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灭同人] 无一郎鬼灭记事》 第1章 [bg同人] 《(鬼灭同人)无一郎鬼灭记事》作者:折臾【完结+番外】 本书文案: 失去记忆的少年生于长明,隐于暗夜,疏离空洞的绿眸常年蒙着沉沉雾气。 天才——天才不过是见他的门槛。 所以大家听说时透无一郎收继子了,纷纷猜测起这女孩的来头。 刚加入鬼杀队一年就荣升柱继子的天才剑士? 连越数级的天降关系户? 又或是霞柱一见如故的青梅竹马? 伊织否认三连:她不是,她没有,别瞎说。 不过是听说这里包吃包住包分配就来了。 等级是低等的,一直在勤勤恳恳灭鬼晋升。 人是无所谓的,能活就活,不能活拉倒。 大伙唯一猜对的就是,她之前确实认识时透无一郎,并在那次任务里,当了个合格的拖油瓶。 霞柱估计也不记得她这号人物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伊织这个继子居然顺利苟了下去。时透无一郎不仅不讨厌她,甚至对她很好。 他像只傲娇矜冷的猫,总是装作无意地打量着“无礼闯入”的人类。再靠近一点,就能听到那暖烘烘的心跳频率。 不对,伊织觉得这一定是错觉。 后来伊织因伤退队,躲到清幽山林的深处养伤。 某日一拉开门,她就看到双清澈如水的薄荷色眸子轻轻抬起,眼底的温柔轻盈浮动。 在晨雾中,万物寂然。 时透温声说道:“找到你了。” (小剧场) 时透无一郎前来检查继子的霞之呼吸练得怎么样。 伊织:“水之呼吸 贰之型 水车” 时透无一郎:…… 被浇了一身水气的时透,一声不吭地扭头走了。 【阅读指南】 1.he。 2.任务日常,过程中时透会恢复记忆。 3.因为某种原因,女主没有学霞之呼吸。 4.剧情感情五五开,成年前没有任何感情线,成年后会开始有。 内容标签: 鬼灭 美强惨 天选之子 he 救赎 日久生情 主角:伊织,时透无一郎 其它:鬼灭之刃衍生 一句话简介:假如时透无一郎活下来 立意:霞光万道 第1章 初遇 “无一郎的无是无能的无,无一郎的无是无用的无……” 白茫空旷的空间中,时透无一郎正对着一个与自己身形相仿的少年,看不清那人的脸,只有这讥讽怒骂声不断传来。 夜夜如此,不死不休。 就连下一步会发生什么,时透无一郎都已知晓。时透看着少年抬手,从虚空处舀出一瓢冷水,向他泼洒过来。 时透无一郎冷眼站在原地未动,等水无限接近他时才动作,以免身前的人影又像以往一样消散了。 水珠试图攀附时透的长发,却在微米处被侧身闪躲,扑了个空。那个刚刚还在眼前的人,身姿飘若浮云,已瞬移到数米之外,正俯冲过去抓人。 时透无一郎倒想看看,究竟是谁每夜在梦中扰他清净。 “噗通”一声,一个潇洒飘逸的侧身加俯冲,时透无一郎直接砸在地板上,一只手还悬在空中,什么都没抓着。 他醒了,他睡觉掉地上了。 潮湿氤氲逐渐从发尾蔓延,冷水刺骨,渗透到内心深处,蚕食着那个本就在无限蔓延的空洞。 这次时透依旧没有来得及躲开那瓢冷水,也没有看清那个少年的脸。最后那句讥诮的“废物”成了梦境的收尾,时透无一郎放下手,面无表情地爬起,盯着床板发呆。 是生气吧,他也不清楚,他只是想抓到些什么。 老天似乎共情着时透无一郎的心境,屋外开始狂风大作,门口种着的银杏叶簇拥在一起唰唰作响。 秋意渐深,叶快落了。 当年主公把时透无一郎分配到这间种有银杏树的屋子时,时透无一郎还说过:“主公,我不喜欢银杏。” 那时主公的眼睛尚能看清,诅咒没有侵蚀他的双目,他接过飘落的银杏叶,浅笑着询问原因:“为什么不喜欢?” “颜色,我不喜欢。”时透无一郎面对主公,说出了心中真实的想法。 主公摩挲着手中的银杏叶,温柔笑着,将其放在了时透的手心:“银杏的寓意为长寿,无一郎,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那时的天都格外温柔,金黄的晚霞映照着手中的落叶,好像一位故人。 门前银杏叶响动,拉回了时透无一郎飘浮的思绪,他结束了长久的放空,看到屋外已有一缕天光,重复的一天又将开始。 成为柱的第三年,除了定期向主公汇报工作,时透的所有时间都在训练——杀鬼——训练。 他不觉得这样的日子枯燥,也不觉得这样的日子有意思。时透无一郎对所有的事都很漠然。 就像现在。时透无一郎刚打开门,就看见爽朗的“猫头鹰”正强拖着义勇从门口走过。 原来是炎柱拉着水柱准备去跟蜜璃比吃饭,看到时透无一郎出来了,杏寿郎热情地发出邀请:“无一郎,你来不来?你太瘦了,小孩就要多吃饭。” 时透摇了摇头拒绝了,他亲眼看见那位桃红色发色的女人吃完八十迭樱饼,那是他一个月的饭量。 只是不知道水柱是不是有话想说,一直死死盯着自己,时透无一郎也呆滞地与他对视着。最后义勇放弃求救,虽然眼神中写满了抗拒,但被拖过去的时候人硬是一声未吭。 第2章 路过蝶屋,时透看见蝴蝶忍正一脸笑意地给不死川实弥上药,下手又准又狠。实弥战斗时比较激进,一直在受伤,他的愤怒可燎原,却总是烧伤自己。不过敷药应该比被鬼揍还要痛,因为实弥的表情有些扭曲。 天元一家还在吵吵闹闹,小芭内在食堂围观蜜璃比赛。 但这些都不重要,时透无一郎始终游离在外。他回到院子,重新坐到银杏树下,擦拭着日轮刀,深绿云纹,刀锋剑芒。 利刃归鞘后,时透望着遥远的天际。一日晨昏,来日匆匆。他突然想起前日碰到的恶鬼。 那只恶鬼被砍下头颅时,还在嘶吼:“我认识你,山上的小鬼,我认识你,当初就应该早点把你们俩个吃掉。”它一直喋喋不休,而时透心如止水。 见太阳出来了,时透眼眸都未抬起,直接把恶鬼的头颅踢踹到了太阳底下。 听着恶鬼撕心裂肺的哭喊尖叫,时透无一郎收起日轮刀,头也不回地离去。 黎明到来,恶鬼消散。 时透从未去过什么山上,自然不需要听这恶鬼的故事。 只是此刻,时透无一郎脑海中浮现那恶鬼的最后一句话,手中动作一顿。 “你们两个”,为什么是两个人?时透无一郎迷惘地皱着眉思索,他陷入了思绪迷宫,找不到任何落脚点。 好在时透的鎹鸦银子飞来,停立在背后的树枝上,开始发布任务,使得这个问题可以暂时搁置。 “无一郎,无一郎,请前往西一百里川井町,有恶鬼出没,有恶鬼出没!” 时透无一郎拂落身上的落叶,孤身一人出发了。 ··· “来晚了。”时透无一郎看着被鬼啃噬过的一地残骸陷入沉默,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木然想着。 萧条的树干上沾着血渍,干枯恶臭,到处是触目惊心的血泊。所有的村民都被杀害殆尽,成为了无头的尸体,挣扎僵硬的四肢和抠进泥土中的指甲,哀嚎倾诉着他们死亡时的痛苦。 空气中残留的鬼气息已经很淡,这个只啃食脑袋的鬼应该去找下一个目标了。 时透无一郎站在原地盯着村民断脖处的血痕看了几瞬。薄荷绿的发尾在风中扬起,少年本该稚嫩懵懂的面庞坚毅冷漠,映在晚霞中看不清神情,分不清喜怒。 恶鬼也好,人类也好,时透无一郎都不在乎,他唯一的使命就是完成主公交代的任务。主公大人既然希望他去将恶鬼斩杀,守护这群脆弱的人类,他照做便好。 但有时也会遇到这种无能为力的情形。 时透无一郎蹲下身,探了探一个无头小女孩的手腕,冰冷的死尸僵硬程度还不太高,脖颈流出的鲜血还带着殷红,刚刚流干。 他收回了手,冷静分析着:应该是今天凌晨三点死的。 在来的路上,时透无一郎注意到有一条岔路通往另一个村落。这种低阶杂鬼的活动范围不会太广,下一个目标肯定是那里。就算今晚不行动,鬼也喜欢隐匿在暗处,窥视着它的食物,享受掠食杀戮的快乐。 时透无一郎起身,准备前往邻村,他不允许同样的惨剧发生两次。 一阵人类的脚步声突然在身后响起,时透无一郎回头望去,原来还有幸存者。 蓝衣裙女孩手捧的竹筐掉落,紫色的桔梗洒落一地,她与时透无一郎擦肩而过,扑过来抱起了时透脚边那个小女孩的尸体。 女孩的年龄跟时透无一郎差不多,清秀的面庞惊恐苍白,没有任何血色,她先是哑然地想说些什么,又只能闭上了嘴,眼中充满惶恐无助。她所有的情绪压抑在心口,找不到宣泄口。 终于,一滴泪落下。 伊织意识到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嚎啕大哭起来。她只是上山采了一趟药,回来时在村口看着那满地的血迹还有些恍惚。 不知道是怎么一步步走到家门口的,她眼里只剩下尸骨不全,死状惨烈的家人。 伊织轻轻摇着妹妹的肩,想唤醒这个年仅五岁的孩子,却怎么都捧不起妹妹的脸。没有脑袋的尸体狰狞又熟悉,她只能茫然地蜷缩自己沾血的手,将妹妹搂在怀里,试图让那具尸体不再冰冷。 时透无一郎目睹了一切,视线有些模糊,眼前飞速略过一片金黄的银杏林。 至亲至死,对任何人都是剧烈的冲击。 背后的时透无一郎都快与空气融为一体,悲痛欲绝的伊织感受不到他的存在。直到一只手递来一方干净的手帕,上面还绣着绿色的云霞纹。 时透无一郎没有说话,索然地望着地面,仿佛伸出手的人不是他。 伊织抬起泪痕满面的脸,抽噎着望着这个长发黑衣的少年。 时透无一郎俊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中连同情都不曾有过半分,像雪地中遗落的一片死寂。 伊织却不得不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声音颤抖地问时透无一郎:“是谁杀了他们?” 时透无一郎沉默片刻,才平静回答道:“鬼。” 伊织难以接受这个答案,眼圈发红:“真的有鬼吗?” 时透无一郎看着日渐西沉的太阳,清冷淡漠地说道:“未闻之物,未必为虚。” 夜幕将至,鲜血的气味还会吸引一些食尸鬼,危险又要来临。时透按照常规流程,对伊织说道:“你应该离开这了。” 说完将鎹鸦叫了出来,吩咐道:“你带她回去,这里不能久留。” 第3章 银子收到指令,催促起来:“无一郎,请速往下一个村落,请速往下一个村落。” 柱是强大的战力,身系无数性命,不能有片刻停歇。人命没有高低贵贱,但有多少之别。 时透颔首,表示知道了。 伊织看着会说话的鎹鸦,眼中闪过惊恐,她喃喃开口道:“你是什么人?” 时透无一郎早已走出去数米,他的鎹鸦在背后高傲地回答:“他是霞柱!最年轻的剑术天才!” 第2章 鬼屋 伊织望着时透无一郎离去的方向,在那道黑色的身影即将消失之际。她像下定了所有决心,放下了妹妹的尸体,奋不顾身地朝时透无一郎跑去。 碧蓝的衣裙飘起,赤足踏过染血的土地。愤怒战胜了恐惧,仇恨压倒了畏怕。 伊织擦去眼泪,她要去报仇。有主的冤孽,不能消散,哪怕复仇的对象是鬼。 时透无一郎的手腕被一只带有血污的手死死握住,留下了大片的暗红。碧绿的眼眸露出不解,望着人时仿佛要将人吸附进去,问道:“你干什么? 银子在一旁悻悻看着,心中感叹:这女孩真放肆,居然敢拽无一郎。 伊织努力压制住颤音说道:“我跟你一起去。”下意识又拽紧了时透,生怕他走掉,“我要去为家人报仇。” 只是话音刚落,伊织就感受到手中残留的温热消失,连衣袖都没抓到半分,等她震惊地抬头时,黑发绿眸的少年已经站在一米外冷漠地看着她。 时透无一郎眉头微蹙,似是不悦。提前沾上血的味道容易向鬼暴露位置,不利于行动。 “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时透无一郎心里想道,但懒得与伊织废话,继续去赶他的路。 伊织见时透无一郎没有理会她,仍不死心,固执地跟在时透无一郎身后。 终于,在即将出村口时,时透无一郎停下脚步,背对着伊织,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伤人的话语:“无用的人就应该找个角落,茍且过完无用的一生,而不是制造麻烦。” 伊织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时透无一郎的步伐,大颗的汗珠从额头滑落,听到时透无一郎的话后,身躯明显一僵。不知是汗还是泪掉在了地面,这片土地上还散发着扑鼻血腥气。 伊织攥着拳头,低声重复说着:“我要去杀鬼,我要为父母和妹妹报仇。”字字含恨,句句泣血。 时透无一郎反问道:“你见过鬼吗?知道怎么杀鬼吗?用什么杀鬼?” 伊织被问得语塞,这些她都不知道。 时透无一郎冰冷说道:“不想被鬼吃掉,就不要再跟着我。” 言毕,留下还在原地发愣的伊织快步离去,背影像一阵风融在了晚霞中。 伊织的脚如灌铅般沉重,再没有抬起的勇气。她很想追上去,不管这根救命稻草是什么,她都要牢牢抓住,但现实重得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有的只是难以接受现实的一腔仇恨。被现实残酷的一盆冷水浇来,仇恨火苗夹在潮湿的木材中,挣扎熄灭。 村落里所有的人都死无全尸地躺在身后,艰难地想要去搜寻少年的背影时,早已没有了踪迹。 只剩她一个人了。 乌鸦在旁哀戚地悲鸣,晚霞与落日余晖一同散去。 伊织绝望地想着:要是没有上山采药就好了,死亡的那刻大抵都没有此刻绝望。至少还能握住家人的手。 她缓缓蹲下,脑袋埋在膝盖之间,紧闭的眼里看不到一丝光亮,僵硬的四肢已经感受不到知觉。手中还有妹妹的血,传来阴冷黏腻,闭眼都是他们恐怖的死状。 等最后一丝光亮即将消失时,一道沉稳清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不想活了也别在这等死。” 伊织仰起头,就看见俊隽少年站在她面前,绿眸如玉,像神祗,拉住了她下坠的灵魂。一抹霞光停在她身边,一点点帮她驱散黑暗。 这一幕她记了好多年。 时透无一郎依旧一脸淡漠,没有任何表情。手搭在日轮刀上,视线落在伊织身上,又或者别的地方:“走吧。” 伊织缓缓站起来,慌乱地把手藏在身后,眼中还闪烁着泪花。时透无一郎没再说话,只专注赶路,走得极快。纤弱的女孩追赶得很艰难,却始终默默跟在他身后,不敢落后。 时透无一郎漫无目的地想着:“我做了奇怪的事。” 为什么要回去呢?仅仅是因为不能放任她被鬼吃掉,不好向主公交代吗? 他不知道。 ··· 好在邻村不算太远,天黑后半个时辰就赶到了。 时透无一郎站在村口,握日轮刀的手微微收紧。有浓烈的味道,黑暗又恶臭。鬼就躲在暗处,贪婪地捕食人类。 伊织注意到无一郎神情的细微变化,鼓起勇气问道:“鬼就在这里吗?” “嗯。” “要……要怎么做?”伊织活这么大以来,从来没有见过鬼。 时透无一郎低声嘱咐:“跟着我的鎹鸦,别乱走。”随后身形一闪,跃到了树上。墨衣迅速隐在黑暗中,连树叶都没有晃动过。 伊织呆站在站在村口,冷风吹起地上的落叶,画了几个旋。明明灯火通明的村落,却静悄悄的,死寂萧条,令人不寒而栗。 银子停在伊织肩上,偏过头去哼了一声。这里没有紫藤花家纹之家,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它不知道为什么无一郎要带上这么一个拖油瓶,只会带来麻烦的无用家伙。 第4章 伊织被这只会说话的乌鸦骂了一路,也不敢主动与它搭话。 毒舌寡言的主人,配了一只小嘴抹了毒且无限刷新嘴遁技的乌鸦,谁来谁死。 一人一鸦沉默地立在原地。 忽然,灯火摇曳。 一个扎着双尾辫子的女孩提着一盏木灯笼从村里走出来,她的年龄看着比伊织稍小,衣着鲜艳讲究,鬓边还别着绣球花的发夹,天真浪漫。 看到站在村口的伊织,优夏挂上甜甜的笑容,熟稔自然地问道:“姐姐这么晚了为什么在这,是迷路了吗?” 伊织垂下脑袋,无声地摇了摇头,没有迷路,自己已经没有家了。 这里的人们还不知道邻村的惨状,不知道黑暗里涌动的杀戮和恶鬼,都还过着平静的生活。 见伊织神情哀伤,优夏没有执着追问,只是关切地说道:”母亲说晚上外面不安全,姐姐要来我家吗?”说完慢慢朝伊织走来,伸出了手。 那双手温暖殷切,如迷路旅人的灯塔,吸引着人牵上。伊织看着优夏,眼眶湿润。 无一郎的鎹鸦突然暴走,发出尖锐的啼鸣,嘶哑警告:“鬼最会伪装欺骗,不可信!不可信!” 优夏被会说话的乌鸦吓了一跳,后退了好几步,木灯笼的光时明时灭,她的唇色苍白,下眼睑处一圈青黑,站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委屈巴巴地解释道:“我不是鬼,姐姐我是好心的。” 女孩天真无邪的脸庞让伊织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妹妹受委屈时,也是这样的表情,会求助地望向长姐,泪眼婆娑。 伊织想说些什么,她对恶鬼的世界还一无所知,这样的小女孩真的会是鬼吗? 银子以为伊织心软要答应,气到埋下头,准备狠狠啄醒这个蠢丫头。一副理直气壮要来杀鬼的姿态,结果戒心低下,无一郎就应该把她丢在那里,自生自灭。 但是还没有啄到伊织,一只手就捂住了银子的鸟喙,整只鸟被接走了。银子顺势在那只手上蹭了蹭,啄人的动作熟练地换成整理羽毛。 时透回来了,他站在伊织身后,眼神空洞又幽深,尾音散漫慵懒,代替伊织说道:“好,走。” 时透无一郎神出鬼没的,不知道何时冒出来的,突然出声,又给优夏吓了一跳,就连伊织也没发现身边多了人。 优夏有些犹豫,询问伊织:“你们一起的吗?” 伊织没有感知鬼的能力,但她察言观色异常灵敏。时透的突然出现,意味着接近这个女孩对杀鬼有帮助。她可以作为诱饵,只要能够报仇。 伊织平复呼吸,努力解释道:“是的,我们一起来的,他是我朋友。”两人连彼此名字都不知道,就突然成了朋友。 时透无一郎微微侧头,一言不发地听着伊织说话。 伊织面色脆弱苍白,身处巨大的哀恸中,完全是吊着一口气,看着真的如同迷路的羊羔,仿佛随时可以把她的喉管咬破。她主动上前了一步,牵起了优夏的手道:“麻烦妹妹了,我们今夜偶然路过这。找不到住的地方,明天一早就离开。” 少女单纯无心机,话语真诚,瞧着不似作伪。优夏松了口气,招呼道:“那哥哥姐姐跟我来。” 多一个人是最好不过的事,母亲也会开心,优夏希望母亲开心。 路上优夏看着那只一直跟来的乌鸦,拉过伊织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悄声问:“姐姐,这只乌鸦为什么会说话,还说着什么恶鬼?” 时透和银子都耳力很好,把这个问题听得一清二楚。 伊织求助地看了时透一眼,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乌鸦会说话,见对方完全没有解释的打算,硬着头皮瞎说道:“是只长得像乌鸦的八哥,在路上跟别人学的说话,一到晚上就只会这句。” “八哥”银子气急攻心,扇动翅膀,准备奋力解释,但看到无一郎那眼眸中散了些的阴霾,竟然像极了隐隐笑意。生生忍了下来,怪声怪气地又学了一遍刚才的警告。 “这样啊。”优夏偷看了眼又在发疯怪叫的八哥,最后的疑心消散,开开心心地带着时透和伊织走着。 三人穿过大道,又绕过了多个小巷,终于在一个颇为偏僻的木屋处停了下来。 这一路走来,一个人都没有碰见,除了优夏与伊织的交流声,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像个无人村,但是家家户户又灯火通明。 优夏轻轻叩门,门后很快传来动静。一个优雅得体的中年妇人激动地打开了门,优夏的母亲惠子慈爱地弯着腰招呼道:“快请进,请进,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就好像她从一开始就在家备菜等待客人一样,这般笃定一定会有人来。 违和感越来越重了。 伊织观察着时透无一郎,他一直盯着那高处的天花板在看,让人也在意地看了两眼,天花板是红色的,有些潮湿水渍。 等惠子走到面前,时透无一郎才转移了视线,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她,像看一堆死物,不带任何情绪。 一直跟在时透无一郎身边的鎹鸦知道,倒不是无一郎对眼前人有多大意见,而是他不热衷。 对人不热衷,对鬼也不热衷。他看人的神情跟看鬼的神情一模一样。 ——无忧无惧,无喜无悲。 所以鬼杀队里一直说他性子古怪,为此银子没少啄那些嚼舌根的人。 他们懂什么,天才就是要与众不同。 第5章 惠子显然也被这眼神吓到了,她手上的动作迟疑了一瞬。 好在伊织挡在时透无一郎面前,占住了惠子全部的注意力,她连连感谢着:“太感激您的招待了,不是遇到妹妹,我们今夜都无处可去。” 惠子一脸笑意地看着傻乎乎道谢的伊织,慢慢放下戒心。时透无一郎只是个少年,没什么好怕的,惠子强压住心中的惊骇,邀请他们进了屋。 时透无一郎进屋后,目光愈发肆无忌惮,他站在屋中间四处环顾。时透能感受到鬼的气息在蔓延,但没有找到源头。 他先前排查的时候,发现这附近就属这里鬼气最浓。正考虑要不要硬闯时,里边走出了一个女孩,僵硬又蹒跚地走向村口。 她最终停在了村口,见到村口有人后,换去了之前的死气沉沉,伪装得天真烂漫,热情邀请伊织回家。 家里到底有什么,值得她这么费心。既然如此,时透乐见其成,现身后一路跟了过来。 进屋后,惠子看见时透无一郎腰间的日轮刀,表情越来越难看了,眼中多了狠戾扭曲,身子不可控制地开始发抖。 伊织轻轻拽了拽时透的衣袖,算是提醒。时透颔首垂眸,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伊织怕惠子误会,主动解释道:“这个是在路边捡的,我们走夜路不放心,就随身带着怕出意外。” “吃饭佩剑也不方便,要不要脱下来,我帮你们保管。”惠子收敛神色,维持着体面,和颜悦色地说道,像一位体贴的长辈。 优夏走上前来,弯着腰低着头让双手高于头顶,想接过时透无一郎的日轮刀。 时透无一郎没有解刀,冷漠看着优夏的发髻,突然探身拽下了她腰上挂着的香囊 这个动作让屋内三人皆是一惊。 优夏见香囊被抢走,脸上闪过错愕恐慌,作势要夺回来,奈何近不了时透无一郎的身,只能大喊:“还给我。” “这是哪来的?”时透无一郎抽出香囊里的护身符,这上面的气息让他感到不适,是鬼的东西。 惠子被无一郎这无礼的行为激得有些愠怒,加上那把看上去不详的长刀,她护住女儿,凛声道:“这是孩子父亲给她求的护身符。如果你再这样,就请出去。” 时透无一郎面对愤怒没有任何反应,木然地继续追问:“那他人呢?” 女主人生气发红的面庞渐渐冷下来,眼神有点躲闪,是撒谎的表现。 “死了吗?”直白到无可救药。 一听这话,惠子额间青筋暴出,双眼泛红,她大声怒斥道:“孩子父亲只是生病了,这里不欢迎你们了,你给我出去。” 时透无一郎仰头,望着头顶的木板,那里发黑又恶臭。淡然说道:“什么病?见不了太阳的病,要喝血的病,还是差点把你女儿吃掉的病?” 惠子再也忍受不了,尖叫起来,竭斯底里地抓起桌子上的东西往时透无一郎身上丢。 伊织站在时透无一郎身前,挨了好几下砸。事态变化得太快,伊织像个旁观者,有点不知所措。 时透拔出日轮刀,白色的刀面折射人影,淡淡开口道:“你让我们走,但想留我们的怕另有其人。” 头顶传来笨重的移动声,利爪刮过地板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恶鬼即将破茧而出,直冲他们而来。 第3章 帮凶 一个庞然大物从天而降,砸向时透无一郎他们所站立的位置。木屑四贱,地面凹出一个半米深的巨坑。 伊织本来站在无一郎的身前,在那利爪刺破天花板的瞬间,时透无一郎开始动作,拉着伊织往后退,没有一丝犹豫。 灰尘四起,寒风凛冽。时透无一郎挡下迎面的碎屑。手中的日轮刀嗡嗡震动,自有克敌杀鬼的千钧气势。 待那恶鬼笨拙转身,伊织才缓慢意识到,原来她十四年的人生里,都没有触碰到那最黑暗的一隅。 这是个存在恶鬼的世界,所有的安稳生活都是笼在一层薄纱之后,有人在默默保护着他们。 突然有一天,恶鬼的利爪挠破了她眼前的这层纱,她来到了人鬼并存的世间…… 一股艰涩感从喉咙处蔓延,混着阵阵尖锐的耳鸣,五脏六腑仿佛都搅合在了一起。伊织扶住屋墙,鼓起勇气再抬头看去。 这只恶鬼,鬼体黑紫,没了人形,四肢变成了野兽的利爪,匍匐在地。眼睛腐烂,白色瞳孔外翻着掉落出来,只剩下一张长满獠牙的兽嘴留着黑液,身上溃烂到四处萦绕着毒虫。 时透无一郎望着恶鬼,没有任何反应,眼中依旧如一潭死水,他已在黑暗中经行走数年,无所忧惧。 人与鬼只需要那一点点力量和血脉天性,就可以将界限彻底抹去,成为这可怖的怪物。 除了丑陋难堪,没有任何价值。 恶鬼充满杀气地朝时透袭来,要将他啃噬,要把知道他秘密的人全部杀掉,特别是眼前这个欺负他妻女的大恶人。 不得好死,不得好死。恶鬼虽不能说话,但是那咆哮和抓挠已经说明了愤怒。 时透无一郎侧首对伊织说道:“躲好。”声音空灵无倚,却让人格外心安。 说完,时透俯下身少许,借着墙壁支撑,脚步轻点,直接跳到了天花板之上。连衣袂都没被恶鬼触碰到,他就那样站在恶鬼掉下来的洞口往下俯视,像看不自量力的虫蚁。 恶鬼没料到时透无一郎身手这么灵活,前肢抬起,往上扑去。 第6章 一人一鬼就这么消失在了头顶的阁楼上,只传来阵阵打斗声。 伊织震惊地走到洞口附近仰头张望,可惜上面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 耳边传来轻泣,伊织这才想起惠子母女也在旁边。 伊织平复着心情,走到她们面前,艰难地开口问道:“你们知道有鬼,还跟鬼住在一起?” 白日伊织才经历被恶鬼夺去家人的切肤之痛,现在就得知面对戕害同类的怪物,人类也会选择做帮凶。 这世道昭昭,人心到底该如何安置。 惠子眼中一片疯癫,痴痴笑道:“安心被吃掉不好吗?” 人命在惠子眼里不过是食物,低贱的食物。 伊织头皮发麻,悲哀又愤怒道:“你让你女儿骗人进来给鬼吃掉,你怎么能做这种事?”优夏比她还小,此时正缩在母亲抽泣。 惠子冷笑,捧起怀中优夏流泪的脸,缓慢又用力地擦拭说道:“是又怎样,那是她的父亲。”过于用力的按压,导致女孩脸上留下深深红印。绣球花也滚落在脚边,肮脏破败。 这个女人不是恶鬼,确胜似恶鬼。 伊织绝望地看着这对母女,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重重砸落,她丢下二人,急冲了出去,完全忘记时透要她躲好的嘱托。 那样的恶鬼,人真的能够战胜吗?伊织不敢想下去,只能祈祷着带她来的那个少年千万不要出事。 惠子看着火急忙慌冲出去的女孩,优雅地把额边掉落的碎发别到耳后,嘴角带着诡异的笑容。不用着急,都会死的。她冷漠地把优夏推倒在地,缓缓站起,她要去看这两人是如何被吃掉。 他们知道太多了,必须死。 优夏被推倒后,撞到了桌角。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躲在桌下。她的眼泪已干涸,灵魂也如那半死不活的枯木,攒不起半分力气。 她快受够了。 惠子走到屋外,可预想的那一幕并没有出现。黑衣少年没有血肉模糊,也没有被吃得只剩残肢。相反,地上恶鬼的头颅与身躯分离,正在渐渐化灰消散。 那是她心爱的丈夫。 惠子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随后猛扑过去抱住恶鬼的头颅,跪在那惨声痛哭,再没有最开始的笃定从容。 “苍介,不要死,不要死。”女人不嫌恶丑陋的恶鬼,凄凉哭嚎着,整个村落都飘荡着这份回响。 少年握着日轮刀,孤月高悬,月色苍白地洒在他的身上,为他镀上了天上人的孤寒。眼眸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伊织看到时透无一郎完好地站在破碎的屋顶,那骇浪般的恐惧才压在心中。 “你这个刽子手,你该死,该死。”面容慈善的惠子此刻散发痛哭,恨不得将时透撕烂嚼碎了吞咽。 恶鬼头颅消散的火将她的手灼烧得烂骨,惠子都没有松手,精神上受到重创,接近疯狂:“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时透无一郎终于从游离的状态抽离,于屋顶上跳了下来,轻轻着地。他走到惠子和她的丈夫跟前,直接把日轮刀架在惠子脖子上。 ——与恶鬼同伍者也要斩杀。 手腕轻翻,鎹鸦银子聒噪的尖叫撕心裂肺地响了起来:“不得斩杀人类,不得斩杀人类。”生怕自己再说慢一点,时透无一郎就会毫不留情地把人杀了。 时透瞥了一眼银子,启唇道:“骗你的。”说完,垂手放下了日轮刀。 于他而言,杀不杀都无所谓。虽然这女人与恶鬼同伍,同样罪不可赦,但他不是审判者。 惠子再也抱不住她爱人的头颅,只能眼睁睁看着手中的灰被风吹散。她哭泣不止:“我们只是想要好好活着,为什么不可以?” 时透无一郎没有兴趣听这些,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苦衷既不是杀戮的借口,也不是拯救的理由。 听这些故事没有意义。鬼想活着,那无数条鬼下冤魂就不想活着吗? 远处月光下,突然传来邪笑声,伴随着阵阵咀嚼:“苍介怎么连个小孩子都搞不定。” 一个身上挂满头颅的鬼坐在屋顶上俯瞰着他们,还在啃咬着一个脑袋,吃得满脸鲜血。他的腥臭扑鼻而来,正是伊织村里存留的。 伊织瞳孔地震,浑身忍不住颤抖,她看到了父亲的脑袋。 时透无一郎仰头,想起了什么,淡淡说道:“原来是这样。” 在屋顶上时,时透觉得有点不对劲,屠村的恶鬼不是地上这只,因为味道不太一样,而且太弱。那股熟悉的恶臭,应该来自于眼前这只鬼。 战斗才刚开始。 第4章 恼怒 鬼的兴趣爱好各不一致,有的喜欢吃男人,有的喜欢吃女人。有的喜欢血,有的喜欢肉。 眼前这只恶鬼,是只以人类头颅为食的食头鬼。它的嗜好显然更加恶劣又恶心。 食头鬼丢下手中啃食的头颅,狠狠砸到时透无一郎的脚边,头骨发出滋拉刺耳的碎裂声,带起了一地的尘土。随着这套动作,身上挂着的头骨疯狂碰撞,那些空洞的白骨一眼望不到尽头,上面有腐肉,有鲜血,还有缠绕的长发。 真是令人作呕的一幕。 食头鬼桀桀怪笑,眼中是欲望的火焰。苍介变鬼没多久,也没出去见过世面,他根本不会知道眼前这个黑衣少年有多强。 这是无惨大人所说的鬼杀队队员,吃了他,比吃一个村的人都强。 第7章 食头鬼站在原地俯视地上之人,放肆想着怎么把人吃掉才好。这么好看的头颅一定要留下来收藏,挂哪个位置好呢…… 胳膊上?不对,太低调。胸前?不对不对,这张脸太稚嫩。应该挂在背后,让别的鬼望着他的背影都感到害怕哈哈哈哈哈哈哈。 时透无一郎偏头,看着高处突然大笑的食头鬼,神色如旧,没有波澜,仿佛没有看到食头鬼眼中的贪婪和欲念。 时透无一郎只知道,他找到了此行的目标,要做到就是将其斩杀。 食头鬼还在大肆畅想着,蓦然,身边空气出现了一抹不自然的涌动。偏头的一瞬间,一道出现的剑芒狠狠晃伤了他的眼。食头鬼心中一惊,翻滚而下,落到地面,像只被猎人围杀的野兽,还未开始,就宣告陷入劣势。 怎么会这样! 完全感觉不到少年的接近,鬼杀队的都这么强了吗?食头鬼心中一惊。这根本不是普通的鬼杀队的实力,他明明吃过几个鬼杀队的小鬼,都不堪一击,他们的头骨还挂在自己的脚踝处。 除非……食头鬼想到了那唯一的一种可能。 他是柱! 柱是实力最强的人类,他们的血如甘露,是鬼提升实力的灵丹妙药,要是能将柱斩杀,不知道会得到大人怎样的赞赏。强大的血液将在血管中澎拜而出,他会变得更强,强大百倍、千倍,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聚焦在自己身上。这就是他一直追求的啊。 一想到这,食头鬼的手抠进地面,带来几道深达数米的划痕,他激动到发狂颤抖,都顾不上已经被划破还在流血的脖颈。 时透无一郎看着一边留口水,一边兴奋到翻白眼的鬼,觉得莫名其妙。他专心战斗,手持日轮刀,迎面跃下纵挥,冷眼看着涌动的气息,鬼的命脉就在眼前了。 可惜刀锋再次从食头鬼的脖子处擦过,食头鬼这两天吃了太多人,力量真是最充盈的时候。 时透无一郎的攻势虽猛,食头鬼都还能招架,不至于三两下就被斩了脑袋。又没好到哪去,第一次面对这么强大的柱,食头鬼只有进攻的空间,防守的余地。 路旁住宅的木栏被食头鬼砸了个七零八落,身上珍藏的头颅也被时透无一郎切断了不少,身上满是刀痕,十分狼狈。 食头鬼双眼充血,越来越恼怒,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居然能把自己逼得毫无反击之力,说出去都要让别的鬼笑话。 战斗时只有暇看到刀锋之下的狠决和凌厉,稍一松懈,就会是苍介的下场。 食头鬼不再硬刚,决心跟时透无一郎耗下去。他可是鬼,能自愈,只要脑袋不掉,总能把这柱给耗死。 时透无一郎似乎知道食头鬼的企图,所有的鬼都天真地这样想过,但无一例外,都走上了死路。 鬼只防不攻后,时透换了一套出招。招招致命,下手越来越狠,糖那看似密不透风的防御看上去像个笑话。 薄雾不断涌现在黑夜之中,高速斩击的霞云之海斩断了食头鬼的双手,恶鬼右眼上也增添了一道伤痕,不断留着汩汩黑血。 食头鬼嚣张的气焰越来越弱,越是心急,破绽越多,招致的毒打也就重。 匆忙之下,食头鬼跳到屋顶之上,身上不断冒出黑色烟雾,试图痊愈重生。 可时透无一郎怎么会给他喘息的机会。 时透无一郎身形鬼魅,鬼见到他了都觉得撞了鬼,方知晓绝望原来是这般书写。 眼见着时透无一郎又飞跃过来,食头鬼心中一股恐惧袭来,用刚长出的手臂强行挡住了这致命一击。巨大的冲击力把食头鬼震得抖如筛糠,最终扛不住滚下房顶,身上的白骨被压碎一片,狼狈慌乱之下竟滚到苍介所在的那片灰烬。 这一击太重,虽然是鬼,也有种五脏六腑要被打碎的感觉,感觉脑袋都有点松动。食头鬼颤颤巍巍地爬起来,看着那道剑芒又在不断靠近。 眼前的少年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死亡的丧钟敲响,巨大的恐惧唤醒了食头鬼体中嵌入和悬挂在外的头骨,它们迅速组成了一只白骨巨手,从背后破体而出,食头鬼发出一声巨吼,一把掐过旁边的惠子和躲在远处的伊织。 食头鬼把她们推到无一郎的日轮刀下,去替他去挡这必杀一招。 惠子还在为丈夫哀悼,像具死尸,不挣扎不动作,任由被掐得骨头都要碎掉。 伊织刚将父亲的头颅用衣物小心包裹好,就被食头鬼抓了过来。她的腰部被那只白骨巨手钳住,双手奋力捶打,得到的却是不断收紧的狠掐,迅速淤青麻木,时透无一郎的剑锋正在向她逼近。 时透无一郎跟鬼打斗的时候,伊织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这个黑衣少年挥刀就不会收手,哪怕震得刀柄都在颤动,虎口被撕裂,他都不会撤退。 就算换得两败俱伤,他也要换,他好像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风息和空气与他融为一体,无形又强大到恐怖的战力,几近能把黑夜撕开一个裂口。 日轮刀就在头顶,伊织决绝地闭上了眼,她想起了父亲残缺的脸,母亲和妹妹无头的尸身——只有时透无一郎能为自己家人报仇,死在他手上也无悔。 可是预想的死亡并没有到来,伊织睁开眼,就看到时透无一郎的刀刃停在了离她脑袋的一毫之处。为压制住这次挥出去的平流斩,反噬的力推进时透虎口,一道见骨的伤口迅速扯露了出来,他握日轮刀的手都颤了一颤。 第8章 时透无一郎近在咫尺的眼眸看不清神色,像隐匿在大雾之中,神秘疏离。他抬眼与伊织对视上,绿色的瞳孔像猫眼石,竟成了这个世界唯一的色彩,他再次救她出深渊。 伊织知道自己不该如此懦弱,泪水却顷刻决堤。 时透无一郎看着伊织的眼泪,面露不解,不懂这个女孩在哭什么。 但没空进一步思考,时透用满是鲜血的双手,握紧日轮刀继续挥下,把桎梏伊织和惠子的白骨砍断,让她们掉到了地面上。 随后再次迎上食头鬼恶毒的攻势,深可见骨头的伤也未让他停止战斗。 食头鬼发出诡异的怪笑,鬼在脑袋被砍掉前,可以失误一万次,而身为人类的柱,只要一次,就可能命丧当场。 受了伤后的时透无一郎,哪怕一瞬的分神,一霎的停顿,就足够食头鬼恢复过来。 上千头骨袭来,三两个重重砸向无一郎的腹部,时透退后数步,吐出一口鲜血。再抬头时,殷红的血洒向黑夜,丑陋的鬼脸贴近,凑到时透耳边轻语。 “输了哦,柱大人。” 薄雾后的明月都被染成了血色,伊织看见食头鬼瞬移到了时透无一郎身前,少年握日轮刀的手无力垂下。 泪与血混杂,沉重的耳鸣让伊织听不见自己的呼喊,她朝无一郎的方向努力爬去,薄雾与死亡的阴影却让她怎么都看不清前路。 一切都结束了。 第5章 天亮 伊织在第二日的晨曦中醒来,朝霞照在脸上,温暖到让她恍惚,就好像过去无数个普通清晨。她只需睁眼,伸出手去触碰空气中的尘埃,感受着最简单的快乐。 可不知怎的,这样的美好没有持续多久,泪便止不住地夺眶而出,伊织无力地把胳膊垂在脸上,试图遮盖难看的哭相和破碎的心。 一日之间,所有的人都死了,家人村民,甚至包括昨日那个黑衣少年。 伊织没有勇气去看身旁是否又多了一具没有头的尸体。那双干净的绿眸和最后食头鬼的獠牙,像座大山压在了她即将奔溃的心防上,挥之不去。 呜咽从喉咙发出,痛苦到喉咙处翻涌血色。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伊织听到身旁发出细微动静,一颗石子滚到了她膝边,不偏不倚,轻轻给她碰了一下。 见她没有反应,两颗,三颗……接连落下。 “不要这么懦弱,除了哭什么都不会。”冰冷的指责此刻听上去却像劝诫和安慰。 伊织听到熟悉声音,哽咽强行止住,震惊地爬坐起来,四处寻找声源。 时透无一郎依靠在不远的树干上,身上伤痕累累,唯独那双眼却亮得出奇。 时透无一郎没有看伊织,而是兀自眺望朝霞,似乎在追忆什么,又似乎在遗忘什么。 他受了很严重的伤,却感受不到疼痛一般,该流血都流血,该断裂的断裂。身体在他眼中就只是一个栖息地,灵魂随时都可能随这朝霞而去,像个破败的瓷娃娃,脆弱又坚韧。 伊织瘸着腿跑到时透身边,急得满头大汗,想替他止血,却被拒绝了。时透无一郎结束了神游,不知疼痛地站了起来,布料上迅速蔓开一片殷红。 这给伊织吓得不清,那些伤口看上去跟致命伤没什么区别。特别是腹部还有一个可怕的窟窿,正在不断流血。她出声想劝阻:“你身上的伤……” 时透无一郎侧头看了一眼伊织,又是那种漠然到不近人情的神色:“我该回去了,会有人接手你的。” 说完,便握着日轮刀,孤身走入阳光之中。背影决绝孤独,脚下淌着蜿蜒血迹,这一次没有回头。 伊织不知所措地看着时透无一郎的背影消失。整个村落已经一片狼藉,引路的女孩和她的母亲也不知所踪。除了地面上空留的一片灰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鬼的存在。 恶鬼已经被斩杀,至亲之死的仇就这么被报了,而她连那个黑衣少年的名字都还不知道。伊织不知道该去往何处。 她坐回了时透无一郎刚刚坐过的位置,企图寻找些依靠。 好在时透无一郎走后不久,一群黑衣蒙面的人出现,他们的衣服后面有一个大大的隐字,领路的是那只毒舌的乌鸦。 众人见到幸存的伊织,纷纷围过来询问情况,检查她的伤势。 伊织这才知道少年口中的接手是什么意思,原来有这么多人在黑暗里保护他们。自己已经无处可去了,要是能够像他们一样就好了,伊织默默想着。 鬼杀队队员处理现场起来,井然有序,很快清点完这里的伤亡与战斗残骸。 伊织被一个年轻的隐队员森田江美搀扶着,因为伊织已经父母双亡,无处可去,主公为她安排了新住处。 路过优夏家门口时,伊织突然觉得脚下有些硌脚,踩到了什么。她低头看去,是挂在优夏身上的那个小护身符。 当时被无一郎扯下后,事情就变得混乱失控起来。 森田江美以为是伊织的东西,弯腰帮伊织捡了起来,和蔼亲切道:“给。” 伊织摇了摇头:“这个不是我的,是鬼的。”她向森田简单描述了一下昨晚发生的情形。不知道那一家人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父亲成了鬼,母亲指使孩子去诱骗人进来给鬼吃掉。这个护身符对那对养鬼的母女,似乎有着重要的意义。 听完伊织解释的森田顿时警戒起来,她小心翼翼地收起护身符,准备送回去问问霞柱。 第9章 但等回了总部后,这枚护身符却离奇消失了。森田以为掉在路上了,回去寻找未果,最终歉责地向上面报告了情况。 好在后面霞柱说那只是一枚寻常护身符,这事才匆匆翻篇,无人再放在心上。 ··· 时透无一郎此行算是负了重伤,腹部的伤看着吓人但是没有伤到内脏。反而是手上的伤口更严重,都看得见骨头了。 在蝶屋接受了治疗后,时透无一郎不顾蝴蝶忍要他休养的建议,第三日就悄悄离去。 时透无一郎去见了主公。 主公正站在庭院调度鎹鸦,看到门口的时透时,略显惊讶,但也在意料之中。他招呼无一郎进来,温声问道:“无一郎,伤养好了吗?” “嗯。”时透无一郎单膝跪着,垂首低眉,恭敬答道。 主公要不是前日去看望过无一郎,知道伤得很严重,还真能被他随意敷衍过去,无奈说道:“近期没什么任务,先好好照顾自己。” 时透无一郎点头,听进去了又好像没听进去。 产屋敷望着这个眼前的少年,轻轻将他扶起,语气中带着内疚与怜惜,说道:“这次不知道那里有两只鬼,害得你此番涉险,幸好你无大碍。” 优夏的父亲一直没有出现在情报中,没有人敢相信会有鬼仍跟他原来的家人生活在一起。 说到这,主公问起时透:“你知道那对母女的去向吗?” 产屋敷通过鎹鸦知道了当时的大致情况,安排了鬼杀队队员去村落安葬冤死的人们,接回了伊织,但那对曾出现过的母女却不知所踪。 时透偏头,沉默地回想,主公知道这孩子总是神思混乱,便耐心地等着他回忆。 时透的眸光暗淡失色,他说道:“死了。” 产屋敷语气平和,对时透没有产生任何质疑。他其实是个很心软的孩子,世人对他的偏见都是多余的,耐心问道:“怎么死的?” “她想救我,被食头鬼吃掉了。”时透无一郎腰背挺直,他又想起了那日的血雾氤氲,木然看着地面。 主公没料到会是这样,叹道:“人真的很复杂。” 她为了自己的丈夫做了很多错事,最后却选择救了时透。逝者已逝,她会与自己的丈夫去地狱,难以再评判什么。 “那她的女儿呢?”产屋敷继续问道。 “我杀了她。” 一室寂静,落花无声。 第6章 倒戈 时透无一郎走出了主公的庭院,坐回了银杏树下。他在记忆的薄雾中,慢慢捡起满地的碎片,回忆着那晚发生的事。 食头鬼掐住了他的脖子,獠牙狠刺,殷红的血洒向黑夜,薄雾染上了血。 但时透不是待宰的羔羊,他迅速调整呼吸,在食头鬼还要张嘴时,一拳砸中了鬼的下巴,后撤步拉开了空间。 时透用撕下的衣料缠紧虎口,重新握紧了日轮刀,回转斩击,使出了霞之呼吸叁之型。带着霞光的刀刃,照亮了整个黑夜。 食头鬼跳到一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这个柱的味道可真好,蓬勃而出的力量在里面翻涌,让食头鬼恢复了大半体力。看来还是个特殊体质。 这种感觉让食头鬼想起很多年之前,他瞻仰过的那位上弦一大人,平静之下拥有的汹涌力量,让人眩晕。只要把这个柱吃了,说不定就能像那位上弦大人一样强大,还有机会得到无惨大人的认可。 丑陋的鬼面浮出青红的疙瘩,将白骨层层迭迭地包裹了起来,食头鬼背后的白骨摇晃,语气中带着轻蔑和贪欲:“也不过如此嘛。” 随着时透的重伤,鬼已经能看清他的动作了,不再像战斗前期那么难以招架。这个柱他吃定了。 时透握住日轮刀的手坚定,眼神平静决绝,没有任何动摇。一个一鬼对峙着,杀意流转,他们同时起跃,都抱着击杀对方的决心。 很快人鬼交手了数十招,食头鬼后撤了几步,脚后跟积攒了厚厚一堆尘土。 奇怪,太奇怪了。 这个柱明明失血过多,速度也变得迟缓,但攻势却与之前相差无几。 漫天的霞光,悄无声息的靠近和干净利落的动作,都让食头鬼脊背发凉。脑袋好像只剩一根细线维系着,稍有不慎,少年手起刀落,细线切断,自己的死期就到了。 这个小子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在战斗。为什么会有人类不惧死亡,那明明是连鬼都害怕的幽暗。 这么个硬茬还怪邪乎的,鬼咬牙切齿。 食头鬼身后的骨爪抓不到时透,每一次的出力,换来的都是一剑挑破和斩击。 为了时透无一郎自乱阵脚,食头鬼甚至一边攻击,一边诡笑着出言挑衅:“我脚上的头骨也说他们来自鬼杀队,虽然不好吃,可挂起来却格外好看,要不要跟你以前的同伴打个招呼啊,你也要有这样的觉悟早点过来跟他们团聚。” 毒蛇般的言语,锁上人的脖颈。那些白骨齐齐面向时透无一郎,空洞的眼眶发出无声的控诉和呼喊。凡人之躯,成了鬼的饰品,这是多么可悲。 时透没有任何反应,那双无神的眼看上去傲慢极了。 但接下来的打斗中,食头鬼才知道,时透也不是毫不在意,这个柱下手越来越重,还专盯他腿上的位置疯狂连击。头颅四落,又不破碎,看上去就是有意而为之。 又一道霞光四散,食头鬼整个脚骨被生生切断。 第10章 真是晦气。食头鬼气急败坏,打又打不过,杀又杀不死,骂又没回应。这样下去,非得拖到天亮了。 这时食头鬼的余光看到了惠子。这个可怜的女人被时透救下来后,又匍伏到她丈夫的灰烬中,了无生气。 食头鬼歪着脑袋,肚子中传来阵阵怪笑,他想起来其实柱也不是全无弱点,他之前听到那只乌鸦的话了——鬼杀队不能杀人类,他们要保护人类。 食头鬼三两步跳到惠子身边,给她投掷了一把匕首,阴森森说着:“想为你丈夫报仇吗?我帮你,你给我杀了他。” 女人刚刚被摔在地上,满身淤青,又被鬼散尽的火焰灼伤,手掌尽腐。她听了这话,缓缓抬头,看着远处的时透,濒死的疯狂中透露着绝望和恨意。 时透皱眉,这鬼龌龊的手段真是没完没了。 接下来的战斗,食头鬼不再逃往高处,而是不断地用新生长出的手臂攻击时透的手腕脚腕。他要打掉时透的日轮刀,弄断时透的腿,然后让惠子找准时机捅穿这个柱的心脏。 惠子只是个普通的人类,对时透根本造不成威胁,但时透一面要应付食头鬼的缠斗,好几次化解完食头鬼的攻击,转身就看见这个女人已经在自己身后,高举匕首,形状疯癫。不仅如此,还要护着她,不让自己的剑术误伤到她,甚至连鬼的袭击,他都要替那个女人挡去。 战斗一旦有了顾虑,局势就开始向一边倾倒。 终于,又一堆白骨砸落,时透无一郎来不及躲开,腰被砸得弯曲,再次吐出一口鲜血,身上凝结的伤口全部破裂。血隐在黑衣之中,暗红妖冶。 时透的眼中多了几分疲倦。 只要把这个女人杀掉,事情就可以变得简单起来。杀一恶人,但只要他还活着,自然能救下千人万人。 鬼杀队的职责是守护善良正义的人们,不是守护所有人。时透甚至连善良正义的人们都不愿界定,他只要听取主公的命令杀鬼就好了,躲在他身后的人,死伤与他何干。 但他不想违抗主公的命令,他此行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斩杀眼前恶鬼,无需做多余的事。 食头鬼在时透无一郎受伤之际,诡笑着跳过来踢飞了日轮刀。没了刀的柱,威胁就变得更小了,他略一出手就拧断了时透的胳膊,将人踹飞了数米。 尘土翻滚,血衣疯狂吸附污秽,时透无一郎浅绿的发尾凝结了一层血垢,清隽的面容灰扑扑的,他一路翻滚到惠子跟前。 碎石不断往皮肤里扎去,熟悉的疼痛感,已经让时透无一郎麻木,连眼皮都懒得一抬,本就沉沉的绿眸变得黯淡,坠入黑夜。 食头鬼此时可以直接把这个柱直接杀死,却起了玩心,他靠过来叫嚷道:“惠子,杀了他,为你丈夫报仇。” 鬼杀队不是最喜欢保护人类吗?天天叫嚣着灭鬼灭鬼,那就让他们死在同类手里。这些人临死前的挣扎与悔恨,是一副绝佳的美景。 惠子跪坐在地,死盯着发呆的时透,眼眶狰裂,冒出血来,她猛然抬起手,刀刃对准了时透无一郎的心脏处。 时透懒得动弹,他已经尽力了,神思又开始飘浮——人与鬼究竟有什么差别?人和狗又有什么区别。 没区别吗?有区别吧。 忽然一滴泪砸在了时透的脸上,他有点懵,勉强聚焦到现实里,他看到女人凑到他耳边轻语道:“谢谢你。”说完,转身将匕首扎进了食头鬼的脖子。 食头鬼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脖子就被匕首扎穿,他怒吼一声,把惠子掐到悬空,怒斥道:“你在干什么?”要她杀柱,不是把刀刃对准他。 惠子满脸血泪,狠唾了一口,哀痛说道:“苍介根本不想这么活着,这一切都是你害的。” 没有任何神志的恶鬼苍介,可能会心安理得的茍活着,从此与杀戮为伴。可他有,他拥有了人类的回忆,也记住了自己的罪恶。 自从失误吃了他们的儿子后,苍介就躲在阁楼上,不见天日。看着妻子和女儿把迷晕的人送到眼前,让他吃,他很痛苦,却无法表达,只能浑浑噩噩地接受。 他不明白妻子这么善良的人,为什么会这么熟练又坦然地做着这一切,直到家里出现了另一只鬼时,他才明白,有人在背后指使着一切。 食头鬼觉得没有完全丧失神志的鬼很有趣,居然还能跟人类一切生活,便教惠子如何饲鬼。 不要见阳光、要吃人,还有那终有一日会好起来的希望。 原本还能残留些神智的苍介,随着吃的人越来越多,对血的渴望越来越强烈,身躯开始溃烂发臭,逐渐变成现在那么一副怪物模样,除了惠子和优夏,他不再记得任何人,任何事。 他成了彻头彻尾的鬼,是食头鬼,把这一家都拖入了地狱。 苍介见到时透无一郎的第一面时,就有一种死亡的预感。当他从屋顶跌落时,终于找回了还是人类时的那份轻盈。 苍介看着泣不成声的妻子惠子,想为她拭泪,却无能为力。只有自己死了,妻子和女儿才能解脱。有罪的是他,不是她们。他只能喃喃留下了最后一句遗言:“抱歉……惠子。” 惠子仰天大哭起来,心爱的丈夫死去,等待的希望没有到来,扭曲的执念换来的是苍介的痛苦。捡起匕首时,满心的恨意溢出,她恨这个杀了苍介的少年。 但看着负伤的时透,惠子举着匕首的手晃了晃。 第11章 这个少年拥有一双很干净的绿眸,阴郁迷惘,像隔着层薄雾。当薄雾散尽,里面却是温柔的霞光。赴死之时,是那么坦然无畏。 如果自己的儿子还活着,长大后或许也能如时透一样吧。惠子苦笑起来,癫狂哀恸,一滴清泪落地,她最后一次真诚地俯身,对时透说道:“谢谢你。” 谢谢他结束了这一切的痛苦。比起无一郎,她更恨以他们一家为乐的食头鬼。 时透哑然,瞳孔微微放大,变故发生太快。女人的泪滚烫,几近要将他灼伤。而那恶鬼已经当着他的面,折断了惠子的脖颈,大口吞噬了起来。 顷刻,尸骨无存。 时透躺在原地,指尖生寒,他低语道:“不要。”喉咙里的鲜血涌上,涩苦腥甜。 第7章 过往 时透无一郎被折断的右手趋于麻木,他看着愤怒的食头鬼,左手缓缓搭上右手,传来“咔哧”一声,骨头复原的痛让他眉间沁汗。 食头鬼饱食了一顿,看到时透无一郎的异常举动后,直接扑了过来。 游戏该结束了,他没有耐心再玩下去了。匕首还扎在侧脖处,那个愚蠢的女人居然敢偷袭他。 时透从地上爬起,擦了擦唇边的鲜血,如挺拔的松柏,清冷疏离,他周遭的气压变得更加低沉孤寒。 利爪划破薄雾,食头鬼在即将触碰到时透的那一刻,薄雾四起,像三月刚融的初雪,冰冷的触感让人不寒而栗。方才还站在原地的人不见了。 风没有带来气息的浮动,雾却送来了死神的低鸣。有什么东西好像断掉了。 一阵风吹来,白骨散落,头颅滚到了一袭黑衣之下。少年的刀刃上滚落一滴血,沉重地砸在了食头鬼的白骨之上。 很痛。太阳明明没有出现,鬼却被灼伤得痛不欲生。 时透收回日轮刀,冰冷讽刺:“没见过这么弱的鬼。” 不用再束手束脚的战斗,加上体内有一股奇异的情绪翻涌,时透察觉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更加飘忽轻盈,负伤的身躯不再是拖累,他的神思全部集中在手中的日轮刀上。 霞之呼吸·柒之型·胧。 时透无一郎语调端得闲散低沉,眼睑耸拉。 食头鬼愣在原地,眼前那个少年消失了,周边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眼前只有白色的光圈一层层荡开,看不见听不见。 下一秒,丑陋的恶鬼发出惊天的痛苦哀嚎,断裂的声音乍现,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头颅掉落却无力回天。原本还在自我修复的鬼身开始腐朽,正快速地变成一堆黑灰。 柱重新出现,哪怕一身狼藉,满身血痕,依旧是那傲慢无礼的姿态。所有的光芒都聚焦在其身上,霞明玉映。 手起刀落,清亮的剑鸣止住了风。 食头鬼的身体在地上打挺,他发出尖锐粗糙的嘶吼:“你给我站住,不准走,我没有输!”可视线越来越模糊,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时透转身离开,从始至终没有对这边施舍一个眼神。 活着——死去——成鬼——再死去,这一路来都是这样,所有人都在忽视他,目光永远不会在平庸的自己身上停留。哪怕后来他留下了很多人的头颅,让他们空洞的目光只能看向自己,仍是徒劳。 没有人会多给他施予一个眼神,就连这个杀死他的傲慢的小子也是。 自己明明就要成功了。不甘心,好不甘心,食头鬼怒吼着。 ··· 银杏叶落下,飘到了时透无一郎身上,他用手掸下,坐在自己的院子中,望着云发呆。 每次结束任务后都是这样,他既不觉得快乐,也不觉得痛苦。灵魂居于虚空,那片空茫泛滥再泛滥。 时透觉得自己又忘记了一些东西,想了好久,记忆依旧是一潭死水。 方才听到那句“我杀了她”之后,一贯温润如玉,似修竹般的主公第一次失态,面带诧色问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他知道时透不是个乱来的孩子,背后一定有隐情。 时透顺着产屋敷的引导,思绪再次回到了那一晚。 食头鬼已经被斩杀,时透无一郎的任务圆满完成。那股在体内活跃攒动的气息渐渐平息,疼痛开始一股一股袭来。他撑着唤出银子,虚弱说道:“回总部汇报吧,叫人来。” 还有半个时辰就天亮了,女孩倒在不远处昏迷不醒。怕还有恶鬼袭扰,时透需在这里守着,等天亮了再离开。 银子听话地飞走了。 时透无一郎的呼吸有些凌乱,他冷脸走到树下,倚靠着树干慢慢平复。 忽然一个纤细瘦弱的身影出现在时透的视线范围内。 优夏满脸泪痕,本该不谙世事的眼中,露出不符合年龄的老陈和疲惫。她的手里拿着那把从鬼烬中拾取的匕首,握刀的手抖动得厉害,牙齿都在碰撞打颤,一步一步靠近重伤的时透。 时透无一郎面无表情地抬头,冷眼观世,无情无欲,静静地等候优夏的动作。 优夏现在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杀了时透无一郎。因为他的到来,一切都毁了。 她亲眼看见父亲被当做恶鬼斩杀,母亲被食头鬼吞噬,“家”也被毁得只剩断壁残垣。这种绝望不是只言词组就能描绘出来的,她需要能支撑她活下去的信念。仇恨被推到了她面前,成了最合适的选项。 食头鬼在死之前也还不消停,他时而哀嚎,时而诡笑,不消停地发出鬼动静,大喊大闹地在后面蛊惑优夏:“这个人害死了你的父母,杀了他,杀了他。” 第12章 时透无一郎的日轮刀再次闪过锋芒,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他不介意帮鬼死得更痛苦些。 食头鬼瞬间噤声,挣扎着滚远了一些。 优夏在恨意的裹挟下,将匕首对准了时透,她的声音支离破碎,嘶哑问道:“你为什么要杀我父亲?” 时透无一郎坐在无垠夜色之下,像在理解这句话,两眼放空,散漫说道:“父亲?你是说那个吃人的恶鬼?” 他的记忆消散得很快,但还是记得与那个恶鬼在楼上缠斗时,所见到的遍地尸骨,多到无法立足。消失的村民应该都在这里,有的新鲜,有的腐烂,都死不瞑目。 鬼杀戮的欲望是这般强烈贪婪,黑漆的木板上溅满了鲜血,血腥可怖,唯独一个地方例外。 当时时透无一郎借着月光窥了一眼,最角落的一方干干净净,里面摆放着一个小孩的骨架,周边贴满了剪纸。 像是祭奠,又似怀念。 优夏听到这话,脸色煞白,竭斯底里地否认道:“我父亲不是鬼,他只是生病了。” 时透无一郎不会帮优夏自欺欺人,阴森冰冷的语气,像是判了优夏死刑:“饲鬼之人与恶鬼无异,那也是你的血债。” 时透不理解完全优夏母亲最后一刻倒戈的动机,对这个拿着匕首对准自己的女孩,也极尽淡漠。 霞柱的性子在鬼杀队里是出了名的琢磨不透,他嘴里说出来的话与他的刀一样,锋利直白,隐匿无形,让人让鬼都深陷绝望。 优夏捂住耳朵不愿再听,哭喊道:“没有,我没有。”她终归是个十二岁的小孩,那句血债如诅咒,逼她回想起她所经历的一切。 她曾经也拥有一个幸福的家,恩爱和睦的父母和宠爱她的兄长,让她无忧无虑地度过了十余载。可所有的美好,在一个月前全部崩塌。 优夏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夜晚出去接诊回来就发了狂。他踹开房门,暴躁地将熟睡的儿女从床上拖拽了出来,踩在脚底狠狠嗅闻。 父亲的瞳孔全部散开,变得漆黑幽暗,口中长出了猛兽才会有的獠牙,模样是如此的陌生。 