是“嗡”了一阵。如芒在背,百爪挠心,又不知为何。 徐白抱着那一袋零食,茫然地站了一会儿,直到谢平川的父母喊她过去吃饭,她才缓慢走向他们家的餐厅。 陶娟住进了四合院,由徐白的奶奶亲自照顾,那时她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里面孕育了一个新生命。 她走到哪里都要叉腰——在北京户口如此值钱的年代里,她一跃解决了住房问题、婚姻问题、工作问题,其实也挺不容易。 她从饭店的服务员,变成了某公司的文秘,仰仗于徐白父亲的关系,人生轨迹和从前大不相同。 陶娟也没忘记要稳固位置。 她听说画家都是有脾气的,料想徐白的母亲不如她惯会讨巧,也不如她温柔小意,于是她对徐白的父亲更加体贴,怀揣着满腔浓烈的爱意。 徐白的父亲还没和她领证,不过领证也只是迟早的事。 因为男人在意自己的孩子,而陶娟作为单身母亲,是无法给孩子上户口的。 八月末又是一个晴天,花草树木的风景极好,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 徐白升入了高中,却不是在她念初中的学校。 母亲把她送进寄宿式的国际高中,准备在不久之后送她去英国留学。 不过交完学费以后,母亲剩下的钱也不多了,恰逢上海有一个画展机会,她将徐白安顿好之后,独自一人奔赴了上海。 徐白还有不少东西留在四合院里。 奶奶把她的房门锁了起来,不让别人进去,但她睹物思人,又很想念孙女,隔三差五便给徐白打电话,让她放假的时候来家里吃饭。 十月国庆期间,母亲在上海回不来,徐白接到奶奶的电话,背着书包回家了。 小巷还是从前的小巷,家却不是从前的家,以往十分钟就能走完的路,徐白今天磨蹭了半个小时。 新邻居搬进了隔壁,也果然拔掉了天竺葵。院子里的景致不比往年,草地偏黄,落叶凋零,徐白才恍然发现,原来秋天是枯萎的季节。 奶奶站在门口迎接她:“小白,今天做了酱肘子。” 多日不见,奶奶觉得孙女又瘦了,揉了揉徐白的小脸,接着嘱咐道:“你在学校要多吃啊,长身体的时候,不吃怎么行,你多重了?” 徐白如实道:“四十八公斤。” “一米七的个子,”奶奶心疼道“这样怎么行” 在老人家的眼里,像徐白这样的身高,要六十公斤才结实。 因此吃饭的时候,奶奶一个劲地给徐白夹菜:“今天的肘子做得好,入味了。” 徐白的父亲坐在对面,久不见女儿,当然也很想关怀她,于是他扒掉鲈鱼肚子上的肉,用勺子盛进了女儿的碗里。 “吃鱼吧,”父亲道“这条鱼是我做的。” 家里的沙发换了一套,连餐具都和从前不同。 徐白只有一种在别人家做客的感觉。 她心中有事,吃饭吃得很慢。 父亲便道:“螃蟹还在锅里蒸着,你不是最喜欢吃螃蟹吗?蒸锅里放了很多姜,你从小就喜欢这种吃法。” 徐白听见这一句话,终于抬起了头。 从回家开始,她就觉得哪里不对,直到现在,她才反应过来:“我的汤圆呢?” 徐白放下筷子,没再吃饭。她和父亲直视,再次重申道:“爸爸,我的汤圆呢?” 汤圆,是徐白养的那只猫。 父亲想避开话题,开了一瓶啤酒道:“小白,你想要汤圆啊,待会儿吃完午饭,我去超市给你买” 徐白从座位上站起来,两只手都搭在餐桌上。 她的声音带了哭腔:“你告诉我啊,你把汤圆放到哪里去了?” 桌上饭菜冒着热气,可是没人回答她的话。 秋天阳光明媚,苍穹湛蓝,白云起伏,凉风也很怡人。 可是徐白浑身发冷。 奶奶出声安慰她:“宝贝孙女乖,别哭啊,不就是一只猫吗?你想要,奶奶给你买新的。” 坐在徐白对面的、那位不曾开口说话的继母,此时也劝解道:“是咯,小白。你想养猫,甭哭啊,再养新的嘛。” 言罢,继母自觉说了一句玩笑话,她不由得笑出了声。 然而徐白之所以会回家,第一是为了看奶奶,第二就是为了看猫。 她并不想见到父亲。 徐白能和父亲正常说话,只是因为多年来的家教。 父亲也曾经答应徐白,这几个月帮她照顾猫,等她母亲十月底返回北京,安定好了新房子,就把汤圆还给她。 徐白上次回来还是九月,她因为住校,不能像以前那样照顾猫。汤圆远远见到她,一个猛子扑过来,就委屈的不行了。 那只猫还是毛绒绒的,一身黑白相间的皮毛,带上四个雪白的猫爪,一双耳朵立得笔直,脑袋挨着徐白磨蹭,小心翼翼地轻舔她。 谢平川说得没错,徐白确实把这只猫,养成了狗的样子。 徐白还和汤圆说:“你再忍一忍好不好,我们一起等妈妈回来,然后我们就搬新家。” 新家在昌平区,是一户新公寓,还没有装修完毕,徐白就准备好了猫砂,也搭好了猫爬架。 而今,十月初的某个中午,徐白的继母和她说:“你看呐,我肚子里有你弟弟哦,猫都有钩虫病的,我们孕妇家里咋养?” 继母认为,孕妇和猫,只能留一个。 一只猫,和一个人,谁会选择前者呢? 继母掩面而笑:“正好嘛,你爸爸的同事” 继母还没说完,父亲掷下筷子,和女儿坦白道:“我的那个同事,就是来过我们家的张叔叔,你也认识他的。” 父亲继续说:“老张家的儿子喜欢猫,想要黑白花的,像电视里的黑猫警长,正好,就见到了你的那只猫。” 继母和父亲,都提到了“正好” 好像这真的是一件很巧的事。 光是这样还不够,父亲还要接着讲:“一只猫而已,你别太在乎了,你把时间花在正事上,不是更好吗?” 徐白缓了好几秒,也没有说话的力气。 她不过是站着,两条腿都麻木了,后颈一阵抽疼,像是血液逆流。 她问了一句:“老张的家在哪里,我要去找我的猫。” 对面的继母一边吃酱肘子,一边开口说话:“小白,这样不好吧,送出去的东西,能收回来嘛” 继母说话的那个档口,恰好是徐白崩溃的边缘。 徐白冷下脸色道:“别叫我小白,谁认识你。” 继母笑容一僵,拿起纸擦手。 凡是继母碰过的菜,徐白都不会再吃。因为继母夹过鲈鱼,所以父亲给徐白的鲈鱼肉,都被她扔在了装垃圾的碟子里。 她能和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已经是十五岁的徐白忍受的极限。 偏偏继母被她落了面子,还忍不住反问:“干什么啊,非要把猫弄回来,万一伤到你弟弟” “弟弟”对徐白而言,是个莫须有的空谈。 更何况,因为这个弟弟,她连家都没有了。 压抑四个月的情绪,在这一刻决堤而出。 想到母亲所受的委屈,母亲流过的眼泪,徐白当即怒火中烧,把饭碗扔到了地上:“就算伤到又怎么样,你本来就不是我们家的人。” 这句话堪称诛心,继母的脸色一变。 她低头垂目,捂上了自己的肚子。 肚子里还有一个未出生的孩子。 徐白的父亲见状,竟然抬起了手,仿佛要教育女儿:“小白,你怎么说话的,有没有教养?那是你亲弟弟,快给阿姨道个歉。” 徐白眼眶含泪,声音却硬得很:“你想打我吗”她哑着嗓音说:“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徐白刚出生的时候,父母其实都欣喜若狂。尤其是她的父亲,逢人便要说,老婆给他生了个女儿,又白又可爱,就叫徐白好了。 年幼的徐白。粉雕玉琢,几乎没有长辈不喜欢。 正因为此,她的洋娃娃要用一个柜子来装。 她的父亲不知道要怎么养女儿,努力为她提供最好的物质条件。 工作从老家调到了北京,徐白的父母借钱又贷款,好不容易买下四合院。 再然后,就到了今天。 徐白的父亲手抖了抖,耳光终归没有落下来。 他现在不是徐白一个人的父亲,他还有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 饭后,他给老张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老张欲言又止:“哎,老徐,我对不住你啊。” 老张解释道:“你们家的那只猫,自从来了我们家啊,一天到晚趴在角落,不吃也不喝,我估摸着只剩一口气了” 老张原本以为,家猫饿到不行了,就会自己来吃。但看现在的局面,恐怕扭转不过来了。 他不想找个地方埋猫,所以热情地提议道:“老徐,要不这样吧,我现在开车去你们家,把那只猫还给你。” 于是当天下午,汤圆又回到了徐白的手里。 它被装在纸壳箱中,眼睛还是睁开的,双眼就像玻璃珠一样,清澈到不染杂质。 徐白泪如雨下,带着万分小心,轻轻摸它的脑袋。 它微微眯着双眼,就像从前一样——像这么多年来一样,因为徐白的温柔抚弄,而软软地“喵”了一声。 徐白抱紧纸壳箱:“没事的,回来就好,我带你去医院。” 老张舍不得给一只猫花钱,徐白却拿了全部的家当。 她拦下一辆出租车,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奔向最近的宠物医院。 可是进了医院的大门,汤圆却渐渐地凉了。 “你再忍一忍,马上就能找到医生了”泪水模糊了徐白的视线,她抱着猫每过一秒,都好像在逼近深渊。 徐白不知所措地抚摸汤圆,它还要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偏过头来舔她的手指——粉红色的小舌头,干燥又冰凉。 它用脑袋抵着徐白的手,再三确认她不会走。 如果徐白要走,它也没办法了,因为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如果徐白要走,它就再也等不到她回来了。 汤圆好像知道自己无力改变现状,贴着徐白的脑袋慢慢垂了下去。 一只猫的寿命有多短暂,只是它的记忆全部和徐白相关。 徐白捂着脸哭泣,眼泪从指缝里漏下来,可她不能崩溃,她还要找医生,找最好的医生。 然而医生也无能为力。 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宠物医院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叹气道:“小姑娘,节哀顺变。” 医生说:“提前三天送来,也许还有救,现在没有生命体征了。” 徐白靠墙坐着,怀里是医生还给她的,那只已经凉透了的猫。 徐白想起九岁那一年,她放学回家的路上,看到了一只小流浪猫。 那猫咪只有巴掌大,黑白花,四个雪白的小爪子,忐忑不安地蹲在路边。 徐白根本没有考虑,她把小猫装进书包里,直接带回了家门。她还和谢平川炫耀,说她养了一只宠物,特别乖,特别可爱。 谢平川却道:“你养的是猫?猫不认主人,怎么会特别乖。” 可是徐白的猫与众不同。它黏人,认家,胆子小,爱撒娇。 因为有着黑白花的毛皮,徐白给它取名叫汤圆。 但是如今,汤圆一动也不动,像是睡着了一样。 它从前有多爱玩闹,现在就有多安静,耳朵也耷拉下来,再没有一丝呼吸。 徐白把汤圆放回纸壳箱,又找了一块僻静的地方。下葬的时候,她取下自己的手链,放进了纸箱盒子里,当做是汤圆的陪葬。 “谢谢你陪了我六年,”徐白哭到头疼,被夜风恍然一吹,终于有些清醒“你是最好的猫,我是最坏的主人。” 她在这一块空地上坐了良久,看着远方的霓虹灯闪闪发亮。 周围人迹罕至,唯有风声悠长。 徐白双手抱膝,终于认清一个现实,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永远陪伴她——死亡是期限,时间是银河,漫漫人生途中,她只是孤独的旅行者。 而旅行的终点,不过一明一灭一尺之间。 次日是礼拜一,徐白起了个大早。不是因为她忽然变得勤奋,而是因为今天的音乐课上,老师要选出几个同学,代表本年级参加校庆节目。 徐白是备选人员之一,老师给了她一张钢琴谱,让她回家练习。然而徐白没把节目当一回事,直到礼拜一的早上,她才从书包里扒出了谱子。 今天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徐白和谢平川一路同行——他们经常一起放学,一起回家,算起来也有好几年了。学校离家不远,以徐白的速度步行,大概需要二十分钟。但她今天比往常更慢,她一边走路,一边看琴谱。 “到了教室再看,”谢平川终于打断了她“你不怕摔跤么?” 徐白捧着张开的琴谱道:“我要是跌倒了,你会把我扶起来的。” “这可不一定,”谢平川放缓语气道“我不可能总是在你身边。” 谢平川说完这句话,徐白恍然抬起头,在大街上和他对视。 她刚刚打过哈欠,眼中含着几分水光,好似蕴藉一湖繁星。她的睫毛也很长,浓密卷翘,像弯曲的蝶翼,当然最好看的还是眼睛,黑白分明,瞳仁格外清亮。 谢平川却移开了目光。 徐白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我知道的,将来你去上大学,我就要一个人了。但是大学只有四年,一眨眼就过完了,我会等你回来,那时候我也高中毕业了。” 她说话的语气并不在意,脚下却踢飞了一颗石子。 石子在人行道上乱滚,停在了不远的地方。 谢平川的脚步也停了。他站在徐白的身旁,唇边挑出一个笑:“等我回来,你想做什么?” 徐白没心没肺地卷起琴谱,把纸页卷成了一个筒状,她用这个筒拍了谢平川的手臂:“当然是请你吃饭,庆祝你大学毕业。” 谢平川从她手中拿过琴谱:“那就算了,怎么能让你请客。” 他重新打开这一张纸,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抵达学校之后,他把徐白带去了钢琴社的活动室,活动室的隔音效果堪称一绝,不过因为现在不是社团时间,整条走廊上没有一个人。 此时距离八点半的早课,还有大约一个小时。 徐白第一次踏足此地,她诧异道:“你为什么有活动室的钥匙?” 谢平川已经掀开了钢琴盖:“因为我是钢琴社的副社长。” 徐白表示不可思议:“我都没有听你说过,你什么时候成了副社长?” 谢平川道:“在上一任副社长不想干了的时候。” 他坐在长凳上,坐姿依然端正,侧脸倒映在近旁的玻璃窗上,映出一个轮廓清晰的剪影,徐白竟然有点有点嫉妒那块玻璃。 这并非谢平川第一次教她,事实上徐白能过业余十级,完全仰仗于谢平川的监督。谢平川和随遇而安的徐白不同,他是凡事都能尽善尽美的人,如果你不认识这样的人,你会觉得他不存在;当你认识了这样的人,你会觉得他不真实。 然而徐白和谢平川相识多年,他的光环在她这里有些退化。 徐白断断续续弹起了琴,低头就能看见谢平川的手。没过多久,她的注意力就从钢琴谱,转移到了谢平川的手上——要是能打分的话,她可以给他的手打满分。 谢平川没有自知之明,他以为徐白是在走神。 “你想弹好这首曲子么?”谢平川问。 “想啊,”徐白说完这两个字,很快又反悔道“但也不是特别想。” 谢平川鼓励道:“你不尽全力,至少要努力。” 他没问这是什么曲子,也没问她为什么要学。上课前的这一个小时,他们一直待在活动室,等他们再出来的时候,徐白已经小有所成了。 她收拾好了书包,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欢天喜地和谢平川告别。 或许是因为基础扎实,临时抱佛脚才能管用,当天上午的音乐课上,徐白成功地脱颖而出。她在音乐教室弹完几个小节,老师就带头给她鼓了掌:“不错不错,这个水平可以了。” 阶梯教室宽敞而明亮,穿着套裙的音乐老师就站在教室的前方。徐白的位置离她很近,能看见她手里的名单表,表中包含了参加合奏的同学名单,除了弹钢琴的徐白以外,还有小提琴、萨克斯、以及西洋长笛。 音乐老师清了清嗓子,抬头看向了全班同学。 她看到一张张充满朝气的、无比年轻的脸庞,能进这所中学的孩子,家庭条件都不会太差,不过偶尔也会有一些例外。 比如坐在角落里的简云。 她独自一人低着头,前后左右都是空位。 初中学生应该是天真又单纯的,然而很残忍的一点是,他们也有阶级之分。简云被排除在各个圈子之外,她一向是游离在边缘的人。 音乐老师站定片刻,走向了简云的座位。她抬手搭上简云的肩膀,面朝其他同学道:“大家都知道,这次校庆呢,我们年级准备的节目之一是乐器合奏,除了刚才那几位同学,老师还想拜托简云” 简云愕然地仰起下巴。 她的头发乱糟糟的,扎了个松散的马尾,猛一抬头的时候,刘海也在额前一颤。 音乐老师帮她理了一下头发,温声继续道:“在这次合奏里,简云演奏三角铁。” “三角铁”名字一出,几个男生开始憋笑。 “我没有和大家开玩笑,”音乐老师介绍道“三角铁是常用的打击乐器,这次的乐谱里也包含了它。” 55.第五十五章 谨防盗文, 订阅比不足, 请等待72小时 女同学问:“谢平川, 你答应了吗?” 谢平川实话实说:“假如没人愿意去, 我可以代课一学期。” 女同学皱着眉头, 好像并不赞同。 她站在风口的位置,头发被风吹得微乱。她一边用手拨弄着头发, 一边继续他们的话题:“辛苦你了, 谢平川,本来嘛, 我们就是为了申请美国大学, 才去做那些支教和社区服务,结果现在” 她的话音一顿, 为他抱不平道:“没想到你都做了一个学期了,志愿者队的老师们还要麻烦你, 这帮老师也忒没用了, 他们都是吃白饭的吗?” 徐白站在谢平川的身后,因为她嘴里含着草莓糖,所以她没有说一句话。但是她心里很清楚, 谢平川从上个学期开始在郊区的一所打工子弟小学做支教, 于是他每周总有三天,会格外的风尘仆仆。 这个活动的组织者, 是高中国际部的老师。原本按照他们的规定, 参与时间只有一个学期, 然而因为本学期报名人数少之又少, 谢平川就充当了一次替补。 那位女同学也说:“谢平川,你们的人数还不够吧?要不这样,我和你一块儿去郊区。” 谢平川却道:“那里有会飞的蟑螂。” 他缓慢抬起一只手,比量到徐白的头顶:“能飞这么高。”然后摸到了徐白的脑袋:“停在头发上。” 徐白含着草莓糖,原本应该挺高兴的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头顶有点痒。 顶楼的阳光尤其充沛,蓝天白云应有尽有,墙边的瓷砖亮得反光,对面的女同学却僵了脸。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喜欢蟑螂的女孩子,那位同学并不是例外。她的笑容变得十分尴尬,双手攥起裙摆又放下:“啊,谢平川,你没和我开玩笑吧?这玩笑甭开了,一点也不好笑。” 谢平川道:“墙角能见到老鼠,冬天没有暖气,教室里烧蜂窝煤,需要老师捡煤球。在参加活动之前,我也没想过会有这种学校。”他停顿片刻,接着反问:“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么?” 他没有得到回应,于是更加温和道:“你说得没错,正好还缺一个英语老师,我代他们感谢你的帮助,你什么时候有空?” 谢平川的脾气不可捉摸,他很少表现得这么温和。 但是对面的女生头脑清醒,她不仅没有色令智昏,反而愈加沉着冷静道:“哎呀,抱歉啊,我刚才忘讲了,最近开始申请学校,我忒忙了。” 谢平川低声笑了。 他道:“祝你申上一所好大学。” 女同学撇了嘴,转身回到教室。 季衡听见他们的对话,走过来拍了谢平川的肩膀:“我有空,我最近闲得很,帮我问问你们队长,能不能让我旁听几节课?” 徐白道:“你也想去做支教吗?” 季衡扣紧他的表链,双手撑在窗台上。他稍微一用力,就坐上了窗台。 他虽然十八岁了,却没有什么坐相,总是散漫且懒洋洋,从某种角度看来,他和谢平川刚好相反——但他们有一点很相似,就是偶尔说话真假难辨。 季衡略微抬头,敲了敲瓷砖道:“没错,我想做支教,课外活动丰富,申请大学才容易。不过我们都有竞赛成绩了,为什么还要那么辛苦啊,谢平川,你不想过得轻松点吗?” 谢平川回答:“你觉得什么是轻松,无事可做么?” 季衡笑着打趣:“谢总,你长大以后,一定是个工作狂。” 就连徐白也不知道,谢平川将来会不会变成工作狂。不过当天中午,她和简云回到教室以后,谢平川就给她发了短信,让她晚上不要等他一起回家了。 原因很简单,谢平川和季衡临时去了一趟郊区。 他们乘坐的是学校大巴,路上季衡还有点兴奋。他把袖子挽得很高,露出一截健硕的手臂,然后他挑衅谢平川:“来,谢平川,和我扳个手腕。” 谢平川看着窗外景色:“我认输。” “别怂,”季衡拉着他的袖子“输了的人,在今天上课的时候,要把学生逗笑三次。” 季衡说话的声音偏大,前排的老师听见了,偏过头来打量他。 巴士已经开出了城区,高楼大厦消失不见。谢平川看了一眼窗外,又从书包里拿出教案,放到了季衡的手上。 “你知道,我们是来上课的。”谢平川点到即止。 季衡心神领会,谢平川的下一句话应该是:“我们不是来搞笑的。” 他不禁叹了一口气:“我第一天来,也没做什么准备,只能活跃活跃气氛,让那帮孩子高兴点。” 季衡的理由打动了谢平川。 谢平川勉为其难地伸出手,肘关节搭在了扶手上,甚至没有撩起袖子,一副放弃挣扎、任人宰割的样子。 说实在话,季衡虽然和谢平川合作多年,但他还是有点看不惯他。他总想着要挫一挫谢平川的锐气,把他从云端的高度拉到地上,给他塞一点人间烟火。 眼下正是一个好机会。 季衡的心里有点小雀跃。 他握住谢平川的手掌,两人在车上暗暗较劲。比试的过程并不漫长,因为不久之后,谢平川就以压倒性的优势,把季衡的手按平在了扶手上。 季衡“嗷”了一声,喊道:“你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你输了,”谢平川仿佛是在安慰他“不要自责,你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活跃气氛。” 谢平川是一个复杂的人,他有时候像个好人,有时候又特别恶劣——比如现在。 季衡心里的小雀跃,也变成了小沮丧。他忍不住指责了一句:“谢平川,你不像是能养好妹妹的哥哥,你看你,都不懂得让着别人,你是不是经常欺负谢小白?” 因为谢平川曾在季衡的面前,喊过几次“小白”然后徐白就颠颠地跑过去了,再加上她一口一个“哥哥”所以季衡想当然地认为,徐白的名字应该是“谢小白” 然而,谢平川如实道:“她的全名是徐白,我和她没有血缘关系。” 季衡宕机了几秒,才问:“她是你们家的童养媳吗?” 谢平川不假思索道:“不会有那种好事。” 这一问一答结束以后,他们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的反思。 谢平川很少谈及自己的私事。他的家庭状况、父母工作单位、家中收入和存款,一直以来,都是一桩桩未解的谜团。 季衡咽下一口唾沫,岔开话题道:“我听老师说了,你是教英语的。因为我还没拿定主意,所以能旁听你上课。” 谢平川拉上了车窗的窗帘,先是说了一句:“我们快到了。”随后又道:“我下午有两节课,你想旁听么?” 季衡点了点头。 等他们抵达目的地,正是下午两点多钟。坐了两个多小时的大巴,季衡急于放飞自己,他刚一下车,就背着书包狂奔了起来。 然后他停在了那所小学的门口——如果这也能称作小学的话。 谢平川径直路过他,手上还拿着两本教案。 地面没有瓷砖,只有黄沙土地,教学楼约莫两层高,也不知道有几个班级。与其说这是一所学校,不如说是栅栏围起来的荒地,它坐落在城郊的贫民区,给周围人带来有限的便利。 此时正值课间,操场上没有大人,十几个孩子追逐打闹,带起脚下的一片尘土。 他们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扮演“老鹰”的是一个**岁的小男孩,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衬衫,衣服袖口沾满了鼻涕凝成的黄印。 或许是因为太入戏了,小男孩连着绕圈,想要抓住一个同学。但是转弯的时候,他脚下一个不稳“啪”的一声摔倒了。 谢平川走到近旁,蹲了下来。 他拉起那个男孩子的手,看到他的手腕被石子擦破了一点皮。旁边有别的小孩叫了一声“谢老师”谢老师却不苟言笑地回答:“你们玩游戏的时候,首先要注意安全。” 谢平川不苟言笑的样子,并不会让人胆战心惊。 这个问题很好理解,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因为他年轻,二是因为他英俊。 季衡走过来的那一刻,只见到谢平川从书包里找出创可贴。谢平川撕开包装纸,把创可贴盖在了男孩子的手上,贴好以后,他还多问了一句:“疼吗?” 原本就只是擦破一点皮而已,那个小男孩一点都不在意道:“不疼。” 谢平川摸了摸男孩子的头:“快上课了,回教室吧。” 话音落后,那帮小孩子一哄而散。 季衡立在一旁,有感而发:“我好像预测到了很多年以后,你养儿子的样子。” 谢平川站起身,和他调侃道:“那你还真是法眼通天。” 下午的天气依然晴朗,操场上却没有几个人影。墙角的上课铃响了几声,声音却是断断续续,谢平川看了一眼手表,踏着一地黄土,走上了通往教室的路。 教室里坐着一帮小学生,他们有高有矮,年龄也不一样。时值夏末初秋,几个孩子仍然穿着拖鞋,鞋底踩在水泥地板上,跟着塑料的椅子腿一起晃荡。 季衡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后拿起一把塑料椅,主动坐到了最后一排。 56.第五十六章 谨防盗文, 订阅比不足,请等待72小时 她在三角钢琴边坐定, 裙摆如浅川曳地。小提琴的余音响起后,她弹出极流畅的前奏, 全体的配合堪称完美。 演出不可能不顺利, 因为他们排练了很久。 谢幕以后, 掌声经久不息。 徐白提着裙子跑向台下,很快就找到了谢平川。她挨着他坐好,再次求表扬道:“我们先说好了, 你要和我讲实话。” 谢平川反问道:“讲什么?” 徐白看着他,意有所指:“你听见刚才的合奏了吗?” 谢平川拎起他的书包,打开侧边的拉链后, 拿出来一本宽约一指的厚书。他翻了翻书页, 确认准确无误, 没有丝毫破损,才把整本书交到了徐白手中。 