优夏害怕地捂头尖叫,可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哥哥倒在了她面前,身体成为了一具空壳,而他们的父亲正在刨食他的内脏。 哥哥惊恐死灰的眼,望向优夏的方向,口中的鲜血汩汩流出,他对着优夏无声说着:“快跑。” 优夏拼命挣扎,却无力逃离。她的脚上没有任何力气,只能眼睛瞪大地望着鬼化的父亲,以及这让她往后余生夜夜梦魇的一幕。 兄长的血溅落了优夏一身,她知道,她逃不掉了,她彻底死在了这一日。 变成恶鬼的父亲吃完后,一把拽住优夏的头发,凶狠的鬼眸里没有往日的慈爱,仿佛眼前只是一堆食物,他要把优夏也吃掉。优夏早没有了抵抗,像一具冰冷的死尸。 好在母亲及时赶来抱住了父亲,哭喊地唤着父亲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试图叫回原来的苍介。父亲在母亲的呼喊中,好像真的找回了几分神志。他看了她们几眼后,收回了獠牙,转身跳入了外边的无尽黑暗。 优夏瘫坐在地,望着地上哥哥的尸骨,抹了抹脸,流淌的不是泪,是血。她爬过去,小小的身躯蜷缩,脑袋轻轻磕在木板上。 血残留着人的体温,很温暖。为何还是会遍体生寒,看来今天的隆冬来得格外早些。 之后的日子,优夏才知道,原来大难不死后,等来的也不是新生,而是真正的地狱。 第二日,优夏在恸哭的人群里天旋地转。虽然父亲没有吃掉她,但吃了无数村民,里面有她熟悉的阿伯和温柔的邻居阿姐。 优夏浑身颤抖,面色苍白,没有任何血色,如果现场没有那么混乱的话,大家就能闻到她身上浓重的血腥气。她在晕眩倒地之前,努力拉了拉前面大人的手,张口说道:“父亲,是父亲……” 只是话还没有说完,优夏就被母亲惠子捂住了嘴巴,强行带离了人群。 一个耳光狠狠扇了过来,优夏的嘴角被划破,她倒在地上沉默地看着发怒的母亲,连捂脸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宿之间,村子里死了很多人,里面有她的哥哥和他生死未卜的父亲。正因为这样,没有人怀疑到他们一家身上,很多猜测:野兽、强盗或者怪物。 都不是,是她的父亲,她生了病的父亲。父亲现在正躲在阁楼之上,抱着一具无生气的尸体啃食。死去的那人有着一张熟悉的脸,是跟她玩得好的初美。 血渗透地板,掉落到优夏的手心上。 优夏呆呆地听着那刺耳的咀嚼声,又想到了昨日所触碰到的那股温热。她再也忍不住恶心感,把胃里能吐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弯着腰久久未动。 惠子红肿的双眼死死盯着优夏,不容她逃避,斥责道:“他是你父亲,他只是生病了,记住了吗?” 优夏眼眶泛红,像具行尸走肉地回答:“记住了。” 惠子走过来,不顾污秽,跪在地上搂住了自己唯一的女儿,痴狂地呢喃道:“没事的,没事的,我们很快就能找到办法,你的父亲很快就能恢复。” 优夏咬着唇,手心里紧紧攥着一枚小小的护身符,冷汗浸湿,符纸上的字模糊不清。这是父亲变鬼前一日,刚刚为她和哥哥求来的。 慈爱宽厚的父亲摸着她和哥哥的脑袋,说着:“有你们这样的儿女,是上天赐给我的宝物,父亲什么都不要,只希望你们能平安健康。” 第13章 优夏空望着地板,她发现自己怎么都想不起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了。 优夏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麻木不仁。慢慢与自己的母亲一样,认为只要耐心等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后来她已经能熟练地将善良的村民招呼进来,让他们成为父亲的食物。 但比希望更先来的,是那只身上挂满头颅的恶鬼,他在夜晚敲响了门。 悲凉萧瑟的村庄,迎来了更惨烈的灾祸。 此时时透无一郎的话如惊雷砸在了优夏耳边,父亲成了恶鬼,自己便成了恶鬼的女儿。 原来饲鬼者的她早已罪孽深重。 第8章 太阳 优夏仰头大哭起来,泪如断了线的细珠,露出无以复加的脆弱和茫然。 她和母亲付出这么多代价,害死了这么多人,还是没能阻止父亲化作灰烬,过去珍存的所有美好全部云散烟飞。 优夏用手掌擦抹着眼泪,掌间的泪顺着手腕掉落到地面,她终于想起自己当时的回答。 那时的她高举着护身符,和兄长一起满眼笑意地看向父亲:“我们也很庆幸有你这么好的父亲。” 从今以后,她再也不用装作无知懵懂的模样去做诱饵,再也不用与鬼化的父亲和扭曲的母亲共处一室,再也不用夜夜伴随着可怖作呕的咀嚼声入睡。 明明应该如释重负,优夏却痛苦地喘不过气来。有人救自己出深渊,自己却恨极了那双拉她的手。 为何要来?为何不早来? 满脸是泪的优夏,手心沁出大量冷汗,拿匕首的手打滑得厉害。但她无法松手,她也不能松手。仇恨是优夏这个即将溺水而死之人,看到的最后一根浮木,是她借以茍延残喘的唯一机会。 内心痛苦挣扎之时,忽然,优夏感觉身后一沉,被毒蛇缠绕的冰凉触感疯狂游走,令她遍体生寒。眼前开始一片模糊,就连血液都停止了流动,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扎进了她的脊柱和头皮,锁着她动弹不得。 背后灵般的声音在耳边低吟:杀—杀—杀。 这道蛊惑的声音给了优夏力量,她握匕首的手逐渐收紧,眼神变得坚定死寂,没有任何动摇,整个人如从深渊爬起的活死人,没了灵魂,只剩躯壳。 优夏双手握紧匕首,用力地向斜靠在树干的时透无一郎刺去。 匕首没入血肉,发出沉闷的声响,没有刺中要害,但也刺得极深,刀柄处涌现大股温热的鲜血。 时透无一郎虽身负重伤,普通人还是难以伤他分毫。只是他没有躲闪,绿玉般的眸子望向虚无,脸色没有任何变化,看起来波澜不惊,姿态松散又冷酷。被刺中后,他垂睑看向优夏的发梢,无人知道他在琢磨什么。 优夏没料到这么容易就刺中了时透无一郎,她从那窒息的阴寒中抽身片刻,散瞳的眼神流露震惊,看向自己紧握匕首的双手,入目皆是血色。 明明不烫,却似乎灼穿了她的每一寸皮肤和筋肉,好像又回到了噩梦开始的那一天,哥哥临死前那个灰暗的眼神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父亲吱吱的磨牙声响彻整个耳膜,令人颤栗不止。 时透无一郎神色依旧淡淡的,在优夏呆滞在原地时,只手将她整个人掀飞了出去。匕首连带着女孩的拉扯,被生拽了出来,血丝拉得极长,流下来了一个黑洞般的窟窿。 时透无一郎用手按压住伤口,站了起来,日轮刀再次发出鸣响。 好了,两不相欠。她母亲没刺中的那一刀,女儿刺了。 优夏捂着被摔得淤青的膝盖,深埋着脑袋,蜷缩成了一圈,久久没有爬起。 时透无一郎持刀立于女孩的身前,气息凌烈,冷眸似刃。刀气径直挥出,地面的砖石直接裂开手掌宽的缝隙。 没有命中,优夏避开了。 时透无一郎绿眸中翻滚起杀意,他开口道:“我说过不介意帮你死得更痛苦些。” 躲开攻击的优夏身上迅速发生变化,她四肢撑地,像匹野兽。盘好的长发被刀气波及,凌乱散开,掉落一地碎发。额头上暴出紫红的青筋,双目赤红,重重喘着粗气,指甲变得乌黑锋利,这已经是鬼化的征兆了。 听完时透无一郎的威胁,优夏头发里钻出来一个婴儿大小的脑袋,狰狞可怖的白骨被一层透白的皮浅浅包裹,里边流动着暗红的脑浆,它不断地贴在优夏耳边重复道:“杀—杀—杀。” 太阳还差最后一刻钟出来,食头鬼死而不僵。虽然本体大伤,旧有的身躯不能用了,但好在他在本体被砍掉脑袋之前,就偷偷寄生到了这个不堪大用的人类身上。在一番蛰伏下,现在终于能够借用分身头颅,操控着优夏的行动了。 优夏丢了神志,只会木然执行着脑中的命令,猛地朝时透撕咬过去。 薄雾出现,弥漫开来,这是高速连续斩击下使出的剑招。优夏所有的动作都被看穿,下一瞬她的左手处有刀光闪过,时透直接斩断了优夏的胳膊。 手腕落地,优夏看着掉落的残肢,嚎叫不止。 浸透鲜血的地面之上,血液流淌,却一滴都不能溅洒在刀刃之上,时透无一郎的日轮刀已经冷峻地架在了优夏颈侧。 太阳要出来了,该结束了。 还在优夏耳边喋喋不休的食头鬼分身,被一刀捅了对穿。利刃如蝉翼,却像一块滚烫的烙铁,迸发出太阳般的热量,这一次是从内而外的燃烧。 第14章 食头鬼临死前终于明白什么叫死得痛苦。连哀嚎都来不及发出,就在万虫蚀骨的疼痛中死去。 这一只处理完了,还有下一只。时透的刀并未收回,毫不留情地挥刀欲斩。 只是日轮刀落下的那一刻,粼粼微光升起,日出的第一抹光佛照在了无人的村庄,停留在了最近的空地上,时透望了眼冉冉升起的日出。 再低头时,女孩已经从鬼那里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她的身体仍然鬼化,但那双清明哀恸的眼,是人类的。 时透无一郎的手顿了顿,是人还是鬼,他歪着头思索。 只是还没有想出答案,就被优夏从地上抓扬起的土迷了眼。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优夏奋力逃窜,她的脑袋已经被时透斩掉了大半,日轮刀还卡在脖子处,死亡的阴影挥之不去。 优夏不敢停下,鬼血叫嚣着对活着的渴望,她拼了命地往远离时透无一郎的方向跑去,竟慌不择路地投入了光所在的地方。 时透用衣袖掩面,擦了擦眼睛,越擦越脏,只能作罢。他听着远处撕心裂肺的喊叫,慢慢走到太阳下,捡起了日轮刀。 阳光下是那么温暖,邪恶驱散,永无恶鬼。 ··· 产屋敷听完时透无一郎的叙述,知道时透并没有真的杀人,优夏已经成为了鬼,但脸上忧色不减,反而更加凝重。 这个孩子失忆的时间愈久,性子愈发冷漠了,他习惯将所有人拒之门外,哪怕是自己,都只能徘徊于门外。 这般的险境,都能被轻描淡写。那晚稍微行差一步,今日就只能见到这个孩子的墓碑,这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 产屋敷凝声道:“无一郎,你做得很好。但我亦希望你能珍惜自己,不要再以身涉险。” “你自己的性命也很重要。你先是自己,再是柱。”主公温柔的声音掷地有声。 时透涣散的眼神聚焦了一瞬,流露出困惑不解,他活着的目的不就是灭鬼吗,有什么重要的。但看到主公温柔的眼神后,时透移开了目光。 不需要答案了,主公的目光像极了梦中的故人,他无力反驳,更无法拒绝。主公说他重要,那就重要。 时透无一郎垂下脑袋,轻声说道:“是,主公。” 产屋敷望着时透孱弱单薄的身躯,轻叹了口气:“是我无能,才让你这么小就去战斗。” 时透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宽慰主公,绿眸干净清透,而后生涩开口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主公神色凝重,眉眼处笼罩着阴霾,透出令人生畏的严峻之色,他沉默了片刻喃道:“好好活着,无一郎。” 这个百年难出其一的天才,本应长命百岁,平稳度过此生,而不是独自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产屋敷在先知的浮光掠影中,瞥见过这个孩子的命运,那也成为了他的心结,无论如何,他都决心要尽力改变时透的命运走向,不让他走入死亡的良夜。 离开之前,主公还给时透无一郎下了个禁令,回院子里养伤,没养好不准出总部的门。 时透本想拒绝,这次伤得只是比平日重一点罢了,没有那么严重,他现在就能出去执行任务。但最后在主公的正色注视下,时透无一郎不得不妥协,主公的命令不得违抗,只好老实地回去养伤了。 银杏树下,风微微吹起时透绸缎般的黑发,绿色的发尾染上暮色,银子停在了时透的肩上,歪着脑袋蹭了蹭少年的脸颊,乖巧学着主公夸赞道:“你做得很好,无一郎。” 时透食指轻轻点了点鎹鸦的脑袋,没有说话,对这样的夸赞早已习以为常。 这只鎹鸦除了话有点多,其余都好。 银子得到了时透的响应,开始像往常一样滔滔不绝,跟无一郎分享起最近鬼杀队的八卦。比如风柱又杀了几只鬼,恋柱又比赢了几场吃樱饼大赛,还有水柱又做了什么被讨厌的事。 时透有些漫不经心,但没有打断,默默听着。 银子又说起了鬼杀队试炼,这次有好几十个新人报名参加,大部分都是家人离世的孤儿。听说那个伊织也报了名,现在已经在跟着退休的柱训练了。 “伊织?”时透偏头望着肩上的鎹鸦,似乎是对这个名字感兴趣。 银子见无一郎主动询问,鸦飞翅舞,声音都拔高了些,亮声说道:“对呀对呀,就是你捡到的那个女孩,后面还跟着无一郎你去了无人村,无一郎走后,主公派人把她接走了。” 时透思忖了片刻,猫眼般的绿眸又开始飘浮,淡淡道:“哦,真是奇怪的名字。” 银子呆若木鸡,在风中有一些凌乱。原来无一郎早就不记得了这号人了,不是对这个人有兴趣,只是觉得人家名字难听。 真不愧是霞柱,银子感叹。 第9章 渔村 隆冬,大雪。 时透无一郎从船上甲板下来,雪落在纤长的睫羽上,润泽了陷于沉闷雾气中的眼眸,疏离剔透,微光初现,他向远处眺望。 暗沉的海面,灰中夹杂着些许深蓝,烈风呼啸,暴雪肆虐,举目望去,零星的渔船在里边漂泊,像灰蓝麻布上的点点碎屑,世界一片静谧。 时透淡漠地收回视线,往渔村里走去。身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宽大的鬼杀队衣袍变得沉重负累,他浑然不觉,步伐笃行坚毅。 这次来的渔村名叫鲛渔湾,自从一年前发了瘟疫之后,这里就来了恶鬼。在走投无路之下,渔村村长写信向主公产屋敷耀哉求援,请求鬼杀队的帮助。 第15章 近期恶鬼很活跃,除了被下了禁足养伤的时透,其余柱都有重任在身。产屋敷在跟蝴蝶忍确认时透的伤已经全好了后,这个任务才被派给了他。 时透走进渔村,满目萧条。 鲛渔湾的情况比描述的还要糟糕,林立的建筑破败不堪,街道上坑坑洼洼,一地臭水,黑泥遍布,不似能扛得过这场寒冬。 见村里来了人,那些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渔民躲在屋内,透过家中的烂窗偷偷窥探着外面。暗中露出黑漆漆的眼睛,藏着无垠的惊恐畏惧。 时透似有所感,停下脚步,精准地找到每一处视线来源,偏过头去与他们对视。 时透他一贯是面无表情的,眼神看上去空洞又呆滞,瞬间把屋里人吓得落荒而逃,令人不悦的黏腻注视不敢再出现。 银子对这群胆小的家伙怪声地“嘁”一声,这把本就瑟缩在屋内的渔民又吓得不轻。 鎹鸦抖了抖身上的余雪,招呼道:“无一郎,村长就在前面等你。” “好。”时透沉吟着,跟着银子继续往村落深处走去。 在鲛渔湾的最里面,立着一栋与这荒芜破败的渔村格格不入的红墙建筑,形如扁舟,通体用殷红油漆粉刷,连屋顶也是,没有第二种颜色,渗得人发慌。 外边还竖着一个十字形的大铁架,底部锈迹斑斑,上面像被火炼化一样,发着黝黑的光泽。 时透盯着这铁架看了很久,直到有人叫他。 白发苍苍的老者已经在屋檐下等候多时了,满脸褶皱又干瘪发黑,眼窝凹陷,眯成细缝的眼睛泛出精明混浊的白光。手中拄着拐杖,身披蓑衣,身后还站着两个中年男子。 右边那个高大凶悍,满脸横肉,像重量级的相扑选手,满眼凶光,看着时透无一郎的眼神都带着提防戒备。 左边那个偏矮,穿着黑白条纹的和服,双手交迭着放在袖中。面相看着没那么凶狠,只是那双细长入眉的鼠眼,看着让人生腻。 雄贵和及本他们都是村长藤川的养子。 听到远处的脚步声,村长藤川艰难地前倾着身躯,身子颤巍问道:“是鬼杀队的霞柱大人吗?” “是。”时透惜字如金,立于风雪之中,岿然不动。 村长藤川已经目盲了有些年头,努力探着耳朵判断出时透的方位,这个大人似乎站在数米开外的地方。 藤川不知道面前的时透无一郎是什么形象,听到时透沉稳有力的声音,以为是个魁梧的成年男子,灰白的胡子颠簸,喜出望外地连声说了几句好好好。 鲛渔湾有救了。 他的养子雄贵显然不是善茬,用审视的眼神,从上而下地扫视着台阶下的时透无一郎。 见时透套着那不合身的黑色外袍,里面说不准有多么清瘦单薄,忍不住嗤声道:“村长,我早说了不要向那种江湖骗子求援,派来的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语气里充斥着愤怒与不屑。 时透余光扫过身边,白茫茫的雪地里没有别人,这“小孩”指的是自己吗?他脑中的发条缓缓运转,顺利推理出了正确答案。 鬼杀队的人平均年龄都不大,柱不是按资排辈,大部分人也活不到成年老去。奈何世人总是带有偏见,觉得年纪尚小就会搞糟一切。 时透自加入鬼杀队的那一刻起,这种质疑就一路相随,他从不辩解。等他出手把鬼给揍服了,一切嘈杂的声音自会像太阳下的鬼,随风消散。 所以时透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任由雄贵的奚落。 村长藤川听到雄贵的愤言,情绪渐渐回落,脸耸拉下来,褶皱压得眼睛都看不见了,他低声道:“这样啊,还有其他人来吗?” “没了,就这小孩一个。”雄贵粗声粗气地回答道,压根没把时透无一郎放在眼里。当面就敢抱怨吐槽。 这小孩呆板无神的样子,让雄贵心中不悦。这种样子怎么可能会杀鬼,估计只会在鬼来的时候哇哇大哭。 村长藤川的脸色在皑雪的衬托下,像一具干枯的<a href=https:///tags_nan/jiangshi.html target=_blank >僵尸,他的拐杖在地上敲了敲,显现出内心的焦躁不安。 就算心中再怎么不虞,好歹没挂脸,村长藤川脸上皱纹堆砌,挤出了笑容,混沌的双眼里盛着古浊的白光,和蔼说道:“孩子,辛苦你了,有机会带我向产屋敷主公问好。” 时透点了点头,依旧言简意赅,回复道:“好。” 时透看到左边那男人始终没有说话,只是幽幽地盯着他的衣服和日轮刀,像是很感兴趣。 老者又寒暄了几句后,就回到正事,威严嘱咐他身后的男人:“雄贵,你跟霞柱大人简单说一下鲛渔湾的情况。” 被叫到的雄贵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把湾内发生的事跟时透讲了讲,内容跟主公说的差不多。 “咱们湾里有鬼。”雄贵的话伴随着一阵狂风而来。 时透无一郎薄荷绿的长发在雪中飞扬,雪花飞舞,萦绕周身不去,他整个人被镀上了一层朦胧薄纱,神性十足。 鲛渔湾曾是这一片最繁华的村落,每日数不尽的渔船停泊在岸边,一筐筐地运送新捕的鱼虾。鱼网像银色的缎面绸缎,在碧蓝无波的汪洋上飘浮。丰足的物资与丰收的喜悦让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 但一年前村子里突然爆发了一场瘟疫,村子里没有成年的孩子全部死去。这些死掉的人口吐黑水,混着死鱼的腥潮气的和血膻味,不小心触碰到了,还会腐蚀人肉。为了压制瘟疫,死人只能裹着干草,通通烧毁。 第16章 瘟疫结束后,恶鬼又开始缠上鲛渔湾,给这个本就死气沉沉,还未恢复的村落又一重创,这个最繁荣的村落才落魄成如今这幅样子。 听完这些,村长藤川忍不住叹了口气,老态的身躯看着更加佝偻,又苍老了不少。还不忘好心询问时透的年龄,关心时透是否成年了。 当得知时透今年才十四时,村长和雄贵的表情有些耐人寻味。藤川摸着拐杖,低语着听不清的话。 时透不是医生,瘟疫这事跟他无关,他又不会治病,所以只问道:“鬼呢?” 雄贵与村长藤川沉默了一瞬,最后是村长斟酌着开口,声音呕哑嘲哳。 这只恶鬼也是三个月前出现的,无人知晓它的模样,只知道晚上会听到它的脚步声,在村子里不断徘徊。选中某一人家后,鬼并不会破门而入,而是会先好整以暇地敲门。 开门者无不例外只有一个结局——惨死。 最开始村里的人不知道屋外敲门的是恶鬼,冒失地开了门,结果就是第二天看到那倒在门坎处的尸体。 死者面色惊恐,眼睛瞪如铜铃,口张得老大,一副受到了极致惊吓的样子。脖子处还有两个拇指宽的洞口,浑身的血都被吸干。 夜晚不能开门已经成了鲛渔湾最大的禁忌。 “鬼还怪有礼貌的。”时透无一郎听完,给出了客观又中肯的评价。 然后就成功得到了一个浑身一僵的老头和眼神发射无形飞刀的雄贵。重点是鬼有礼貌吗,重点不应该是鬼很恐怖吗? 时透做人说话永远这么坦坦荡荡,对神色有异的二人置若罔闻,继续问道:“不开门会怎么样?” 村长良久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真的老了,已经理解不了年轻人的思维了,说话都有些语塞,缓了一口气道:“不开门就没事。鬼会换一个目标继续敲门,直到天亮。” 也就是说理论上,还是能每天不产生任何伤亡。 雄贵似乎看破了时透的想法,大声囔囔道:“在这种恐惧中,我们根本活不下去了。” 夜以继日的敲门声,像个幽灵一样笼罩着整个村落,不知道鬼会不会下一秒就转了性子,破门而入。所有人只能将自己蜷缩在被子里,不敢闭眼,就连白天,很多人都不敢出门了。 恐惧同样是厉鬼。 时透回想着来时那空荡的街道和躲在屋内偷看的众人,算是找到了原因。他颔首,表示知道了,他今晚开门看看就知道了。 雄贵听到这个身高还不到自己肩处的清瘦少年大放厥词,忍不住发出嗤笑,阴阳怪气道:“行,事先说清楚,死在我们村,我们可没有赔偿。” 话音刚落,雄贵面颊一痛,哪来的死乌鸦给他狠狠啄了一口,还飞踹了几脚,脸上瞬间出了血。 时透无一郎的身形几乎要与这雪地融为一体,清冷的声音响起:“好。” 明明是很简单的一个字,却听得人心一骇,出尘的绝决让他身上看不到一点少年痕迹,雄贵捂脸的动作都迟疑了一瞬,他开始怀疑时透无一郎是不是只是长得小,实际上几百岁了。 但看着实在不像,雄贵打消了疑虑,他捂着脸冲远处大喊了一声。 一个正弯着腰拖鱼的黑色小点飞速地跑了过来,是个枯瘦如柴的男孩,完全看不出已经成年了。衣着单薄,披着的破旧麻衣全是破洞,看得出缝缝补补的痕迹,但还是阻止不了衣物的毁烂。居然还是赤脚,手上和脚上全是溃烂的冻疮。 时透无一郎好看的眉眼微微蹙起。 雄贵将男孩往时透无一郎的方向狠推了一把,语气恶劣地说道:“日向莲,你带霞柱大人找个住所,霞柱大人是来这灭鬼的。” 青年脸颊被冻得通红,碧蓝的眼瞳澄澈清亮,他正在给不敢出门的村民派送食物,突然被叫了过来,局促地搓着手,连声说道:“好的好的。” 时透无一郎不在乎这些弯弯绕绕,但是银子可是鸦精中的鸦精,生气地飞过去,又要狠啄雄贵。 这些人不安好心,对前来帮助他们灭鬼的霞柱大人,不仅言语奚落,连个住所都不愿意费心安排,从哪找来的流浪儿,这是打算让霞柱露宿街头。 雄贵抬手驱逐这只好像发疯了的乌鸦,嘴里一边咒骂,一边跟着村长进了身后的屋,只余下雪中的两人一鸦。 走近了些,时透看着这个叫做日向莲的男子,大概猜得到为什么他的日子会过得这么艰难。 日向莲的左脸上全是狰狞的烧伤痕迹,红色崎岖的伤疤从额头一路爬到下巴,面目恐怖,貌若怪物,身上也散发着鱼虾的浓浓腥臭。 人类肤浅刻薄,以貌取人,只是最微小的恶意之一罢了。 青年见时透一直定定地看着自己,匆忙拿手遮了遮脸,脑袋整个缩了下去。他这样相貌丑陋的人,不敢与矜贵肃然的大人多加对视,怕惹得时透无一郎不高兴。 日向莲挡好脸后,嘿嘿干笑了两声,真诚说道:“大人,我带您找一间好屋子去,您跟我来。”风掀起他试图遮掩疤痕的碎发,他的眼睛宁静又柔和,虽然腰深深弯着,也不见阴沉。 时透见过太多恶鬼了,并不觉得日向莲面目丑陋,他之所以站在原地看着日向莲,只是觉得很奇特。 这人有着一颗像太阳的心,阴暗的角落也能窥见天明。 正走在前面乐呵带路的日向莲,忽然眼前一黑,一件宽大带有余温的衣服从天而降,吓得他整个人不敢动弹。 第17章 等日向莲钻出脑袋,就看着那个比自己矮一点的霞柱大人,目不斜视地站在他身后,身上的外袍已经不见了,露出单薄的白色衬衣。 时透的呼吸法在体内运转,倒也没撒谎,漠然说道:“我不冷。” 第10章 苦难 时透的队服宽松舒弛,袖口垂落时,连指尖都能藏得很好。对他而言没有那么合身,对年长几岁的日向莲就刚刚好。 日向莲的手紧张攥着时透的外袍,上面残留着淡淡的雪松气息,在这冰天雪地下,愈发凌冽孤寒,他不敢看时透无一郎,便弓着身子看向脚尖,支支吾吾问道:“霞柱大人,这个……” 自母亲离世后,鲛渔湾再也没有人关心过他了。这件温暖的外袍让日向莲惶恐,怕又是那捉弄的游戏。 时透顺着日向莲的目光低头,看到了自己的鞋,他以为日向还想要他的鞋。 沉思了片刻后,时透拒绝了,冷声开口道:“不行。”地面太脏,时透也有自己的坚持,但是可以帮日向莲去借一双。 说完,白衣无痕,在漫天飞雪中隐没了踪迹。 日向莲看着突然消失的霞柱大人,脸色大变,将霞柱的队服折迭放好后,就开始踏着雪在周遭焦急找寻。 他怀疑是不是刚刚说错话了,导致霞柱大人生气离开。越想越心急,明明冷到浑身发颤,脸却急得通红。 日向身后的鞭痕隐隐作痛,一天没吃东西的胃因为紧张绞紧,额头冒出虚汗,与雪花混杂,冻结成了细碎冰晶,部分附着在那早就不痛的疤痕之上。 还好在日向莲准备去向村长谢罪之前,时透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包裹。 时透将那个沉甸甸的包裹递给了日向,面色无澜地示意他接下。 日向丑陋狰狞的脸上露出不解,暗沉凸起的癞疤随着面部表情夸张起伏,他怕人又消失不见,赶忙接了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满满一包裹的冬靴。 都是时透无一郎刚刚借来的。 时透知道鲛渔湾的居民害怕敲门,贴心地省略了这个步骤。如入无人之境般,直接走进最近几户人家的屋里,站在人家床旁,清晰地表达了他的要求。 “借一双鞋。” 被挑中的“幸运”渔民,听到声音后,才猛然发现屋里多了个阴沉沉的白衣少年,还用那种虚空呆滞的眼神注视着人。这跟白日遇鬼到底有什么区别。 时透接连吓晕过去了好几个,好在晕之前,这些渔民还不忘告诉时透无一郎冬靴的位置,祈祷这个“白日之鬼”能手下留情,给人留个全尸。 见日向愣在原地,时透开口打消了日向最后一丝忧虑,冷然道:“是借的,不是偷的,可以穿。”时透在人鬼之间游走良久,离尘脱俗,鬼杀队将他保护得很好,允许他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但是不代表时透不懂人类的规矩。 某些人类身上有着诅咒般的恶意。 日向望着这满满一袋的冬靴,眼眶处险些压抑不下湿润,知道自己哭起来的模样丑陋不堪,于是换上灿然笑意,脸上暗红的疤痕都不能夺其光芒,声音有些哽咽道:“谢谢霞柱大人。” 时透反应索然,像个冰雕,一切都淡淡的。他只是讨厌看到挨冻,饥寒交迫的少年,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 日向莲领着时透无一郎来到了一间只有床板的空屋,屋外雪茫茫,猎风四起,室内外温差差不了多少。漏风的窗和那晃悠悠的门,连张桌子都没有,这是真正的家徒四壁。 银子看到这种住所,生气到炸毛,站在时透肩上诘问道:“你就让霞柱大人住这种地方吗?” 听到银子的责骂,日向莲的脑袋都快要埋到地上了,他将那本就没有灰尘的床板擦了又擦,不敢开口。 这是他自己的住处,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了。 日向莲带着时透无一郎沿路求了好几户人家,但听到是前来灭鬼的,渔民们都不愿意接待,挥挥手让他们去找别的地方住。 这晚上要主动开门的短命鬼,可不能受其连累。 还有日向,时透感觉到这里的人们对他是又厌又惧,那无端的畏惧,仿佛这个十九岁的少年是什么毒虫猛兽。 时透无一郎站在空屋中间,倒是不在意住宿,叫停了骂骂咧咧的银子,轻声说道:“你去找个温暖的地方过夜,不用留在这里。” 鎹鸦只是寻常鸟类,这里天寒地冻,时透不想银子生病。 银子见主人都发话了,也知道为难日向莲没有意义,心里狠狠给这个欺负人的鲛渔湾记了一笔,决定回去后就向主公大人告状。 日向莲见时透不挑剔,也没有轻松下来。他忙前忙后地从门外抱进来一堆没有被雪浸湿的木材,在屋内升起了火,想让屋内暖和些。 按理说这样做是不安全的,但这破屋子实在没有什么好烧,时透也就由着他去了。 生了火的屋子有了点活人气,没有那么冰寒。 日向莲给时透塞过来几块熏鱼,这是他这几天做工换的,一直舍不得吃。越来越多的渔民闭门不出,这样坐山吃空下去,他也不知道鲛渔湾能坚持多久。 时透白皙的脸在火光下被映得晕红,看着不再那么冰川冷冽,他捏着这块有异味的鱼,微拧着眉头。 他不饿。 但是日向莲的目光过于热切,这应该是他身上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第18章 做了很久思想工作的时透,最后还是咬了一口,吃完人就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了,半个小时都不搭理日向莲,这黑糊糊的东西难吃到令人作呕。 日向莲知道霞柱性子冷淡,但是人是极好的,不挑剔也不刁难人,不知不觉打开了话匣子,他好奇问着:“霞柱大人,您真的会杀鬼吗?” “嗯。”时透印堂发黑,被那口熏鱼毒得不轻,消气之后的回话也有气无力。 日向莲双眼盈满星河,雀跃道:“太厉害了,我们有救了。” 时透扭过脸来,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扫了眼日向莲,忽然问道:“为什么这里的人讨厌你?” 就算时透灭了鬼,有救的也只会是那些躲在屋内的欺凌者,日向依旧会活在这人间炼狱里,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 除了相貌,肯定还有其他原因,渔民畏惧的眼神让时透很介怀。 日向被这问题问得猝不及防,本来还高兴得像个小孩,现在那笑容卡住,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过了很久,日向才低声说道:“可能是因为我的母亲。” “母亲?” 木头烧成了炭火,在地上留下黑痕,日向不怕烫地用手将它们往里面拾缀了拾缀,暗自神伤着:“有人看到我母亲使用妖术,就说她是巫女,诅咒了这个渔村,导致了瘟疫。” 时透不信巫术这一套的,都是无稽之谈。知道缘由后,就不再追问,他对别人的故事一直都是兴趣寥寥。 恶鬼老喜欢死前抓着时透给他讲故事,美化杜撰着恶行,编织足以上天堂的悲惨过往,他早听腻了。 但鉴于面前是个人,时透思索片刻道:“你的身体素质比常人要强,你想加入鬼杀队,我可以引荐。” 倒不是时透突然决定大发善心,他只是觉得主公见了日向,肯定会说出同样的话。 比起在鲛渔湾食不饱腹衣不蔽体,像奴隶一样活着,不如去鬼杀队。能战斗就战斗,不能战斗就去当隐。这样的人更忠诚,更正直。 日向莲听到霞柱的邀请,脸烧得通红,布满老茧冻疮的手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放,吓得胡乱瞎挥了几圈,语无伦次道:“不了,不了。我只是能吃苦,实在是没什么天赋。” 时透见状沉默,对着火苗发呆去了。 一室安静,只有火星子在木头燃烧时炸裂蹦跃。 日向莲偷偷看向手边的鬼杀队队服,艳羡又憧憬。但心被一把铁锁桎梏,绝望浮出,脸上常年挂着的笑也快伪装不下去了,他知道自己刚刚拒绝了唯一逃离的机会。 面对善意,日向的第一反应是逃避。 鲛渔湾带给他的烙印太深,将他困在苦海之中,此生不得解脱。 时透无一郎全然没在意日向莲的心理变化,盘腿坐在火前,眼睛一眨不眨,专注看着火光,冷声道:“我离开之前,你改主意了都可以跟我说。” 时透嘴唇紧紧抿着,脸上没有任何神情,好像说话之人不是他一样。 日向莲碧蓝似海的瞳孔骤缩,心开始狂跳,宛如新生。时透的话像一阵清风,吹散了所有阴霾。日向重重点头,他会好好考虑的。 时透无一郎抬头望向窗外,外面的天彻底黑了下来。黑夜将至,恶鬼临世。于是施然起身,建议日向莲今晚再找一个住处,不要跟他共处一屋。 他今晚一定会打开这扇门的。 没想到日向莲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鲛渔湾的禁忌对他不生效,日向之前也被敲过门,但是开门后,什么都没有,很离奇地活了下来。 就因为这样,之前还被村里人怀疑跟鬼是一伙的,差点把他烧死。但因为关在牢里的那几天,还是有人被鬼杀了,就没人再管他,把他放了出来。 一般人听了这话,肯定会目瞪咂舌,但时透不会,他的注意力总放在奇怪的地方,只问道:“谁说要烧死你?” 日向整个人融在火光的余烬中,垂着脑袋几不可闻地低声说道:“所有人。” 闻言,时透心底有一根弦微微动了,血光闪过,差一点又抓到了记忆的浮光。可惜最后的最后,依旧是一场空。 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火光渐弱,时透木然对身后的日向莲说道:“睡吧。” 时透没有出声安慰日向,也不擅长此事,他已习惯用固执的沉默和无尽的遗忘来对抗所有苦难。人生的常态就该如此,相信日向比他更深谙此道。 日向看霞柱今夜打算就这么在门边站一宿了,静步挪到床板上合眼躺下。他每天要干很多脏活累活,夜里也总睡不安稳,今日总算能好好睡一觉了。 霞柱总是让日向想到自己的母亲,明明气质相貌都天差地别,但是那种沉稳的样子,很亲切很熟悉。 日向莲脸上带着柔和笑意沉入梦乡,似是顺利地在梦中与想见之人相见了。 那头时透无一郎就这样守了半宿,屋内日向的呼吸平稳祥和,屋外寂静到落针可闻,他闭着眼留心着外边的情况。 久到在同一个黑点来回迷失了两次,门外方有脚步声响起。 来人走得很慢,雪地里发出簌簌动静,雪被卷落带起,离这里应该不出十米。 等了良久,清脆的敲门声划破了暗夜下的静寂。时透无一郎绿眸睁开,空洞的双瞳变得肃杀起来。 时透迎着风雪,拉开了门。 第11章 巫女 第19章 大雪倾覆,满目惨白,整个渔村都毫无生机地埋葬在无尽的空旷里。地面上蜿蜒的拖痕扫过,带走了半掌深的旧雪。 一个背影正对着时透无一郎,红袍似火鲜艳,包裹的身材臃肿僵硬,又偏偏纤长似鬼影,宛若夜晚绽开的彼岸花,叫嚣着对人类精血的渴望。 听到身后的开门声,那鬼缓缓转头,黑洞洞的面具俯视着时透无一郎,像是嘲讽。 那是个用黑铁浇筑而成的鬼面具,没有一丝缝隙,通体发黑。正常人眼和口鼻之处,围了一圈密密麻麻的铁钉,全部钉死,不像是能用于呼吸的样子。 鬼影之下的门坎处,已经多了一具死尸。惊恐的面容和仰张的嘴,让人隔了数米都能感受到死者痛苦。七窍喷涌鲜血,瞳孔里的光已经散尽。寒风呼啸地往大开着的空屋推挤,发出呜呜哭咽。 时透无一郎快步冲了过去,一刀横扫,将还有余温的人类从鬼魅的手下夺了出来。只是一探呼吸,他就知道人已经没救了。 时透无一郎将尸体放下,面向鬼魅,日轮刀倒映着铁面具,寒气逼人。 但这恶鬼没有任何缠斗的打算,见时透将人掠走,也不争抢,直接朝着海岸的方向蹿去。 鬼的动作不像看上去那么死板不便,反而身姿轻盈。无论是宽大的体格,还是厚重的面具,都没有带来任何拖累。 时透无一郎呼出薄气,白衫无瑕,提着日轮刀,直奔鬼魅的逃跑方向追赶。 这个鬼对鲛渔湾的地形非常熟悉,故意不往大路跑,一直带着时透往逼仄阴暗的地方绕。角落里摆满了渔民捕鱼的鱼网和木桶,鬼一边逃跑,一边将其扫落,横阻时透的去路。 时透持刀挡下这些障碍物,虽然没有跟丢,但一时之间也不得贴近鬼身。 屋内不敢熟睡的渔民,听到了外面这喧天的动静,瑟缩在墙角祈祷天明。只要有一人献祭,今夜就能安稳度过。连片的低泣声起伏,像一曲哀怨的悲歌在雪地里回荡。 又一道剑光划过木桶,时透的唇角抿成一道直线,眼神变得锋利。他将日轮刀投掷甩出,帛衣撕裂,鬼魅的外套直接被钉在了最近的木屋上。在穿透之前,还顺道划伤了鬼的胳膊。 血渍挥洒在雪地上,像点点红梅,舒展着花蕊,妖冶异常。 那鬼没有任何犹豫,回身粗暴地扯烂衣物,摸着身侧的铁蟹笼向时透砸来,继续往鲛渔湾的海边跑去。 时透眉间紧锁,心中升起疑窦。 等时透无一郎追到了海蚀崖附近,那鬼退无可退,竟然当着他的面,径直跳入了冰凉刺骨的海水之中。 深蓝的夜海翻腾巨浪,拍打着礁石,站在崖边看一眼都触目惊心。 时透紧握日轮刀,走到崖边俯视着惊涛骇浪的深海,绿眸晦暗深邃。 时透无一郎第一次见到这种只逃不战的鬼,不由怀疑起这是调虎离山的把戏,在海边静观察了一会儿,就大步流星地往村里赶。 原本躲在屋内的渔民们全都出来了,外面的动静渐消。今晚已经有人遇难,其他人安全了。 渔民举着火把围聚在雪地里,中间是具僵白的尸体,已经被黑布蒙上,只露出青白的手脚。 原本以为死的会是那个阴沉呆滞的少年,没想到是岩崎的大儿子没活到天亮,这是这个月死的第七个人了。 岩崎想冲到前面看儿子最后一面,被周边的渔民拉拽摁住,不让他靠近尸体,老人只能掩面哭嚎。 村长藤川瘦弱的身躯伛偻,脸色灰白,站在人群中央主持大局,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把尸体送到祭坛里吧,明天焚烧。” 这里的人们对鬼讳若莫深,如同对待瘟疫一样,选择将死者的尸体通通烧掉。不曾想鬼不是天灾疾病,而是人祸劫难。 时透拿着刚刚拾取的红衣碎布站在人群中,呆呆地听着村长安排。 祭坛应该就是他昨天见到村长的地方,没想到那个刷着殷红漆的古怪建筑,还是个焚尸炉。 站在角落的日向莲最先注意到回来的时透,忍不住挤到他身侧,惊喜说道:“霞柱,你找到鬼了吗?” 从时透拉门出去的那刻,日向就惊醒了。他一直担忧着霞柱的安全,不断祈祷着这个善良的大人平安归来。现在看到人完好无损地站在这,总算松了口气。 时透点了点头,算见到了吧,虽然没什么用。 日向的话吸引了渔民的注意力,大家看向这个不知道何时出现的白衣少年。 时透看着纤瘦,实则浑身又蕴含着无穷灵气和力量,在这种冰天雪地里身着单衣,连个寒颤都不曾打,让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忽然,人群中有人惊恐地叫了一声:“你你你手上拿着什么?” 时透低头看过去,右手是自己的日轮刀,左手是鬼身上的那块衣袍,不知道这人指的是哪一个。 离得最近的一个妇人害怕到跌坐在地,呼吸变得急促,声音尖锐无比地说道:“巫女,是巫女,是她诅咒了我们。” 这话让在场的所有渔民都屏住了呼吸,石化般地僵在原地。就连日向莲也被一股彻骨的寒意攀上,冷空气堵在胸口,呼吸不畅,被篡夺了全部气力。 时透无一郎摊开手心,让这块布料更加清晰地展现在众人面前,抬起眼眸,启唇道:“什么巫女?” 这是他刚刚从鬼魅身上拿到的,这跟日向的母亲有什么关系? 第20章 风雪晃动火光,一瞬间周边都暗了许多。风中像伸出一双沧桑斑驳的手,穿过众人的身躯,慢慢往后拖拽,人们不自觉地往后退着。渔村里的人被踩到了禁忌之处,全部闭口不言。 时透看向日向莲,那边也没有给予他任何回应。日向的情绪沉入了水底,整个人都无精打采地低垂着脑袋,手指抠到出血都没有反应。 还是村长藤川努力平息呼吸后,古朴混浊地开了口:“没事,只是很久以前的一段往事罢了,巫女已经被烧死了,霞柱大人不要听村民瞎说。” 鲛渔湾的人还是在把时透当做一个好糊弄的小孩,用一两句话就想轻松搪塞。 时透无一郎显然没有相信村长的说辞,既然没有人肯主动说,时透就将那块衣角往村长手上塞,知道村长看不清,索性让他拿着再好好回忆回忆,固执问道:“这个是鬼身上的衣物,为什么说是巫女?” 村长摸到手上光滑的布料触感,饱经风霜的脸膛惊吓成了紫红色,那块鲜红的布料上仿佛写满了不详,飘零地掉在了地上,镇长强装镇定道:“可能是相似罢了。” 说完后,就跟蚌的嘴一样,再也撬不出一个字来。 怪异的气氛蔓延,惊恐、恶毒与彷徨齐聚一堂。 时透无一郎心中了然,这里的人们藏着秘密,一个还不打算宣之于外的秘密。 他们烧死了日向的母亲,现在担心这恶鬼是巫女的报复。 天边已经微蒙蒙亮了,巫女的恐怖萦绕在每个人的心间,大家沉默地散去,雪地上空留下凌乱的脚印和那具冤死的尸体。 习以为常的死亡让人心麻木,人人自危,连为他人的哀悼都是短暂的。 日向莲低着头避开了时透,拉来一台板车,费力地将尸体挪了上去。日向准备将岩崎大儿子的尸体送到祭坛那里去,雄贵大叔会处理一切。 手腕粗的绳索粗糙笨重,紧紧勒住双肩。日向走得吃力,就算有了冬靴,在雪地里也打滑得厉害。只是没走几步,身上就一轻,绳索被身后的时透砍断了。 时透越过愣在原地的日向,掀开黑布,重新看向地上那具尸体,冷声道:“与巫女无关,他不是被鬼杀的。” ··· 雄贵坐在祭坛内等了半天,才等来日向莲。眉毛气得斜飞,横肉抖动,破开大骂道:“死废物,这么点小事都要耽搁这么久。” 日向身后拖着板车,累到额头上冒汗,忙不迭地将尸体从祭坛后门运了进来,嘴上还连声道着歉:“对不起对不起,今天雪停了,路上结了冰,才走慢了。” 雄贵没有耐心听日向的解释,一鞭子甩来,日向来不及屈身,直接打在了脸上。整张脸迅速红肿起来,左眼痛到睁不开,丑陋崎岖的疤痕裂开,早就感受不到疼痛的伤疤,又回忆起那晚的热蜡和火光。 日向不敢捂脸,也不敢呼痛,整个人立刻匍匐在地,跪在了雄贵面前,他不想招致更重的责罚。 好在今日雄贵没有持续作难,甩鞭子的手有些不自在,见到日向莲这幅卑微的样子也没了劲,嫌恶说道:“快滚。” 听了这话,日向如蒙大赦,疼痛好像都减轻了些,他弯着腰后退着离开。 只点着几根蜡烛的祭坛阴森恐怖,屋内还摆着诸多奇形怪状的雕塑,日向从来不敢多看,但今日关门前,他忽然意动,抬头匆匆扫了一眼。 祭坛正中间赫然摆放着一具冰棺,没有烈火,只有寒冰,不知道该如何焚烧尸体。还有那高台之上,似乎有一双眼睛死死盯了过来。 日向莲吓得赶紧合上了门,不要命地往远离祭坛的方向跑去。等看到那熟悉的身影,他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时透无一郎望着日向的发旋,沉稳道:“他们有发觉吗?” 日向挥了挥手:“没有,没有。” 时透方才交给了日向能够定位位置的香,让他洒在尸体上面,等会就能知道那尸体到底有没有被焚烧。 日向做成了一件大事,乐呵呵地抬起头来。时透无一郎这才发现他刚刚又挨了毒打回来,左眼眼皮青紫,已经睁不开了,皮肉绽开,怵目惊心。 时透蹙眉,染上不悦,一声不吭地扭头走了。 第12章 真相 日向莲找到时透无一郎时,少年正站在海蚀崖边,海风咸湿,风带起了他的发,那双绿瞳正望着辽阔阴沉的海面出神。 银子已经回去向主公报告了,鲛渔湾的任务很不顺利。 昨夜那“鬼”划破的胳膊里流的是人血,引诱时透来到这陡峭的悬崖,就为给他看跳海。那被拖到祭坛里的尸体,事先伪装成被鬼杀害的样子。还有渔民擅自执行私刑,烧死那所谓的“巫女”。 完全不知道鲛渔湾的人们要做些什么。 “是要我报官抓他们吗?”时透当时在海边问着银子,迷蒙的眸光找不到附着点,露出些许苦恼。 什么时候装神弄鬼的事也归鬼杀队管了。 银子在礁石上跳来跳去,大骂整个鲛渔湾不做人,浪费柱的精力。最后一人一鸦对了半天的账,银子决定先回去问问主公大人的意见。 临走前,银子再三叮嘱无一郎小心行事,不要跟渔村里的人起纠纷,明日它就赶回,再请求主公多派些人手协助。 比起灭鬼,时透无一郎更不擅长跟心思叵测的人打交道。 时透听到了背后的脚步声,没有回头。他来这个渔村一日,也就日向莲会来主动找他。 第21章 日向莲一直没动时透给的鬼杀队队服,对他而言,那是很崇高圣洁的东西,好好将其放在自己的破屋内,身上还是穿着烂麻破布,被风吹得呼啦作响。 他的脸上缠绕着一圈圈纱布,只露出没有伤的半只眼睛。包裹得像个木乃伊,滑稽又可笑。 日向莲手脚并用地爬到崖边,看到霞柱又换上了那幅冷淡漠然的模样,过了好久,才小心开口道:“霞柱,你是在生气吗?” 在底层生活的十余年,日向已经不需要通过言语与表情来判断一个人的情绪,而是通过直觉。 他感觉霞柱正在生气,但又远达不到愤怒的程度,正正好卡在一个情绪的中点,像一个还不会正常表达情绪的机械,用各项高于常态的指标,笨拙地表达心情。 时透的意识正像一尾无所事事的金鱼,到处飘荡,这里的景色和人都让他有些不适,心理的防御机制早早开启。他盯着远处的一叶扁舟,安然神游,听到说话声了,又好像没有听见。 日向见霞柱始终没有反应,确定了自己的猜想。露在外边的蓝眼睛黯淡下来,他慢慢蹲下,用地上的石头胡乱地在沙土上涂画勾勒。 鲛渔湾的人们糟透了,明知道霞柱是来帮他们灭鬼的,却一再轻视冷待,什么都不告诉人家。换做是自己,自己也生气。 日向又想起霞柱那句“不是鬼杀的”,手中的动作顿了顿。这些年村中发生了太多怪异的事,早就足以让他心中怀疑的种子长成参天大树。 日向终于积攒够了足够的勇气,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开始像倒豆子一样,自言自语地说着他所知道的所有信息,也不管时透有没有在听,反正他要讲出来。 被村长知道了,责罚就责罚,反正不会打死他。 “外人以为瘟疫是一年前开始的,其实不是,十年前就开始了。” 时透在听到瘟疫二字之后,居然渐渐回神,侧身过去听日向继续说。什么瘟疫能持续十年,还没死光村里人,显然时透感到了困惑。 见时透有了反应,日向眼睛亮了亮,他说出了一个与村长截然不同的故事版本。 鲛渔湾过去是个很凋零贫穷的小渔村,自日向莲有记忆开始,父亲和叔伯他们昼伏夜归,也只能靠打渔勉强维持一家温饱。 但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汹涌危险的大海就像被驯服了一样,每次出海都能收获满满,渔民没再遇到过海难。这是件天大的好事,所有人都觉得是受到了神明庇护,包括母亲。 要是在这繁荣背后,没有人开始莫名其妙地死亡就好了。 日向的母亲精通药理,身上那股淡雅的药草香,萦绕在日向的整个童年。但从母亲逐渐发现这场瘟疫死的全是孩子后,这个温柔的女性就再也没有安眠过。 母亲会在日向的耳边叮嘱一些他听不懂的话语,譬如:不要靠近祭坛,不要去抢渔村每周发放的红丝带,不要跟和蔼的村长讲话。 日向听话地照做了,他看着那段时间对母亲一直在与谁通着书信,还好奇地偷拿了几封。躲在街巷角落拆封时,被那时还没有这么苍老的村长叫住了。 村长看着那写着鬼杀二字的信封,表情似乎有些古怪。 后来,村里突然起了谣言,说日向母亲是个巫女,是她诅咒了大家,才导致鲛渔湾的小孩不断死亡。 在被屋外的村民抓走之前,母亲就穿着那件红衣,搂住了尚且懵懂的日向,仿佛要将孩子揉进骨血,流着泪温柔道:“莲,对不起。” 说完便拿起桌上煤油灯往日向的脸上倾倒,滚烫的煤油烧伤了日向的脸颊。年幼的孩子痛到在地上打滚,至今仍记得晕死前,母亲那个悲凉的眼神。 等再醒来,日向就得到了母亲被当做巫女烧死,父亲出海失踪的消息,而身为巫女之子的自己,因为无人照看,伤口足足溃烂了一个夏天,彻底成了个毁容的怪物。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祸得福,虽然毁了容,但日向是唯一活到成年的。 那场持久漫长的瘟疫,如钝刀慢慢凌迟着这里的所有人。搬出去也没有用,搬出去就面临着全家人暴毙。 新生的希望毁灭,这里也就渐渐变成了现在这番萧瑟光景。 时透似乎听得入迷,站着半晌未动,眼珠好不容易动了动,启唇问道:“恶鬼的传闻是真的吗?” 日向说了一大通,陈伤新疾全部一吐为快,心中压着的巨石都觉得轻了,他点了点脑袋道:“从三个月前开始,村里每隔三日,确实会死一个人。” 死状的描绘也与时透之前听到的一样。 “那件衣服呢?” “我在母亲的衣橱里见过。”难怪昨夜日向莲的情绪不对劲,还有渔民那若有若无投射过来的怨怼和憎恨,原来还有这么一段过往。 日向莲又挠了挠纱布底下的脑袋,皱着眉回想着:“不过母亲的那件背后好像有字,霞柱看到的那个有吗?” 时透摇头,昨日那件红袍上空荡荡的。 时透静待着日向回忆,但记忆太久远了,日向莲迟迟没回想起来。不过也没关系,时透知道总有见过的人。 日向莲看着时透沉思,有些欲言又止,后面搓了搓手,忍不住问道:“霞柱,昨晚那鬼会是我母亲吗?” 日向莲也抱过一丝幻想,是不是母亲变成了鬼,在这个村里徘徊不去,怨恨着将她烧死的村民,这是否意味着他还有希望再见母亲一面。他知道这种想法是卑劣的,但是还是会抑制不住地想。 第22章 可惜时透戳破了日向这侥幸的希望:“昨晚我见到的鬼是人假扮的。” 要是鬼流的血跟人完全一样了,时透好歹要抓回去一双回去给虫柱研究。 日向露出失望的表情,蹲在地上继续刨土,划出了奇奇怪怪的线条。 时透思忖了片刻,又问道:“你们这有没有水性特别好的人,跳海之后可以屏息多久?” 日向仔细回忆了会,渔村里水性最好的人应该是雄贵大叔,他年轻的时候,最长可以在水下闭气三十分钟。 三十分钟,时透揣摩着这个时间,心里有了想法。 ··· 两日后。 今天村长屋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黑云席卷,白昼似夜,彰显着不祥。村长藤川费力地走到窗边,把被风吹开的窗户合上。 他听到开门的声音,以为是养子雄贵从祭坛回来了,嘶哑地问道:“这次的事办好了吗?” 走到跟前的人,迟迟没有答复。藤川歪着头探知,有一双眼在暗处注视着他,感受到一股寒意。 不是雄贵。 藤川的脸色变幻,敲了敲手杖,厉声问道:“是谁?” 时透无一郎一直不出声,眼见着这老头被吓得心神不宁,一副快昏厥的样子,才好心地开了口:“听说有些家族会与鬼做交易,以谋求金银财富,不知道村长有没有听说过?” 这略耳熟的清冷矜贵的少年音,让差点吓到心悸的藤川缓了一口气,面如灰土,但好歹是活了下来。 藤川从脸上的一堆褶皱中,挤出了干硬的笑容,开口道:“还望霞柱大人看在老朽这么大年龄的份上,不要同我开玩笑了。” 时透看着藤川,疑惑问道:“什么玩笑?”他在很认真地发问。 藤川摸着桌椅坐下,接了杯水给自己压惊,说道:“老朽没听说过这种无稽之谈。” “哦。”时透无一郎抿唇,自顾自地从内室的柜子上拿过来一个上锁的箱子,丢到了藤川的脚边。 “这是什么?” 藤川有些发怒,克制道:“鬼杀队的人这么无礼的吗?鬼捉不到就算了,来老朽屋里翻箱倒柜,你们怕都是些贪图钱财的碌碌之辈。” 时透当藤川是空气,见这老头自己不肯动手,直接持刀将那箱子劈开了。刀光剑影,毫不留情,给藤川吓得想动一动自己那僵硬的双腿,都来不及反应。 里面掉落出一件红色的外袍,跟昨日那“鬼”身上的十分相似,要说唯一的区别,就是这衣服上是有字的。 “灭”字醒目扎眼,这是一件鬼杀队的队服。 “日向的母亲确实不是普通人,因为她会呼吸法。而你,正在跟鬼做交易。”时透将衣服捡起来,冷声说道。 时透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为什么突然之间,所有人都认定了日向的母亲就是巫女。 直到时透今天继续去渔民家四处做客,询问那件巫女衣袍的事,终于听到了一句看上去无关紧要的话。 ——她独自站在祭坛前,手里的刀居然缠绕火焰。 真是愚昧的人,人心才是这场瘟疫。 第13章 偷袭 村长藤川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到瞳孔,面部僵死,忘记了复位。他呆坐在椅子上,茶杯里的水晃动得越来越厉害。 他又想起了日向母亲被烧死的那个午后。 空气尘封,洒在坑坑洼洼的地面。风吹不动云,带起海面细微的涟漪。 这个看着沉默柔弱的女子,双手被钉在祭坛门口的铁架之上,没有哭泣,没有挣扎,在熊熊烈火中,轻声细语地诅咒了鲛渔湾。 “你们会万劫不复。” 想到这,藤川呼吸沉重起来,手中的杯子再也拿不稳,摔落在地上,瓷片四溅。他浑身抽搐起来,心脏处传来一阵闷痛,像被重击了一拳。喉咙中有血膻的气味翻滚。 全村小孩被献祭完后,那位大人仍不满意,开始每隔三日要供奉一次,瘟疫的借口被戳破,恶鬼的真相开始浮出。 好像真的就如那个女人所言,鲛鱼湾走入了万劫不复的绝境。 藤川不愿意见到渔村走向末路,他开始后悔跟大人签订那份契约了。几经周折,终于联系到了鬼杀队,但得知派来的只是个弱不禁风的少年,藤川的希望再次破灭。 他决心继续进行着献祭,让巫女出来“认罪”,这个秘密将被带到坟墓之中。 没想到才短短两日,这块阳光下的石头就被移开,阴暗处的爬虫蠕动着千足四处逃窜,丑陋低贱无处遁形。 见藤川紧紧捂住心口的位置,时透无一郎将要跌倒的人单手提了起来,以免这人一头扎进满地碎片里。 时透还适当松了松那差点要勒死藤川的衣领,问道:“鬼在哪?” “祭坛。”藤川心如死灰地说道,整个人像一滩烂泥,精神气都被掏空。 时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从屋内掀下床单,把藤川一裹,轻松地扛了起来,带着他往祭坛的方向走。 门外的日向不知道听了多少,看到霞柱提溜着一团不明物体出来,发红的眼圈让整个人像鹿灵一样怯生,执着说道:“霞柱,我想跟你一起去。” 时透无一郎没有拒绝,任由他去。 阴沉的天空再次飘扬大雪,一前一后的两个人在天幕雪帘中前进,似沧海间的浮萍。 “霞柱,我母亲是不是也跟你一样厉害,她不是什么巫女。”身后有人在蹑语。 第23章 这些年不管受到村里人多少苛待,日向都不曾流泪,现在声音却有些哽咽,他手里还拿着他母亲的那件遗物,紧紧护在了怀里。 这个名叫良子的女士,死后最后的剩余价值都要被榨干。多年后继续为恶鬼扛下骂名。与恶鬼的交易,再次谣传成了巫女的诅咒。 那一日夜晚,她强撑着病体,呼吸凛冽,日轮刀为熊熊烈焰缠绕。真正的恶鬼就在眼前,偏偏无人在意。 时透猜到日向母亲应该是因伤退役的鬼杀队队员,呼吸法是炎的分支,早年的事迹就无从知晓。 时透发梢上的碎雪无声落地,他调整了一下扛人的姿势,启唇道:“回去问主公,他知道的。” 日向的眼神坚定下来,不再彷徨:“霞柱,等事情结束后,我想加入鬼杀队。” “好。”少年的承诺轻如鸿毛,散在风中,又重如千钧,振聋发聩。 来日灿烂,等待日向的不再是腐烂沉沦。 ··· 到了祭坛门口后,时透事先叮嘱日向,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进去。 吃了无人村的教训之后,时透现在战斗时,对周边可能会出现的人类很谨慎。 日向莲湛蓝的瞳孔紧缩,露出忧色,沉沉地点着脑袋,躲到了门后。 时透无一郎持刀破门而入,尘封的大门掉落厚重的灰尘,祭坛内部阴暗又潮湿。房梁黑瓦压压得密如鱼鳞,漏不进丝毫光亮,黑洞洞的窗户像一双双诧异睁大的双眼,窥视着闯入之人。 终日不见天光的地方,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味,仅是踏足这里都觉得压抑,没有比这更适合恶鬼栖息躲藏。 白烛摇曳,里边传来说话的声音。 时透对这个声音很陌生,如果日向还在,就能很快听出来,是及本的声音,村长藤川的第二个养子。 当日初见时透无一郎时,这人一直站在村长身后,一双奸诈阴险的眼洞察着时透的一举一动,只字未言。 奸邪油腻的声音在空中游荡,让人毛骨悚然:“是谁擅闯祭坛?” 时透将肩上扛着的藤川往地上没轻没重地一丢,不至于让这老头暴毙,也没让他好过,冷然说道:“鬼在哪?” 单刀直入,一句废话都不说。 那头传来阴恻恻的笑声:“这里可没有鬼。”寒凉的身躯凑到时透耳边吐息,像蛇伸出了信子,不知何时站在了时透身旁。 时透的呼吸微不可闻,日轮刀泛着白色的幽光,薄雾弥漫。人看似站着未动,日轮刀已经突刺到及本颈侧。 有鬼的气息,但是很弱。弱到不打开全部的感官,根本察觉不到。 及本看着近在眼前的刀锋,也不闪躲,高举起了双手,来证明自己没有任何反抗的意图,调笑道:“霞柱不信啊,那你自己找找看。” 一室复明,像是触发了感应的机关,祭坛的烛台全部被点燃,内部的构造也开始一目了然。 祭坛的所有墙面都是红色的,像红瘤一样的疙瘩紧附在上面,凹凸不平。木板也崎岖不堪,似是有什么要破壳而出,鼓出大小不一的脓包。 祭坛正中间摆放着一口巨棺,由纯冰打造,泛着海水般宝蓝的光泽。但是并不圣洁庄重,因为冰棺两侧雕刻的都是各色惊恐的人脸。 不知是心理作祟还是其他,过于栩栩如生的工艺,让时透觉得里面有丝丝温热传出。原本踏实坚硬的冰面,看着也很像具有了人皮的柔软弹性。 时透一直觉得这村子里的人多少有点不正常,现在对这个认知更是深信不疑。 这不是鬼,甚似鬼的阴间玩意。 时透悬着的日轮刀未放下,就这样押着贼眉鼠目的及本,跟他一起靠近了那没有合上的冰棺。 里边空无一物,干净到像是被清道夫清理过一样。 及本眯着眼,不顾自己的脖子被划伤,也要侧身过去与时透无一郎说话。 这个少年心思缜密,灵魂却无所附着,极致的矛盾让他觉得很有意思。 “怎么样,我没有骗你吧,霞柱大人。”及本撇了撇嘴,看向时透说道。最后那句霞柱大人尾音拖得很长,说不出的讥讽与黏糊。 时透盯着那空荡的冰棺,日轮刀扫过,无事发生,那鬼的气息却愈发近了。时透还想再仔细探查一下到底有什么玄机,而变故就发生在这一瞬间。 他留意了身边的及本,留意了冰馆里的异动,唯独没料想到这外面镌刻人脸的冰馆会咬人。 像是知道有人在围观它,冰棺上的人脸在时透无一郎靠近时,悄然变得狰狞异常,慢慢张开了嘴,露出一口尖牙。 它们咬住了时透的脚,那啮齿轻易刺透了厚靴,直奔血肉而来。潜伏的触手张牙舞爪地伸出,要将时透拖入那口空棺中。 就像彻底活过来了一样。还发出呜呜叫,在空旷的祭坛里,阵阵回响,让人心生寒意。 时透的反应已经很快了,在感受到空气不正常浮动的剎那,眸中闪过冷冽,手起刀落,将这冰棺上凸起的人脸和触手尽数削掉,后撤到了安全距离。 恶臭的黑血飞溅,唯那刀尖沾染了点点鲜红。 可惜时透还是被那最早动嘴的冰馆人脸给咬到了。 时透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重影迭生,冷静地分析了一下局势。 比被偷袭更令他不爽的是,这东西有毒。 毒素快速蔓延,呼吸变得凌乱无序。时透鬓边淌下鲜血,颈后不断传来剧烈疼痛,原来是雄贵手拿着胳膊粗的铁棍在时透身后敲了一击,怕人不倒,还连续补了数下。直到及本劝阻,才停了手。 第24章 时透越来越重的身躯倒在了那口敞开的冰棺之中。在意识消散之前,他看到日向莲跑了进来,嘴翕张着在向及本说些什么。 一滴泪砸在了地板上,在静谧的空间里回荡,显得如此哀伤。 无际的黑暗蔓延,时透无一郎彻底昏死了过去。 第14章 逃跑 时透无一郎再醒来的时候,发现有什么东西正在吃他的头发。 时透眼珠动了动,看见黄黑色纵纹的软件在耳侧细软的绿发上蛄蛹,多个体节分离地蠕动,腹侧巨大的吸口上挂着银丝,艰难吞咽着长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时透发色特殊的原因,这些水蛭光滑透明的腹部被撑得圆滚滚的,绿中带黑,点缀着不规律的暗绿色斑点。 这头发怕是不能要了,时透无神地看着合上的棺盖,默默想着。 昏暗的烛光从冰面透进来,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额前的血迹干涸,脑袋还是晕沉得厉害。 那毒素发作时,会让人产生幻象,时透刚刚好像在幻觉里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到处都是杂音,吵得人心烦意乱,索性睁开了眼。 日轮刀已经没在身边,狭窄空间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 时透抬手去够冰棺,试着使力,厚重的棺盖纹丝不动。他无力地垂下了手,乖巧端正地迭放在了腹部,冷静到快事不关己了。事已至此,已经懒得弄脏手去驱逐那恶心的水蛭。 最近不是在受伤就是受伤的路上,时透好好反思了一下,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院子里的银杏叶掉光了,每晚仍在做着那光怪陆离的梦,银子在赶回来的路上,鬼还不知道藏在哪里。 这场大雪何时能够停止? 思绪几经沉浮,时透忘了他本来要思考什么。 一股熟悉的异香传来,时透鼻尖动了动,浅绿的眼眸瞪大了些,这是鬼杀队用来定位的香粉,早晨让日向洒在了那具尸体上面,现在出现在了这冰棺之中。 最初时透的计划是想先看看这个村的人在干什么。但真相来得太快,干脆抓人—破门—找鬼—被偷袭,一气呵成。也是成功地打入内部,虽然是棺材内部。 时透长睫颤了颤,眼神清明。他没有闻错,这个味道是从这群水蛭身上传来的。终于重新绕回到了这香,虽然行动越来越受限,思路却越来越清晰。 时透抓起了一只水蛭,两目相对,因为实在没找着水蛭的眼睛。这东西在手里滑腻挣扎,不咬人,只对他的头发有兴趣。 村长他们杀了村民来献祭,那尸体被运到这里处理,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直接让鬼出去大吃特吃不就行了,人类的力量如蚍蜉,撼动不了鬼的力量。 为什么还搞敲门的那一套,一定要让渔民们活在恐惧里? 为什么这群虫子身上沾染上了尸体上才会有的味道? 答案好像要呼之欲出了。 时透皱着眉思索,还想再抓一只来看看。亮光从缝隙里钻进,照拂在了他的脸上,大量的空气涌入,一个圆脑袋探了进来。 日向莲满头大汗地推开沉重的冰块,看见霞柱大人面色惨白,白衣浸血地躺在那,薄荷绿的瞳孔聚拢,脆弱又孤高,正在里面一脸认真地捉虫子。 见时透还活着,日向激动到半天说不出话来,赶紧将时透扶起来。 那些水蛭不知道是畏光,还是怕日向莲。他的手一伸过来,就汇聚成了一团,拼命向四个角落逃窜。走前还咬断了好几截时透的长发,让那本就不幸蒙祸的头发,像被狗咬过一样,犬牙差互。 时透坐了起来,脑子有点在状况外,但灭鬼的惯性让他先对周围情况做出了判断。 冰棺外的人脸冰雕,安安静静地陷在里边,没了动静。祭坛内的人也都不在,四周静悄悄的。 日向手里还拿着时透无一郎的日轮刀,他把那刀往时透怀里放,悄声说道:“霞柱,我带你离开。” 渔村里的每一条小路日向都烂熟于心,在没有惊扰一户人家的情况下,带着受伤的时透潜伏在夜色里,一路狂奔,顺利跑到了海边。 那里停泊着日向事先准备好的小渔船。 到了码头上,日向悬着的心才没有跳得那么快,他看着面白如纸的时透,内心愧疚。当时那满地的鲜血,把他吓坏了。 “霞柱,你还好吗?”海风吹得人瑟缩,衣角飘动。 “很好。”时透稳重答道,就是脑子有点晕乎乎的,为什么面前的人能够分裂成两个,这是什么新身法吗? 霞柱的身体素质还是好到令人发指,又是中毒,又是在那下死手的殴打下,也只是失血过多让脑子暂时有点迷糊。 日向见霞柱的情况很糟糕,将他送到了小渔船上。船尾处放了一些干粮和那件鬼杀队服,应该够霞柱撑到那只有灵性的乌鸦找到他了。 时间不多了。 日向安顿好后一切后,重新退回到岸边,蹲在那熟练地解开渔船的绳索结。等船彻底下水,随着海风像偏离岸边的风向驶去,时透才反应过来日向在干什么。 原以为日向是带他先离开祭坛,没想到这是要送他离开鲛渔湾。 时透站在船上,眼中露出几分迷惘。他已经知晓鬼在哪了。今晚休整一下,明天就能结束这一切。不能就这样走了。还有日向为什么不一起走,事情结束之后,他可以带着他母亲的遗志回到鬼杀队,不用继续在这里蹉跎年岁。 第25章 日向似乎猜到时透想说些什么,对着海面的方向,浅笑着挥了挥手。缠绕的绷带在月色中松散,暗红的伤疤遮掩不住溢出的温柔,轻声说道:“霞柱,我不走了。” 余音散尽,日向的碎发吹得扬起,他的告别来得猝不及防。 时透试图抓住绳索上岸,但已经来不及了,渔船在风浪中离岸,那余毒再次发作,他一时看不清人的位置,抓了个空,只能眼见着离岸边越来越远。 日向目送时透离开后,转身向渔村里跑去。像来时的那样,背影缩小成了一个小黑点,渺小如粟,融入在大雪中。 海浪卷过,船微微摇晃,为了不跌落到海里,时透只能先扶着船沿坐下,调整着呼吸。伤得还是比想象中要重,他也不习水性,今夜怕是回不去了。 明日一定要去问问日向,他晕过去时,祭坛发生了什么。 太安静了。 渔船孤零零地在覆雪的大海里飘荡,极速的失温让时透无瑕顾及其他。他的身后,鲛渔湾正盛起火光,血色染的红,沾湿了黎明前的光亮,诡艳离奇,触目惊心。 第15章 隔岸 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透无一郎感觉头上一重,脸上传来痒意,像啄木鸟一样,在发间和脸侧叨叨个不停。 时透置身于一个很温暖的地方,他试着辨清身处何地,从混沌的意识中飞速抽离,睁开了双眼。 光亮刺入眼帘,头顶是陌生的蓝白天花板,黑色鸟羽在他脸侧一扫一扫的。 时透发现自己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褥,脑袋上的伤已经上了药,还被手法娴熟地包扎好了。 忙忙碌碌的银子师傅见时透无一郎醒了,鸟喙上的动作一滞,焦急尖叫:“无一郎醒啦!无一郎醒啦!” 时透无一郎脑仁一痛,再想制止都来不及了。 坐在一旁椅子上的隐听到银子的大喊大叫,赶忙跑过来查看情况,看时透余毒清了后,脸色虽然差了点,但已经没什么大碍,总算松了口气,出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炎柱。 当日,主公听了鎹鸦传递回来的消息,面色凝重,马上通知在附近执行任务的炼狱杏寿郎,让他尽快乘坐游轮去鲛渔湾。 时透灭鬼的能力无庸置疑,但人心复杂,那个孩子很可能会再次遇险。 这些年产屋敷还是会在每年冬季,收到一封来自日向良子的信件,信中都表示她还安好,无需主公挂念,十年前只是一场乌龙。 鬼杀队向来十分厚待退役的队友,寄过去的物资银钱,那边也都照常收下了。 直到前阵子,良子突然写信请求支持,说渔村来了恶鬼,产屋敷也是没有怀疑地派了柱前去帮助。 如果良子早在十年前就去世了,那近些年跟他通信的就只可能是那居心叵测之人。 果然不出产屋敷所料,增援的人在一艘破旧渔船上,找到了中毒昏迷过去的时透无一郎,脑后还有很严重的殴打挫伤,看上去不像鬼所为。 如果再来晚一点,时透的情况就很危险了。 时透慢慢坐起身来,靠在床头。窗外海雾四起,只有模糊的黑影绰约,看来这是在回鲛渔湾的船上。他收回视线,清冷地问道:“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一提到这个,银子情绪激动起来。 昨夜,游轮在浩瀚的海湾中航行,雪下得越来越大,像是要用雪白将汪洋彻底覆盖。奈何风平浪静的海面下像藏着熔岩,无法凝结任何浮冰。雪一落到海里,又无功而返地消融。 不过也正因如此,游轮才能顺利地夜间航行。 炼狱杏寿郎来到游轮甲板上找到银子。这只平常牙尖嘴利的乌鸦神色恹恹,站在栏杆上发呆。鸟羽沾雪,也毫无察觉。 那个渔村都敢丧心病狂地烧死一个前任鬼杀队队员,还不知道会对无一郎做些什么。 它很担心无一郎。 杏寿郎拍了拍银子的脑袋,把雪掸落。宽厚有力的手上布满厚茧,捉住鎹鸦揣进了怀里。无一郎没有饲养别的动物,可别给小孩的鎹鸦冻死了。还不忘中气十足地安慰道:“无一郎很强的,不用担心。” 银子缩在炎柱的羽织里,闷声问道:“炎柱,你有认识一个叫良子的人吗?” 炼狱杏寿郎好好想了会,记忆里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小时候见过好几次,问道:“是日向良子吗?” 十多年前,在父亲还是炎柱的时候,有一个良子阿姨与母亲关系很好。她的羽织鲜艳绮丽,跟总是一脸笑意的温柔脾性有很大的反差,所以给年幼的杏寿郎留下了深刻印象。 银子点了点鸦头,问道:“她后面怎么了?” “后面?”杏寿郎回忆着母亲去世,父亲消沉的那段日子,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再也没见过良子阿姨了,从只言词组中得到的消息是说:“她执行任务时,受了很严重的伤,提前退役了,跟着丈夫去了一个宁静的村庄生活。” 炼狱杏寿郎至今都记得良子阿姨的儿子,那是个圆润可爱的小男孩,咿呀学语地躺在摇篮里,不哭不闹地看着凑过来的大脑门。 碧蓝眼眸像澄澈平静的大海,是蔚蓝的延展,好奇地探索着这个未知的世界。 想到这,杏寿郎不由展颜笑了笑。自己现在也能跟父辈一样,守护着这些善良的人们了,不知道他们现在还过得好吗。 接下来银子的话却如惊雷乍现,让一向好脾气的炼狱失去了表情管理。 第26章 “日向良子被鲛渔村的人当作怪物烧死了,丈夫失踪,她的儿子也一直遭受着虐待。” 鎹鸦囔囔控诉道,几句话就总结了日向良子的生后。 原来善良的人未得到善待,以生命为代价获得了背叛。 炼狱赤红的瞳孔紧缩,心狠狠沉了下去,神情落寞空旷,久久没有回神。他望着漫天飞雪,指着海面,良久才凝声说道:“那是无一郎吗?” 远处飘来艘小渔船,一团身影倒在其中。白茫茫的冬雪为时透做裘,白发尽染,他与混沌天地融为一色。 好在时透等来了增援。 “原来是这样。”时透听完银子的描述,垂眸淡淡说道。 是炎柱救了他。 炼狱杏寿郎风风火火地走进来,看到醒来的时透兴趣黯然地盯着窗外,脸上洋溢起爽朗笑意,双眼明亮有神道:“无一郎,船马上就要上岸了,你在这好好休息,剩下的交给我。” 这个人好像永远没有阴霾,不管发生什么都能消化得很好。 时透摇了摇头,拒绝了杏寿郎的好意,少年侧目,乌发如缎,遗世独立间,眼眸尽是寒星,他只道:“我跟你一起去。” 时透打算有始有终地完成这个灭鬼任务。 ··· 时透一行人是在黄昏时分上岸的,不想白日早早地打草惊蛇,避免鬼在渔民的掩护下逃逸。 今日终于见到了消失已久的太阳,无力洒出惨淡又聊胜于无的光照。在驱散寒冷与灰蒙的任务里,早早宣告了失败。 时透跟杏寿郎并排走着,污雪弄脏裤腿,显得愈发肮脏沉重。 看着脑袋上缠着纱布的时透,杏寿郎耐心叮嘱道:“到时候战斗的时候,不要勉强,都交给我。”无一郎确实比当年的他要厉害很多,但在炎柱眼里,终究也还是个孩子,忍不住多操心了些, 时透没有漠视这份关照,应声道:“好的。” 炎柱欣慰一笑,这彻骨寒冬,都要被暖化了。 今日的渔村有些怪异,屋内没有鬼鬼祟祟窥视的目光,也没有呼吸声,人都不见了。 时透不信那个鬼会一夜之间把所有人都杀光,正是因为太弱了,所以才不得不借助人类的力量来得到供奉。微弱的鬼息也是很好的证明,瑟瑟缩缩地躲藏,生怕叫人知道了原型。 一阵劲风来过,两只兀鹫在空中盘旋,发出凄鸣。 炎柱看着那怪叫的鸟,发出疑惑:“奇怪,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这种鸟?”这种食腐的鸟一般都不喜欢海。 时透也在思考,忽然远处传来惊惧的哀嚎,血的乐章奏响,从地心内部传来的腐烂味道,令人晕眩又迷醉。 来自祭坛的方向。 炎柱跟时透有了不好的预感,尽全力朝那边跑去。 还没有彻底天黑,恶鬼居然就胆大地出来作乱,看样子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了。 等两人来到声源地,扁舟状的祭坛像一只血红的赤瞳,死锁着闯入者,宛若地狱来的鬼使。 祭坛前围满了渔民,哭泣的声音是从这里传出,他们仰头张望着什么,时透和炼狱顺着人群的目光抬头。 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正对着众人挂在那,他的身躯脆弱地被风带着撞击铁架。如同普通人对命运不公发出振聋发聩的诘问,可惜注定得不到任何响应。 那低垂的脑袋上,露出鲜血淋漓的半张脸,烧伤的痕迹纵横交错。 棕褐色的兀鹫鸟羽反着绿光,不再飞旋,停歇在铁架之上,撕下一片片血肉,啖骨食肉,堆栈血腥。 从第一滴血珠落地,冬日的余晖终于散尽。 兀鹫误啄断了绳索,少年的身躯快速坠落。有什么东西在地上碎裂,发出巨大声响,人群惊呼着退后。 一时之间,时透的大脑陷入空白,脸上的血色全部褪去。他的愕然与这声响一同震耳欲聋,巨大的坍塌从内心深处传来。 “霞柱,我不走了。”日向在海边笑着挥了挥手,绷带散落,他转身跑入了暗夜。再见的时候,已经是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 浅绿的瞳孔倒映出普通人的丑态,在场的人无一人再敢动弹。 那个去而复返的黑发少年,身上散发强大无形的气压,像给人脖子上绕了根细线。等真正收紧之时,人们的惶恐感依附到了实处,跟脚从高处踩空一样慌乱,迫切想抓住眼前之物。 紧张的吞咽声四起,凝结的空气让人不适。 炼狱杏寿郎看到这一幕,神色晦暗,他听着身旁无一郎的呼吸声变得异常清晰,迟疑问道。 “这是日向吗?” “是。” 荒凉遍布,斑驳破碎,还是来晚了,炎柱攥紧了自己的日轮刀。 一切都那么混乱、寂静、仓促。 第16章 观火 炼狱杏寿郎走近那处刑的铁架,渔村居民自动地向两边分散,让出一条路,他抬手驱逐了凶恶的兀鹫。 日向与他的母亲长得很像,炎柱站在那里端详了一瞬,脱下羽织,盖在了日向莲身上。 火焰纹的羽织宽大温暖,将瘦削僵硬的身躯护在其中。那幼时记忆深刻的湛蓝眼眸,没能盛下宇宙的璀璨,就这样含恨堙灭。 风声呜呜,时透站在原地未动,沉浮无依的灵魂像是找不到驳岸,茫然地看着炎柱动作。 炎柱雄浑的声音划破黑暗,高声询问着渔民们:“你们为什么要处死他?” 第27章 黄发的男人发尾带着奇异的红,剑眉星目,身姿挺拔又威严,风姿飒爽,让人心生畏惧。 底下有人嗫嚅道:“他杀了村长,还想火烧了祭坛。” 时透最后一次见到藤川是在祭坛,那时人还活的好好的。说日向杀了他,怎么都很牵强。一个被欺凌的瘦弱孤儿,哪来这么大能耐,能在村长两个养子在场的情况下,把那个老人给杀了。 显然炎柱也不信,问道:“村长尸体在哪里?”不亲眼所见,这个渔村里的人所说的任何话都不值得相信。 “两位是想找我父亲的尸体?”精瘦的男人从暗处走出,阴郁晦暗,细长的眼睃睃打量着炎柱。看到时透之后,及本脸上的表情更是变得邪腻奸诈,咧着嘴说道,“不巧了,我们刚把父亲的尸体焚烧处理了。” 及本说话时,炎柱终于理解,方才在船上时透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鲛渔湾的人不正常。 不知道是与鬼共存的时间太久了,还是瘟疫恶鬼将他们的心折磨得扭曲,鲛渔湾的人身上透着一股森然鬼气,让人很不舒服。 时透冷眸直视着及本,一步一步走上前来,拆穿道:“既然不是鬼,也不是瘟疫,为什么还要焚烧尸体?” 及本勾唇,眼睛还意有所指地看向时透被咬的伤口,只道:“这是尊重我父亲生前的意愿。” 如果说藤川死前是自愿接受火葬的,那现在就死无对证了。 日向竭尽全力地活着,却这样潦草死去。跟万千愚民一众,成为这世间微不足道的祭品。 这不公平。 似乎是为了进一步激怒时透无一郎,及本还补充道:“犯人已经以死谢罪,还望大人理解我们村的习俗。”语气神态都很平淡,完全不像一个刚丧父的人,冷血又绝情。 时透盯着及本,阴寒气息始终萦绕不去,清冷漠然的脸在月光银辉下,像夜色里藏匿的精灵,他觉得讽刺地问道:“谢什么罪?” “杀人罪。”及本坦言,眼中露出兴奋的精光。 “哦,”时透拔出日轮刀,淡淡开口,眸如死寂的灰烬,看不出任何喜怒。口中呼出白雾,浅绿的雾气从指缝中泄露,霞光照亮了整片区域。他的出刀动作比以往都要凌冽迅速,“那该死的就另有其人。” 时透无一郎不接受这种无意义的死亡,血债必须偿还。 及本不是瞎子,他看得到这个黑衣少年身上的愤怒,很飘渺却很浓郁。看来不管到什么时候,都在压抑内心。 刀光剑影闪过,及本眼睛都未眨一下,丝毫不犯怵。他早就听虮大人说过,鬼杀队这群人不会对弱小的人类下手。要下手早下了,也轮不到他们昨日偷袭时透得手。 本来打算昨晚杀了时透的,结果日向莲那废柴偷偷把人放跑了,还好今日他们自己送上门来了。 有弱点的灭鬼者,就不要再想着能活着离开鲛渔湾。 也就只有父亲这个老糊涂,才会想对虮大人反水,瞒着他们给鬼杀队写了封求援信,等人到了才告知他和雄贵。等看到来的是个年幼的少年,他都忍不住发出嘲弄的奚笑。 既然人都来了,那就设局让大家知道,恶鬼其实都是死去巫女的诅咒,让渔村的人永生永世活在恐惧之中。 现在还一举两得,不仅父亲死了,虮大人厌恶的日向血脉也彻底断绝,没有任何后患了。 想到这,及本丑陋猥琐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虮大人许诺给他的永生,已经不遥远了。 直到听着身后的爆破声,那邪魅的笑容再也挂不住,僵死在半空中。 ——霞之呼吸陆之型 月之霞消 时透落地,霞光万道。庞大诡异的祭坛建筑,在顷刻间倒塌。砖瓦砸落,土崩瓦解,众人尖叫着逃散。空中飘浮的碎片划伤了时透的脸颊,留下了道道血痕,他无所感地冷眼旁观。 炎柱站到时透身边,肃然地盯着这片废墟。他的日轮刀纠缠火焰,如太阳照拂了整片雪地,所有邪恶无处遁形。 “怪物,他们也是怪物……”身后出现一片吸气声,如浪潮般掀起。 日向良子十年前在海边缠绕火光的刀刃,十年后复现,灼伤了在场的所有人。 鲛渔湾的渔民们以为他们现在很少会想起良子的死亡了,但事实上他们时常想起。每次看到火光和太阳,都会让他们记起那个午后,那个温柔坦然的笑容。 人群在惊惧下,陷入了更大的悲哀之中。痛哭哀嚎起来,人间宛如成了炼狱。 但这根本还不算开始。 随着建筑的全部倒塌,地面剧烈地摇晃起来。地壳中破出无数碎石尘土,哀嚎声划破天际。尖锐的耳鸣压迫从耳朵一路向上钉入,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时透无一郎和炎柱看着滚滚翻涌的黑雾,一个古怪的影子逐渐现形,凄厉又断断续续地嘶吼。 人头海蛇身的鬼咆哮着出现在了众人面前,身长硕大,张开的血口像没了蛇信的蟒,深不见底。脸部中间只有一只血红的赤瞳,独眼地睥睨众人。腹部里传来哗啦水声。半身立起,比炎柱还高数尺。 海水淅淅沥沥地打下来,浇湿了时透和炎柱的发,荒凉的浓雾升起屏障,将众人包裹,所有的亮光收敛。 这才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 十年前。 小日向趴在桌子上,脑袋枕着母亲的臂弯。 第28章 金黄的霞光缱绻洒在空中,触碰着这对母子的轮廓。良子微微垂首,放下了手中的草药,浅蓝的双眸里满是慈爱,她小声问着:“莲,是困了吗?” 小日向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咯咯笑道:“不困!”他在认真学习母亲配药,淡淡的草药香比鱼虾的味道好闻很多。 小日向分着晒干的牡荆,仰着头问道:“母亲,小智什么能好起来啊?”小智是日向的玩伴,自从上个月生病了之后,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了。 听到儿子的询问,良子愁容初现,她摸了摸莲的脑袋,低落说道:“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鲛渔湾的瘟疫来得诡异,中招的都是孩童。先是连日的高烧加胡话,再就吐出沾有腥潮的和血膻味的黑水,疯狂打着滚说肚子痛,舌苔发黑,瞳孔涣散。 良子改了几次药方,也跟鬼杀队联系了,询问队里精通药理的柱,有没有见过这种病。但是在收集瘟疫信息的时候,德高望重的村长难免敲打了她两句。 鲛渔湾虽然接纳了日向良子一家,但毕竟还是外人,村长不希望瘟疫的信息泄露,影响了渔村的繁荣。只要还在可控范围之内,死几个小孩,是正常的夭折现象。 逝者生前使用过的物品,不准日向良子拿走调查,正在发病的人也不能带出鲛渔湾,所以柱那边一时之间也拿不准主意。 算上小智,小日向这已经失去五个玩伴了,脑袋耸拉下来,如同弱小洁白的羔羊,带着些哭腔说道:“为什么都抛下我走掉,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吗?” 良子连忙搂住莲,温声哄道:“怎么会,莲是最好的小孩,永远是我的骄傲。” 听到这句夸奖的话,小孩的难过就地解散。小日向像只乖巧小狗扑进良子怀里,小手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袖,生怕松开,稚声稚气说道:“母亲和父亲永远不要离开我。” 良子顺着日向的背,轻柔拍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浅笑,承诺道:“当然。” 除了死亡,没有任何事物能将他们一家分离。 “上个月小智还跟我说要帮我抢红丝带的。结果他自己抢到了,就这么走掉了。”日向闷声说道,小脸红润,又变得气鼓鼓的了。 日向良子不知道什么红丝带,以为是小孩过家家的东西,捏了捏日向的脸,宠溺笑道:“比赛这么激烈呀,都被谁抢走了,导致我家莲没抢到?” 一说到这个,小日向就来了劲,掰着手指开始数每周抢红丝带的赢家。从第一场到这周的,一场不落,他记得清清楚楚。 日向没有注意到母亲眼中的笑意渐渐消失,表情越来越凝重,乌云笼罩。 等日向莲报完了最后一个名字,良子握着他的肩膀,力度有些失控,声线都在颤抖,紧张问道:“这个活动是谁组织的?赢了之后还会做什么?” 刚刚日向所说的那一串名字,与其说是红丝带赢家名单,不如说是瘟疫至今的遇难名单,包括这一周新出现的三名感染者。 无一遗漏,也就是说这场瘟疫是人为的。 看母亲这么严肃,日向不敢呼痛,赶紧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完全忘记了村长不让他们告诉家长的叮嘱。 活动是三个月前村长组织的,就是去海边赛跑,每一周的前三名能够拥有红丝带。然后村长会领着赢了的小孩去那个红红的建筑里面,据说里面有很多奖品。 良子听完后起身,焦虑地在屋子里踱步。她的脚瘸得很严重,右腿没有知觉。背上的伤在下雨天也痛得厉害,那场战斗差点要了她的命,脊柱都险些被鬼踩断。最后被救回来,虽然落了个残疾,但还能见到丈夫和儿子,她此生已经很知足。 隐姓埋名来到鲛渔湾五年了,原以为再也不会跟鬼有任何交集,没想到这份平静这么快就要被打破了。 良子手心冒出冷汗,拉过日向莲,一脸正色地交代着:“莲,千万别去抢那个红丝带了,不要靠近祭坛,也别靠近村长。” 三个月前突然建好的祭坛,无论是颜色和形状,都让良子生出反感。这里的人们没有信仰,煞有介事地搞出一个祭坛,说是为了祭祀海神大人赐予他们的丰收。现在看来,那就是个彻彻底底的谎言。 小日向牵着母亲冰冷的手,懵懂地记下了,他感觉母亲好像在害怕。 年幼的他费劲想着:母亲在害怕什么呢? 在死亡的最后一刻,日向又想起了母亲当时那绝望的眼神,明白过来,原来那个时候母亲就发现了真相。 她在怕人鬼勾结,因为那将是欲望的深海,蚕食着无尽生命。 到最后,母亲和他都未能幸免。 第17章 胜负 自从得知鲛渔湾里有鬼之后,日向良子没有冒然声张。她现在已经不是以前的鬼杀队队员了,从鬼门关走出来后,除了还保留呼吸法,战斗能力都与普通人无异。 为了不让这场“人造”瘟疫继续横行,她秘密地向鬼杀队总部写了信。 再等三日,鬼杀队就会派人前来,这场灾祸也该画上句号了。 在此期间,日向良子偷偷在得病的小孩枕头下,放了紫藤花的香囊。虽然效果甚微,仍阻止不了他们的衰弱,但是这些年幼的孩子不用再抱着肚子打滚,痛哭到肝肠寸断。要钻烂他们心肺的怪物,安静下来。 日向良子还去祭坛旁边探查过两次,鬼息微弱,被风一吹就散了。难怪之前的她一直发现不了,轻信了接连的死亡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 第29章 傍晚时分,日向良子瘸着腿回到家,今天有了不小的收获,大致能够确认鬼的位置了。准确的情报对鬼杀队至关重要,作为前任队员,她不能让那群孩子在这遇险。 良子停在家门口擦了擦鬓边的汗,轻呼一口气,换上了从容轻松的笑容。莲是个敏感聪慧的孩子,总是能够很轻易地看破旁人的情绪变化,她不想让他担心。 良子不愿意让莲接触到那黑暗的一隅,连鬼杀队的过往,都被她封存了起来,从未向莲提及过。 推门进去,日向良子眉眼如弯月,笑着向客厅里的人打招呼道:“莲,我回来啦。” 小日向听到门口的动静,小腿一蹬,飞奔过来,好像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一样,躲到了母亲身后,把脸紧紧捂在良子的背后。 日向良子这才发现,屋里不止莲一人,来了个意外的客人。 及本,作为村长的第二个养子,在村子里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他长相怪异,脸上有很多鱼鳞状的红斑,从两颊扩升到鼻梁,很像画本里抹了腮红的奸佞小人。常年像游魂一样站在他父亲的身侧,深驼着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人。 经常对小孩说些威胁的话语,导致村里的小孩都怕他,包括日向莲。 及本坐在桌前未起身,就这样用淬了毒的目光,盯着这对母子,慢慢说道:“良子女士,您的儿子真可爱。” 日向良子将莲护在身后,安抚着他,无视了及本隐喻下的恶意,维持着体面,礼貌问道:“及本先生,您今日拜访是有什么要事要说吗?” 及本的手指敲打着桌面,不间断地发出不和谐的噪音,他推挤出一个有深意的笑容,蓦然发问:“良子女士,你知道鬼杀队吗?” 日向良子的脸色一凛,与及本沉默对视着。对方显然什么都知道了,他们在监视她的信件。 但是良子并没有慌张,她将儿子推到房间内,摸了摸他的头发,低声嘱咐:“不要出来。”随后关紧了卧室门。 日向莲听话地躲到了被子里,紧紧捂住了耳朵。那个怪叔叔今天闯了进来,问了他一堆听不懂的问题。比如母亲是怎么瘸的,他们之前住在哪里,以及知不知道鬼什么队。毒虫般的腥臭扑鼻,让人想呕吐。 及本任由良子保护她的儿子,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他的目标很明确。 “不知道,”良子走到桌前看着他,仿佛面前是阔别多年的老友,温和地问道:“我应该知道吗?” 野猫在外头发出短促尖锐的嗷叫,划开了幽冥,气氛悄然之间发生了变化。 及本歪着脑袋,倾斜成诡异的姿势,干瘪的脸上表情狰狞,说道:“不知道也好,我父亲今夜想请良子女士到祭坛一聚。”他看向良子身后关上的卧室门,威胁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日向良子袖口下的手紧紧握成拳,冷静应允道:“好。” 及本满意地笑着,瘦得像竹竿一样的身体摇晃着站起,鬼魅说道:“你儿子长得很像你。” 这到底是福,还是祸呢,他的话语未尽,留下串串狞笑。 是夜,日向良子如约来到了祭坛前。夏风炙热,朦胧的月色照不亮前路,黑暗围拢过来。灯火通明,热闹烟火的渔村,都在遥遥身后,眼前只有一盏孤灯。 跛脚的瘦弱女人立在那,压在箱底的火红羽织披在她的身上,衬得她像火神之女,威严不可冒犯。手中的日轮刀发出耀目的光芒,疯狂燃烧。 病弱的身体拖累,她只有一击的机会,炙热的心脏疯狂跳动,死生不论。 良子决定舍弃余生,换取鲛渔湾的一线生机。只希望莲长大后,能够理解她的这个决定。 祭坛里的恶鬼骚动起来,叫嚣着杀戮。近些日子进献的人类,让名为“虮”的恶鬼强大了很多,完全没有把面前这个不自量力的女人放在眼里。 整个祭坛蠕动起来,组成一个庞大的海蛇躯干,六角形的黑白鳞片片分明,两侧呈淡黄,腹部有一个巨大的口吸盘。鬼的人脸狰狞恐怖,两只眼一上一下,赤黑的瞳孔外翻出来,没有任何尖牙,只有一张不断张合的唇。 天地震颤,日轮刀的火焰被吸盘带起来的飓风,吹得火势式微。 恐怖的外形让躲在远处的藤川父子脸色发青,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虮大人的原型,现在才对鬼为何物有了清醒的认知。 藤川是在一次偶然的海边散步途中,遇到了虮大人。 当时他正苦皱着眉头,为鲛渔湾的前景烦恼。渔民靠海吃饭,这片不平静的海域常出海难,这里的人们活得贫穷又艰难,怕是永远没有繁荣的那一日了。 藤川的心声貌似被听见了,有一道嘶哑的声音幽幽从海里传来:“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 藤川扭头四处寻找,都没有找到声源。周遭海滩上空无一人,谁在说话。 “我可以让鲛渔湾繁荣,永远永远,我还可以许你长生,只要……” 海妖般的蛊惑让藤川瞪大了眼,他追问着催促道:“只要什么,只要什么?” “献祭心怀恐惧之人。”蠢蠢欲动的鬼怪,开出了他优渥的条件。 藤川愣在原地,感觉脚上一凉,海里爬出无数只水蛭,密密麻麻地覆盖沙面。它们从他的小腿攀延而上,钻进了裤腿衣袖,甚至头发和耳朵中。滑腻的银丝将整个人包裹起来,只留下用来呼吸的鼻孔和口腔。 第30章 “我答应!”藤川怒吼,求生的渴望让他顾不上其他。 濒死的感觉退散,人鬼的契约正式缔结。 可当此刻藤川真正看到这可怖的鬼怪时,还是吓到腿软,地上一大滩湿渍,他才知道自己为鲛渔湾招惹了“死神”。 藤川两个儿子还算冷静,强撑着搀扶起藤川,定定地死锁着日向良子的背影。 已经没有回头路了,那个女人很快就会死去,这个秘密会烂在他们心里。 恶鬼的出现,让整个鲛渔湾都地动海摇,渔民们以为地震海啸了,纷纷出门避难。 有眼尖的人看到祭坛那边传来火光,呼叫道:“是不是祭坛那边出事,走,过去看看。” 日向良子面对着虮,眼中毫无惧色,稳若山岩。夜风卷起她束起的长发,她的呼吸喷薄而出,全集中的力量汇集在刀尖,那种快忘记的热量烘得人心跳加速。每一寸血肉都在诉说着疼痛,强行冲突阻碍屏障,让她的眼睛发红充血。 虮烦躁地甩着尾部咆叫,迎面冲过来。由无数细小水蛭组成的巨口张开,要将人拆骨入腹。但却在日向良子面前生生止住,笨重的躯干被粗砾沙石磨烂,鬼血腥臭地汩汩流出。 虮发出惊天的哀嚎,它碰不到日向良子,这个纤细如鹤的女子身上没有任何恐惧。它最大的弱点就是吃不到内心没有恐惧的人,所以才需要从孩童和胆小之人下手。 胜负已分。 这短短的停顿,让那把日轮刀发出漩涡般的火炎,良子的刀刃直接刺入了虮的下眼睛。烧焦的气味刺鼻,火势还在不断扩大,几近要将一切都焚烧。 日向良子不顾摇摇欲坠的身躯,咬牙让业火扩散到鬼的颈部。鬼血将手臂腐蚀,现了白骨,她不敢松手,没有第二次反击的机会,必须在此刻将恶鬼斩杀。 日轮刀与它的主人一样,尘封太久,韧极易断,已经有了拇指宽的缺口。 盛大的火焰染红了这片大地,光焰不比天光黯淡。远处的村民看到这惊异的天光,不敢再靠近,远远地在坡下看着。 忽然,一道响亮的大叫在身后的草丛传来:“快看啊,巫女在使用巫术!” 日向良子的手一抖,不解这话是何意,她无心回头,还差最后一点,这个鬼的头颅就要被彻底斩断。但就跟有预兆一样,日轮刀在此刻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崩断成了两截。火光如细沙流失,留不住任何痕迹。 虮趁机挣脱,甩着焦化的巨尾逃窜,再次用无数分体化作了那祭坛。如果天色还亮,所有人都能看到这个血红祭坛的变化,黑灼妖冶,不似寻常。 但是这是夜晚,聚集而来的村民看着手臂腐烂,双手持刀的日向良子,均是双目惊恐。那最后黑暗中的火光,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这个外来的女人在使用巫术,是她诅咒了鲛渔湾。 不安的氛围已经滋生,放任的恐惧吞噬人心。 她输了。 在鬼杀队到来的前一天,日向良子在火刑架上俯瞰着她前日拼死保护的人们,碎发狼藉,她释然地笑着。 村长其实不用这么大费周章,与鬼作战已经使她油尽灯枯,她活不了多久了。 恶鬼就在身后,但是无人相信。一日的休整,已经足够虮鬼粉饰太平,烧焦腐烂的祭坛,又变成了褐红。外面一层是它新招来的水蛭,化形之后隔绝了一切阳光和气味,它躲在里边阴毒地窥视着仇人之死。 良子知道自己会有个悲惨的结局,但没有想到是这样的。 火燎燎绽开,生死的彼岸花在铁架上热烈开放。良子不可抑地想起了莲,煤油烧在那幼小的孩子脸上,应该也如现在这般疼痛难耐。她只奢望鲛渔湾的人,不要因为莲那张肖像自己的脸而受到迁怒。 幽蓝的双眸含泪,皮肤寸寸溃烂。莲捂着脸,看着良子,没有责怪,没有愤怒,而是一句句祈求。 ——母亲,不要走。 良子推开了莲的手,没有回头地走了。这是场蓄意的阴谋,已经走入死局。 鬼杀队的队员在来的路上收到了任务取消的书信,全员折返。丈夫昨日已经被宣布遭遇海难失踪,畏惧生恨的眼光隔着重重烈火而来,暗处的献祭永无宁日地继续进行。 而她的孩子将在这漫长的黑暗中,来煎人寿【1】,万劫不复。 良子闭上眼睛,圣女垂目,血泪蜿蜒。 第18章 圈养 如果说十年间虮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变得更加谨慎,更加强大。 面前的两个人显然不是十年前的日向良子,他们身上的气场散发,让虮有一股强烈的逃跑欲望。 黄发男人手中的红色日轮刀,让虮回想起眼睛被刺瞎的那个夏夜。身为鬼,虽然能够自愈,但那只下眼处传来的锥心之痛,成了它挥之不去的梦魇,好像那烈焰还在源源不绝地燃烧。一日冲破不了恐惧的业障,那日轮刀就将继续死仇地嵌在体内。 黑发少年则更令虮生厌,他的身上有着比日向良子更无解的平和,没有任何恐惧的阴影。少年的心在同时历经暑热和寒冬,所有的情绪隐秘,无欲无求,无喜无悲,无尽的空茫中飘荡着欲灭未灭的长明蓝焰。 虮动不了时透无一郎,不是不想吃,而是吃不了。 所以那日虮才会让自己圈养的人类傀儡,解决掉时透无一郎这个大麻烦。 藤川真的老了,老到胡涂了不少,他的两个儿子比他更利用价值了。 第31章 看到倒地不起的时透无一郎,被床单裹成木乃伊的藤川,在地上蹬脚滚动,撞到了冰棺之上。额头流出少量鲜血,声嘶力竭地喊着:“不献祭了,滚,你给我滚出鲛渔湾。”像一只垂死的老鸦,落魄狼狈。 及本和雄贵闻言,皱着眉看向藤川,不知道父亲突然在发什么疯,怎么能这样对虮大人不敬。 藤川失心似地嚎哭起来,脑袋不断撞着时透无一郎还晕在里边的冰棺,痛苦地吼叫道:“你害了我们,害了我们。”鲛渔湾根本没有繁荣,自己也得不到长生。藤川终是压抑不住平生的所有情绪,哀号流淌。 鲛渔湾成了虮的餐盘,而他还要作为帮凶去让“食物”日夜活在恐惧之中,这跟圈养一群待宰的牛羊有什么分别,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十年,整整十年,日向良子夜夜站在他的床侧,身着染血的羽织,血泪婆娑,质问着他同一件事——您后悔吗? 后悔为贪生献祭鲛渔湾,后悔在决战之际帮助鬼逃跑,亦是后悔烧死良子。桩桩件件,悲哀扯断无声。死去的女人再无生机,却如真正的恶鬼缠着他。 不是良子诅咒了鲛渔湾,是他藤川诅咒了所有人。 想救时透无一郎出去,却找不到任何机会的日向莲,紧张地看着这突发的一幕。他的双手已经被绳索绑了起来,刚刚雄贵说等明天烧死时透无一郎后,再放了他。 村长的精神在崩溃的边缘,雄贵的脸色非常难看。 还是及本一脸谄笑站了出来,对着空处不断鞠躬,向隐在暗处的虮大人道着歉:“家父刚刚受到惊吓,不是有意冒犯您。”他阴毒的余光瞥向冰棺,看来还是小看时透无一郎了,这么轻易地打碎了父亲那摇摇欲坠的求生欲。 日向不知道及本在跟谁说话,烛火将整个祭坛照得敞亮,没有第六个人。氛围阴森凝重,让人脊背发凉。 藤川继续用力撞着冰棺,自虐一般,血从冰棺渗透到地上。地板间的缝隙咔咔扭动起来,幻视成了无数扭曲的线条。祭坛墙面浮出红色的燎泡,膨胀臃肿,活物般收缩张放。 脚下踩着的地板,像游鱼一样快速摆动前行。失重的感觉侵袭,日向重重摔倒在地。他摸到了满手黏腻,地板已经不再是地板,而是一群密密麻麻的黑色蠕虫。 它们略过了日向莲,略过了时透无一郎残留的那一摊血,目标明晰地朝着冰棺的方向前进。无数只水蛭爬进入了冰棺,棺盖沉闷合上,将时透无一郎彻底封死在其中。 更惊悚的事还在接连发生,更多的水蛭爬满了村长的身躯上,从他的口鼻耳朵蜂拥钻入体内。如行尸走肉的老人哑然一顿,死白的眼惊恐瞪大,嘴无力张开,再也没有办法发出任何声音。 藤川的恐惧是如此美妙,那些寄生虫从内到外腐食五脏六腑,不会立刻将人逼入死境,而是缓慢悠长地游走。一遍遍告诉将死之人,它们刚吃掉了肺,现在来到了肝脏,马上就要吃到心脏了。 这无异于凌迟。 日向冲上去想推冰棺,他绝对不能看到霞柱大人也是同样的死法。屈辱又痛苦,不应该是这个如霞光般少年的末路。 但是人刚靠近,就被雄贵一只手粗暴拉住,从后门丢出了祭坛。 虮大人正在生气,这个不长眼的小子还要捣乱,是想连累他和及本一起死无全尸吗?雄贵满身的横肉抖擞,怒目而视。 日向莲拥有与日向良子同样的血脉,虮大人对他是又恨又惧。有几次想吃了他,但人到了眼前,断在原型体内的日轮刀就会产生强大的共鸣,死搅着向深处扎根,制止虮的动作。 那个女人连死了都还要保护她儿子,跟虮大人作对。 要不是虮大人现在还享受仇人之子亲手进献的快感,他们迟早要把这小子跟他母亲一样烧死,死人才会老实。 雄贵将日向驱逐出祭坛,关门前还恶声警告,敢出去胡说一个字就等死。 薄衫滚满了厚雪,一身的污渍。日向双手被缚,没办法使力,后背重重地磕在了巨石上。 祭坛内悄无声息,冰棺里的霞柱生死未卜。日向艰难地挣脱绳索爬起,背后一片血渍,他不要命地往家的方向跑去。 中途冬靴都被跑掉了,日向回头看了一眼那双很合脚温暖的鞋。蓝眸缀着泪光,亮如星辰。他孤寂阴冷的人生从遇到霞柱开始,就结束了。 只是这温暖,它转瞬即逝。 日向莲没有去捡那双鞋,雪水沉闷地飞溅起来,他继续赶路。寒冬的夜空气稀薄,冻得肺部疼痛。等到家时,日向趴在地上咳了好一会才缓过来。 脸和脖子都是缺氧的僵红,日向莲不敢耽误,爬到床板处,将其掀开。最底下藏着母亲临走前给他的书信和最后的遗物。这些年他一直很好地藏着,不敢让任何人发现。 书信里的内容语焉不详,日向反反复复揣摩了数年,也没有明白母亲想告诉他什么。 “高温,浓盐,方鬼灭。” 直到今晚那血腥恐怖的一幕出现,日向终于醒悟。鬼一直潜伏在鲛渔湾里,而鬼的弱点就是怕高温和浓盐。 日向紧捏着信,接着打开了装着遗物的小包裹,里面全是紫藤花干花,多足上千朵。 日向相信母亲在他枕头下留下这些东西,一定是有缘由的。是希望他有朝一日遇险,还有一线微弱的生机。 第32章 霞柱还被困在祭坛里,他不能直接去点火烧了祭坛,只能用紫藤花加盐水来试试这第二个方法。 日向找来了一个大桶,将紫藤花全部泡了进去。他日常在鲛渔湾的工作,不是捕鱼就是晒盐,最不缺的就是盐,又从屋后面拖来盐桶,一股脑地往里面倒。 白色的晶状融于水,沉睡多年的紫藤花一次性迸发所有味道,方圆数米都是这浓郁清新的花香。惶恐不安的渔民,伴随着这飘渺恬淡的清香,难得陷入了安眠。 风雪交加,日向莲身后拖着这比人还重的紫藤盐水,在雪地里艰难行进。与他母亲当年如出一辙,独一人亦往矣。 为了避免被还在祭坛内的雄贵和及本抓到,日向莲没有直接对着祭坛泼洒,而是保持着一定距离,偷偷地在附近撒了一圈。 甚至为了不让他们快速溯源,日向在来的路上,给家家户户门口都弄了点紫藤花的痕迹。 地上冰雪未化,水轻易地渗透进去。紫藤花盐水虽然在被稀释,但是范围不断扩大,很快地以祭坛为中心围了一个小圈。 那殷红的祭坛开始没有什么反应,后面肉眼可见地变了颜色,变得暗沉黝黑。像忍受不了地面灼烧,前后有了细微的摇晃。 没过多久,躲在树后面的日向,就看着一脸冷汗又满身怒气的雄贵和及本从祭坛里出来,他们的鼻子动了动,也闻到了空气中异样的味道,朝村内走去。 虮大人发了大怒,外面的紫藤花气味让他焦躁不安,它要这两个人赶快把村内的紫藤花清理掉。 确定人走远后,日向悄声地从侧门混进了祭坛。他几乎全身都是紫藤花的味道,已经被紫藤花轻微麻痹的虮,被吓得不敢动弹,眼睁睁看着日向推开了冰棺,带走了时透无一郎。 再回来时,日向在祭坛外点燃了一把火。他的笑容与他的母亲一样,令虮胆战心惊。 虮在心中唾弃:这对母子都是疯子。 好在后面雄贵两兄弟及时赶来,不然就要在日向良子儿子手上栽个大跟头。 面对着炼狱杏寿郎和时透无一郎,虮知道自己没有胜算,不过它也不需要赢,只要还活着就可以了。 这里渔民的恐惧都很苍白,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远不如孩童的多元丰富。最近印象最深的居然是藤川,看来也是时候换个地方继续生活了。 【炎之呼吸壹之型 不知火】 天幕般的火焰降临,撕裂黑夜,炼狱杏寿郎一跃而起,挥动了日轮刀。虮笨拙的身躯根本躲不开,杵在原地受下这一刀。熟悉的痛感,熟悉的热度,完全一回生二回熟。 但是为什么觉得怪怪的,这一刀的威力比想象中要重太多。虮低头看着分裂成了无数瓣的身躯,后知后觉感受到雾中多了一道刀光。润泽无声,却刀刀致命。 有人在耳边低语,虮费力想去听清。 浅绿的发梢飞舞,神情冷漠的少年已经立于身后。他的双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声音如竹间清风,沁人心脾。 字字入耳,虮恍然大悟,原来他在说:【霞之呼吸贰之型 八重霞】。 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残酷又沉沦的噩梦结束了。 第19章 继子 疾风扑面,地面湿漉漉的。 恶鬼虮似乎感知不到疼痛,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一地残骸上。黑色块状散落一地,蠢动地向暗处爬去。 时透无一郎察觉到了异样,这个鬼没有任何抵抗的意愿,也不急着自愈,它想借这分身逃匿。 地面像糊了一层流动的黑泥,让人迈不开脚。细看会发现这根本不是泥,而是扁平的环节软件,在朝不同方向游动。 时透无一郎轻轻扫了一眼,看着那跑远的无数水蛭。长睫下微漾着肃杀凋零的暗影,列松如翠【1】。他压低了身体的重心,从地面的桎梏抽身,冬日呼吸的白雾吐出,薄雾动荡不定,霞光由无至有。 无数飞沫自漩涡里飞涌,剑光如水墨丹青,浮云冷绝,精准地钉在了每一处虫身,十米内的一切污浊被涤除。 这甚至都不是时透无一郎的全部实力,虮就已经痛不欲生,它见到了真正的天敌。 虮顾不上分身的大量伤亡,不死心地继续往海边窜逃,只要跑掉了一只,就还有机会东山再起,它就不信引起会这么差。身后又是阵阵寒光,虮实在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只见时透无一郎人如修罗,手握着日轮刀又一次纵斩。这一次时透挥刀的每一帧动作都在虮眼前变得清晰缓慢,快的极致就是慢,鬼身上的所有细胞都在叫嚣着危险,全身却僵硬到做不出任何反应,它根本不与时透无一郎处在同一个频率。 命数缠尽,冬季永生。 虮知道自己完蛋了。 濒死前的一声暴吼“救我”,终于唤醒了眼前及本的反应,干瘦的男人三两步地急冲过来,跪倒在地,抱住了时透无一郎的小腿,不让他继续动作。 虮大人不能死,及本跟父亲藤川不一样,他的忠心不来自畏惧,而是恩情。 因为脸上的红斑,从小到大,他受尽了鲛渔湾渔民们投射过来的异样目光。在知道父亲供奉恶鬼之后,及本还歹毒想着这是件天大的喜事。一看到他就啼哭不止的小孩,通通被吃尽了才好。 而不久之后,及本发现自己脸上的红斑消失了,是虮大人听到了他的愿望,就这么轻易消除了折磨了他整整三十年的心结。 第33章 虮对及本而言,根本不是恶鬼,而是上天的恩赐。 时透无一郎看着这突如其来的腿部挂件,又想起了那场卑劣的暗算,日向莲的死也定跟他脱不了干系,绿眸微晃,淡淡开口:“滚开。” 及本仍在笃定时透无一郎不敢拿他怎么样,死死箍着时透,没有任何松动,大有一副时透要想杀鬼,就得从他的尸体跨过去的架势。 却不想一个清脆的耳光重重甩来,猝不及防。 恶人不能杀,不代表不能揍。打一耳光后,眼神都变得清澈些了。 时透像对待垃圾一样,将人一脚踹飞了很远。及本摔到了大树下,枯死树桠上的雪扑扑落下,将整个人盖住。世界清净,恶臭的气息远离。 炎柱在另一侧灭鬼,看到这一幕也啧啧称奇。这老天赏巴掌吃,无一郎做得很好。 虮看着这索命的罗剎摆脱了控制,形如白昼的霞光洒下,它第一次品尝到自己的恐惧。 冰冷空气挟着湿木燃烧的轻烟,烧焦腐臭盘旋,火光摇晃,充盈着脑海神识。 原来恐惧的味道是这般美妙。 ··· 一个月后。 时透无一郎和炼狱杏寿郎一起候在门口,等待向主公述职。 自从上次任务过后,炎柱对无一郎是越看越满意。看小孩等候的时候,情绪不高,主动跟时透分享起鲛渔湾的后事。 藤川的两个儿子被判了死刑,已经上了绞刑架。鲛渔湾的村民为日向母子建了雕像,将永远记得这段苦难的过往。 “还有,”炎柱看向远方,欣慰笑道,“主公在墓地给良子和她的儿子选了墓地,莲葬在了他母亲的衣冠冢附近。” 鲛渔湾那块恶土不值得这两个清风般的灵魂,主公将他们带回来了。哪怕莲还不是鬼杀队的正式队员,也为这个善良正直的孩子寻了个好归宿。 时透沉默地点了点头,眼中看不出情绪,这些事银子都跟他说过。 及本被处死前,已经疯了,他不愿意接受敬仰的大人,其实只是个懦弱无能的鬼。一遍遍在监狱里重复着,他当时是如何勒死日向莲,引来兀鹫将人分食的。好像这样,他就觉得自己是高高在上的胜者。 根本没有人在乎。 高贵的灵魂不会因为死去,就变成尘泥。低贱的身躯也不会因为活着,就能逃脱地狱的业火。 那边炼狱杏寿郎又滔滔不绝地说起他这个月执行的任务,最近都超级顺利。他话头一转,笑容欢快明朗地说道:“无一郎,我觉得你今天会发生很好的事。” 暖黄“猫头鹰”用敏锐的直觉给时透算了一卦。 时透无一郎看到主公院子的门打开了,准备迈步,没怎么把这句话放在心上,轻声回应道:“哦。” 然后,时透无一郎就遇到了他这辈子最倒霉的事。 主公要他收一个继子。 炼狱杏寿郎在一旁高兴接话道:“无一郎真的很优秀,我当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还收不了。”他像一个超级自豪的长辈,美美夸赞着这个性子安静的孩子。 时透无一郎端坐在位置上,无奈地拒绝道:“主公,我不收继子。炎柱要,给他就好。” 炼狱杏寿郎一听乐了,连忙摆手笑道:“不跟你抢,不跟你抢。”除了蜜璃外,杏寿郎近些年都没看到好苗子,膝下确实还没有继子。主公会分给无一郎的,一定不一般,他肯定不掺和。 时透无一郎真心希望此时炎柱不准谦让,应该又争又抢。 因为他完全没有收继子的想法。 但主公心意已决,无一郎什么都好,天分、心性与努力都是最高水平的一档,注定会成为鬼杀队最耀目的星辰,但他的命数很糟糕。 生于日月共存之时,又转瞬即逝。既是白日最后的希望,又是夜幕降临的预兆。是希望也是不详。 产屋敷不想无一郎踏入预言的河流,亟需制造命运新的变数。哪怕微弱,也可能改变结局。 在与妻子天音商量后,产屋敷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继子人选。若是这人能通过最终试炼,时透无一郎以后就要负责教导。若是不能,待有了新的人选,再议此事。 虽然知道主公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用意,但是时透无一郎还是不赞成这个决定,他不觉得自己能教授什么。继子的存在,对他而言是负担。 好在事情还未完全定论,活下来才能过来,活不下来那也是命里的定数。时透无一郎便也不再多说,再拒绝下去,主公又该为他忧心。 时透收敛神思,垂下眼羽,稳声道:“好。” 但后面听说这个未来继子正在学习水之呼吸,时透平静的心境还是多了一丝裂痕。 这个继子是非收不可吗? 第20章 谎言 时透无一郎站在院子里,仰头望着晚秋的银杏树,金黄郁郁。细碎的树影投在铺满沙砾碎石的地面,日光从中缱绻倾泻。 时透无一郎的长发短了许多,堪堪及肩,之前被他剪坏了的头发在半年多的修养下,终于恢复正常。淡绿的发梢盈满肩头,黑发如墨。 个子也在长高,去年还显宽大的衣袍,今年已经十分贴身,衣物都需要重新定做。 夏去秋来,日子一切照旧,没有什么变化,杀鬼训练的两点一线,除了院子角落里多出来的这个人。 前阵子,主公给时透无一郎找的继子,顺利通过了藤袭山上的最终试炼,从今往后将正式跟着他训练和执行任务。 第34章 这个时候再想拒绝就为时已晚,人已经过来了。 不知道主公是不是跟继子说了什么,不管时透如何漠视和冷语相向,这人始终保持沉默。黑色鬼杀队队服沉闷,乌黑的双眸温柔灵动,完全不在乎时透无一郎的态度。 两人呆站到太阳余晖消失,都可以不说一句话。 时透无一郎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冒然有人闯入,不免心生不悦。他想将人驱逐出去,确实每次对方都会识趣离开,但是第二天又会准时站在门前等候。 如此反复,不厌其烦。 院子里的人安安静静地站在廊下,没有打扰发呆的时透。今日估计又与寻常一样,霞柱一句话也不会跟她说。 见天色渐晚,院内的人准备离去,今天轮到她当值夜间巡逻了。 脚还没有踏过门坎,清澈冷冽的声音第一次叫住了她:“伊织,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时透无一郎与一年前相比,最后一丝稚气都被时间带走,皮肤白皙,五官轮廓分明,面容清隽润秀,身形比过去挺拔了不少。但只有那双眼睛,没有任何变化。 像不知往何处去的风,疏远骄矜。 伊织错愕回头,怔怔地望向院内。记忆中遥远隐秘的少年站在秋日银杏下,叶片摇曳,发出沙沙吟唱,犹如当年初见。 自被时透救下后,伊织逐渐对这个人鬼并存的世界熟悉起来,她曾向隐打听过霞柱。这才知道“柱”究竟意味着什么,那是最强大珍贵的存在。在神明未曾庇佑之处,是他们用血肉撑起一个又一个黎明。 虽然大家都说霞柱行迹飘忽,脾气古怪,但伊织知道,这个少年没有传言中那么冷漠。 所以当产屋敷主公要她去当时透无一郎的继子,她第一反应是:这是在开玩笑。 主公面容舒展,像春日的风信子,美好温柔,他柔和道:“伊织,我相信你能救无一郎。”话中诚恳笃信,令人无法拒绝。 伊织跪在木台阶之下,惶惶不可终日。头顶是漆黑的夜幕,眼前是不可及的高台。呼吸之间,主公的声音从上边传来。 时透虚幻又炽热的一生徐徐展开,如烟火绽放花瓣似的光芒,接近尾声时,一切的璀璨如洪水退散,只在心里留下黯淡消亡的余味。 他的命数,如啼血夜莺,美好的一切终将逝去。 伊织的四肢冰凉,微微俯身,额头贴在因不安而颤抖的手背,轻声回绝道:“抱歉,还请主公去找别人。” 时透无一郎为她家人报了仇,还救了她,伊织真心希望时透无一郎活下来。 正因为这样,伊织觉得“救”无一郎的天命不应该交给她,她资质平庸,最终的归宿就是当一个普通的鬼杀队队员,尽其所能保护他人不要身经与她一样的痛苦。 霞柱这样的天才,她救不了的,也无力相救。如果选择了她,只会平白浪费了机会。 屋内的主公温和地开口:“没有人比你更合适。”娓娓余音传来,更多的秘密被揭开。森林的香气噎到人的五感之中,悠扬似海浪。巍然肃敬的声音为这个决定画上了句号,“所以你必须活着通过所有试炼。” 思绪收回,时透无一郎还在等答案,伊织匆匆低头搪塞:“没有见过。”伊织霞柱救过太多人,她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员,没道理会记住她。 “你撒谎。”时透无一郎看着伊织,似是不满意这个回复,清声说道。 他刚刚看着这满庭落叶,突然想起来去年秋日执行的一个任务。当时救回来一个蓝衣裙的女孩,虽然记不清长相了,但也叫伊织。 “霞柱记错了。”伊织没有任何承认的打算,主公让她不要透露身份,说无一郎也记不得这些。 但今日的时透无一郎有些反常,他一向对记忆里抓不住的东西无所谓,现在执拗地认为就是见过,不然主公哪找来这么阴魂不散的家伙。 一个不想说,一个非要问,两人僵持在院里。 还是银子看不过去,啼叫着打破了这快凝结成霜的氛围。 “西行三十里,山中寺,有恶鬼出没,速速前往,速速前往。” 主公给他们发来了第一个合作任务。 ··· 山中寺建于半山之中,密林覆盖,潮湿阴翳。见不到多少阳光,勉强推测现在即将入夜。 寺庙荒芜,无人打扫,以至佛像生尘。供奉香火的两个炉子也被老鼠打翻,滚落在角落,香灰撒了一地。唯一的贡品是个枯萎发霉的梨,还被虫蛀了两个大洞。 时透无一郎走到寺庙的偏殿,推开门后,里边的空气让他呼吸一窒。这里许久没人居住,灰尘比正殿更大,头发和衣裳都沾上飘浮的细尘,于是又冷着脸把门给合上了。 依旧没有任何异常。没有尸体,没有鲜血,没有鬼。 时透抬手招来树上的鎹鸦,轻声问道:“是来错地方了吗?” 银子玩闹似的啄了啄时透无一郎的头发,用特有的骄傲声线反驳道:“没有!绝对没有!”作为优秀鎹鸦,它从来不会带错路。 时透思忖,又问:“那是之前来的人走错地方了吗?”看寺庙中的痕迹,不像有人踏足。 十天前,据说山中寺常常有人失踪,主公便派了几拨鬼杀队队员来查看情况。结果派来的人全部失踪,鎹鸦也断了音讯。为避免伤亡扩大,便派柱前来支持。 第35章 前前后后派来了这么多人,如果真是在这座寺庙,多少会留下痕迹的。现在这里灰垢满屋,不像来过人的现场。 银子听后没有回答,而是扑棱飞走了,带起了一小阵风。 