徐白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谢平川便和她解释道:“这是给你的奖品。” 徐白低头, 终于发现这是一本——英法互译的剑桥辞典。 谢平川道:“听你爸爸说, 你想当法语翻译。我记得你也说过, 想当英语翻译” 于是, 谢平川买了一本英法互译的辞典。他觉得这样一来,问题就都解决了。 徐白没有吱声。 她低头看着这本辞典, 双手使劲掂了掂, 可是辞典真的好重, 她其实有点抱不动。 “好丰厚的奖品,”徐白用指尖摩挲扉页“我爸爸都不相信我能做翻译。” 她略微颔首,敞开心扉道:“我想当翻译,也想读语言学。因为语言就像桥梁一样,我想做架桥的人。” 讲完这句话,徐白抱起辞典笑了:“这个比喻好像不对,我说得不好。” 谢平川却道:“不用解释,我明白你的意思。” 徐白心想,人生难得一知音,更难得的是,想做的事总有人支持。她翻开辞典的第一页,把书推到谢平川的面前:“你能不能在扉页上给我写一句话,再加上你的名字。” 她说:“这样我学习的时候,就会很有动力了。” 徐白的语气十分诚恳,谢平川没有拒绝的理由。他拿出一支笔,在扉页上写道: “祝你成为一名合格的翻译。” 句尾之后,他打了一个破折号,跟上自己的签名。 谢平川写得一手好字,行云流水,苍劲有力。因他的笔迹落在了扉页,徐白愈发珍惜这一本辞典。她重新把书抱进怀里,斩钉截铁道:“好的,我会让它发挥作用。” 徐白和谢平川如此励志的时候,另一边的季衡却在门口徘徊。 他没有谢平川的好运气,无法在此时混进后台。不过他没等多久,面前来了一个熟人。 那人正是简云。 简云乍一见到季衡,并不敢直视他。她抿了抿嘴唇,提着裙子绕到一旁,低头打量脚下的地板,然后才说了一声:“学、学长好。” 季衡闻声,偏过了头。 “哦,你是那个”他想不起她的名字,用满面笑容来掩盖“你是合奏队的成员吧。” 简云道:“是的。” 话刚出口,她不由感到落寞。 落寞的原因在于,她想和季衡交流,却又无话可说。 简云尝试着问道:“学长来找人吗?” 季衡没有承认,他不想说自己来这里是因为谢平川不见了。他抬手搭上简云的肩膀,和她随意攀谈道:“你别老是学长、学长的叫我,听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叫我季衡吧。” 他熟练地介绍自己:“季是季节的季,衡是平衡的衡,好听又好记。” 简云默认了他的说法。 她在意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搭在她肩上的那只手——在此之前,她从未和异性如此近距离接触过,她觉得自己格外紧张。 季衡也发现了这一点,他问:“你是不是有点怕我啊,其实我是个好人。” 简云尚未回答,季衡便后退一步,他面朝反光的瓷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那天在公园里,我看到你急得快哭了” 简云微张了嘴:“你还记得我?” “那当然了,”季衡回头看她,有些好笑道“不然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么多话,我也不是自来熟的人啊。” 今天的简云和平时不同。她穿了钩织提花的裙子,头发完全盘了起来,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别说只有一面之缘的季衡,就连她的同班同学都有几个不认识她了。 她不知自己因什么而高兴,她小声地说:“我不怕你。”算是回答他之前的问题。 季衡笑道:“你话真少,比谢平川还安静。” 他刚提及谢平川,谢平川就从里面出来了。 不过谢平川并非一个人,他的身后还跟着徐白。徐白肩上披着一件外套,手里还抱着一本厚书,谢平川想要帮她拿,她却拒绝道:“我要自己抱回家。” 季衡站在一旁,瞥了一眼那本书,他好奇那是什么玩意儿,让徐白如此看重和珍视——季衡没发现惊天动地的标题,他只看到了几行法语和英语。 人们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又或者是“不知其人,视其友”意思是当你不了解一个人的时候,可以看看他的亲密交际圈,多少能猜出一点他的兴趣所在。 所以徐白的兴趣,也不是普通的兴趣。季衡心想道。 他问:“徐白,将来你也打算出国吗?” 这个问题把徐白难住。 她是想出国念书的,不过父亲反对,母亲赞同。 徐白的母亲是职业画家,她早年留学意大利,也曾经在荷兰见习,回国后又继承父业,专攻国画,风格融汇中西之长。 或许是因为走过这条路,所以当徐白表达意向时,母亲完全站在她这边。 而她的父亲恰恰相反,经常讲一些她没有听过的、所谓的“大人的道理”比如“你年纪还小,出去容易吃亏”又或者是“翻译是没有前途的工作” 徐白久久不答话,谢平川替她解围道:“徐白初中都没毕业,你的问题问早了。” 季衡双手插。进裤子口袋,转而问起了谢平川:“那你呢,谢平川,我忽然想起来你还没告诉我,你申请了哪些美国大学?” 谢平川仿佛一个谜团。 他说出来的话,就像没说一样:“我申请了喜欢的大学。” 徐白在一旁听着,虽然她也不知道谢平川的计划,但是她发自肺腑地希望,谢平川能申上他喜欢的学校。 可惜天不遂人愿。 那一年的十二月,下了一场初冬的雪。于是庭前有枯枝落叶,皑皑白雪,像是残积的柳絮,铺陈了一地新妆。 徐白穿过门外的走廊,绕向了后院的围墙。她戴着一条羊绒围巾,刚好遮住小半张脸,手上却没有手套——那是为了方便她敲门。 敲谢平川的门。 谢平川在家,家里却不止他一个人。 他的父母也回来了,三人齐聚在他的卧室。自从谢平川上了初中,这种盛况一年到头也没几次。 卧室的窗户半开,徐白就蹲在门外,偷听他们的谈话。她听到谢平川的母亲开口道:“你从小学开始学编程,我和你爸爸也支持你,你的编程水平高不代表你的能力强,只能说明我们愿意栽培你。” 谢平川不说话,他很安静地坐着。 母亲继续教育他:“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不能眼高手低,好高骛远,选择学校的时候,看准了再申请。哈佛和麻省理工是你能尝试的吗?” 谢平川并未反驳,仍然保持一言不发。 他不仅申请了哈佛和麻省理工,他也申请了斯坦福和普林斯顿。 就在近期,他收到了回信。 全是拒信。 如果仅仅是这样,父母可能不会大动肝火。最让谢平川的父母失望的是,谢平川用来保底的两所学校,也都在昨天之前委婉拒绝了他。 保底学校,顾名思义,是那一批申请里、综合情况最差的学校。 对于谢平川的父母而言,他们的儿子一直是优秀的。自打谢平川上小学开始,他从没让父母操心过成绩,他天资聪颖,又相当努力。 然而眼下,这种优秀被全盘否定,曾经光辉闪耀的山巅,沦为了折戟沉沙之处。 错误酿成以后,大多数人想到的不是如何补救,而是先放一管马后炮——谢平川的父亲不能免俗,他说:“当初让你走中介,你也没听我们的。” 谢平川回答了父亲的话:“我自己的事,不用他们帮我做。找中介的结果不一定比现在好,申请竞争激烈,他们也没有十全把握。” 他说话的声音低沉,其实非常好听,徐白平时很喜欢,此刻却很心疼。 她双手抱膝蹲在门外,看着积雪压在树梢上,如同覆了一层糖霜。她伸手推了一下树,那雪球便簌簌落下来,刚好砸在她的脑袋上。 谢平川的父亲问:“什么声音?” 谢平川距离窗户更近,他从座位上站起,走到窗前看了一眼。 明明瞧见了徐白,他却笑道:“是徐白家的那只猫。” 这一笑不要紧,他的母亲更气了。 母亲叹气道:“我和你爸培养你独立,不是让你无所顾忌,是让你心里有一杆尺子,知道衡量自己的行为。” 她问:“你被六所大学拒绝了,怎么还笑得出来?” 谢平川站在窗前道:“除了申请费和快递费,我们没有损失什么。” 他心想能笑出来,总比哭出来好,当然这话他是不会说的——他无意和父母争执,并且对争执感到厌倦。 谢平川的父母有意移民美国,他们选择的方式是投资移民。为了妥善安顿全家,这几年来他们忙于生意,逐步规划好了将来的路。 然而凡事难两全,当他们的重心偏向事业,就没什么时间陪伴儿子。 谢平川还小的时候,经常被他的父亲教训。那时候他才七八岁,处于狗都嫌的年纪,偏偏脑子又聪明,大人根本管不住。 父亲常常把他捉住,给他灌输人生哲理,他起初听不懂,后来渐渐明白了,也终于让他的父母放心。 再然后,谢平川上了初中。每天傍晚回家,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花了一个月适应,习惯了独自生活。 其实也不是一个人,他的隔壁还有徐白。 谢平川念初中的时候,徐白还在上小学。她到家比他早,每逢他进院门,她总要跑出来迎接,欢快地喊道:“哥哥回来了。” 是的,他回来了。 能见到徐白,他竟然也觉得高兴。 此时此刻,徐白正蹲在他的窗户底下。 谢平川向前倾身,伸出了左手,碰到徐白的头顶,帮她拨开了头上的雪团。 徐白不敢动。 57.第五十七章 谨防盗文, 订阅比不足,请等待72小时  室外雨声哗然作响, 草木却是水色一新,有人撑着一把格子伞,颀长的身影从树间走过。他穿着一件灰色衬衫,侧脸被树木的枝叶遮挡, 仍然让徐白双眼一亮。 徐白雀跃道:“哥哥回来了。” 她踩着一双塑料拖鞋,飞快冲出房间的正门,站在被雨淋湿的台阶上——头顶的雨水淌过屋檐,沾到了纯棉的裙摆,她往后退了一步,目光游离在前方。 徐白的家安在四合院里, 隔壁是一户姓谢的邻居。邻居家有一个男孩子,名字叫做谢平川, 他比徐白大了四岁,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称得上是青梅竹马。 谢平川今年刚满十八, 他们高三年级开学不久,最近放学也比较迟。谢平川回来的这一会儿, 徐白家都快要开晚饭了。 院子里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还有锅铲翻炒的铿锵声。饭菜的香气从厨房传来,融入随风飘散的水雾中, 衍化出卓然不同的风味。 徐白闻着了味道, 开心地邀请道:“对了, 叔叔阿姨今晚在家吗?要是他们不在家,你来我们家吃晚饭吧。” 谢平川听见她的话,抬手收了伞,缓步走上台阶。 他穿着宽松的休闲裤,仍能看出双腿修长。好像在突然一瞬间,他就真的长大了,不再是爬树钻草丛的男孩子,他比徐白高了很多。 在徐白的眼中,谢平川目标明确,年少有为,已然迈入成人的世界。 成人的世界总是有些烦恼,谢平川不是其中的例外。他和徐白说:“我爸昨天出差了,现在应该在上海,我妈外派去了南京,这段时间不在家。” 徐白点头,表示她知道了。她知道谢平川的父母工作繁忙,很少有时间陪伴自己的儿子,至少在徐白的记忆里,隔壁的叔叔阿姨早出晚归,鲜有空闲。 或许是由于这个原因,谢平川的表现很独立。说好听了是独立,说难听点是孤僻。 他干什么事都是一个人,发烧去医院是一个人,菜市场买菜是一个人,不喜欢朋友的陪同,也拒绝青春期的荷尔蒙。 徐白换位思考了一下,她便转移话题道:“我妈妈今天包饺子了,虾仁玉米馅的,特别好吃。” 谢平川道:“你最喜欢的不是三鲜馅么?” 徐白想了想,认真道:“只要好吃,我都喜欢。” 她吹鼓了一边的腮帮,白嫩的脸颊像个包子,又缓慢地吐出一口气,郑重其事道:“除了饺子,还有粉蒸排骨,红烧鸡翅为了庆祝我写完暑假作业,妈妈做了很多好吃的。” 谢平川笑道:“你终于写完了暑假作业。” 他对此的评价是:“真不容易。” 徐白忍不住拍了他一下:“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写作业快得像打印机。”说完这句话,徐白又得寸进尺道:“今天的晚饭那么丰盛,你是沾了我的光,要好好感谢我才行。” 言罢,徐白抬头看他,双眼明亮见底,倒映着熹微的日光。 除了他们两个以外,走廊上空无一人。凉风吹过屋角,响起一阵铃铛声,谢平川站在柱子边,背影被壁灯照上光晕,仅仅一个侧脸都很英俊。 谢平川和她调侃道:“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感谢你?” 徐白道:“这还用问么,你应该慈祥地摸一摸我的头。” 谢平川采纳了她的意见。 他抬起右手伸向徐白,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不带任何旖旎色彩,像是抚摸街边的小猫,或者是一只小狗,而且过程十分短暂,短到徐白几乎没反应过来。 徐白今年也不过十四岁,少女的身量刚刚长成,已然符合腿长腰细,肤白貌美的标准。她可能有一些懵懂的心思,但是因为少不更事,自己也就没当回事。 天边的雨水接连漏下,一点一滴敲打在窗台上。他们一同走到了厨房门口,听见徐白的父亲在说话:“前几天我问小白,问她长大以后想做什么职业,你猜她是怎么回答我的。” 父亲与徐白隔着一道门,他穿一套规整的工作服,手上却拿了半只鸡翅。徐白的母亲站在他身旁,弯腰从橱柜里取出碗筷,同时回答他刚才的话:“这不需要猜了,她以前就告诉过我,长大以后想做翻译。” 母亲腰间系着围裙,领口仍然沾了面粉。她的头发盘得整齐,外罩一层纱网发扣,斜插着一支深色簪子,衣服的颜色与发饰相近,格外合衬她的气质。哪怕人到中年,依旧风采不减。 徐白的父亲不知道女儿在门外,他伸手搭上了妻子的肩膀,接着笑道:“可不是么,她还说要学法语,就她那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子,想一出就是一出。” 这句话溜出了房门,传进了徐白的耳朵。 徐白忍不住叫道:“爸爸!” 她爸爸后知后觉,撇眼看向了窗外,视线与女儿交汇,当即开始打圆场:“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我的意思是,小白,你思维跳跃,年纪又小” 徐白的母亲在一旁接话:“总有一天,能完成你的目标。” 话音未落,徐白点头如捣蒜。 她伸手拉过谢平川,又和父母说了一声:“今天叔叔阿姨不在家,哥哥来我们家吃饭。” 谢平川在他们家蹭饭的次数不多,徐白的父母却已经习惯了,他们几乎是看着谢平川长大的,饭桌上多他一个人,也就是多一双筷子的事。 但是谢平川并不常来。他自己买菜做饭,还会洗衣服、照顾花草、收拾屋子,堪称十分自律,比起浑身犯懒的徐白,谢平川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徐白的父亲热心道:“好啊,快进来吧。小谢上高三了吧,你们学习忙起来,没空做饭,就来我们家吃,我们和你爸妈都是老朋友了,吃顿饭没什么,别把自己当外人。” 谢平川笑道:“谢谢叔叔。” “你这孩子,和叔叔客气什么,”徐白父亲从厨房走出来,他搬出了一把木椅,放在自家餐桌的旁边“正好今天晚上,我们家多做了几道菜,应该够了。” 徐白一边端碗拿筷子,一边接上父亲的话:“爸爸,我看到了,刚刚菜没端上来,你就吃了两块鸡翅。” 她爸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咳了一声道:“你甭说,你妈妈做饭越来越好吃了。” 窗外雨声滴滴答答,室内混杂了交谈声。此刻的时针指向六点,天空逐渐变得暗沉,凉风掺杂了些许寒意,顺着门廊吹进了房间,谢平川起身去关门,顺手打开了室内灯。 餐厅一霎明亮。 四个人接连落座,桌上摆满了盘子。徐白的母亲端起碗,出于长辈的关心,她开口询问谢平川:“你们开学半个多月了,这段时间忙不忙?” “还好,学校的作业挺少,月底还有七天假。”谢平川答道。 谢平川说话的时候,徐白拿起筷子夹鸡翅,然而鸡翅太滑,她筷子使不好,竟然夹不起来。她努力了两次,谢平川便来帮她。 他一边给徐白夹菜,一边继续刚才的话:“学校没有晚自习,上了高三以后,和从前差不多。” 徐白捧着自己的碗,接受了他送来的鸡翅。她低头咬了一口,又觉得要礼尚往来,因此夹起一块排骨,准备放进谢平川的碗里。 然而或许是因为,她的筷子太滑了吧,那块排骨夹得不稳,在接近桌沿的位置下落,掉到了谢平川的裤子上。 谢平川说话的声音一顿。 徐白的父母坐在桌子的另一边,他门两个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徐白的父亲笑了笑,随即看向谢平川:“小谢,怎么了?” “没事没事,”徐白叼着一根筷子,摸向谢平川的裤子“掉了一块排骨。” 她用手抓起那一块排骨,手指蹭过谢平川的裤子。因为指尖沾了一点油垢,她无意识地在他腿上擦了擦手。 谢平川耳根微红。 徐白眼尖,马上指出道:“你的耳根有一点红。” 谢平川并不承认:“你看错了。”他抽出一张餐巾纸,递到了徐白的右手边,坐姿依旧笔直而端正,仿佛中央卫视的新闻主播。 徐白没心没肺地笑道:“哈哈哈哈哈你的耳朵越来越红了。” “小白,”徐白的母亲放下碗,语气温柔地批评她“你不是小孩子了,要有礼貌,注意分寸。” 徐白很听她妈妈的话,她立刻在座位上坐正。 这一回,轮到谢平川笑了一声。 徐白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她猜想他的心情还可以。于是她不再关注他,捧着碗努力吃饭,谢平川与徐白不同,偶尔还会说上几句话,内容无非与学业有关,体现了优等生的长远规划。 晚饭结束后,谢平川向她父母道谢,又帮忙洗碗收拾桌子——他这么热爱劳动的样子,果不其然,成为了徐白父亲的教育范本。 “你看看人家谢平川,”徐白的父亲道“就比你大四岁,多懂事,爱劳动又爱学习,都不用他父母操心。” 客厅里灯火通明,正在播放电视剧。 徐白斜坐在沙发上,背靠着一团枕头,腿上趴了一只猫。那猫的毛色锃亮,通身干净到发光,它的脖子上挂着铁牌,刻了徐白家的电话号码。 徐白双手揉猫,揉得猫舒服极了,睁着一双圆眼睛,蹭着她的腿撒娇。 “我今天扫地了,还拖了地板,”徐白振振有词道“我还给猫铲屎了。” 但是父亲不认同她,父亲站在电视机前,刚好挡住女儿的视线:“你没事就去学习吧,别看电视了,开学就是初三了,学业多紧张。” 徐白不情不愿地放下猫,转身走向她自己的卧室。 猫咪跟在徐白身后,轻轻磨蹭她的脚跟,试图挽留它的主人。恰在此时,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家里没醋了,酱油也快用完了。” 58.民政局登记 谨防盗文, 订阅比不足, 请等待72小时  除了加州理工以外, 还有几所别的学校。高年级的学长谈起他, 总是充满了艳羡。 那段时间徐白都很高兴, 还跟自己的母亲提到了:“妈妈,他的名字一直挂在光荣榜里, 虽然别的学姐学长也挺厉害的,但是我一眼就看见他了。” 那是一个周日的傍晚,徐白的母亲正在书房里画画。 阳光从百叶窗里照进来,照出纵横如织锦般的色彩。徐白的母亲就站在画架前, 笔下有洒金的落日山水, 也有起伏的晚霞烟云。 她一边上色,一边和女儿说:“时间过得真快啊, 我们刚搬来的时候, 谢平川才八岁,他才那么大一点,现在都要上大学了。” 徐白抱着一盒龟苓膏,舀了一勺又说:“对啊, 他今年就要去上大学了。他还告诉我, 会去加州理工。” 言罢, 她不再出声。 美国加州,离中国北京好远。 就算是养猫养了十年, 都会有不可分割的情感, 何况是年龄相近, 又朝夕相对的两个人。 徐白以为,她那种不可言说的落寞感,正是源自即将在六月到来的分离。 但是说到底,她依然是欣慰的。能去喜欢的学校读自己感兴趣的专业,这无疑是一件好事,就像她自己,也想去翻译闻名的学校专攻英语和法语。 徐白的母亲也和她说:“谢平川不是一直在准备出国么?” 徐白点头:“对呀,他准备了好几年。” 她想恭喜他得偿所愿。 母亲却放下了手中的画笔:“还是年轻好,想做的事都能做。” 画架上的风景栩栩如生,徐白的母亲却揭开了画纸。颜料盒子掉在地上,连同整张画纸一起,被徐白的母亲装进了垃圾桶。 徐白见状,有些不知所措:“妈妈” 她捧着龟苓膏坐在椅子上,左手还拿着一把勺子,茫然无状都写在了脸上。她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以她的审美来看,那是很漂亮的一幅画。 徐白是被母亲一手带大的,或许是因为潜移默化,她也很喜欢画画。她的父亲任职于管理层,工作日总是十分繁忙,无法顾及家庭状况,而她的母亲恰恰相反,兼顾了主妇和画家两个职业。 为此,徐白的母亲错过了不少发展时机。 如果丈夫能完全体谅她,这份牺牲也无可厚非。偏偏她最近半年忙于画展,丈夫对此颇有微词,两人不断爆发争吵,已经持续了一个礼拜。 她不得不承认,在丈夫的眼中,她是家庭主妇,而非职业画手。她的责任是打扫卫生,照顾老人和女儿,哪怕两人收入持平,她仍然是理亏的一方。 徐白的母亲不会把这些话告诉女儿,她和徐白说的是:“上色上得不好,我再重画一幅。” 书房里采光充足,地板整洁,她的心情并不平静,勾勒的线条愈加凌乱。 徐白猜不出母亲的心思,徐白继续问道:“妈妈,你当年在意大利留学的时候” 她的话还没有问完,母亲便出声打断:“那时候年轻不懂事,本科没上完就回国了。” 母亲接下来的话也顺理成章:“所以小白,等你将来上大学了,别给自己留下遗憾。” 徐白似懂非懂地点头。 此时院子里似乎来了人,原本安静的室外有了喧闹声。透过书房的百叶窗,可以清楚看到院中站着三个人。 那是谢平川的母亲,以及一对不曾谋面的夫妻。 那对夫妻的打扮很新潮,就连丈夫也戴着一条金项链,穿着一件花哨的外套。他说话的声音很大,不过夹杂着外地口音,徐白听不出他是哪里人。 他说:“我和我老婆,就想住这种老北京的房子,价钱不是问题,你随便开。” 言罢,他还补充道:“这里的花草都是你们种的吧?”他站在初春时节草木萌新的院子里,左手指着一株繁盛的天竺葵:“这种草不吉利,在咱老家那里都是老人才养,咱们找个日子把草给拔了吧。” 天竺葵并不是谢平川的家人栽种的,这种植物深得徐白母亲的青睐。 谢平川的母亲似乎感觉到,院子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她带着那对夫妻走进自家的房门,徐白也就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声了。 她愣然站在窗前,脑子里嗡嗡一片。 显而易见,谢平川的母亲打算卖房子。 北京的房价在全国范围内遥遥领先,如果决定要卖出去,那么回报绝非一笔小钱。谢平川家境富裕不假,但是又有谁会嫌钱多呢。 徐白的母亲收起画架,耐心和女儿解释道:“他们家要移民美国了,房子放着也是放着,现在卖掉也不奇怪。” 徐白回答了一句:“这样啊。”——她就像一个竹竿,立在窗户边发呆。 晚饭的餐桌上,气氛与往常不同。 桌面摆了四菜一汤,热气腾腾如白雾。尤其是那一盆海带排骨汤,熬到汤汁浓稠的程度,是徐白平日里最喜欢的。 但她今天没心情喝汤,她低头啃着一块排骨。骨头当然很硬,徐白一向偏好软食,不喜欢咬东西,今天却忽然使力,把排骨给咬开了。 随即发出“嘎嘣”一声脆响。 她的父亲开口道:“小白,你咬骨头干什么,不怕把牙崩坏?” 徐白叼着排骨,并未出声接话。 于是她的母亲回应了一句:“这锅汤我熬了一下午,骨头已经炖软了,咬断不会损伤牙齿,你可以放心。” 徐白的父亲端起饭碗,说话的时候还带着笑:“我关心孩子,说错话了么?”他夹起一筷子的宫保鸡丁,放进老婆的碗里:“我平常工作那么忙,一家人吃顿饭不容易。” 他原本以为,说完这句话,妻子会理解他。但是在他话音落后,他那个当画家的妻子就扔下了碗,草草落下一句:“只有你忙吗?我没画完今天的画,要去书房写草稿,别来打扰我。” 徐白的父亲没有吱声。但在妻子走后,他问起自己的女儿:“你妈妈今天怎么了,你惹她生气了?” 徐白的父母很少发生争执。他们结婚很早,又门当户对,两人外貌都出色,脾性也比较相投,在外人看来,可谓是天作之合。 正因为此,徐白并不知道,要怎么应对父母的争吵。 她是温室里长大的花朵,被父母当成掌上明珠。但凡学业的问题,都有谢平川帮她解决,她很少遇到迫切的烦恼。 或许是成长环境的问题,徐白的情商有时很高,有时很低——她猜不出母亲因为什么而发火,下意识地联想到傍晚的院落,于是徐白开口道:“隔壁的阿姨好像在卖房子,来看房子的叔叔不喜欢天竺葵,说是要把这种草拔光。” 徐白特意突出了“把这种草拔光”来展现事态的严重性。 “就这点事?”她的父亲却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拔几株草而已,她就发这么大火。等人家新邻居搬进来,日子还怎么过。” 不对,不是这样的。 徐白在心里想,那一小块的花圃,原本就是他们家的,天竺葵又只有三株,凭什么要让人家拔光。 不过徐白没有反驳父亲。他们家的猫坐在她的脚下,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拖鞋,徐白马上有所感知,捧起瓷碗扒了一口饭。 借着饭碗的掩护,她故意扔下一块排骨,排骨上带着大块的肉,汤汁也没有油和盐——为了照顾家里的猫,徐白把排骨过了水,很仔细地涮了一遍。 猫咪如愿捡到食物,趴在她的脚边吃了起来。 徐白的父亲道:“我看别人家没有像你这样养猫的,从小到大惯得不像话。” 眼见那猫咪一副悠哉的样子,父亲又握起了筷子,继续教育他的女儿:“你养的是一只宠物,你吃顿饭还要照顾它?” 徐白此时已经吃饱了,再加上她反应过来,爸爸惹她妈妈不高兴,她也就跟着不高兴了。 徐白辩解道:“我九岁开始养猫,它是和我一起长大的,我想对它好一点,并没有犯错啊。” 父亲却温声回答:“小白,爸爸没说你犯错,是让你把握好那个度,一只猫而已,你别太上心了,你要把心思花在正事上。” 餐厅里灯火明亮,整洁的桌面微微反光。餐盘里还剩着一只鸡腿,父亲夹起那一只鸡腿,放进了徐白的碗里:“除了这只猫,爸爸还想和你说,隔壁家的谢平川要出国了,你从小呢,就和他关系好。” 父亲放下碗筷,好像陷入回忆:“你刚上小学的时候,他还教你写作业吧。谢平川是个好孩子,我也算看着他长大的” 徐白与父亲对视,等待着他的下文。 常言道“知女莫若父”——她的父亲终于践行了这一点,话中有话道:“等谢平川去了美国,他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年轻的男孩子,就该各奔前程。” 年轻的男孩子,就该各奔前程。 这句话如同烙铁,印进了徐白的心里。 当夜月圆,春寒料峭,她抱着猫咪坐在后院台阶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猫爪。 谢平川不知何时出现,他多拿了一件外套,披在了徐白的身上。 “你在想什么?”谢平川问道。 他自然而然坐在她身边,半张脸都在墙角的阴影里,从徐白的视角来看,那是一副构图绝佳的画面。 59.第五十九章 谨防盗文, 订阅比不足, 请等待72小时 徐白放下了猫,她飞快跟上他的脚步,沿着他的脚印一路跑——谢平川却忽然驻足, 于是徐白撞在了他的后背上。 谢平川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徐白后退一步, 与他拉开距离:“哥哥,你想去哪里?” 说来奇怪, 刚刚那一瞬间,她恍然以为, 他要离家出走。 谢平川拿起他的手机,打开翻盖以后,显示出绿色的屏幕:“季衡约我出去吃饭。”他把短信给徐白看, 又觉得有一点微妙。 他为什么要和徐白解释自己的去向。 徐白捧住他的手机道:“是在对街的火锅店啊,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对街的火锅店菜色丰富,汤底香浓, 服务又很周到, 因此声名远播, 的确是个吃饭的好去处。 季衡把谢平川喊到那里吃饭,没有别的原因, 仅仅是因为他自己也被学校连环拒绝了。平心而论,他和谢平川就是一对难兄难弟, 两个人一起闷头吃火锅, 兴许能慰藉彼此受伤的心灵。 季衡在火锅店坐下来没多久, 谢平川和徐白一同出现。 季衡愣了一下, 向他们招呼道:“来来来,我在这里。” 他没料想徐白也会跟来,因此提前点了几瓶啤酒。等徐白落座之后,季衡拿着发票道:“我去问问他们,能不能把啤酒换成换成酸奶和果汁。” 谢平川阻挠了他:“不用换了,我今天也想喝酒。” 季衡拍了拍他的肩:“我懂你,男人嘛,心里有伤,要用酒填平。” 季衡话音落后,谢平川拿起菜单。他仍然要了一瓶酸奶,不过是为了照顾徐白。 时值深冬寒夜,窗外行人棉袍裹身,偶尔能听见风声呼啸,窗上也蒙了一层雾气。街上的积雪如山堆积,把玻璃窗冻得像一块冰。 正是因为天寒地冻,火锅店里生意兴隆,不仅坐满了客人,还有滚滚热气蒸腾。周围不时传来碰杯声、欢笑声,而在徐白的这一桌,气氛却有一点怎么说呢,有一点冷清。 桌上架着一口鸳鸯锅,季衡一边涮羊肉,一边叹息道:“谢平川,我真没想到,我被南加州大学拒绝了,我申请的是那个什么,计算机游戏专业你觉得我不够格吗?” 谢平川给他倒酒:“假如我是录取官,我会收你。” 季衡刚刚觉得欣慰,谢平川就插了一把刀:“不过真正的录取官,都觉得我们不够格。” 季衡喝了一口酒道:“我跟你说,谢平川,你要是一个非洲人,分分钟就被录取了。他们对亚裔的要求太高,能怪你吗?” 喝完这一口酒,他又打了一个嗝:“话说回来,我听说你被保底学校拒绝了,我还真是觉得奇怪。” 坐在季衡对面的徐白闻言抬头,一口咬定道:“那是因为超过录取标准了,一定是这个原因。” 季衡笑着发问:“overqualified?” 徐白点头:“yes, obviously。” 徐白讲完这个单词,又联想了同义的法语,同时把几只墨鱼放进锅里,耐心等待它被烫好。 她双手托着腮帮,低头像是在沉思。谢平川看了她一阵,徐白便注意到了,她问:“你是不是在看我?” 谢平川“嗯”了一声。 他想起一个问题:“你出门之前,有没有和父母打招呼?” 徐白晃了晃手机:“我给爸爸发短信了,他今晚不回家,我妈妈这段时间又开始忙画展我上了初三以后,妈妈好像越来越忙了。” 汤锅里的墨鱼已经烫好,它从水面上浮了起来,像是汪洋海面上翻滚的孤舟。徐白和谢平川说话的时候,季衡就拿来一个漏瓢,把墨鱼全部捞起来,放进了徐白的盘子里。 徐白有些惊讶道:“谢谢学长。” 因她坐在季衡的对面,季衡便抬头笑道:“叫学长多生疏,叫我季衡吧,季节的季,平衡的衡,好听又好记。” 徐白还没回答,季衡又调侃道:“你叫我哥哥也行,就像叫谢平川那样,我和谢平川同龄,应该比你年纪大吧。来吧,叫一声哥哥让我” “听”字还没说出来,谢平川忽然笑了。 谢平川伸手搭上季衡的后背,停了几秒都没放下来——这个举动季衡非常熟悉,一般而言,季衡和谢平川组队参加编程竞赛,每当季衡出了什么错,谢平川的反应就是这样。 几乎无一例外。 季衡连忙转移话题:“谢平川,你觉得坐在我前面的那个人,他是不是一条咸鱼?” 谢平川附和道:“是的,他是咸鱼。” 话虽这么说,他的目光却在季衡身上。 谢平川给季衡倒了啤酒,他自己的杯子也满了,两人碰杯之后,季衡开口道:“可是拒绝你的那所保底学校,把他给录取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你说奇怪不奇怪? 录取似乎就是这样,充分显示世事难料。 作为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谢平川的回应是喝啤酒。 他在家被父母念叨,实在是念得烦了,出来和季衡吃饭,讨论的还是学校——他其实并不想谈论这些。 但是学生的本职是学习,名校的光环无可替代。虽说进了校门以后,还有可能被淘汰,但在当前的战局中,拿了录取就是胜利。 迄今为止,谢平川还是光杆司令。 除了拒信,他一无所有。 说不在乎是不可能的,他是习惯了一帆风顺的人。然而眼下却在港口打转,似乎没有一艘摆渡的船。 他对自己没有盲目的自信,也曾设想了最坏的结果——假如所有学校都拒绝了他,他是否要等待明年的申请。 徐白却在这时候出声道:“哥哥,我打不开瓶盖。” 她握着那一瓶酸奶,安静地和谢平川对视,因为塞了一块排骨,腮帮子还是鼓鼓的就像一只小仓鼠。 谢平川原本是和季衡并坐一排,但是因为那一瓶酸奶,他站起了身,坐到了徐白那一边。 如此一来,他就和季衡分开了。 季衡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谢平川坐到了对面。他心中略有失落,觉得谢平川抛弃了自己。 谢平川毫无察觉。他接过那一瓶酸奶,很快就给徐白拧开,又听季衡开口说道:“刚才讲到坐在我前面的那个人,他也拿到了录取,可我真想不通为什么啊?” 季衡道:“他不是一条咸鱼么,他竞赛都没获过奖,托福和sat也没你高” 谢平川点了点头,回忆起这位同学,他最大的印象是:“上课还喜欢脱鞋。” “可不是么,”季衡怀着一腔愤慨道“他把鞋一脱,坐在哪个角落闻不到?开窗都散不掉那个味儿,为什么这样的人会被录取?” 谢平川陷入回忆,沉默以对。 那不仅是非同寻常的回忆,更是开窗都散不掉的气味。 季衡继续与他同仇敌忾:“对了,他上次借我两百块钱,到现在还没还。” 谢平川接话道:“你不问他要么?” 两百块钱对于季衡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数目,原本大家都是同学,这笔钱打个招呼就算过了。 然而如今风水轮流转,那位同学经常在季衡面前炫耀,这让季衡不能接受,也就开始翻起了旧账。 季衡道:“谢平川,你帮我要吧,他的口才比我好,我讲不过他。” 谢平川却放下酒瓶:“我暂时不想和他说话。” “也是,”季衡烫下一把菠菜,用筷子来回翻搅道“你别去了,他肯定会向你炫耀。” “不是这个原因,”谢平川一手撑腮道“他最近总是脱鞋。” “所以为什么呢?”季衡深深叹息“这样的人都收到了录取,我们两个却被拒绝了。” 谢平川带着酒气,半开玩笑道:“因为我们比不上咸鱼了。” 他不过是在顺着季衡的话,和他继续一个攀比的话题。季衡却呆了好几秒,才笑得尴尬道:“你认真的?这可不像你说出来的句子。” 谢平川笑道:“那你觉得,我应该说什么?” 季衡答不上来。 火锅店里嘈杂的交谈声将他的思维淹没。餐桌上变得异常安静,除了汤锅滚沸的杂音,便只有筷子碰撞餐具的轻响。 徐白的嘴里还有半块年糕。她是今晚唯一用心吃饭的人,她努力地咀嚼年糕,期间不小心呛了一下,谢平川便问道:“要喝水吗?” “不要,”徐白拉着他的袖子道“你应该说” 谢平川不理解徐白的意思。 徐白解释道:“我在回答你刚才的问题。” 她放下筷子,坐得端正:“你应该说,你有规划和理想,有理想的人不是咸鱼还有啊,你的托福和sat都考了高分,你参加了很多次的竞赛,还能抽空去做支教。” 谢平川没仔细听。 他只注意到徐白咳嗽了两声,于是他问服务员要了一杯水。服务员小姐年纪轻轻,弯腰和他说话时,有着显而易见的脸红。 服务员小姐温柔地回答:“请稍等。”言罢又温柔地问:“这位先生,请问除了一杯水,你们要不要别的饮料?” 谢平川道:“不用了,谢谢。” 服务员小姐走后,徐白重新拿起筷子:“我好难过,你不听我说话了。” 谢平川记得徐白说了“支教”因此他回应道:“我做支教,是为了申请出国。” 对面的季衡已经喝高,他用筷子敲了一下碗:“哦,谢平川,你终于承认了。” 徐白却道:“不对,不是那样的。” 她面朝着季衡说话:“他可以做更简单的工作,其实也不用亲力亲为,还能借助父母的关系,可是他没有。” 最后五个字,徐白似乎用了重音。 是的,从小到大,徐白最佩服的人之一,就是坐在她身边的谢平川。她小时候口齿不清,无法准确表达她的意思,但是她心里很清楚,有一些话,她总有一天,都会说给他听。 眼下正是一个好时机。 徐白偏过半张脸,看向了谢平川:“我知道你目标明确,做事认真,谨守分寸,责任感强烈,是很温柔的人。你只是嘴上不说而已” 她放缓了语气,一句一顿,说得诚恳而坚定。 60.第六十章 谨防盗文, 订阅比不足, 请等待72小时 徐白就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不回来了,”前方的谢平川没有回头, 颀长的身影渐行渐远, 毫无来由地说了一句, “我们也没有联系的必要。” 梦里的景象不甚清晰, 路过的行人面容模糊,谢平川转身混入人群, 徐白便找不到他了。 她渐渐感到慌张,沿着人行道奔跑, 可是双腿没有力气,跑着跑着,就什么也见不到了。 她多年前养过的那一只、名叫汤圆的,黑白花的小猫, 似乎也蹲在街边看她, 立着一双猫耳朵,双眼黑亮亮的,好像玻璃珠子一样。 长街似锦, 街上车水马龙, 然而热闹和喧哗都在别处, 徐白的四周只有一片寂静。 她找不到哥哥, 蹲下来叫她的猫:“汤圆, 你过来啊。” 汤圆“喵”了一声, 忽然跑开了。 这并不是汤圆的习惯。每逢徐白喊它, 它都会立刻跑过来,绝不可能离得更远。 然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谢平川甩下了她,汤圆也跟着跑掉了,徐白想不通为什么,她失魂落魄地走着,想回家找爸爸妈妈,小巷的路走到一半,天边就开始下雨。 雨水落在她的头上,雨势也突然变大了,这场雨说来就来,没有半点的预兆,像是英国伦敦见鬼的天气——她没有在梦里考虑,为什么会对伦敦如此熟悉。 巷子的尽头就是家,家里却没有母亲。 她的父亲抱着一个小男孩,搂着另一个模糊的女人,父亲见到徐白的那一刻,就像见到一位陌生人。 “小姑娘,”梦里的父亲问道“你找谁啊?” 徐白抱紧双臂道:“我谁也不找。” 她飞快冲出院子门,任由雨水兜头而下。 这并不是一个美好的梦,旧事重提,激起了多年前难堪的回忆——直到床边的闹钟把她吵醒,徐白才从床上猛然坐起来。 窗外天光大亮,还有不知名的鸟叫。 北京的七月,已是盛夏酷暑,宾馆开放了冷气,徐白只披了一条浴巾,站在一扇落地镜之前,用木梳子梳理长发。 徐白不再是那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她今年研究生刚毕业,成功拿到了双学位。 今时不同往日,她这一回,是真的长大了。 结束研究生论文的当天,徐白拖着行李箱回国,下完飞机进宾馆睡了一觉,便准备去恒夏集团面试。 时值七月,阳光耀眼,北京城内十分闷热。 徐白坐在出租车内,透过一扇玻璃窗户,看向了城区风光。 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拥堵的车辆恰似长龙,耳畔不断传来汽车鸣笛声——这座城市还是像以前一样,充分彰显了热闹与繁华。 出租车司机在等绿灯的空档,与徐白攀谈道:“你是哪里人啊,外地来北京的吗?” 徐白把包放在腿上,出声回答道:“是啊,好久没来过北京了。” 她的头发比较长,发梢烫卷了一点,流风从窗外吹进来,发丝刚好挡住半张脸。 司机看不清她的外貌,听口音又是普通话,只记得她是要去恒夏集团的写字楼,便继续说道:“那个什么恒夏集团,是一个互联网公司吧。” 而且还是一个发展势头迅猛的互联网公司。 似乎成立没几年,疯狂吞并市场份额,不断推出新产品,有很强大的供应链。 徐白接话道:“对啊,是一家互联网公司。” 她说出了实情:“我今天要去面试,面试成功的话,就能留下来了。” 司机便鼓励道:“哦,祝你好运啊。” 他以为徐白是做互联网的,写写程序,搞搞开发——近几年来,计算机行业实在火爆,每年都有一批年轻人,马不停蹄地奔赴it业。 然而徐白的专业是翻译。 恒夏集团从去年开始,面向市场推出翻译app,连带着推销一些外语学习软件,目前仍然在拓展市场的过程中。 因此他们扩大招聘,寻求专业翻译,加入当前项目组,来完善软件的设计。这一连串的扩张,可谓野心勃勃。 面试地点就选在公司总部的三楼。 三楼开放了冷气,整条走廊都很安静。 徐白穿着一件套裙,踩着五厘米的高跟鞋,坐在空调的出风口,抬起头四处打量。 坐在徐白身边的,是一同等待面试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自我介绍道:“这位小姐,你好啊,我叫江舟。” 江舟今年二十五岁,与徐白差不多一样大。 他相貌端正,穿着一身规整的西装,一派胸有成竹的样子,明显是有备而来的人。 “我是从美国回来的,”江舟凝视徐白,继续搭腔“我的专业不是翻译,我是搞工程的,但是我考到了翻译证。” 他殷勤地问:“小姐你呢,你是哪所学校毕业的?” 徐白把手伸进了衣服口袋。 江舟以为她要拿什么——却见她拿出一块草莓糖。 徐白旁若无人地撕开糖纸,然后就这样把草莓糖吃了。 “我今年研究生刚毕业。”徐白答道。 等候室里有不少前来面试的人,但看大家都是一副精英的模样,谁也不知道最终花落谁家。 毕竟这一次,空缺的职位只有两个。 而恒夏集团待遇优厚,不仅提供福利保障,还有充分的职业自由。在北京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谈什么都是虚假的,只有钱才是真诚的。 钱多,事少,交通方便,那就是最好的工作。 江舟对工作有把握,对徐白也燃起了兴趣。 他忍不住询问:“小姐,你介不介意我问一句你、你有” 由于搭讪的经验几乎为零,江舟只能结结巴巴道:“小姐,请问你有没有男朋友?” 徐白乍一听见,似乎愣了一瞬。 她含着糖笑了:“我没有找男朋友的打算。” 所以说搭讪这种事,是需要经常练习的。缺乏经验的江舟,在得到这样的回答以后,他就感觉格外惊奇。 他不假思索地问道:“为什么呢,你这么年轻漂亮” 徐白眨了眨眼睛:“我们今天不是来面试的吗?” 言下之意,不谈私事。 江舟听懂了她的意思,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徐白也不再说话,抬头正视前方,像是在等待面试。 走廊外传来高跟鞋踩踏地板的声音,木门打开的那一刻,有一位穿着灰色套裙的美人,和在场的面试者打了一个招呼。她肤白貌美,看着也很年轻。 她说:“大家好,我是副总经理夏林希,项目组长临时有事,为了不耽误大家的时间,我和副组长负责第一组。” 会议室的大门敞开,木桌和皮椅并排,夏林希拿着一沓文件,连同几个面试官一起,进入了会议室的内部。 副总经理人过留香,这一边的等候室,还残余着浅淡的香水味。 徐白偏头看着她走远,听见江舟开口道:“这个公司的女员工都是这样的吗?” 他瞧了一眼徐白,又瞧了一眼夏林希,忽然充满了干劲。 江舟是第一组第一个参加面试的人,不久之后,他就进入了会议室之内。 等他出来的时候,却带着一脸的丧气。 仿佛参加远征的十字军,惨败于新月的弯刀之下,又好比十三世纪的匈牙利,惨遭蒙古人无情蹂。躏。 总而言之,江舟的神情很颓废。 下一个面试的人就是徐白,徐白进门之前,江舟还提醒了一句:“他们要我详述外语的学习方法,可我学英语的方法,就是在语言环境里学啊。” 他不清楚徐白的底细,但见她守口如瓶的样子可能,毕业的学校不够好吧。 会议室之内,徐白独自落座。 她正对着副总经理夏林希,听到对方开口道:“徐小姐本科巴斯大学,研究生牛津大学,来自中英翻译和英法翻译的笔译专业” 夏林希看着她的简历,很温和地问道:“请问徐小姐,为什么选择我们公司呢?” 为什么呢? 原因很简单,因为钱多事少,平常不用奔波,工作内容又有趣。闲来无事,还能继续做喜欢的笔译,这是徐白追求的理想状态。 徐白坐得端正,回答规范道:“因为对贵公司文化很感兴趣,也希望能参与到当前的项目组” 项目组的副组长了然一笑:“徐小姐你好,我是副组长,能不能请你把刚才的话,用英语和法语分别复述一遍?” 徐白的面试时间长达十几分钟,面试结束之后,项目组的副组长还和她握了个手。 “感谢你来参加面试,”副组长和她说“我们将尽快处理,在三个工作日内通知结果。” 此时是下午两点十分,窗外的太阳依然灿烂。 徐白和面试官告别,独自一人走出会议室,随后来到了电梯门口。 恒夏集团并不缺钱,电梯的装潢格外讲究,两边的门框擦得锃亮,恰好能反射出光影。 徐白的影子就在门框上,她看向那一块反光的地方,因为觉得有点困,揉了揉自己的脸。 或许是由于基因好,她的皮肤还和十五岁一样,仿佛雪白的米糕团子,稍微使一点力,就能留下红印。 简而言之,既适合远观,也适合亵玩。 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刻,徐白双手拎着皮包,刚准备跨进电梯,脚步却在瞬间停滞。 电梯里铺着大理石砖,站着一个许久不见的人。 他穿着一件高定衬衫,身形一如当年挺拔。 徐白惊讶片刻,竟然弯下腰来,掐了自己的腿。她穿着黑色丝袜,袜子差点被指甲勾破。 而且腿也很疼,并不是在做梦。 徐白复又站直,脱口而出:“谢” 她这样称呼他:“谢先生。” 两秒以后,徐白注意到他的工牌,她马上改口道:“谢总监。” 谢总监审视她良久。 他抬起了一只手,停在衣领的上方,缓慢解开一颗衬衫扣子——徐白并没有移开视线,她能看见他的喉结,锁骨,规整的衣领,深色的袖扣,没戴戒指的手指,听到他语速缓慢,不含情绪地和她打招呼:“好久不见,徐小姐。” 好久不见,徐小姐。 徐白无声地笑了。 到底不甘心,到底意难平。 谢平川的父亲缓声道:“你还想让我说什么,我不过想买一幅画。” 母亲正在敷面膜,她躺在卧室的软椅上,话中带着几根刺:“别人的画不能买么?你非要买她的画。” 谢平川的父亲对自己要求很高。多年以来,他行得端做得正,完全问心无愧,说话就很有底气:“我妹妹要来加州机场接机,送她什么礼物合适?带一幅画只是顺手的事。” 母亲却道:“上个月的月底,我买了一块和田玉,品相不错,到时候送给她吧。” 父亲仍然在坚持:“邻居家有几幅画,确实画得不错,色彩和意境都很好。” 夜半风凉,家中难得有人。平常偌大的房间里,只有谢平川的人影,如今父母放下工作,终于回归了家庭,但是室内的氛围并不和谐,潜伏着不易察觉的火药味。 谢平川的母亲动怒道:“我的话不够清楚吗?你非要买就去买吧。” 她端正地平躺着,保养得当的脸上,并没有牵扯出表情,话里也忽然没了情绪:“你想买多少买多少,我不会拦你。” 另一边的父亲妥协道:“算了,我不买了,家和万事兴。” 母亲回答:“你知道就好。” 这种没什么意义的争执,是谢平川从小就见惯了的事——总的来说,都是以双方的退让作为收场。 谢平川懒得听,他走了。 他没听见母亲接下来的话:“今年六月份,我们全家都要出国,这房子一卖,以后也不会回来。你没什么舍不得的吧?” 谢平川的父亲道:“我有什么舍不得的,倒是谢平川,我看他和徐白关系挺好。徐白那个孩子,没什么心眼,瞧着也挺乖的” “他还年轻,”谢平川的母亲打断道“等他长大,眼界就开阔了。” 61.第六十一章 谨防盗文, 订阅比不足,请等待72小时 对此, 陶娟的评价是:“他们艺术家就是这样,不食人间烟火呢。” 陶娟住进了四合院, 由徐白的奶奶亲自照顾,那时她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里面孕育了一个新生命。 她走到哪里都要叉腰——在北京户口如此值钱的年代里,她一跃解决了住房问题、婚姻问题、工作问题, 其实也挺不容易。 她从饭店的服务员,变成了某公司的文秘, 仰仗于徐白父亲的关系, 人生轨迹和从前大不相同。 陶娟也没忘记要稳固位置。 她听说画家都是有脾气的, 料想徐白的母亲不如她惯会讨巧,也不如她温柔小意, 于是她对徐白的父亲更加体贴,怀揣着满腔浓烈的爱意。 徐白的父亲还没和她领证,不过领证也只是迟早的事。 因为男人在意自己的孩子,而陶娟作为单身母亲,是无法给孩子上户口的。 八月末又是一个晴天, 花草树木的风景极好,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 徐白升入了高中,却不是在她念初中的学校。 母亲把她送进寄宿式的国际高中, 准备在不久之后送她去英国留学。 不过交完学费以后, 母亲剩下的钱也不多了, 恰逢上海有一个画展机会,她将徐白安顿好之后,独自一人奔赴了上海。 徐白还有不少东西留在四合院里。 奶奶把她的房门锁了起来,不让别人进去,但她睹物思人,又很想念孙女,隔三差五便给徐白打电话,让她放假的时候来家里吃饭。 十月国庆期间,母亲在上海回不来,徐白接到奶奶的电话,背着书包回家了。 小巷还是从前的小巷,家却不是从前的家,以往十分钟就能走完的路,徐白今天磨蹭了半个小时。 新邻居搬进了隔壁,也果然拔掉了天竺葵。院子里的景致不比往年,草地偏黄,落叶凋零,徐白才恍然发现,原来秋天是枯萎的季节。 奶奶站在门口迎接她:“小白,今天做了酱肘子。” 多日不见,奶奶觉得孙女又瘦了,揉了揉徐白的小脸,接着嘱咐道:“你在学校要多吃啊,长身体的时候,不吃怎么行,你多重了?” 徐白如实道:“四十八公斤。” “一米七的个子,”奶奶心疼道“这样怎么行” 在老人家的眼里,像徐白这样的身高,要六十公斤才结实。 因此吃饭的时候,奶奶一个劲地给徐白夹菜:“今天的肘子做得好,入味了。” 徐白的父亲坐在对面,久不见女儿,当然也很想关怀她,于是他扒掉鲈鱼肚子上的肉,用勺子盛进了女儿的碗里。 “吃鱼吧,”父亲道“这条鱼是我做的。” 家里的沙发换了一套,连餐具都和从前不同。 徐白只有一种在别人家做客的感觉。 她心中有事,吃饭吃得很慢。 父亲便道:“螃蟹还在锅里蒸着,你不是最喜欢吃螃蟹吗?蒸锅里放了很多姜,你从小就喜欢这种吃法。” 徐白听见这一句话,终于抬起了头。 从回家开始,她就觉得哪里不对,直到现在,她才反应过来:“我的汤圆呢?” 徐白放下筷子,没再吃饭。她和父亲直视,再次重申道:“爸爸,我的汤圆呢?” 汤圆,是徐白养的那只猫。 父亲想避开话题,开了一瓶啤酒道:“小白,你想要汤圆啊,待会儿吃完午饭,我去超市给你买” 徐白从座位上站起来,两只手都搭在餐桌上。 她的声音带了哭腔:“你告诉我啊,你把汤圆放到哪里去了?” 桌上饭菜冒着热气,可是没人回答她的话。 秋天阳光明媚,苍穹湛蓝,白云起伏,凉风也很怡人。 可是徐白浑身发冷。 奶奶出声安慰她:“宝贝孙女乖,别哭啊,不就是一只猫吗?你想要,奶奶给你买新的。” 坐在徐白对面的、那位不曾开口说话的继母,此时也劝解道:“是咯,小白。你想养猫,甭哭啊,再养新的嘛。” 言罢,继母自觉说了一句玩笑话,她不由得笑出了声。 然而徐白之所以会回家,第一是为了看奶奶,第二就是为了看猫。 她并不想见到父亲。 徐白能和父亲正常说话,只是因为多年来的家教。 父亲也曾经答应徐白,这几个月帮她照顾猫,等她母亲十月底返回北京,安定好了新房子,就把汤圆还给她。 徐白上次回来还是九月,她因为住校,不能像以前那样照顾猫。汤圆远远见到她,一个猛子扑过来,就委屈的不行了。 