时透以为鎹鸦是去向总部汇报情况,收回视线,检查起寺庙前的地面。可惜因为这几日下了暴雨,一片泥泞,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信息。 忽然,一根羽毛掉到时透的手心,银子在他头上盘旋飞绕,提醒道:“无一郎,这是小六的羽毛。”小六是另外一只鎹鸦的名字,也在这里失踪了。 鎹鸦之间有独特的标识和气味,又被主公养得灵性极高,它们对同类的气息感知也比人类更灵敏,这片羽毛遗留在了高高的树丫上。 时透拈起这片轻薄黑羽,除了它,现场没有任何踪迹证明鬼杀队的人来过。从来没见过这么干净的现场,连人带鸦,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看来这个鬼的手段很不一般。 既然找不到鬼,那就只有等鬼主动找上门来。到了晚上,再能隐匿踪迹的鬼也会忍不住露出马脚。 时透无一郎转身回到正殿等待,他发现伊织一直在佛像下忙活。于是默默站在在门坎处,看她在做些什么。 时透还是觉得之前一定见过伊织,但是没有证据,因为银子也说没见过。 伊织背对着时透,正在虔诚擦拭着神台佛龛。她方才跟霞柱分头行动,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有找到。最后重新回到进门的地方时,一抬眼就跟这正殿佛像对上了,总觉得这个寺庙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 佛像上头蒙了很厚的灰尘,都快结成泥块了。闲着也是闲着,伊织便从殿后找来了一块抹布,从井边接了清水,仔细又耐心地将那灰尘拂去,圣洁的金像终于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时透无一郎瞥了一眼,散漫的注意力被吸引。佛面本来就长得这么凶吗?他了解的不多,对此不发表评价。 显然伊织也意识到不对,这尊佛像跟寻常供奉的完全不一样。尖牙利齿,四足十臂,面如修罗恶鬼,狰狞瞳目地瞪着人,没有佛像会长这样。 伊织手中的抹布泥水嘀嗒落在桌面,打破了沉寂,她谨慎开口道:“这里供奉的是邪神像。” 一听这话,时透无一郎走上前来,仔细端详片刻后,认可了伊织的结论。这个寺庙不太对劲,不能再在正殿内待着。 离开前,时透无一郎淡声说道:“先出去。” 虽然很不喜欢多带一个人,但第一次任务就死了继子,会显得太无能。时透无一郎还是要负责伊织的安全,后面再想办法把人赶走。 伊织听话地丢了抹布,跟了出来,来到了寺庙前的空地。两人无言,静处在这一方静谧之中,像哑巴带了个哑巴,一句正常的交流都没有。 阴霾渐重,黑夜降临,林间缝隙已经透不出任何月光。很快,山林的另一头传来声音,缓慢沉重地接近这边。 时透无一郎抬眸,看到来人,露出意外的神情。 一个与时透无一郎身形相仿的白衣人从暗处走出,脸上遮着厚厚白纱,只露出一双眼,浅绿的发梢在月光下漫布光泽。 时透无一郎屏住呼吸,生怕一个不留神,眼前的人就会像梦境里一样碎掉。 嗒——嗒——嗒—— 离得越来越近了,终于,这人停在离时透一步之遥的地方,没再上前。 他与时透无一郎沉默对视着,碧绿的瞳孔盛进了无边寂寥,他僵硬地抬起手左右摆动,像个提线木偶一样与时透打着招呼。 像是旧友重逢,又像是生人初见。 一黑一白,两个人对立站着,仿佛隔着一面玻璃,互为镜像,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时透无一郎死寂的心境像被丢了一颗石子,泛开无数涟漪。平静的情绪在此刻有了要决堤般的汹涌,第一次清醒地感受到心烦急躁。他不禁走上前,想去留住这个人。 尘封的记忆裂了缝,回忆呼之欲出。 他必须知道这个人是谁。 第21章 团聚 时透无一郎主动朝白衣人走近,启唇问道:“你是谁?” 没有响应,那人顺着无一郎的动作慢慢后退着。 “你从哪里来的?” 孤鸦掠过,林间寂寥,仍是沉默。 “你要做什么?”时透不再向前逼近,无论他往前走多少步,都只能与白衣人保持着相同的距离,那人不希望他靠近。 时透无一郎止步后,这一次终于等到了回答,那是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 独特的嗓音,清冷而不自知:“带你走。” “带我去哪?”时透无一郎听了这话并不迟疑,发问道。仿佛只要对方给出一个合理的目的地,他就可以跟对方离开。 “带你走。”之后不管时透无一郎再问什么,得到的都是这一句单调的回复。 时透无一郎很想知道白衣人是谁,要带他去哪,这对他很重要。于是第一次表现出这个年纪该有的冲动莽撞,果断说道:“你带路。” 白衣人听到这话后,迟钝地转身,跟来时一样,迈出的步子不像人类,而像个上了发条的木质玩具,不断起落地往前移动。 时透控制好距离,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这人给时透的感觉,跟梦中人一样,一股强烈的熟悉感,特别是那双眼睛。 等钻进了黑夜的密林之中,时透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落了一个人。 第36章 伊织没跟上来。 见到这个白衣人之后,时透五感都集中到一处,那被分配的继子被他遗忘到十万八千里以外了。 时透无一郎叫住了白衣人:“稍等,我回去接个人。” 如果白衣人能够做出表情,那肯定是一个很大的无语。时透无一郎跟在他家一样,来去随意。但这个地方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白衣人僵硬地扭过头来,像断头一样折成了九十度。原本的白纱掉落,脸上爬满了细碎的黑色纹路,在月光下像古树的藤蔓,密密麻麻,完全看不清原来的面目。 平静的地面轰鸣,四周的老树向空中延展蔓延。剎那,聚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里面的尖刺足以将人刺穿,从天上沉沉坠落。 天幕都好像被拉扯下来,时透无一郎站在里头渺小不堪。 一声巨响,地面灰尘扬起,树编织的密网并没有圈中它的目标,砸到了空荡的地上。时透无一郎没有一点声响地凭空消失了。 白衣人似乎也想不明白人去哪里,摆动着想上前看看那陷阱。还未走远,脖子微凉,日轮刀在暗处发出夺目光芒,答案不言自明。 “我回去接个人,如果不介意,就继续在这里等我。”利刃归鞘,白衣人化作烟雾消散,时透无一郎丢下一语,就往来时的路奔走。 时透无一郎知道这是个明晃晃的陷阱,但这个鬼貌似能读取人的记忆,复刻出梦境里的人,所以时透无一郎决定前来会会他。 不过在会之前,不能让伊织死掉。古寺那里怪异,放着一个人在那定会出事。 在时透无一郎走后,深林处多出一道影子,隐在暗处,不知观察了他多久。 在无一郎止步的地方,再往前一步,那里就是陡峭悬崖。 ··· 伊织是突然发现时透无一郎不见了的,前一刻那黑色衣袍还在余光中闪过,后面再看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寺庙的四方坪上只剩她一个人,孤独地站在月光下。 伊织四下寻找,恍惚之间都开始怀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就在伊织一无所获,叫上鎹鸦准备离去时。 霎那,夜色苍茫的深山幽林中,悠悠钟鸣打碎了当下的万籁俱寂。厚实的钟体震颤,声郁远播,深沉清远。这击破长夜的声音清透神性,来得诡异。 伊织警戒起来,嘴角抿得紧紧的,她顺着声音的来源向后看去。 身后已经不是那个布满灰尘,陈腐破旧的寺庙了。 古寺被朦胧夜雾笼罩,像栖在浮云之上,沉寂肃穆。里边香火缭绕,无数看不清人脸的信徒,跪拜在神像之前,虔心地俯首磕头。 那尊邪神像整个被镀上了金身,身居高台,威严慈悲,让人不敢直视。微微前倾的身躯,似乎在聆听人间苦难。 如果伊织仔细分辨,可以看到信徒中有很多人跟她穿着一样的黑色队服,他们衣服上的字逐渐暗淡。 伊织想远离这个地方,但有一股巨力在撕扯她的灵魂,将她往寺庙里拖拽。明知前方有危险,手脚却不受控制,连日轮刀都拔不出来。 这个鬼在精神力上就实现了对伊织的绝对压制。 寺庙内响起阵阵梵音:死者未死,生者未生。死生非命,早终命促。【1】 短短几步走得艰难,伊织清醒的意识一直在抵抗,而这一行为显然惹恼了寺庙中的“神明”。还未等伊织跨过门坎,就咚地跪在了寺庙门口,巨力钳着她的膝盖迫使屈弯,笔直的跪在地上。 伊织想挣扎,伏在地上的手却摸到了温热的液体,猩红刺眼。她惊怯地看着手掌,那惊天的血色蔓延向她涌来。 光亮打下,照在了她所在的位置,成片垒高的尸墙堆砌在她身前。头颅断裂的惨状,让一张张熟悉的脸变得狰狞。死去的人纷纷活了过来,尖叫着在里边质问伊织:“凭什么你能活下来?凭什么是你活了下来?” 伊织瘫坐在地,两眼蓄泪,写不尽的惊恐,梦里的画面成真了。 独活下来的她从未感到幸运,哪怕努力安慰自己,向前看,向前看,加入鬼杀队用微薄的力量帮助他人。自己却无一日摆脱开那份失去至亲的痛苦,只能用夜以继日的辛苦训练麻痹自己。 苦海沉沦,不得解脱。 空灵的声音无边无际,像奔赴极乐世界的播报,缓缓从寺庙里传来:“你想要什么?” 伊织不敢睁眼看神像,自身罪孽无处遁形,压弯了她的脊梁。她脑海中重复着这句话,她想要的不多,无非就是回到与家人平静生活的日子。 但她知道回不去的,大滴的泪掉在地面上。这声音仍在坚持发问,好似只要伊织说出来就能够实现一样。 伊织咬唇,混着血丝,一字一顿道:“家人。”才过了一年,这两个字已经是很生疏的字样。夜夜盼他们入梦来,又怕他们不来。 死者已逝,生者活得生不如死。 邪神听到了伊织的愿望,那恐怖的人墙应声倒塌,寺庙中的绰约的人影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活着的家人。 阔别已久的父母满脸慈爱地站在神像下向她招手,天真可爱的妹妹一脸笑意地跑过来,拉起伊织的手,甜甜说道:“姐姐,我们一起走吧。” 愿望就这么轻易实现了。 面对这失而复得的家人,伊织瞪大了眼,紧张到忘记呼吸。等感受到妹妹那温热小手传来的正常体温,她才一把抱紧妹妹真纪。泣不成声,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第37章 伊织父母走过来,温柔轻缓地摸着女儿们的脑袋,轻声道:“辛苦了,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了。” 虚空中的声音再度响起。 【进来。】 【进来。】 在家人的陪伴下,伊织内心的忧惧全部消失,她居然真的点点头,从地上爬起,脚步虚浮地向门内走去。只要踏过去,就能跟家人永远团聚了。 可就在迈过门坎的那一刻,虚象蒙尘,幻境碎了。家人化作泡沫融入黑暗,伊织无措地四处抓取,却留不住一缕碎片。 清冷疏离的声音从上头响起,带着无奈:“又不想活了?” 时透无一郎拉住了要掉下悬崖的伊织。 第22章 安慰 时透无一郎回到寺庙后,发现伊织不在这。想去偏殿找找时,伊织的鎹鸦眠眠发出焦急的呼喊,叫住了时透无一郎。 它的主人遇到危险了。 随后,鎹鸦带着时透无一郎快速穿过丛林,来到陡峭高耸的山崖边。 伊织身形孤单脆弱,独自站在悬崖边,没有任何留念地一跃而下,直直地往下坠。 时透无一郎有一瞬间失神,脚上动作却是极为迅速的。他瞬移到了崖边,单膝撑地,衣料与碎石发出细微摩擦,俯身抓住了伊织的手腕。动作飘逸流畅,一只手就把已经悬空的伊织给救下了。 看到伊织背影的那一刻,时透想起来了。他们就是见过,无头村里那个孤女就是伊织。当时不知天高地厚地追上他,说要去杀鬼为家人报仇,这短短一年就加入了鬼杀队。 只是这跳崖的操作实在是看不懂,时透无一郎将人拉上来,皱着眉还没开口,就见伊织又往那边爬去。 云雾四起,锋利的岩石高耸,崖下不见底,像一张巨口对着天空,诉说这千百年的孤寂。 伊织毫不在乎,那里像她真正的归处。 时透无一郎冷着脸将人带着远离了悬崖,丢到看不到悬崖的角落,这回人才消停下来。 被救的伊织挺尸似的躺在冰凉的土地上,手捂着脸无声痛哭,像是要把所有委屈都哭出来。一旦找到宣泄口,洪水泛滥似的收不住了。 她就差最后一点,就能跟家人永远在一起了,最后依旧是一场空。 时透无一郎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真正的棘手。任谁看了,都以为伊织是他弄哭的。 时透像木头一样旁观了半天,终于想到个好办法,沉冷出声道:“你要跳就跳吧,这回我不拉你。” 没了继子,主公会责怪,但是充分尊重了当事人的意愿,想必主公也能谅解,时透无一郎解决问题的手段干净明了,绝不拖泥带水。 那边抽噎声一窒,久久没有动静,大概也没人见过安慰人的方式是劝人跳崖的。 时透无一郎看伊织冷静下来,以为是劝好了,拿出手帕搁到伊织身边,让她自行起来,走到一边探探情况去了。 时透无一郎环顾着附近的地形,这里是座被遗弃的孤山,偶有苍鹰飞过,离山中寺有一段不短的距离。断崖险峻,踢落一个石子下去,都闻不到声响。从这摔下去,必定粉身碎骨。 那头的伊织狼狈起身,虽然精神状态有些不好,眼圈红红的,但是眼中也聚拢了高光,不再灰扑消沉的。 时透绿眸望着她,开口问道:“谁带你过来的?”他相信伊织突然就不想活了,但是能特意找到这来自我了断,此中必有蹊跷。 时透在赶往悬崖的路上,还被奇怪的阵法短暂困住过。 设阵的人很了解他,熟悉他的一切出招,完全复刻他的招式。他身形迅速,那阵移动的速度便更迅速。他尝试慢下来,整个阵法也就没了动静。最后时透还是靠纯粹的暴力,才得以破阵出来,看来有人也不想他这么快赶过来。 伊织刚从崩溃的情绪中抽身,意识到方才那都是幻境,心神大伤。她看着眼前的时透无一郎,一层薄翳反映在漆黑的瞳孔中,像是看到仇敌,满是防备。 淡蓝的刀身薄而利,水雾环绕,月光为其开锋,日轮刀挡在了时透该止步的地方。 “你是人是鬼?”伊织忽然开口质问。 时透无一郎眸光晃了晃,怀疑是不是听错了什么。但看水流般剑气划破衣袖,他的目光停在了这把水蓝的日轮刀上。 蓝色愈深,代表水之呼吸修炼得愈发强大,显然伊织还只是入门级的,与义勇的刀完全不是一个量级。不过仅一年能有这种颜色,也挺出人意外的。 初见伊织时,时透无一郎没觉得这个女孩有什么天赋,她在顺遂的日子里待了太久,没有自保能力。但幸存下来后,她还是跟大部分鬼杀队队员一样,选择了这条生死未定的前路。 明明后路平庸顺意,自有人替她挡一方风雨。一旦参与黑夜中的战斗,对于弱小的人而言,能不能活着,就不再由自己说的算,而是鬼说的算。 不知道主公为什么要将这样的人交给他。 伊织见眼前的白色人影没有反应,重复了一遍,厉声问道:“你是谁?” 时透无一郎将视线从日轮刀转移到伊织脸上,心中确信,人救上来了,脑子没救上来。辛辛苦苦出去学了一年的水之呼吸,还成为自己名义上的继子,结果第一件事就是剑指他。 时透无一郎的衣袍动了动,半秒都没用到,就打掉了伊织的日轮刀,看傻子一样,冷若冰霜地说道:“是鬼。” 第38章 日轮刀嗡鸣,细微抖动。伊织知道自己完全不是这个鬼的对手,她趁鬼不注意,捡夺起地上的日轮刀,奋力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时透无一郎沉默地跟在后头,想看看这人在跑什么。 可没跑几步,伊织就撞到了一个障碍物,发出沉闷声音。不是树干,而是个人。 男子身材线条流畅有力,肌肉结实又不过分,介于成年之间,他扶住伊织,低头看着她,俊容舒展,带着浅笑,柔声说道:你没事吧?”语气温柔到令人恍惚。 枯叶窸窣,月色朦胧,另一个穿着黑色鬼杀队队服的时透无一郎,就这样从暗处迎面走来。 诡异的氛围散开,空气都凝固了一瞬。 伊织站在黑衣时透身后,似是找到了可信赖之人,眼见着没有那么慌乱紧张了。时透冷眼看着这一幕,似有所感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衣服。 一袭白衣,在月光下彰显圣洁,白纱垂落,被寒风吹起了一角,底下是无暇的面庞。时透无一郎碧绿的眼眸更加透亮,像块琥珀,折射着奇异的光泽。 他的黑发渐染上了银白,拖曳到地上,唯独尾梢点缀了一抹薄绿。明明可视可触,却散在苍穹之下,如云雾,似霞云。 这跟他刚刚追赶的白衣人一模一样。 时透无一郎迷惘地试着抬手,身体沉重不堪。仅仅抬手这个动作,就让他感到剧痛。像个发条木人一样,每个关节都锈迹斑驳。难怪伊织看到他是那样的反应。 黑衣时透不知道跟伊织说了什么,将人遣远了。只余他慢慢走到时透无一郎面前,似乎是对这张与自己一样的脸感兴趣。他的手握起时透的白发,像捧指尖流沙一样庄重,可还是挡不住它的流失。 “你认识我吗?”语气殷切,很期待得到肯定的答案。 时透无一郎忍着痛,都要无情地将这人的手打掉,冷言道:“不认识。”他的四肢正在僵硬石化,经脉在被冻结,痛感遍布全身,混乱的气息四处游走,有了失控的危险。 这人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不可能不认识,时透无一郎在睁眼说瞎话。他专注地活动着衣袖下陷入麻痹的双手,在想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面色一如既往的冷漠淡然。 被打掉手的黑衣时透眼中刺痛,他面朝时透无一郎,光洁的皮肤有几秒难以维持,细碎的黑色纹路现形。在月光下像古树的藤蔓,密密麻麻。但下一秒,又一切恢复如初。 “你梦里没见过我吗?幻境里、记忆里,我全都在。”黑衣时透不死心,看着时透的脸,悲哀叹息道:“我是你啊。” 时透琥珀般的眼清澈平静,无情拆穿道:“你是我,那我是谁?”这个鬼顶着自己的脸,聒噪地说些蠢话。 这鬼专攻人心,时透心如匪石。 黑衣时透听到时透无一郎的奚落,没有发怒,反而神情黯然,继续呢喃说道:“有人为你而死,你怎么能忘记一切?” 如果说往日时透无一郎绿眸中盛的是空茫,现在纳入的则是孤寂,他突然停下了手中动作。 时透想起正式成为柱的那天,他在庭院内看着主公的背影,脱口道:“主公,有人为我而死。” 不是询问,是陈述。 那时的他,是鬼杀队最瞩目的天才,现在也是。灭鬼以来,手中没有任何败绩。短短数月就斩杀成千恶鬼,没有一个人在任务中丧生。 时透说完后,自己都为这话感到震惊,瞳孔微晃。他不知道为他而死的人,指的究竟是谁,只要一多想,就头疼欲裂。自己忘了很重要的事,还有很重要的人。 心中的荒芜被时间冲刷地破败不堪。拼凑重组,也始终复原不了最初的模样。 那时,产屋敷耀哉受诅咒的脸在阳光下暴露,青紫疤痕遍布额头,却丝毫不影响他如兰的温和气质。 主公回头,轻轻叹了口气道:“无一郎,你必须学会放过自己。” 时透无一郎一直不明白何为放过,直到今天这个鬼又重新说起这句话,他又想起来这段对话。 究竟何人为他而死。 狂风四作,带起落叶。时透无一郎看着地面,折扇形的叶子四分五裂,勉强还能看清原来的轮廓。 这满山都是银杏。 时透无一郎了解过银杏叶的含义:一柄二叶意义着阴阳、生死、春秋或对错。 它是一体二面。也是一魂双子。 时透无一郎眼中突然闪过金黄,叶影婆娑,一个穿着黑色兽皮的少年在树下,眉眼亲切熟悉,带着凌厉桀骜。 少年见了时透,抬眼说道:“还不过来帮我干活。” 时透无一郎一僵,从那幻觉中抽身,身边浮现薄雾,身体仿佛在被拉扯。 时透眼中承载太多,疯狂与克制角逐,炙热与寒冰交织,脸上结出一层冰霜,尾音的颤抖掩饰不了他的痛楚,他几乎拼尽全力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哥哥。” 第23章 报复 一声“哥哥”如四月珠泪盈眶,甘霖降落,沾湿了在场人的衣襟。 黑衣时透听到这句呢喃,绿瞳中带着慈悲,让人不禁联想到寺庙中的古佛。他微微颔首,带着浅浅笑意,点了点头。 “你终于想起来了。” 那人想伸手摸时透无一郎的脑袋,又怕再惹人不悦,改为拍了拍时透的肩膀,动作笨拙生涩。他白皙修长的手上有很多细碎的伤痕,温柔说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忘了我的。” 第39章 时透无一郎瞳孔处滴落鲜血,渗透在眼白处,溢出眼角,像在流泪。苍白的脸上血色全无,他用指腹拭去颊上的血珠,人摇摇欲坠。 时透发现他好像看不见了,眼前只有模糊的虚影不断闪回,一面面尸体堆砌的高墙拔地而起,游蛇一样到处乱窜,将视线遮得严严实实。 这可不是他梦里的场景,他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无一郎,你是无一郎,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 黑衣时透还在说些奇怪的话,语调轻微上扬,透露着悦色,为这黑夜中都带来了几分明朗。 时透无一郎表示他没有兴趣,下意识对记忆里那个男孩喊了声哥哥后,这个鬼不知道在高兴什么,手舞足蹈的。但奈何他现在动弹不得,被迫接受这份精神折磨。 伊织站在远处看着两个长得一样的霞柱在说些什么。刚刚时透无一郎跟她说,他会解决一切的,让她躲远些就行了。 事先有人跟伊织说过时透无一郎的战斗偏好,他习惯单打独斗。见状伊织就听话地走到数米之外,不给霞柱带来麻烦。 那边的白衣鬼占据了下风,无法动弹地定在那。身弱如扶柳,不断有血珠从颔下滚落,一副马上就要殒命的脆弱模样。 白衣鬼当面承认了鬼的身份,加之这白发白衣的样子也很难是正常人类。按理说没有异常的,可伊织看着他时,仍旧感到困惑,为什么鬼要救她。 倾身过来的白衣单薄,从崖边探出。那只手温凉有力,绿瞳比最珍贵的绿宝石还要纯洁透亮,眼中飘过生动的悟然。 ——抓住了。 里面传递的信息简单,但却震得人心一颤。 伊织惊出了一身冷汗,她的手放在了日轮刀上,重新看向月光下的两人。 白衣鬼衣襟血迹点点,上下唇张合说了句什么。黑衣时透突然笑了笑,雁过无痕,惊起一夜春色,仿佛伊织看到的只是幻觉。 时透无一郎是不会笑的,孰真孰假,已经一目了然。 黑衣时透终于说够了,他抓住了时透无一郎的手腕。用力之大,勒得皮肤发红,生怕人跑了,说出了他的意图:“无一郎,我带你回家,我们一起回家。”他的某些用语和动作习惯,都让时透感觉这个鬼的心智不成熟,很天真懵懂。 说完,就带着时透无一郎往悬崖方向走。 时透无一郎哑然,他不住那。 这个鬼站在他面前时,时透迟迟无法挣脱呼吸的桎梏。就像被关进了水笼,呼吸法使用不出来,日轮刀也掉在脚边。 时透无一郎被拖着走了两步,他已在酝酿着用肺部残余的全部空气,再试一次调动呼吸。 还没等他出手,水汽喷薄,凉意袭人。 水车形的刀气包围着时透无一郎,像是被人迎面浇了一盆冷水。水蓝的日轮刀擦着时透脸侧斩下,他躲都没躲一下,淡定站着。 面前的黑衣时透被伊织劈中之后,散作成了轻烟,原地消失了,看来这不是鬼的实体。 伊织见一击成功,跑过来关切问道:“霞柱,你还好吗?” 时透无一郎的瞳孔整个呈现一种浅绿,平淡说道:“嗯。”简单一语,算是他的回答。这个继子能发现异样,没砍他,证明还有救。 伊织松了口气,替时透无一郎捡起了地上的日轮刀,交给了他。要抓紧离开这,鬼不会善罢罢休的。 果然人还未动,林间生起了瘴气。视线严重受阻,伊织分辨不出鬼和时透无一郎的位置了。 伊织手持日轮刀,摆好战斗的架势,努力辨别鬼息。突然握着日轮刀的手一颤,她的肩上多了双冰凉的手。 清悦的声音在耳侧萦绕着:“西南方,鬼来了。” 虽然时透无一郎还不能视物,但这不妨碍他仍然能洞察出鬼的一切动向。 再次出现的鬼,不再顶着时透无一郎的脸。这一次面目狰狞,纹路愈盛,在脸上疯狂爬动,失控地露出了部分本相。 鬼的声音沙哑粗旷,带着绝望,对着时透无一郎责问道:“你想杀了我吗?” 时透无一郎面色无痕,反问道:“不然呢?” 这个鬼胡说八道的那一通,时透都没有放在心上。他是谁,不是杂鬼三言两语就能动摇的,为什么会可笑地认为他心智脆弱。 黑衣鬼怒吼,气氛阴冷逼人。周遭的银杏树震颤起来,接连地轰然倒地。残叶席卷,劲风扑面,逼得人寸步难行。 伊织凝神,斩掉了地面缠绕而来的粗壮荆棘。正准备迎战恶鬼时,时透无一郎站到伊织身前,低语道:“退后。” 伊织愣了一下,看着时透闭着眼,脸上没有任何血色,不确定他还撑不撑得住。但还是尊重霞柱的安排。往后退了三两步。准备看情况不对,再从侧面进行包夹战斗。 时透无一郎踩在枯叶上,日轮刀生起雾气,纯白变得幽深了几分。他侧耳闭目,飓风形成的涡旋在身后一滞。他的白发被风轻柔捧起,又庄重放下。 这是伊织时隔一年,再次见到时透无一郎战斗,他的成长速度惊人。 时透无一郎似乎能与天地共息之人,从雪山火海中走过,都不会改色。 白色日轮刀刀刃的滴血缓缓滑落,打破平静的时空。他的实力与之前前来的鬼杀队队员而言,几乎隔着天堑。两方一交手,恶鬼就意识到这个残酷的事实。 第40章 黑衣鬼虽为虚象,但不意味着就没有任何弱点。 被钉在树干上痛苦呻吟的黑衣鬼,鬼脸上的黑色纹路发出灼烧过的青烟,紫藤花的毒素注入,身体结构在迅速崩坏。整个鬼身无法抽身而出,传来撕心裂肺的嚎叫。 时透无一郎精致的面庞沐在月色中,神圣俊美,宛若神之子。 高高在上地蔑视人间,人或鬼在他眼中并无区别。他不审判,他凌于一切之上,超脱临世。 这样的人才配成为顶天立地的柱。 伊织手中的日轮刀刚浮出颜色,就有了熄火的迹象。霞柱战斗过于干脆利落,把她整得像过来看热闹的一样,只能尴尬地到处张望,装作忙忙碌碌。 她早说了,自己不配当时透无一郎的继子。 失败到这种程度,黑衣鬼还没有善罢罢休。身上不断爬过荆棘,纹路由通黑变成来赤红,重重挥舞着身上藤蔓。所到之处,凹痕足有巴掌宽,一旦被缠上就刺骨而入。 他看时透的目光淬了毒一般,恶狠狠地诅咒道:“无一郎,我不会放过你们的。”说完就自爆似的化作灰烬,这一举动几乎毁了鬼一半的本体。 整片山林传来幽咽呼啸,山崩地裂之势来临。脚下地面活生生地裂开半尺的缝隙,让人无处落脚。 鬼的报复接踵而至,绝不食言。 如果时透无一郎眼睛没出事,自然能看清该怎么自救。但现在整个悬崖拦腰断裂,听声辨位的话,只觉得每个方向都是死路一条。 时透收好日轮刀,寻着伊织的方向淡淡说道:“你退得还不够远。” 伊织觉得人都快要完蛋了,霞柱居然还有闲心复盘,现在压根不是聊这个的合适时机。 枯草夹着碎石,随着两人一起陨落,传来空谷回音。 坠落之时,伊织举目望去,全是嶙峋怪石,锋利尖锐。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看到底下有条河流。 两人重重掉入到水里,强大的水压让伊织晕了过去。 等伊织再睁眼,她已经躺在岸边。恰好第一缕朝霞照在峭壁上,一抹白留在了黎明之际。 时透无一郎坐在前边的岩石上,专心拧着衣服。他的头发和衣服还是白色的,眼睛也还瞎着,整个人都有着一股淡淡的飘渺感。 见伊织醒了走了过来,时透也没有开口说话。他调整着呼吸,体温慢慢上升,衣服表层升起蒸腾的水雾。衣裳尽湿,让他感到笨重不适。 伊织呆站在原地,没见过有人拿呼吸法烘衣服的。 时透总算把衣服弄干了,听到伊织衣服还在不断滴水,突然开口问道:“你现在什么等级?” “辛等。”伊织老实回答,倒数第三个等级。 一般来说每个柱只会收甲等级别的队员为继子,伊织以为时透无一郎想就此发难。刚刚那场战斗,自己确实没有帮上什么忙。估计也是霞柱把她从河里捞出来的,不然还得泡在水里,快泡成浮尸了。 时透似乎知道伊织在想什么,反问了一句:“甲等很难吗?”这不是在傲慢讥讽,而是疑惑。 他拿刀后,只花了两个月,就成为了柱。没有经历从底层晋级的烦恼,他像是为杀鬼而生的。 伊织低头面向时透,坦言道:“很难。”鬼杀队培育师说她至少还需要十年,才有机会成为甲等。这还是建立在她在所有战斗中,存活且没有受到致残伤的前提下。 “哦。”时透无一郎了然,看向了虚空:“那你暂时还学不会这招。” 伊织反应了好一会,才想明白这是哪一招。她不愿意相信,是用呼吸法烘衣服这一招。 但见霞柱又是一副生人勿扰的样子,也不好过问,走到别处晾晒衣服去了。 清澈流淌的河流,波光粼粼,像绵绵不断的蓝绸,恬静优雅。 伊织盯着看久了,越发觉得这很像她家乡的那条河。儿时她经常在河边梳洗,大些了就带妹妹过来游玩。每块石头的位置,岸的凹凸形状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一处两处相像还是概率问题,但是处处一样,那就不对劲了。 伊织沿着河岸看了一路,远处烟囱白烟升起,那是她家的方向,这奇妙的熟悉感全部有迹可循了。她朝着时透无一郎跑过去,大声呼喊道:“霞柱,我知道这是哪里了!” 时透无一郎偏过身子,若有所感地看向伊织跑来的位置。 白影飞闪,现实的场景模糊不清,那无头的尸体在说话。 第24章 辈分 时透眼前虚影与实景交织,看到的景色越来越光怪陆离,不得清净。索性扯落衣带,蒙在了眼上。 眼睛蒙上后,整个人看着更加柔美脆弱,洁净如初,不染人间烟火。不知道那个鬼是不是有什么独特癖好,时透无一郎至今都没有恢复原来的样貌。 伊织唯唯诺诺地开口:“很像雪女。” 时透似在回忆何为雪女,后得出结论:“你胆子不小。” 胆子不小的伊织引着时透无一郎来到家门口。村庄保持在受鬼侵袭之前的模样。笑语阵阵,花落纷纷。孩童自由地在巷角嬉戏,大人们在田埂间忙碌,世界没有任何异样。 她回到了灾祸发生的前一天。 伊织站在家门口,紧张到手心冒汗,像近乡情怯的游子,面露窘色。 在推门之前,身后的时透淡声警告道:“这的一切都是假的。” 第41章 所见非真,所闻为假。山中寺离伊织家间隔百里,掉崖没有这么掉的。他们不过是由一个幻境跌到了另外一个。 鬼能制造的幻境无非两种。一种是截取梦境的段落,从夜所梦中提取日所思的心愿。以每个人的贪欲设局,引入死局。 这突然实现的愿望,毕竟与现实很割裂,意志坚定的鬼杀队成员一看就能破局,成不了气候。 另一种就高级些。它将时间回溯,找到人心中最渴望回到的那一天,以此为棋盘。让人不知山外岁月,永生永世困在其中。 镜中方一日,山中已千年。必须尽快找到同样潜伏在这幻境中的恶鬼,否则会在此处蹉跎数年。 时透无一郎猜测,自己的眼睛出现问题,是同时进入了鬼给自己和伊织所设置的第一种幻境所致。 他来的路上,强行打破了幻境之间的瘴。两个时空交迭了,才产生这种混乱。 现在逼得鬼不得不选择最耗时耗力的第二种幻境,来对他进行绞杀。 时透无一郎的记忆空白又模糊,没有最想回溯的日子。鬼只能选用伊织的记忆,但时透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伊织重重点头,她知道的。要想活着出去,就不能沉沦这里的假象。 开门的是伊织的母亲,四十岁出头的年轻妇人,穿着一件紫色方领长裙,挽着低低的发髻,温柔贤淑。看着门外的人,露出惊喜的表情。 “你不是上山采药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律子看向女儿满是慈爱,丝毫没有注意到女儿穿着和长相的变化。 屋内可爱活泼的小女孩,听到姐姐回来了,立马从母亲身后钻出来,扑过来抱住了伊织大腿。她本来闹着要跟姐姐一起去采药的,父母说她太小了,不让她去。 伊织带着心悸般的痛楚,弯腰用力搂住真纪,摇摇头艰涩地回复母亲:“看要下雨了,今天就不去了。” 万里无云的蓝天,并不像有雨的迹象。律子宠溺地笑着,没有责问,而是让开身位,好让女儿进屋,说道:“没事,下次选个好天气再出门。” 伊织被母亲牵着进了门,家具摆设跟她离开前没有区别,她却像个外人一样局促不安。这种虚妄的温暖太真切,让人怀疑她在现实中经历的痛苦才是假的。 伊织喉咙几乎发不出声音来,强忍着泪水:“母亲,最近过得还好吗?” 律子坐回纺纱的位置,一边劳作,一边笑道:“好着呢,你父亲今天钓鱼去了,晚上给你煮鱼吃。昨天你走了,真纪闹了好大一通脾气,睡觉前都还在念叨着要快快长大,这样就能以后跟你一起走了。等这匹纱纺完了,到时候带你们去集市。” 母女二人如寻常的无数个日夜,<a href=https:///tags_nan/wenxinwen.html target=_blank >温馨交谈着。 只是说着说着,伊织身子就越伏越低,到最后趴在桌子上,黑色宽厚的衣袖掩面。闷声发出轻快的笑声,笑到手都在发抖。 旁人以为伊织在畅笑,只有那湿润的袖口能够证明此时的她哭泣不止。 伊织在来的路上问过霞柱,人真的可以被幻境骗一辈子吗?时透当时没有回答,答案太明显了。 人坚韧脆弱,强大又渺小。在绝大多数时候,最容易放弃的就是自我。心甘情愿选择沉沦在美好、虚假与谎言中。 伊织陪着律子,恨不得时间停止向前,就这样将这一年的亏欠都补回来。但她看到门口那一抹白色衣袂,知道到了该离去的时候了。 时透无一郎停在了屋外,让伊织母女独处,她不能辜负这份信任。 伊织强打起精神,问起母亲最近村里发生的事。这里人们的记忆都是与生前保持一致的,鬼伪装身份融入,多少会让村民觉得违和。伊织一件件与记忆对照,试图找到些蛛丝马迹。 律子发现虽然伊织一直在笑,但情绪实则很低落。为了让女儿开心点,她顺着伊织的问题慢慢回忆着。 “要说新来的人家,还真的有一户。” 秋风拂面,时透无一郎站在门口,思绪游离。存在感降到了最低,但还是有人发现了他。 真纪今年才五岁,正是对一切新鲜事物感兴趣的年龄,她注意到姐姐今天带回来一个奇怪的人。 小女孩围着时透无一郎身边转悠了十几圈,越看越稀罕。时透始终没有说话,静静地站在原地,清冽的气息像初夏时的雨露,忽视了这个小不点。 真纪终于忍不住望着那银白柔顺的长发问道:“叔叔,你头发为什么这么白?” 刚从屋内走出来的伊织,就听到真纪在这炸裂发言。一把捞过妹妹,捂住了她的嘴,干笑道:“霞柱,我这边有线索了,咱们走吧。”说完,把真纪送到屋内去了,还不忘小声叮嘱道:“别乱讲话。”叔叔是她能叫的吗?霞柱都没大她多少。 幻境中的妹妹也是妹妹,伊织一直是个很合格的长姐。 离开前,伊织蹲着替真纪整好裙角,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向她们告别:“再见了。” “姐姐什么时候回来?”真纪圆圆的眼闪烁着天真,以为这只是一次寻常出门。 鬼杀队的队服黑色肃穆,让人看着那么沉寂孤清。伊织含泪笑着:“天亮的时候。” ··· 时透无一郎看着伊织将那小女孩推走了,这才有了反应,施然回神。 伊织从母亲这了解到,村里最近来了一户猎户。那家有个小儿子,经常在村内出没。小孩名字叫神谷朔,每次见到大家,都跟小兔崽一样跑走了。伊织记忆里从来没有这个人,猜测此人就是鬼伪装的。 第42章 伊织领着时透往那户人家走去,很快就到了。 秋蝉衰弱的残声嘶厉,落日余辉冰凉。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霞柱好像有点过于安静了。伊织以为是自己走快了,就试着在前面等他。 时透无一郎声音虚浮空幽,走到跟前来,问道:“为什么不走了?”他拒绝了伊织的搀扶,现在视线受阻,难免会走慢了些。 “因为到了。”伊织鼻音听起来还有点重,刚刚哭过的缘故。 “好。”时透无一郎自语道,有些心不在焉。他脑中还在想那句叔叔,十多岁的年纪突然被人叫了叔叔,说不出的怪异和错乱。 这里的时间真的跑那么快吗?一天没到,给自己跑了个辈分出来。 院内无人,地面上摆着很多洁亮圆润的鹅卵石,一颗颗整齐地迭放着。在晚霞照拂下,像即将破水而出的银鱼,在地面上肆意折射着璀璨光芒。 “好漂亮的石头。”伊织忍不住感叹。无论成色还是形状,都看得出是被认真挑选过的。这家主人收集石头的审美还挺高级。 时透无一郎被伊织带着越过这些石头,他闻到西侧房间内传来浓厚的鬼息,鬼应该就在这里没错。 门被三把铁锁锁住,关得严严实实。日轮刀金石相接,伊织破坏了这些门锁,光渗透到了那间阴暗的屋子。 里边关着的是个中年男人。 男人感知到了周边的动静,慢慢地睁开了眼。长脖如蛇一般在床上摆动,挣扎地想要竖起,最终还是失败了。他的头砸在了墙壁上,墙灰簌簌地往下掉。 如果强行忽略那缠绕盘错的长脖子后,其实他看上去跟一个普通人没有区别。 男人脸上有着岁月的痕迹,但更多的是病容。他看时透的第一眼是又惊又喜的,用苍老疲惫的声音说道:“无一郎,好久不见。” 伊织没想到这人精准叫出了时透的名字,悄声问道:“霞柱,这次认识吗?” 时透无一郎凛若寒霜,听声音判断道:“不认识。”最近的鬼都喜欢跟他攀附关系,个个都说认得他,还要求他记得他们。 没有这么无礼的要求。 神谷恭介见时透无一郎认不出自己,也没有气馁,忍不住轻笑了一下,后逐渐转为苦涩。这么些年过去了,他也没想到会再见到无一郎。本以为这个孩子跟他的哥哥都去世了,没想到还活着。 时透无一郎察觉到这个男子不是真正的鬼,而是依附着鬼的幻境生存,很难再称之为人了。一旦鬼灭,这人也会魂飞魄散。 鬼在幻境里圈养人的仅剩意识的人类,很离谱的共存关系。 时透试探问道:“你跟那只鬼什么关系?” 因为先前时透无一郎重创了鬼,幻境里的神谷恭介已经支配不了身体,他语气低落,带着几分无力的窘迫道:“朔是我的儿子。” 他就是伊织母亲口中所说的猎户了,从来没有人见过的神谷朔父亲。 神谷恭介费力地挪到窗边,微微扬起了头,靠在了桌子上。仅这几个动作,就耗费了他大半的力气。他缓了好久才叹出一口气来:“无一郎,你哥哥还好吗?” 时透无一郎沉默着,过了许久才冷声说道:“我没有哥哥。” 蹚在情绪牵动起的回忆之流中,岁月的碎片波光粼粼。神谷恭介听到这句话,从那种恍惚的落空感站稳,隐约有了猜测。 时透站在这像个大人,却一直是悲伤的、孤独的,这应该也跟他失忆了有关。 神谷恭介不再提这个话题,他的呼吸变得微弱老迈,气力耗尽是迟早的事了,他想拜托无一郎帮他一个忙。 “杀了我。”神谷恭介说出这句话,像是如释重负,卸了全身力气,大喘着气。 很合理的要求,但从鬼口中说出就怪怪的。 时透无一郎被鬼诈过两次,不可能轻易上当。他脱下罩在眼上的白布,看向了说话之人。 他看到了一个猎户装扮的男人,无神灰暗的眼望着天空,等待着一个不会到来的天明。他已经被开膛破肚,血流了满地,渗透进了泥中。脸颊的肉被撕裂吞食,四肢也被扯断四处散落。 而他的身前,恶鬼咆哮着留下涎水。干瘪见骨的身子顶着一个硕大狰狞的脑袋,舌头垂吊到地上,倒三角的眼翻着眼白,像只巨大的蜥蜴在地上爬行,动作怪异又敏捷。 时透突然看到了神谷恭介的生前,这人是被鬼所杀的。 “你的儿子杀了你?”时透无一郎问道。 “不是。” “那你儿子为何会变成鬼?” “是我害了他。”神谷恭介闭上了眼,身体逐渐僵硬冰冷。明明是早秋,却冷到入骨。 刚回家的神谷朔看到院内的两人,站在那间常年关着的房间里。身上的杀意如飓风,赤瞳竖起,他席卷过来,斥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第25章 讨厌 神谷朔身高才刚及时透无一郎肩膀,脸蛋圆乎乎的,两眼瞪圆,小脸憋得通红,挥舞着小拳头,像个要露馅的汤圆。这样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时透无一郎低头看了一眼,这次居然看清了。只是个正常人类小孩,八岁左右年龄,长得虎头虎脑,穿着件灰黑长袖。 神谷朔用力地想将时透和伊织推出门去,后者成功了,前者像块盘石一样,扎根在了房间内。小孩攒了一身牛劲,脑袋拱在时透的身上,两手往前使劲,身体快跟地面斜成三十度锐角了,人还是一动不动。 第43章 时透看着白努力的神谷朔,这个小孩身上没有异样。看不到他的生前死后,干干净净地像张白纸。 时透试着再看向伊织,不再是那晃动的无头尸体。他的眼睛自这个小孩出现后,就恢复了正常。 时透无一郎心如明镜,反手将神谷朔擒住,任由人在那里蹬腿挣扎。抓住的这个小孩类似于幻境的锚点,之前幻境的时空都达到了最终的统一。 男孩鲤鱼打挺,没挺出来,时透无一郎擒人的手段非常高明。神谷朔闹道:“无一郎,你居然打我。”他叫起时透的名字来熟练自然,好像叫过千万遍一样。 时透无一郎歪头,自己手都还没伸一下,这么大口黑锅就甩来了。他叫来伊织,当着“受害者”的面说道:“去找绳索来。” 神谷朔被吓得哭闹不止,大声嚷嚷:“无一郎,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给你绑了。”时透无一郎以为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不懂这个小孩为什么要问。 还真给伊织在院内角落翻到了打水用的绳索,她跑过来递给了时透。见时透无一郎来真的了,神谷朔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狂掉不止,嚎得漫天乱叫。 “我讨厌你。”神谷朔口吐怨言,被捆住一圈后,在地上打滚不止。大有一副不给他松开,就要滚到死的架势。还不忘向伊织告状:“救救我。” 伊织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鬼,顿在原地,支支吾吾问道:“霞柱,这是……” “这是虐待!”神谷朔抢话,一把鼻涕一把泪。 时透无一郎漠然说着:“不用管他。”声嘶力竭的控诉,非但没有引起时透无一郎的情绪波动,甚至神情又冷了几分。 时透向窗边走去,握紧日轮刀,手起刀落。很轻的动作,没有痛苦,如风似水,带着晚霞的缱绻。 神谷恭介的头颅掉到了地上,脸上还带着释然浅笑。他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无一郎这个善良的孩子还跟当年一样,温柔坚定。 血溅染了白衣。没有难闻的气息,反而古朴悠远,带着香火气。 神谷恭介的身子消散,荧光的碎片洒向窗外,随着风飘落失去了光彩,杂草上的点点荧光,像片片撕碎的丝绸。 神谷朔面对这一幕瞪大了眼,瞳孔欲裂,他不再挣扎,嘴里呜咽嚎叫着。像一只困兽,面临死亡,惊恐无措。 在情绪的辅助下,神谷朔脸上冒出许多拇指长的倒刺,黑色瞳孔挤占了眼白,没有任何缝隙,那双纯真干净的眼被污血浸染,两颗硕大的獠牙露在外边。狰狞恐怖,活生生地像从地狱中爬出来的。 这才是他鬼化后的样子,他早就不是纯良的孩童,这是他成为鬼的第五年。 因为被绑了的原因,恶鬼没有立马发动出血鬼术。 打破幻境的第一步——鬼现形。 模糊乌黑的身影终于挣开束缚,怒气滔天,叫嚣地飞扑过来与时透无一郎拼命。 “你杀了我的父亲。”如泣如诉的哀嚎,天地都为之一颤。 那满院子的石子像冰雹一样纷纷砸落,铺天盖地,密不透风。伊织用剑招一一挡去,在那石子全被打落后,她听到了青石落水的声音。 哪里来的水? 伊织鬓边留下的汗“滴答”落地,一圈小小的涟漪漫开,越扩越大。原本的地面变成了河流,淹过脚踝。像镜子一样,折射着周边晦暗的光色,变得清澈明亮。 周遭的人全部消失了,伊织不由低头看得出神,这镜子似的水面里,出现了两个霞柱,不过是迷你版。 七月,盛夏。 神谷朔身形灵巧地爬到树上摘果子,红中透青的果子在衣服上随便蹭了蹭,囫囵咬了一口。 都夏天了,这果子还这么酸涩,酸得他愁眉苦脸。吃是吃不进了,神谷朔心生顽劣,开始拿果子砸水。 河边正弯腰打水的两个人,被溅了满脸水渍。其中一个愠怒抬头,呵斥道:“小兔崽子给我滚下来。”这人赫然长了一张时透无一郎的脸,伊织知道,这个就是霞柱的双生子哥哥。 神谷朔趴在树上哈哈大笑,他才没有这么傻下去挨揍呢。 “三个数,不下来等会儿你自己回去。”时透有一郎擦干脸上的水痕,抬头看向与树影融为一体的神谷朔。 时透无一郎眉目舒展,带着润泽柔和的浅浅笑意,轻抬了一眼就锁定了神谷朔的位置,提醒道:“小心些,别摔下来了。” 神谷朔听了有一郎的“威胁”,一溜的从树枝上滑下来。手里还抓着几个生涩的果子,讨好似地塞给有一郎:“好哥哥,别生气啊。” 望着才到自己下巴的神谷朔,时透有一郎冷峻面容缓和下来。这小子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 “你这次上山待几天?”时透有一郎去提装满水的桶,任由神谷朔跟个小跟屁虫一样,捡了根小竹棍跟着他,沿路敲敲打打,一下子又蹦跳到了杂草中去捉蛐蛐。 ”三天。”他在草丛里大喊着。 时透有一郎走得平稳,那两大桶水看着有二十斤重,却一滴都没撒出来:“这次怎么比之前久?” 在旁边野了一圈回来的神谷朔钻了出来,头上乱哄哄的,像个鸟窝。紧挨着无一郎身边走,说道:“这次父亲打算去别的山上也转转,看能不能多猎些猎物回去。” 神谷朔是猎户的孩子,时透有一郎和弟弟多受他父亲照拂。每次来山上,神谷朔的父亲会给他们带点食物,然后把神谷朔寄放在这里。 第44章 神谷朔也就当作度假似的,回回必来,很是喜欢这两个大哥哥。 一个严肃,一个温和。明明长相相同,性格却迥异,一眼就能分辨。 “哥,你们要不要跟我回家,山下有很多好玩的东西。”神谷朔丢掉竹棍,不知道从哪里撅了一把马齿苋放口中咀嚼。 时透有一郎看了一眼神谷朔,皱了皱眉:“不要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小心毒死你。”他没有理会神谷朔的邀请。 神谷朔呸呸地吐出来,拉着时透有一郎的衣服,劝道:“这个月山下有祭典,有好看的烟花,还有好多好吃的食物,你们真的不去看吗?”神谷朔的眼睛亮亮的,绘声绘色地跟双子描述。 时透有一郎淡淡说了句:“不去,我们不下山。” “为什么?”神谷朔七岁的脑瓜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愿意一辈子待在这个山上。虽然也挺好玩的,但是总会腻的。 神谷朔凑在时透无一郎身边,劝起他来:“二哥,你想不想去山下玩?” 时透无一郎摇头,他尊重兄长的意愿。 这段时间他们因为一个访客,以及该不该下山的问题,关系闹得有点僵,无一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再惹哥哥生气。 神谷朔自讨无趣,知道时透无一郎虽看着比有一郎温和。但是他打定主意的事,更没有回旋的余地。 三人继续闲聊,神谷朔给无一郎展示他抓的蛐蛐,成色非常漂亮。无一郎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像朝霞漫天,沁人心怀,空气里都点缀了舒适的惬意。 神谷朔之前也问过父亲,为什么时透有一郎兄弟不肯下山,小小年纪的他记得父亲说他们身世特殊,至今都不知道怎么个特殊法。 水面波动,再出现画面时,是三个人在走山路。 今夜到了神谷朔回家的时候了,以往都是神谷朔的父亲神谷恭介来家里接儿子,偶尔遇到猎物太多的时候,会需要提前下山。就拜托两人在晚上之前,将儿子送到山脚即可。 时透无一郎牵着神谷朔的手走在前边,有一郎则紧跟在后头护着他们。三个小孩对这熟悉的很,走起山路来也不吃力。 有一郎在下山的路上,再次确认了一遍:“神谷先生真的说了,让我们今天送你下去吗?” “说了,说了。”神谷朔脑袋如点蒜,父亲没来接他,肯定就是要时透有一郎他们把自己放在山脚的亭子里。他心里还惦记着明天的烟火大会呢,决定改天再来玩。 这样的事发生过好几次,时透有一郎也就没有起疑心。 到了山脚,时透有一郎他们就不能再走了。神谷朔老实坐在亭子内,催促道:“哥,你们快回去吧。” 前边一点点就是繁华的大道,比山上要安全多了,神谷朔反过来操心时透有一郎他们路上的安全,夜晚的山路怕有野兽出没。 看着人小鬼大的神谷朔,时透有一郎语气无奈又宠溺:“注意安全,不要乱跑。”又交代了几句,就带着无一郎回去了。中途回头,还能看见那个待在亭子里的小点跳着朝他们挥挥手。 夏夜无星,山风微动,这是个看似平静的夜晚。 等人走了,神谷朔独自待在亭子里,迟迟没有等来父亲。 夜幕彻底落下,年仅八岁的他死在了这个夏夜。 破裂的水纹模糊地展现了最后一段画面。年幼的神谷朔正拼命地往林木多的地方钻去,早就没待在山脚的亭内了。 前边草丛里露出了一把弓箭,还有一件沾血的外衫。神谷朔爬过去拨开草丛,紧张到手都在发抖。等看清楚草丛后的尸体后,他的瞳孔霎那放大,跌坐在地,发出呜咽声,又因为过度惊恐而失语。 巨大的哀恸与冲击夹杂在一起,都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在做着什么。只能听耳畔风声猎猎,胸腔里的气越来越少。 神谷朔的父亲永远不会来接他了。 而他的身后,俊美妖冶的男子红眸似血,嘴角扬起幽暗浅笑,舌尖舔过利齿。 猎物找到了。 伊织在那水镜里,看到了双美丽的赤瞳。 第26章 生日番外 盛夏时节,林木葱郁,阳光给远山镀上了一层烈黄的厚纱,树影与偶尔出现的清风一同吟唱。 摆头式的电风扇辛勤工作,吹动周边滚着热浪的空气,姑且带来了几分凉爽。时透无一郎坐在窗沿上,撑着身子望向屋外,墨黑的长发被风吹得微微扬起。 稻田的那侧,有几个模糊的身影,正站在太阳下向他用力招手。无一郎看清后,眼睛像盛满了璀璨星河,碧绿清亮。 “哥,去不去买红豆饭?”时透无一郎转身对着身后说道。 坐在书桌前看书的时透有一郎蓦然抬头,看着弟弟一脸期待的表情,有些莫名奇妙:“母亲不是说晚上吃吗?你饿了去冰箱里看看,有西瓜。” 说完,视线又放在那本厚厚的专业书上,银框眼镜衬得人清雅温和,对外界不甚关心。 下一秒,有一郎手中一空,他的书被抽走,丢到了抽屉里。时透无一郎佯装生气,挑眉道:“今天我生日,哥就不能重视一点吗?” 他们是双生子,生日都在今天,所以时透无一郎故意在“我”字上重重强调。 时透有一郎摘下眼镜,看着气鼓鼓的弟弟失笑道:“好好好,走吧,去买红豆饭。” 今晚父母已经计划好如何陪他们庆生,有一郎不知道弟弟怎么突发奇想要出去买红豆饭。反正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时透有一郎决定陪无一郎去。 第45章 无一郎开心地冲到楼下,在玄关处一边穿鞋,一边说道:“妈,我们今天会晚点回来吃饭。” “早去早回。”时透母亲听见楼上传来蹬蹬的声音,从厨房走出来,笑盈盈地看着两个准备出门的孩子,温柔嘱咐道。 “好!” 两个少年在夕阳余晖中奔跑,煦暖明亮的光洒在温柔俊秀的侧脸上,无忧无虑。 ··· 时透无一郎拨开小径及膝的杂草,从树后探出身来,呼唤着:“哥,这边。” 有一郎看着弟弟这雀跃的模样,都不用费心猜,就知道弟弟是在拿买红豆饭当幌子,哪有人买饭买到山上来的。他假装不知情地跟着无一郎走着,想看看在卖什么关子。 等到了一棵百年树龄的银杏树下,无一郎让有一郎在这等他一下,什么也不解释,就向远处跑去。 无一郎跑得不见了人影,有一郎安静地站在树下等候。他望向这棵古老的银杏树,神情变得有些复杂。 最近很少做那个梦了,梦里那个与鬼共存的时代,充满血色与牺牲。无一郎孤独落寞地坐在这棵树下,身边空无一人,无神的双眼哀伤空旷,让人心悸。 还好醒来时,发现只是一个梦。仅是梦,都觉得那么悲伤。 有一郎还在漫无目的地回忆着那些不好的片段时,眼前一黑。悲鸣屿行冥蒙住了他的眼睛,宽厚的手掌温暖有力,嘹亮的声音温柔问着:“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啦。”众人大声附和。 等再睁眼,时透有一郎看到银杏树下挤满了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隐隐笑意,岁月静好。 大家把无一郎推到前头来,对着两人齐声喊道:“生日快乐!” 落日为序,晚霞作章。带着凉爽水汽的晚风赶跑了夏日的酷暑,鸟雀从远程盘旋而归。 所有人的心都被快乐充盈着,这一次无人再孤单。 伊黑小芭内端着蜜璃做的蛋糕走上前来,异瞳美丽珍奇,对着低自己两届的学弟们温声道:“这是蜜璃做了一天的蛋糕,过来尝尝。” 蜜璃站在小芭内身边,绽放着甜甜笑容,明媚说道:“希望你们喜欢。” 新鲜的黄油蛋糕,散发着迷人的烘焙鲜香,浇上清甜的蜂蜜,还冒着腾腾热气,足以见得蜜璃的用心。 有一郎看着这可爱美味的蛋糕,感激说道:“非常喜欢,谢谢伊黑哥蜜璃姐。” 炼狱杏寿郎搂过时透两兄弟,朗声大笑道:“又长大了一岁呀,明年都来加入棒球社。你们可是少见的双生子天才,正适合打投手。”杏寿郎一直觉得这两人的运动天赋极高,从入校那日起,就执着于将他们拐进社团。 时透有一郎笑着推脱:“大哥,棒球社有你在了,怎么还会缺人?” 杏寿郎为人爽朗,对待后辈真诚又热心,已经连续四年蝉联“大学最具人气学长”,没有人不喜欢他。带着棒球社向百人规模发展,路过都要被挤破头。 无一郎在另一头臂弯下,开始拆他哥的台,告状道:“大哥,我哥压根不运动的,他连棒球规则都还不懂。” 一听这话,炼狱杏寿郎大为震惊,松开无一郎,开始拉着有一郎好好科普这项华丽的运动。坚决不让这个天之骄子,被拐到隔壁宇髄天元的音乐社。 义勇今天也来了,带着满满一袋子萩饼,认真地挨个分发,还给不死川实弥多塞了两个。 实弥吐槽:“别乱套公式啊,又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吃这个。”手上却很不老实地又从口袋里多拿了两个。 蝴蝶忍在旁边笑道:“你别打趣他了,要是下次公式都不会套了,你就没萩饼吃了。” 义勇听着调侃,僵在原地,捏着袋子像个犯错的小孩。 还是时透无一郎拿起义勇先前递过来的萩饼,咬了一口夸赞道:“怎么会,义勇哥送的礼物可是很用心的。” 除了萩饼,义勇昨天还偷偷给两兄弟寄了很多专业相关的书籍,主打一个关爱后辈成长的实干家。 义勇得到了时透无一郎的认可,这又开始满心欢喜地给人派送萩饼,并暗自记下明年要多给无一郎送一些。 一行人笑闹了许久,在滚滚云霞下,宇髄天元点起蜡烛,招呼两兄弟道:“来许个愿。” 时透无一郎与哥哥对视了一眼,心中明了,两人的愿望是一样的。他长睫扑动,展颜笑道:“愿大家平安康乐,无病无灾,顺遂无虞。” 黄昏至黎明间,烈火已焚尽。 这一世,所有人都将生活在幸福之中,永远永远。 第27章 留白 神谷朔的那双眸子漆黑无神,眼中淬了狠毒和怨恨,他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在地上疯狂刨地,嘶吼道:“无一郎,你毁了我。” “毁”这个词,时透无一郎听过太多次。从第一次杀鬼的那天起,这个词就萦绕不去。 大多数鬼都认为自己没有错,是天道夺了他们为人的喜乐,只给他们留下杀戮的本性和吃人的习性。他们原本是人,因“毁”而“堕”成鬼。 时透无一郎漠然听了很多这样的倾诉,有时他会伫足,有时又任由那些怨恨散在空中,置若罔闻。 没有人毁掉他们,成为鬼的他们因为克制不了对生的贪欲,对世事的怨怼,才心甘情愿又自我麻木地存活于世。将自身苦难嫁接于他人,又装作受害者躲在黑暗中自我垂怜,是件很没意思的事。 第46章 时透从不对鬼心生怜悯,他只会将所有恶鬼斩杀。 哪怕这只鬼似乎认识失忆前的他,他拔刀的速度也只快不慢。既然是个熟人,就送个简单的死法。 雾气腾空,杀意来去自如,在那鬼伏在地面时,时透已瞬移到其身侧,一招砍中了鬼的脖子。神谷朔的脑袋滚到院子中央,在地上直勾勾地看着时透无一郎。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只掉下一颗泪来。 他哭得很伤心,嘴里念出了最恶毒的“诅咒”。 【血鬼术·影重现】 破碎凌乱的声音升起,神谷朔要无一郎也再亲历一次至亲之死。 砍掉鬼的脖子后,以伊织记忆为依托的幻境并没有消散,反而成为一面被打碎的万花镜,光怪五彩的棱面极速将时透无一郎吸附进去。 时透无一郎没有记忆,过往的痛苦都被尘封着。这鬼还要最后发动一次血鬼术拉他共沉沦,企图从心智上将他彻底摧毁。 事实证明,这是鬼在自讨没趣。 这一次,时透无一郎真正意义上进入了专属于他的记忆幻影。 一片纯白的空间中,白色,极致无尽的白色,没有任何多余的色彩,没有比这空阔干净的幻境。世间安静到只有他细微的呼吸声,嘈杂零碎的动静全部被隔绝。 时透呆站在其中,要不是记忆没断线得那么快,都怀疑这里就是死后的世界。 日轮刀不管怎么挥舞,都像哑火似的,成了寻常刀刃。时透无一郎不再浪费力气,他沿着无尽的渺白慢慢走着,看能不能找到出口。这里的时间漫长无涯,不知道漫游了多久,环境仍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时透花了很久顿悟,他真的被困住了。 时透无一郎在这里不会感到冷暖和饥饿,也不会有疲惫,成了一个活死人,被拘泥在这无边的素白领域之中。 