那只猫还是毛绒绒的,一身黑白相间的皮毛,带上四个雪白的猫爪,一双耳朵立得笔直,脑袋挨着徐白磨蹭,小心翼翼地轻舔她。 谢平川说得没错,徐白确实把这只猫,养成了狗的样子。 徐白还和汤圆说:“你再忍一忍好不好,我们一起等妈妈回来,然后我们就搬新家。” 新家在昌平区,是一户新公寓,还没有装修完毕,徐白就准备好了猫砂,也搭好了猫爬架。 而今,十月初的某个中午,徐白的继母和她说:“你看呐,我肚子里有你弟弟哦,猫都有钩虫病的,我们孕妇家里咋养?” 继母认为,孕妇和猫,只能留一个。 一只猫,和一个人,谁会选择前者呢? 继母掩面而笑:“正好嘛,你爸爸的同事” 继母还没说完,父亲掷下筷子,和女儿坦白道:“我的那个同事,就是来过我们家的张叔叔,你也认识他的。” 父亲继续说:“老张家的儿子喜欢猫,想要黑白花的,像电视里的黑猫警长,正好,就见到了你的那只猫。” 继母和父亲,都提到了“正好” 好像这真的是一件很巧的事。 光是这样还不够,父亲还要接着讲:“一只猫而已,你别太在乎了,你把时间花在正事上,不是更好吗?” 徐白缓了好几秒,也没有说话的力气。 她不过是站着,两条腿都麻木了,后颈一阵抽疼,像是血液逆流。 她问了一句:“老张的家在哪里,我要去找我的猫。” 对面的继母一边吃酱肘子,一边开口说话:“小白,这样不好吧,送出去的东西,能收回来嘛” 继母说话的那个档口,恰好是徐白崩溃的边缘。 徐白冷下脸色道:“别叫我小白,谁认识你。” 继母笑容一僵,拿起纸擦手。 凡是继母碰过的菜,徐白都不会再吃。因为继母夹过鲈鱼,所以父亲给徐白的鲈鱼肉,都被她扔在了装垃圾的碟子里。 她能和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已经是十五岁的徐白忍受的极限。 偏偏继母被她落了面子,还忍不住反问:“干什么啊,非要把猫弄回来,万一伤到你弟弟” “弟弟”对徐白而言,是个莫须有的空谈。 更何况,因为这个弟弟,她连家都没有了。 压抑四个月的情绪,在这一刻决堤而出。 想到母亲所受的委屈,母亲流过的眼泪,徐白当即怒火中烧,把饭碗扔到了地上:“就算伤到又怎么样,你本来就不是我们家的人。” 这句话堪称诛心,继母的脸色一变。 她低头垂目,捂上了自己的肚子。 肚子里还有一个未出生的孩子。 徐白的父亲见状,竟然抬起了手,仿佛要教育女儿:“小白,你怎么说话的,有没有教养?那是你亲弟弟,快给阿姨道个歉。” 徐白眼眶含泪,声音却硬得很:“你想打我吗”她哑着嗓音说:“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徐白刚出生的时候,父母其实都欣喜若狂。尤其是她的父亲,逢人便要说,老婆给他生了个女儿,又白又可爱,就叫徐白好了。 年幼的徐白。粉雕玉琢,几乎没有长辈不喜欢。 正因为此,她的洋娃娃要用一个柜子来装。 她的父亲不知道要怎么养女儿,努力为她提供最好的物质条件。 工作从老家调到了北京,徐白的父母借钱又贷款,好不容易买下四合院。 再然后,就到了今天。 徐白的父亲手抖了抖,耳光终归没有落下来。 他现在不是徐白一个人的父亲,他还有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 饭后,他给老张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老张欲言又止:“哎,老徐,我对不住你啊。” 62.第六十二章 谨防盗文, 订阅比不足,请等待72小时  自从十月来临, 气温明显下降。 前些日子又下了雨,门廊风过, 雨痕未干,露水还挂在树梢上,一滴一滴地下落,沾湿了卧室的玻璃窗。谢平川躺在床上, 摸到闹钟看了时间,破天荒地想要多躺一会儿。 他觉得有点头晕。 昨晚为了准备材料, 他忙到夜里十二点。回家的时候却碰上倾盆大雨, 把他从头到尾浇了个彻底, 碰巧手机从手里滑落,掉到了路边的草丛中, 于是一向注意形象的谢平川,只能摸黑淋雨蹲在路边掏手机。 等他找到手机的时候,已经毫无形象可言了。 深夜天寒,他独自顶风走回家,家中也没有一个人。父母都在外地忙于工作, 每周给他打一次电话,因为熟知他的独立,所以对他格外放心。 于是此时此刻, 正在敲他卧室门的人, 除了徐白, 不作他想。 谢平川披了一件衣服,起身去给徐白开门。 门外的徐白抱着一个饭盒,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阿姨给我们家打电话了,她说早上给你打电话,你没有接,让我来看看你怎么了。” 徐白口中所说的“阿姨”指的是谢平川的母亲。 谢平川还没有回答,徐白就踮起脚尖,伸出右手,摸到了他的额头。 “你感冒发烧了吗?”徐白问道。 谢平川反问道:“今天礼拜六,你不去上补习班么?” “今天老师有事,给我们放假,”徐白站在他的卧室门口,敲了一下他的房门“我妈妈去办画展了,我爸爸出去钓鱼了,我们家也只有我一个人。” 徐白的母亲是职业画家,由于近期承办画展,所以工作也变得繁忙。但她昨天出门之前,包了两抽屉的饺子,冻好以后塞进了冰箱,全当做徐白的口粮。 徐白早餐就煮了水饺,她还没有来得及吃,家里的固定电话就响了。接到谢平川母亲的电话之后,徐白把饺子装进了饭盒,打算带过来送给谢平川。 谢平川拉开卧室的木门,咳了一声道:“进来吧。” 他背对着徐白,掏出自己的手机,果然看到母亲的未接电话,还有几条来自季衡的短信。季衡问了一些怎么备课的问题,还提到了儿童教育心理学,一副勤勉认真的样子。 谢平川首先回复了季衡,然后才给母亲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响了几秒,母亲的声音传了过来:“你的面试在后天,别忘了。” 谢平川“嗯”了一声。 母亲接着问:“早上有事吗,没接电话。” 谢平川找到了感冒药,却在电话里回答:“没事,我睡过头了。” “我让徐白去找你了,”母亲话里有话道“打扰了她,我挺不好意思。” 被打扰的徐白却毫无顾念。 趁着谢平川打电话的时间,她从家里带来了体温计,谢平川刚刚挂断电话,徐白就把体温计递给他,然后又催促道:“你真的发烧了,看看有多少度。” 量出来的结果是三十八度二。 谢平川把体温计还给她:“低烧而已,睡一觉就好了。” 徐白坐在他的床边,双手搭在膝头道:“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 方才打电话的时候,谢平川坐到了床上。等徐白拿着体温计回来,她就很自然地给他盖上了被子,仿佛在照顾一个病号。 而当下的这一刻,谢平川伸直了一双长腿,背靠着他自己的枕头,他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道:“小白,你十四岁了,马上就十五岁了。” 徐白还在等待谢平川回答“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乍一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徐白脱口而出道:“哥哥,你叫我是什么意思,我问你想吃什么呀。” 谢平川的耳根一下就红了。 为了缓解气氛,他打开电视,继续挑明道:“我的意思是,你不能像以前一样,直接进我的房间 。” 徐白没有听懂,她抱着一个玻璃杯,里面装着沏好的感冒药。于是她端稳了杯子,轻声安慰谢平川:“为什么不能进你的房间,今天你感冒发烧了,我会照顾你的,你不要怕。” 她感觉玻璃杯不烫手了,就把感冒药递给谢平川:“你喝一点,应该不烫了。” 谢平川接过杯子。 果然不烫了。 他低头喝了一口,心中酝酿着措辞。徐白年纪虽小,待人却不设防,他有必要教会她什么是男女之间的区别,否则等她班上的男生想入非非时,徐白就像羊入虎口一样。 是的,他知道那些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谢平川决定从宇宙的发源讲起,从生物进化的角度引出性别的不同,当然这方面存在很多假说,他应该转述一些公认的 他的思维被此时的电视声音打断。 谢平川的床正对着电视,而徐白又恰好坐在他的床边。电视里正在播放动物世界,屏幕里冰雪消融,漫山遍野姹紫嫣红,旁白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又到了动物们交” “配”字还没有说完,谢平川及时按下静音键。 然后他关掉了电视。 他以为自己反应敏捷,却听见徐白出声问道:“为什么你不继续看了?” 谢平川欲盖弥彰道:“我准备睡觉了。” 他披着一件外衣,只扣了两颗扣子,头发也有一点乱,与平时衣着整齐的风貌大不相同,颇有一种颓废的美感。徐白不知道要怎么照顾他才好,她就点了一下头,然后给他掖好了被子。 “你有事就叫我,”徐白道“我的手机是响铃模式。” 谢平川想起他的正事,在徐白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又拉住了她的手。 谢平川的卧室极其整洁,实木地板纤尘不染——甚至干净到有些打滑,徐白被他这么一拉,脚底当即“呲溜”一声,整个人前倾着摔在了床上。 他的床单和被罩都是木棉质地,被子里夹着分外柔软的鹅绒,摔上去应该不会硌得慌。但是谢平川偏偏躺在床边,徐白栽倒的那一刻,刚好砸在了他的腿上。 一霎寂静。 直到她懵懂地抬起头,不明所以看着他。 “哥哥,你心情不好吗?”徐白试探地问道。 谢平川沉默不语,徐白就自问自答:“也难怪,你生病了,怎么会开心呢。”她重新爬起来,身影消失在门外:“你等我一下,我去给你煮粥。” 雨后初晴,清晨天光灿好,院中一片草木浓绿,未因初秋霜降而凋零,如果侧耳细听,还能听见清脆的鸟啼。 但是谢平川没有闲情逸致。他走神望着外面的景色,因为感冒药带来的困乏,不久便躺在床上睡着了。 他再醒来时,将近中午。 徐白并不知道他醒了。她在自家厨房里熬粥——每当徐白感冒的时候,母亲就会给她煮粥,喝完了很快就好了。 她拿着一把刀,剃掉了红枣核,看着燕麦和小米相融,蒸腾出谷物的清香。 这是徐白第一次亲手熬粥,但她着实是一个有天赋的人,就连火候都掌握得很好。唯一的问题在于,她可能煮多了一点,砂锅里装满了米粥,分量实在有些大。 几分钟以后,当谢平川衣着整齐地坐在客厅,思考中午要吃什么的时候,徐白端着一个砂锅出现了。 “给你的。”徐白欢快道。 砂锅太重,她快要端不动了。好在谢平川及时赶到,从徐白手里接了过来。 他把这口锅放在了客厅的木桌上。 “都是给我的?”谢平川问。 看着那整整一满锅、分量足以喂猪的粥,谢平川的眼神有些复杂。他不禁想到,难道在徐白的心里,他就是这么的能吃。 徐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踮起脚尖,再一次伸手摸他的额头。 “太好了,你退烧了。”徐白道。 谢平川抓住了她的手,从他自己的额头上拿开。他搬来一把椅子,示意徐白坐下,而他坐在她的对面,像是要和她促膝长谈。 徐白却问了一句:“你不喜欢这样的粥吗?”她双手搭着椅子,自然而然道:“你不想吃的话,我把它端回去吧。” 徐白的母亲教会她一个道理——当你想对别人好的时候,要以对方接受为前提,否则好心容易办坏事,毕竟每个人的成长环境不同,性格和兴趣喜好也不相同。 谢平川理解了她的意思,他起身去了一趟厨房。 等他再回来,手上多了两个碗,以及两把银勺子。 谢平川亲手给她盛粥,仿佛在尽地主之谊。这让徐白想起来,很久以前,他们两个都还小的时候,徐白就是谢平川的小尾巴,他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 从那时起,他就经常照顾她。无论是在学业,亦或别的方面。 今天她终于稍微报答了一下。但是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光是煮出一锅粥,好像还远远不够。 谢平川见她低头,随口问了一句:“你在想什么?” 徐白捧起了瓷碗,开门见山地问:“我在想,你觉得粥好喝吗?” 咸淡适中,滑而不腻,明明很合他的口味,谢平川却回答道:“一般。” 客厅的木桌正对着一扇格子窗,落在深色桌面的光影被切分成块状。桌上的水晶花瓶里只有水,没有花,徐白轻轻推了一下花瓶,使得水纹抖出潋滟的波浪。 而她趴在桌边,看起来萎靡不振,像泄了气的皮球。 谢平川立刻改口道:“火候正好,选材恰当,不稠不淡”他端着碗和她说:“谢谢你给我做饭。” 她应该高兴才对,她理解了谢平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徐白的心里很难过。 难过到连“哥哥”也不想叫了。 徐白以十五岁的年龄,思考着想不通的事情,身边又无人帮她答疑解惑。加上初三学业越发繁忙,她也没空缠着谢平川,等到再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是这一年的五月份。 绿草如茵,杂花生树,天气变得更暖和。 徐白独自一人在书房里写作业,透过蓝色的百叶窗缝隙,她看到谢平川从院中经过,手上提了一大包的东西——他好像刚从超市回来。 但是谢平川没有立刻回家。他把塑料袋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然后弯腰拎起了什么他拎起了徐白家的那只猫。 63.第六十三章 谨防盗文, 订阅比不足, 请等待72小时  他直接从客厅走过,但是没有打开吊灯。他在黑暗中途经父母的卧室, 注意到卧室房门开了条缝, 也听到母亲语气不善道:“你真的想买邻居家的画吗?” 谢平川当然知道, 徐白的母亲是个画家。因此他的脚步一顿, 站在了房间的门口。 谢平川的父亲缓声道:“你还想让我说什么,我不过想买一幅画。” 母亲正在敷面膜,她躺在卧室的软椅上, 话中带着几根刺:“别人的画不能买么?你非要买她的画。” 谢平川的父亲对自己要求很高。多年以来, 他行得端做得正, 完全问心无愧, 说话就很有底气:“我妹妹要来加州机场接机,送她什么礼物合适?带一幅画只是顺手的事。” 母亲却道:“上个月的月底, 我买了一块和田玉,品相不错,到时候送给她吧。” 父亲仍然在坚持:“邻居家有几幅画,确实画得不错, 色彩和意境都很好。” 夜半风凉, 家中难得有人。平常偌大的房间里, 只有谢平川的人影,如今父母放下工作, 终于回归了家庭, 但是室内的氛围并不和谐, 潜伏着不易察觉的火药味。 谢平川的母亲动怒道:“我的话不够清楚吗?你非要买就去买吧。” 她端正地平躺着,保养得当的脸上,并没有牵扯出表情,话里也忽然没了情绪:“你想买多少买多少,我不会拦你。” 另一边的父亲妥协道:“算了,我不买了,家和万事兴。” 母亲回答:“你知道就好。” 这种没什么意义的争执,是谢平川从小就见惯了的事——总的来说,都是以双方的退让作为收场。 谢平川懒得听,他走了。 他没听见母亲接下来的话:“今年六月份,我们全家都要出国,这房子一卖,以后也不会回来。你没什么舍不得的吧?” 谢平川的父亲道:“我有什么舍不得的,倒是谢平川,我看他和徐白关系挺好。徐白那个孩子,没什么心眼,瞧着也挺乖的” “他还年轻,”谢平川的母亲打断道“等他长大,眼界就开阔了。” 谢平川的父亲话中有话:“儿子和我说过,他上完学就想回国。” 他顿了顿,才接着说:“让儿子按照自己的兴趣来吧,他已经长大了。” 这句话没得到妻子的赞同。 她平躺一阵以后,转移话题道:“我和你说过吗,上个礼拜在苏州街,我开车路过的时候,看到了徐白她爸,还有一个” “一个”之后她说了什么,谢平川的父亲没有听清。 于是他开口询问:“怎么了,你看到谁了?” 谢平川的母亲揭开面膜,转身去洗手间敷脸,她只落下了一句话:“没什么,别人的家务事,我们最好别管。” 谢平川的父亲没再追问。 隔了几日的傍晚,谢平川就像往常一样,和徐白一起回到家门。自从过了立春时节,草木接连抽穗拔苗,院子里又有了浅翠新绿,徐白家的猫咪就蹲在花盆边,伸直一双猫爪向它的主人撒娇。 徐白却没有注意这只猫。 徐白道:“今天晚上我爸妈不在家,可我忘记去超市买吃的了。” 厨房的冰箱抽屉空空如也,她早上出门前就发现了这一点,原本打算放学的时候去趟超市,但是在回家的路上,她就顾着和谢平川说话,别的事情都没想起来。 谢平川正要和她告别,听见她的这一句话,他立刻提议道:“走吧,去我家。” 他没有给她考虑的时间。话刚说完,他就拉起她的手腕,把她拽进了家门——不过谢平川忽略了一点,今天晚上,他的父母也都在家。 玄关内隔着一扇屏风,谢平川的父亲沏了一壶茶,手拿报纸坐在沙发上。反观另一边呢,谢平川的母亲正在和人打电话,对着手机谈笑风生,丝毫没留意她的儿子牵着小姑娘回家了。 厨房里有个忙碌的人影,属于他们家的家政阿姨。徐白也不知道那个阿姨做了几道菜,总之饭菜的香味穿过走廊,一路飘进了宽敞明亮的客厅。 这并不是徐白第一次来谢平川的家,事实上她早就来过无数次了。然而今天与往常不同,她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感。 她心想这是为什么呢——原因可能是,她在和谢平川独处的时候,整个人会更加平静和放松。 谢平川的父亲率先发现了他们。他收好手上的报纸,温和一笑道:“咦,这不是小白吗?”言罢又看了看表:“你们今天放学挺早啊。” 谢平川放下书包道:“今天她家里没人,我请她过来吃饭。” 他说得顺理成章,后面又跟了一句:“餐厅只有三把椅子么,我去书房再搬一把。” 徐白作为一个来蹭饭的人,总归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虽说他们家和谢平川家是十年的老邻居,但是因为谢平川的父母常年不在家,徐白觉得两家的关系并不能算得上亲近。 徐白的父亲比较自来熟,每逢遇到谢平川他爸,就以“老谢”作为代称,并以“老朋友”自居。 谢平川的父亲也会与他客套,但是两人私下却鲜有交集,在谢平川的父母看来,他们虽然共同住在四合院里,彼此的关系却更像是独门独户公寓里的邻居。 成年人的世界总是更为复杂些,要考量的利弊涵盖方方面面。然而徐白和谢平川刚认识的时候,还只是两个心智未开的孩子,他们年龄相近,性格又相容,关系不好是不太可能的。 谢平川的母亲这样想着,对徐白的态度就温柔了一点:“小白,你今年十五岁了吧,快长成大姑娘了。” 客厅里只有谢平川的父母,以及徐白三个人。谢平川去了书房搬椅子,徐白还留在客厅和他的父母说话。 徐白这样回应谢平川的母亲:“是啊,我也快要成年了。” “考虑好去哪儿上大学了吗?”谢平川的母亲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才说“谢平川考虑得很早,他初二就想好要去美国念书,现在算起来,他准备了五年啊。就连我这个当妈妈的,都不知道他耗费了多少心血。” 徐白听不出她的画外音,以为她只是在单纯地询问自己对未来的规划。 新学期开始了一个多月,徐白的初三时光快要结束。她的成绩在班级排名中上,高中的选择范围很广,不仅包括了本校的高中部,也有海淀区的其他学校。 可她毕竟年轻,没有明确的选择。她只想要顺其自然,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 因此徐白道:“我还没有想好去哪里上大学,因为现在初中还没有毕业。” 谢平川的母亲就笑了:“不着急,你慢慢想,你才十五岁,没什么好急的。” 谢平川的母亲在家里也穿着高跟鞋,八厘米的高跟,红底黑皮。在和徐白说话的时候,她很优雅地翘着腿,徐白离得近一点,就能闻到香水味。 客厅的吊灯光辉灿烂,地面的大理石砖正在反光,徐白就站在一块地砖上,双手背后,面朝谢平川的母亲,聆听她单方面主导的谈话。 谢平川的母亲说:“你以后要是想来加州,可以先联系我们。啊对了,谢平川的姑姑也在加州,等我们过去了,他姑姑想给他介绍几个朋友,同龄人在一起玩得开。” 徐白重复道:“是同龄人吗?” “对啊,”谢平川的母亲热情回应,笑容满面“有男孩也有女孩,女孩子都挺好看的,性格也容易相处。我想让小川尽快融入他们,新一代移民啊,其实问题还挺多的。” 谢平川的母亲注重说话技巧,这一次,徐白终于懂得了如何连贯。 徐白回想起了上一句:“给谢平川介绍朋友”以及下一句:“女孩子都挺好看的,性格也容易相处。” 她才懵懂地认识到,好像有什么事情,是她现在无法理解,也同样不能控制的。 徐白低着头,没有说话。 或许是因为长得漂亮,她委屈的样子就很可爱。 难怪儿子对她这么上心。谢平川的母亲心想道。 不过即便是谢平川的母亲,见到徐白此刻的样子,也忍不住要站起来,摸一摸徐白的脑袋。 她说话的语气愈发温柔:“小白,阿姨刚才不是说了么,你以后想去加州,可以来我们家做客。你还想去哪里玩,阿姨给你找向导。” 谢平川拎着椅子出现的时候,只听见了母亲的这一句话。 64.第六十四章 谨防盗文, 订阅比不足,请等待72小时 昨晚为了准备材料,他忙到夜里十二点。回家的时候却碰上倾盆大雨,把他从头到尾浇了个彻底, 碰巧手机从手里滑落, 掉到了路边的草丛中, 于是一向注意形象的谢平川, 只能摸黑淋雨蹲在路边掏手机。 等他找到手机的时候,已经毫无形象可言了。 深夜天寒, 他独自顶风走回家,家中也没有一个人。父母都在外地忙于工作,每周给他打一次电话, 因为熟知他的独立, 所以对他格外放心。 于是此时此刻,正在敲他卧室门的人, 除了徐白,不作他想。 谢平川披了一件衣服,起身去给徐白开门。 门外的徐白抱着一个饭盒,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阿姨给我们家打电话了, 她说早上给你打电话,你没有接, 让我来看看你怎么了。” 徐白口中所说的“阿姨” 指的是谢平川的母亲。 谢平川还没有回答, 徐白就踮起脚尖, 伸出右手,摸到了他的额头。 “你感冒发烧了吗?”徐白问道。 谢平川反问道:“今天礼拜六,你不去上补习班么?” “今天老师有事,给我们放假,”徐白站在他的卧室门口,敲了一下他的房门“我妈妈去办画展了,我爸爸出去钓鱼了,我们家也只有我一个人。” 徐白的母亲是职业画家,由于近期承办画展,所以工作也变得繁忙。但她昨天出门之前,包了两抽屉的饺子,冻好以后塞进了冰箱,全当做徐白的口粮。 徐白早餐就煮了水饺,她还没有来得及吃,家里的固定电话就响了。接到谢平川母亲的电话之后,徐白把饺子装进了饭盒,打算带过来送给谢平川。 谢平川拉开卧室的木门,咳了一声道:“进来吧。” 他背对着徐白,掏出自己的手机,果然看到母亲的未接电话,还有几条来自季衡的短信。季衡问了一些怎么备课的问题,还提到了儿童教育心理学,一副勤勉认真的样子。 谢平川首先回复了季衡,然后才给母亲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响了几秒,母亲的声音传了过来:“你的面试在后天,别忘了。” 谢平川“嗯”了一声。 母亲接着问:“早上有事吗,没接电话。” 谢平川找到了感冒药,却在电话里回答:“没事,我睡过头了。” “我让徐白去找你了,”母亲话里有话道“打扰了她,我挺不好意思。” 被打扰的徐白却毫无顾念。 趁着谢平川打电话的时间,她从家里带来了体温计,谢平川刚刚挂断电话,徐白就把体温计递给他,然后又催促道:“你真的发烧了,看看有多少度。” 量出来的结果是三十八度二。 谢平川把体温计还给她:“低烧而已,睡一觉就好了。” 徐白坐在他的床边,双手搭在膝头道:“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 方才打电话的时候,谢平川坐到了床上。等徐白拿着体温计回来,她就很自然地给他盖上了被子,仿佛在照顾一个病号。 而当下的这一刻,谢平川伸直了一双长腿,背靠着他自己的枕头,他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道:“小白,你十四岁了,马上就十五岁了。” 徐白还在等待谢平川回答“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乍一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徐白脱口而出道:“哥哥,你叫我是什么意思,我问你想吃什么呀。” 谢平川的耳根一下就红了。 为了缓解气氛,他打开电视,继续挑明道:“我的意思是,你不能像以前一样,直接进我的房间 。” 徐白没有听懂,她抱着一个玻璃杯,里面装着沏好的感冒药。于是她端稳了杯子,轻声安慰谢平川:“为什么不能进你的房间,今天你感冒发烧了,我会照顾你的,你不要怕。” 她感觉玻璃杯不烫手了,就把感冒药递给谢平川:“你喝一点,应该不烫了。” 谢平川接过杯子。 果然不烫了。 他低头喝了一口,心中酝酿着措辞。徐白年纪虽小,待人却不设防,他有必要教会她什么是男女之间的区别,否则等她班上的男生想入非非时,徐白就像羊入虎口一样。 是的,他知道那些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谢平川决定从宇宙的发源讲起,从生物进化的角度引出性别的不同,当然这方面存在很多假说,他应该转述一些公认的 他的思维被此时的电视声音打断。 谢平川的床正对着电视,而徐白又恰好坐在他的床边。电视里正在播放动物世界,屏幕里冰雪消融,漫山遍野姹紫嫣红,旁白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又到了动物们交” “配”字还没有说完,谢平川及时按下静音键。 然后他关掉了电视。 他以为自己反应敏捷,却听见徐白出声问道:“为什么你不继续看了?” 谢平川欲盖弥彰道:“我准备睡觉了。” 他披着一件外衣,只扣了两颗扣子,头发也有一点乱,与平时衣着整齐的风貌大不相同,颇有一种颓废的美感。徐白不知道要怎么照顾他才好,她就点了一下头,然后给他掖好了被子。 “你有事就叫我,”徐白道“我的手机是响铃模式。” 谢平川想起他的正事,在徐白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又拉住了她的手。 谢平川的卧室极其整洁,实木地板纤尘不染——甚至干净到有些打滑,徐白被他这么一拉,脚底当即“呲溜”一声,整个人前倾着摔在了床上。 他的床单和被罩都是木棉质地,被子里夹着分外柔软的鹅绒,摔上去应该不会硌得慌。但是谢平川偏偏躺在床边,徐白栽倒的那一刻,刚好砸在了他的腿上。 一霎寂静。 直到她懵懂地抬起头,不明所以看着他。 “哥哥,你心情不好吗?”徐白试探地问道。 谢平川沉默不语,徐白就自问自答:“也难怪,你生病了,怎么会开心呢。”她重新爬起来,身影消失在门外:“你等我一下,我去给你煮粥。” 雨后初晴,清晨天光灿好,院中一片草木浓绿,未因初秋霜降而凋零,如果侧耳细听,还能听见清脆的鸟啼。 但是谢平川没有闲情逸致。他走神望着外面的景色,因为感冒药带来的困乏,不久便躺在床上睡着了。 他再醒来时,将近中午。 徐白并不知道他醒了。她在自家厨房里熬粥——每当徐白感冒的时候,母亲就会给她煮粥,喝完了很快就好了。 她拿着一把刀,剃掉了红枣核,看着燕麦和小米相融,蒸腾出谷物的清香。 这是徐白第一次亲手熬粥,但她着实是一个有天赋的人,就连火候都掌握得很好。唯一的问题在于,她可能煮多了一点,砂锅里装满了米粥,分量实在有些大。 几分钟以后,当谢平川衣着整齐地坐在客厅,思考中午要吃什么的时候,徐白端着一个砂锅出现了。 “给你的。”徐白欢快道。 砂锅太重,她快要端不动了。好在谢平川及时赶到,从徐白手里接了过来。 他把这口锅放在了客厅的木桌上。 “都是给我的?”谢平川问。 看着那整整一满锅、分量足以喂猪的粥,谢平川的眼神有些复杂。他不禁想到,难道在徐白的心里,他就是这么的能吃。 徐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踮起脚尖,再一次伸手摸他的额头。 “太好了,你退烧了。”徐白道。 谢平川抓住了她的手,从他自己的额头上拿开。他搬来一把椅子,示意徐白坐下,而他坐在她的对面,像是要和她促膝长谈。 徐白却问了一句:“你不喜欢这样的粥吗?”她双手搭着椅子,自然而然道:“你不想吃的话,我把它端回去吧。” 徐白的母亲教会她一个道理——当你想对别人好的时候,要以对方接受为前提,否则好心容易办坏事,毕竟每个人的成长环境不同,性格和兴趣喜好也不相同。 谢平川理解了她的意思,他起身去了一趟厨房。 等他再回来,手上多了两个碗,以及两把银勺子。 谢平川亲手给她盛粥,仿佛在尽地主之谊。这让徐白想起来,很久以前,他们两个都还小的时候,徐白就是谢平川的小尾巴,他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 从那时起,他就经常照顾她。无论是在学业,亦或别的方面。 今天她终于稍微报答了一下。但是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光是煮出一锅粥,好像还远远不够。 谢平川见她低头,随口问了一句:“你在想什么?” 徐白捧起了瓷碗,开门见山地问:“我在想,你觉得粥好喝吗?” 咸淡适中,滑而不腻,明明很合他的口味,谢平川却回答道:“一般。” 客厅的木桌正对着一扇格子窗,落在深色桌面的光影被切分成块状。桌上的水晶花瓶里只有水,没有花,徐白轻轻推了一下花瓶,使得水纹抖出潋滟的波浪。 而她趴在桌边,看起来萎靡不振,像泄了气的皮球。 谢平川立刻改口道:“火候正好,选材恰当,不稠不淡”他端着碗和她说:“谢谢你给我做饭。” 徐白以十五岁的年龄,思考着想不通的事情,身边又无人帮她答疑解惑。加上初三学业越发繁忙,她也没空缠着谢平川,等到再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是这一年的五月份。 绿草如茵,杂花生树,天气变得更暖和。 徐白独自一人在书房里写作业,透过蓝色的百叶窗缝隙,她看到谢平川从院中经过,手上提了一大包的东西——他好像刚从超市回来。 但是谢平川没有立刻回家。他把塑料袋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然后弯腰拎起了什么他拎起了徐白家的那只猫。 65.第六十五章 谨防盗文, 订阅比不足,请等待72小时 两人在不久之后离婚。 徐白的父亲找来了厉害的律师, 钻营过的离婚官司数不胜数。然而徐白的母亲什么也没要,她只要了女儿的抚养权。 对此, 陶娟的评价是:“他们艺术家就是这样,不食人间烟火呢。” 陶娟住进了四合院, 由徐白的奶奶亲自照顾,那时她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里面孕育了一个新生命。 她走到哪里都要叉腰——在北京户口如此值钱的年代里,她一跃解决了住房问题、婚姻问题、工作问题, 其实也挺不容易。 她从饭店的服务员, 变成了某公司的文秘,仰仗于徐白父亲的关系, 人生轨迹和从前大不相同。 陶娟也没忘记要稳固位置。 她听说画家都是有脾气的,料想徐白的母亲不如她惯会讨巧, 也不如她温柔小意,于是她对徐白的父亲更加体贴, 怀揣着满腔浓烈的爱意。 徐白的父亲还没和她领证,不过领证也只是迟早的事。 因为男人在意自己的孩子, 而陶娟作为单身母亲, 是无法给孩子上户口的。 八月末又是一个晴天, 花草树木的风景极好, 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 徐白升入了高中, 却不是在她念初中的学校。 母亲把她送进寄宿式的国际高中, 准备在不久之后送她去英国留学。 不过交完学费以后,母亲剩下的钱也不多了,恰逢上海有一个画展机会,她将徐白安顿好之后,独自一人奔赴了上海。 徐白还有不少东西留在四合院里。 奶奶把她的房门锁了起来,不让别人进去,但她睹物思人,又很想念孙女,隔三差五便给徐白打电话,让她放假的时候来家里吃饭。 十月国庆期间,母亲在上海回不来,徐白接到奶奶的电话,背着书包回家了。 小巷还是从前的小巷,家却不是从前的家,以往十分钟就能走完的路,徐白今天磨蹭了半个小时。 新邻居搬进了隔壁,也果然拔掉了天竺葵。院子里的景致不比往年,草地偏黄,落叶凋零,徐白才恍然发现,原来秋天是枯萎的季节。 奶奶站在门口迎接她:“小白,今天做了酱肘子。” 多日不见,奶奶觉得孙女又瘦了,揉了揉徐白的小脸,接着嘱咐道:“你在学校要多吃啊,长身体的时候,不吃怎么行,你多重了?” 徐白如实道:“四十八公斤。” “一米七的个子,”奶奶心疼道“这样怎么行” 在老人家的眼里,像徐白这样的身高,要六十公斤才结实。 因此吃饭的时候,奶奶一个劲地给徐白夹菜:“今天的肘子做得好,入味了。” 徐白的父亲坐在对面,久不见女儿,当然也很想关怀她,于是他扒掉鲈鱼肚子上的肉,用勺子盛进了女儿的碗里。 “吃鱼吧,”父亲道“这条鱼是我做的。” 家里的沙发换了一套,连餐具都和从前不同。 徐白只有一种在别人家做客的感觉。 她心中有事,吃饭吃得很慢。 父亲便道:“螃蟹还在锅里蒸着,你不是最喜欢吃螃蟹吗?蒸锅里放了很多姜,你从小就喜欢这种吃法。” 徐白听见这一句话,终于抬起了头。 从回家开始,她就觉得哪里不对,直到现在,她才反应过来:“我的汤圆呢?” 徐白放下筷子,没再吃饭。她和父亲直视,再次重申道:“爸爸,我的汤圆呢?” 汤圆,是徐白养的那只猫。 父亲想避开话题,开了一瓶啤酒道:“小白,你想要汤圆啊,待会儿吃完午饭,我去超市给你买” 徐白从座位上站起来,两只手都搭在餐桌上。 她的声音带了哭腔:“你告诉我啊,你把汤圆放到哪里去了?” 桌上饭菜冒着热气,可是没人回答她的话。 秋天阳光明媚,苍穹湛蓝,白云起伏,凉风也很怡人。 可是徐白浑身发冷。 奶奶出声安慰她:“宝贝孙女乖,别哭啊,不就是一只猫吗?你想要,奶奶给你买新的。” 坐在徐白对面的、那位不曾开口说话的继母,此时也劝解道:“是咯,小白。你想养猫,甭哭啊,再养新的嘛。” 言罢,继母自觉说了一句玩笑话,她不由得笑出了声。 然而徐白之所以会回家,第一是为了看奶奶,第二就是为了看猫。 她并不想见到父亲。 徐白能和父亲正常说话,只是因为多年来的家教。 父亲也曾经答应徐白,这几个月帮她照顾猫,等她母亲十月底返回北京,安定好了新房子,就把汤圆还给她。 徐白上次回来还是九月,她因为住校,不能像以前那样照顾猫。汤圆远远见到她,一个猛子扑过来,就委屈的不行了。 那只猫还是毛绒绒的,一身黑白相间的皮毛,带上四个雪白的猫爪,一双耳朵立得笔直,脑袋挨着徐白磨蹭,小心翼翼地轻舔她。 谢平川说得没错,徐白确实把这只猫,养成了狗的样子。 徐白还和汤圆说:“你再忍一忍好不好,我们一起等妈妈回来,然后我们就搬新家。” 新家在昌平区,是一户新公寓,还没有装修完毕,徐白就准备好了猫砂,也搭好了猫爬架。 而今,十月初的某个中午,徐白的继母和她说:“你看呐,我肚子里有你弟弟哦,猫都有钩虫病的,我们孕妇家里咋养?” 继母认为,孕妇和猫,只能留一个。 一只猫,和一个人,谁会选择前者呢? 继母掩面而笑:“正好嘛,你爸爸的同事” 继母还没说完,父亲掷下筷子,和女儿坦白道:“我的那个同事,就是来过我们家的张叔叔,你也认识他的。” 父亲继续说:“老张家的儿子喜欢猫,想要黑白花的,像电视里的黑猫警长,正好,就见到了你的那只猫。” 继母和父亲,都提到了“正好” 好像这真的是一件很巧的事。 光是这样还不够,父亲还要接着讲:“一只猫而已,你别太在乎了,你把时间花在正事上,不是更好吗?” 徐白缓了好几秒,也没有说话的力气。 她不过是站着,两条腿都麻木了,后颈一阵抽疼,像是血液逆流。 她问了一句:“老张的家在哪里,我要去找我的猫。” 对面的继母一边吃酱肘子,一边开口说话:“小白,这样不好吧,送出去的东西,能收回来嘛” 继母说话的那个档口,恰好是徐白崩溃的边缘。 徐白冷下脸色道:“别叫我小白,谁认识你。” 继母笑容一僵,拿起纸擦手。 凡是继母碰过的菜,徐白都不会再吃。因为继母夹过鲈鱼,所以父亲给徐白的鲈鱼肉,都被她扔在了装垃圾的碟子里。 她能和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已经是十五岁的徐白忍受的极限。 偏偏继母被她落了面子,还忍不住反问:“干什么啊,非要把猫弄回来,万一伤到你弟弟” “弟弟”对徐白而言,是个莫须有的空谈。 更何况,因为这个弟弟,她连家都没有了。 压抑四个月的情绪,在这一刻决堤而出。 想到母亲所受的委屈,母亲流过的眼泪,徐白当即怒火中烧,把饭碗扔到了地上:“就算伤到又怎么样,你本来就不是我们家的人。” 这句话堪称诛心,继母的脸色一变。 她低头垂目,捂上了自己的肚子。 肚子里还有一个未出生的孩子。 徐白的父亲见状,竟然抬起了手,仿佛要教育女儿:“小白,你怎么说话的,有没有教养?那是你亲弟弟,快给阿姨道个歉。” 徐白眼眶含泪,声音却硬得很:“你想打我吗”她哑着嗓音说:“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徐白刚出生的时候,父母其实都欣喜若狂。尤其是她的父亲,逢人便要说,老婆给他生了个女儿,又白又可爱,就叫徐白好了。 年幼的徐白。粉雕玉琢,几乎没有长辈不喜欢。 正因为此,她的洋娃娃要用一个柜子来装。 她的父亲不知道要怎么养女儿,努力为她提供最好的物质条件。 工作从老家调到了北京,徐白的父母借钱又贷款,好不容易买下四合院。 再然后,就到了今天。 徐白的父亲手抖了抖,耳光终归没有落下来。 他现在不是徐白一个人的父亲,他还有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 66.第六十六章 谨防盗文, 订阅比不足,请等待72小时  除了加州理工以外, 还有几所别的学校。高年级的学长谈起他, 总是充满了艳羡。 那段时间徐白都很高兴,还跟自己的母亲提到了:“妈妈,他的名字一直挂在光荣榜里,虽然别的学姐学长也挺厉害的,但是我一眼就看见他了。” 那是一个周日的傍晚,徐白的母亲正在书房里画画。 阳光从百叶窗里照进来, 照出纵横如织锦般的色彩。徐白的母亲就站在画架前, 笔下有洒金的落日山水,也有起伏的晚霞烟云。 她一边上色,一边和女儿说:“时间过得真快啊,我们刚搬来的时候,谢平川才八岁, 他才那么大一点,现在都要上大学了。” 徐白抱着一盒龟苓膏, 舀了一勺又说:“对啊, 他今年就要去上大学了。他还告诉我, 会去加州理工。” 言罢,她不再出声。 美国加州,离中国北京好远。 就算是养猫养了十年, 都会有不可分割的情感, 何况是年龄相近, 又朝夕相对的两个人。 徐白以为,她那种不可言说的落寞感,正是源自即将在六月到来的分离。 但是说到底,她依然是欣慰的。能去喜欢的学校读自己感兴趣的专业,这无疑是一件好事,就像她自己,也想去翻译闻名的学校专攻英语和法语。 徐白的母亲也和她说:“谢平川不是一直在准备出国么?” 徐白点头:“对呀,他准备了好几年。” 她想恭喜他得偿所愿。 母亲却放下了手中的画笔:“还是年轻好,想做的事都能做。” 画架上的风景栩栩如生,徐白的母亲却揭开了画纸。颜料盒子掉在地上,连同整张画纸一起,被徐白的母亲装进了垃圾桶。 徐白见状,有些不知所措:“妈妈” 她捧着龟苓膏坐在椅子上,左手还拿着一把勺子,茫然无状都写在了脸上。她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以她的审美来看,那是很漂亮的一幅画。 徐白是被母亲一手带大的,或许是因为潜移默化,她也很喜欢画画。她的父亲任职于管理层,工作日总是十分繁忙,无法顾及家庭状况,而她的母亲恰恰相反,兼顾了主妇和画家两个职业。 为此,徐白的母亲错过了不少发展时机。 如果丈夫能完全体谅她,这份牺牲也无可厚非。偏偏她最近半年忙于画展,丈夫对此颇有微词,两人不断爆发争吵,已经持续了一个礼拜。 她不得不承认,在丈夫的眼中,她是家庭主妇,而非职业画手。她的责任是打扫卫生,照顾老人和女儿,哪怕两人收入持平,她仍然是理亏的一方。 徐白的母亲不会把这些话告诉女儿,她和徐白说的是:“上色上得不好,我再重画一幅。” 书房里采光充足,地板整洁,她的心情并不平静,勾勒的线条愈加凌乱。 徐白猜不出母亲的心思,徐白继续问道:“妈妈,你当年在意大利留学的时候” 她的话还没有问完,母亲便出声打断:“那时候年轻不懂事,本科没上完就回国了。” 母亲接下来的话也顺理成章:“所以小白,等你将来上大学了,别给自己留下遗憾。” 徐白似懂非懂地点头。 此时院子里似乎来了人,原本安静的室外有了喧闹声。透过书房的百叶窗,可以清楚看到院中站着三个人。 那是谢平川的母亲,以及一对不曾谋面的夫妻。 那对夫妻的打扮很新潮,就连丈夫也戴着一条金项链,穿着一件花哨的外套。他说话的声音很大,不过夹杂着外地口音,徐白听不出他是哪里人。 他说:“我和我老婆,就想住这种老北京的房子,价钱不是问题,你随便开。” 言罢,他还补充道:“这里的花草都是你们种的吧?”他站在初春时节草木萌新的院子里,左手指着一株繁盛的天竺葵:“这种草不吉利,在咱老家那里都是老人才养,咱们找个日子把草给拔了吧。” 天竺葵并不是谢平川的家人栽种的,这种植物深得徐白母亲的青睐。 谢平川的母亲似乎感觉到,院子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她带着那对夫妻走进自家的房门,徐白也就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声了。 她愣然站在窗前,脑子里嗡嗡一片。 显而易见,谢平川的母亲打算卖房子。 北京的房价在全国范围内遥遥领先,如果决定要卖出去,那么回报绝非一笔小钱。谢平川家境富裕不假,但是又有谁会嫌钱多呢。 徐白的母亲收起画架,耐心和女儿解释道:“他们家要移民美国了,房子放着也是放着,现在卖掉也不奇怪。” 徐白回答了一句:“这样啊。”——她就像一个竹竿,立在窗户边发呆。 晚饭的餐桌上,气氛与往常不同。 桌面摆了四菜一汤,热气腾腾如白雾。尤其是那一盆海带排骨汤,熬到汤汁浓稠的程度,是徐白平日里最喜欢的。 但她今天没心情喝汤,她低头啃着一块排骨。骨头当然很硬,徐白一向偏好软食,不喜欢咬东西,今天却忽然使力,把排骨给咬开了。 随即发出“嘎嘣”一声脆响。 她的父亲开口道:“小白,你咬骨头干什么,不怕把牙崩坏?” 徐白叼着排骨,并未出声接话。 于是她的母亲回应了一句:“这锅汤我熬了一下午,骨头已经炖软了,咬断不会损伤牙齿,你可以放心。” 徐白的父亲端起饭碗,说话的时候还带着笑:“我关心孩子,说错话了么?”他夹起一筷子的宫保鸡丁,放进老婆的碗里:“我平常工作那么忙,一家人吃顿饭不容易。” 他原本以为,说完这句话,妻子会理解他。但是在他话音落后,他那个当画家的妻子就扔下了碗,草草落下一句:“只有你忙吗?我没画完今天的画,要去书房写草稿,别来打扰我。” 徐白的父亲没有吱声。但在妻子走后,他问起自己的女儿:“你妈妈今天怎么了,你惹她生气了?” 徐白的父母很少发生争执。他们结婚很早,又门当户对,两人外貌都出色,脾性也比较相投,在外人看来,可谓是天作之合。 正因为此,徐白并不知道,要怎么应对父母的争吵。 她是温室里长大的花朵,被父母当成掌上明珠。但凡学业的问题,都有谢平川帮她解决,她很少遇到迫切的烦恼。 或许是成长环境的问题,徐白的情商有时很高,有时很低——她猜不出母亲因为什么而发火,下意识地联想到傍晚的院落,于是徐白开口道:“隔壁的阿姨好像在卖房子,来看房子的叔叔不喜欢天竺葵,说是要把这种草拔光。” 徐白特意突出了“把这种草拔光”来展现事态的严重性。 “就这点事?”她的父亲却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拔几株草而已,她就发这么大火。等人家新邻居搬进来,日子还怎么过。” 不对,不是这样的。 徐白在心里想,那一小块的花圃,原本就是他们家的,天竺葵又只有三株,凭什么要让人家拔光。 不过徐白没有反驳父亲。他们家的猫坐在她的脚下,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拖鞋,徐白马上有所感知,捧起瓷碗扒了一口饭。 借着饭碗的掩护,她故意扔下一块排骨,排骨上带着大块的肉,汤汁也没有油和盐——为了照顾家里的猫,徐白把排骨过了水,很仔细地涮了一遍。 猫咪如愿捡到食物,趴在她的脚边吃了起来。 徐白的父亲道:“我看别人家没有像你这样养猫的,从小到大惯得不像话。” 眼见那猫咪一副悠哉的样子,父亲又握起了筷子,继续教育他的女儿:“你养的是一只宠物,你吃顿饭还要照顾它?” 徐白此时已经吃饱了,再加上她反应过来,爸爸惹她妈妈不高兴,她也就跟着不高兴了。 徐白辩解道:“我九岁开始养猫,它是和我一起长大的,我想对它好一点,并没有犯错啊。” 父亲却温声回答:“小白,爸爸没说你犯错,是让你把握好那个度,一只猫而已,你别太上心了,你要把心思花在正事上。” 餐厅里灯火明亮,整洁的桌面微微反光。餐盘里还剩着一只鸡腿,父亲夹起那一只鸡腿,放进了徐白的碗里:“除了这只猫,爸爸还想和你说,隔壁家的谢平川要出国了,你从小呢,就和他关系好。” 父亲放下碗筷,好像陷入回忆:“你刚上小学的时候,他还教你写作业吧。谢平川是个好孩子,我也算看着他长大的” 徐白与父亲对视,等待着他的下文。 常言道“知女莫若父”——她的父亲终于践行了这一点,话中有话道:“等谢平川去了美国,他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年轻的男孩子,就该各奔前程。” 年轻的男孩子,就该各奔前程。 这句话如同烙铁,印进了徐白的心里。 当夜月圆,春寒料峭,她抱着猫咪坐在后院台阶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猫爪。 67.第六十七章 谨防盗文, 订阅比不足,请等待72小时  室外雨声哗然作响, 草木却是水色一新,有人撑着一把格子伞,颀长的身影从树间走过。他穿着一件灰色衬衫,侧脸被树木的枝叶遮挡, 仍然让徐白双眼一亮。 徐白雀跃道:“哥哥回来了。” 她踩着一双塑料拖鞋, 飞快冲出房间的正门,站在被雨淋湿的台阶上——头顶的雨水淌过屋檐, 沾到了纯棉的裙摆, 她往后退了一步, 目光游离在前方。 徐白的家安在四合院里, 隔壁是一户姓谢的邻居。邻居家有一个男孩子, 名字叫做谢平川,他比徐白大了四岁, 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称得上是青梅竹马。 谢平川今年刚满十八, 他们高三年级开学不久, 最近放学也比较迟。谢平川回来的这一会儿, 徐白家都快要开晚饭了。 院子里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有锅铲翻炒的铿锵声。饭菜的香气从厨房传来,融入随风飘散的水雾中, 衍化出卓然不同的风味。 徐白闻着了味道, 开心地邀请道:“对了, 叔叔阿姨今晚在家吗?要是他们不在家,你来我们家吃晚饭吧。” 谢平川听见她的话,抬手收了伞,缓步走上台阶。 他穿着宽松的休闲裤,仍能看出双腿修长。好像在突然一瞬间,他就真的长大了,不再是爬树钻草丛的男孩子,他比徐白高了很多。 在徐白的眼中,谢平川目标明确,年少有为,已然迈入成人的世界。 成人的世界总是有些烦恼,谢平川不是其中的例外。他和徐白说:“我爸昨天出差了,现在应该在上海,我妈外派去了南京,这段时间不在家。” 徐白点头,表示她知道了。她知道谢平川的父母工作繁忙,很少有时间陪伴自己的儿子,至少在徐白的记忆里,隔壁的叔叔阿姨早出晚归,鲜有空闲。 或许是由于这个原因,谢平川的表现很独立。说好听了是独立,说难听点是孤僻。 他干什么事都是一个人,发烧去医院是一个人,菜市场买菜是一个人,不喜欢朋友的陪同,也拒绝青春期的荷尔蒙。 徐白换位思考了一下,她便转移话题道:“我妈妈今天包饺子了,虾仁玉米馅的,特别好吃。” 谢平川道:“你最喜欢的不是三鲜馅么?” 徐白想了想,认真道:“只要好吃,我都喜欢。” 她吹鼓了一边的腮帮,白嫩的脸颊像个包子,又缓慢地吐出一口气,郑重其事道:“除了饺子,还有粉蒸排骨,红烧鸡翅为了庆祝我写完暑假作业,妈妈做了很多好吃的。” 谢平川笑道:“你终于写完了暑假作业。” 他对此的评价是:“真不容易。” 徐白忍不住拍了他一下:“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写作业快得像打印机。”说完这句话,徐白又得寸进尺道:“今天的晚饭那么丰盛,你是沾了我的光,要好好感谢我才行。” 言罢,徐白抬头看他,双眼明亮见底,倒映着熹微的日光。 除了他们两个以外,走廊上空无一人。凉风吹过屋角,响起一阵铃铛声,谢平川站在柱子边,背影被壁灯照上光晕,仅仅一个侧脸都很英俊。 谢平川和她调侃道:“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感谢你?” 徐白道:“这还用问么,你应该慈祥地摸一摸我的头。” 谢平川采纳了她的意见。 他抬起右手伸向徐白,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不带任何旖旎色彩,像是抚摸街边的小猫,或者是一只小狗,而且过程十分短暂,短到徐白几乎没反应过来。 徐白今年也不过十四岁,少女的身量刚刚长成,已然符合腿长腰细,肤白貌美的标准。她可能有一些懵懂的心思,但是因为少不更事,自己也就没当回事。 天边的雨水接连漏下,一点一滴敲打在窗台上。他们一同走到了厨房门口,听见徐白的父亲在说话:“前几天我问小白,问她长大以后想做什么职业,你猜她是怎么回答我的。” 父亲与徐白隔着一道门,他穿一套规整的工作服,手上却拿了半只鸡翅。徐白的母亲站在他身旁,弯腰从橱柜里取出碗筷,同时回答他刚才的话:“这不需要猜了,她以前就告诉过我,长大以后想做翻译。” 母亲腰间系着围裙,领口仍然沾了面粉。她的头发盘得整齐,外罩一层纱网发扣,斜插着一支深色簪子,衣服的颜色与发饰相近,格外合衬她的气质。哪怕人到中年,依旧风采不减。 