没有记忆的世界就是这样,大量的留白充斥内心,连情绪都不会有。 应该走了一年了,时透无一郎用独特的记时法估算着。没有四季的春秋供他咀嚼,日日皆空。不问来路,不知去路。 两年了,也不知道是这里没有尽头,还是把起点又走成了终点。他执着着向前赶路,已经忘却了目的地。 第三年,时透感觉脑子变得钝钝的。刚想到某件事情,下一秒又很快遗忘。除了几个不得忘记的人名外,其余的一切都像海边的礁石,被冲刷腐蚀到烂了洞,细小的空洞漏风,呜呜哭咽。 时透无一郎走到哪,哪就是世界中央。 好多年过去了,就算是颗种子,要么长成参天大树,枝繁叶茂,要么化作尘土,随着西风,不知上了几层天。唯独他不行,他待在这片死寂之地,踽踽独行。 在第五年的路上,时透无一郎终于不走了,他停下来垂着脑袋看着自己身上的白衣,觉得越看越像亡者的丧服。 时透无一郎与一望无际的白融为一体,他想到了鲛渔湾的雪夜,想到了海滩上晾晒的白盐,想到了黑夜中的那个白衣人。 时透无一郎盘腿坐在地上,闭上了眼回忆。当神谷朔以他平日的形象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没有任何触动。因为时透知道那不是他,但那个白衣人不一样。 这些年日日在梦中骂他废物的那个少年,不知道从哪一刻起,就跟在了他身后,如影随形,面庞变得清晰可见。 “原来我们真的长得一模一样。”时透无一郎口中的血喷涌而出,溅落在这片死寂的白中,妖冶也惊恐。整个人如从深渊爬起的血人,没了灵魂,只剩躯壳。 ——有人因我而死,而他死后,我成为了他的模样。 所以穿上経帷子入葬的,到底是谁。 时透无一郎失神的双眼慢慢聚焦,他用沾满血的手把额上的汗慢慢拭去。再垂下时,这握成拳的手,狠狠砸向了地面。 所有的声音,一切的人影都散了。白衣复原,成了寻常那套鬼杀队的黑色队服。只有那溅的清水扬在了时透的脸上。 至此,幻境已碎。 ··· 伊织还欲看清水面里的恶鬼长相时,时透无一郎从天而降,砸在了她面前,溅得人一身水花。 黑衣被水泡得浮肿膨胀,脸俯扑在水中,不知死活。 伊织没敢靠近,她谨慎地判断了一下,这个到底是鬼变的霞柱,还是恢复了原样的霞柱。 直到那处水面散开大量血水,她才赶忙跑了过去,用力将这个人的身体翻转过来。看着眼前的时透无一郎,伊织呼吸一窒。 时透无一郎的脸被河堤的石子划破,衣裳尽湿,不安地闭着眼昏迷,如游丝的气息时断时续,这血竟然是他从唇角吐出来的。 伊织将时透无一郎拖上岸,放在一块避风的大石头后。用自己的外套盖在了他身上,时透的身体仍然如寒冰,没有任何温度,再这样下去会冻死人。 他们掉到了最开始来的那条河流里,熟悉的村落还在眼前,伊织打算去向幻境里的家人求救。 刚跑一步,就有只寒凉的手拉住了她。 时透无一郎的状况很差,胸口处传来一阵闷痛,但意识总是清醒得很快,他的绿瞳有些失焦,说道:“别回去。”这是时透能给的全部忠告,村落里的血鬼术还没有结束,伊织此时往里面走,只会拥有一个悲惨的下场。 在与霞柱视线对视上的那一刻,伊织突然意识到她将面对什么。与过去的悲惨经历对抗,再强大的人也会变得脆弱,何况是她。 第47章 “我马上就回来。”伊织温柔坚定的话语中蕴含着无限力量,似暖阳照拂在清波涟漪之上,美好又温暖。她第一次拒绝了时透的安排,抽出了手,紧盯着晦暗的前路,跑动的风在耳边呼啸。 伊织知道,如果她没有跟过来,这个鬼对时透根本造不成严重的伤害。现在鬼的头颅被砍掉,还深陷幻境之中,那是因为这是她的记忆,她的幻境。 时透将该做的都做了,最后一层屏障,必须由她来打破。 再不出去,就要连累霞柱殒命于此。霞柱救了她这么多次,伊织决定要为他找一个渺茫的希望。 白日的村落陷入沉寂,树影斑驳陆离。伊织总感觉有一双眼在黑暗中窥视着她,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比恶鬼身上更浓郁的味道,是血腥味。 越靠近家,周遭的气息就越发糟糕,让人窒息烦闷。 伊织手持日轮刀,终于见到了她的梦魇核心。 食头鬼蹲站在她家门口,獠爪划破了伊织妹妹的脖子,像一圈红绳,标准齐整,顺着这条狭窄的线条,有液体慢慢渗出。然后就是一声响彻暗夜的断裂声。 真纪睁大的双眼睛看向了姐姐伊织这边,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手就垂了下去,再无生息。 食头鬼的脚边还堆砌着小山似的尸体,里面的所有人,伊织都认识,包括她的父母。 她眼前又浮现出猩红的血,凄厉的嚎叫,地底下伸出的手叫嚣着将伊织的骨血撕裂啖尽,铺天盖地般宣泄恶言。 伊织双目似充了血的泛红,一言不发地走到食头鬼面前,握刀的手在颤抖,但是却一步都没有后退。 在藤袭山上,伊织受到恶鬼的偷袭,她最后以同归于尽的架势选择跟鬼换命,刀刃跟鬼的利爪同时刺入。好在她赌赢了,活了下来。 事后蝶屋的雪子告诉她,伤口离心脏只有了一公分,差一点人就死了,肯定是她父母在天之灵保护她。伊织苦笑着摇头,她在走马灯里看到了父母和妹妹,但是他们丢下了她,又一次。 梦里什么都有,一家四口其乐融融。梦外一无所有,她孤身一人,头悬明月。 培育师之前说她其实不适合学水之呼吸,她心中一直有股怨气,有时盖过了她的温良柔和的本性。某些关键时刻,她会不够理智,失了冷静。 就比如现在。 伊织以【水之呼吸捌之型 泷壶】起手,直接朝食头鬼袭去,漫天的水柱落下,带来永无宁日的潮湿。 这一招过早暴露了位置,食头鬼丢下真纪的尸体,灵活躲开,迅速调整站位,使出了召唤骷髅的血鬼术。那些骷髅冲击速度极快,上面还带了毒液,越过水气环绕在伊织周边。 伊织用叁之型防御,却总有防不胜防的瞬间。一个婴儿大小的骷髅砸到了她的腹部,人被狠狠甩了出去,再从高处跌落,摔得两眼发黑。 这一摔有些重了,伤了肺腑,伊织短时间动弹不得。她痛得冷汗淋漓,都没有吭过一声。 伊织知道她心中的那股怨气从何而来。她是在恨自己弱小,恨自己无用,恨自己不能手刃恶鬼。既然再给她一次机会,她绝对不会放过。 伊织从地上爬起,扯出浅笑,血从唇齿迸住。黑发染血,妖冶凄楚。 随之而来的【水之呼吸陆之型 扭转漩涡】让周边的空气都凝成了刀刃,足以将一切都一分为二。食头鬼见这么气势汹汹的剑招,不想硬碰硬,各个关节嘎吱作响,准备先跳开。 但是伊织没有给他这个机会,陆之型衔接着柒之型而来,剑招转换太快,导致食头鬼没躲开这轮突刺。日轮刀卡在了食头鬼的脖子正中间,没有完全斩下。 食头鬼倒地,扑棱着用手想将这卡在脖子的日轮刀给扯出来,不然鬼身迟迟无法复原。幻境里没有真正的太阳,唯一的弱点就是脖子。 头还没掉,还有活着的希望。食头鬼狞笑偷想着:这个女孩果然不中用,都到这一步了都没成功。 伊织的发尾残余些潮湿,脚边淌着一摊水渍。她走到食头鬼面前,没有去管幽蓝的日轮刀,而是一把拖着食头鬼来到了那面尸墙附近。 因为一半的脑袋已经掉落,鬼难以动弹。 伊织就这样跪坐下来,双手握拳,钳制着鬼挣动的四肢,开始一寸寸对着日轮刀砸下去。刀背钝厚,磕碰到让手背立刻青紫红肿,她却一点也不在乎。 伊织要让日轮刀慢慢镶嵌进食头鬼的头颅,让这鬼用他喜欢的方式死去。她的脸上、手上、每一寸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很快粘上了深红恶臭的鬼血。而她仍握紧成拳,心坠寒冰,一下一下砸着。 少一下伊织都怕家人的亡灵得不到安息,她都怕她的深天苦恨得不到宣泄。食头鬼的那双红瞳,第一次惊现滔天的恐惧。 这一次,她靠自己复了仇。 食头鬼早就没了动静,黑烟燃起,恶鬼灰飞烟灭,伊织还在继续。她像一个被设定程序的机器,任务全部结束后,不知道如何终止,在失控崩溃的边缘。 一双手蒙住了伊织的眼睛,血色消失。时透无一郎温柔的话语在耳畔如清风,吹拂开心间迷雾。 “好了,结束了。” 第28章 水月 伊织面无表情地坐了半晌,她的指掌全是伤痕,流血不止,看着惊心。 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微微张着口望着坍塌消融的尸墙。却还是咬紧牙关,选择了沉默。眼沉沉阖上,晕死过去。 第48章 山间风呜咽,如怨如慕,凄惨悲凉。时透无一郎站在伊织身后,风卷起他的长发,他看着变幻的场景,神色暗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神谷朔的血鬼术正在崩塌,时透背着昏迷的伊织先回了山中寺。 幻境散去后,那座蒙尘的寺庙恢复如初。所谓的古寺只是由一个简陋狭小的木屋幻造而来,里边很干净,应该有人在经常打扫。 之前那些消失的鬼杀队队员东倒西歪地挤在木屋里,身边全是一堆果核。除了消瘦了点,都没什么大碍,看来在他们进入幻境的这段日子里,神谷朔一直在投喂他们,没有让他们饿死。 鎹鸦银子看到重新出现的时透,差点哭出来。幻境岁月流逝,时透已经消失了整整半个月,新一批鬼杀队队员正在赶来营救的路上。 虽然银子坚信时透无一郎能活着回来,但这段时间还是忍不住为主人忧心。 时透摸了摸银子的鸟羽,轻声说道:“不用担心。” 黎明的曙光即将打破静谧,时透无一郎简单安顿好伊织后,在后山找到了濒死的神谷朔。 他的血鬼术很特殊,不能单独以强度来评判,时透怀疑给他血的至少是个上弦。如果再成长百年,他的危害不会比下弦低。 小孩最会造梦,他们清楚知道大人想要的是什么。 银杏叶飘落满身,神谷朔恢复成了一个小男孩的样子。时间停留在五年前,五年间他没有任何变化。他任由落叶淹没,独留了个脑袋,拱出来呆望着圆月西沉。 神谷朔一直在低喃着这句话:“死者未死,生者未生,想见总能相见的。” 他在想他的父亲。 那日神谷朔迟迟等不来父亲,既怕父亲突然回来,又不敢上山去追有一郎兄弟,只能在山脚徘徊不去。 眼见着天色全黑,神谷朔感觉到处都有如狼豹的眼睛在看他,随时可能上来撕咬。 身后被冷汗浸湿,豆丁大的汗珠往地上砸。神谷朔在亭内抱着柱子不断转圈,安慰自己:“没事的,没事的,父亲马上就来了。” 话语戛然而止,神谷朔看到亭子斜侧高处的草丛里,露出来一只手,在月色下惨白发光。 之前的担忧,在看到这只血手后,积攒的越来越多,快成为一种确信的预感。神谷朔试探着往那边跑去,幼小的脸脆弱又惶恐,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拨开高过头顶的杂草,终于看到了令他心死的那一幕。神谷恭介被开膛破肚,死状惨烈,看着像被某种野兽袭击了。 孤鸦啼叫,心中哀凉。神谷朔双脚发软无力,踉跄倒地。这对年仅八岁的他而言,冲击太大,他完全没办法做出理智的判断。 无人告诉他,现在应该逃跑。不要哭泣,擦干眼泪,要一直跑到光亮的地方去。 神谷朔只知道跪在父亲的尸体旁边嚎啕大哭,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着,整座山都是他的哭声。幼小的他,求助无门,伤感又无措,多么希望现在有一郎和无一郎还在身边。 绵延不绝的哭声将刚离开的杂鬼吸引回来,本想再过来饱餐一顿的鬼,看到男孩身后站着的大人后,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山坡下,不敢再对这猎物有任何觊觎之心。 等到这位大人走后,那小鬼才松出一口气。这次没吃到没关系,山上还有两个小孩,再去看看就好了,今夜注定不会空手而归。 神谷朔又想起当时混乱的场景,他作为人活着的最后一刻。 那个黑发红瞳的男人咬住他的脖子,血液顷刻被抽空离体,生命力肉眼可见的枯萎离逝。没了血也就没了价值,他被当作耗材丢到一边,离他父亲远远的。 临死前神谷朔觉得很害怕,害怕这种说不出的寒冷。他像一只被放血的青蛙,抽搐着向父亲的方向爬去,等到小手放在那双冰冷尸僵的大手里,而后才浮现了一点笑意。 这样就不冷了。 妖冶美丽的男人似是觉得这样的垂死模样有趣,身上可视的黑气萦绕,他将神谷朔提了起来,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想要什么?” “活着。”神谷朔死灰的眼睁着,他看不清男人的眼睛,只觉得黑红混杂,好似颠倒的字符在跳跃。缓缓说出了他瞑目前的心愿,他要父亲活着。 这个答案取悦了眼前的男人,果然向往长生才是人性的本质,哪怕是个小孩也不例外。无惨他今天心情不错,慷慨地给了神谷朔一滴血,助其成了鬼。 鬼的血液在神谷朔的经脉中横冲直撞,身体结构被破坏殆尽。等他慢慢恢复了神志。他发现父亲的尸骨早已腐烂,大堆的蝇虫环绕,辨别不出原样。 父亲死在鬼的手中,他也成了鬼。鬼的宿命成了悬于命运之上的诅咒阴云,是一世摆脱不了的枷锁。 神谷朔大部分时间都不清醒,胃部在叫嚣着饥饿,他要用无数活人来填补这个镂空。他浑浑噩噩地活着,去山下杀了很多人。 终于在清醒的某一日,神谷朔于暗夜里上山,不顾一切地去找有一郎和无一郎。 或许他们能够救自己。 那间屋子早就没有人了,神谷朔站在这荒废的木屋里,恸哭数夜。他明白过来,自己被所有人抛弃了,孤零零地留在了山上。 神谷朔从此守着这座山,像块界碑,祈祷着早日发烂,又或是在固执地等待无一郎他们回来。 可能是执念太深,他太想要父亲活着了。后面神谷朔发现他的的血鬼术居然是制造幻境。在制造的第一个幻境里,神谷朔见到了父亲。 第49章 因为是被恶鬼所杀,又眼睁睁看着儿子堕入地狱深渊,神谷恭介灵魂体被圈在了这里,无法转世,成了神谷朔幻境里的“地缚灵”。 被恶鬼袭击而死的神谷恭介,当时看到那个小小身躯,匍匐在他身侧哭泣。焦急地想劝儿子不要停留在这,可身为父亲的他什么也做不了,不仅无法阻止朔的遇难,还目睹他成为了鬼。 幻境里的神谷朔扑倒父亲怀里大哭,他说他很害怕。哪怕他成为了鬼,他也在害怕,所有人都把他丢下了。 神谷恭介抱着儿子,埋头痛哭。朔才八岁,为何偏偏成了那吃人的恶鬼。就这样从这天起,神谷恭介亲眼看着儿子辗转在无数个幻境中,重复着杀人吃人的恶行。 两人的交流越来越少,到最后朔发现父亲居然在帮助他困住的人逃跑,那屋子上挂着的锁就再未解开过了。 神谷朔如果正常活着,也到了十三四岁的年龄。在普通猎户家庭,早可以独当一面了。他知道这些年,对于他吃人这件事,父亲一直在怨恨自己。 他偏执地要父亲活着,死者未死,生不如死,他是带来不幸的存在。 但神谷朔的血鬼术不一样,那是带来幸福的源泉。 可能是世事皆苦,这世间多的是宁可沉溺在美好的幻境,也不愿直面真实的人。神谷朔平安无事地做了五年的鬼,犯着赎不清的罪,听着数不尽的人间苦难。 朔学着大人模样,夜夜在庙前祈祷,在山间徘徊。麻木地看一朝四季,树枯叶繁,这样并没有活得轻松些。 活着,也是一场劫难。 可害死的人还是太多了,终于还是引来了鬼杀队。 本来打算把这些烦人的“蚂蚁”全部杀掉,但神谷朔意外地在这群前来杀他的人身上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是无一郎他们! 神谷朔克制了自己进食的需求,用幻境把这些鬼杀队的人全部困起来,来一个困一个,来十个困十个。等他们全部出动,总能蹲到无一郎的。 最后也正如神谷朔所愿,无一郎来了。其实从见到时透无一郎的那刻起,神谷朔竟也分不出眼前之人,到底是有一郎还是无一郎。 他读取了时透的记忆,发现里面一片空白。 无一郎变了,再也不是那个温柔的二哥了,他变得冷酷无情,学着有一郎的样子,变得面目全非。哪怕朔装作双子之一的样子,去哄骗他,他也很难有所动摇。 神谷朔感到愤怒,他不能接受时透走后,把他给忘了。但后面发现无一郎是忘了所有人所有事,这才释怀。 原来是人傻了,那就放心了。 神谷朔决心将无一郎留下来,也送到幻境中去,这样今后就有人陪伴他了。结果被揍得很惨,他不是无一郎的对手,这几年不知道无一郎学了些什么,打人打得很痛,还逼他又一次看到父亲的死亡。 父亲那句“杀了我”,躲在门口的神谷朔是听见了的,就是因为听见了所以才不愿意接受,他怨恨无一郎抛下了他,怨恨父亲疏远他。怨恨这昭昭天道毁了他。 毁灭欲达到顶峰,神谷朔要让所有人都痛苦。他强行让过去五年为笼,囚禁了无一郎,逼迫他想起一切。 可惜最后落荒而逃的是他。神谷朔想问无一郎,有一郎去了哪里,为什么无一郎的幻境里那个巨大的阴霾中,赫然是有一郎的脸。导致朔不敢轻易进入其中,好像再走近一步,就能听到有一郎哥的冷哼。 “又在闹什么?”少年长眉倒蹙,绿眸像海洋似宽阔,看似凶戾,实际上平和温柔。 想到这,神谷朔不由笑了笑,他手里捏着颗圆润的鹅卵石,又攥紧了几分。这是他捡到的最好看的石头,打水漂不会再输了。 神谷朔看到了天明时的霞光希冀,现在真的要死了,却不感到害怕,而是轻松。 “无一郎,你们当时为什么要离开?”神谷朔沉默了许久,只问出了一个问题。 时透无一郎望着天方际白,满山银杏叶在身后起舞,他喃喃道:“因为我们都有自己的归宿。” 神谷朔如释重负地颔首,一声谓叹:“这样啊,哥,代我向有一郎哥问好……” 鬼的身子消散殆尽,碎片如落叶在空中飘荡。点点荧光,金黄明亮,像极了那个明朗不知忧愁的小孩。 时透手中捧着灰烬,霞过无痕。 那时夏日和煦,阳光正好。银杏树下,风吹起了三个少年的墨发,浅笑吟吟。 神谷朔高举着那颗最漂亮的鹅卵石炫耀道:“这次我赢定了。” 有一郎眼中的光华盛气凌人,骄傲似朝阳,他抛出的石子像精灵一样在水面跳跃,美丽的弧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可不一定。” 无一郎从河中抓起一颗灰白的鹅卵石,高高抛起,唇角盈满笑意,灿若星河,清声说道:“比赛——正式开始!” 那颗被珍藏的石子从灰烬中慢慢溜走,沉入河流,发出清脆声响。泛开阵阵涟漪后,很快消匿不见。就如同这年少记忆,踏雪无痕。 鬼杀队大队正在赶来,信号弹的烟花映空,璀璨光彩落在水面,与那模糊绰约的一轮孤月平静映衬。 时透呆望着,原来镜花水月,是这般含义。 第29章 成年 伊织醒来后,发现已经身处蝶屋。时透无一郎端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眼眸低垂,睫羽遮着绿眸,默自发着呆。 第50章 “醒了?”时透出声,第一时间注意到伊织睁眼。 伊织点了点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落荒而逃地错开了视线,回避着时透无一郎的凝视。 那日最阴郁的一幕被霞柱看了去,但伊织没什么好解释的,只是这个继子怕是当不下去了。 剑士放弃对鬼一招毙命的机会,实在是愚蠢到无可救药。霞柱的继子不应该是她这种轻易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人,如果那日鬼还有后招,等待她的就是死路一条,她辜负了主公的期望。 改天命这事,果然不应该由她来,她与自己内心的幽暗都要周旋良久,何况是那琢磨不透的未来。 伊织躺在床上,四肢无力,平静地等待时透开口,或许他今天到来,是为了通知自己离开。 时透无一郎定定看了会伊织,深邃的薄荷瞳孔倒映着女孩的面容,只留下一语:“好好养伤。”就起身走了。好像他只是偶然路过,并没有什么想说的。 伊织望着时透的背影,愣了好一会,霞柱这个反应有点奇怪。来蝶屋看望,就是为了嘱咐一句好好养伤吗? 但现实好像就是这样,之后伊织整整一个月没见到过时透无一郎了。 后面听同为鬼杀队的队友森田说起,自从那山上回来,时透只在伊织昏迷期间,去蝶屋探望过几次,此外就没有在白日出过门。他经常把自己关在院内,愈发孤僻。接到任务也都是深夜独来独往,来去无踪。 “霞柱明明看着像感知不到痛苦的人,但也过得不开心。”森田咬着丸子,对着虚弱靠在躺在床上养伤的伊织总结道。 时透的过往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知道的人并不多。 伊织没有吭声,她寻着屋外的鸟鸣思绪飘浮。 或许这世界上的人不是因为遗忘而不痛苦,而是因为痛苦才选择遗忘。并非所有人都能从那边荒芜的空茫中走过,但这样的路,霞柱已经走了很多年。 他应该也很孤独。 等伊织养好伤后,主公将她叫了去,想要询问山中寺一行还发生了什么。无一郎最近的行为有些怪异,但每次叫这孩子前来,都固执地保持沉默。 伊织坐在台下,将她在幻境里所看到的前情,详细向主公描述了一遍,包括神谷朔这个人。 主公明白了,看着云中雀鸟,缓缓说道:“无一郎应该找回了部分记忆。” 当初产屋敷得知鬼杀队队员消失的地点后,本不打算派无一郎前往,这座山离他幼时住的地方相隔不远。既然时透选择了遗忘,他就不会出手干预来主动唤醒那段封存的记忆。这只会给这个善良的孩子带来更大的伤害,他已经承载了太多。 但那只鬼不见到时透无一郎誓不罢休,似乎还跟时透无一郎有些渊源。不管前尘往事如何,时透都需去做个了断。 不知道无一郎的记忆恢复到什么程度了,但目前看来,时透还过不去心里那道坎,等想通了应该会找过来的。 主公不再提此事,他见伊织刚养好病就投入训练,关心起她的身体情况,无一郎似乎不排斥这个孩子。 伊织的性格与失忆前的无一郎相近,两人年龄又相仿。若能并肩作战,相互扶持,他也能放心很多。 主公并不严肃,甚至说非常的随和。但是他却有一种巍然肃敬的气质,让人不敢直视。在真正相信众生平等的人面前,再高贵骄傲的人都愿意为他低下头颅。 伊织在这温柔关怀下,犹豫片刻,鼓起勇气说出了她的要求:“主公,我不想当霞柱继子了。” “是无一郎说了什么吗?”产屋敷温声问道,并没有震惊。 伊织摇头,她觉得还不如霞柱说些什么。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说,也见不到人,压力并没有减少。 她这次拖了不少后腿,有眼力见的就该识趣离开,而不是让人笑话鬼杀队最高不可攀的天才收了个废物。 越了解霞柱的过往,伊织越是惧怕。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是那样的结局,她开始夜夜梦魇,梦见霞柱死在她面前,好不容易破开心魔,现在又要多要一道。 产屋敷知道伊织心中所想,安抚道:“伊织,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主公的话永远都认真诚挚,让人心怀希望,“你要为自己感到骄傲,相信自己的选择。” 伊织最后能舍弃幻境假象,抽身而出,再斩杀心魔。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这世间没有那么多天才。 但伊织去意已决,她盯着自己的脚下,仍是不抬头。 “你讨厌无一郎吗?”主公突然发问。 “没有,”伊织被问得猝不及防,慌乱解释着:“他是个很好的人。” 霞柱于公是她名义上的师父。于私,是她的救命恩人,伊织怎么也说不出霞柱一句的不是。 主公听伊织不停细数着时透的优点,生怕叫人误会是无一郎的错,才导致她当不了这个继子,不免轻笑起来。他语气松快地说道:“你是觉得会连累无一郎吗?但我觉得未必。你说是吗,无一郎?” 产屋敷看着门口站着的时透,像在征求他的意见。 伊织还没有反应过来,身边就并排多跪了一人。那人跪地的动作都行云流水似画,身边气质冷冽。 是时透无一郎,不知道他来了多久。 一个月未见,时透看着憔悴消瘦了许多,他低着头说道:“是,主公。” 第51章 等伊织晕晕乎乎地出了主公的院落,站在大道中间,过了半刻都没回过神来,她瞪大了眼,朝着身后关着的门,震惊嘀咕着:“不是,这……是什么?” 霞柱刚才不仅没有拒绝主公的提议,同意伊织继续成为他的继子,还提及会教她霞之呼吸。 就这样伊织三言两语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主公还有别的话要单独跟时透无一郎谈,继子的事就先这样处理着。 伊织现在脑海中全是主公最后的那句话:“你会做到最好的。”她来时心境还是一潭死水,现在却激起千层浪。 她被主公认可了。 伊织走后,主公看见时透正抬眼看着自己,目光中有探究,有纠结,眼神慈悲宽广,说着:“想问什么?” 时透一怔,主公心思缜密,总是一眼就识破他心中所思。 时透这些天想了许久,还是打算来见主公,他问道:“主公大人,我有一个哥哥是吗?” 主公轻轻点头:“是的。” “你想起多少了?”主公问道,记忆总会找回,深渊永远存在,这是无法回避的问题。 时透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心情看着又低落了些许:“想起的不多。”他只知道自己有一个哥哥,对方现在在哪却回忆不起来。 “主公,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无一郎问道,他只能靠神谷朔零星的记忆拼凑哥哥的模样。 产屋敷当年是拜托夫人天音去见的这两兄弟,听夫人说起过,那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小孩。虽然与无一郎长得一样,性格却迥然不同。眼中倔强不屈,像块宽岩挡在弟弟身前。即便身居陋室,也不低其志。 双子像两个极端,有无、刚柔与黑白。若说当时的无一郎如晚霞瑰奇,那有一郎就似朝霞热烈。 作为初代剑士的后代,他们的天赋就如那日月昭昭,夺目光华。 “一个很优秀的人。”产屋敷复述着夫人给的评价。毫不怀疑,凭有一郎的心智和能力,他若想,定能与无一郎一样,是能在最短时间内成为柱的奇才。 但命运这种东西总爱开玩笑,给一个无所求的人,世人艳羡的天赋,给一个渴望安宁的人,一世颠簸。 时透听了主公的回答,抿唇沉思,没有再继续追问。知道这些就足够了,故人会在合适的时间归来,他会有想起来的那一天。 ··· 回去后的伊织跟往常一样,晨起夜息,每日除了训练,就是夜晚出去跟鬼实战。但又跟往常不一样了,伊织的眼中不再有犹豫畏缩,取而代之的坚定决绝。 日复一日的单调枯燥,磨尽了所有的浮躁和不安。 她的心事已了,知道空有一腔孤勇,救不了任何人,鬼不会施舍同情。就如这天道,任由恶鬼纵行千年,也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既然决定要护霞柱周全,就不能懦弱退缩,竭尽全力做到她能做的一切。 那几年汗伊织浸湿的发丝与衣裳就没有彻底干过,一招一式咬着牙也要练上千遍。手上的创口新伤迭旧伤,直到被厚茧覆盖。 十九岁那年,伊织的等级终于成为了甲等。没有人再会对她成为霞柱的继子有任何异议,大家都觉得是霞柱有眼光。 除了某当事人时透无一郎。 “壹之型,垂天远霞!” 伊织挥舞着自己那柄轻薄的日轮刀,纵天劈落,刀刃嗡响,细碎的浅绿光芒炸裂出现,眼见着光亮的范围要逐渐扩大,然后开始……熄了火。最后蓝光大盛,在空气里劈出了水雾,给站在对面的时透无一郎,好一通水之呼吸刀气的冷浇。 尴尬的气氛蔓延开来。 伊织收回日轮刀,像个准备挨训的差生,局促地观察霞柱的反应。 时透身着黑衣,束发利落,阳光在他清秀的面容上轻柔栖息。绿瞳里的高光一圈圈泛开,像无言的深潭,有着不知名的幽寂。成年后的他相貌精绝,俊秀隽逸。仅仅站在那,都如一副水墨丹青。已经到了出去灭鬼,都会遭鬼调侃长相的荒谬境地。 他面无表情地看完这一幕,目光涣散,早就习以为常了。 璞玉对上朽木,两两相望,各有各的心思。反正时透无一郎看开了,伊织也想开了。 让天才来教普通人,可能他们心中是困惑大于蔑视的,根本就不明白问题出在哪。 时透演示招式时的霞光有多盛大,伊织的就有多微细。好比河海之于溪流,鲲鹏之于燕雀。最后还每次给他弄出一套强势的水之呼吸招式出来,水气迎面,没有嘲讽,胜过嘲讽。 时透很平静地问伊织:“还学不会吗?” 时透当初看风柱使用了一遍风之呼吸壹之型就学会了,还做了一些改良,改成了更适合自己的霞之呼吸。 这已经是第四年了,时透给她演示了数百遍壹之型,最后就使出了个这玩意。看伊织这费劲的样子,时透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教什么独家绝学。 确实是绝学,绝对学不会。 僻静的院落安静到能听清两人的呼吸声,春日青草独特的清香在院落飘荡。 “我再试一次。”伊织不愿意放弃,下扎马步,起势准备再来。她前日灭鬼受了点伤,现在旧伤迭新伤,擦破的皮还未结痂,又豁开了新口,开始渗血。 时透看着刀柄上的红色,摇了摇头,劝停了伊织:“不用再试了,你练水之呼吸就够了。” 第52章 呼吸法对体能消耗很大,人确实应该尝试挖掘潜能,但也没必要行之过激,只会导致过犹不及。 时透因为当年向主公说的一句话,这些年一直尝试教会伊织霞之呼吸。如果他今后在战斗中去世,有人继承这一套呼吸法也是好的。 但现在来看,已经是天方夜谭。时透正式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再整下去,时透无一郎毫不怀疑,义勇哪天会看到师妹使出一套诡异的水之呼吸招式来,一个人砸了两口锅。 时透没看伊织一眼,转身进了屋。这些年两个人一直很平淡地像上下级一样相处,交流不多。 只是这下级的性子貌似越来越跳脱,有了被银子带坏的迹象。伊织在鬼杀队里的人缘很好,大家都很喜欢这个温柔开朗的女孩,所以门口也总是热热闹闹的。 伊织见霞柱离开,以为今日的训练结束了。就收拾好东西,准备去训练场再跑几里练练体能,但出门时又碰上他从屋内出来。 时透手中多出一个棕色药瓶,上面还有蝶屋的标签。他递给伊织:“拿去疗伤。”用最冷漠的表情和最冷漠的语气做着关心后辈的事。 待伊织接过后,时透才说道:“明天你跟我去执行一个任务。” 伊织连去哪都没有问,就应了下来。上次跟霞柱一起出任务,已经是三个月前了,她一直很期待同他一起灭鬼。 “明天见 !霞柱。”伊织挥挥手,雀跃地离开。 徒留在原地的时透无一郎,待女孩背影消失,方转身回了院内。 第30章 森鸟 在很久以前,有一对兄妹被父母独自留在家中,到了晚上他们很害怕。突然听到有人敲门,那人说是他们的远房亲戚,受二人父母所托,今晚来照顾他们。 兄妹俩信以为真,就这样被哄骗开了门,将人迎了进来。那是个高个瘦削的女人,全身裹在黑袍下,兜帽深罩着脑袋,看不清正脸。 睡觉的时候,哥哥睡在床的这一头,妹妹和客人睡在另一头,哥哥半夜浸着湿透的床褥醒来,听着吱吱的嚼豆子声,拍了拍妹妹:“你听,什么声音?” 妹妹似乎在吃着什么,含糊道:“哥哥,不要吵到客人。” 哥哥不敢再发出声。他就默默听着这奇怪的咀嚼声,在粘腻腥臭的床单上睡了一夜又一夜。 等父母回来的时候,发现妹妹死了,哥哥睡在那染满鲜血的床单上,再也叫不醒。 赶路的途中,为了不让气氛太冷清,伊织自顾自地说着她从相原修那听来的故事。 相原修是跟伊织同期进入鬼杀队的少年,因为都学了水之呼吸,两人是很好的朋友,最近一起升到了甲等。 银子停在伊织胳膊上,焦急给人啄了两下,嗔怪追问道:“然后呢?然后呢?” 伊织拿出些松子喂给银子,继续绘声绘色说着。 后来大家都在猜测,那女人到底是不是恶鬼。如果是,为什么不吃哥哥。如果不是,那妹妹又是怎么死的。甚至还有人说凶手是他们的父母,故意将这两小孩杀死,然后伪装成恶鬼来过。 时透无一郎走在伊织身侧,听着这既像鬼故事,又像悬疑故事的怪谈。没有走神,绿眸生辉,出声问道:“妹妹的尸体有什么异常吗?” 伊织喂鸟喂得正开心,没想到霞柱会对这故事感兴趣,回想着相原告诉她的细节,连忙补充道:“妹妹的右腿没了。” “伤口呢?” “很平整,据说像被锯子锯过一样。” 不过这种无从考究的故事,只能随便听听,细想不得。 可能时透无一郎也知道这点,静默不语,没有再询问下去。 气氛又变得生冷,伊织完全见怪不怪。时透对外界不再像年少时那么漠不关心,但寡言少语的习惯一直保留着。 还好有银子在,这些年银子对伊织放下了偏见。只要有它在,一点都不会让伊织的话掉地上,它气愤道:“肯定是鬼干的。” 伊织连连点头:“我也觉得。” 一人一鸦嘀咕了半路,倒不觉得路途漫长,时透就在旁边安安静静听着。 聊完后,伊织回到正事,问起霞柱这次要去哪里灭鬼。 主公见有这次时透带着,就没有额外布置给她,以致于伊织和鎹鸦现在都不是很清楚此行的任务地。之前偷偷问银子,结果说让她自己去问时透。 “森鸟县。”时透淡淡说着。 “诶,”伊织听到这个地名,发出惊叹,“相原修家就在森鸟县。” 时透听着这个越来越耳熟的名字,余光扫过伊织问道:“相原修是谁?”这些年听到过好几次,但是无法将人名跟脸对上。 伊织想了想最近相原修出现过的场合,解释道:“就是上周在门外的那个人。” 虽然伊织很想让相原修在那种时候有多远走多远,但没办法,相原修就是要存心来看她笑话。主要是一个笑话四年还不过时,那已经得到了升华。 当时伊织也是毫不意外地没使出霞之呼吸·壹之型,门外传来隐约笑声,看得出已经在努力压抑了。 时透无一郎听到声音,径直走过去打开了那扇门。相原修就样笔挺地倒在院内,脸朝地背朝天,被当场“逮捕”。 看热闹的不止相原修一个,但大家从门缝里看见霞柱过来了,都如飞鸟走兽四下逃窜。不知道哪个没良心的还不忘给相原修推了一把,送他进来“受刑”。 第53章 那是个二十岁的青年,一头金发,眼眸似剔透的紫曜石,有着东方内敛含秀的五官,眉骨挺翘又不露锋芒,整个人如流水清泉般温润,又端得明朗大气。鬼杀队的普通队服,硬是让他穿出不着调的倜傥。 摔倒后的相原修大大方方地爬起来,并没有狼狈的姿态。他笑着跟时透和伊织打了个招呼,然后就两脚抹油往门边靠去,准备开溜。 “有什么事吗?”时透无一郎神色清冷地问道。他不喜欢院落吵闹,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发现外面有人在围观。 这些年鬼的动作平息了很多,除了主公脸上的紫色疤痕,面积从四年前的额头扩大到鼻翼,半只眼已经看不到光亮,其余变化都不大。就好像一切被按下了暂停键,日子循环往复地过着。 但鬼杀队成员也没有清闲到哪去,白日应该补觉或者训练,怎么会有空在这里闲逛? 相原修忙摆手说道:“没事没事,霞柱,我就是路过。”说完,又想起什么似的,抿嘴笑了笑,有个小小的梨涡。 时透无一郎似是不解,他的院子是主公特意安排过的,不与别的院子挨在一起,与甲等队员的住宅更是隔了数里。 时透无一郎问道:“你是过来训练的吗?” 最近在柱合会议上,主公提起过联合训练的事,想让柱能够特训一下非继子以外的人。现在就要开始了吗?时透无一郎回忆着最近是不是忘了什么。 本想装作不认识这人的伊织,看着霞柱思绪被越牵越远,肇事者还一脸无辜地站在门口,被迫过来圆场,歉意道:“霞柱,我晚上有个任务,相原修他提前过来了。” “提前”两个字,伊织说得是笑里藏刀。为什么提前,两人心里门清。 “对的,对的。我马上就离开,伊织你好好练。”相原修慢慢向门口靠去,还不忘狡黠地冲伊织眨了眨眼。 时透无一郎见两人相熟,就不再多说。提前结束了今天的训练,告诉伊织现在可以走了。 出任务前夕,尽量保存体力,才能平安归来。 虽然知道伊织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弱小的剑士了,无一郎还是会下意识偏护她。 时透往卧室走去,在关门前,他看了一眼院内。 伊织和相原修站在那,中途不知道男孩说了什么。伊织给人一肘击,力道压根不大。相原修浮夸地捂住肚子,大声呼痛。伊织脸上浮现柔和明媚的笑意,折射出的光芒令人伫足,洋溢又温暖,与这个寂寥的院落格格不入。 那时正好太阳穿过了云层,阳光驱散了云雾。山间的虫鸣骤响,夏风拂面。 不知何处来的风卷起了两人的发,纠缠在一起,缱绻萦绕。 时透默默收回视线,陷入了短暂的茫然。较浅的绿眸蒙上雾色,清冷孤高的脸上有着散化不了的郁结。一股奇怪的情绪在心谷泛滥,潮起潮落。 想起那天的场景,时透面色凝重,眼神冷下来,原来那个轻浮的人就是相原修。 “相原正好前日回家休假,应该还在那,等下可以找他带路。”伊织想到这语气轻快起来。 相原修之前一直邀请她来森鸟县转转,但鬼杀队的重任在身,压根没机会,没想到这次任务地点就是这。 时透没有搭腔,许久才说道:“不用,有银子带路。” 莫名被点名的银子,用宽大的鸦羽遮着脑袋,假装此鸟不存在。 伊织以为时透不想节外生枝,便没有再提,老老实实跟着霞柱把这次任务做完再说。 但好巧不巧,他们踏入森鸟县第一个遇见的人就是相原修。 森鸟县的路口蹲着一个年轻男人,背对着大路,对着一块石碑敲敲打打。那石碑侧卧在泥土中,刚被扶起来还立不稳,旁边是拇指宽的压痕和潮湿深黑的土壤。 伊织觉得这个背影好眼熟,特别是金黄柔顺的毛发,像那已经走失的烈烈高阳,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修石碑的男人腮帮微鼓,将顺着鬓边滑落到下颔的汗用手背擦拭去,察觉到后面来人了,回头张望,正好就与一脸探究的伊织对视上。 相原修手一松,那摇摇欲坠的石碑差点砸到他的脚,他赶紧重新扶住,站起来惊喜道:“伊织,你怎么来了?” 还真是个老熟人。 伊织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相原修,走过去给他搭了把手,好让相原能够将石碑底部的土用镐子压实,不至于手忙脚乱的。 “路过。”伊织笑着,轻飘飘说道。 相原修已经看到伊织身后的霞柱,猜到他们应该是要去灭鬼。不敢耽搁,赶快把这块敲好。 前日,相原修是被叔父叫回来的。收到那封加急信,他以为是叔父身体不好,连夜向主公请了假。结果回来后,叔父什么事都没有。只是是五天前,村里的石碑被风刮倒了,就把他当做劳动力抓来,在这里扶了整整两天石碑。 这一路走来都是这样的石碑,看来相原一个人忙活很久了。但前路还有一个个倒下的形若方砖的灰黑物,知道离完工还早着。 伊织帮忙的间隙,还不忘幸灾乐祸压力好友:“后日就要归队了,加把劲。” 相原修看到伊织后,方才的闷闷不乐一扫而空。他手上动作麻利,干劲十足。还抽空好奇问道:“还有一个时辰就天黑了,你和霞柱赶得到吗?” 森鸟县离最近的邻县都还要半天的路程。 第54章 伊织打消了相原修多余的担心,说着:“我们不去别的县,就是森鸟县。” 相原修拿镐子的手一顿,瞪大了眼错愕道:“我没听说这里有鬼。” 但看霞柱孤身站在不远处,人如翡玉,乌袍翻飞,神色郁郁地看着落日。伊织也不像在开玩笑的样子,相原修拧紧了眉头,叔父有秘密在瞒着他。 相原还欲说些什么,厚重的橡木苔裹挟着充满雨水气的泥土味,从那石碑处传来,大家默契地低头看去。 上边镌刻的字迹潦草,却如墓碑悲鸣,诉说着一片晦色。 黎明夜,黎明夜 竹笼眼,竹笼眼 坠亡的鸟雀 跌倒的龟鹤 身后人,汝是谁【1】 第31章 拥抱 那一块块石碑,倒在路的单侧,绵延不绝,通通指向森鸟县的内部。莫名的味道让人迷炫窒息,难以喘息。 好在面前的三个人定力都不一般,没有受到太大干扰。 伊织看着那上头的字,手指轻擦过凹痕,感到疑惑道:“石碑刻童谣是你们这的习俗吗?” 相原修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字,满脸震惊:“石碑上原本是没有字的,你看这……”他在这里整整修理了两天,每块石碑都是亲手竖起来的,是最清楚这些碑长什么样。 他边说着,边指向后面那排已经立起来的方碑。只是那话卡在嘴边,怔怔放下了手。 伊织和时透顺着相原的视线举目望去,身后那一片立起的石碑全部变了样,疏狂的字句无声地吟唱着“汝是谁”,“汝是谁”,造成的巨大压迫,不断冲撞着人的眼球。 众人宛如身处成片的墓园之中,暮霭沉沉的黄昏,遍野招魂。 伊织跟相原修脸色都变得惨淡,他们齐齐看向时透,只有霞柱知道森鸟县里那只鬼的事。 时透本来还在看那碑上的字,他没玩过这个游戏,自然也没听过这首童谣,竹笼眼是什么意思难住了他。 感受到伊织望来的殷切目光,时透不再纠结那看不懂的字符。两人相视,不等伊织发问,他主动开口道:“这里累计死了二十五对兄妹了。” 五十人这个数目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是鬼作案的下限,普通人作恶的上限。 “二十五对?”相原修声音都惊出了裂缝,尾音劈叉。 伊织看相原修反应这么大,也觉得不对劲,问道:“你叔父有在书信里跟你提过?” “完全没有。”相原修放下镐子,那头金发被抓挠得乱糟糟的,像只犯了难的柴犬,着急兜圈。 这种诡异的死亡最容易想到恶鬼作乱,叔父明明知道鬼杀队的事,却一直瞒着,这令相原难以接受。 伊织认为后面肯定有隐情,安慰道:“你先回去打听消息,我们到时候在受害者家门口汇合。” 这五年除了霞柱带着,其余一大半的任务,伊织都是跟相原修合作,两人的默契远超出了时透的想象。但又想起了什么,不约而同地等着霞柱的安排。 气氛安静了一瞬,时透报出个户名:“水原家。” “好!”相原修背着铁镐往老宅的方向跑去。离开前还当着霞柱的面,嘱咐伊织:“注意安全,我马上就过来。” 这话在外人听起来有点暧昧亲切了,银子寻思着,这还没天黑,怎么感觉有点冷。伸着脑袋瞎看时,看到无一郎平静无波的目光,停留在身边两人的互动,大概猜到缘由了。 “要下雨喽。”银子嘀咕着,展翅飞走。 相原修走后,时透绿眸迷蒙,手指在袖口下动了动,抬眸看着伊织:“你们很熟。” 伊织一脸懵地看着霞柱走远,紧追了上去。 ··· 厚重的檀木香萦绕在鼻尖,木板发出低沉的响动,相原修在书房找到了坐在桌前的叔父。 房内有白织灯,但是叔父不愿意用,他觉得太亮眼刺目,总是将一盏油灯放置在桌前,处理着小山高的事务。 相原柊太是相原修父亲最小的弟弟,虽然自小身体不好,但能力出众。不仅继承了硕大的相原家,还拉扯大了父母早逝的相原修。 两人年龄只差了十岁,相处起来似兄弟又似叔侄。 相原柊太的声音像幽谷,侵蚀着周边的领境,在树页中间隙穿梭:“回来了。”现在才刚立夏,他却裹着一件白色冬裘,传来若有若无的咳嗽声。 相原修这一路跑回来,额头上浮起一层薄汗。他在旁边沉默站了会,斟酌地说道:“叔父,石碑上出现字了。” 一场风除了把石碑全部吹倒外,森鸟县没有受到任何损害,本就该起疑心的事,相原修却以为是自己在鬼杀队待久了草木皆兵,现在看来并不是。 回来路上那空荡荡的街道和噤若寒蝉的人们,都在昭示着某种压抑。 相原柊太轻声翻动着账本,自带家主的贵气,圣洁皎皎,不怒自威。他不紧不慢地问着突然回来的相原修:“什么字?” “竹笼眼之类的……”相原修含糊说着,想试探叔父的反应。 相原柊太翻完手上这迭,终于舍得分神抬头看向侄子。他白皙似雪的脖子处有着奇怪的暗青咒纹,延伸到衣领之下,面如冠玉,紫眸清澈:“你还是明日就回鬼杀队吧,最近都累出幻觉了。” “我不累。”相原修憋屈道,怀疑叔父在转移注意力。 这对话走向跟相原修想象的有点不一样,他以为叔父会大惊失色,说出一段成年往事,或者开始介绍县里接连发生的怪事。结果叔父什么反应都没有,还嫌弃他不中用,把脑子累坏了。 第55章 相原柊太揉了揉眉心,无奈道:“那个石碑是今天才长出来的吗?这么多年一直在那,何曾有过字。” 就是因为之前没有,现在有了,所以才古怪。但相原修那些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质问,全部崩殂,他叔父好像真的觉得是他在胡说八道。 相原修支支吾吾了半刻,没有绕到想说的话题,索性摊了牌:“叔父,森鸟县是不是有鬼?” “是。”相原柊太眼眸微动,直接承认,主打一个猝不及防。他人靠在那椅背上,像一枝可以轻易攀折的雪梅,孱弱孤傲。 书房檐下挂着个黑色的空鸟笼,里边饲食的凹槽已经干涸。他看着鸟笼,眼中积攒的疲惫倾泻。 相原修如鲠在喉,有点小情绪:“你中途把我叫回来,为什么又不告诉我有鬼的事?” “叫你回来只是修一下石碑,倒太多了不好看,至于为什么不告诉你,”相原柊太顿了顿,直言道,“因为太危险了,叫了别人来帮忙。” 这个别人指的就是霞柱。 相原修叔父看着温润如玉,实际上杀伐果断。不然也无法在短短十年,就将家族的所有权力掌握在手中。还能带着相原家走向繁荣,他有着绝对的敏锐和手段。 他说的危险是真的危险。 相原修不服气:“我去鬼杀队都七年了,我也可以灭鬼的。” 相原柊太的面色苍白,身上一股浓浓的药味。换了个医师后,没有再缠绵病榻,有了点活人气,他叹了口气:“修,这个鬼与你见过的都不一样,你不要掺和。” 相原修握着拳,沉默了几许,忿然地挤出话语道:“晚了,伊织他们来了,我等会就去跟他们汇合。” “伊织?”相原柊太清冷薄性的脸在五色玻璃的倒影下,有些恍神,这个名字他经常在书信里见过,问道,“你喜欢的那个女孩?” 相原修像个闷葫芦一样闭了嘴,脸上浮起一层薄红。 这有点难办了。 相原柊太开始为这件事苦恼,像是在思索现在把大侄子锁住的可能性有多大,最后得出结论为零。索性说出了理由,避免相原修冲动出事。 “你还记不记得森鸟县那对兄妹的故事?” 相原修看着叔父浅紫的眼眸,眼中闪过寒芒,认真起来:“记得。”这是森鸟县耳熟能详的故事。 “那个女人又回来了。” 伊织盘腿坐在小方桌前,接过茶水的手一怔,发出疑惑:“什么?” 水原家受害者的父亲,用帕子擦着眼泪,低泣着重复了一遍:“那个女人又回来了,是她害死了我的一双儿女。” 这话让伊织迅速回想起,在来的路上跟霞柱讲起的那个故事,那事看来没这么简单。 伊织放下茶杯,开始询问更多的细节。随着更多的详情浮出,她一时间也拿不准主意了。 森鸟县死的全是一对兄妹,年龄相差各异,有的是孩童死在一室,有的已经成家婚配,被发现各自死在家中。 这些死去的人除了有血缘这道关系外,无不例外,妹妹的尸身会缺少四肢中的一部分,而哥哥面容平和,没有任何外伤,在睡梦中与世长辞。 这种非个例事件,只可能是恶鬼或恶人。 “这是鬼吗?”伊织一边记录,一边与时透无一郎交流着。大部分鬼不是冲着人就又杀又啃的,怎么感觉这里还要先变成警探破个案。 说到警探,水原家的父亲绝望地摇头:“之前县里来过人,结果那警探因为有一个妹妹,第二天两人都暴毙了。” 还是个报复心很重的鬼,伊织总结着。 时透无一郎回复着伊织前面的问题:“尸体上有鬼的气息。”那黑气重到穿破身体,渗透出来。不过不是普通的鬼,应该有着一套完整的血鬼术。 敲门声适时响起,水原家的母亲弯着腰去开门。这个悲伤的夫人精神都要被击垮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过来灭鬼的大人身上。 被放进来的相原修,看见还好好坐在桌前的伊织,火急火燎地冲进来拉住她的手,将人往屋外拐,口中还说着:“快走,我带你走。” 伊织被拽得踉踉跄跄,到了门口才叫停了举止怪异的相原修:“怎么这么突然要走?”这鬼都还没见到影子,鬼杀队哪条规则准许临阵脱逃了。 伊织甩开手,手腕都被握得发红。眉间蹙起,打算看相原修怎么解释。一道阴影随之而来,她来不及躲开。 时透身边空落落的,伊织就这样被相原给带走了。只有水原夫妇跟他面面相觑,他起身走到门口玄关查看。 只见相原修搂住了伊织,两人在月光下交颈拥抱。伊织那悬在空中的手,轻轻放在了相原修的背上。 他们如爱人一般亲昵。 第32章 失踪 相原修脑袋埋在伊织肩上,像迷失的旅船,在寻找港湾,彷徨道:“你必须离开森鸟县。” “为什么?”伊织不知道相原修回去一趟发生了什么,变得这么古怪。她将人推开,保持着正常的距离。 一天天使不完的牛劲,被他勒死,这可不算工伤。 但相原没有松手,反而又靠近了些。胸口起伏不已,气息不太平稳。他望着怀中的伊织,剑眉微微皱起,棱角分明的脸上写满了冷俊正经。 之前他们有遇到过难缠的鬼,但伊织也从没见过相原这般神情。 第56章 “是下弦鬼。”晚风吹来,搅乱了一方衣摆,相原修沉重说着。 伊织愣了一下,这五年间,他们听过无数次上弦和下弦,却没有遇见过。那条与之相见的路,是由无数鬼杀队队员性命铺垫的,每一代都会有柱折在弦手里。 弦可以崩断即换,人无法死而复生。 伊织压下震惊,面色如常地推拒着说道:“那正好,我们刚升了甲级,可以拿这个练练手。” 加入鬼杀队就要有这种觉悟——死亡的觉悟,她不觉得相原修会不懂。 鬼杀队不能因为鬼是上弦下弦就不去战斗,不然普通人将永远等不到天明。 “还有别的理由是吗?”伊织太了解相原修了,他不是贪生之徒。 女孩一双杏眼温婉清纯,这些年的历练并没有打磨掉她的灵性,反而让她多添了眉目间的坦然。哪怕一身沉闷单调的墨袍,出尘的气质还是掩不住的。出任务时,总是将马尾高高束起,干练简洁,身上还有着紫藤花的苦香。 相原修与之对视上,仿佛要被看穿。伊织太过了解他,让他藏不住任何秘密。 相原修神情黯淡,玻璃似的眼睛里流转着悲哀:“我父母失踪前的最后一个任务,就是去调查这起事件。” “所以那并不是故事,而是真事。” “是。”说到这,相原修仿佛又回到了八岁,成为那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这十二年闭口不提的苦难,不因为时间的流逝,有过分毫减轻。 那年年幼的相原修想不明白,为什么父母突然不回来了。他坐在大宅门口等了太久,从初春等到了冬末,等到邻居家小孩开始嘲笑他没了父母,他也不曾接受这个答案。 当相原修身上破破烂烂,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地找到病床上的叔父时,小脸上完全没有憨厚纯真的笑,看上去就是个很凶很能打架的野孩子。 相原修一屁股坐在床边,用脏兮兮的手摇醒了相原柊太,小脸耸拉着问道:“叔父,失踪是什么意思,是一年还是两年?” 外面一群小孩加起来都打不过相原修,就学着他们父母的样子,开始奚落着这个只知道干等的孤儿。说他的父母再也不会回来了,彻底失踪了。 相原柊太被吵得不堪其扰,虚弱地睁开了眼,脸色白得跟外面的大雪一样。 医生说相原柊太活不过今年冬天了,他病得很重,从母体带来的病弱,在得知长兄长嫂去世后又加重了些。相原家旁支的亲戚都想瓜分这份家产,日夜盼着他早点死去,疯狂地使绊子,还让自家人欺负起相原修。 哪怕相原柊太让修不要再在门口等了,不要再跟人争辩,这个孩子也不听。非要把说话不中听的人,全部打老实了,才一身伤痕地偷偷躲回房间。 这些事情相原柊太都知道,但他无能为力。兄嫂为什么要把这个家交给他,为什么要把这个孩子丢在这,难道指望他一个病秧子照顾好这一切吗? 看着这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相原柊太久久才凝起心神,冷语道:“失踪就是死了的意思。” 相原柊太艰难翻身过去,不愿意再看那双蓄满泪水的紫眸。他死前也不愿意发善心,冷漠砸碎了希望。让相原修活在谎言中有什么用,虚伪之词,除了摧人心志,没有任何益处。 就应该通通走入这个人间地狱才好。 相原修看叔父不再理他,小小的身影爬下床,蹒跚走到门外。坐在那门坎处,嘟嘟囔囔个不停。像是要把心里藏的所有秘密,全部倾诉出来。 “所以叔父也会失踪是吗?你们都要失踪,就留下我一个人在这。” 相原柊太疲惫地闭上了眼,天命如此,有什么好抗争的。只是他那额头浮起的青筋和被子下攥紧的双手,未必代表他就想认命。 那一夜大雪,相原修在门外守了一夜,相原柊太最终没有被大雪带走。 此后,他们叔侄二人都不再提修父母失踪的事,失踪二字不过是死亡的粉饰。 但相原修知道,其实叔父这些年一直没有放弃寻找线索,始终在找着他失踪的父母和传言中的那个女人。 就在刚才,相原修才得知叔父前些年,找到了一个见过那女人真容的证人。 多年前,男人半夜起夜时,看到邻居家门口站了个人。那人的兜帽被风刮下,借着昏黄蜡烛,正好看到那个高长瘦弱的女人眼里浮出“下肆”。 男人以为是自己睡迷糊了,没当回事,脑袋不清醒地又睡了过去。结果第二天听说邻居的儿女死了,男人被吓出一身冷汗。因为怕被鬼报复,只敢装傻充愣,不敢说他看到的那一幕。 直到相原柊太找上门,给了一笔丰厚的酬金,他才说出了这个秘密。 现在下弦肆消失十二年后,重新回到了森鸟县。 相原修父母当年同样是甲等,却在调查下弦肆的路上,仓促结束了一生,失踪成了他们的墓志铭。 伊织感受到相原修身上散发的无尽悲伤,知道他在害怕什么。思索了片刻后,她在相原修背上轻轻拍了拍,宽慰道:“所以我更不能走了,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希望,我们会赢的。” 之前伊织只知道相原修父母也是鬼杀队的,但从来没听他提起,他父母现在身处何处,又或是过得好吗。他伪装得很好,旁人看不清悲喜。 伊织神色藏了两分若有若无的哀伤,她将手搭在好友的肩上,抬眸坚定道:“这次一定能为你父母报仇。”他们已经不再似当年弱小无助,无论前路如何,都会走下去的。 第57章 身前那温热的呼吸和女孩身上平和的气息,让人不再迟疑。相原修听到了自己如鼓点般的心跳声,他重重点头。 时透无一郎静静在门口看了许久,水原夫妇走出来看到这一幕,也是摸不着头脑。 他们是认识相原修的,知道这孩子在做危险的事。具体是什么,因为相原家那强势的家主将信息全部封锁了,旁人不知道,怎么会突然拉着前来灭鬼的大人搂搂抱抱。 水原家的男主人眼睛红肿成一条缝,他小声跟夫人说着听来的小道消息:“听说相原家有了相中的夫人,明年春天就要结婚了,莫非就是这个。” 时透无一郎将目光投向了说话之人,绿眸中浮出浅色薄翳。 这个老实的中年男人被吓了一跳,虽然事先知道前来灭鬼大人可能性情不太好,但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冰冷的眼神,有种身处寒冬腊月的错觉。 水原夫人拽了拽丈夫的胳膊,让丈夫不要再说了。 等伊织带着相原修进屋,就看见水原家的男主人脑袋都快埋桌子底下去了,夫人也只是默默擦着泪。霞柱坐在他们对面,坐姿雅正端重,盯着桌面发着呆。 气氛冷持焦灼。 水原夫妇看到他们二人进来,就像看到了救星,赶忙招呼他们坐下。 相原修坐下来为刚才的行为道了歉,只说有重要的话想单独跟伊织说,才一时这么失礼。 水原夫妇接受了这个解释,忙说没事的,没有觉得冒犯。而时透无一郎静坐着,没有任何反应。 后面又回到了案件本身,三人继续了解得知了恶鬼行动的规律,残月的时候才会有兄妹死亡。现在是二十三,还差一日,今夜鬼是不会出现的。 见状,相原修主动邀请霞柱和伊织先回他家老宅。作为这块最富庶的家族,相原家也一直为鬼杀队提供着服务,招待的工作交给他就好。 桌面上有一条细缝,从桌面延伸到桌子下方,时透顺着那条纹路,感受着情绪那微不足道的起伏。 伊织表示看霞柱怎么安排。 水原家也出来客气了两句,他们愿意接待两位大人在此借宿。儿女的冤魂未散,真心希望能够有人在这驱散那股鬼气。 不过看大人们与相原家的小儿子认识,水原夫妇也没有抱太大希望。 “好。”时透无一郎淡淡出声,视线停在了缝隙的末端,接受了后者的邀请。 相原修有些遗憾,本来还想带伊织见见叔父的,看来只能改天。临走前,相原修还不死心,趴在门边小声问伊织要不要今晚去相原老宅,明早再回来,他家厨子很会做菜的。 伊织从来不会忤逆霞柱,尊重他的一切选择和判断。面对相原修的邀请,失笑拒绝了。这次任务非同小可,还是一切听霞柱安排。 相原修还想说些什么,时透无一郎正好视线扫过来,给他吓得噤声。霞柱虽然年龄不大,但是气场冷冽强大,让人不敢惹他不悦。 相原修深知自己不像师妹,没有继子这块“免死金牌”。要是再多嘴,马上就要被扫地出门了,所以慌不择路地跑走了。 伊织哭笑不得,她发现了一个好笑的消息,相原修被霞柱讨厌了。 这些年,她跟霞柱的关系仍没有好转,但伊织自诩已经成为了一个优秀的霞柱情绪探测仪。她感觉霞柱现在情绪不太高,估计是嫌弃相原修太聒噪。 人走了之后,时透的心情果然好转了些。 一夜无事。 天色尚早,屋内只有黯淡的天光。当伊织睡眼惺忪地从房间出来,就看见时透无一郎站在走廊的窗户边。他看着很平静,但是身上带着一股压不下的郁气。 外面暴雨如注,击得地面泥泞四起。 昨夜又是一夜梦魇。 时透看着窗外之人,那个人又来了。 第33章 生气 伊织走到时透身边,同他一齐站在窗前,向窗边望去。一个举着伞的男人站在雨幕深处,身姿挺拔汝柏松,相原修来得很早。 但应该怕这个时候敲门,水原家的主人还未起床,他站在雨中耐心地等待。 雨敲青竹,飞珠翩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土腥味与草木香。万物熙熙,时间都凝成了水露,挂在屋檐,轻声流淌。 伊织见状准备下楼,看看能不能开门放他进来。 时透无一郎看着窗户上的水珠,在伊织背后问着:“你们昨夜说了什么?” 昨天伊织在休息前,跟霞柱说了那个女人是下弦四的事。当时霞柱面色平静,只简单说知道了。 