徐白的父亲不知道女儿在门外,他伸手搭上了妻子的肩膀,接着笑道:“可不是么,她还说要学法语,就她那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子,想一出就是一出。” 这句话溜出了房门,传进了徐白的耳朵。 徐白忍不住叫道:“爸爸!” 她爸爸后知后觉,撇眼看向了窗外,视线与女儿交汇,当即开始打圆场:“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我的意思是,小白,你思维跳跃,年纪又小” 徐白的母亲在一旁接话:“总有一天,能完成你的目标。” 话音未落,徐白点头如捣蒜。 她伸手拉过谢平川,又和父母说了一声:“今天叔叔阿姨不在家,哥哥来我们家吃饭。” 谢平川在他们家蹭饭的次数不多,徐白的父母却已经习惯了,他们几乎是看着谢平川长大的,饭桌上多他一个人,也就是多一双筷子的事。 但是谢平川并不常来。他自己买菜做饭,还会洗衣服、照顾花草、收拾屋子,堪称十分自律,比起浑身犯懒的徐白,谢平川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徐白的父亲热心道:“好啊,快进来吧。小谢上高三了吧,你们学习忙起来,没空做饭,就来我们家吃,我们和你爸妈都是老朋友了,吃顿饭没什么,别把自己当外人。” 谢平川笑道:“谢谢叔叔。” “你这孩子,和叔叔客气什么,”徐白父亲从厨房走出来,他搬出了一把木椅,放在自家餐桌的旁边“正好今天晚上,我们家多做了几道菜,应该够了。” 徐白一边端碗拿筷子,一边接上父亲的话:“爸爸,我看到了,刚刚菜没端上来,你就吃了两块鸡翅。” 她爸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咳了一声道:“你甭说,你妈妈做饭越来越好吃了。” 窗外雨声滴滴答答,室内混杂了交谈声。此刻的时针指向六点,天空逐渐变得暗沉,凉风掺杂了些许寒意,顺着门廊吹进了房间,谢平川起身去关门,顺手打开了室内灯。 餐厅一霎明亮。 四个人接连落座,桌上摆满了盘子。徐白的母亲端起碗,出于长辈的关心,她开口询问谢平川:“你们开学半个多月了,这段时间忙不忙?” “还好,学校的作业挺少,月底还有七天假。”谢平川答道。 谢平川说话的时候,徐白拿起筷子夹鸡翅,然而鸡翅太滑,她筷子使不好,竟然夹不起来。她努力了两次,谢平川便来帮她。 他一边给徐白夹菜,一边继续刚才的话:“学校没有晚自习,上了高三以后,和从前差不多。” 徐白捧着自己的碗,接受了他送来的鸡翅。她低头咬了一口,又觉得要礼尚往来,因此夹起一块排骨,准备放进谢平川的碗里。 然而或许是因为,她的筷子太滑了吧,那块排骨夹得不稳,在接近桌沿的位置下落,掉到了谢平川的裤子上。 谢平川说话的声音一顿。 徐白的父母坐在桌子的另一边,他门两个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徐白的父亲笑了笑,随即看向谢平川:“小谢,怎么了?” “没事没事,”徐白叼着一根筷子,摸向谢平川的裤子“掉了一块排骨。” 她用手抓起那一块排骨,手指蹭过谢平川的裤子。因为指尖沾了一点油垢,她无意识地在他腿上擦了擦手。 谢平川耳根微红。 徐白眼尖,马上指出道:“你的耳根有一点红。” 谢平川并不承认:“你看错了。”他抽出一张餐巾纸,递到了徐白的右手边,坐姿依旧笔直而端正,仿佛中央卫视的新闻主播。 徐白没心没肺地笑道:“哈哈哈哈哈你的耳朵越来越红了。” “小白,”徐白的母亲放下碗,语气温柔地批评她“你不是小孩子了,要有礼貌,注意分寸。” 徐白很听她妈妈的话,她立刻在座位上坐正。 这一回,轮到谢平川笑了一声。 徐白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她猜想他的心情还可以。于是她不再关注他,捧着碗努力吃饭,谢平川与徐白不同,偶尔还会说上几句话,内容无非与学业有关,体现了优等生的长远规划。 晚饭结束后,谢平川向她父母道谢,又帮忙洗碗收拾桌子——他这么热爱劳动的样子,果不其然,成为了徐白父亲的教育范本。 “你看看人家谢平川,”徐白的父亲道“就比你大四岁,多懂事,爱劳动又爱学习,都不用他父母操心。” 客厅里灯火通明,正在播放电视剧。 徐白斜坐在沙发上,背靠着一团枕头,腿上趴了一只猫。那猫的毛色锃亮,通身干净到发光,它的脖子上挂着铁牌,刻了徐白家的电话号码。 徐白双手揉猫,揉得猫舒服极了,睁着一双圆眼睛,蹭着她的腿撒娇。 “我今天扫地了,还拖了地板,”徐白振振有词道“我还给猫铲屎了。” 但是父亲不认同她,父亲站在电视机前,刚好挡住女儿的视线:“你没事就去学习吧,别看电视了,开学就是初三了,学业多紧张。” 徐白不情不愿地放下猫,转身走向她自己的卧室。 猫咪跟在徐白身后,轻轻磨蹭她的脚跟,试图挽留它的主人。恰在此时,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家里没醋了,酱油也快用完了。” 徐白听见她母亲的话,几个箭步飞到厨房,自告奋勇道:“交给我吧,妈妈,我现在就去超市买醋。” 没错,比起待在屋子里闷头学习,她更愿意出门跑腿买东西。 母亲好像知道她的心思,往她的手里塞了几块钱。徐白把钱揣进口袋,拉上谢平川走向了超市。 此时将近傍晚八点,外面的雨渐渐停了。门口的小巷寂静无声,遍布着深浅不一的水坑,徐白和谢平川并排行走,没过多久,她忽然打了一个喷嚏。 “你穿少了,今天降温,”谢平川道“你出门之前,好歹披个外套。” 68.第六十八章 谨防盗文, 订阅比不足, 请等待72小时 然而合奏团的成员共有七人。除了打酱油的简云以外, 其他同学的基本功都挺扎实,都是全年级选出来的佼佼者,两相对比之下,简云越发无地自容。 简云和徐白倾诉道:“我什么事都做不好。” 徐白坐在钢琴边,手指还按在琴键上:“老师教给你的步骤,你还是没记下来吗?” 简云摇了摇头,随后又点头。 十一月初的北京天气转冷, 窗外寒风接连呼啸, 室内已经开放了暖气。一冷一热的遥相呼应, 使得玻璃蒙上了浅雾, 而简云的衣服仍然单薄。 徐白往旁边挪了一点, 简云就和她并排而坐。 她们的关系比起两个月前,早已亲近了很多。对简云而言, 徐白是她在学校里唯一的朋友。她不想麻烦徐白,却好像正在麻烦她。 徐白道:“你看这样行不行, 每天中午吃完饭以后, 我们来音乐教室练习。” 徐白身后站着一位吹萨克斯的男同学, 那名男同学听见他们的对话,笑着搭了一腔道:“徐白啊,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认真了?” 诚然徐白是那种不太努力, 又让人无法忽视的女孩子。 她擅长钢琴、绘画, 外表出众, 气质拔群,又多才多艺。归根结底,可能是因为幸运。 不过今天的徐白有点不一样,今天的她充满干劲道:“认真有错吗?”她借用谢平川曾经告诉她的话,正义凛然地说道:“我们不尽全力,至少要努力。” 男同学觉得她言之有理,他抱着萨克斯,退让一步道:“没错没错,你们继续。” 但他在离开之前,还是忍不住说:“我听音乐老师讲,到时候你们女生要穿正式的裙子,头发也要盘起来” 他拽了拽自己的黑色短发:“简云同学,你能不能把刘海整一整,眼睛都快挡住一半了,您看得清东西吗?” 或许是他忽然意识到,这话对一个女孩子讲,语气似乎有点重了。所以他又补救了一句:“校庆节目是要评选的,我们不能在形象上输给其他班吧,我觉得我们能超过高中组呢。” 男同学的话音未落,徐白按下一个琴键,目光却落在简云身上。 钢琴的声音拉得很长,一旁还有小提琴助兴。简云略微侧过头,和徐白的视线对上:“你刚才说中午练习吗?好的。” 徐白伸出手,捧住她的脸。 她撩起简云厚重的刘海,两人的双眼直接对视,徐白忽然就笑了:“你的眼睛是褐色的。” 她取下自己的发卡,戴到了简云的头上。 那发卡镶着银边,精致而小巧,照在太阳的光里,阳光都像是新的。 简云脸颊飞红和她道谢,又问:“还有半个月,我们、我们能表演好吗?” 旁边拉小提琴的男生走了过来。他一手握着小提琴,一手拿着琴弓,视线还在徐白的琴谱上:“肯定能啊,简云,你没有信心吗?” 这位男生名叫赵安然,不仅是徐白他们班的班长,也是全年级小提琴拉得最好的人。 他们合奏团平常排练的时候,偶尔没有音乐老师在场,也能进行地有条不紊,其实说到底,都是赵安然计划有方。 赵安然用他那一双灵巧的手翻看谱子,一边拔高了声音说:“我有一个提议,每天午饭结束以后,我们一起来音乐教室,大家一起排练,做最后的冲刺。争取在校庆当天,达到最佳状态。” 言罢,他站到了简云身旁:“简云,你别担心,正常发挥就行。我们是一个团队,谁要是说你不好,你马上告诉我” 徐白弹出了一串滑音:“告诉你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赵安然思考片刻,甩了甩右手道:“我要用琴弓打他。” 他还没说完,在场的同学都笑了。 他们遵从了当天的约定,每天的活动课时间、以及午饭后的休息时间,都被用作了合奏排练。 到了校庆大会的那一天,学校布置好了千人礼堂,近旁架起了摄影机,仪式感非常隆重——由于是五十周年校庆,学校的领导也很重视。但对于学生而言,只要不上课,都是高兴的。 观众席上几乎全部坐满,高三的学生却来得不多。谢平川原本也不想来,但他得知徐白要表演之后,他提前二十分钟就到场了。 季衡就坐在谢平川的右手边,他的书包里装了几罐啤酒,还有一盒番茄味的薯片——他满怀期待地等着校庆节目,手上还拿了一张出场顺序表。 谢平川问:“徐白的节目排在第几位?” 季衡打开节目单,居高临下道:“你求我啊,求我的话,我就告诉你。” 谢平川略微侧过脸,看向了他左边的男生:“同学你好,能不能请你告诉我,初三年级钢琴合奏的节目,排在第几位?” 那个男生马上回答道:“第五位!我看过彩排,记得很清楚!” 他搓了搓手,兴致勃勃地说:“那个弹钢琴的女生,特别水灵,是我最喜欢的类型。待会儿节目结束,我还想去后台,找她要签名。” 话刚说完,他忽然觉得有点冷。 观众席的灯光调暗了,近旁交谈声音变小,大家自觉关闭手机,半点微光都没留下。男生看不清谢平川的表情,只觉得谢平川在注视他。 他小心翼翼道:“同学,节目开始了,你不看节目吗?” 谢平川没有回答,他阴森地笑了一声。 由于身边的氛围实在可怕,那名男同学没有坚持多久,抱起书包落荒而逃,逃到了另一个座位。 如此一来,谢平川的左边没有人,右边也只有季衡了。 季衡递给谢平川一罐啤酒:“来来来,降降火气。” 谢平川掀开拉环,和季衡碰杯。他们两个人各自喝完两罐,却都忘记了一个事实——他们平常都不喝酒,也都没有酒量。 此时台上正在表演第四个节目,那是一个颂扬校园生活的小品,演出者是一帮初二学生,视野也局限在了初二。 季衡拉住谢平川的衣领,同时回忆道:“谢平川,我初二和你分到一组,参加编程比赛,我本来是不高兴的。” 谢平川已经喝醉了,他说:“我也不高兴”他扯掉季衡的手:“你看起来太弱了,会拖我的后腿。” 季衡指责道:“你太骄傲了,不懂团队合作。” 谢平川端正坐姿道:“我不和咸鱼合作。” 季衡口齿不清地问:“你把话说清楚,谁、谁是咸鱼啊?” 谢平川从善如流,果然讲得很清楚:“初二还不会写大整数加减乘除的人。” 季衡犹自挣扎道:“那可不是简单的加减乘除小程序啊,要用字符型数据结构,来表示整数型的数字,我那时候才初二,我怎么可能想得出来。” 他猛然拍响扶手,狠狠反击:“倒是你,谢平川,你非说卷积神经网络,可以和增强学习结合在一起,我看你才是胡说八道吧?” 谢平川理了理衣服领子:“不要用胡说八道,来形容你没有见过,或者无法理解的东西。” 言罢,他从座位上站起身,步履稳健,冷静地走向后方。 季衡乍一回头,小声问道:“谢平川,你上哪儿去啊?” “去后台,”谢平川斜挎着书包道“徐白快上场了,我要到后台等她。” 过道上标着绿色的“安全出口”发出星点微弱的淡光。他沿着安全出口向前走,成功离开了会堂中心,来到了一片光明的大厅。 大厅里有几个忙碌的身影。 其中一位工作人员发问道:“后勤在哪里?怎么没人送水?” 金白镶嵌的地板砖上,放着两箱矿泉水,一个男生站在一旁喘气:“后勤是我,我太累了,你让我歇会儿。” 那名工作人员便道:“行,我去里面叫几个人,帮你抬水。” 他还没有走远,谢平川就来到近前。他扛起一箱矿泉水,跟着那人走向后台。 此时此刻,第四个节目即将结束,徐白那一组快要登场。 后台人满为患,道具组四处奔忙。 徐白和她的同伴坐在一起,她早已穿好了长裙,头发也盘了起来。除了徐白以外,其他人都有点紧张,而她若无其事地坐着,腰扣上的流苏垂落,也被她拨弄了一下。 离她不远的地方,谢平川放下矿泉水,他穿过拥挤的人群,径直走向了徐白。 徐白诧然望着他,脱口而出道:“哥哥,你怎么混进来的?” 谢平川站在徐白身边,视线扫过她的同学——尤其是她的男同学。然后他说:“扛了一箱矿泉水,他们就让我进来了。” 徐白听完他的话,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黑色的裙摆微微一荡,拖在深红交织的地毯上,像是蔼蔼红尘里开出的黑色鸢尾。 69.第六十九章 谨防盗文, 订阅比不足, 请等待72小时  谢幕以后,掌声经久不息。 徐白提着裙子跑向台下,很快就找到了谢平川。她挨着他坐好,再次求表扬道:“我们先说好了, 你要和我讲实话。” 谢平川反问道:“讲什么?” 徐白看着他,意有所指:“你听见刚才的合奏了吗?” 谢平川拎起他的书包,打开侧边的拉链后,拿出来一本宽约一指的厚书。他翻了翻书页,确认准确无误,没有丝毫破损,才把整本书交到了徐白手中。 徐白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谢平川便和她解释道:“这是给你的奖品。” 徐白低头,终于发现这是一本——英法互译的剑桥辞典。 谢平川道:“听你爸爸说, 你想当法语翻译。我记得你也说过,想当英语翻译” 于是,谢平川买了一本英法互译的辞典。他觉得这样一来, 问题就都解决了。 徐白没有吱声。 她低头看着这本辞典,双手使劲掂了掂,可是辞典真的好重,她其实有点抱不动。 “好丰厚的奖品,”徐白用指尖摩挲扉页, “我爸爸都不相信我能做翻译。” 她略微颔首, 敞开心扉道:“我想当翻译, 也想读语言学。因为语言就像桥梁一样,我想做架桥的人。” 讲完这句话,徐白抱起辞典笑了:“这个比喻好像不对,我说得不好。” 谢平川却道:“不用解释,我明白你的意思。” 徐白心想,人生难得一知音,更难得的是,想做的事总有人支持。她翻开辞典的第一页,把书推到谢平川的面前:“你能不能在扉页上给我写一句话,再加上你的名字。” 她说:“这样我学习的时候,就会很有动力了。” 徐白的语气十分诚恳,谢平川没有拒绝的理由。他拿出一支笔,在扉页上写道: “祝你成为一名合格的翻译。” 句尾之后,他打了一个破折号,跟上自己的签名。 谢平川写得一手好字,行云流水,苍劲有力。因他的笔迹落在了扉页,徐白愈发珍惜这一本辞典。她重新把书抱进怀里,斩钉截铁道:“好的,我会让它发挥作用。” 徐白和谢平川如此励志的时候,另一边的季衡却在门口徘徊。 他没有谢平川的好运气,无法在此时混进后台。不过他没等多久,面前来了一个熟人。 那人正是简云。 简云乍一见到季衡,并不敢直视他。她抿了抿嘴唇,提着裙子绕到一旁,低头打量脚下的地板,然后才说了一声:“学、学长好。” 季衡闻声,偏过了头。 “哦,你是那个”他想不起她的名字,用满面笑容来掩盖“你是合奏队的成员吧。” 简云道:“是的。” 话刚出口,她不由感到落寞。 落寞的原因在于,她想和季衡交流,却又无话可说。 简云尝试着问道:“学长来找人吗?” 季衡没有承认,他不想说自己来这里是因为谢平川不见了。他抬手搭上简云的肩膀,和她随意攀谈道:“你别老是学长、学长的叫我,听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叫我季衡吧。” 他熟练地介绍自己:“季是季节的季,衡是平衡的衡,好听又好记。” 简云默认了他的说法。 她在意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搭在她肩上的那只手——在此之前,她从未和异性如此近距离接触过,她觉得自己格外紧张。 季衡也发现了这一点,他问:“你是不是有点怕我啊,其实我是个好人。” 简云尚未回答,季衡便后退一步,他面朝反光的瓷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那天在公园里,我看到你急得快哭了” 简云微张了嘴:“你还记得我?” “那当然了,”季衡回头看她,有些好笑道“不然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么多话,我也不是自来熟的人啊。” 今天的简云和平时不同。她穿了钩织提花的裙子,头发完全盘了起来,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别说只有一面之缘的季衡,就连她的同班同学都有几个不认识她了。 她不知自己因什么而高兴,她小声地说:“我不怕你。”算是回答他之前的问题。 季衡笑道:“你话真少,比谢平川还安静。” 他刚提及谢平川,谢平川就从里面出来了。 不过谢平川并非一个人,他的身后还跟着徐白。徐白肩上披着一件外套,手里还抱着一本厚书,谢平川想要帮她拿,她却拒绝道:“我要自己抱回家。” 季衡站在一旁,瞥了一眼那本书,他好奇那是什么玩意儿,让徐白如此看重和珍视——季衡没发现惊天动地的标题,他只看到了几行法语和英语。 人们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又或者是“不知其人,视其友”意思是当你不了解一个人的时候,可以看看他的亲密交际圈,多少能猜出一点他的兴趣所在。 所以徐白的兴趣,也不是普通的兴趣。季衡心想道。 他问:“徐白,将来你也打算出国吗?” 这个问题把徐白难住。 她是想出国念书的,不过父亲反对,母亲赞同。 徐白的母亲是职业画家,她早年留学意大利,也曾经在荷兰见习,回国后又继承父业,专攻国画,风格融汇中西之长。 或许是因为走过这条路,所以当徐白表达意向时,母亲完全站在她这边。 而她的父亲恰恰相反,经常讲一些她没有听过的、所谓的“大人的道理”比如“你年纪还小,出去容易吃亏”又或者是“翻译是没有前途的工作” 徐白久久不答话,谢平川替她解围道:“徐白初中都没毕业,你的问题问早了。” 季衡双手插。进裤子口袋,转而问起了谢平川:“那你呢,谢平川,我忽然想起来你还没告诉我,你申请了哪些美国大学?” 谢平川仿佛一个谜团。 他说出来的话,就像没说一样:“我申请了喜欢的大学。” 徐白在一旁听着,虽然她也不知道谢平川的计划,但是她发自肺腑地希望,谢平川能申上他喜欢的学校。 可惜天不遂人愿。 那一年的十二月,下了一场初冬的雪。于是庭前有枯枝落叶,皑皑白雪,像是残积的柳絮,铺陈了一地新妆。 徐白穿过门外的走廊,绕向了后院的围墙。她戴着一条羊绒围巾,刚好遮住小半张脸,手上却没有手套——那是为了方便她敲门。 敲谢平川的门。 谢平川在家,家里却不止他一个人。 他的父母也回来了,三人齐聚在他的卧室。自从谢平川上了初中,这种盛况一年到头也没几次。 卧室的窗户半开,徐白就蹲在门外,偷听他们的谈话。她听到谢平川的母亲开口道:“你从小学开始学编程,我和你爸爸也支持你,你的编程水平高不代表你的能力强,只能说明我们愿意栽培你。” 谢平川不说话,他很安静地坐着。 母亲继续教育他:“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不能眼高手低,好高骛远,选择学校的时候,看准了再申请。哈佛和麻省理工是你能尝试的吗?” 谢平川并未反驳,仍然保持一言不发。 他不仅申请了哈佛和麻省理工,他也申请了斯坦福和普林斯顿。 就在近期,他收到了回信。 全是拒信。 如果仅仅是这样,父母可能不会大动肝火。最让谢平川的父母失望的是,谢平川用来保底的两所学校,也都在昨天之前委婉拒绝了他。 保底学校,顾名思义,是那一批申请里、综合情况最差的学校。 对于谢平川的父母而言,他们的儿子一直是优秀的。自打谢平川上小学开始,他从没让父母操心过成绩,他天资聪颖,又相当努力。 然而眼下,这种优秀被全盘否定,曾经光辉闪耀的山巅,沦为了折戟沉沙之处。 错误酿成以后,大多数人想到的不是如何补救,而是先放一管马后炮——谢平川的父亲不能免俗,他说:“当初让你走中介,你也没听我们的。” 谢平川回答了父亲的话:“我自己的事,不用他们帮我做。找中介的结果不一定比现在好,申请竞争激烈,他们也没有十全把握。” 他说话的声音低沉,其实非常好听,徐白平时很喜欢,此刻却很心疼。 她双手抱膝蹲在门外,看着积雪压在树梢上,如同覆了一层糖霜。她伸手推了一下树,那雪球便簌簌落下来,刚好砸在她的脑袋上。 谢平川的父亲问:“什么声音?” 谢平川距离窗户更近,他从座位上站起,走到窗前看了一眼。 70.第七十章 谨防盗文, 订阅比不足, 请等待72小时 她踩着一双塑料拖鞋,飞快冲出房间的正门, 站在被雨淋湿的台阶上——头顶的雨水淌过屋檐, 沾到了纯棉的裙摆, 她往后退了一步, 目光游离在前方。 徐白的家安在四合院里,隔壁是一户姓谢的邻居。邻居家有一个男孩子,名字叫做谢平川,他比徐白大了四岁,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称得上是青梅竹马。 谢平川今年刚满十八, 他们高三年级开学不久,最近放学也比较迟。谢平川回来的这一会儿,徐白家都快要开晚饭了。 院子里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还有锅铲翻炒的铿锵声。饭菜的香气从厨房传来, 融入随风飘散的水雾中,衍化出卓然不同的风味。 徐白闻着了味道, 开心地邀请道:“对了, 叔叔阿姨今晚在家吗?要是他们不在家, 你来我们家吃晚饭吧。” 谢平川听见她的话,抬手收了伞, 缓步走上台阶。 他穿着宽松的休闲裤, 仍能看出双腿修长。好像在突然一瞬间, 他就真的长大了,不再是爬树钻草丛的男孩子,他比徐白高了很多。 在徐白的眼中,谢平川目标明确,年少有为,已然迈入成人的世界。 成人的世界总是有些烦恼,谢平川不是其中的例外。他和徐白说:“我爸昨天出差了,现在应该在上海,我妈外派去了南京,这段时间不在家。” 徐白点头,表示她知道了。她知道谢平川的父母工作繁忙,很少有时间陪伴自己的儿子,至少在徐白的记忆里,隔壁的叔叔阿姨早出晚归,鲜有空闲。 或许是由于这个原因,谢平川的表现很独立。说好听了是独立,说难听点是孤僻。 他干什么事都是一个人,发烧去医院是一个人,菜市场买菜是一个人,不喜欢朋友的陪同,也拒绝青春期的荷尔蒙。 徐白换位思考了一下,她便转移话题道:“我妈妈今天包饺子了,虾仁玉米馅的,特别好吃。” 谢平川道:“你最喜欢的不是三鲜馅么?” 徐白想了想,认真道:“只要好吃,我都喜欢。” 她吹鼓了一边的腮帮,白嫩的脸颊像个包子,又缓慢地吐出一口气,郑重其事道:“除了饺子,还有粉蒸排骨,红烧鸡翅……为了庆祝我写完暑假作业,妈妈做了很多好吃的。” 谢平川笑道:“你终于写完了暑假作业。” 他对此的评价是:“真不容易。” 徐白忍不住拍了他一下:“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写作业快得像打印机。”说完这句话,徐白又得寸进尺道:“今天的晚饭那么丰盛,你是沾了我的光,要好好感谢我才行。” 言罢,徐白抬头看他,双眼明亮见底,倒映着熹微的日光。 除了他们两个以外,走廊上空无一人。凉风吹过屋角,响起一阵铃铛声,谢平川站在柱子边,背影被壁灯照上光晕,仅仅一个侧脸都很英俊。 谢平川和她调侃道:“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感谢你?” 徐白道:“这还用问么,你应该慈祥地摸一摸我的头。” 谢平川采纳了她的意见。 他抬起右手伸向徐白,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不带任何旖旎色彩,像是抚摸街边的小猫,或者是一只小狗,而且过程十分短暂,短到徐白几乎没反应过来。 徐白今年也不过十四岁,少女的身量刚刚长成,已然符合腿长腰细,肤白貌美的标准。她可能有一些懵懂的心思,但是因为少不更事,自己也就没当回事。 天边的雨水接连漏下,一点一滴敲打在窗台上。他们一同走到了厨房门口,听见徐白的父亲在说话:“前几天我问小白,问她长大以后想做什么职业,你猜她是怎么回答我的。” 父亲与徐白隔着一道门,他穿一套规整的工作服,手上却拿了半只鸡翅。徐白的母亲站在他身旁,弯腰从橱柜里取出碗筷,同时回答他刚才的话:“这不需要猜了,她以前就告诉过我,长大以后想做翻译。” 母亲腰间系着围裙,领口仍然沾了面粉。她的头发盘得整齐,外罩一层纱网发扣,斜插着一支深色簪子,衣服的颜色与发饰相近,格外合衬她的气质。哪怕人到中年,依旧风采不减。 徐白的父亲不知道女儿在门外,他伸手搭上了妻子的肩膀,接着笑道:“可不是么,她还说要学法语,就她那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子,想一出就是一出。” 这句话溜出了房门,传进了徐白的耳朵。 徐白忍不住叫道:“爸爸!” 她爸爸后知后觉,撇眼看向了窗外,视线与女儿交汇,当即开始打圆场:“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我的意思是,小白,你思维跳跃,年纪又小……” 徐白的母亲在一旁接话:“总有一天,能完成你的目标。” 话音未落,徐白点头如捣蒜。 她伸手拉过谢平川,又和父母说了一声:“今天叔叔阿姨不在家,哥哥来我们家吃饭。” 谢平川在他们家蹭饭的次数不多,徐白的父母却已经习惯了,他们几乎是看着谢平川长大的,饭桌上多他一个人,也就是多一双筷子的事。 但是谢平川并不常来。他自己买菜做饭,还会洗衣服、照顾花草、收拾屋子,堪称十分自律,比起浑身犯懒的徐白,谢平川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徐白的父亲热心道:“好啊,快进来吧。小谢上高三了吧,你们学习忙起来,没空做饭,就来我们家吃,我们和你爸妈都是老朋友了,吃顿饭没什么,别把自己当外人。” 谢平川笑道:“谢谢叔叔。” “你这孩子,和叔叔客气什么,”徐白父亲从厨房走出来,他搬出了一把木椅,放在自家餐桌的旁边,“正好今天晚上,我们家多做了几道菜,应该够了。” 徐白一边端碗拿筷子,一边接上父亲的话:“爸爸,我看到了,刚刚菜没端上来,你就吃了两块鸡翅。” 71.第七十一章 谨防盗文, 订阅比不足,请等待72小时 这的确是谢平川会说的话。 徐白就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不回来了,”前方的谢平川没有回头,颀长的身影渐行渐远, 毫无来由地说了一句, “我们也没有联系的必要。” 梦里的景象不甚清晰,路过的行人面容模糊, 谢平川转身混入人群, 徐白便找不到他了。 她渐渐感到慌张,沿着人行道奔跑, 可是双腿没有力气,跑着跑着, 就什么也见不到了。 她多年前养过的那一只、名叫汤圆的, 黑白花的小猫,似乎也蹲在街边看她, 立着一双猫耳朵, 双眼黑亮亮的, 好像玻璃珠子一样。 长街似锦,街上车水马龙, 然而热闹和喧哗都在别处, 徐白的四周只有一片寂静。 她找不到哥哥,蹲下来叫她的猫:“汤圆, 你过来啊。” 汤圆“喵”了一声, 忽然跑开了。 这并不是汤圆的习惯。每逢徐白喊它, 它都会立刻跑过来,绝不可能离得更远。 然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谢平川甩下了她,汤圆也跟着跑掉了,徐白想不通为什么,她失魂落魄地走着,想回家找爸爸妈妈,小巷的路走到一半,天边就开始下雨。 雨水落在她的头上,雨势也突然变大了,这场雨说来就来,没有半点的预兆,像是英国伦敦见鬼的天气——她没有在梦里考虑,为什么会对伦敦如此熟悉。 巷子的尽头就是家,家里却没有母亲。 她的父亲抱着一个小男孩,搂着另一个模糊的女人,父亲见到徐白的那一刻,就像见到一位陌生人。 “小姑娘,”梦里的父亲问道,“你找谁啊?” 徐白抱紧双臂道:“我谁也不找。” 她飞快冲出院子门,任由雨水兜头而下。 这并不是一个美好的梦,旧事重提,激起了多年前难堪的回忆——直到床边的闹钟把她吵醒,徐白才从床上猛然坐起来。 窗外天光大亮,还有不知名的鸟叫。 北京的七月,已是盛夏酷暑,宾馆开放了冷气,徐白只披了一条浴巾,站在一扇落地镜之前,用木梳子梳理长发。 徐白不再是那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她今年研究生刚毕业,成功拿到了双学位。 今时不同往日,她这一回,是真的长大了。 结束研究生论文的当天,徐白拖着行李箱回国,下完飞机进宾馆睡了一觉,便准备去恒夏集团面试。 时值七月,阳光耀眼,北京城内十分闷热。 徐白坐在出租车内,透过一扇玻璃窗户,看向了城区风光。 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拥堵的车辆恰似长龙,耳畔不断传来汽车鸣笛声——这座城市还是像以前一样,充分彰显了热闹与繁华。 出租车司机在等绿灯的空档,与徐白攀谈道:“你是哪里人啊,外地来北京的吗?” 徐白把包放在腿上,出声回答道:“是啊,好久没来过北京了。” 她的头发比较长,发梢烫卷了一点,流风从窗外吹进来,发丝刚好挡住半张脸。 司机看不清她的外貌,听口音又是普通话,只记得她是要去恒夏集团的写字楼,便继续说道:“那个什么恒夏集团,是一个互联网公司吧。” 而且还是一个发展势头迅猛的互联网公司。 似乎成立没几年,疯狂吞并市场份额,不断推出新产品,有很强大的供应链。 徐白接话道:“对啊,是一家互联网公司。” 她说出了实情:“我今天要去面试,面试成功的话,就能留下来了。” 司机便鼓励道:“哦,祝你好运啊。” 他以为徐白是做互联网的,写写程序,搞搞开发——近几年来,计算机行业实在火爆,每年都有一批年轻人,马不停蹄地奔赴it业。 然而徐白的专业是翻译。 恒夏集团从去年开始,面向市场推出翻译app,连带着推销一些外语学习软件,目前仍然在拓展市场的过程中。 因此他们扩大招聘,寻求专业翻译,加入当前项目组,来完善软件的设计。这一连串的扩张,可谓野心勃勃。 面试地点就选在公司总部的三楼。 三楼开放了冷气,整条走廊都很安静。 徐白穿着一件套裙,踩着五厘米的高跟鞋,坐在空调的出风口,抬起头四处打量。 坐在徐白身边的,是一同等待面试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自我介绍道:“这位小姐,你好啊,我叫江舟。” 江舟今年二十五岁,与徐白差不多一样大。 他相貌端正,穿着一身规整的西装,一派胸有成竹的样子,明显是有备而来的人。 “我是从美国回来的,”江舟凝视徐白,继续搭腔,“我的专业不是翻译,我是搞工程的,但是我考到了翻译证。” 他殷勤地问:“小姐你呢,你是哪所学校毕业的?” 徐白把手伸进了衣服口袋。 江舟以为她要拿什么——却见她拿出一块草莓糖。 徐白旁若无人地撕开糖纸,然后就这样把草莓糖吃了。 “我今年研究生刚毕业。”徐白答道。 等候室里有不少前来面试的人,但看大家都是一副精英的模样,谁也不知道最终花落谁家。 毕竟这一次,空缺的职位只有两个。 而恒夏集团待遇优厚,不仅提供福利保障,还有充分的职业自由。在北京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谈什么都是虚假的,只有钱才是真诚的。 钱多,事少,交通方便,那就是最好的工作。 江舟对工作有把握,对徐白也燃起了兴趣。 他忍不住询问:“小姐,你介不介意我问一句……你、你有……” 由于搭讪的经验几乎为零,江舟只能结结巴巴道:“小姐,请问你有没有男朋友?” 徐白乍一听见,似乎愣了一瞬。 她含着糖笑了:“我没有找男朋友的打算。” 所以说搭讪这种事,是需要经常练习的。缺乏经验的江舟,在得到这样的回答以后,他就感觉格外惊奇。 他不假思索地问道:“为什么呢,你这么年轻漂亮……” 徐白眨了眨眼睛:“我们今天不是来面试的吗?” 言下之意,不谈私事。 江舟听懂了她的意思,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徐白也不再说话,抬头正视前方,像是在等待面试。 走廊外传来高跟鞋踩踏地板的声音,木门打开的那一刻,有一位穿着灰色套裙的美人,和在场的面试者打了一个招呼。 她肤白貌美,看着也很年轻。 她说:“大家好,我是副总经理夏林希,项目组长临时有事,为了不耽误大家的时间,我和副组长负责第一组。” 会议室的大门敞开,木桌和皮椅并排,夏林希拿着一沓文件,连同几个面试官一起,进入了会议室的内部。 副总经理人过留香,这一边的等候室,还残余着浅淡的香水味。 徐白偏头看着她走远,听见江舟开口道:“这个公司的女员工……都是这样的吗?” 72.第七十二章(大结局) 谨防盗文, 订阅比不足, 请等待72小时徐白的父亲找来了厉害的律师,钻营过的离婚官司数不胜数。然而徐白的母亲什么也没要, 她只要了女儿的抚养权。 对此, 陶娟的评价是:“他们艺术家就是这样, 不食人间烟火呢。” 陶娟住进了四合院,由徐白的奶奶亲自照顾,那时她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 里面孕育了一个新生命。 她走到哪里都要叉腰——在北京户口如此值钱的年代里,她一跃解决了住房问题、婚姻问题、工作问题,其实也挺不容易。 她从饭店的服务员, 变成了某公司的文秘,仰仗于徐白父亲的关系,人生轨迹和从前大不相同。 陶娟也没忘记要稳固位置。 她听说画家都是有脾气的, 料想徐白的母亲不如她惯会讨巧,也不如她温柔小意, 于是她对徐白的父亲更加体贴,怀揣着满腔浓烈的爱意。 徐白的父亲还没和她领证, 不过领证也只是迟早的事。 因为男人在意自己的孩子, 而陶娟作为单身母亲, 是无法给孩子上户口的。 八月末又是一个晴天,花草树木的风景极好, 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 徐白升入了高中, 却不是在她念初中的学校。 母亲把她送进寄宿式的国际高中, 准备在不久之后送她去英国留学。 不过交完学费以后,母亲剩下的钱也不多了,恰逢上海有一个画展机会,她将徐白安顿好之后,独自一人奔赴了上海。 徐白还有不少东西留在四合院里。 奶奶把她的房门锁了起来,不让别人进去,但她睹物思人,又很想念孙女,隔三差五便给徐白打电话,让她放假的时候来家里吃饭。 十月国庆期间,母亲在上海回不来,徐白接到奶奶的电话,背着书包回家了。 小巷还是从前的小巷,家却不是从前的家,以往十分钟就能走完的路,徐白今天磨蹭了半个小时。 新邻居搬进了隔壁,也果然拔掉了天竺葵。院子里的景致不比往年,草地偏黄,落叶凋零,徐白才恍然发现,原来秋天是枯萎的季节。 奶奶站在门口迎接她:“小白,今天做了酱肘子。” 多日不见,奶奶觉得孙女又瘦了,揉了揉徐白的小脸,接着嘱咐道:“你在学校要多吃啊,长身体的时候,不吃怎么行,你多重了?” 徐白如实道:“四十八公斤。” “一米七的个子,”奶奶心疼道,“这样怎么行……” 在老人家的眼里,像徐白这样的身高,要六十公斤才结实。 因此吃饭的时候,奶奶一个劲地给徐白夹菜:“今天的肘子做得好,入味了。” 徐白的父亲坐在对面,久不见女儿,当然也很想关怀她,于是他扒掉鲈鱼肚子上的肉,用勺子盛进了女儿的碗里。 “吃鱼吧,”父亲道,“这条鱼是我做的。” 家里的沙发换了一套,连餐具都和从前不同。 徐白只有一种在别人家做客的感觉。 她心中有事,吃饭吃得很慢。 父亲便道:“螃蟹还在锅里蒸着,你不是最喜欢吃螃蟹吗?蒸锅里放了很多姜,你从小就喜欢这种吃法。” 徐白听见这一句话,终于抬起了头。 从回家开始,她就觉得哪里不对,直到现在,她才反应过来:“我的汤圆呢?” 徐白放下筷子,没再吃饭。她和父亲直视,再次重申道:“爸爸,我的汤圆呢?” 汤圆,是徐白养的那只猫。 父亲想避开话题,开了一瓶啤酒道:“小白,你想要汤圆啊,待会儿吃完午饭,我去超市给你买……” 徐白从座位上站起来,两只手都搭在餐桌上。 她的声音带了哭腔:“你告诉我啊,你把汤圆放到哪里去了?” 桌上饭菜冒着热气,可是没人回答她的话。 秋天阳光明媚,苍穹湛蓝,白云起伏,凉风也很怡人。 可是徐白浑身发冷。 奶奶出声安慰她:“宝贝孙女乖,别哭啊,不就是一只猫吗?你想要,奶奶给你买新的。” 坐在徐白对面的、那位不曾开口说话的继母,此时也劝解道:“是咯,小白。你想养猫,甭哭啊,再养新的嘛。” 言罢,继母自觉说了一句玩笑话,她不由得笑出了声。 然而徐白之所以会回家,第一是为了看奶奶,第二就是为了看猫。 她并不想见到父亲。 徐白能和父亲正常说话,只是因为多年来的家教。 父亲也曾经答应徐白,这几个月帮她照顾猫,等她母亲十月底返回北京,安定好了新房子,就把汤圆还给她。 徐白上次回来还是九月,她因为住校,不能像以前那样照顾猫。汤圆远远见到她,一个猛子扑过来,就委屈的不行了。 那只猫还是毛绒绒的,一身黑白相间的皮毛,带上四个雪白的猫爪,一双耳朵立得笔直,脑袋挨着徐白磨蹭,小心翼翼地轻舔她。 谢平川说得没错,徐白确实把这只猫,养成了狗的样子。 徐白还和汤圆说:“你再忍一忍好不好,我们一起等妈妈回来,然后我们就搬新家。” 新家在昌平区,是一户新公寓,还没有装修完毕,徐白就准备好了猫砂,也搭好了猫爬架。 而今,十月初的某个中午,徐白的继母和她说:“你看呐,我肚子里有你弟弟哦,猫都有钩虫病的,我们孕妇家里咋养?” 继母认为,孕妇和猫,只能留一个。 一只猫,和一个人,谁会选择前者呢? 继母掩面而笑:“正好嘛,你爸爸的同事……” 继母还没说完,父亲掷下筷子,和女儿坦白道:“我的那个同事,就是来过我们家的张叔叔,你也认识他的。” 父亲继续说:“老张家的儿子喜欢猫,想要黑白花的,像电视里的黑猫警长,正好,就见到了你的那只猫。” 继母和父亲,都提到了“正好”。 好像这真的是一件很巧的事。 光是这样还不够,父亲还要接着讲:“一只猫而已,你别太在乎了,你把时间花在正事上,不是更好吗?” 徐白缓了好几秒,也没有说话的力气。 她不过是站着,两条腿都麻木了,后颈一阵抽疼,像是血液逆流。 她问了一句:“老张的家在哪里,我要去找我的猫。” 对面的继母一边吃酱肘子,一边开口说话:“小白,这样不好吧,送出去的东西,能收回来嘛……” 继母说话的那个档口,恰好是徐白崩溃的边缘。 徐白冷下脸色道:“别叫我小白,谁认识你。” 继母笑容一僵,拿起纸擦手。 凡是继母碰过的菜,徐白都不会再吃。因为继母夹过鲈鱼,所以父亲给徐白的鲈鱼肉,都被她扔在了装垃圾的碟子里。 她能和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已经是十五岁的徐白忍受的极限。 偏偏继母被她落了面子,还忍不住反问:“干什么啊,非要把猫弄回来,万一伤到你弟弟……” “弟弟”对徐白而言,是个莫须有的空谈。 更何况,因为这个弟弟,她连家都没有了。 压抑四个月的情绪,在这一刻决堤而出。 想到母亲所受的委屈,母亲流过的眼泪,徐白当即怒火中烧,把饭碗扔到了地上:“就算伤到又怎么样,你本来就不是我们家的人。” 这句话堪称诛心,继母的脸色一变。 她低头垂目,捂上了自己的肚子。 肚子里还有一个未出生的孩子。 徐白的父亲见状,竟然抬起了手,仿佛要教育女儿:“小白,你怎么说话的,有没有教养?那是你亲弟弟,快给阿姨道个歉。” 徐白眼眶含泪,声音却硬得很:“你想打我吗……”她哑着嗓音说:“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徐白刚出生的时候,父母其实都欣喜若狂。尤其是她的父亲,逢人便要说,老婆给他生了个女儿,又白又可爱,就叫徐白好了。 年幼的徐白.粉雕玉琢,几乎没有长辈不喜欢。 正因为此,她的洋娃娃要用一个柜子来装。 她的父亲不知道要怎么养女儿,努力为她提供最好的物质条件。 工作从老家调到了北京,徐白的父母借钱又贷款,好不容易买下四合院。 再然后,就到了今天。 徐白的父亲手抖了抖,耳光终归没有落下来。 他现在不是徐白一个人的父亲,他还有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 饭后,他给老张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老张欲言又止:“哎,老徐,我对不住你啊。” 老张解释道:“你们家的那只猫,自从来了我们家啊,一天到晚趴在角落,不吃也不喝,我估摸着只剩一口气了……” 老张原本以为,家猫饿到不行了,就会自己来吃。但看现在的局面,恐怕扭转不过来了。 他不想找个地方埋猫,所以热情地提议道:“老徐,要不这样吧,我现在开车去你们家,把那只猫还给你。” 于是当天下午,汤圆又回到了徐白的手里。 它被装在纸壳箱中,眼睛还是睁开的,双眼就像玻璃珠一样,清澈到不染杂质。 徐白泪如雨下,带着万分小心,轻轻摸它的脑袋。 它微微眯着双眼,就像从前一样——像这么多年来一样,因为徐白的温柔抚弄,而软软地“喵”了一声。 徐白抱紧纸壳箱:“没事的,回来就好,我带你去医院。” 老张舍不得给一只猫花钱,徐白却拿了全部的家当。 她拦下一辆出租车,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奔向最近的宠物医院。 可是进了医院的大门,汤圆却渐渐地凉了。 “你再忍一忍,马上就能找到医生了……”泪水模糊了徐白的视线,她抱着猫每过一秒,都好像在逼近深渊。 徐白不知所措地抚摸汤圆,它还要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偏过头来舔她的手指——粉红色的小舌头,干燥又冰凉。 它用脑袋抵着徐白的手,再三确认她不会走。 如果徐白要走,它也没办法了,因为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如果徐白要走,它就再也等不到她回来了。 汤圆好像知道自己无力改变现状,贴着徐白的脑袋慢慢垂了下去。 一只猫的寿命有多短暂,只是它的记忆全部和徐白相关。 徐白捂着脸哭泣,眼泪从指缝里漏下来,可她不能崩溃,她还要找医生,找最好的医生。 然而医生也无能为力。 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宠物医院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叹气道:“小姑娘,节哀顺变。” 医生说:“提前三天送来,也许还有救,现在没有生命体征了。” 徐白靠墙坐着,怀里是医生还给她的,那只已经凉透了的猫。 徐白想起九岁那一年,她放学回家的路上,看到了一只小流浪猫。 那猫咪只有巴掌大,黑白花,四个雪白的小爪子,忐忑不安地蹲在路边。 徐白根本没有考虑,她把小猫装进书包里,直接带回了家门。她还和谢平川炫耀,说她养了一只宠物,特别乖,特别可爱。 谢平川却道:“你养的是猫?猫不认主人,怎么会特别乖。” 可是徐白的猫与众不同。它黏人,认家,胆子小,爱撒娇。 因为有着黑白花的毛皮,徐白给它取名叫汤圆。 但是如今,汤圆一动也不动,像是睡着了一样。 它从前有多爱玩闹,现在就有多安静,耳朵也耷拉下来,再没有一丝呼吸。 徐白把汤圆放回纸壳箱,又找了一块僻静的地方。下葬的时候,她取下自己的手链,放进了纸箱盒子里,当做是汤圆的陪葬。 “谢谢你陪了我六年,”徐白哭到头疼,被夜风恍然一吹,终于有些清醒,“你是最好的猫,我是最坏的主人。” 她在这一块空地上坐了良久,看着远方的霓虹灯闪闪发亮。 周围人迹罕至,唯有风声悠长。 徐白双手抱膝,终于认清一个现实,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永远陪伴她——死亡是期限,时间是银河,漫漫人生途中,她只是孤独的旅行者。 而旅行的终点,不过一明一灭一尺之间。 徐白肆意挥霍时间,每当她傍晚回到家,天幕都是漆黑一片。 巷子里寂静幽深,院落空荡荡无人。她径直走入房门,不敢看谢平川的家,目光始终落在前方,没有一寸的偏离。 她忍不住回想,就在前几日,谢平川还住在隔壁。那时候他们还能一起聊天,他还给了她一块糖…… 她的思维被客厅的争吵声打断。 母亲站在客厅中央,脸色苍白好像一张纸。 厨房的水龙头没关上,水声哗啦啦地回响,客厅里安静得可怕,父亲坐在沙发上抽烟。 “你别多想,”父亲哑着嗓子道,“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地板上散落着花瓶碎片,徐白的母亲缓慢蹲下身,一片一片地捡起碎渣。 “不是我看到的什么,你连解释都懒得说了,”徐白的母亲压低声音,直呼其名道,“徐立辉,我当年嫁给了你,现在很后悔。” 她的丈夫听了这句话,烟头也掐灭在了烟灰缸。 客厅里一股烟味,猫咪趴在墙角,不断地打着喷嚏。 徐白的父亲走到近前,带来更强烈的香烟刺激:“你不能胡思乱想,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 所谓“对不起你的事”,指的是什么? 站在玄关处的徐白,脑子里有些发蒙了。 父亲并未注意她,仍然在自说自话:“那个女的是我二舅的表妹,她来北京玩两天,二舅托我照顾……” 徐白的母亲没有直接反驳,她又砸了一个珐琅彩的花瓶。 花瓶落在地面,“砰”地应声而裂。 “你没良心,不要脸,下.三滥,”徐白的母亲道,“现在还编谎话。” 她气到了极点,花瓶碎片割破手掌,根本感受不到疼。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在脑部,喘气的瞬间仿佛在吸毒,她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又好像连站也站不稳了。 无人开口,客厅寂静到恐怖。 而她扶着墙壁,一字一顿道:“徐立辉,你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会和自己的表妹开房吗?” 她摘下墙上的挂画,一把摔在了地板上。 墙上的那一副画,是她亲手画出的结婚照。那时候她才二十二岁,心甘情愿嫁给了徐白的父亲,勾描的时候心中有多少甜蜜,落笔的瞬间就有多少柔情。 但是现在,当装裱的玻璃碎裂,从前的点点滴滴,全部化作了锋利的钢刀,没有停顿、不带怜悯,狠狠□□她的心里。 她道:“我真的非常失望,我没想到你会做这种事,你有考虑过这个家,考虑过你的老婆和孩子吗?” 徐白的父亲默不作声。 他是十分擅长辩解的人,徐白很少见他保持沉默。 一旦父亲保持沉默,大概就是无声的坦诚,无可奈何的承认。 他仿佛还在尝试挽回:“老婆,我向你保证,我就犯了一次,那段时间你老是忙画展,我回家见不到你的人,我在外面应酬,喝多了酒……” 他好像有什么话,此刻也不愿说出来。因此句子断在这里,他又点燃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蒸腾如天边的云朵,徐白听见父亲低声下气,嗓音沙哑道:“我认错,你别和我离婚。” 你别和我离婚。 这六个字一出,徐白背靠着墙壁,颓然坐在了地上。 她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 脑子里一团乱麻,根本无法找到源头。 她在玄关处独坐良久,坐到父母都吵累了。她的母亲去了卧室收拾东西,父亲则在书房里打电话,客厅里的猫咪不安地叫着,徐白才终于爬起来,把那只猫抱进怀里。 徐白很希望这是一场噩梦,等她第二天醒来以后,一切都会恢复原状。 但是次日一早,恰如昨晚一样。 六月入夏,七八点的阳光也很晃眼,金灿灿地照在窗台上,好比镀了一层新漆。 徐白从床上起来,心情却跌落谷底。 父母的争吵声传入卧室,她的父亲近乎高声道:“我和你道歉了,也保证不会再和她联系了,你就不能给我一次机会?人无完人,谁没有犯错的时候?” “请你小声点,”徐白的母亲打断道,“徐白还在睡觉,你干的那些龌龊事,别让女儿知道。” 可她已经知道了。 徐白趴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耳朵。 父母的冲突持续了三天,直到第四日,徐白的奶奶赶来救场,家里能砸的东西基本都砸光了。 老人家今年七十岁,身子骨十分硬朗,她虽然常年居住在乡下,年轻时却是在城市里生活。 徐白的父亲是她的独子,徐白是她最宠爱的孙女,她到他们家的第一天,就摸着徐白的小脸道:“你们吵架归吵架,别把我宝贝孙女饿瘦了。” 徐白这几日都不怎么说话。 她一个人抱着猫,就可以坐上一整天。 奶奶心疼不已:“看看你们,四十好几的人了,家都没个家样,孩子都成这样了,你们还只顾着自己?” 她并不关心儿子做了什么,上来就指责徐白的母亲:“不是我说你,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为了家,为了孩子,你多辛苦点,算我这个当妈的求你了。” 言罢,奶奶握住徐白母亲的手:“妈知道你委屈,可是家不能散啊。” 家不能散,家不能散。 可是谁又想散呢,谁不想好好生活? 屋子里几天没人打扫,当天下午,徐白一个人收拾房间。她清理出几袋碎片,路过书房的时候,又听见母亲在哭。 在不少孩子的眼里,父母扛起了一片天——他们不会软弱,不会崩溃,更不会掉眼泪。 然而徐白的天空大概是塌下来了。 短短几天里,她听到父亲咒骂脏话,见到母亲一个人痛哭,并且不让任何人接近。 徐白打扫完卫生,就去煮了一锅粥。她盛了一大碗粥,拿着筷子端给母亲。 “妈妈,”徐白小声道,“你今天还没有吃饭。” 书房的角落一片凌乱,调色盘倒扣在地毯上,染出荒唐的五颜六色。 很多画纸都被撕了,相册散落在四周,照片从中掉了出来。 徐白低头扫了一眼,就看见她小时候的照片——她看到父亲把她举高,母亲在一旁微笑,阳光明亮到刺眼,整个世界纤尘不染。 而今,母亲哑声和她说:“小白,妈妈只有你了。” 