下弦四并不值得惧怕,他们这一代的柱已经是百年来的最强,能打得过的。 伊织听到问话,以为时透又忘了,就在楼梯半途停下来,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鬼可能是下弦四,相原修叔父找到了见过鬼的人。” 这不是时透想问的问题,他自从在山中寺回来后,过往的记忆渐渐复苏,不需要他人将这种小事复述,他想问的是另外一件事。 “不是这个。” 雨轻敲着窗,玻璃上的水珠凝聚蜿蜒,湿润的水雾朦朦胧胧,舒缓又宁静的氛围,隔绝了屋外那倾倒的大雨。 时透想起了两人月下的那个拥抱,以及明年的那场婚约。 伊织看时透无一郎这副未得到满意答复的响应,回想了一下有没有落下重要信息,犹豫道:“相原修父母是因为调查这件事失踪的。” 第58章 这个好像昨天也跟霞柱说过,伊织不会对时透隐瞒任何事。 但还不是这个。 时透无一郎绿眸没有以往澄澈,背影看上去有些寂寥。他问着:“你想离开鬼杀队吗?” 伊织要不是还扶着栏杆,差点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摔下去。不过扶着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也被吓得不清。 这些年除了霞之呼吸练得一塌糊涂以外,伊织自认没犯过错,虽然上面这个罪过就不小了,够赶出去千百回了,但这些年勉强相安无事。为什么会突然说起离开鬼杀队的事? 伊织有些拘谨紧张,但还是说出了真实想法:“不想。” 她早把鬼杀队当成家了,离开这也无处可去。 时透无一郎眼眸倒影着窗户的雨影,薄唇紧紧抿着,正色说道:“主公不会勉强任何一个人战斗,你若想离开,也不用顾虑我。” 时透不希望霞柱继子这个身份束缚到伊织,她来去自由,随时可以选择离开。去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也好,去结婚生子也好,唯独不要违背她的本心。 身后的人沉默片刻,什么都没有说,噔噔噔地走了,像是把这话听进去了。 楼下传来开门声,相原修进了屋,二人在亲切说着什么。 时透笼罩在迷蒙的沉思中,看着阴郁又疏远。眼里不经意流露出的冷漠,已经少了很多少时的空茫。 收继子与他人建立羁绊这件事对他而言,是没有意义的。人来来往往地离去,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个人。 但是等时透转过身来,发现伊织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他身后,楼下是水原家的女主人开了门。 女孩明亮的黑眸如盛星辰,清朗的轮廓在眼前不断放大。 “你……”时透的话戛然而止,一时忘了要说什么,只能看见那越贴越近的手,没有躲开。 一只寒凉的手虚放在了时透脸侧,两人之间只隔咫尺,近到能感受到彼此得呼吸,时透无一郎的心猛然跳动起来。 下一霎,伊织放下手,睫毛遮盖着眼眸,苦想道:“是因为下雨天胡思乱想吗?” 之前主公让伊织多留意着时透的情绪变化,随着他的记忆越来越多,那段被遗忘的回忆只差最后一点就会全部浮现。 有时他会整宿不眠地孤坐到天亮,特别是下雨天。 伊织按照主公教的方法慢慢寻找症结,并没有发烧,呼吸也很平稳,眼睛不算特别无神,应该不是旧日记忆让他痛苦。 问题不会真出在自己身上吧,伊织想到这傻了眼。四年平安无事,还以为霞柱接纳她了,原来只是之前不想提这事。 那带有冷气的触感仍未消失,时透的脸有些泛红,撇开头不敢再看,说道:“没有。” 他想远离,像是彷徨的退缩。却忘了身后只有白墙和窗户。背磕到了玻璃,凉意渗透,却无法压下心间的温热。 有人在上楼了,脚步声打破了两人之间尴尬的气氛。 时透无一郎余光看到人影,他匆匆跟伊织错身而过。 相原修在拐角热情地跟霞柱打着招呼,看着耳廓都在发红的霞柱,还有那呆站着的师妹,像看稀罕物一样,走过来偷问着伊织:“你又惹霞柱生气了?” 伊织不知所措地站在窗前,承认道:“好像是。”听口风还蛮严重的,主要是感觉她也没做什么事,就挺发懵。 相原修大笑起来,雨水将衣袂和碎发打湿,刘海垂落,看着纯良昳丽,骄傲道:“看来不止我一个被讨厌了。” 伊织沉默地看着沾沾自喜的相原修,不知道该感叹他心态好,还是谢谢他火上浇油。 天色大亮,伊织无瑕再就这个问题跟他讨论。叫上相原修一起下楼,今天还有很多正事要办。 再找到时透时,是在那对遇害兄妹的停尸房。因为知道鬼杀队会派柱来,相原柊太提前派人打了招呼,让水原家先别为受害者入殓,还告诉了一些防腐技术给他们。 第二次看到这两具新鲜的尸体时,伊织还是有不少触动。就好像只要再努力做些什么,就能阻止这两个鲜活生命的逝去。 昨晚时透跟伊织只是粗略判断了一下这对兄妹是否为鬼所杀,没有细致地检查伤口。现在对受害者里的哥哥,所有人心中都存在着疑惑,为什么尸体会没有任何异样。 要不是妹妹残缺的身躯,很难联想到这是鬼杀。 时透无一郎将手贴在哥哥尸体的胸口处,里面传来很轻的心跳声。 大脑已经死亡,心脏却还在运转。只是里头跳动得很杂乱无序,时快时慢。 时透抬眼,伊织立刻会意,她来到门边的水原夫妇,仔细问道:“医生有说这个心跳是为什么吗?” 水原一平嘴唇嗫嚅了一下,看着儿子的尸体低落说道:“医生解释不了,只说诚一其实还有意识,他能听得到我们讲话。” “为什么这么说?”伊织看着那具双手交迭在腹前,没有任何气息的尸体,想明白这个意识从何而来。 身为父亲的水原一平脸上流下数行清泪,他无数次悔恨那日为何要和妻子外出,才招致儿女遭到这等横祸,哀声说道:“他听到苑子的名字会有反应。”苑子是他死去女儿的名字。 伊织语气尽可能放平缓,不想让这对丧子的夫妇有太大的压力,继续问着:“其他遇害者也是这种情形吗?” 第59章 水原夫人含泪说着:“都是这样的,山中和矢岛家的那孩子,就算腐烂了,听到他们妹妹的名字也还会有反应。” 相原修出去多年,上一次见到水原家的大儿子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婴儿。他走过去试了一下,凑在男孩的耳边温柔问了句:“你见过杀害苑子的凶手吗?” 果然,那具冰冷的尸体上滑落泪珠,隐入发间。 鬼杀队三人面色凝重,恶鬼就是这样,把人类的情感当做他们的玩具,随意戏弄。 伊织问起森鸟县还有哪几户人家家中有兄妹,最后盘算下来只剩下辻村家。 提到辻村家,水原一平也是愣住了,他焦急说道:“昨天听说辻村母亲病逝,必须赶回去奔丧。但他们家那双儿女都发起高烧来,没有办法跟着一起去了。” 这与他们家当时遭遇的情形非常类似,都是遇上夫妇俩不得不出门,将儿女留在家中的情况。 水原夫妇流着泪求大人为他们的儿女报仇。 相原修安抚好两人,便带着霞柱和伊织往辻村家赶。今晚将是残月的第一天,不出意外的话,恶鬼要有所行动了,而且目标非常明确。 天地之间,只能闻见雨声。走到小道上时,雨水模糊着视线,让人只能看到眼前的方寸之间,迷雾深重。飞溅的雨水让衣角潮湿,打在伞上似重千钧,这条道路愈发难走。 时透中途停在了路边倒地的石碑前,上面的童谣泛着污浊,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他放下伞,抬手将其竖起,底下爬出来一堆千足目的线虫,被雨水打得动弹不得,瞬间毙命。 伊织回头没看到时透人了,返回来看见他独自站在雨中,跑过来替他撑伞,就看到面前这诡异的一幕。 死去的雀鸟被压在石碑之下,无数的黑虫簇拥在它周边,没有侵蚀半分。那只鸟的羽色光滑发光,雨水如泪水悬停在眼睑下。虽然紧闭着眼,却鲜活得非比寻常,像下一步就要破笼而出。 雀鸟要醒了。 第34章 遇难 辻村家的儿女今年分别是十五和十三岁,辻村裕斗带着妻子回家奔丧,屋里只剩下一个女仆人和这对兄妹。 当相原修过来敲门时,年过半百的老妪记着主人家的吩咐,说什么都不肯让他们进来。 专门挑着兄妹杀害的恶鬼,让整个森鸟县人心惶惶,到处是猜忌。 “请回吧,大人。”老妪按照辻村裕斗的吩咐,只打开了一条门缝,警惕地看着这三位年轻人。那张皱巴巴的脸上写满了紧张和戒备,急切地想将三人给打发走。 还没有天黑,但大雨之势,让整片天空都灰暗阴沉。洗涤一切尘埃的同时,又让人觉得孤苦闷烦。 大风卷起劲雨,像鬼魅一样,急不可耐地朝着温暖的室内伸手探取,吹得桂秋奈的白发乱飞,眼中的惊恐越甚。 相原修站在屋檐下,被雨淋湿了半边肩头,努力解释着他是来保护辻村家孩子,自报着家门:“我是相原家的晚辈相原……” 话还没说完,桂秋奈毫不留情地关了门,请他吃了个闭门羹,差点还把他的手给夹在门缝里了。 “骗子。”桂秋奈在门后骂道。 只听说过相原家有个病弱的家主和外出求学的侄儿。早不归晚不回,这个时候突然出现,肯定不安好心。 桂秋奈站在空旷的客厅,听着门外那持续的敲门声,捂住胸口紧张地呼了好几口气。等到外面人放弃了,她才缓缓走向辻村兄妹的卧室。 明天主人夫妇就会回来,只要能守住今晚,就没事了。 她跪坐在床边,替兄妹二人擦了擦汗,身后的柜子传来撞击声,她不敢回头。 门是敲不开了,相原修无奈说道:“都不认识我了,这些年我回来的次数也不多。” 伊织看相原修这幅挫败的样子,让他不要自责。遇到普通人不配合灭鬼的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有些人除了他们自己,谁都不会信任。之前还遇到有人宁可把自己跟锁在一屋,都不让鬼杀队的人解救。 他们在门外守着就好了。 唯一麻烦的是,今日这场雨看似不会停歇。辻村家比较偏僻,周边都没有住宅,只有侧边一间能够容身的柴房可以供他们避雨。 干柴堆满了一半空间,站在里边空间有些局促。 相原修找了个靠近干柴的角落老实站着,尽量给霞柱腾空间。 其实他早就发现霞柱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相处,对待他跟伊织提的建议都不否定,而是审时度势之后遵从他们的选择,哪怕被带来蹲柴房都没有任何不悦。面色虽然冷冷的,但确实一点情绪都没有。 难怪伊织总是三句话离不开霞柱,真的很像一个沉默寡言但强大可靠的前辈,眼里只有灭鬼的任务,相原修默默想着。 小小声响砸地,是时透捡回来的那只雀鸟。这只鸟生得怪极了,纯白的鸟羽,就翅尾处带着一抹黑,从没见过这个品种。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这只鸟,时透将鸟放在地上后,出声问着:“童谣中的雀鸟指的是什么?” 陌生拗口的童谣是他的知识盲区,之前也一直没有机会问。 伊织小时候与妹妹玩过这个游戏,她向时透解释道:“这是游戏里的一个代称,游戏里扮“鬼”的人蒙着眼站在正中间,身后的人一边跑动,一边唱着童谣。当童谣停止的时候,由鬼来猜站在身后的人是谁。如果猜对了,鬼就算笼中的“雀鸟”,摆脱了原来的身份,换身后人来当鬼。” 第60章 “所以鬼就是这雀鸟。” “是的。” 屋外狂风大作,雨飘打进来,配上这句话,这只死鸟越看越邪乎。 相原修认真听完,感觉不太对劲,有点偏离他所理解的。摇了摇头,说道:“森鸟县的童谣跟别的地方不一样。” 而且正正相反。 蒙着眼站在中间的被称之为“人”,身后的才全是“鬼”,如果“人”猜对了身后是谁,才能重获自由,否则就要永远猜下去。人才是这囚笼里无辜的鸟儿。 伊织第一次听到这个版本,新奇道:“同一首歌曲,居然是不同的内涵。” 时透无一郎更是第一次听全这个游戏,被好好科普了一番。他收敛着思绪,搭建这二者之间的联系。 “就不知道这跟下弦肆有什么关系。”相原修说着,望向敞开的柴房外。 是错觉吗?为什么感觉辻村家窗前站着一个年轻女人,但再想细看,又是漫天的雨幕垂落。 相原修以为是太过紧张所致,心事重重地收回视线。 入夜后,雨意外地小了些,淅沥落着,没有其他动静。 辻村家卧室亮着灯,偶尔能看到黑影伴随着灯火倒映,安宁得像个平静的夜晚。三人守在屋前,尽职尽责保护着将他们拒之门外之人的安全。 伊织没有困意,她蹲在门边,戳了戳地上的死鸟。她想起小时候抓到过一只误跑进房间的麻雀,只有手心这么大,鸟胸脯处传来很快很急促的心跳。被抓住后不是拿鸟喙啄人,而是想挥舞翅膀。 自由对它们而言,是本能。 这只鸟死得很平静,没有象征生命力的心跳,眼闭得紧紧的,鸟羽干了之后,有点粘手了。 伊织收回手时,不小心碰到了鸟喙,从那里轻轻划过。没想到那两片坚硬的硬角质鞘突然张合,衔住了她的手指,能看到里面血红的口舌。 鸟睁开了眼,怒蹬着她。 时透无一郎很快注意到地上这节变故,伊织的手指流了很多血,成为了这只鸟的血祭品。她想挣脱,却发现这怪鸟的劲很大,能够逼迫伊织俯身喂食,而不是被抬起的手甩开。 时透伸手压住了伊织的胳膊,轻声道:“别动了。” 伊织胳膊定住之后,那鸟果然温驯了些,它比之前膨胀了两倍,人血是它的养分。 它想得到更多的力量,那排尖齿松离了一会,准备咬断伊织的手指,却发现再也合不上。 一把锋利的匕首将鸟身一分为二,没有擦伤伊织一点皮肉,时透将人解救出来。那鸟倒在地上,扑棱了两脚,就开始愈合。 是鬼物。 相原修沉着脸拔出日轮刀,准备挥向鸟的脑袋时,一声凄厉哀鸣划破黑夜,玻璃破碎,与雨夜奏响了合鸣曲。 是白天见过的桂秋奈在求救,原先还亮着灯的辻村家,一片漆黑。 相原修脸色一变,握着日轮刀往房子里跑去。 原本紧闭的正门大敞开着,一室凌乱。桂秋奈还在楼上发出断断续续的嘶哑尖叫,如同树瘤一样臃肿苦苍,突兀又幽深,浮现肿胀的疙瘩侵蚀着周边黑暗。 事情接连巧合地发生,打破平静就在一瞬间。 时透无一郎并未慌乱,他冷静替伊织缠绕好伤口,确保伤口没有毒素扩散后,再一刀将那想飞走的怪鸟钉死在地板上。他按部就班处理完一切,才带着伊织来到门口。 进屋前,那一地玻璃碎片上,残留了一片黑羽,被雨打得摇摇欲坠,时透弯腰将其拾起。 相原修三两步地冲到二楼,看到桂秋奈跌坐在门边。那对兄妹已经遇难,满屋都拖曳着血迹。 妹妹绘里的左手断了,从床头被扔到了床尾,她侧身躺着,压住了那少了肢体的一边。 桂秋奈半夜来看绘里有没有退烧,轻轻推搡了她一下,想帮绘里躺平,让她不要侧卧,就看到了这恐怖的一幕。 而她的身侧,躺着哥哥辻村步,依旧是那平静的死法,像在熟睡,脸上还挂着浅笑。 破窗渗来风雨,卷起白帘,雨与血混杂,滴答滴答地在窗沿边流动。流到房间的尽头,流到绘里的身边。 满屋的鬼气告诉着他,恶鬼来过,相原修气得眼眶发红。 灯已经被赶来的伊织打开,时透上前检查了一下尸体,辻村步的心脏还在跳动,人的尸僵程度有点严重了,不是刚刚死的。 伊织将桂秋奈搀扶出卧室,让人远离那血腥一幕。待人冷静一点后,才问道:“您看到了什么?” 桂秋奈捂住脸痛哭,零碎的句子反复颠倒:“手,那手,断了,黑色的飞出去了。” 伊织追问细节:“黑色的是什么?” 桂秋奈紧紧掐着桌角,哀声哭泣着:“鸟,是绘里捡回来的那只鸟。” 桂秋奈看到辻村兄妹的尸体时,惊骇到浑身发凉,脸色发紫,发出尖叫时,一团黑影冲破了玻璃飞了出去,那是绘里一个月前捡回来的鸟。 厉害的鬼都会化形,不排除鬼一直变成鸟的样子待在辻村家,这段时间他们就与鬼共处一室,那确实防不胜防。 森鸟县的鸟雀似乎有了不详的意味,伊织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时透无一郎走出卧室,来到伊织身侧,对着桂秋奈问道:“男孩上次醒着是什么时候?” 老妪急喘着呼吸,脸如白纸,像要昏厥了一般:“前日晚上。” 第61章 “他有说什么吗?” 天花板上昏黄的吊灯摇晃,沉默地照亮了室内的一方恐惧。 桂秋奈浑浊的眼睛死锁着前方,颤抖说道:“他说她回来了。” 第35章 扑朔 “她是谁?绘里吗?”伊织看向桂秋奈问着。 桂秋奈没有看护好这两个孩子,成了绞刑架下的罪人,拼命想说些什么摆脱不安,她惊恐回忆着:“不,不是的,步没有叫他的妹妹。” 那日辻村裕斗夫妇刚出门不久,绘里还在昏睡,辻村步就睁开了眼。他的喉咙里像有火在烧,断断续续发出奇怪声响。 桂秋奈在楼下听到动静,赶到房间,忙凑到他身边问他要做什么:“是要喝水吗?” 辻村步艰难抬手,指着柜子上,那里停歇着一只金色的鸟,亮色像河滩上折射阳光的金沙,可它不是美丽的象征,相反散发的是死亡的幽冥气息。 这鸟就站在那高柜之上,黑洞的眼珠俯视着他们,让人心里发毛。 桂秋奈瞳孔张大,满脸不可置信,分明记得她关了窗的。 “她回来了。”辻村步意识混沌,手指正对着那只鸟,没有偏移半分。 “谁?”桂秋奈赶紧贴近,想要听清辻村步的呓语。 辻村步胸膛起伏,虚弱说着:“缪尔回来了。” 缪尔两字一出,这金黄的鸟仰体张开双翅,用力扇动。竟将那厚重窗叶都带得摇晃,一股浓郁的血膻味从风中传来,啼鸣响彻云霄。 桂秋奈脸色一变,她心里有些发慌,准备抬手驱逐这只不对劲的鸟,却听到辻村步又说了一句话。 “对不起,我害了你。”如同梦呓,很轻很轻。 之后辻村步就合上了眼,没有再清醒过了。 伊织看向相原修,用眼神询问他是否认识这叫缪尔的人。相原修摇头,他没听说过。 但是问桂秋奈时,这个老妇人却惊恐地不愿意多说,这样这起案件就陷入了僵局。 众人在辻村家守到天亮,下弦四没再出现。鬼已经达成目的,没有留念地走了,轻易间又毁灭了一个家庭。 一夜大雨后,次日是个无云的晴朗日子。夏日暖阳沁入心扉,葱茏的枝叶繁荣摇摆,衬得辻村家像一块死地。 辻村裕斗回家后,等来了噩耗,他的妻子当场昏厥,他在客厅放声嚎哭。 没有人在意多出来的三个人,灭鬼是沉重苦闷的,所见所闻的大多是悲剧。他们是“救世主”,但那又如何。鬼一日未灭,这样的苦难就无法消失,他们失败了,就得不到任何人的尊敬与感谢。 里边太过拥挤嘈杂,不断奔袭过来的人群脚步攒动,时透无一郎独自走到后院,站在太阳底下,身边被暖意充盈,还是觉得阴冷。 柴房里的怪鸟已经灰飞烟灭,那支玻璃碎片上的黑羽也一并消失,是鬼身上的羽毛。 时透展开了骨棱分明修长的右手,掌心蹭上了一片圆形印记。他不以为意地看了一眼,将手缩在袖中,觉得这颜色有点碍眼。 如果说之前是鲜红,还带着点光泽,这会儿已经有了发黑的迹象。没看错的话,他被这鸟羽做了某种标记。 伊织隔着远远的,看到时透的手上似乎有些什么,走过来关切问了一声:“霞柱,你的手怎么了?” 时透手收得很快,还是让伊织看见了。他看了眼伊织,轻启唇道:“没事”。 目光蹭过伊织被咬过的手指上,显然更关心对方的伤势。 伊织似乎不信,眉间未见舒展,乌眸紧盯着他的袖口,无声胜有声。 无奈之下,时透伸出了手。手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见确实没有异状,伊织以为是自己疑心看花了眼,放下心来。 完全没注意到时透无一郎伸出的是左手。 辻村家聚起了很多人,出事的消息传得很快。侧门处来了辆马车,是相原柊太派人接他们回去。他借仆人带了话来,希望邀请霞柱一聚。 待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了,只会面临警署无休止的盘问。现在最重要的是要知道“缪尔”意味着什么,时透接受了这个邀请。 等到了相原家,伊织终于见到了相原修那位传说中的叔父。叔侄二人长得很像,但是气质天差地别。 一个内秀,一个张扬。 相原柊太长衫飘飞胜似白雪,干净似白莲。沉稳又淡然地站在那里,似霜雪般的人物。见人来了,笑意浮沉地迎过来,一身苦寒浓郁的药味。 “辛苦了。”相原柊太望着霞柱和伊织,真诚说道。他行事待人谦和,没有架子,对年轻人也都很尊重。 相原修沮丧地站在叔父旁边,像只被雨淋湿的狗崽。他向来心里藏不住事,情绪外露地说道:“叔父,人没救下来。” 在招呼客人的间隙,相原柊太宽慰道:“成事在天,不需要内疚。” 相原柊太举手投足都柔和轻缓,他将茶盏推到时透和伊织前边,微微含笑:“何况你们赶到的时候人就已经死了。” 伊织和相原修对这个说法都有些诧异。时透无一郎倒是没什么反应,默默听着,有些心不在焉。 相原修神色大变,不满地说道:“叔父,凌晨才发生的惨案,人怎么会提前就死了?” 相原柊太只浅笑着,看向斜侧边的时透无一郎:“你不妨问问霞柱。” 被提到的时透,他终于有了反应,抬眸淡淡说道:“人早死的,不过是今日凌晨发现的罢了。” 第62章 从桂秋奈开门时,他就知道屋内只有这一个活人了。死气萦绕整个屋子,拙劣的伪装无处遁形。就算强行闯入,也阻止不了人已经死了的现实。时透无一郎没有戳穿,他想看看鬼在掩饰什么。 那故意放飞的鸟、遗留的羽毛,和跌坐在地的女仆人,最终都与童谣隐隐对应。 相原柊太对霞柱面露赞赏,这个俊秀的年轻人比相原修稳重太多,甲等跟柱看上去只差了最后一级,实际上还有很远的路要晋升。更何况眼前之人,成为柱已经快十年了。 相原修难以置信,眼睛都瞪圆了:“怎么可能跟两个死人待在一起,仆人都没有察觉?” 相原柊太接话道:“察觉了又如何,人是会撒谎的。” 老妪那打开半边的门,和一开始就充满不信任的目光。除了她,没有人知道那对兄妹的情况如何。 相原修还是不相信,迟疑说道:“叔父,你在编故事吧?”他这个没有出过门的叔父,怎么能把事情经过张口就来。 不出意外,相原修脑袋上被敲了一记:“不信活人,总要信死人。” 辻村步的尸体情况绝对不像今日凌晨遇害,但辻村家女仆那被吓到五魂要掉了三魄的样子,又不像作伪。 相原修陷入沉思,想要理顺思路,却发现全是死路。当局者迷,他越是心急,越是找不到出路。 “过两日你去问问不就好了。”谎言总会有破绽,今天女仆受到很大的精神冲击,无法获知消息,但是总有冷静清醒的那一天。 相原柊太没再管一脸愁容的相原修,转而清越温润地看着伊织,似是对她很有兴趣。这个每次在书信里都听修提过的女孩,果然如描述的一样,胜如新雪,又似暖春。 伊织对这种善意的打量,搞得摸不着头脑。两人第一次见,为什么感觉对方很熟悉自己一样,于是温和地问了好。 相原柊太看出女孩的不自在,笑着回应:“是伊织吗?” “是的。” “经常听修提起你。” 原来是这样,伊织笑着响应:“我也是。” 两人聊了几句,发现非常投机,相原修的叔父给伊织的感觉如家人一样亲切。其乐融融的氛围,让人将昨夜经历的阴霾一扫而空。 时透无一郎沉默地待在他自己的一方空间里,一如往常。 聊了片刻后,相原柊太重新看向已经发呆很久的时透无一郎。邀请霞柱来这,并不是让他们稍作休息这么简单,他有一件事想同霞柱商量。 相原修听叔父和伊织聊天聊得好好的,没想到画风一转,他震惊地站起来喊道:“要霞柱和伊织假扮兄妹?” 扮作诱饵一直是鬼杀队战术的一种,同为人出身的鬼,拥有高阶智慧。遇到这种不愿意主动现身的情形,这样反而是最省力的。 但相原修听到后还是觉得有点离谱,霞柱性子冷淡,应该不太会接受这个提议,而且他们一点都不像兄妹。他申请:“要不我和伊织来扮?” 两人默契有,年龄也差不多,说是兄妹很合适的。 相原柊太挥手让相原修老实坐下,谁知道这鬼之前有没有见过相原修,万一知道这两人是假的,那从一开始就功亏一篑,他想听听霞柱的意见。 时透无一郎思量片刻后点头,算是答应下来了,他不想在这耗费太多时间了。 既然相原家的家主敢提出这个建议,证明其自有办法让人相信他与伊织二人就是兄妹。何况让相原修与伊织来假扮,他也不放心。 下弦四杀人的癖好特殊,被害之人都死状惨烈,不能行有偏差,伊织的安全不是儿戏。 见状,相原柊太嘴角一扬,悠然噙笑。有了霞柱的点头,事情就好办很多了。 当夜,森鸟县居民都听说相原家来了对远道而来的表兄妹,打算在此歇脚两天,还特意摆了宴席来为他们接风洗尘。 “真是不要命的,这个时候来,”男子在家里跟妻子小声嘀咕。 森鸟县凡是家中有儿女的家庭都怕得要命,只见有人往外逃,没见有人往里来的。他又说起了另外一件奇谭:“听说相原家那个家主,当年差点就要死了,他那命都是跟人借命借来的。” “怎么说?”妻子凑在枕边,提心吊胆地问着。 “他是跟鬼做交易的。”后面的话越来越小声,犹如这惨淡白昼,即将散在黑暗中。 第36章 承认 之后两日,森鸟县都奇异地保持平静。辻村家是最后一户有兄妹的家庭,鬼在合适目标出现之前,没有出来杀人。哪怕是残月,也克制了杀戮的欲望。 伊织坐在屋外连廊,红色的天竺葵,娇嫩的白玫瑰和温顺的紫罗兰,在阳光下舒展花叶,随着夏风轻轻摇曳。她的头发在暖光的照映下,渡了一圈暗金的光晕,垂在雪白的脸庞周围,整个人充满了平静随和。 相原家像世外桃源,避在其中,感受不到半分鬼的阴影。 相原修此时也在,两人聊着辻村家的事。霞柱不知道去了哪里,这几日一直很忙碌。 相原修这两天去找过辻村家的女仆,她神志模糊,说出来的话还是颠三倒四的,但也确实让人抓到了一些破绽。 那两孩子在他们到来之前,就已经不是发烧那么简单了。 用女仆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都叫不醒了”。一想到这,桂秋奈就死死捂住脑袋,不愿意再回忆。 第63章 相原修感叹:“叔父还真的说对了,这人在撒谎。” 这几日伊织听到了一些关于相原修叔父的闲言碎语,银子和她的鎹鸦眠眠无意间发现这里人们的议论。都在说相原修叔父是因为跟人借命才活下来的,跟鬼勾结不清。 外界揣测得这么难听,伊织觉得很荒谬。 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活人借命一说,人跟鬼还有什么分别。长生是鬼的特权。 伊织只是感叹:“你叔父对鬼真的很了解。”对某些信息的掌握已经堪比鬼杀队的人了。 “之前不这样,”相原修坐在伊织身侧,回忆着,“他以前对这些一点都不关心。” 相原修还记得父母在世的时候,每次听到鬼杀队的任务,叔父都在那里昏昏欲睡。借着天塌了,还有别人顶着,安心摆烂。但后面扛起一切后,就倒转了性子。 相原修落寞说着:“他一直担心我遇到危险,如果不是因为我,也不会对鬼的事情这么上心。本来身体就不好,还要思虑过重。” 亲人间的羁绊总是比旁人理解的要深厚。 伊织闲聊下说起另外一件事:“那个名字你打听到了吗?” 说到这个,相原修眼睛亮了亮:“我听说一百年前,森鸟县有一对兄妹,妹妹就叫缪尔。” 这两天,相原修到处在打听辻村步死前所提到的这个名字,终于有了眉目。 伊织坐直了些,认真听着:“然后呢?” “当时森鸟县在闹严重饥荒,这家人揭不开锅,就带着儿女跑到山上去了。而就在他们上山后不久,饥荒就结束了,后面听说这家人全部死了。” 如果只是天灾,森鸟县的居民不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记得如此清楚,伊织心中一悬。 果然,相原修继续说着:“奇怪的是,这家人被发现死在山上的屋子里,父母不见了,哥哥倒在床上,锅里还烂了些人骨。” “都传言是哥哥把妹妹给吃了。”暖煦的太阳都变得阴恻恻起来,仿佛要复刻当年的腐烂。 如果真是如此,缪尔变成鬼的怨气那真的够吞山海的,被至亲之人所杀是绝无宽恕的可能,难怪这么恨兄妹。 相原修抚开伊织头上的枝叶,忧心问着:“下弦四真的会找上门吗?” 伊织点头,霞柱说可以,就一定是可以的。 ··· 晚上再见到霞柱的时候,伊织将缪尔的来龙去脉跟时透说了,鬼的动机已经浮现。 时透听完,绿眸一派清冷,他只说着:“今晚你留在我房里。” 伊织意识到就是今晚了,不敢大意,小心翼翼问道:“需要我做什么吗?” “正常睡觉。”时透无一郎言简意赅地说了注意事项,而且不能假睡,必须真睡。 伊织随口说道:“还挺简单的。” 但当时透躺在隔着一臂宽的身侧时,伊织觉得睡觉这个要求有点苛刻了。她呼吸放得很轻,睡意越来越遥远,思路越来越清晰,感觉这窄小的空间里写满了局促不安。 就不能各“死”各屋吗?伊织盯着天花板胡思乱想着,好像也听说有处在两地的兄妹被杀了的,无非就是鬼忙了点。 时透无一郎在暗处突然开口:“你这样我会分不清,你是憋气憋死的,还是鬼杀死的。” “哪有人会憋气憋死?”伊织的肩膀耸拉放松下来,肉眼可见地没有刚才僵硬紧绷,她觉得这个说法怪好笑的。 “你可以试试。” 伊织眉眼弯弯,笑了笑,拒绝了时透的好意:“改天再试吧。” 尴尬紧张的空间放松了些,伊织双手交迭放在身前,气息也变得匀称。 霞柱似乎也睡不着,他肩膀以下的身子全部盖在被子下,包括手。睁着眼在看天花板的花纹,在黑暗里,他的绿眸仍旧很亮。绿宝石似的眼睛并非谬赞,而是客观描述。 时透无一郎感受到旁边的视线,睡姿端正地躺着,问了一个困扰了他一阵子的问题:“你一直在害怕我吗?” 伊织听到时透讲话,连忙摆正了脑袋,收回了视线。愣了一会后,轻语道:“没有。” “银子说你害怕我。”时透无一郎想起被伊织喂得有些肥嘟嘟的鎹鸦,他曾委婉地建议银子该少吃点了,但看来太过委婉了,鎹鸦充耳未闻。还嘀咕无一郎越长大越严肃,继子都害怕他了。 伊织手指动了动,想到银子不免笑意更甚:“它只是同你开玩笑的。” 银子可不允许任何人讨厌它主人,伊织怎么敢在它面前说这种话。 “是吗?” “是的。” “所以你害怕我。” “是的。” 气氛一瞬间凝固,伊织哑然,这算不打自招还是屈打成招。伊织早见识过时透说话水平有多高,还是中招了。 时透无一郎的瞳孔在黑暗中如泛舟般摇了摇,他问道:“为什么?” 这个问题难倒了伊织,由敬生畏,又或者是她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跟霞柱相处。 伊织的乌眸有些黯淡,不是很想说真话,但可能又是气氛作祟,她第一次承认了一件事:“太遥远了。” 他是水中月,她是地上人。从一开始,这就只会是一场单方面的追逐。 “实力吗?”时透无一郎思忖后,垂眸道,“那确实是。” 伊织未多解释,忍不住展颜弯唇笑了笑。只觉得时透这种平淡说话,然后给人沉重一击的样子很有趣,有一种坦率至真的少年气。 第64章 本还在想时透无一郎又会说什么大实话时,却只听见他继续说着:“但是我认可你。” 语气非常认真,让人生不出半分嫌隙。 伊织的指甲划过掌心,她听了这句话,有些失神。她从未想过或者痴心得到霞柱的认可,但这一句话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从时透口中说了出来,还是在这样的时机。 伊织没有说话,扭头看向时透。他的脸在皎皎月色下闪熠熠光辉,耀眼夺目。 时透无一郎如同述职一样,阐明着他的观点:“我厌恶无意义的牺牲,所以我说过你资质平庸。与其莽撞送死,不如用弱者该有的觉悟存活于世。但你比我想象得要强大。” 说着说着,时透无一郎感觉眼皮有些沉重,大量的黑气从右手冒出,源源不断,像个仰张着口叫嚣着吞噬一切的黑洞,那道黑色的印记像疤痕一样,始终无法弥合。 “现在的你,已经能保护当年的自己了。”时透的尾音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这昏沉的睡意,又怕惊动了当年那个如彷徨孤兽的女孩。 时透无一郎那侧没了声音,似乎是睡着了。 伊织见时透睡去,她看着窗外,眼眶湿润。过了许久,才声音沙哑道:“是心太遥远,我怕我生出不好的妄恋。” 月亮刺目的白光穿透框框窗牗,空中飞扬的灰尘再无处遁形,孤月续写着不详。埋葬的心事从经久的痛苦中惊醒,大口喘了口气。 过了今夜,一切都会照旧,伊织闭上了眼。 这一夜,伊织做了个奇怪的梦。 她梦见时透无一郎站在她面前,手中拿着把锋锐斧子。眼中尽是冷漠。不像在看继子,像看仇人。 伊织想躲避,但身体却动弹不得。只觉得肩膀一空,那斧子生生劈下了她的胳膊。血河流成了海,时透走在她身前,死板僵硬地说道。 “缪尔,你输了。” 这给伊织吓出了一身冷汗,她从梦中惊醒,那个目光过于冰冷,不像正常人。 伊织醒来后,发现相原修居然在屋内。他手持日轮刀,蹲站在床尾,一脸紧张。看到伊织醒来,那死灰的脸色才好了些。 他擦着额头的细汗,沉声说着:“还好赶上了,霞柱说的果然没错。” 风吹鼓着窗帘,带了夏风,屋内的鬼气冲天。相原修手里的日轮刀下,是一只跟石碑底一样的雀鸟,但是身形却大了数十倍,足足有桌子那么宽。此刻正露出嗜血的本性,奋力挣扎。 日轮刀刺入了它的翅膀,如太阳灼热的刀刃,让鬼物无法挣脱。 刚才要是晚一步,它就要撕下伊织的胳膊了。 伊织向身边的时透看去,脸色立马变得僵硬,眼神中充满惊骇。 一向难以熟睡的时透无一郎,这一次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像是彻底长眠。 第37章 入梦 伊织乱了心神,她看时透无一郎躺在那黑色床单上,与一具冰冷的尸体无异,想伸手去触碰他,最后又惶恐地瑟缩回来。 “怎么会这样?”伊织眼眶泛红。 她这个时候才注意时透的手,黑雾从指缝中泄露,腐蚀着掌心。零落的鸟羽混着血肉,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伊织额前的冷汗掉落在被褥上,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掉一样,沁透的衣物紧贴着身。她拿起床头的日轮刀,幽蓝的刀刃比海水深邃,凝神调整着挥刀角度,准备将房间里这只雀鬼斩杀。 “不会的,不会死的。”伊织在心里默念着。只要把鬼杀了,时透无一郎肯定就能醒来。 相原修制止伊织的动作,喊道:“等等伊织,你先冷静下来。”他钳制着雀鬼,暂时无法移动。 他按照霞柱昨日的安排,在今天的凌晨一刻准时来到门外。当听到里边那翅膀扇动的巨响,连着门框都被带得摇动,直接冲进来,一刀命中了这只鸟雀形体的鬼。 相原修也想一刀干脆利落地解决了这恶鬼,但在霞柱醒来之前,必须让这个雀鬼活着。提前杀了这只雀鬼,对下弦四没有任何损害。 伊织握刀的手非常用力,虎口处都失色发白。脑中闪回枯骨画面,活着的人在腐烂这个事实,让她心悸不安。日轮刀悬空,水之呼吸就在一线之间。 住在宅子西侧的相原柊太听到这边的动静后,姗姗来迟,在门口披着一身月色站立。他看到这一幕,轻声说着:“杀了它,人就真的死了。” 短短一语,伊织瞬间卸了力。 伊织的脸色非常难看,日轮刀指着雀鬼不敢松手。这些年太过安稳,她真的以为死亡的命运已经更改,今日她又回想起了那糟糕的一切。 “要怎么做?”伊织看着那只雀鬼,身上的煞气翻腾。雀鬼不敢再挣扎,女孩身上的那股杀意吓到了它。 相原修从来没有见过伊织这么慌乱紧张,见叔父将人劝下来后,无瑕顾及其他,赶忙问着:“你在梦里看到了什么?” 伊织低眸,语速很快:“霞柱对着我说缪尔你输了。” 他们在梦里成了百年前的那对兄妹,亲历过的事比谣传更清晰痛苦。 “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伊织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就被拉出现实。 一室寂静,相原柊太望着地上被死死压制的雀鬼,片刻后,声音清贵从容,宛如幕后的执棋者:“伊织,你需要重新回到梦境里,只有你可以把霞柱带出来。” 第65章 相原修闻言,转头问道:“霞柱是被梦魇困住了吗?” 相原柊太摇头,清瘦的身躯在月色下像青竹,飘渺似水玉:“他被死亡困住了。” 杀死妹妹的是外面这只,但杀死哥哥的应该是下弦四本人。 “我跟伊织一起去。”相原修兴冲冲说着,他不放心伊织独自去面对下弦四。 但很遗憾,这场游戏,下弦四不欢迎第三个人。 暗夜未明,屋内一片漆黑。 伊织坐在时透无一郎的床榻处,她轻抬起时透的右手,将丝线缠绕。疯涌的黑气游走,细长如丝的白线贪婪地吸食着伊织的血。很快丝线就染得绯红,触目艳丽。 这是森鸟县的一个习俗,据说为了让妹妹能够在世间安稳存活下来,每年在祭祀的时候,会用这白线象征性地在兄妹小指上缠绕两圈。这意味着妹妹在这人世间多了一个引路人,不会轻易地被疾病灾难带走。 伊织伏下身子,前屈着蜷缩在地板上,握住了时透无一郎的手,两人的命运仿佛也一同被绑在这根脆弱的红在线,她沉沉入梦。 相原修在门缝处看着,对这一幕有些怅然。 相原柊太只冷眼一瞥,就知道年轻人那藏不住的心事。他走在长廊下,一如当年那么刻薄:“你早点死了这条心,人家对你没意思。” 不是? 相原修如遭雷击,愣在原地,满心不服气想辩解。奈何叔父已经走远,他只能抱着日轮刀守在屋外,逮着那只雀鬼,与其大眼瞪小眼。 ··· 山上荆棘遍布,脚下碎石锋利。伊织一次次拨开前路的枯枝,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顶爬去。 她怀中还紧抱着时透无一郎的日轮刀,这是她从这里醒来,在山脚下捡到的。 伊织的鞋底被扎破,脸上也被划出大大小小的血痕。她跑了很久很久,体能早已用尽。她在这里成了个体能很一般的普通人,仅仅是这种程度就让她觉得吃力。 一脚踩空,伊织从山坡上滚落,膝盖和手腕被枯枝划开个大口。流血不止,时透的日轮刀也被摔出去老远。 情况很糟糕,四肢已经是各管各的了,好在反应及时,勉强护住了脑袋,还能继续赶路。 伊织爬着将日轮刀捡起,拾着旁边的树枝撑地,继续往山上赶去。 她必须在天黑前找到时透无一郎。 落日西斜时分,伊织终于来到了山顶。山上的面积很大,伊织一边呼喊,一边寻找,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眼见着快要天黑了,一身狼狈伤痕的伊织有些心急,想扶着一块巨石尽早攀爬上去,没料想脚下那块松动的土壤,踩之前还坚硬稳当,结果一下子凹陷,人开始倒仰着往后面栽。 这下不死也要残了。 但预想的死亡没有到来,少年清悦的声音露出急迫,在后面稳稳扶住了伊织:“你在这做什么?缪尔。” 这个声音!像有无数五彩烟花在眼前炸开,伊织惊喜回头。 除了时透无一郎还能有谁? 伊织借着搀扶平稳着陆,她激动地看着这张熟悉俊逸的面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拉着时透准备往山脚下走。 下山容易上山难,找到人后,伊织恨不得直接一站式滚下去。她是从山脚出现的,只要回到那,说不定就能出去了。 时透无一郎虽然没弄明白状态,还是很听话地跟着伊织走了,只是语气中带有嗔怪:“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样?” 女孩身上的黑衣虽然能遮掩伤势,但是那被划开的布料里,能看到在鲜红溃烂。他在女孩身后看着,忧心浅斥着。 “没事,”伊织安抚道,“等下山了就好了。”她闷头赶路,不敢掉以轻心。 时透无一郎听到下山二字,看着女孩的发梢,神色晦暗,语气严肃下来:“缪尔,我们不能下山。” “那就不下山,带你去山脚。”伊织该糊弄的时候绝不含糊,什么话都张口就接。 “这是一个意思。”时透无一郎一语道破。 “啊,是吗?”伊织嘴上说着,走起来比谁都快,大脑像被某种镇痛的药剂给治愈好了,压下了疼痛,只有一个坚定的目的地。 见伊织打定主意要走,时透无一郎只能拉住她,神色认真道:“缪尔,父母让我们在家等他们,你忘记了吗?” 伊织发现她在这里跟时透还是实力悬殊,只要对方站定不走,自己是怎么都拽不动的。她皱着眉头,费心苦思:“有这回事吗?” “有,”时透无一郎揉了揉伊织脑袋,柔声道,“回家吧。” 这要是回去了,努力岂不是要功亏一篑了。伊织赖在原地,找了棵树不松手,执着道:“我不回。” 她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把时透无一郎带出去,这是她必须要做成功的事,生死无悔。 时透无一郎似是习惯了“缪尔”举止这么反常,他看着伊织闹了一会后,淡声开口:“缪尔,到家了。” 伊织正站在树下,蝉鸣凄厉,枯木粗砺。只得了一阵天旋地转,人就躺在了木屋的破旧被褥上。像只茧动弹不得,包括那把日轮刀都被打包好放在枕下。 时空置换,她无路可去。 时透无一郎替伊织检查了一下伤势,见都是皮外伤,便拿清水将伤口沾上的灰渍冲洗,用碎布包扎好。动作流畅熟练地处理着,这些年他没少自己从蝶屋拿药处理伤口。 第66章 等一切做好后,时透替伊织掖好被角,缓缓躺在伊织身侧,平静阐释着:“缪尔,我们要在这里等父母回来。” 她哪来的父母?她也不叫缪尔。 伊织滚动了两圈,给墙壁磕了好几个响头。她叹了口气,冷静下来后,脸反转了一个朝向,看着时透无一郎说道:“我不想等了,可以带我走吗?” 两人靠得极近,时透无一郎在这清澈目光的注视下,原想说不行,但这拒绝的话怎么都说不出。 他有一股抛弃一切的冲动,带着眼前的人离开,意料之外地开了口:“好,你想去哪?” “山下。”伊织眼睛一亮,燃起希望。 “这个不行。”时透无一郎强行撇开脸去,傲娇拒绝了。别的都好说,唯独这个不行。 希望又死了。 伊织算是明白了,人还是那个人,但就是有些地方变得不一样了。现在的时透无一郎身上有一股很奇妙的柔和谦逸,像兄长一样负责耐心,但又对这里的某条规则讳若莫深。 伊织决定换一条路走,脑袋抵着枕头,乌瞳似点漆,像破除黑夜的晨曦,她不由问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今晚。” 不,准确来说,不是今晚,是现在。 一道女声隔着门热切呼唤:“缪尔、无一郎,你们在家吗?” 第38章 前夕 木屋昏黄的油灯照着伊织的脸庞,她下意识看向了门口。 女人的声音很年轻,还带着涉世未深的活泼俏皮。也不敲门,隔着门熟稔叫着,她知道霞柱的本名。 伊织见时透无一郎起身准备去开门,忍不住叫住了他:“霞柱,不要开门。”直觉告诉伊织,外面的危险不是她能应对的。 时透无一郎走到半途回头,那双透彻的绿眸对着伊织,有一瞬间的柔光,仿佛层层迭迭的珐琅。 “为什么?”他的手搭在门栓上轻轻问着,指尖骨节纤长富有力量,像造物主的艺术品。 伊织想起那个假装借宿的恶鬼,凝重解释着:“她可能不是我们要等的人。” 如果说他们现在在扮演一对等待父母回家的兄妹,那这恶鬼就是在找准时机伺机而动,准备将他们戕害了。 时透无一郎与伊织交汇视线,目光比以往见过的都要深邃神秘。过了一会后,他唇角带着一抹向上的弧度,安抚说道:“我觉得她会是的。” 伊织不明白这份肯定从何而来。 时透指节弯曲,门栓抬起,如同那松动的命运锁扣,再也无法阻挡要发生的一切。 现在才初夏,外面却罕见地寒气扑面。叫门的人在门开后,一边跺脚吐槽着外边的寒冷,一边热情地打着招呼。 “是无一郎吗?”那兜帽下的脸虽然看不清,却能觉得是个有亲和力的年轻女人,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你是?”时透无一郎挡在门口,问着这个夜晚到来的客人。没有理会对方的自来熟,公事公办地询问来路。 女人感受到时透的不信任,干净利落地抬手,摘下了兜帽,她浅笑着说道:“我是受你们父母所托过来的。” 月色映照着女人的脸,一眼惊艳。她的双目犹如一泓清水,新月生晕。生动表情和娇俏的动作,好比暖玉生辉,让这间小屋都黯然失色。 对方有放松人警惕的天赋,三言两语就讲清了身份信息,迅速消弭两兄妹的隔阂。 但时透无一郎有点油盐不进,他不急着放人进来,而是顺着女人的话问道:“他们人呢?” 女人的视线总是若有若无地落在时透无一郎身后,那里躺着一个被包裹似蝉蛹般的女孩,她解释道:“你们的母亲病了,你们父亲为她摘草药去了,明天他们就回来。” 时透无一郎脸色微变,他没有再问,放了那女人进来。 女人越过时透,三两步地凑到床边,来到她感兴趣的人面前,轻盈笑着:“你是缪尔吗?” 伊织躺在床上仰头,直接倒吸一口冷气。她觉得肯定是自己眼花了,为什么会看到一个女人长了个鸟头。眼珠里还有那么大个“下肆”倒映。 下弦四就这么突脸过来了。 刚刚在门口跟时透无一郎讲话时,这人还不这样的。 伊织试图说话,却发现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只能如哑女一样,发出不连贯的气音。她的脸一阵青一阵紫,皱着眉想抗议。 但下弦四眼中警告的意味很明显,越贴越近,如蟒蛇缠绕一样窒息。最后伊织将身子不自觉拉远了些,不敢再说话。 下弦四对伊织的惧怕很是受用,她的背挡着时透无一郎的全部视线。在只有两个人能看到的地方,脸上的毛羽晃动。手蠢蠢欲动,伸手准备掐伊织脖子。 真是个没有边界感的鬼。 好在发呆的时透无一郎及时走到女人面前,不动声色地隔开了她和伊织,他说着:“好,我知道了。” 那张鸟面又恢复成一个正常女人的相貌,丑陋恐怖的一面没有叫时透看到。 下弦四的尖牙划过红唇,那是直白不加掩饰的贪欲,她想现在就吃了伊织,但玩心盖过食欲。 换了幅面孔后,她面向着时透无一郎,眼中期待盈满,还有丝丝缱绻的讨好乞求:“我今天留在这陪你们,可以吗?” 伊织眼角一抽,今晚让这鬼陪下去,是想要把她命赔进去。她想使眼色让霞柱拒绝,但人根本没注意到。 第67章 时透无一郎低着头似是在思量合不合适,这间屋子不大,留宿一个人不太方便。 下弦四知道这不是两个小孩,没那么容易上钩,耐心狩猎着。姣好天真的容颜就是一张完美的通行证,她自信能够让人类放下戒心。 “多个人多个照应。” “你们父母很担心你们呢。” “我来的路上听说底下的人还是不准你们下山,说什么见着了就要把你们宰了。” 下弦四不停歇地说着她知道的消息,没有注意到时透无一郎的眼神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越来越无情凌厉,他以旁观者的姿态听着这人喋喋不休的话语。 伊织趁恶鬼没注意她,在被子下悄悄活动了一下手指。眼睛看向枕边下的日轮刀,这把刀是霞柱的,也不知道能不能用。霞之呼吸完全没学会,剑士换刀无异于自断一臂。 但绝境之下,伊织还是想一试。 伊织肩膀向上微微耸动,那把刀鞘露出来的日轮刀近在眼前,她的手掌鬼鬼祟祟地探了出来。 可是还没完全碰到,就被人打断了。 时透无一郎倾身下来,手压在枕边,随意回复着身后的人:“你可以留下。”说完理了理被子,将伊织盖好,关切说道:“不舒服就早些休息。” 游离在谈话之外的伊织,突然被单拎了出来,两道目光都在看着她。下弦四那变幻的人脸鸟面正阴森对她笑着,她只好撤回了一套连招。 伊织将脸埋在被子里装死,喉咙里火辣的疼痛还未消退,又在加重,这些都是无声的警告。 她知道一切,但是无法传达任何消息。 应该也不需要了。 黑灯后,下弦四躺在了伊织身边,时透无一郎睡在另外一侧,离她们很远。 伊织一直没有睡意,她闭着眼假寐。但随着进气越来越少,出气也变得吃力,不属于自己的呼吸打在脸上。她不得不勉为其难地睁开了眼,身上趴伏着现了原形的恶鬼。 这个鬼生前定是个美丽的女子,夜色中的动作优美,伸展的脖子如天鹅弯绕,那洁白的羽毛捂着伊织口鼻,爪子衔着她的腰部,幽幽说着:“要不要玩一个游戏?”全黑的瞳里都能看到狡黠的光。 伊织眨了眨眼睛,她不玩这个,但是还有选择吗? 所以伊织只能在那厚重冷硬的羽毛里,上下动了一下脑袋,表达了她那并不重要的意见。 下弦四满意地松开了桎梏,眼中的玩味更甚,她贴在伊织耳边,用气音说着:“就玩一个猜猜谁是鬼?” 要是能说话,伊织觉得可以直接宣告对方获胜,这还需要猜吗? 伊织眼神空洞地看着身前的鬼,这种冷淡不屑的反应让下弦四有点不爽。爪子生出倒刺,扎入了伊织体内,她知道伊织怎么想的,于是说道:“不是你来猜,你哥哥来猜。” 血流了一床单,鸟羽上沾上了血红,像新娘的裙摆,娇艳动人。 下弦四摁着伊织脑袋看向右侧,那里是背对着这边侧躺的时透无一郎。他的长发铺满床单,呼吸很轻,显然还是醒着的。 “你睡了吗?”下弦四用伊织的声线开始开口说话。她们并没有交流过,但是却知道伊织每一个说话语调和节奏的调取,天衣无缝。 “没有。” 下弦四一副泫然若泣的腔调,害怕问道:“啊,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伊织被这一惊一乍唬到,大脑一瞬间麻痹,在疼痛中聚起精神,也来听听什么声音。 好的,是这鬼开始啄她手臂的声音。这鸟喙不同以往见过的鬼,啄物之时,会有一种模拟的咂嘴声,如同嚼豆子一样。并没有下死手,但是闹出的动静很折磨人。 家徒四壁的房间,没有任何余粮,绝对不可能是在吃东西。这个声音回旋,考验着人心。 时透的声音很轻柔,平静回复道:“外面下雨了。” 雨打在屋顶上,也似这样洒金豆,声音不重不响。 “不是的,是另外的声音。” 生命力流逝的声音,鲜血的声音,怯懦的声音,身为哥哥见死不救的声音。 下弦四黑色的鸟眼珠,正中心乍现一笔清浅的红点,凶煞之气升腾。 “是鬼吗?”下弦四将答案送至面前。只待身为哥哥的时透无一郎自欺欺人的说了不是,她就要撕下伊织手臂,让她复刻死状。 时透无一郎还是没有侧身,背对着两人,清泉般铃响,他开口问道:“你听过《笼目歌》吗?” 下弦四悬着利爪,看向时透无一郎,不加犹豫地接话道:“听过,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一直觉得这雀鸟很好笑。”时透无一郎不起波澜的语调,将漫不经心的嘲弄拿捏得很好,这显然是拱火的一把利器。 下弦四差点用了自己的声音,之前那股楚楚可怜的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怒火:“你说什么?” 时透无一郎没有观察他人情绪的爱好,坦言说着:“明明是鬼了,还在假想那场被害的噩梦,愚蠢地画地为牢。” 伊织身上的倒刺被生硬抽出,她有种预感,这玩意下一秒就要扎到霞柱身上去了。闷哼了两声,想要打断时透无一郎那越来越踩雷的发言。 但事实证明,时透就是故意这么说的。 他还在用言语刺激着这危险的“炸药桶”,宽薄的背影稳如盘岩,缓缓说着:“百年来你重复着一件事,就是为了听到一句道歉,因为你接受不了你才是凶手。” 第68章 “你胡说!”下弦四脸憋得通红,利爪之上青筋跳跃,她被戳穿了最不愿回忆的秘密。 啼鸣四惊,恶鬼震怒,整间屋子被刮得晃动。 伊织被鬼摔到一边,她趁机去摸枕头下的日轮刀,手疾眼快地扔给了霞柱。 白色的日轮刀雾气流转,时透无一郎将伊织掩在身后,厌倦又淡漠地看着下弦四。剑招起势,昏黄的灯将他照得似鬼似魔,淡漠又疏离。 “从来没有第三个人,是你吃了你哥哥。” 看着时透无一郎那意味不明的目光,愤怒之中的下弦四,心中还是升起了强烈的恐惧。 第39章 死亡 相原修在门口守着已经被刺中负伤的雀鬼,忽然之间,这鬼猛烈挣扎起来,日轮刀从鸟腹划过,撕裂半尺开的黑洞。 这雀鬼自愈速度惊人,膨到房柱那么高大时,就已经看不到任何伤口了。它翅膀剧烈扇动,把刚才还在钳制它的相原修,重重一挥打到墙面。 门窗全部摔烂,相原修滚到了室内。 房间里还躺着时透无一郎和伊织,天崩地裂般的动静出现,他们都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雀鬼引来飓风,这个小院成为了风口,呜呜作响。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被卷入其中粉碎。 相原修迅速爬起,抱起屋中央的伊织躲避。他这才发现伊织身上正在流血,满手温热。那从腰部渗透出来的血液早早垂延到了地板上,伤势严重。 相原修眼中一片担忧,焦急呼唤着伊织名字,却叫不醒她。 见那疾风逼近,相原修还待将霞柱也带出来,却发现怎么都搬动不了,霞柱如同钉在了这地上。 相原修无奈只能放弃,斩断了两人间纠缠的红线,先救走了伊织。 刚躲到角落,怀里的人就倏地睁眼,眼中皆是痛色。 相原修见人醒了,激动得眼睛都亮了,只是还未开口询问,就看伊织不顾伤势推开了他,拾取日轮刀冲了出去。 那风眼已经飘移到了时透无一郎所在的位置,准备将人无情地大口吞噬。 伊织满身鲜血的味道,刺激得雀鬼嗜血发狂。它嘶鸣着推倒了院内的大树,鸟趾抓着那树干绕着屋子横扫,老宅内一顿混乱。 深蓝日轮刀的剑气盈满,伊织挡在了时透无一郎的身躯面前,强行改变了风向。 伊织冷声对着相原修喊道:“我们要杀了它。” 必须斩下梦里梦外的雀鬼头颅,时透无一郎才能醒过来。里面的情况未知,他们要尽快解决外面这个大麻烦。 一想到时透无一郎现在的危险处境,伊织的心就揪起来,她不敢再分心细想。凝神聚气之后,握着日轮刀直奔雀鬼的脖子而去。 刚刚下弦四在里边现了原形,她的体型比之前见过的所有鬼都要庞大。发出的声音刺耳,干扰着人对鬼动作的预判。每次攻击还会在地面上生成风眼,用以打断连续的剑招。 鬼的动作集齐了刁钻的杀招与占据绝对优势的进攻之势。 伊织这才意识到下弦四与一般鬼的区别,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看着时透与之对峙。 霞柱似乎有点不一样了。他眉梢上扬,眼神凌厉如煞,眸中涌动着暗潮。硬生生地让下弦四有了一种被俯视的感觉。 时透无一郎站在那里看着那风眼生成,在确定了位置后,身形轻盈如游龙,在其中轻松穿梭。那飓风还未触碰到衣袖,他就已经一一略过,来到了下弦四面前。 【霞之呼吸·肆之型】 银线纵横,像流星快速飞过。 鬼的头颅就这么从脖子上掉落,美人面与鸟头交织出现,看着诡利猎奇。 这套剑招过于漂亮,连鬼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那剧烈的疼痛传来,下弦四才感觉到头身分离的痛苦。这种异样感已经阔别百年了,她厌恶到作呕。 当年她第一次死亡,就是被大人折断了脖子,那股钻心的漫长苦痛,让她心有余悸。 下弦四用翅膀揽住要掉落在地的脑袋,匆匆安上。一条血红的长线隐在羽毛之下,很快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只是才安好,时透无一郎又给她来了一刀。同样的位置,重复的角度,精准又高效。 下弦四气急败坏,这人是不是有毛病。虽然她砍掉脑袋也死不了,但这种被戏耍的感觉令她前所未有的屈辱。 她绝对不会让时透无一郎活着出去。 下弦四狠跺了数脚,让山石震动,灰石飞扬,时透无一郎被迫放缓了剑招。 就抓住这个缝隙,下弦四不再跟时透无一郎硬碰硬,她缩小了体型,化作无数只拇指大小的鸟儿围攻时透无一郎。上边全是带有剧毒的尖刺,只要碰到一下就会化作脓水。 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伊织也没有被放过,在这个领域她的呼吸法调动得很不顺畅,日轮刀也没有在手边,毫无自保之力。 为了不让时透无一郎分神保护她,伊织之前躲到了门板后头,可还是被发现了。 这些毒鸟找到人后,就四面八方环绕过来,组成密不透风的铁钵,将人笼在其中。 伊织跳躲了几次后,受伤势和体力所累,就有点招架不住了。好在时透无一郎出现在她的身边,用叁之型抵掉了那成千上百的毒鸟。 毒鸟里的黑色液体溅飞,落到那树木上腐蚀出焦味白烟。如潮汐,一拨一拨撞上来,又不间歇地生成新的。 第69章 伊织这才发现在这个下弦四的绝对领域,霞柱也受到了影响。这里的空气散发焦灼怪臭,让他的力量下拉了几个等级,时透的呼吸法明显在压抑剑招的上限。 虽然这些影响对霞柱可以忽略不计,但已经知道脖子不是鬼的弱点,长此的消耗只会越来越危险。 伊织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为什么这鬼连日轮刀都不怕了。直到她的手腕被时透握住,小指处传来轻轻的拉扯感。 这丝线另一端在时透手上,伊织这才注意到两人之间的牵引从未断过,从进来的那一刻,时透无一郎就在找她了。 “伊织,你该回去了。”时透无一郎轻轻在她耳边说道,他拽断了两人之间那微弱绵延的联系。 伊织缓过一波剧烈疼痛后,眼中好似出现了很多重影,层层迭迭,晃动不止。她摇了摇脑袋,想甩掉这些重影。闪回中看到无数男人在歇斯底里地叫着“缪尔缪尔”。 伊织看到了辻村,看到了水原,这些人全部是这些年遇害者中的哥哥。 他们看着她的眼神只有恨意和恐惧,数不清的眼睛像褐黑色的血斑,窜动的鬼火闪烁,折射出赤红的血光。 包括那个躲在最后面,穿着简朴破烂的少年。 那人像一个破败的娃娃,零件散落一地,脸部被啃噬得只剩骨架,玻璃珠般的眼球掉落在红色棉絮般的肉屑中。 血腥又诡异。 唯独站在最末端的时透无一郎没有。他的眼神很暖煦平和,无言地将最重要的事情托付给了她。 “你能做到的。” 意识抽离,里边的一切都在后退,伊织的意识回笼,她一睁眼就见那雀鬼在外面也闹出了一通大动静,想直接将时透挫骨扬灰。 伊织脸上和手上浮现青筋,她不能辜负时透无一郎的期许。 虽然早就知道这个敌人有多强,但当伊织握住日轮刀迎上去的霎那,还是为那爆发的鬼气而震颤。 这里的空间避无可避,全部是下弦四的统领的范围。 服帖的覆羽和飞羽立起,如飞镖利箭从那半扇院子宽的外翅抽出,混在风中,无孔不入地攻击着人的视线死角。 无数的发羽掉落,碰在日轮刀上,铿铿锵锵声不绝于耳。冷蓝挥斥院内,水之呼吸的招式接连释放,下弦四将脖颈护在飞羽之下,尾羽稀散一地。 相原修听到伊织的呼喊,也迅速加入了这场战斗。 两人千百场的磨合,很快就共同判断出这个鸟的弱点就在脖颈。必须由一个人从侧面攻击腹部,打破下弦四的防御。再抓住那空隙,给这恶鬼致命斩击。 相原修想自己去做诱饵,让伊织动手。但伊织摇头,她垂眼掠了一眼自己腰部的伤,她没有把握能够一招击杀了。 “我来吸引注意力,你来。”伊织开口。 “好。” 两人匆匆交流后,伊织就消失在那暴风之中,风中传来血的气味。 他们强行将这鸟带着偏离了时透所在的位置,已经离了数十米远。所以这血的味道只可能是伊织身上的。 【水之呼吸肆之型 打击之潮】 多段灵动浩汤的剑招滚流向这雀鬼的上中下三段,额腹腿都感受到不安稳的冲撞。雀鬼呖呖尖叫,巨大的体型意味着放弃了一定的灵活性。 它虽然躲不开,但是有的是办法捏死这只“蚂蚁”。 伊织跃到了鬼的肩部,准备在那处刺入之时,却没想这雀鬼还能飞,直接让她从高空坠落。飞羽顺发,那鸟爪在人的胸前腹腔划过,差一点就伊织开膛破肚。 好在伊织很擅长剑招之间的衔接转化,在没有任何落脚之地的情况下,生生从空中劈开了一条道来。 伊织在地上打滚,脖子和手臂上的抓痕,有的甚至能看见骨头了,脸上也被箭羽划开了好几道口子,流血不止。 她吐出口中的血,每一次突袭,都意味着要用身体来扛住飓风的伤害。 与雀鬼交手的这几个回合,没有让其暴露弱点,反而让伊织险些被拉扯成了两半。已经不能用腹部受敌来描述了,而是身体在四分五裂。 伊织强迫自己在巨大的耳鸣声中冷静下来。 相原修看到腾空而起的雀鬼,瞳孔欲裂,对伊织大喊道:“伊织躲开。” 伊织听到声音已经来不及了,她往后撤了一步,雀鬼猝然出现。 不可抗拒的力量压迫下来,伊织的右手处传来了异样。本该凹于人之皮肉的指骨,却不受控制地往外翘起,直到临界点的到来,每个指关节一节一节地挫断。 腕骨之痛后知后觉传来,她的手被雀鬼寸寸压断。 黑红的狂风在下弦四身后奔走,仿佛有万千厉鬼妖魔要从中跻身而出。 伊织就这样走临深渊,等待着死亡的审判。 第40章 表白 伊织被卷入风中后,见那雀鬼召出血鬼术,却没有任何惧怕。 死亡,死亡是最不可惧之物。 她可以死,但不是现在。 手骨断裂让伊织右手已经握不住日轮刀,好在左手当时及时闪避,将那刀接换了过来,不至于现在手无寸铁。 这面强风如铜墙铁壁一样,将人浇筑其中。成片成片的雀羽在风中簌簌刺穿空气,如同血红的薄纱向伊织迫近。 伊织袖口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手腕冒出成股成股鲜血来。血肉翻飞,她要面临的是一场漫长的凌迟。 第70章 见躲是躲不过,伊织索性化攻为守。将所有的空气调动起来,积攒的力量在体内奋力游走。她暂时封闭隔断了那已经残缺的右手,用左手固执地战斗。 突围之下,伊织听到了外面的打斗声,相原修在为解救她而努力。 雀鬼内外同时被水之呼吸的剑招劈斩疾刺,这坚固的“水牢”有了一丝松动。 在打破风墙离开之际,伊织好像在那左上角看到了一条白线。 那是先前时透无数次切过的位置,都快刻入大脑最深处,只一眼就能回想起那道轻逸身型和剑招。 伊织这才明白,先前时透无一郎那重复的动作并不是徒劳,而是一次次教会她应该往哪一处去切中鬼的死穴脖子。 不用去费心寻找角度,只要记住这一个位置,无论遭遇何种阻挠,都能撼动这座巍山。 伊织咬紧牙关,她放弃了出去的机会,转头逆风寻了上去。 相原修都看到伊织半边身形了,眼见着人又隐进去不见了,急得满头大汗。 雀鬼已经发动毒鸟,让那些有毒的生物毫无规律地游走在它的血鬼术之中。 伊织要赌,出去了未必能活,但离开了就要面临功亏一篑。血汗无形,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左手一扬,持着日轮刀纵力挥下。 随着剑锋从雀鬼的脖子处掠过,相隔不过厘米,雀鬼的性命就在这咫尺之间。 这一剑希望很大,耀眼的水色剑芒像一涛巨浪,挥洒开光幕,直从万丈高空落下,银龙临世般带来杀神之怒。 可惜因为动作慢了些许,伊织飞身半空,眼见与那道白线错位。她眼中暗了些许,知道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机会。 没有退路了。 伊织不愿意就此放弃,急忙转折而上,对着能刺中的位置挥刀直削,本来旧不擅长的左手招式,强行扭成了怪异的角度,传来绰绰余响。身子不稳,欲从高空跌落。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命中了雀鬼的上腹。 雀鬼战栗着,连带着空间都有些不稳地摇晃起来。狂风齐袭,混沌的雷电交加,乌云密布,发泄着强烈的不满。 那群毒鸟被打碎,融化成密雨,蚀食着这片区域的一切,风息之下渗透股灼酸味。 伊织的剑招越来越紧,在溺死在风雨中前,日轮刀蓦地回转了数圈。 那雀鬼的右脚被斩断,一个踉跄,还待起飞再斗,又被闪身侧避的伊织齐整地掷断了一整排翼羽。 伊织如同在水面行走,日轮刀以看不见的速度飞出,从后方噗嗤没入雀鬼的喉部。压下刀刃,只有刀柄处能看出颤抖。 雀鬼负痛,庞然大物倒地。瞬时还是直扇出一记,原地生成一处强风,将人绞入拉落。 伊织眼前迎面扑来一团黑影,胳膊被风折得扭曲。她被踩落到地面,脸上道道血痕,眸光越来越暗淡。 她释然笑了笑,毒鸟化作无数的雨滴打落,她沉寂地倒在枯死的树下。 相原修看到这一幕眼眶发红,但顾不上悲痛心死。日轮刀闪烁碧蓝的光辉,一套完整的水之呼吸招式使出,蓝浪气贯如虹,迅捷无比。 他腾挪纵身,身形灵活,在雀鬼还没有完全复原之前,急袭而上。 相原修顺着伊织日轮刀的位置一路而上,这柄刀刃的位置卡的很精巧,近乎横隐其中,指引着人往终点的位置觅去。 在那里相原修也看到了一束奇异的白光。他记着前日霞柱找他时,说过雀鬼的死穴可能不止一个,要他在抓到准备伤害伊织的雀鬼时,不要着急动手。 等他的信号。 至于信号是什么,相原修并不知道,时透无一郎也没有多说。 但到了这一刻,相原修突然意识到这个信号的存在。 恶鬼等级还没有那么高,想改掉死穴的弱点并不是那么容易,一实一虚两个形体之间的联系并没有完全斩断。 时透无一郎在里面斩落百次,总有能兼容到他们跟上的那一刻。 白色的光芒越扩越大,里面的人似乎意识到外面发生了什么。寒光扫过,浮尘如精灵般在风中跳跃。 就是现在。 相原修力道用得陡了些,助力日轮刀向那一个位置切去。叮叮几声巨响,下弦四的眼中露出难以置信。 从内而外,又从外及内的撕扯。尤其是体内那股力道,已经不是她能够压制的了。 雀鬼身子猛退,险些向后跌翻。爪中抓着一具冰冷的人身,现在也不得不松开。 化作人形的恶鬼捂着脖子翻落逃跑。女人艳若桃李的脸上,血色全无,朱唇紧闭,咬出血来。满脸写不尽的惊恐,像是后面有冤魂索命。 一道不愿意再见到的熟悉人影出现,时透无一郎居然醒来了。他阴沉地堵在雀鬼面前,抬眸中透着冷怒,凝声问道:“想死吗?” 白色日轮刀触及女人的伤口处,劲风凌厉,没有任何闪避的可能性, 雀鬼恐惧之余,满脸胀得通红,梗着脖子不肯认输,她确实打不过时透无一郎。被骗了过来后,也不是没有自知自明。 雀鬼强装镇定地舔了舔牙齿,看向那个地上那个死相的女孩,挑衅道:“你这个问题不应该问我,应该问问你妹妹。” 诡异的怪笑回荡,浮尘飞扬。喧嚣的话语里,全是恶意的诅咒。 时透无一郎却没有收敛威压,压下刀刃。 第71章 时透无一郎带着如此大的怒火现世,把相原修亦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他一时竟然分不出到底谁才是那修炼百年的恶鬼。面对那道挑衅,他也是紧紧握住了拳头。 雀鬼暴怒,她恨毒了这个傲慢的年轻人。却只能强忍落荒而逃的冲动,她知道跑也跑不远,日轮刀的千钧之力压着,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此时恨透了那个让她过来的那个白衣男人。 男人又一次交给了她一份名单,还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领,坐在暗处轻轻咳嗽着。那道咒文像青蛇蛰伏在皮肤之上,如同这个人一样,阴毒恶寒。 “这是最后一次了。”药味扑鼻,熏得恶鬼眼皮浮肿。递过来的那张纸,写了两个名字。 雀鬼轻笑,银铃清脆,她托着腮望着他,再次发出邀请:“我可以帮你,你就不用这样不人不鬼地活着了。” 相原柊太咳嗽着,紫眸中一派看破的了然,慢悠悠问着:“怎么帮?跟你一样变成鬼吗?” 一如继往地,这个男人拒绝了:“我可不想让修为难。” 眼前的这一幕很有欺骗性,相原柊太像临世的谪仙,不小心踏入了凡尘,高高在上地蔑视着肮脏的恶鬼。 但眼前的这个人可不是什么好人。 相原柊太慢慢站了起来,走之前在门坎处,停顿了一下,回头问道:“你想报复到什么时候去?” 雀鬼环视着相原柊太,手指卷着脸颊边的长发,唇间讥诮道:“玩腻了的时候吧。”说完,自己像听到什么惊天的笑话,拍着桌子,哈哈大笑起来。 相原柊太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雀鬼此时回想起那个虚伪男人的面容,简直牙齿都要咬碎。这个伪君子居然请来专门的鬼杀队来杀她,人类果然是不可信的。 最后那张纸上就写着时透无一郎的名字,引导着下弦四寻找上门来,这对兄妹都不是好惹的善茬,还有相原柊太这破侄子。 越想越怨,巨大的不甘和愤怒充盈,然后是颓废仇恨。雀鬼恶狠狠地想着,要是今天能活下来,必定要屠杀了相原满门。 时透无一郎孤傲的眼睛仿佛没有焦距,他没有给任何机会。利落地挥下搭在下弦四脖子边的日轮刀,淡漠地收回了视线:“你比谁都想活着。” 女人肩膀向下倾斜,头抵着地面,开始撕心裂肺地惨叫,鬼躯当着所有人的面化灰。 处置完后,时透无一郎空出手来抱起伊织,用衣袍将人紧紧捂住,头也没回地离开了相原家。 相原修本想追上去,但他在不远处看到了从残垣中走出来的叔父。 相原柊太正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痛苦嚎叫的恶鬼,这一幕让相原修有些不知所措,为什么会有种两人相识的错觉。 相原修强行止住了脚步,没有再追,愣愣地留在了老宅。 时透在夜色里朝着总部的方向掠去,冷俊的脸上流露出倦怠,不经意间的脆弱像块易碎的白玉。怀里的人还有微弱呼吸,说不定还有救活的希望。 数十里的路走得艰难,时透努力聚拢伊织的意识。明知道这注定是一场空,还一遍一遍唤道:“伊织,不要睡过去。” 女孩的脸被腐蚀着千疮百孔,双手尽断。仅仅是抱住她,都能感受到满手冰凉湿腻的血污和伊织急速消散的生命力。 没有回应,如同那一个个群星暗淡的长夜。万劫不复的黑暗有着被血浸泡过的哀伤,时透无一郎无望地奔赴在这条幽暗的路上。 空荡的夜像有一张巨网,将人心束缚,暗夜不明,心之僵死。 突然时透的头发被人轻轻拽了拽,伊织勾住了时透的一缕发丝,她脑袋无力地垂搭在时透无一郎的肩膀上,似是在宽慰他不要坠入那思绪之中。 时透无一郎历经孤独的跋涉后,迷惘的魂灵终于找到了实感。他脚上的速度未降,将脑袋低下,薄唇扬起幅度,轻声说道:“昨夜的话我都听见了。” “嗯。”伊织扛不住那股温暖的晕沉,眼睛已经阖上,只有上头有声音传来。都不重要了,死亡的温暖如母亲的怀抱,让她挣脱不开。 伊织很想听清时透最后在说什么,却无能为力。 时透的声音如幽兰,独处静谧,散发着清苦的热烈:“我的心意同你是一样的。” 寻常的日子,聊甚于无的期待。直到一个人的到来,全部变了。 时透无一郎搂紧清瘦的女孩,青绿的眸光晃动,快速划过死亡描绘的色彩,冰冷的触感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 “伊织,活下来。” 这一天,黎明终于降临在了这片腐朽破败的土地上。那些未说出口的祈愿,死在了清晨的微风中。 第41章 反转 一夜惊梦,时透无一郎从梦魇里脱身后,再难合眼。 记忆越来越清晰,拼凑起的过往远看近看都不壮观。有一郎夜夜入梦来,哥哥的死亡是他心中难以治愈的暗疮,无人诉说。 时透干脆起身,走到院落中望着初春的枝丫发呆。太阳还没有出来,皎洁的月亮衰落,天色灰暗,与彼时的心境倒是契合。 呼吸缓重,像有一团火在游走,原来这就是哀怒,时透无一郎漫无边际地想着。 等到那记忆的余温褪去,他才瞥见门口有人,那道黑色的身形藏在门后,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时透走了过去。 原来是伊织,她早早蹲坐在时透无一郎门口,等着进去训练。 第72章 因为来得太早了,伊织还想犯瞌睡,但又不敢睡熟过去。就斜歪着仰靠在墙上,脑袋不住地往下点着。过了会又左右晃了晃,用这种不安稳的姿态努力保持清醒。 时透无一郎就这样看着伊织在纠结的睡意中,摆出奇怪的睡姿。不免愣怔在原地,像在好奇观察,又似不忍打扰。 “砰”的一下,伊织整个人没睡明白,往下靠的力突然使错了方向,头砸到了门上。 这意外把伊织和时透都吓住了。 伊织捂着脑袋,于半梦半醒中痛苦地睁开眼。就看见时透无一郎出现在了跟前,他那只伸了又没完全伸过来的手僵在半空中,瞧着是想给她护住脑袋,但没来得及。 伊织放下捂后脑勺的手,握住门沿站起,人慢慢清醒过来,扬起笑容,声音还有稀松嘶哑:“早啊,霞柱。” 伊织大部分时间都叫他霞柱,跟别人没有什么不同。 “嗯,”时透无一郎把手收了回去,平淡地给了个响应,然后往院内走去:“进来吧。” 伊织扫开了疲态跟上,来到这座清幽的偏远小院,等待时透无一郎布置今日的任务。 时透无一郎看了一圈,天色还早,并不急着训练,抿着唇一直没说话。 伊织以为时透又发呆去了,就安静地站在他旁边。她从来不会打断时透无一郎的思绪,任由他在愿意开口的时候开口。 时透无一郎终于打定主意了,猝然与看着他的伊织对视上,他看向伊织。长发垂在脸侧,薄荷色在亮色熹微处摇曳,睫羽如蝶翼颤抖了两下,他疏淡说道:“你跟我去个地方。” 说完,又叮嘱似的说道:“不用拿日轮刀。” 是一个与训练无关的地方。 鬼杀队总部很大,有很多地方伊织未踏足。时透无一郎带伊织去了一个他独处时常去的地方,那里人迹罕至,知道的人不多。 粉蛾般的星星闪现,斑驳的深草丛有半膝高,路边果树的花枝,像鬓边簪擦过耳侧,两人沉默地在晨曦渐显中赶路。 终于,在日出前,两人来到了后山的最高处。 太阳像可被采撷的金果,出现在了面前,朝霞开始普照这片大地,每一寸都温暖坚定。 在太阳面前,他们都可以确信,恶鬼无处遁形,这尚且是一个和平安宁的世界。 伊织见了这初升之阳,忍不住想更靠近些,快走变成了小跑,她从不知道这山上还可以看到这么好的风景。 时透无一郎落在后面,见伊织跑远,便退至树荫下。站在那还不会被照亮的地方,默默望着。 这里有一轮最纯粹美丽的日出,时透一个人看过很多次了,但从未想过会带人过来。今天神使鬼差地叫了伊织,除了碰巧赶上,还有别的说不清的原因。 伊织穿过渐亮的日光,足音轻悄,消失在了眼前。 光太亮了,时透无一郎无法看清伊织的身影,他被抛在了原地。 可不需要他看清,伊织又来到了他身边,她的笑容灿烂,眉眼灵动,有着世间言辞所描绘不出来的美。 “无一郎,快到光里来。”伊织轻快叫着他的名字,第一次逾矩从心,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 时光不再流过,露珠晶莹低落,透凉纯净地顺着时透无一郎的心淌下。 伊织集结了无数个梦幻,教时透哀茫的心不再残缺。他看着伊织洋溢微笑的侧脸,在无人处先动了心。 时透无一郎虔诚地伸出了手,往伊织的方向走去。而这一次,他却只触到了一团焦黑腐蚀的黑雾。 那污浊中出现了雀鬼的脸,但为何那瞳孔中的字符居然不见了,跟之前在里面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一室冰凉,被子中草木的味道沉淀又清悠,时透无一郎感觉头越来越疼,他睁开了眼。 飘渺的虚无,已经沉睡在了夜晚。沉重的心悲伤,月亮结霜明亮。 原来这才是现实。 时透木然看了眼转动的钟表,发现才睡了不到半个时辰。他默默下床,准备出门一趟。 栖息在树枝中的银子听到了开门声,不解地将埋着的头探出,讴哑喊道:“无一郎,你要去哪里?” 今天应该没有新任务才对。 时透无一郎将日轮刀配好,长发如瀑布洒在肩上,他低声说着:“森鸟县。” 他有事需要再回去一趟。 银子听到这个地名,鸦身舒展到一半就不动了,它偏着脑袋,闷声说着:“无一郎,伊织已经走了。” 时透手上的动作停顿,声音沙哑说着:“我知道。” 那件事已经过去三日了,伊织被腐蚀掉的双目灰暗哭丧,惊骇泛滥,悲恸欲绝。 银子好声规劝:“无一郎,回去睡觉吧。”这几日加起来无一郎睡觉的时间不超过两小时,再这样下去人会受不了的。 但银子显然是在做无用之功。 时透执拗地往外走着,他最后对银子说道:“我觉得我弄错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银子见状,知道劝不动了。只能与黑夜中追随着主人,陪着无一郎一起去调查。 森鸟森鸟,没有人想再回那个不详阴暗的地方。 ··· 时透无一郎没有直接去相原柊太的宅邸,他绕道去了辻村家。 这户死了儿女的家庭正在连夜搬家,但搬行李时,看到车边多出来一个人,辻村步的父亲被吓得心跳到了嗓子眼,手中的行李箱脱手,里边装的东西都洒了出来。 第73章 辻村裕斗厉声质问:“你是谁啊?”他对那日的时透没有任何印象,混乱的嚎哭之下,连那日发生了什么都记不太清。 时透看了一圈,没有看到那个女仆人,对着这个憔悴浮肿的男人问着:“你家女仆人呢?” 见时透只是个过来问事的年轻人,辻村裕斗的语气没有那么差劲了,他蹲下身往行李箱里塞填掉落一地的杂物:“死了。” “死了?”这个回答是时透没有想到的,那个女人并不是鬼,惊吓过度时也没有猝死,怎么会在这个时间点死亡。 时透无一郎挡到了辻村过路的道了,辻村裕斗让人让开后,用力地将行李箱砸到了马车上。随后狠狠叹了口气:“桂秋奈留下遗书,承认放人进来过,她良心受不了自杀了。” 其余的辻村裕斗不愿多说,桂秋奈作为在他家生活十多年的女仆人,形似家人,诋毁的话也不该说。纠结那事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的,也挽回不了他孩子的性命。 还是早早逃离了这块苦地才是。 马车驶离,后边两层的小楼空空荡荡。 时透无一郎看到草丛里发亮的物什,弯腰去捡。那珍珠光泽的硬件居然是死鸟的白骨,骨棱分明,宽大锋利。从时透手上轻轻刮过后,居然开始唱歌。 这是从辻村裕斗行李箱里掉出来的,刚刚时透无一郎看得很清楚。 时透晃了晃这个骨架,淡言问道:“是绘里吗?” 这个白骨唱的那不成调的曲,戛然而止,随后勾了勾时透的小指,默认了这个猜测。 时透无一郎带着辻村家死去的女儿重新回到了楼里,那骨架虽然是死物了,但肉眼可见地在害怕,想要藏到那宽大的袖子里。 时透任由她动作,等没有那么害怕了,这白骨指引着时透无一郎来到了二楼卧室的柜子前,暗示时透打开看看。 辻村绘里和辻村步的卧室基本没有变动,除了一些小对象被收拾走了,其余都保持着案发当天的原样。 时透无一郎打开了这个矮柜,里面全是些衣服。 白骨吱吱地呼唤,时透让绘里不要着急,他知道了。 随着那些成堆的衣物搬开,在最里面藏着一个铁鸟笼。 这个鸟笼时透他曾经见过。 时透脑中相原柊太那清幽的声音传来,那是在杀鬼前夜,他来到书房,两人有过一段很短的交谈。 那男人站在青灰的鸟笼前,伸手抚摸着外边的铁栏杆,冷眉低垂。 时透无一郎见过太多将死之人,相原修叔父给他的感觉就是半只脚已经踏进了幽冥之门,没有了半分白日所见的康健,到了夜晚终于露出那幅气血耗尽的本相。 这人快死了。 容貌俊逸的男人,如水中冷月,见到时透无一郎过来了,手仍然放在那个鸟笼上,温雅开口道:“霞柱,您觉得养鸟最重要的是什么?” 时透无一郎只养过银子,但银子完全不需要他操心,他思考了一会,平静开口:“不准它们骂人。” 相原柊太听到这个跳脱到没边的答案,毫不掩饰他的惊异之情,后淡然笑了笑。 “这样吗?”相原柊太徐徐开口说出了他的答案:“我倒觉得最重要的是给它们一个笼子,让它们知道,无论飞到了哪里,都逃脱不了这方寸之地。” 那段意味不明的话,现在看来可疑极了。 雀鬼——下弦——缪尔,越来越接近真相的猜测,如巨石压着人的胸膛。 到这一刻,时透无一郎确认了一件事,下弦四还没有死。 第42章 县志 时透无一郎在天亮前回到了相原家,袖口里还藏着那半截白骨。 绘里很害怕这个地方,但如同方才一样,时透身上那股稳重凛冽的气息,很像她的哥哥,让绘里产生了信赖。所以她缩在臂弯处,安心贴着。 这一次来,时透是直接翻墙进去的。从侧门悄无声息地一跃,就到了房顶,他在房瓦上疾走,寻找着蛛丝马迹。 厅堂那里很热闹,时透看到一群穿黑衣吊孝的人齐聚在一起。 那日之后,相原修到现在都还没有归队,据说是家中有亲人病逝了。 时透无一郎没有向那边去,而是潜入了书房。 书房里那个黑色的鸟笼还挂在那,只是颜色由原来的乌黑变成朱褐色,大开着的笼门,里边收拾得干干净净,让人怀疑里边根本没有养过鸟。 桌子上摆着本摊开的县志,被窗外的风刮得卷起边角,时透无一郎走了过去。 原来森鸟县这个名字来源于一只鸟。在百年前的饥荒年岁,眼见着所有人都要饿死了。某夜森林里出现了一只神鸟,衔来了新鲜的肉类,才让少数人活了下来。 对那只鸟的描述不多,只说了其形似山,白羽红尾。那肉有人说是鹿肉,有人说是狼肉。 这里的人们对此感恩戴德,还专门把这个地名给改了,以作纪念。森鸟县的那些石碑,也就是那之后立起来的。 对着黄薄纸页上被勾画出的“不计量数的红肉”二字,时透无一郎的手指点在那,隐约琢磨出了异样。 饥荒年间,怎么还会有这些。都到了要吃树皮草叶的时候,遍地生灵日子都不会好过。 如果是鬼那就是另外一番说法了。 果然,时透无一郎继续往后翻了几页,手一顿,眉尖微蹙。 第74章 这县志记载,熬过这场劫难后,人们发现县里的人有一半已经不知去向,凭空消失了许多人。 鬼叫人吃人,倒真是百年来都没有人发现的真相。又或是有人发现了,刻意隐瞒了下来。 时透现在很肯定,这里是不止一只鬼的。 当时入侵他思维,将他带到一人迹罕至山上后,那里见到的鬼,眼中明显是有下弦标志的,玩着那拙劣的模仿游戏,固执地要“妹妹”成为缪尔。但他醒来后,斩下头颅的那只,眼中又没有字样了。 当时因为太过心急,在面对两张一样的脸时,把这个重要的线索给弄遗漏了。这才必须重新回来,解决祸端。 时透无一郎在书房又检查了片刻,这个书房的格局很简单,没有藏任何与鬼有关的对象。 在时透准备离开前,袖口里的绘里偷偷爬出来,掉在了桌子上,她用力抠着桌脚,在那里将木屑全部凿了出来。 时透无一郎时找不到一个精准的词来描述绘里的状态,在死物上寄托了灵智,也见不得太阳。把这里的鬼找出来后,她估计也就彻底身死了。 见再不阻止,整张桌子都要被凿垮了,时透想将她带走。但是绘里的劲很大,直接钻了进去。 厚重木桌看着结实,实际上是空心的。小鸟的骨架来去自如,就这样消失在桌子里。 时透无一郎瞬间明白了绘里的用意,他将书桌挪开,看到了那只神气十足的白骨,正爪踩着一张照片。 时透弯腰捡起,发现是一张双人合影。右侧的少年是相原柊太,左边的女孩脸被糊住了看不清。 将照片翻过,发现后面是有署名的,女孩名叫吉崎堇。 时透无一郎将照片收起,打算去其他地方看看。本想去那日休息的房间,但看到大厅聚集的人,时透还是换了个方向。 他想知道相原柊太是什么死的,这个男人连鬼杀队都要算计,他的死亡瞧着也会是场蓄谋已久的安排。 庭院三日前的战斗残局虽然已经被收拾干净,但因为这里的家主忽然离世,这座老宅上飘浮着混乱。 相原柊太的死成了森鸟县最大的轶闻,都盖过了辻村家那个籍籍无名的女仆。 鬼?鬼带来的利益没有死人诱人。 相原修看着还主持不了这个大局,他站在人群中间,目光穿过层层迭迭的人影,直达说话者的眼眸,紫色的瞳孔倒映出普通人的丑态,应付这些形如鬼魅、心思各异的外人,让他觉得很累。 那日发生了太多事,鎹鸦还送来了噩耗。伊织生死不明,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居然是他的至亲。 那些模糊狰狞的人脸不断在他耳边重复着:“好端端地,人怎么就会死掉,会不会是…,呸呸呸,瞧我这张破嘴。怎么可能会是报应呢。” 虚伪贯穿着这场葬礼,啜泣后的唾弃,全是冷血夺利。相原修脸色铁青,全程一言不发。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后排一闪而过的薄绿色,相原修怀疑自己眼花了,霞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相原修想挤开人群追上去,却被一个老头一把抓住,那满手的金戒指硌手得厉害。 “修,这些年不知道你在外面忙什么,你还是回来吧。现在你叔父已经死了,总要有人出来承担这份责任。”老人一脸慈笑,眼中却全是精明的算计。 拿捏一个年轻人,总比对付相原柊太轻松。 那个病弱的男人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模样,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狠戾和冷淡下,藏着许多秘密。 这些年没少干让他们恶寒畏惧的事,包括雇人一夜之间把石碑全部砸倒,也就那疯子干得出来。 七嘴八舌的人凑过来,伸出那枯黄粗壮的手,在棺柩前要将相原修“分吃啖食”。 相原修甩开手,努力克制着一脸嫌色:“以后再说吧。”森鸟县就像一块腐朽的木头,从里面烂到外面,他对这里并不留念。 没有人拉得住相原修,他额前的头发随着急速而放轻的脚步扬起轻微幅度。俊秀的脸紧绷着,显示出他现在的肃然。 等到了院子拐角,相原修终于找到了霞柱。角落里有一双碧绿的眼睛,清澈干净。时透正站在那里,似乎是在等待着他的到来。 相原修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庆幸真的不是眼花,急忙问道:“霞柱,您怎么回来了?伊织还好吗?” 时透看着眼圈青紫的相原修,猜到他能知道的内情也不多。不会因为鬼的事情对他有偏见,只是说道:“任务还没有结束,下弦四还活着。” 相原修睁大了眼睛,语塞半天,眼中的光熄灭,沉寂在郁郁之中。能失去的一切皆失,这场悲剧为什么还要继续。 时透无一郎需要知道那日走后,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时透看了一眼耸拉下去的相原修,将袖口里的绘里藏了藏,问道:“那天后面怎么了?”他看向相原修后面,所指明确,相原修叔父因何而死,只有那日在场的人知道。 相原修回头看了眼乱糟糟还在争吵的老宅,低头说着:“我叔父认识那只鬼。” 夜莺圆音翕动,郁金香传来幽香,炎热的夏日还是纳入了凉爽。 相原修这两日也想明白了一些事,森鸟县里那么多关于鬼的故事,并不是空穴来风。 如果把每一件都当做独立真实的事情来看,就会发现其实森鸟县这百年一直都笼罩在阴影之下,只不过是大家都保持着默契的沉默。 第75章 相原修的眼中聚不起高光,他眼皮沉重,向时透坦诚问道:“霞柱,你相信人性的恶吗?” 时透想起了那把刺中腹部的匕首和那个破败的渔村,硬币都有两面,何况复杂的人心。所以他只是沉默地等候相原修的下文,没有回答这个说什么都不对的问题。 相原修满目索然:“人或许是手段,而非目的。” 时透若有所思,他的绿瞳穿过树荫,直接抵达那个被鲜花簇拥的尸体之上,他问道:“你叔父的死是不是有问题?” “是。” 那日,相原修看见叔父直直地走到雀鬼的尸体旁,也是恐惧大于惊讶。 最初的猜测成了真,叔父果然是知道内情的。 寂静莫测的庭院,相原修连呼吸声都变得异常清晰。那些消失的毒鸟此刻宛若脱离了具像化,似阴魂般在心间盘绕再盘绕,无孔不入地扎入心间。 相原柊太单膝伏低地蹲在地上,他看着那只濒死的雀鬼,眼神幽深,似笑非笑。他温柔叫着地上那只哀怨仇恨的鬼:“堇,你看你还是逃不掉的。” 被点到的雀鬼,恼羞成怒地急吼:“滚,你给我滚,我就应该早点给你抽筋扒皮。” 那雀鬼用尽了这世间最恶毒的话语来对相原柊太进行诅咒,包括那句“短命鬼”,“早该死掉的废物”。 相原修被这铺天宣泄的污言秽语捞回了冷静,他拿着日轮刀指着叔父身后护住的鬼,打算上来补刀,说道:“叔父,我来杀了她。” 相原柊太今天的脸色比以往都要差劲,但是看着心情还不错,他摁下了相原修的手,将人拦了下来,说道:“不用。” 什么都不做,这鬼也活不了了。 相原修听了这话,皱了皱眉,为什么要这么护住一只鬼,他一定会好好问清楚的,但是现在他真的很想让这只喋喋不休的雀鬼去死。 到了这个时候,被叫做“堇”的雀鬼想起来相原柊太最在乎的是什么了。她面色赤红,癫狂地疯笑,在院子回荡,渗人极了:“怎么?觉得你叔父是个大善人,其实他该死啊……” 雀鬼身子都全部没了,趁最后之时,都还要张嘴将这个她最痛恨的人,一起拉入泥潭。 相原修腮帮因为过度用力,而有些鼓起。死死盯着雀鬼,眸似寒冰,风雨欲来。 他不想听,但是必须听。 “你想知道你父母怎么死的吗?”雀鬼嘲笑似地说道,“那可都是拜你身后的人所赐。” 相原柊太脸上飞速闪过一丝落寞,快到险些捕捉不到,他仍是什么都没说。 人类最深的恐惧不一定是恐怖可骇的怪物,往往可能是一次惨烈悲戚的死亡,一场永无相见的诀别。 而相原修面临的将是一场对过往的屠杀。 第43章 赎罪 相原柊太死前,眸光流动,没有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如释重负。 相原修呆站着床边,无数次在心底祈祷,希望叔父不要死,希望他能够解释一下。什么都好,唯独不要遂了恶鬼的心意,承认那一切。 但是这该死的期待,就如同一把钝刀,磨人神志,一霎将人心切割得支离破碎。 相原柊太慢慢积攒起一点生机,他看着相原修,似是从来没见过这人一般。而后他露出往常的那抹坦荡的浅笑:“我死了你不用难过的,我在赎我的罪。” 他就这样轻飘飘地承认了一切,那说出的话,像垂于头上的审判之剑,让相原修攒不起任何力量,除了紧紧抓住自己发颤的手,做不了任何事。 相原柊太声音很轻,咳了两声,气息都险些随着散去了,他把手慢慢搭在修的衣袖处,像个温和的长辈:“修,你有空去石碑那里看看吧。” 手慢慢松开,相原柊太没有多余的话想说,他走了。 相原修一言不发,枯站了一夜。眼睁睁看着亲人死亡,无异于被剥皮抽筋,痛不欲生。他脑中浮现叔父这十年的照顾,和恶鬼最后那愤怒的控诉。 那双紫眸里一点神采都没有了,如冬日寒风凛冽。 相原修对着时透怔然说着:“那鬼说是我叔父害死了我父母,他一直在给鬼提供消息。” 鬼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知道伊织他们所在的准确位置,也都是相原柊太在背后帮忙。 时透沉吟片刻后反问道:“你相信吗?” 之前在这待的两日,森鸟县里的闲言碎语,时透无一郎与伊织一样,都从各处听到过。时透当时还让鎹鸦去总部问问,这人是否有异常,但得到的回复是未知。 时透能感觉到对方在明显地利用自己实现某种目的,但直觉告诉他,二人的初衷是一致的。 所以当时时透对灭鬼以外的事情,就没有太过深究了。现在看来那是个错误的决定,不从头将整件事情掀翻,这件事不会结束。 相原修眼皮发重,内心挣扎地说道:“我不知道。” 从叔父的死讯传开那一刻起,相原修就开始被裹挟着站到应该站的地方,去做着该做的事情,他不知道信任应该从何说起。 时透无一郎语气平静,偏头道:“不要犯蠢去怀疑自己的选择。” 这里的人没有一个好人,鬼就能有一个好鬼吗? 时透无一郎倒觉得相原柊太算是森鸟县里面难得的正常人。 葬礼那边越来越吵闹,本该是一个悲伤肃静的场合,现在到处在私聊说笑。也是真的不怕相原柊太突然诈尸睁眼,要他们全部滚出去。 第76章 时透无一郎拿出了从书房里找到的那张照片,递给了相原修:“你叔父叫的人应该是她。” 相原修的手指蹭过女人脸上那团重影,看不清原貌,但他看着那背后的“吉崎堇”三个字,发现这个女人他是认识的。 吉崎家原本就在隔壁,她就是十二年前遇害的那户人家。在相原修父母还活着的时候,他记着父亲说过,叔父跟吉崎家的小女儿订了婚,两人青梅竹马,情感甚笃。 不过后来因为吉崎兄妹的离奇死亡,相原修的父母也在调查过程中失踪,这件事知道的人就很少了。 相原修讶然,捏照片的手都十分用力:“怎么会是她,这人不是死了吗?” 时透将绘里拎了出来,拿给相原修看,说着:“还记得之前捡来的那只鸟吗,都是被鬼同化了。” 一开始时透无一郎一行人,把这里的鬼通通视为下弦四,下弦四又有一个准确的名字叫缪尔,就奔着这一个目的而去。 但这里的鬼早就不止一个了,至于谁才是真正的下弦四,要找到了才知道。 相原修看着霞柱不知道从哪里又捡来的奇怪对象,也是没敢伸手接过。只能低语道:“原来是这样。” 时透无一郎将绘里收了起来,问道:“你叔父是被鬼杀的吗?” 相原修闻言摇了摇头:“不是的。” 那日的鬼被霞柱斩杀后,莫说反杀回来,连动都不能再动弹一下。他不知道在梦里发生了什么,能够如此彻底地将这只鬼摧毁掉。 如果当时是霞柱在外面的话,或许伊织就不会出事,但现在思虑这些也已经没有用了。 “自吉崎堇死后,我叔父就不行了。”这也是相原修这么认定他叔父与鬼有勾结的原因。 时透无一郎对此没有妄下定论,他说道:“或许是巧合罢了。”相原柊太身上死气很重,最开始见面的那一次,都觉得是人死前的回光返照,在强撑着一口气。 相原柊太明显不是鬼。 相原修苦笑低言着:“真是这样就好了,”他现在已经对任何事情不报希望了,但还是提醒着时透:“霞柱,有一件事我觉得您应该知道。” 时透无一郎静静站在那,神韵自如地看向相原修,他猜到了这人要讲什么。 有一个地方,除了鬼吃人,还发生过人吃人的事件。 ··· 夜晚街巷,窃窃私语与诡异怪笑时不时溢出,刚出门的相原修遇到了他最讨厌的一群小孩。 “你父母是怎么死的?” “不会是被你克死的吧。” “你叔父是个病秧子,你全家都是。” 幼小的相原修黑眸冷静地可怕,他二话不说,就开始动手揍人。能拿拳头解决的问题,绝对不废话:“要你们管。” 今天这群“胆小鬼”没有四处逃散,而是看着相原修气势汹汹地挥舞拳头,这个野孩子今天得意不了多久。 一只脚踢在了相原修的侧腰处,他的脸被重重地磕向地面。 他们早就知道打不赢,叫来了外援,十四五岁的混混打一个年仅八岁的小孩,那是轻而易举。 雨点般的拳打脚踢,很快让相原修的脸上瘀肿不堪。他用手护住脑袋,手背的关节处鲜血淋漓,露出的胳膊和小腿青紫交加。但除了偶尔的闷哼,不肯有一句求饶。 相原修的手指抠着地面,他憎恶地看着这群人,只恨自己的力量还不够强大。 带头的那个是相原家世敌的孩子,他弯腰扯着相原修的头发让他抬起脸来,得意又恶毒地说道:“这么看着我们做什么,想吃了我们吗?” 不知道这种话究竟有什么让人发笑的魅力,大家欢快地大笑起来。 这句话像是打开了这群小孩的话匣子,他们就吃人这个问题,开始聊了起来。 相原修被打得脑子晕得不清,他隐约听着这段话向着奇怪的方向发展。 什么叫他们家人知道人肉的味道? 这还是人话吗? 但为什么这些人的回答出奇的一致,纷纷炫耀地说着知道。说话间,哪个傻子还吞了吞口水,喉咙处发出的贪食欲望,清晰可闻。 相原修在地上匍匐爬了两步,想逃离压制就冲过来反打。但是意图可能太明显了,身子直起来一半,又被一只脚踩在地上。 满脸讥讽的打人者将脸全部凑过来,逼问相原修:“你想吃了我们吗?” 相原修的头被摁住,但不妨碍他学着他叔父,对这群蠢物翻了个白眼:“你们算什么东西?” 嘲讽是嘲讽到位了,奈何祸从口出,招致来了更猛烈的毒打。 相原修像条野犬一样,被打可以,也不要让对方好过。两条胳膊一抡,连扑带咬的,把这一小方地界闹得天翻地覆。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出人命了。 人多势众的那边虽然伤得不重,但一个个被打得嗷嗷哭。 相原家宅里的人终于发现自己小少爷要被人打死了,才勉为其难地出来找人。 到了当下,两批人的骂仗已经由相原修父母死没死,变成这些人的家人有没有吃过人。 相原修吐出口中的血沫,小小年纪犟到不行,他拽着年迈老管家的手不肯离开。指着那群打人者,非要这管家出来作证,呲牙咧嘴地问道:“你说,人到底能不能吃人?” 气氛凝固,黑夜渗人。 第77章 相原修的手被当做烫手山芋一样甩开,他困惑地看着老管家紧捂住胸口的位置。山羊般的胡子颤抖,满眼都是恐惧,眼珠几乎要掉出来。 老管家的气息凌乱,惊悚怒问:“你们胡说八道些什么?” 成人世界的神秘恐惧向一个未满十岁的小孩宣泄而来,相原修仰头张望着,后面什么都忘记了,唯独记得那张惊恐似死人的脸。 那个年迈的老管家死在了当晚的后夜里。 这件事已经过去太久了,相原修平日里根本想不起这件小事。直到他听到缪尔的哥哥吃了缪尔后,他寻着这点微弱的联系,突然又想了那些有头有尾的话。 都说童言无忌,但是那些小孩太过认真笃定,实在不像在撒谎,他们定是从哪里听来的。 相原修这两天结合各种蛛丝马迹,终于发现了那段被死压的往事,短短几页就让人寒毛直立。 时透无一郎听完了然于心,长若流水的发丝贴在身后,薄唇轻启问道:“当年吃人的事情已经严重到什么程度了?” 相原修眼中惧是空旷,艰难说道:“几乎森鸟县的所有人都参与过。” 时透无一郎知道会很糟糕,但没有料到在百年前,这个地方混乱到这种程度了。就像在一个荒茫的无主之地,道德的约束全部丧失。 人与鬼在这里做着一样的事情,目的也是出奇的一致,都是为了活下去。 时透绿眸闪过寡影,袖口里的绘里安安静静躺在那里不动,他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受害者是怎么产生的?” 相原修循着查到的信息,回答道:“每户人家自己推举,小孩优先,特别是有兄弟姐妹的家庭。” 外面全是吃人的人,必须有人被放弃。人类悄然异化,还粉饰成是神鸟的庇护。 等到灾害结束时,真正的鬼已经潜入身边,开始替他们执行这场审判。 相原修说这个的目的只有一个,他满目哀色道:“霞柱,你还分得清这里的人和鬼吗?” 时透无一郎孑然站在那里,清澈如水的绿眸微微一愣。 “……嗯。” 第44章 容器 凉风穿过木质回廊,发出低沉的咯吱声。碎石小径蜿蜒,叶垂静默无声,斑驳的光影照不透深处的阴影,仿佛有虚白的人影在此处徘徊。 时透无一郎先行离开了相原家,到了如今,他觉得他知道下弦四躲在哪里了。 这次跟鲛渔湾完全不一样,前者懦弱愚昧,后者自私恐惧。 时透视线飞快地掠过大道,他循着梦中的场景,找到了森鸟县记载的那处森林。 相原修跟在霞柱后面,也偷溜了过来。时透知道他在后面跟着,并没有说什么。不管结局如何,相原修都会参与进来。 当时片刻的迟疑后,时透无一郎觉得有些话还是需要讲明白的。在他失忆时,有些问题不是大问题,现在也不算了。 绿眸宛如冬日的森林,翠绿下藏着松针的芳香和苔藓的湿气,阳光在其中微微闪动,凝视着遥远的世界:“人犯的恶也不能抵消鬼的罪,用心分不出,就用眼睛来分。” 相原修紧缩的眉头突然散开,愣了片刻后,喉咙发干,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见时透人都翻过围墙了,他才急急地跟了过来。 时透沿路顺着那无数石碑,头也不回地扎入密林。 据说有的地方愚昧无知,会以为石碑这种东西能够镇压邪祟,以求安稳。这里的人对过去的那件事还是介怀的,否则这些年也不会不断修缮这里。 至于到底有没有用,但就人心自知了。 木门微开,夏日炽热的气息隐隐生出阴寒,假意充斥着哀伤,表情肃穆的人压抑其中的欲望、野心与漠然。没有人真正关心相原修去了哪里。 就这样捱到了午后,夏天的太阳悬在无云的空中。 乍然,门外传来急促的翅膀扑动声,参加葬礼的人纷纷伸头出来张望。 数只白色的雀鸟从浓密的树影中冲出,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赶。它们低空掠过庭院,发出杂乱无章的鸣啭。 那急促的羽翼扇动声宛如死亡的信号,留下刺骨的一地狼藉,人心头笼罩着难以名状的阴沉。 森林那头的时透无一郎很早就找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山洞。 树皮的淡淡木香与发酵的落叶混合杂糅,散发原始的泥土气息,带有一点微酸的味道。随着林间风的流动,这股味道源源不断地从山洞里散发。 时透无一郎和相原修站在洞前,都闻到了股熟悉的味道。这是院子里那只雀鬼身上的气息,看来它白日就躲在这种地方。 时透将日轮刀抽出,身体压低,弓下身子往山洞里边走去。每走一步,他都小心地观察着四周,耳朵敏锐地捕捉着细微的动静。 相原修也如履薄冰地跟在霞柱后边,谨慎中透着极度的专注。脚下的落叶轻轻作响,山洞顶部掉下些岩石泥土。 越往里面走,侵略性十足的厚重酸雾就越让人不适,带有金属的尖锐感,刺激得眼睛都有点发痛。 最后在呼吸间隙捂了口鼻,才得以走下去。 走到最里面,时透和相原才知道这气味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山洞进来的那个洞口打下一束光,垂落在最深处。地上躺了具面目腐蚀的尸首,身上散发着股股恶臭,鞋还掉了一只。 第78章 无数的黑色小虫像波浪围绕着尸体,形成一层流动的外壳。它们不断地在上边攀爬蠕动,交织地挤压而上,彼此都在争抢最靠近人体的部分。 虫影翻飞,空气中全是嗡嗡声。 绘里见了这一幕,直接飞扑了上去,在上面啄个不停,要将那些虫子全部赶走,它不允许有人玷污这具尸体,这是“哥哥”。 只是这虫子也不会善罢罢休,险些把绘里也拖了进去。酸臭味愈浓郁,窒息感愈不安。 时透走上前驱逐了虫子,将绘里救了出来。那虫子怕极了日轮刀的刀气,在呼吸法的剑招还没用出之前,就已经一哄而散,逃向山洞的各个角落。 那尸体就这样露出了原形,头颅上的眼像黑洞一样注视着山洞顶,嘴凹张成圆形,嘴角处被虫子啃食掉,手骨和腿骨都缺了部分。 时透看不清这人的五官面貌,但是根据骨架大小,是能够推测这人死亡时的年纪不大,最多就十八九岁,跟之前梦里见过的那个女人年龄相仿。 到这本来都还算正常的,时透默默打量着。但等到这尸体没了虫子的骚扰,颤巍地坐了起来,就变得有些吊诡。 时透无一郎知道这是找到鬼了,白色刃锋寒光乍现,仿佛一抹流星划破黑暗,透出无声的肃杀之气。相原修也摆好了进攻的架势,空气中弥漫起紧张的气息。 但这鬼没什么凶相,很老实地靠着洞壁坐着,打量着进来的两个人。 这个鬼的声音干涩粗糙,音调低沉破碎,夹杂着不协调的裂痕和颤抖。让人感觉他每说一句话都伴随着疼痛,他对着来的两个人喊道:“是缪尔吗?” 这鬼主动问话,无人响应。时透谨慎地保持着沉默。他们要是一出口就暴露了。 可能这鬼跟缪尔的相处模式就是这样,对这份缄默习以为常了。 空骨架带着沉重的喘息,空气都被他的话语渗得干涩:“你好久没有过来了。” 鬼感知着光在洞内的延伸,虽然依然笼罩在厚重的黑暗里,但这一束光仿佛穿透了所有的沉寂,像一条引路的丝线,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父母在他和缪尔手上缠绕的那条线。 线在前几日突然断了,这让拓真心慌不已。 这鬼想到了悲伤的事情,身上的骨架看起来都变得更加松散了,一声喟叹“我差点以为你死了。” 时透这才发现原来这对兄妹,这么多年都没有相认过,妹妹明明一直在这里。他往前走了两步,冷冽的刀光折射,瞥见到这鬼那个空洞的骨架中有点不对劲。 这两步没有激怒到鬼,反而其将这窸窸窣窣的动静视为回应。 拓真低声喃喃,骨架里微微颤抖:“缪尔,我有些时候还会想起那一天,是不是要是我跑一点,结局就不一样了。” 鬼的话语断断续续,有时会突然停顿,好像在掩饰内心的胆怯,他又陷入了那日的回忆,透着无法释怀的痛楚。 残阳如血,遍地哀嚎,不绝于耳。 在得知这次要吃他们了,拓真拉着缪尔在逼仄的深夜奔命,逃生的缝隙都被他烂熟于心。少年脸上淤青,眼中无任何光亮,他只知道要带着妹妹活下去。 但当被团团围住之时,责骂声此起彼伏,像洪水般向他们压来。拓真被拎在半空中,眼神惶恐不安,整个身体都被恐惧冻结。 拓真颤抖的手指攥住破烂的衣角,将缪尔推了出去,让这群人去吃了缪尔,不要吃他。 苦苦忏悔的残破怪物,并没有意识到缪尔其实也在这里。 时透无一郎大概听明白了,这跟他之前的猜测一模一样。 他在拓真不再吭声后,将日轮刀刺入鬼的心脏处,挑破了里面的阻隔。里边有东西在细长而绵延地呼吸,他想看看里边是什么。 拓真被钉在了山洞里,骨架摊开,发出痛吟。里边的黑物在日轮刀下疯狂扭动,带起狂暴的力量。 就连绘里也同步发出穿透力十足的鸣响,被拉紧的弦面临崩断,他们本就是一体的。 相原修看着这奇怪的场景,目光里带着一丝犹疑。不明白霞柱为什么没有斩鬼的脖子,而是对准了心脏。 但直到里边钻出来一张让人不寒而栗的鸟面,羽毛稀疏,暴露出苍白干枯的疙瘩红皮,毫无生气的冰冷光芒闪烁。尖锐锋利的喙边缘参差,恶意凝视着时透无一郎。 相原修这才确信下弦四居然活着躲在这里,还完全没了正常的人形。 这才是真正的下弦四。之前的见到的都是这鬼的容器,死去的“妹妹”会怀着憎恶而化作雀鬼形态,盲目地替雀鬼复仇。 感受到了日轮刀尖的杀气,雀鬼爆发出撕裂的尖叫,像是无数雀鸟的啼鸣在这一刻迭加,不安地呼唤着增援。 拓真听到妹妹的尖叫后,猛然僵住,都感知不到那股疼痛了,而后骨架就发生了成片的异化。 红色的鸟羽像眼睛一一浮现,密密麻麻地从两侧蔓延到头顶,将整个身躯尽数覆盖,延垂的诞水落在地上,腥臭作呕。 这对兄妹生前死后既没有放下彼此,也没有放过彼此。 “哥哥”成为了“妹妹”最后的容器。 山洞里飞出许多雀鸟的箭羽,如同钢刃,带着锋锐的破空声,又因为轻巧的缘故,有着鸟雀灵巧的身姿,将人团团围住。 绘里从时透的手上钻出,原本还是白色的骨架,顷刻就变成了没有光泽的乌黑,汇入其中消失不见。 第79章 时透无一郎和相原修避免被扎成筛子,先退了出去。外面还有太阳,这下弦四不敢出来的。 退出去后,这烈日天象也早早变幻。 狂风四起,化作了一道灰暗的漩涡,如猛兽在肆虐横行。随着所有的石碑被连根拔起,悲伤的气息缭绕,森鸟县变成了一个长方形的灵柩,满地尸骨。 这片森林底下压着的全是百年前的冤魂。 有蜷缩倒地的幼儿,身躯因为折断扭曲,那双脚是如此的苍白。有布满黑痕的死尸用血手刻上诅咒,滔天的愤怒和冤屈的死亡,让其向虚空中伸出了手。还有看着在桀桀怪笑的骷髅。 石碑下的罪恶无处遁形,当年的蒙害者现今成为了凶狠的恶鬼。 待这阵风过去后,相原修提着日轮刀问着时透:“霞柱,该怎么做?” 这恶鬼躲在里头,需要再闯进去一次,但里面的空间太窄小了,战斗起来有点束手束脚,要想给办法将鬼赶出来才行。 时透无一郎面对眼前的局势,眸色未曾波动。长发如墨,映衬出他俊雅的面容。他又重新往里面走去,言语不疾不徐地交代相原修:“你等着。” 时透无一郎就这么走了,相原修以为霞柱是进去探路,但是半刻钟之后,整个山洞就在眼前坍塌。 剑士稳稳伫立于尘土之中,长剑发出清脆铮鸣。身姿似风,吹散了残余的战意。眼神依旧清冷,但跟以前相比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相原修呆站着,喧嚣静止,整个人还是没有太大的实感。 方才并没有觉得这下弦四已经脆弱垂死,毕竟连其带来的风都让人觉得危险不安。霞柱就这样解决了,仿佛与下弦四的激斗只是面对寻常小鬼。 虽然九柱是不分排名的,但是大家私底下也会讨论一下战力值的大概范围。 成年前的霞柱就已经很高了,成年后因为主公给霞柱派的任务都比较特殊,大家只能隐约有个猜测。 唯一跟霞柱走得近的伊织,每次听到这种谈论,都只是淡然一笑,从来不多说什么,现在看来那些都是错的。 下弦四的身躯被太阳渐渐吞噬,焦黑发裂,黯淡的火光舔舐表层,逐渐变成了脆弱的炭屑,最后只剩下寥寥几缕灰烬,四散飘零。 但那双眼睛里却不是恶鬼被逼入绝境的不甘与愤怒,而是意外地平静。仿佛那些年积累的仇恨,此刻都化作云烟。 时透环顾一周,见结束了后,相原修还呆站在原地,解释道:“上次已经重伤了她,只是看着吓人,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缠。” 话虽这么说,但明显是谦逊过了。 相原修还是傻了眼,久久盯着地上的下弦四:“霞柱,这就结束了吗?” “对。”时透无一郎点头,下弦四的实力挺一般的,要不是用她杀过的人当容器,完全不用耽搁到这种程度。 时透无一郎以为是打击到了相原修,温和夸了他两句:“伊织和你这次任务做得很好。” 原本时透无一郎打算一个人进去的,但是下弦四迟迟没有出现,他在那里空无一人的山头苦等了许久。直到伊织进来,一切才步入正轨。 这次少了任何一个人,都是另外一番景象。 相原修手握着剑柄,嘴角牵起一丝笑意,挠头道:“都没帮上什么忙。” 时透无一郎目光真诚且坚定,语调平缓:“不用这么想。” 至于里边具体发生了什么,相原修很想知道,霞柱也没有拒绝。静谧地说道:“回鬼杀队再细说吧,先离开这里。” 时透无一郎现在还挂念着下弦四刚刚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伊织的伤势还有救。只等回了鬼杀队,他就去找伊织。 但刚从密林走出,就看见远处突然升起了浓烟,那个位置是相原家。 时透有些摸不着头脑,鬼不会白日纵火,这好端端地怎么起火了,相原修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等他们赶到起火的位置,火势早就不可逆了。 火光在老宅中扭曲盘旋,木梁和瓦片被炽烈的火焰吞噬,映得四周红彤彤的。炙热的气浪扑面,门窗均化为灰烬。 而大堂的那具棺柩,已经彻底葬于火海,火光中发出令人心惊的悲鸣。 相原修突然想起他叔父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死了,一定要烧成灰,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这场火烧得格外沉寂。 第45章 囚笼 巨大的火舌冲天而起,混杂着震耳欲聋的“劈啪”炸裂声。老宅的一切都被这股摧枯拉朽的力量吞噬,飞舞的热气叫嚣着扑向围观的人。 相原修在这片巨大的火海面前显得微弱无力,他大喊了一声,便朝那边跑去:“我叔父还在里面。” 他心底还是没有接受叔父与鬼勾结的这件事,面对至亲要同鬼一样,在烈火中化作灰,他不接受这份报应。 时透见眼前这火势,莫说是人,就连鬼进去都要脱层皮,强行摁住了人,让相原修不要白白进去送死。 这场火烧到了黄昏,烈焰的盛宴染红了半边天,连云霞都较之逊色。火光耀眼夺目,夹杂着对人类渺小的蔑视。 要不是被时透无一郎及时拉住,相原修真就不管不顾地莽冲了进去。 相原修瞪大着双眼,泪水隐现,又强行忍住了。他被迫将这震骇的一幕全部刻入脑海,他最后的亲人死无葬身之地。 第80章 伴随着灰烬飞散,天空变得昏暗。森鸟县的所有人聚集在这,心里都有些犯怵,脸上写满了震惊和深刻的不安,纷纷压低声音窃窃私语。 人们围站在一起悄声嘀咕,他们以为自己声音够轻,不会被听见,然而每一句话,都清晰地钻进了时透和相原修的耳朵里。 大家议论着这相原柊太连死了都要闹出这么大动静,真是不得安宁。里面除了这个死人,还有不少森鸟县的权贵,被邀请来参加什么葬礼,结果命都赔进去。 太晦气了。 这些冷言冷语,让相原修彻底寒了心,他紧紧咬住牙关,强忍着情绪。 还是时透出声,冷脸对着那群看热闹的人说道:“全都离开这。” 这个身影挺拔,容貌俊美的年轻男人,眉眼带着不近人情的冷意,尽管声音低沉平缓,说的话却不容违抗。 大家也不想自讨没趣,惹到这位远道而来的大人对他们也没好处,就四下散了。 相原修像具行尸走肉一样,在老宅前站到午夜。这个曾经的家已经烧成一地废墟,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低垂的眼睑藏不下眼中的红血丝,骨节有些僵硬。待火势灭了,就固执地冲进去,在那堆尚有余热的黑木中翻找。 时透无一郎走向废墟中央,站在旁边,温声问道:“你要找什么?” 相原修的手指被烫出燎泡,布满黑灰,疼痛化开,胸口剧烈起伏,他低语着:“我叔父的棺材应该在这个位置。” 明明因为叔父的隐瞒,而心生隔阂怨怼,但到了这一刻,连敛骨都做不到,哀大于心死。 时透走到另外一个位置,地面的余温过分炙热,但还算能够接受,他开口道:“应该在这里。” 虽然当时只是匆匆一瞥,但是时透对对象摆放的方位感还是很少出错的。这也的确有还没有完全烧化的厚木。 相原修看着那棺木与尸骨的灰混在一起,完全无法区分,无措地跪在火烬之中,神情恍惚。 时透无一郎本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语言单薄。他想起了哥哥去世的那日,绿眸暗下,打算让相原修一个人待一会,让他先静静。 空气中弥漫着木焦味,地面被烧得漆黑,时透无一郎寻找着起火的缘由。 忽然,时透的视线被一道微弱的光芒吸引,一个铁鸟笼在坍塌的瓦砾之间闪着微光,与周边的一片黑暗相比,分外醒目。 时透见状将那笼子从废墟中拾起,铁杆上还残留着灼热的余温。他又想起了相原柊太那晚的话。要让雀鸟知道这里始终有个笼子,这才是最重要的。 时透凝神注视片刻后,神色变得深沉复杂,结合下弦四死前说的话,他隐隐意识到那句话背后的深意。 或许这个笼子的存在,早就预示了什么。 时透提着笼子回到原处,问着情绪低落的相原修:“你叔父之前是不是养过一只鸟?” 相原修的手仍然贴在地上,双眼无神,他惨白地点头道:“是的,十年前养过。” 时透将鸟笼放在他面前,目光沉静地说着:“你想知道你叔父跟鬼的关系吗?” 相原修猝然抬头,眼光锐利起来,内心被这句话狠狠刺了一下,他死死盯着时透,焦急问道:“什么关系?霞柱你知道些什么。” 时透回忆起那流泪的雀鬼,缓缓道出一句:“这世上恶鬼不止一只,坏人也不计其数,你叔父只是在做他认为正确的事情。” 雀鬼死之前将森鸟县的故事讲了一遍。 如果说下弦四最恐怖的地方在于将它杀过的人同化成同类,且改造成替身容器,肆意设局捉弄,考验人性,那森鸟县的恐怖就在于它是鬼的温巢。 百年前的人们不仅将那场恶行伪装成上天的馈赠,为了减少道德的谴责,还故意让兄妹相残,由他们自己决定来分食谁。 在死亡的阴影前,人都是虚伪自私的。被吃的女孩不计其数,幸存者寥寥。 但是拓真非要做这个例外,他想带着妹妹逃出去,就算被饿死,也不愿意做这种事,他要守护好缪尔。 被抓到后,拓真知道反抗是没有用的,在恐惧面前,所有的感情都排在后面。便将缪尔推了出去,表示只要放了他,随便怎么处置缪尔都可以。 天地一片肃杀,兄妹间的信任在这一瞬间崩塌。 缪尔满眼都是失望,声音带着卑微指责:“哥哥,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拓真现下没有别的选择,他狠狠握住拳头,不敢看缪尔那双泪眼。他知道只要一眼,所有的伪装就会崩溃。 “没了你,我才能活下去。”拓真冰冷地转身,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在刺痛着缪尔。这个温柔的兄长,此刻就如同陌生人,恶毒无情。 缪尔踉跄后退着,很快就被人抓住给绑了起来,她眼中的痛苦化为绝望,含泪吼道:“你背叛了我们。” 两人的孤独逃难,在此刻成了笑话。 拓真匆匆转身,懦弱地躲到人群后,逃避妹妹的质问。 人心异化,谁都自求自保。 昏暗的房间里,缪尔躲在角落,额上冷汗密布。她听到面黄肌瘦的饥民在外面磨刀,厄运正在步步逼近,她却无力抵挡,连唯一信赖的亲人都抛弃了她。 她哽咽地祈祷神明救救她,可能是心声被人听到了。 门在这时被人轻轻推开,浓郁熏香从暗夜传来,一道优雅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第81章 那是个极美丽的女人,完全不属于这个肮脏的世界。脸庞轮廓精致妖冶,华丽的和服鲜艳得体,整个人散发着迷人的光泽。 她的目光直接锁定在了角落瑟缩的女孩身上,眼中没有任何怜悯,而是审视。她的身上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让人觉得这世间不存在真正的混乱。 