徐白轻轻“嗯”了一声,眼泪却啪嗒啪嗒掉下来。 她连忙把饭碗举高,不让泪水滴进去,不过这样一来,她的衣服都沾湿了。 同龄人最为放松的初三暑假,涵盖了徐白有生以来最煎熬的时刻。 她的母亲有自己的底线,丈夫出轨便是其中一条。母亲坚持要和父亲离婚,徐白的奶奶怎么也劝不住,最后连她也妥协道:“好吧,好吧,你们离吧。” 徐白的父母闹到不可开交的那几天,母亲口中那个“不要脸的女人”一度登门拜访。 不过她没胆子走正门,她在后院和徐白的父亲见面。 那天徐白在后院找猫,她找到猫咪的时候,也瞧见了父亲和插足的第三者。 两个大人都没有发现她。 徐白的父亲在这一个月里,似乎老了十岁,两鬓也生了白发。不过因为他的底子好,看起来仍然不逊色。 他一边点烟,一边开口道:“陶娟,你有完没完?” 名叫陶娟的女人模样周正,年龄大概二十岁出头。她肤色偏黑,眼角细长,哪怕徐白的父亲不耐烦,陶娟的眼中还带着笑。 “老公,”她亲昵地叫着,“我好久没见着你了。” 徐白站在墙角,偷听他们的对话,听到陶娟那一声“老公”,她忽然觉得一阵反胃。 为什么呢? 她是真的想不通,为什么父亲会出轨。 徐白从前也不知道,现实能这样光怪陆离。 在此之前,每当徐白看电视,瞧见家庭调解的节目,播放着丈夫出轨、妻子哭诉的画面,徐白都是用旁观者的心态面对,对妻子报以一阵唏嘘和同情。 而今,她无法旁观,她是局内人。 墙角的另一边,徐白的父亲弹走了烟灰:“陶娟,我上次讲得不明白,还是你听不懂中文?” 他抽了一口烟,接着盘问道:“谁给你的地址,你怎么知道我住哪儿?” 盛夏时节,草木繁盛。 陶娟倚着墙根站立,穿着丝袜的一双细腿,被狭长的茅草戳得发痒。 她蹲下来挠了挠腿,方才回答道:“我去找你哥们儿了,因为我肚子里有了,你朋友帮了我啊,他也不想伤你孩子嘛。” 陶娟顿了一下,面上带笑道:“我感觉是个男孩儿,你女儿那么可爱,又要添儿子了,你多幸福。” 徐白肆意挥霍时间,每当她傍晚回到家,天幕都是漆黑一片。 巷子里寂静幽深,院落空荡荡无人。她径直走入房门,不敢看谢平川的家,目光始终落在前方,没有一寸的偏离。 她忍不住回想,就在前几日,谢平川还住在隔壁。那时候他们还能一起聊天,他还给了她一块糖…… 她的思维被客厅的争吵声打断。 母亲站在客厅中央,脸色苍白好像一张纸。 厨房的水龙头没关上,水声哗啦啦地回响,客厅里安静得可怕,父亲坐在沙发上抽烟。 “你别多想,”父亲哑着嗓子道,“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地板上散落着花瓶碎片,徐白的母亲缓慢蹲下身,一片一片地捡起碎渣。 “不是我看到的什么,你连解释都懒得说了,”徐白的母亲压低声音,直呼其名道,“徐立辉,我当年嫁给了你,现在很后悔。” 她的丈夫听了这句话,烟头也掐灭在了烟灰缸。 客厅里一股烟味,猫咪趴在墙角,不断地打着喷嚏。 徐白的父亲走到近前,带来更强烈的香烟刺激:“你不能胡思乱想,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 所谓“对不起你的事”,指的是什么? 站在玄关处的徐白,脑子里有些发蒙了。 父亲并未注意她,仍然在自说自话:“那个女的是我二舅的表妹,她来北京玩两天,二舅托我照顾……” 徐白的母亲没有直接反驳,她又砸了一个珐琅彩的花瓶。 花瓶落在地面,“砰”地应声而裂。 “你没良心,不要脸,下.三滥,”徐白的母亲道,“现在还编谎话。” 她气到了极点,花瓶碎片割破手掌,根本感受不到疼。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在脑部,喘气的瞬间仿佛在吸毒,她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又好像连站也站不稳了。 无人开口,客厅寂静到恐怖。 而她扶着墙壁,一字一顿道:“徐立辉,你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会和自己的表妹开房吗?” 她摘下墙上的挂画,一把摔在了地板上。 墙上的那一副画,是她亲手画出的结婚照。那时候她才二十二岁,心甘情愿嫁给了徐白的父亲,勾描的时候心中有多少甜蜜,落笔的瞬间就有多少柔情。 但是现在,当装裱的玻璃碎裂,从前的点点滴滴,全部化作了锋利的钢刀,没有停顿、不带怜悯,狠狠□□她的心里。 她道:“我真的非常失望,我没想到你会做这种事,你有考虑过这个家,考虑过你的老婆和孩子吗?” 徐白的父亲默不作声。 他是十分擅长辩解的人,徐白很少见他保持沉默。 一旦父亲保持沉默,大概就是无声的坦诚,无可奈何的承认。 他仿佛还在尝试挽回:“老婆,我向你保证,我就犯了一次,那段时间你老是忙画展,我回家见不到你的人,我在外面应酬,喝多了酒……” 他好像有什么话,此刻也不愿说出来。因此句子断在这里,他又点燃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蒸腾如天边的云朵,徐白听见父亲低声下气,嗓音沙哑道:“我认错,你别和我离婚。” 你别和我离婚。 这六个字一出,徐白背靠着墙壁,颓然坐在了地上。 她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 脑子里一团乱麻,根本无法找到源头。 她在玄关处独坐良久,坐到父母都吵累了。她的母亲去了卧室收拾东西,父亲则在书房里打电话,客厅里的猫咪不安地叫着,徐白才终于爬起来,把那只猫抱进怀里。 徐白很希望这是一场噩梦,等她第二天醒来以后,一切都会恢复原状。 但是次日一早,恰如昨晚一样。 六月入夏,七八点的阳光也很晃眼,金灿灿地照在窗台上,好比镀了一层新漆。 徐白从床上起来,心情却跌落谷底。 父母的争吵声传入卧室,她的父亲近乎高声道:“我和你道歉了,也保证不会再和她联系了,你就不能给我一次机会?人无完人,谁没有犯错的时候?” “请你小声点,”徐白的母亲打断道,“徐白还在睡觉,你干的那些龌龊事,别让女儿知道。” 可她已经知道了。 徐白趴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耳朵。 父母的冲突持续了三天,直到第四日,徐白的奶奶赶来救场,家里能砸的东西基本都砸光了。 老人家今年七十岁,身子骨十分硬朗,她虽然常年居住在乡下,年轻时却是在城市里生活。 徐白的父亲是她的独子,徐白是她最宠爱的孙女,她到他们家的第一天,就摸着徐白的小脸道:“你们吵架归吵架,别把我宝贝孙女饿瘦了。” 徐白这几日都不怎么说话。 她一个人抱着猫,就可以坐上一整天。 奶奶心疼不已:“看看你们,四十好几的人了,家都没个家样,孩子都成这样了,你们还只顾着自己?” 她并不关心儿子做了什么,上来就指责徐白的母亲:“不是我说你,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为了家,为了孩子,你多辛苦点,算我这个当妈的求你了。” 言罢,奶奶握住徐白母亲的手:“妈知道你委屈,可是家不能散啊。” 家不能散,家不能散。 可是谁又想散呢,谁不想好好生活? 屋子里几天没人打扫,当天下午,徐白一个人收拾房间。她清理出几袋碎片,路过书房的时候,又听见母亲在哭。 在不少孩子的眼里,父母扛起了一片天——他们不会软弱,不会崩溃,更不会掉眼泪。 然而徐白的天空大概是塌下来了。 短短几天里,她听到父亲咒骂脏话,见到母亲一个人痛哭,并且不让任何人接近。 徐白打扫完卫生,就去煮了一锅粥。她盛了一大碗粥,拿着筷子端给母亲。 “妈妈,”徐白小声道,“你今天还没有吃饭。” 书房的角落一片凌乱,调色盘倒扣在地毯上,染出荒唐的五颜六色。 很多画纸都被撕了,相册散落在四周,照片从中掉了出来。 徐白低头扫了一眼,就看见她小时候的照片——她看到父亲把她举高,母亲在一旁微笑,阳光明亮到刺眼,整个世界纤尘不染。 而今,母亲哑声和她说:“小白,妈妈只有你了。” 徐白轻轻“嗯”了一声,眼泪却啪嗒啪嗒掉下来。 她连忙把饭碗举高,不让泪水滴进去,不过这样一来,她的衣服都沾湿了。 同龄人最为放松的初三暑假,涵盖了徐白有生以来最煎熬的时刻。 她的母亲有自己的底线,丈夫出轨便是其中一条。母亲坚持要和父亲离婚,徐白的奶奶怎么也劝不住,最后连她也妥协道:“好吧,好吧,你们离吧。” 徐白的父母闹到不可开交的那几天,母亲口中那个“不要脸的女人”一度登门拜访。 不过她没胆子走正门,她在后院和徐白的父亲见面。 那天徐白在后院找猫,她找到猫咪的时候,也瞧见了父亲和插足的第三者。 两个大人都没有发现她。 徐白的父亲在这一个月里,似乎老了十岁,两鬓也生了白发。不过因为他的底子好,看起来仍然不逊色。 他一边点烟,一边开口道:“陶娟,你有完没完?” 名叫陶娟的女人模样周正,年龄大概二十岁出头。她肤色偏黑,眼角细长,哪怕徐白的父亲不耐烦,陶娟的眼中还带着笑。 “老公,”她亲昵地叫着,“我好久没见着你了。” 徐白站在墙角,偷听他们的对话,听到陶娟那一声“老公”,她忽然觉得一阵反胃。 为什么呢? 她是真的想不通,为什么父亲会出轨。 徐白从前也不知道,现实能这样光怪陆离。 在此之前,每当徐白看电视,瞧见家庭调解的节目,播放着丈夫出轨、妻子哭诉的画面,徐白都是用旁观者的心态面对,对妻子报以一阵唏嘘和同情。 而今,她无法旁观,她是局内人。 墙角的另一边,徐白的父亲弹走了烟灰:“陶娟,我上次讲得不明白,还是你听不懂中文?” 他抽了一口烟,接着盘问道:“谁给你的地址,你怎么知道我住哪儿?” 盛夏时节,草木繁盛。 陶娟倚着墙根站立,穿着丝袜的一双细腿,被狭长的茅草戳得发痒。 她蹲下来挠了挠腿,方才回答道:“我去找你哥们儿了,因为我肚子里有了,你朋友帮了我啊,他也不想伤你孩子嘛。” 陶娟顿了一下,面上带笑道:“我感觉是个男孩儿,你女儿那么可爱,又要添儿子了,你多幸福。” 她踩着一双塑料拖鞋,飞快冲出房间的正门,站在被雨淋湿的台阶上——头顶的雨水淌过屋檐,沾到了纯棉的裙摆,她往后退了一步,目光游离在前方。 徐白的家安在四合院里,隔壁是一户姓谢的邻居。邻居家有一个男孩子,名字叫做谢平川,他比徐白大了四岁,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称得上是青梅竹马。 谢平川今年刚满十八,他们高三年级开学不久,最近放学也比较迟。谢平川回来的这一会儿,徐白家都快要开晚饭了。 院子里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有锅铲翻炒的铿锵声。饭菜的香气从厨房传来,融入随风飘散的水雾中,衍化出卓然不同的风味。 徐白闻着了味道,开心地邀请道:“对了,叔叔阿姨今晚在家吗?要是他们不在家,你来我们家吃晚饭吧。” 谢平川听见她的话,抬手收了伞,缓步走上台阶。 他穿着宽松的休闲裤,仍能看出双腿修长。好像在突然一瞬间,他就真的长大了,不再是爬树钻草丛的男孩子,他比徐白高了很多。 在徐白的眼中,谢平川目标明确,年少有为,已然迈入成人的世界。 成人的世界总是有些烦恼,谢平川不是其中的例外。他和徐白说:“我爸昨天出差了,现在应该在上海,我妈外派去了南京,这段时间不在家。” 徐白点头,表示她知道了。她知道谢平川的父母工作繁忙,很少有时间陪伴自己的儿子,至少在徐白的记忆里,隔壁的叔叔阿姨早出晚归,鲜有空闲。 或许是由于这个原因,谢平川的表现很独立。说好听了是独立,说难听点是孤僻。 他干什么事都是一个人,发烧去医院是一个人,菜市场买菜是一个人,不喜欢朋友的陪同,也拒绝青春期的荷尔蒙。 徐白换位思考了一下,她便转移话题道:“我妈妈今天包饺子了,虾仁玉米馅的,特别好吃。” 谢平川道:“你最喜欢的不是三鲜馅么?” 徐白想了想,认真道:“只要好吃,我都喜欢。” 她吹鼓了一边的腮帮,白嫩的脸颊像个包子,又缓慢地吐出一口气,郑重其事道:“除了饺子,还有粉蒸排骨,红烧鸡翅……为了庆祝我写完暑假作业,妈妈做了很多好吃的。” 谢平川笑道:“你终于写完了暑假作业。” 他对此的评价是:“真不容易。” 徐白忍不住拍了他一下:“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写作业快得像打印机。”说完这句话,徐白又得寸进尺道:“今天的晚饭那么丰盛,你是沾了我的光,要好好感谢我才行。” 言罢,徐白抬头看他,双眼明亮见底,倒映着熹微的日光。 除了他们两个以外,走廊上空无一人。凉风吹过屋角,响起一阵铃铛声,谢平川站在柱子边,背影被壁灯照上光晕,仅仅一个侧脸都很英俊。 谢平川和她调侃道:“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感谢你?” 徐白道:“这还用问么,你应该慈祥地摸一摸我的头。” 谢平川采纳了她的意见。 他抬起右手伸向徐白,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不带任何旖旎色彩,像是抚摸街边的小猫,或者是一只小狗,而且过程十分短暂,短到徐白几乎没反应过来。 徐白今年也不过十四岁,少女的身量刚刚长成,已然符合腿长腰细,肤白貌美的标准。她可能有一些懵懂的心思,但是因为少不更事,自己也就没当回事。 天边的雨水接连漏下,一点一滴敲打在窗台上。他们一同走到了厨房门口,听见徐白的父亲在说话:“前几天我问小白,问她长大以后想做什么职业,你猜她是怎么回答我的。” 父亲与徐白隔着一道门,他穿一套规整的工作服,手上却拿了半只鸡翅。徐白的母亲站在他身旁,弯腰从橱柜里取出碗筷,同时回答他刚才的话:“这不需要猜了,她以前就告诉过我,长大以后想做翻译。” 母亲腰间系着围裙,领口仍然沾了面粉。她的头发盘得整齐,外罩一层纱网发扣,斜插着一支深色簪子,衣服的颜色与发饰相近,格外合衬她的气质。哪怕人到中年,依旧风采不减。 徐白的父亲不知道女儿在门外,他伸手搭上了妻子的肩膀,接着笑道:“可不是么,她还说要学法语,就她那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子,想一出就是一出。” 这句话溜出了房门,传进了徐白的耳朵。 徐白忍不住叫道:“爸爸!” 她爸爸后知后觉,撇眼看向了窗外,视线与女儿交汇,当即开始打圆场:“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我的意思是,小白,你思维跳跃,年纪又小……” 徐白的母亲在一旁接话:“总有一天,能完成你的目标。” 话音未落,徐白点头如捣蒜。 她伸手拉过谢平川,又和父母说了一声:“今天叔叔阿姨不在家,哥哥来我们家吃饭。” 谢平川在他们家蹭饭的次数不多,徐白的父母却已经习惯了,他们几乎是看着谢平川长大的,饭桌上多他一个人,也就是多一双筷子的事。 但是谢平川并不常来。他自己买菜做饭,还会洗衣服、照顾花草、收拾屋子,堪称十分自律,比起浑身犯懒的徐白,谢平川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徐白的父亲热心道:“好啊,快进来吧。小谢上高三了吧,你们学习忙起来,没空做饭,就来我们家吃,我们和你爸妈都是老朋友了,吃顿饭没什么,别把自己当外人。” 谢平川笑道:“谢谢叔叔。” “你这孩子,和叔叔客气什么,”徐白父亲从厨房走出来,他搬出了一把木椅,放在自家餐桌的旁边,“正好今天晚上,我们家多做了几道菜,应该够了。” 徐白一边端碗拿筷子,一边接上父亲的话:“爸爸,我看到了,刚刚菜没端上来,你就吃了两块鸡翅。” 她爸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咳了一声道:“你甭说,你妈妈做饭越来越好吃了。” 窗外雨声滴滴答答,室内混杂了交谈声。此刻的时针指向六点,天空逐渐变得暗沉,凉风掺杂了些许寒意,顺着门廊吹进了房间,谢平川起身去关门,顺手打开了室内灯。 餐厅一霎明亮。 四个人接连落座,桌上摆满了盘子。徐白的母亲端起碗,出于长辈的关心,她开口询问谢平川:“你们开学半个多月了,这段时间忙不忙?” “还好,学校的作业挺少,月底还有七天假。”谢平川答道。 谢平川说话的时候,徐白拿起筷子夹鸡翅,然而鸡翅太滑,她筷子使不好,竟然夹不起来。她努力了两次,谢平川便来帮她。 他一边给徐白夹菜,一边继续刚才的话:“学校没有晚自习,上了高三以后,和从前差不多。” 徐白捧着自己的碗,接受了他送来的鸡翅。她低头咬了一口,又觉得要礼尚往来,因此夹起一块排骨,准备放进谢平川的碗里。 然而或许是因为,她的筷子太滑了吧,那块排骨夹得不稳,在接近桌沿的位置下落,掉到了谢平川的裤子上。 谢平川说话的声音一顿。 徐白的父母坐在桌子的另一边,他门两个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徐白的父亲笑了笑,随即看向谢平川:“小谢,怎么了?” “没事没事,”徐白叼着一根筷子,摸向谢平川的裤子,“掉了一块排骨。” 她用手抓起那一块排骨,手指蹭过谢平川的裤子。因为指尖沾了一点油垢,她无意识地在他腿上擦了擦手。 谢平川耳根微红。 徐白眼尖,马上指出道:“你的耳根有一点红。” 谢平川并不承认:“你看错了。”他抽出一张餐巾纸,递到了徐白的右手边,坐姿依旧笔直而端正,仿佛中央卫视的新闻主播。 徐白没心没肺地笑道:“哈哈哈哈哈你的耳朵越来越红了。” “小白,”徐白的母亲放下碗,语气温柔地批评她,“你不是小孩子了,要有礼貌,注意分寸。” 徐白很听她妈妈的话,她立刻在座位上坐正。 这一回,轮到谢平川笑了一声。 徐白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她猜想他的心情还可以。于是她不再关注他,捧着碗努力吃饭,谢平川与徐白不同,偶尔还会说上几句话,内容无非与学业有关,体现了优等生的长远规划。 晚饭结束后,谢平川向她父母道谢,又帮忙洗碗收拾桌子——他这么热爱劳动的样子,果不其然,成为了徐白父亲的教育范本。 “你看看人家谢平川,”徐白的父亲道,“就比你大四岁,多懂事,爱劳动又爱学习,都不用他父母操心。” 客厅里灯火通明,正在播放电视剧。 徐白斜坐在沙发上,背靠着一团枕头,腿上趴了一只猫。那猫的毛色锃亮,通身干净到发光,它的脖子上挂着铁牌,刻了徐白家的电话号码。 徐白双手揉猫,揉得猫舒服极了,睁着一双圆眼睛,蹭着她的腿撒娇。 “我今天扫地了,还拖了地板,”徐白振振有词道,“我还给猫铲屎了。” 但是父亲不认同她,父亲站在电视机前,刚好挡住女儿的视线:“你没事就去学习吧,别看电视了,开学就是初三了,学业多紧张。” 徐白不情不愿地放下猫,转身走向她自己的卧室。 猫咪跟在徐白身后,轻轻磨蹭她的脚跟,试图挽留它的主人。恰在此时,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家里没醋了,酱油也快用完了。” 徐白听见她母亲的话,几个箭步飞到厨房,自告奋勇道:“交给我吧,妈妈,我现在就去超市买醋。” 没错,比起待在屋子里闷头学习,她更愿意出门跑腿买东西。 母亲好像知道她的心思,往她的手里塞了几块钱。徐白把钱揣进口袋,拉上谢平川走向了超市。 此时将近傍晚八点,外面的雨渐渐停了。门口的小巷寂静无声,遍布着深浅不一的水坑,徐白和谢平川并排行走,没过多久,她忽然打了一个喷嚏。 “你穿少了,今天降温,”谢平川道,“你出门之前,好歹披个外套。” “我之所以打喷嚏,不是因为觉得冷,”徐白纠正道,“一定是因为有人想我。” 谢平川不置可否地笑了:“你感冒的时候,想你的人最多。” 徐白没有继续抬杠,她沿着小巷往前走,故意踩着凹凸的石砖,脚下稍微有些不稳,谢平川就会伸手来扶她。 夜空辽阔,晚风轻荡,天边月色如钩,乌云不见踪影。巷子里昏暗逼仄,徐白却有恃无恐,她叫了他一声:“哥哥。” 谢平川没有应答。 徐白抬头盯着他:“哥哥。” 谢平川回话道:“叫我干什么?” 徐白停在原地,切入正题:“我想吃街角的冰糖葫芦,但是买完酱油和醋以后,我就没有钱了。”她有些不好意思,鞋尖抵在墙根处,来回磨蹭了两三下,墙垣的雨滴顺势下滑,滴在她雪白的脚背上,光润一如皎皎月色。 谢平川望着远处的月亮,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去给你买。”言罢他又问:“你晚饭没吃饱?我看着你吃了两碗饭,堆了一座排骨山。” 徐白以为,他在嫌弃自己能吃,她马上说出了实情:“我只是想尝一口甜的东西。” 巷子外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交谈声鼎沸喧闹,正是最繁华的时候。大城市一旦开始发展,就很难停下它的脚步,北京作为其中的佼佼者,每年不知吸引多少外来人口,夜里闹市街边的诸多摊点上,混杂着天南地北各种口音。 谢平川就站在卖糖葫芦的大爷面前,左手伸进自己的裤子口袋,却只找到了两块七毛钱——五枚硬币排列整齐,依次躺在他的手心,他才想起出门走得急,没有按照计划带上钱。 卖糖葫芦的老大爷凑近一步,笑呵呵道:“一串三块钱,我卖了几年,小伙子哎,要不多买几串?” 谢平川沉默片刻,放弃了他的自尊,他生平第一次讨价还价:“我只有两块七 ,您看这样行不行……” 谢平川的话还没说完,老大爷的眉毛拧了起来。他背着军绿色的挎包,头发几乎白了一半,说话就像是在叹息:“小伙子,你也不想一想,我一串糖葫芦能挣多少钱?你让我便宜一分钱,我就亏了一分钱。” 谢平川和他商量:“我家住在附近,我待会儿回来,再付三十行么?”他仿佛不是在买糖葫芦,而是谈一场赔本的生意:“这两块七就当押金了。” 谢平川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根本听不出是北京本地人,那老大爷并不相信他,摆了摆自己的手道:“得得得,您不买就别耽误人了。” 这一场街边的谈判没有回旋的余地,攥着两块七毛钱的谢平川只好退而求其次。 八.九点的夜幕愈加深沉,衬托了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徐白从超市出来的时候,瞧见谢平川站在门口等她,他的背影修长且挺拔,仿佛另一个不会发光的路灯。 徐白没看见冰糖葫芦,以为谢平川忘记买了,她心中有一些失落,仍然跑到他的面前:“哥哥,我们回家吧。” 谢平川拿出一个塑料袋,纸包中装了一只烤红薯,他把这个东西递给她,解释道:“我没有带够钱,你喜欢吃的东西里,我只买得起它了。” 夏天的风沿街吹过,带来雨后的青草味,徐白看着他笑了:“烤红薯非常甜,我最喜欢了,谢谢哥哥。” 她说话的嗓音偏软,笑起来也很好看,双眼弯弯像一只小狐狸。 母亲站在客厅中央,脸色苍白好像一张纸。 厨房的水龙头没关上,水声哗啦啦地回响,客厅里安静得可怕,父亲坐在沙发上抽烟。 “你别多想,”父亲哑着嗓子道,“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地板上散落着花瓶碎片,徐白的母亲缓慢蹲下身,一片一片地捡起碎渣。 “不是我看到的什么,你连解释都懒得说了,”徐白的母亲压低声音,直呼其名道,“徐立辉,我当年嫁给了你,现在很后悔。” 她的丈夫听了这句话,烟头也掐灭在了烟灰缸。 客厅里一股烟味,猫咪趴在墙角,不断地打着喷嚏。 徐白的父亲走到近前,带来更强烈的香烟刺激:“你不能胡思乱想,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 所谓“对不起你的事”,指的是什么? 站在玄关处的徐白,脑子里有些发蒙了。 父亲并未注意她,仍然在自说自话:“那个女的是我二舅的表妹,她来北京玩两天,二舅托我照顾……” 徐白的母亲没有直接反驳,她又砸了一个珐琅彩的花瓶。 花瓶落在地面,“砰”地应声而裂。 “你没良心,不要脸,下.三滥,”徐白的母亲道,“现在还编谎话。” 她气到了极点,花瓶碎片割破手掌,根本感受不到疼。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在脑部,喘气的瞬间仿佛在吸毒,她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又好像连站也站不稳了。 无人开口,客厅寂静到恐怖。 而她扶着墙壁,一字一顿道:“徐立辉,你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会和自己的表妹开房吗?” 她摘下墙上的挂画,一把摔在了地板上。 墙上的那一副画,是她亲手画出的结婚照。那时候她才二十二岁,心甘情愿嫁给了徐白的父亲,勾描的时候心中有多少甜蜜,落笔的瞬间就有多少柔情。 但是现在,当装裱的玻璃碎裂,从前的点点滴滴,全部化作了锋利的钢刀,没有停顿、不带怜悯,狠狠□□她的心里。 她道:“我真的非常失望,我没想到你会做这种事,你有考虑过这个家,考虑过你的老婆和孩子吗?” 徐白的父亲默不作声。 他是十分擅长辩解的人,徐白很少见他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