她缓缓走近缪尔,白皙的手散发冰冷的触感,最后停在了女孩的肩膀上,让缪尔颤抖的身躯都定住了。 “别怕,”她的声音轻柔,像一缕晨风,抚平了缪尔的慌乱,“告诉我这里发生的事。” 缪尔对上女人的注视后,渐渐变得平静,不断张合着干枯发烂的嘴唇,解释着这里发生的一切,迫切想要得到这神女的拯救。 无惨嘴角带有完美的弧度,像只饭后餍足的黑猫,听完后仰头大笑起来。 路过的无惨今天才发现这个神奇的地方,没有鲜血的味道,却做到了鬼气冲天。 开始还以为是哪个下属不服管教,私下在这里圈养小鬼,原来这里的人居然做着跟鬼一样的事。 那正好,是时候给他们送个礼物了。 无惨好整以暇地站在缪尔身前,华袍艳丽,红瞳如名贵的宝石摄人心魂,看着这个畏缩发抖的女孩,问道:“你是想让你哥哥吃了你,还是你来吃了你哥哥?” 缪尔瘦得两颊凹陷,眼睛往外凸着,像条漂浮的死鱼。她整个人抱住膝盖,颤抖道:“我要他死。” 说过不会放弃自己的哥哥,像对待垃圾一样,当众将她推了出去,这是不可饶恕的。 无惨对这个满是复仇烈火的女孩,很是满意,说道:“可以,那就杀给我看。” 说完,缪尔的脑袋便被这只冰冷的手折成了奇怪的角度,死不瞑目。等再醒来,她就看见哥哥拓真正拿着把匕首向她走来。 外面的人不断狂笑,眼中只剩下无法克制的癫痴。吃过人的人,都染上了奇怪的怪病,他们对同类的血肉越来越渴望,而行为也变得越来越诡异。 拓真手里拿着阿叔递给他的生锈匕首,进门之前阿伯阿叔叮嘱,要是不想让妹妹太过痛苦,可以提前处决。 拓真举起匕首,慢慢靠近缪尔,对准着背部,但还不忘乞求妹妹的原谅,在她的身后小声说着:“缪尔,对不起。” 匕首落下后,拓真也感受到脖子处的疼痛,他错愕地看着扭过头的妹妹。第一时间不是震惊于妹妹的反击,而是觉得自己真的饿昏了头,居然现在将缪尔幻视成了一只长出尖喙的鸟。 纯白的鸟羽拂面,让人觉得温暖。他们兄妹俩最喜欢的动物就是这天上雀鸟,向往鸟能够轻易逃离,能够飞往它们的天空,而不用困在这里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 在意识还存在之时,拓真亲眼看着自己的身躯,像一个破败娃娃一样被全部拆卸。缪尔咬断了他的脖子,而后又掰断了他的四肢,大口地吞食起来。 拓真眼中闪烁欣慰的悲伤,他不是在为要死亡难过,而是庆幸缪尔终于能够保护自己了,不用再依靠他这样的废物哥哥了。 沙哑的声音如飘荡的柳絮,沉浸在那熟悉的旋律里,他每哼一句,声音就低下一分。 “小鸟小鸟快快飞,飞出这铁笼,飞过这山岗,莫回头……” “莫回头……” 缪尔复仇的心愿是如此强烈,等拓真彻底断了气,她才停下来,那不成调的烦人声音总算没了。 无惨欣赏完这赏心悦目地一幕,居然还鼓起了掌,但是当缪尔要蹭过来感谢他时,却被一脚嫌恶踹开。 给了鬼血不代表认可,而是打算找点乐子,今后必须创造价值,才有资格得到更多的力量。 无惨幻化成女人的样子,婀娜如柳地往门外走去,但他最后侧身停下,看了眼满身是血的缪尔,若有若无的笑意浮现,红唇轻启:“很不错,但可惜你的哥哥貌似是要来救你的。” 笑声逐渐放大,尖锐冷厉,充满着对人类鄙夷的快意,居高临下地看穿了这场绝望的挣扎。 空屋乱风回响,缪尔鬼化后的脸来回闪烁,她僵硬地放下哥哥的尸骨。这才发现那匕首只是来替她松绑,原本束缚的绳子掉落在地,她身上没有任何需要自愈的伤口。 缪尔并未通过这场考验,她吃了她的哥哥。 当晚,森鸟县下了场大雨,这里的所有人都看到屋子里飞出了一只怪鸟,连夜盘旋不去,屠杀了这里的许多人。 但阴差阳错之下,枯死的庄稼从干旱中得以喘息。饥荒结束了,真正的鬼终于被造了出来。 幸存的人们也没有得到幸福,他们不能承认鬼,就如同不能承认那吃人的过往一样。前因种下的恶果,这里的人们独自咀嚼了数年。 缪尔作为鬼,她需要吃人,但她不觉得这是在杀戮,而是拯救,她要将森鸟县里值得拯救的人都救出来。 给她们死亡,再给她们无尽的自由。但她自虐般地不敢伤害所有“哥哥”的尸体,而要“妹妹”代为受到惩罚。 鬼与仍有吃人欲望的人,就这样和平共处着,偶尔的非正常失踪,大家都保持着一贯的沉默。 直到相原家有人加入鬼杀队之后,打破了这里微妙的平衡。 总是有人离奇死亡,兄妹居多,但其实又不止兄妹。相原修的父母在调查这件事时,不幸发现了些什么,最终人间蒸发了。 第82章 寻找真相的相原柊太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发现了森鸟县保留的吃人传统与那只传说中的雀鬼。 月光撒在窗棂,男人静静坐着,他的脸透着病态的苍白,紫色的双眸在油灯下额外深邃。他纤长的手指停在那泛黄的书页上,每一次喘息都在消耗他的心神。 那编织的谜团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相原柊太的手指紧紧按在纸张的边缘,紫眸深处涌现出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滔天的愤怒。 屋内静谧无声,唯有窗外的清风拂过树梢。这病弱男人的心中,掀起了一场再难平息的风暴。 第46章 浮萍 一声轻鸣从夜空传来,相原柊太扬起略显苍白的脸庞,书桌上悄然落了只纯雪白净的小鸟,尾羽沾了些血色余辉,恰如好处地停在这寂静深夜里。 相原柊太放下手中的笔,他与这鸟对视着。 男人的紫眸一颤,泛起涟漪,刺骨的冷意袭人,他逐渐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是你吗……”,他喃喃低语,生怕惊扰了眼前之物。 白鸟歪头注视着他,眼神熟悉温柔,相原柊太手指伸出,在触及的那一刻,白鸟啼鸣,缓缓展开双翼,翅羽纷飞。 这世间的别离,无尽无声,相原柊太敏锐的直觉告诉他,死去的吉崎堇回来了。 但重逢的惊讶很快被乌红覆盖,他的手被一口咬住,血液从鸟喙的边缘垂落到桌面,贪恋的本性暴露。 相原柊太没有选择将手收回,而是任由这鸟啖足了鲜血,才将这鸟拢到面前,仔细端详着。 月色温柔,他笑得苦涩,随着对森鸟县过往了解的愈多,他已经不能幻想这是吉崎堇的转世,血珠蹭过白鸟的头部。 “你变成鬼了,堇。” 这个他曾经的爱人,已经成为了缪尔的容器。无言的叹息,在紫眸飘浮。 相原柊太没有指责,也没有愤怒,只是看着这只已经失去记忆,跟下弦四同步了视角的白鸟,缓缓开口:“我可以帮你。” 这里的人都带着罪孽出身,踩着他人的性命存活,死不死都无所谓。相原柊太现在只需要搞清楚,相原修的父母到底是鬼杀的,还是人杀的。 他知道缪尔想要什么,这份默示态度让鬼误会,以为他也是森鸟县知道内情且默许的人,两人很快就达成了契约。 在取得下弦四信任的同时,相原柊太拥有了白鸟的饲养权。白天这只鸟就毫无心机地仰躺在阴暗的笼子里,不仅窗户要关得严实,外面还要罩着黑布,一点阳光都不能见。 满身药味的男人让缪尔痛恨,靠近一点都要捂住鼻子,每天嫌恶说着这人吃不得。但没有意识的堇却心生好感,全心全意信任着相原柊太。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睡觉的时候,这个奇怪的人总是站在鸟笼旁边围观,神情是那么悲伤。黯淡紫瞳穿过时空,在追忆那永无挽回可能的过去。 缪尔有些时候心情好的时候,就会故意顶着吉崎堇的样子来见相原柊太,每次相原都会不悦地警告她:“不要用这张脸去吃人。” 缪尔不以为意地耸肩,坐在桌子上翘着腿,一把拽过相原柊太的衣领,声音清脆,恶狠狠说道:“你管不着,你别以为你们家当年没在这,我就不吃你。” 缪尔的同化的血鬼术,能够很好地隐藏真身,前段时间还打赢了那场换位战,眼中出现了新的字符。她现在已经是很厉害的下弦四了,轮不着这个普通人来说教。 相原柊太懒得跟这只心智还不成熟的鬼说话,这鬼说两句就要动手,暴躁惯了。 缪尔的手滑过相原柊太的脖子,那被拽开的衣领下露出一截刺青,如黑蛇缠绕在白皙的皮肤上,错综盘绕,看不出准确的形状,她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相原柊太懒得动弹,闭上嘴不回话。 但是缪尔的眼睛很尖,她手一松,将人往远处一推,捧腹大笑起来:“你试过自/杀是不是,真是个懦夫。” 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刺青下面,有一道深红色无法消除的疤痕。以言说的过往,强行埋藏在这黑色的纹路之下。 那圈红痕是他试图逃离枷锁的证明,但很多原因,相原柊太最终留了下来。 面对缪尔的嘲笑,相原柊太眼神微敛,心底掠过冷意,嘴上也是歹毒极了:“轮不到你这贪生怕死的鬼来教训我。” 相原柊太现在把缪尔的底摸得清清楚楚,虽然遭到了很多人为的阻挠,但他也手法通天。 缪尔拍案而起,就要现原形。但想到这人确实为自己提供很多有用的信息,省得她额外花精力去找食物的份上,强压下愤怒,给人扇倒在地,也算出气了。 相原柊太身体本就不太好,这对普通人来说还能接受的一下,对他来说,就要了半条命。 但好在这样就不用解释脖颈上的刺青问题,相原柊太擦了擦嘴角的血,沉默地爬起来坐好,五脏六腑搅合成一团了,缓了好一会,这口气才顺过来。 自从那日雪夜后,这道刺青就伴随着他了。脖子上的伤早就感受不到疼痛,如同麻木撑着的人生。尽管如此,他也不愿意言说这段过往。 知道下手重了点的缪尔,这次面对相原柊太那烦人的要求,总算积攒出一丁点的耐心,到底为什么这个男人一定要知道她十多年前干了什么。 “在吃人。”缪尔一般就这样敷衍。 第83章 但相原柊太会打破砂锅问到底:“性别、年龄与外貌,说清楚。” 到了这一步,缪尔往往就开始凶相必露,骂道:“你吃饭还记三餐有什么菜啊?给我滚开。” 今天相原柊太直视的目光让缪尔有些发毛,她听着相原修父母失踪的那个日期,静下来回想了一会。忽然脸色一变,后移开眼神说道:“那天有事,什么都没做。” 相原柊太唇色发青,强撑着病体没有倒下,看到了希望地追问道:“什么事?”他知道缪尔这次是真的回忆,而不是张口胡说,必须要这鬼说清楚。 缪尔眉头紧蹙,最后咬着牙道:“我哥哥祭日。” 到此,相原柊太就已经能确定,相原修父母不是死在鬼手上了,而是人杀了他们。 一想到又有人命赖她头上了,那头的缪尔又自顾自想起了一件怪事,她确实吃到了吉崎堇两兄妹的家,但去的时候人早就死了。好像那家的女仆人跟强盗是一伙的,提前被主人家的孩子发现想偷东西,就直接动手杀人了。 因为人死没多久,尸体还算新鲜,缪尔就捡了个漏,有吃白不吃。当时她吃人的时候,那女仆人还在旁边围观呢。 “你们这的人一边怕我,一边有什么事都往我身上赖,你们应该感谢我。”缪尔托着脑袋感慨,鸟羽展开,残忍天真地说着。 她干的事痕迹会被消除,她没干,但是像她干的,也会被人隐瞒下来。 森鸟县太大了,有主之地纵横的罪犯众多,人跟鬼的界限压根没有那么清晰。但相原修的父母让所有人知道了鬼的存在,触及到了某些人的利益。 只是缪尔还没得意多久,人跟鬼的烂账就全被相原柊太翻出来了。为缪尔请来了鬼杀队的柱,为恶人请来了一场大火的清算。这个男人算计了所有人。 至于他自己,本就是浮萍之躯,早在十二年前就该死了。 没什么可以留恋的,但是死之前,相原柊太看着双眼泛泪的相原修,又有些迷茫。 他私下谋划的事情像一堵无形的墙横亘在两人之间,相原柊太以为这样就能让嫉恶如仇的相原修憎恶自己,不会为他难过,但此时他有点迷惘。 这个孩子为什么这么悲伤? 但相原柊太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的最后一步棋没有下完,为了相原修安全,最好让他只知道应该知道的消息。 相原柊太肯定以时透无一郎的心智,人肯定很快就会再回来的,而他也安排了帮手带他们去找真正的下弦四。 缪尔还是那么天真,她既然敢让她的哥哥被同化的同时,保留神智,就要做好被他发现后,让这件事再被复刻出来。 缪尔的哥哥就躲在那片寂静森林里,相原柊太循着那个固定日期,就轻易知道了缪尔的行踪。这件事有赌的成分,但还好最后成功了。靠近过拓真的白骨鸟,自动依附着哥哥,保留了自我,缪尔再一次有了遗漏。 想到这里,相原柊太扯着嘴角笑了笑。 明天的葬礼肯定很热闹,相原家在这里富甲一方,等他死后,巨大的利益亟需分割,许多人都想来分一杯羹。能不能分得走另说,走不得出这扇门他来决定。 贪婪不是恶,暴食不是罪,活着不是罪,但这些混杂在一起,人即是鬼。 这也只是一个很小的警告,也许他死了,森鸟县不会有任何改变,但他要人知道,这些事情并不是天衣无缝的。 恶果人自食,真正的恶鬼退散后,天是否会亮起,相原柊太用生命下了全部的赌注。 在沉沉入死亡之门时,相原柊太感受到手上点滴落入的温热。他现在不用再受这些年的谋划所累,能够平静地回忆着那寻常的日子。 寂寥大地上大雪纷飞,天地银白,一身雪的相原修从屋外冲进来。 冷风卷起寒意,为这温暖的室内带来了清冽的冰雪气息。 屋内烛火被风带得忽明忽暗,虚弱的男人倚靠在床榻之上,长发松散地披在肩上。紫眸深邃如玉,里面是被病痛压着的微光。 相原修从鬼杀队休假回来,他看到叔父还活着,松了口气,一边抓紧将门掩上,一边关切说着:“叔父,最近怎么样?” 相原柊太扫了眼相原修,冷声说道:“死不了。” 这是相原修刚加入鬼杀队不久,之前相原柊太明确反对很多次不准去。这小子还是偷偷联系了他父母的培育师,并被告知是个非常好的苗子。 现在一年都着不了几次家了。相原修不是这笼中鸟,他有更广阔的天空。 见叔父还有精力说这丧气话,相原修那心更加落到了实处。 相原修怕人无聊,难得回家一趟,就像个初入世事的晚辈,稀奇说起他在鬼杀队那里交到了很多朋友,认识了一个叫伊织的女孩,伊织对他很好,她对所有人都很好。 这些话相原柊太在信里都快听得耳朵生茧了,这好大侄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没完没了。 相原柊太没有中途打断,半死不活地听着。 等到相原修说得脸颊都泛起了红晕,像个坠入爱河的毛头小子一样。他才低头轻笑,笑声从喉间溢出,眉眼染上暖意,笑到最后狂咳不止。 相原修有点暗恼,觉得叔父肯定在偷偷笑话他,嘴上嗔怪,身体却很老实地去接了杯温水,让叔父缓缓。 相原柊太将水杯推开,没有接过,他抬起头问道:“你觉得这样的日子好吗?”心中沉积的压抑暂时得到释放,眼中光彩清朗。 第84章 相原修这些年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冲动了,行事稳重了许多,他重新坐下,说道:“还不错,叔父还活着,鬼杀队的人对我也很好。” 相原柊太紫眸凝视着相原修,仿佛要看穿这个人:“还会想起你父母吗?” 相原修一愣,后仓乱埋头,回答道:“还是会的。”他这么心急地想要升到更高的等级,忍受训练中的所有辛劳,都是为了有招一日能够杀了那只鬼。 只是那只鬼好像离开森鸟县了,这些年都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相原柊太被深思笼罩,情绪在心中泛滥,他先前的笑容已经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沉重:“原来你也还想着这件事。” 这道伤疤不是不提就会消失不见的。 “如果……”相原柊太停顿道,看着相原修“你发现凶手跟你想象中的不一样,你会怎么做?” 相原修以为叔父是想说这只鬼很强,他眉头一皱,毫不犹豫地说道:“那也不会放弃。”语气坚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执着莽撞。 相原柊太抬起头,脸上没有显露任何情绪,内心已然下定决心。沉寂的湖泊周边,是一汪泛滥潮水的湿地。 他早就将所有的仁慈抛弃,脑中只剩下清晰的计划,他轻轻说着:“我也是。” “修,你可以再去看看那些石碑……”相原柊太合上了眼,烛火微弱跳动,直到彻底熄灭。 ——那底下还埋葬着你的父母,你要带他们回家。 第47章 误会 伊织脸上略显苍白,黑瞳中泛出的光泽如同寒潭朦胧,眼睑处的细长伤痕若隐若现。她正静背靠着枕头,凝视着窗外飞鸟。 日子过得很快,已经在这待了快三个月了。 当时伊织伤势严重,特别是眼睛,因为被毒液溅了进去,面临失明的危险。主公见蝶屋处理不了,特意派隐将她送到外面来,找了专门的医生来诊治,以推迟毒素的蔓延。 后面无一郎真找到了解毒的法子,伊织的眼睛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主公还拖鎹鸦眠眠带话来,让她留在这继续养伤,不急着回总部,一切以自身身体为重。 这段日子相原修日日都来探望,唯独没有见过霞柱。 听说下弦四已经解决了,霞柱后面又回去了一次,找到了真正的缪尔。相原修则因为叔父的离世,对森鸟县那边再无留恋,打算先留在鬼杀队。 一切都照旧,大家都很顺利平安。 唯独自己…… 伊织的眼睛轻轻闭上,白色绷带缠绕着纤细的手腕,每一根手指都被牢牢包裹,仍然能感受到那处钻心的钝痛。日日夜夜,都不得逃脱。 眼睛的伤可以在化解毒素后,迅速康复,但是手上的伤势一点都不乐观。断裂的手骨虽然在愈合,但又慢又煎熬。如果好不了,她可能无法再成为一名剑士了。 人生真是惨淡惯了,伊织偏过头叹息,夹杂着些许不甘的隐忍。 她现在最差的结局就是从鬼杀队退役,随便找个地方把这残生对付过去。 但这样的仓促命运,太过狼狈。 伊织脑中想法繁杂,努力不去想一些遥不可及的事物,以及人。 伊织这段日子很想见时透无一郎一面,却不幸地发现,要是两人之间不是碍于主公给的那道继子身份,时透可以彻底消失在她能触及的范围内。 在伊织的记忆中,时透始终如初见那般,阳光映在他那淡淡的薄荷绿眼眸,仿佛初春的清风,带着难以接近的冷意。他站在那里,发丝掠过清秀的眉眼,感受到她的注视,缓缓侧过头来,目光轻掠过来。 那一瞬间的对视,每一次都能轻易牵动伊织的心。心在发出无声的呼唤,奈何现实沉默得可怕,徒留她一个人被束缚。 眼前空空荡荡,伊织无奈将心中的回响扫落,无力瘫坐着。 好在大量的镇痛药物让伊织很难保持长时间的清醒。昏昏沉沉间,就这么在白日又睡了过去,连房间里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人也没有察觉。 时透无一郎站在病床前,墨云般的长发垂落,在阳光下泛着微微的光泽。他看着女孩愈发瘦削的脸庞,远山如黛,眼角还残留着几分浅淡伤痕。 时透的目光游移不定,嘴唇紧紧抿着,苦心思索,最近伊织伤瞧着快好了,为什么人又瘦了。 他不确定那晚的话伊织有没有听见,所以都不敢在伊织清醒的时候现身。虽然每天都来,但也只能待人睡了,才会悄然出现。 静待了片刻后,窗外的银子小声啄着玻璃窗,催促无一郎离开。 银子见过顺路的,也没见过从几十里地外顺来的,今晚还要去灭鬼。它知道无一郎绝对不会耽误正事,但这多出来的路途奔波,无一郎是半点不顾。 时透无一郎看了眼银子,表示知道了,他马上就来。 走前时透温柔注视着沉睡的伊织,手指轻轻颤动,悬在女孩的脸侧,却怕打扰她片刻的安宁。最终,只是隔着那厚重绷带,轻轻蹭过伊织的手,动作分外小心,指尖传来那生硬无言的温度。 在就要松离之时,睡梦中的人突然翻身,睡得并不安稳。伊织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低声说些什么,眉间笼罩愁绪。 时透缓缓俯身去听,这声呢喃让时透头脑有些混乱,他生怕惊动了梦中人,一时之间呼吸都放得很轻。 是伊织在唤他的名字。 第85章 时透本来想就这样离开,但看着女孩惶恐不安的睡容,内心的冲动还是克服了理智,时透轻柔地低声回应:“我在。” 得到这句很浅的回复后,伊织轻蹙的眉头在一瞬间舒展,有了充足的底气,不再深陷那被遗弃的深海。 万物的色彩与声音消弭,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们彼此。在这短暂的瞬间,时透的手忘了收回。 捧着一束热烈蓝白花束的相原修,在此刻正好推门进来,他怕伊织养伤太无聊了,刚刚去买了些花,但没料到今天这屋内已经有人了。 抬头看清来人后,相原修惊喜道:“霞柱,您怎么来了?” 时透无一郎这个时候再想走人就有点来不及了,堪堪背对着相原直起身。肩膀紧绷,整个人显得有点不自在。 伊织觉浅,听到说话声睁眼时,只看到相原修被什么人给拖了出去。 那道在门前一闪而过的身影让伊织觉得有些眼熟,但一想又觉得荒诞,怎么可能会是霞柱。 伊织望着桌边这捧蓝色绣球花,还带着些晨露,鲜艳的色彩让她这几日阴霾重重的心情总算好了点。加入鬼杀队的最大收获,除了找寻到自身的价值,就是认识了霞柱与这么多朋友。 伊织侧身想去嗅花时,被里边突然冒出来的乌鸦脑袋吓了一跳,人都往后仰了半个身位。 藏起来的银子,挤着那浅蓝花束,瓮声瓮气地问候道:“好点了没,小伊织。” 无一郎一时间还走不了,银子干脆飞进来跟伊织打了个招呼。这女孩也算它看着长大的,对于她受伤的事,它也很介怀。 伊织黑瞳里流转着惊喜,嘴角露出一抹清亮的笑容,高兴道:“银子,你怎么在这里?” 银子踩着桌子一蹦一跳,喳喳说道:“过来看看你。”虽然没有供出无一郎,但至于它是跟谁来的,那可耐不住人瞎想。 “好多了,谢谢你,”伊织带着诚挚的暖意温柔笑着,在听到银子的回答后,双眼瞬间亮了起来,生出期许道,:“霞柱也过来了吗?我去见见他。” 霞柱肯定很忙,今天得空过来的这个消息,让伊织觉得一整天都明媚起来了。 银子没阻止,它也觉得两个人应该见一面了,不然无一郎老是偷躲着,人家哪会知道他的心思。于是催促道:“去吧,去吧,就在门口。” 伊织扶着墙壁,脚步虚浮地在走廊处寻找时透的身影。没走多远,就看到背对着她站在院中交谈的两人,时透无一郎正和相原修说着什么。 伊织带着隐隐笑意向那边走去,内心虽然忐忑不安,但期待盖过了担忧。只是还未完全靠近,就被突如其来的话语逼停,她如遭雷击。 时透无一郎面容严峻,语气冷漠地说道:“她以后不再是我的继子了。” 相原修听到这话也是震惊到一愣,支支吾吾了半天,话都卡在嘴里,最后只能嘟囔道:“霞柱,伊织手上的伤真的没希望了吗?” 时透冷漠开口道:“这不重要,她不会再接受继子考核了。” 墙后的伊织面容失去了全部血色,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耳边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 时透的话给她判了死刑,她努力这么久,最后因为这场意外的伤,等来了她这些年一直不愿意听到的宣判,还是从霞柱口中说出来的。 伊织不敢再听下去了,缓慢地向来的方向回移,时透的话带走了她全部的力气,导致每一步都走得沉重又艰难。 那边说话的人因为也心思沉沉,以为是路过的医生,都忽视了这处的动静。 在进房间前,伊织擦了擦眼角,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似地走了进去。 银子还在打理羽毛,见到伊织这么快就回来了,好奇问道:“见到无一郎啦?” 伊织挪到床边坐下,低下头看着银子,小声回应:“嗯。” 银子以为伊织是被无一郎给感动到了,摇了摇尾巴上的羽毛,语重心长道:“伊织,有些事情不好明说,但是你这么聪明,肯定能明白无一郎的意思。” 孩子长大了,银子觉得它要操心的事情越来越多了。跟父亲一样,优秀鎹鸦要肩负的东西不是一般鸟能承担的,比如主人的感情生活也算一桩。 伊织听了这话,默不作声,身上的病服在暖风中微微飘动,整个人身形更显单薄无依。 银子肯定伊织是不好意思了,大大咧咧地落到那绣球花那里去,叼了朵蓝色碎花夹在伊织手心,爽朗说道:“伊织,不要辜负无一郎。” 伊织眼中闪烁着难以掩饰的痛苦与失落,怕手上的绷带纱布让银子不舒服,埋头用脸颊蹭了蹭银子的脑袋。 就在这短短的三十秒内,徘徊的所有思绪顷刻落地。伊织眉宇间凝聚起了不容动摇的决心,她轻声说着:“我知道了。” 注定要面临的事情,她不会逃避,也不会让时透为难。 相原修回来时,伊织刚关好窗。银子提前飞到门口去等无一郎了。时透依旧没有选择来见她,只有那道黑色的身影快速地从大门穿过,步履匆忙。 伊织的嘴角向下弯起,盯着那抹绿意,低声对身后的相原修说道:“我想暂时离开鬼杀队一阵子。” 相原修灿烂的笑容收敛,忙迈开步子走到伊织跟前来,眼神中带着无法掩饰的焦急,慌乱问道:“怎么好端端地就说要离开?” 第86章 伊织眼若秋水,伸出被缠绕的臃肿双手,苦笑地说道:“你看,我可能追不上你们了,还是到这里就算了。” 相原修想起了霞柱的话,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嘴唇张开想说些什么。但他忽然想到了进门前,霞柱俯身靠近伊织的那亲昵一幕,以及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氛围。 相原修眼里滑过挣扎,隐秘的私心像一道阴影正好投射在他与伊织之间,那个未曾言说的心思如暗流,无声无息地出现,到了嘴边的话被硬生生止住。 看着伊织的目光变得暗沉,他知道可以说些什么,但什么也不说兴许更好。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相原修面上恢复了平静,他轻呼出了一口气,对伊织珍重说道:“你之后想去哪,我都陪你去。” 伊织是他选择的家人,鬼杀队的生活固然很好,但是他更希望伊织能安稳活着,或许有一天他们也能有未来。 感情是不可控的,相原修不想再失去伊织。 时透无一郎带着银子在山间小径上赶路,脚步轻盈,土地在身后迅速退去,风在耳边呼啸。 这跑动的速度太快了,银子差点都跟不上无一郎,完全没有时间跟无一郎讲刚刚它去见了伊织的事情。只能全心全意地先跟上自家主人,还咋呼地提醒无一郎任务地点的方位。 在这漫长的路途中,时透毫无疲惫之色。在路的尽头,他的心中骤然一亮,藏在心底的抉择终于变得清晰,心情也变得轻松起来。 时透打算明日就去跟主公说,将伊织先接回去。 鬼杀队的甲等有着严格的考核要求,特别是作为柱的继子,要求会更加严苛,刚刚相原修就在询问这种情况怎么办。 时透觉得伊织是不是他的继子都无所谓,她只需安心留着养伤就可以了。 只要伊织还留在鬼杀队,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顾她周全。 风依旧轻柔地吹拂,心中迷雾逐渐散去,斑驳的光影在时透翠玉般的眼中流转。有一个越来越清楚的声音在心中汇聚,只待那一天的到来。 第48章 私心 次日,时透无一郎得到主公那边的同意后,早早过来找伊织。 黑衣翩然,薄荷色的眼眸如清泉,漾着柔和的波动,满怀期待地推门而入。但门后的景象,却让时透顿住。 蔚然的暖金阳光洒满室内,交织在一起薄薄的纱,缝缀成了诗篇般的美景,可太过寂静了。 房间整洁冷清,空荡荡的床不像有人睡过,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唯一遗留的痕迹,是桌上花瓶里那几束未凋的蓝白小花。 时透退出去半步,抬头检查着门外标识。房间号是对的,来过这么多次,不可能有错,又重新走进来。 时透无一郎站到床边,似绸缎的发丝随风轻拂,黑与绿交织。眼中的神采如雨后青叶被骤然打落,露出不知所措。 伊织不见了。 身影在微凉的清晨略显孤单,原本的期待尽然化作失落。无言的寂寥弥漫,心中被蚕食掉的缺口被窗外的风吹过,传来寂寞的回响。 银子晚来了一步,刚飞进来就看到无一郎站在床边一动不动,惊讶问道:“人呢?”。 时透看着神奇十足翘着长羽的银子,绿眸透着迷惘,语气中也带着困惑:“我不知道。” 银子尖叫:“伊织被鬼抓走了。” 这个治疗地址虽然没有总部隐蔽,但也不至于被鬼找到,周边的警戒也都还好好的。 无一郎排除了这个可能性,安抚生气的银子,说道:“没有鬼来过。” “那就是人自己走了,”银子震惊说道,“伤还没养好,她要去哪里?” 时透也想到这处,眼中忧色聚拢,一向沉静的心境也被打破。 银子回忆着昨日跟伊织的交谈,有了点方向,跳到无一郎面前问道:“伊织昨天还出去找无一郎了,她有说什么吗?” 时透一怔,说着:“我在外面没有见到她。” 气氛微妙的凝固,时透与银子对视着。 银子终于咂摸出伊织昨日情绪的不对劲,她出去后一定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 乌鸦的全黑眼珠心虚地转了转,偷偷扭过半边身子,声音都小了些:“这样呀,她出去找你来着。” 时透很了解银子,一看银子这幅神态,就知道它昨天肯定不听话,偷偷出现在伊织面前了。 时透本想说那也没关系,他也没说什么。但是话还未出口,就中途卡住,他好像跟相原修说不需要伊织再做他的继子了。 不会时间碰得刚刚好,就把这句话听进去了,那人就是他赶跑的了。 时透垂下眼帘,陷入自责,伊织一定是误会了。 银子脑瓜子转得很快,它决定将功赎罪,赶快催促无一郎:“快快快,无一郎,去找主公大人。伊织要离开鬼杀队,肯定会跟主公请辞的。” 一人一鸦,来得时候有多急迫,走得就有多凌乱。 等时透回到总部,却没有见到主公,天音夫人代她的丈夫出了面。主公病情恶化,一天只能处理少量事务了。 天音夫人见到去而复返的无一郎,在这孩子开口前,就知道了他的来意。 早上无一郎前脚刚走,后脚他的继子就过来向产屋敷告假。 伊织思虑她的手伤已经不需要专人照顾了,在康复到能够战斗之前,想独自找个地方修养一阵子。 第87章 她不是懦弱贪生,只是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不想再给鬼杀队这边添麻烦了。 鬼杀队尊重每个孩子的意见,产屋敷和天音夫人同意了伊织暂时离开的要求。 在得知这个孩子的手可能无法完全康复后,天音眼中露出愧疚的歉意,这个勇敢的孩子承担了太多。 天音夫人跪坐在位置上,手掌贴地,微微弯下腰,动作沉稳又优雅,真挚说着:“伊织,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伊织受宠若惊地挪过来扶住了天音夫人,她那双手笨拙地厉害,露出腼腆的笑容,她紧张说着:“夫人,是我应该感谢您和主公的关照才是。” 鬼杀队给了所有迷失孩子一个温暖的家,她受不起夫人这一重礼。 天音的手重新放回膝上,目光中流露出温和。她欣慰地说着:“伊织你做得很好。” 这个曾经不被众人看好的孩子,不仅能够独当一面,还成长到如今坚韧的模样, 伊织整理好的心情被轻轻触动,泪光悄然浮现,她垂下头装作无意地眨了眨眼,将湿意隐没。 尽管想要继续留下来,但伊织清楚她现在的状态只会为他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身心都承载着无尽的疲惫。 伊织轻微哽咽,试图用一个轻松自然的微笑来掩饰,她的视线下移盯着死死盯着手指,艰难地说着:“如果以后我不能战斗了,还请您和主公原谅。” 天音夫人看着伤心的伊织,宽慰道:“伊织,不用为此愧疚,好好去养伤。如果想回来,这里随时欢迎你。” 女孩眉眼轻弯,纯净又明亮。即便眼角发红,也无碍那份温暖的光辉。整个空间被温暖包围,笑容中的拘谨随风散去。 短暂告别后,伊织还是向天音夫人提起了时透。她希望主公能再为他挑选合适的继子人选。 这么多年来,她并没有改变什么,似乎证明她从一开始就不是合适的人选。现在有了很多优秀的人出现,霞柱的实力也达到了空前的高度,或许一切跟主公所预知的都有了偏差。 不过为了霞柱的安全起见,还是望主公在她走后,能够有人介入。 但没想到天音夫人在这件事上,没有立刻允诺,而是反问起伊织:“你知道无一郎恢复全部记忆了吗?” 伊织讶然,惊讶后是难言的喜悦,她双眸明亮,摇头道:“还不知道。” 天音没有将话点破,若有所指地轻笑着说道:“或许你要重新认识他了。” 恢复记忆的时透无一郎,是一个比之前更加温柔的孩子,相信等伊织养伤回来后,两人的关系会发生新的改变。 面对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话语,伊织没有参透。她只是由衷地替时透恢复记忆而开心,她知道这些年受那段朦胧模糊记忆的折磨,他有多么痛苦。 至于她与霞柱,应该不会再有交集了。 天音夫人已经在院子里等无一郎很久了,她面对着一脸急色的时透,轻柔地开口道:“是来找伊织的吗?” 时透在这种时候,也没有失了礼数,而是恭敬地单膝半蹲回复道:“是的,天音夫人。” 天音夫人低头观察着无一郎的微表情,得体浅笑着说道:“她今早来辞别过,人已经离开了。” 时透听到这个答案有些失落,但还是不放弃地问道:“您知道伊织去了哪吗?” 天音夫人早就发现无一郎跟伊织的关系并不如鬼杀队流传的那么糟糕,相反,她留意到了有趣的事情。 她摇头道:“伊织没有提。” 来晚了没有赶上,时透沮丧地垂头,肩膀都绷得紧紧的,心中惆怅。 天音夫人第一次见到无一郎脸上同时出现这么多鲜活的表情,恢复记忆的孩子,对情感的表露也不再像之前那么封闭了,她若有若无地开口说着无关之事。 “无一郎,每个人都有选择去留的权利,不用强求。” “如果你还需要继子,这边可以安排,有一个学水之呼吸的年轻人也很优秀,叫相原修……” “伊织就是跟这人一起来的。” 后面,时透无一郎都不记得怎么从主公院落里出来的,只记得说又要分配个水之呼吸的给他。落荒而逃地拒绝了。 但也不算一无所获,之后的日子,相原修虽然很少出现在鬼杀队里,但是一出现,就会被时透堵住。 霞柱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相原修。薄荷色的眼眸清冷疏离,每日固执地等候伊织的消息。 如果伊织真的想离开,他不能将人带回这伤心地。只能期待相原修主动说些什么,能够解释一下为什么伊织离开都不跟他说一声。 不告而别是在生气吗? 相原修最开始理直气壮地觉得他的隐瞒不重要,这不伊织走了,霞柱也没过问吗。肯定是当初误会了,霞柱压根不在意没了继子。 但最终还是扛不下这个救命恩人的目光谴责,再也没办法装作不知情。他看着面色无虞,神情肃然的霞柱又向他走来,老实地问道:“霞柱,您有什么事吗?” 时透又准时地找到了相原修,日复一日的等待,悄然滋长着焦灼的情感。宛如寒冬里的霜雪迎来了漫长的冬季,不得消解。 他要问的问题,相原修不可能不知道。 时透无一郎神色如常,但眼中还是闪过难掩的紧张,得不到想要回应的沉默悄然涌动。对伊织离去的不安,让他无法泰然。他终于开口:“伊织去了哪?” 第88章 相原修见霞柱这般内敛的人为了伊织而主动询问,知道先前的所有猜测都是真的。他对着这面被捅破的窗户纸,有些恍惚,但还是坚持说着:“我也不清楚,但伊织现在过得挺好的。” 相原修撇开视线,紫眸寻找着逃避方向,唇角带起的弧度略显僵硬,他又说了慌。 但时透显然把这句话当了真,听到这句话,以为伊织打定主意决绝离开。手指在袖口下轻握,闪过挣扎,但语调还是保持着沉稳:“好,我明白了。” 汹涌的暗潮迭起,孤舟被冰冷吞没,时透转身离去。 之后相原修再也没有见到霞柱来堵他了,打心底松了口气。 这样就挺好的,两人各走各的阳光道,伊织再也不用终日活在那追逐未果,连累时透枉死的噩梦之中。霞柱在鬼被全部剿灭之前,也不会受这些情爱的滞阻。 在破晓到达之前,柱的人生都是先属于世人,再属于他们自己。 可能过不了多久,霞柱就会忘了伊织吧。 清晨云雾在连绵的群山中缭绕,溪水潺潺地淌过。草木湿润青绿,露珠从叶尖滑落,掉入溪中,垂开一圈涟漪。 顺着石径走过,一座朴素简致的木屋坐落在翠绿的竹林后。木廊下的风铃随风摇晃,发出清脆的叮铃声,配合着竹子的沙沙曳动,宁静致远。 木屋的门半掩着,桌上新煮的茶水冒着袅袅的热气。 简洁干净的木屋没有多余的装饰,风带来了草木的清香,女孩在这个僻静之处养伤,时间柔和地将她的不安慢慢抚平。 清晨出门回来的伊织,鬓间一层薄汗地跑了回来,虽然已经离开鬼杀队了,但她还是在慢慢复健着体能。 看到门半开着,伊织不加有疑,以为是相原修又过来了。边用毛巾擦着脸,边拉开门说着:“今天没有任务吗?” 清澈如水的薄荷色眸子轻轻抬起,悸动轻盈缱绻地浮动,眼底的温柔附着一缕轻愁。晨光从竹间缝隙洒落,虔诚停留在这张清疏温润的脸上。 伊织对这份安静感到奇怪,放下手里的毛巾,抬头望去。万物寂然,她的眼中倒映出一个在梦中出现过千百次的熟悉身影。 第49章 亲吻 如墨夜幕为繁星点缀,波光粼粼的湖水静谧摇载着漫天星辉,远山虫鸣不知疲倦地回荡在幽谷之中,勾勒着这片世事勿扰的天地。 时透与伊织并肩坐在湖畔的草地上,微凉的夜风从两人中间穿过,明明无声,却在彼此心底发出呜咽回响。 伊织的手无意识地拨弄着膝边野草,偶尔会抬头看向这满目星河。因为身边人的存在,她的心思没有放在湖景上。 时透今早来了后,就没有要走的意思,在这待了一整天。身姿挺拔如松地坐在桌前,默默盯着伊织,等待着屋主人的安排。 虽然很怪诞,但是伊织确实从霞柱身上看到了大写的“乖巧”二字,一度怀疑是昨晚睡胡涂了。 伊织也不敢关门送客,就提议过来看看,说不定等会人就会顺路离开。 到现在伊织都还没明白,为什么霞柱会找过来。她已经拜托相原修向霞柱解释她需要静养而离开,凭借对时透的了解,他不会对此事介意的才是。 但伊织感觉时透的心情有些低落沉迷。同她讲话时,也总是静静望着她。眼眸专注如初,却多了几分阴影。 不是说霞柱找回记忆后,性格变得温和谦润了,现在怎么看都觉得更加沉默寡言了。 伊织悄悄用余光看向时透,夜风吹动着鬼杀队的衣袍,时透这些年保留的穿衣习惯好像改了。 不再穿着大一码的衣物,换上贴己剪裁的黑衣后,修长的身形完美展现,宽窄适中的衣领恰到好处地衬出如玉般的脖颈,隐隐彰显着沉稳洒脱的气韵,将俊逸风姿衬托得愈发。 时透不经意转头,与伊织目光在空中相遇。 伊织心跳加快,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地低头,专心致志看着都要被她薅秃的那一地荒草。 “这里很美。”时透打破沉默,看着那满载星光的清潭说道。 伊织顺着时透的目光看过去,星光落在湖面,分不清人在银河披星辉,还是水依天际伴海流,轻声附和说道:“是的。” 这个地方伊织常常一个人过来,在这满天星光里,人会忘了所有忧愁。她虽然不知道时透现阶段在为何事烦恼,但她希望他周遭的哀愁退散。 两人就这样坐在湖畔,心底的拉扯和默契的沉默如萤火点缀,游走在空气中。 短暂的交流后,又是无言的寂静。 伊织松开那命途多舛的草叶,握紧了掌心,放它们一马,也放自己一马,她犹豫道:“霞柱,最近还好吗?” 时透望着平静的湖面,眼睑微垂,直白道:“不好。” “啊,”伊织第一反应是鬼杀队出了什么事,侧身过来,一脸焦色问道,“是主公的病严重了吗?还是银子眠眠?有谁受伤了吗?” 说话时,伊织还检查了一下时透有没有外伤。在看到眼前人没事后,眉间也未见舒展,不安地等待时透开口。 时透的笑意浅染上眼尾,心底某处柔软的角落被人叩响,他看着伊织,绿眸仿佛在倾诉眷念,深情又柔和。他定眸说着:“都不是。” 伊织提到嗓子眼的心高悬着,追问道:“那发生了什么?” 时透没有急着开口,而是错开了眼神,声音故作冷淡地说道:“某个人突然离开了,连句解释都没有。” 第89章 伊织离开鬼杀队后,对里边发生的事就一概不知了,相原修过来探望,也总是避而不提,劝她少费点心神。伊织还真不知道是谁的离开,让霞柱感到了困扰。 于是伊织担忧着问道:“人还能找回来吗?” 时透没想到伊织想错了方向,猝不及防之下愣了一愣。后微不可察地露出笑容,不动生色地说着:“能。” 伊织放下心来,说道:“那就好。” “但是,”时透无一郎话锋一转,转而询问起伊织,“人能找到,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让对方回来。” 无辜的深瞳中盛着星光,他看向伊织的目光中溢出无措,瞧着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种情况。 原来是在为这件事困惑,伊织觉得问题不大,她还是比较擅长跟人打交道的,于是坐在一旁出着主意:“先去了解一下对方离开的原因,如果因为现实遇到什么特殊情况,您看看有没有什么能提供帮助的……” 伊织将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都列举了一遍,时透认真学习着,时不时还反问两句,假设着另外的情形。 “您看那人大概属于哪种情况,对症下药就好了。”伊织把能告知的全说了,舒了一口气,希望这些能帮上时透。 但没想到时透露出极淡的笑容,带着些许狡黠,如月下薄霜轻盈从容,他语气中流露无奈地说着:“可惜都不是,那人就是想远离我才离开的。” 伊织大为震撼,刚低下的头又猛然抬起,怎么还有这种事,为了不伤害到时透,她安慰道:“肯定是有什么误会,不要多想。” 很多人对时透有偏见,等真正接触后,就会大为改观,现在就卡在如何改观这个环节。 伊织苦思了半天,觉得这事让霞柱自己出面去解释,有些突兀。让主公和天音夫人出面,又太小题大做了。或许霞柱这次来,就是想寻求自己的帮忙。 伊织终于想通了前因后果,作为霞柱前任继子,她的话肯定是最有说服力的,加上她之前在鬼杀队人缘也不错,正合适去做中间人调解的。 打定主意后,伊织黑眸掠过神采,单手撑在草地上,连不小心压住了时透的衣袍都没有注意到,坚定说着:“霞柱,我来帮你跟那人说吧。”话中的坦荡真挚烫得人心发颤。 时透还在逗伊织,忽然被这力的惯性带着不受控地往前倾,两人的距离瞬间被压缩,蹭过对方的脸颊。 温热拂上面庞,心跳都漏了几拍。时透无一郎锁在心底的苦潭,险些冲破心中最后的防线。只要再靠近一点,就能听到他那略显急促的心跳声。 暧昧的氛围悄然出现,时间被放慢了几个维度。时透的耳根微微发烫,绿眸闪过慌乱,却没有挪开视线,两人视线于点点星光中交汇。 还是伊织吓了一跳,手哆嗦地松离,让那遭了罪的衣角得以释放,赶紧往后退了好几寸。 伊织眼神躲闪,完全没有注意到时透的神态变化,垂着脑袋连声道歉:“不好意思霞柱,我不是故意的。” 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这样当众骚扰前任上级。伊织现在就是非常悔恨,这双手反应迟钝,连压到衣物了都没有感觉。 伊织边满脸通红地道歉,边起身准备离开,还不忘说着要帮时透去劝那人的话。整个人都有些语无伦次,看着是慌张极了。 时透在伊织离开前,拉住了她。手掌温热有力,轻轻覆着她的手心,那双美丽的眼睛仿佛看穿了她的一切,温和说着:“你现在就可以劝了。” 低沉蛊惑的声音在夜色格外动人,给伊织绕得晕头转向。 她看向四周,这里就两人,劝谁? “你要离开?”伊织话刚说出口,就意识到说了句傻话。既然不是霞柱自己,能就只能是她。 这关她什么事,伊织怔住后,眼睛都放直了,她重新坐回原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她指着自己,说道:“我离开是有解释的。” 她的手伤是身为剑士必须跨越的深坎,她当时写了信托相原修转交,表达了对霞柱的感谢和歉意。还跟主公报备过了,什么程序都不缺。 为什么霞柱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她不告而别?伊织眉头再次蹙起,思考问题出在哪里。 忽然的灵光一闪,让伊织想到了唯一不靠谱的存在。她扭过脸,语调下沉道:“霞柱,您有看到我留的信吗?” “什么信?” 一分钟时间不到,伊织直接将罪魁祸首抓到,可惜犯人现在不在现场。她扶额叹息,难怪时透会跑过来“兴师问罪”。 到了这种地步,伊织也只好当面向时透无一郎陈清她离开的理由。还以为过去这么久了,已经能够坦然地说出来,但话到了嘴边,才知道有多么艰难。 伊织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抬头,压下内心的痛苦挣扎,说道:“霞柱,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 伊织始终记着,因为自己的无能,导致时透被食头鬼重袭受伤,那件事虽然发生在她加入鬼杀队之前,也让她内疚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指节现在还有着深深的挫断伤痕,虽然薄薄的新茧复生,但确实没有办法完全复原了。 再跟着霞柱,当他的继子,也诚然他所言,不再适合接受继子考核了。这段日子先换个环境,也能顺道整理一下心情。 但好像今天见了时透后,这段日子又白整理了。 第90章 时透无一郎听到伊织的解释,摇了摇脑袋否认道:“你不是负担。” 他始终认为伊织是优秀的同伴,就算不是因为那暗藏的爱意,他也不愿她妄自菲薄地贬低自身。 时透无一郎并不是今天才找到这的,他数月前就开始守在她身侧。 自找到伊织的第一天起,时透就想知道,她到底因何离开鬼杀队。 他不相信他人说的,他只想知道伊织的真实想法。 伊织并没有放下鬼杀队的一切,她仍然会在深夜于竹林里挥舞着日轮刀,因为手伤,重新愈合的骨缝脆弱,不得当的用力经常痛到她满头大汗。 有几次时透就隐在那漫舞的竹叶之后,看着伊织拖着沉重步伐,捂着双手,双眼微红地落寞回家。 伊织加入鬼杀队是为了救世救人,她从来没有放弃过这个理想。凭借她意志坚韧的心性,就算只是最低等级的队员,也不会言弃。 一定还有别的理由。 伊织却只当这话是时透的客气话,心中感慨,恢复记忆后的霞柱确实不一样了。今晚好像看他笑了好几次,宛如冬日里穿透薄云洒下的暖阳,不热切,却平静温情,令人不自觉沉溺。 可惜坏处也很致命,伊织说出好几个离开的原因,都在时透无一郎那让人有点压力的注视下,被轻易拆装,一点都不好糊弄。 伊织嘴角带着苦笑,眼底越来越清醒,她闭嘴了一霎,再开口声音就有些嘶哑。她不得不将多年的梦魇全盘托出:“霞柱,可能这话听起来很好笑,我一直想追上你的步伐,幻想有朝一日能与你并肩而立。” “但我现在觉得累了……” 话音轻轻落下,落叶飘到湖中,不断打旋,随波逐流地兜转,诉说着流水的无情。 时透看着陷入悲伤池沼的伊织,也是一怔。 伊织还沉浸在那哀伤的心绪中,就听见时透高高在上地清冷发问:“你为什么要追赶我?” 伊织本就半死不活的心,感觉再问下去,可以挖出来埋了。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这身后的原因太卑劣,不应该叫时透知道。 所以伊织避而不谈,打算将此页撕毁掀过,她那不值一提的心事,正式死在了正主面前。 耳边时透无一郎又在说话,声声入耳,在黑夜中徐徐悠悠,让人沉醉:“我可以向你走来的。” 伊织不知道时透这话中的意思,眼珠刚转了一圈,就在断裂的思绪中,被人封住了双唇,震惊到大脑中炸开万花筒。 时透在吻她,炽热又笨拙,两个一窍不通的人,最后的结果就是嘴唇被咬破,铁锈味漫溢在舌尖,血从彼此的唇缝流出。 等伊织这个练呼吸法的人,气息虚浮到找不到东南西北了,时透才松开捧住她脸的手。 时透看着她的眼睛,用手指擦过伊织蹭伤的嘴角,划开一缕血痕。星光在他的眼中闪耀,神色温柔,他轻声说道:“我会等你回来。” 第50章 撞破 “伊织,你觉得来年春天院子里种月季好,还是玫瑰好?” 伊织又想起前日那只纤长的手穿抚过她的黑发,最后轻柔停留在脸颊处,温柔得如羽毛蹭过。 “如果都不喜欢,听说种向日葵也不错。” 那日的滚烫掺和薄凉,唇再次倾覆而上,这一次克制得一触即离,他的眼眸光华四溢,放松愉笑着,像极了餍足的猫。他该走了,但两人的心意融汇,无人再需怯惧。 桌前人说话声中断,伊织还是没有反应。她看着眼前走动的人影,脑中是一团快缠成死结的毛线球,她想去理清,又怕这份美好太脆弱,只是一段臆想。 那句等她回来,连日在脑中盘旋不去,睁眼闭眼都是一双动情的浅绿眸光。 伊织觉得要完蛋了,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时透会喜欢她。在这种事情上心意相通,她都不知道是该懵圈,还是惶恐。 相原修走到伊织眼前,看到她今天神游天外,心不在焉的,感到奇怪地问道:“你嘴上的伤怎么回事?” 伊织回神,整张脸烧得通红,手中的茶水洒出来少许,她欲盖弥彰地用手遮掩了一下,说道:“不小心磕烂了。” 相原修没往别处联想,在伊织身边坐下,好心说道:“别让伤口沾水了。你还没有说呢,明年你想种什么花?” 这个院子幽静,前面是数里竹林,除外再无多余点缀,相原修怕伊织待久了觉得孤独,提议春天的时候在院子里种一些花。 伊织听到来年二字,将茶杯放了下来,她看着相原修,犹豫片刻后,还是说道:“相原,我明年应该会回鬼杀队。” 还在细数花名称种类的相原修一愣,明朗的笑容褪去,嘴角压下,不悦道:“为什么又要回去?” 伊织以为是这个决定太突兀了,耐心向好友说着:“明年应该恢复得差不多了,休息太久也不行,身体机能都退化得很快。” 相原修的脸色变得黑沉,紫眸静穆暗沉,没有任何回旋空间地说道:“你不能回去。” 伊织的手伤已无痊愈的可能,再怎么恢复,连前三级都进不去。而且伤口的不确定的因素就像炸药一样,随时可能让她在战斗中殒命。 自从叔父死后,相原修的很多想法就变了,与其追求那空阔虚空的目标,不如珍惜当下,珍惜眼前人,总比像他的父母一样,白骨累累地被压在那永无天光的地下好。 第91章 他将伊织这次的离开视为退役,所谓的暂修不过是托辞。 伊织第一次见好脾气的相原修这么生气,知道他是出于善意,也没有就那封信的事情责怪他,只是解释道:“相原,在这里躲一辈子,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相原修眉毛不由扬起,神色一凛,驳斥道:“这怎么叫躲,难道我们就不配平安度过这一生了?” 随着父母死因的暴露,相原修对恶鬼的执念一下子坍塌了许多,他开始时常萌生要跟伊织在这个小屋生活下去的想法。虽然伊织对他的态度只同寻常好友,但他发誓一定能得到她的心。 只是令他没想到,伊织对这样的生活是这种看法,这让他的期许化作笑话。 伊织不想因为这件事跟相原修争吵,她看着他,眼中一派平静地说着:“我当然希望能够平安活着,但相原,我更希望在死去的那一刻,能够说我的人生是有意义的。” 她不是神明,也不是圣人,以凡人之躯去对抗恶鬼,这本身既是崇高,也是愚昧。但她深知人类生存在恶鬼之下的恐惧,不想让世界上出现第二个自己。 身为剑士,伊织不是碌碌之人。 相原修却不相信这套说辞,他把相处数年的伊织想得太狭隘,不满地说道:“你是因为霞柱。” 当初说好要放弃了,现在发现放不下这人,又要重新回去,相原修将满腔怒意发泄在紧攥的拳头里,失望又愤怒。 “是,但是也不全是。”伊织承认心意,但就算时透不来,伊织最初的想法也不是退队,而是暂休一阵子。 她可以不做霞柱的继子,她可以从最低阶的鬼杀队队员做起,实在不行,做个隐也行。 理想是空中楼阁,但是伊织觉得她未必就不能让其落地。从见到那少年挥剑,斩杀恶鬼的那刻起,她就注定要在这条路走下去。 日轮刀的重量沉甸,加上对时透那未决未断的情愫,压得她的喘不过气来,她几度想转身离开。但她现在已经没有那道枷锁了,伊织想去做她想做的事情。 相原修眼尾赤红,紫眸收缩,怒极反笑道:“你真以为霞柱会喜欢谁吗?他那样的人什么时候有过正常情感。” 时透无一郎对谁都冷冰冰的,相原修不理解为什么伊织会喜欢霞柱,他压制那情绪的火山,锐利说道:“伊织,你只是错把救命的恩情当成爱了。” 伊织的脸色也冷下来,她不想听相原修在不冷静情况下的胡言乱语,下了逐客令:“我今日不想跟你说了,你走吧。” 说完就转过身,往内室走去。 留在客间的相原修,胸膛剧烈起伏,紫色的眼瞳因为愤慨而怒睁,阳光般温暖的笑容被争吵吞噬殆尽,背叛的感觉让他千疮百孔的心被猛然撕裂。 他要的是什么?他要伊织永远陪在他身边,眼里只有他一人。而这个心愿他都达成不了。 门“砰”地一声被甩合,相原修带着破碎的心情大步离开,巨响在空荡的走廊中回荡。 伊织坐在屋内同样很生气,气恼地皱眉。相原修的无礼冒犯,让她觉得这人很陌生,曾经那个热情开朗,总是笑得毫无防备的相原,已经回不来了。 从森鸟县回来后,相原修就变得古怪。伊织知道那场大火和相原父母的死亡,对他带来了极大的冲击,她为开导他做了很多努力的工作,主公那边也额外留心相原的近况。 但还是看着他越来越偏执,三番两次地越界地干涉她的选择,相原修已经厌恶生活中的不确定性,迫切地想要抓住能抓住的一切。 伊织背对着客间生闷气,忽然听到障子门被推开,可能是摔重了,导致滑动得有些不顺畅。后传来零碎的敲打声,有人在细心维修,她慢步走了出来。 木质走廊的地板上,木材的香气在空气中淡淡弥漫,风铃轻响。 蹲坐在地上检修木门的时透,手指灵巧地掰正弯曲的门框,仰头看着气鼓鼓的伊织,绿瞳映着明亮的光,他轻笑着说道:“不要生气,已经修好了。” 伊织以为是相原修去而复返,没想到是时透。看样子无一郎是误以为他把门拉坏了,蹲在这默默矫正了半天。 伊织有些哭笑不得,这事跟时透完全没有关系,她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时透黑色的衣袍垂落在木质地板上,微抬着脑袋,温和地看着她,如青松沉静。 伊织伸出手,想将人拉起来。时透看着那手,乖顺地将自己的手交出,但念及伊织的手伤,一点力都没有借,轻松地站了起来。 两人离得极近,时透无一郎并没有立即松开手,仍小心翼翼地紧握住,指腹柔软,他稍微使了点小动作。伊织就被他拉得轻撞了过来,得逞后低头去看脸浅埋在他肩膀处的女孩,展颜笑着。 伊织被这幼稚的行为成功“偷袭”,也只能无奈笑了一下。 因为相原修刚刚的那一通搅和,在这一刻看到时透,伊织没有预想中的羞馁,而是觉得安心。衣料传来的微凉清香,宛如晨雾穿过松林时时余留的遗迹,体贴抚平着那些焦躁。 温暖的气息包围着伊织,她听着上头时透温声说着:“对不起。” “门不是你弄坏,不用道歉。”伊织闷声说着,从黑衣中探出脸来,看向时透那双明澈双眸。 时透点点头,碧泉的眼眸轻轻一眨都能漾开潋滟风光,脸上笑意未消,说着:“我知道。”他不是为了这件事道歉。 第92章 “你知道?”伊织不解问着。 “我在外面都听到了。”时透看着伊织的脸,清悦说着。 时透无一郎怕前日之举,吓到伊织,在短暂思忖后,又寻了过来,担心伊织再次逃离。如若那般,他也不会勉强。但此刻情感压过理智一头,时透不管结果如何,都想来见伊织。 然后就碰巧在外面听到了伊织与相原修的争吵,他似乎给伊织惹了点麻烦。 他不知道现在该庆喜自己在伊织心中的分量,还是要介怀那句伊织只是分不清恩情与爱。 伊织见时透都听到了,也就不再解释。 心里想着下次别让她逮到相原修,不然那可不是抓着人给她修十个门这么简单,必须让他调整一下心态。 师父要是知道相原修现在成了这暴躁老哥的模样,也得气得昏厥。水之呼吸讲究本性纯良温和,他正在不断偏离本心。 他最近到底怎么了?伊织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刚刚还好好的,一听到她要回鬼杀队,整个人就跟爆炸了似的。 时透看伊织这副发愁的模样,不由歪头,冷玉温润,启唇道破了真相:“他喜欢你。” 伊织身子一僵,满面惊恐,像接收了最难以置信的信息,下意识想反驳。但时透那古井般平静的眼睛,证明他并未就此事开玩笑。 伊织恍恍惚惚地坐到木廊下。她愣怔地回想近期发生的事。脑子都要想烂了,都没想到里面的玄机,这事太怪异了,低语道:“怎么会?”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相原修跟她的关系都很正常,她压根没有往此处想过。 那是因为伊织满心满眼都只装得下眼前人,完全忽视了身边追随的目光。 时透也顺道在伊织身旁坐下,肩膀轻触,传来细微的暖意,他侧头看着伊织。她正低着头,眉眼间透着困惑。于是淡淡反问道:“为什么不会?” 伊织的眉眼不算浓烈,但清雅素静,一双杏眼含蓄灵动,总是流露出柔和而内敛的温柔,眼睛在微笑时尤其明亮,浑身都透着倔强不认输的韧劲。 相原修会喜欢她,是时透绝不曾怀疑的事,她如桔梗盛开于山野,纯白坚韧,不惧风霜雨雪。 如果真的如相原修所想,让伊织一辈子安稳依附在他人身后,她才会迅速枯萎。这也是为什么伊织从天音夫人那得知时透不介意她的手伤后,依旧选择离开。 她非池中物,亦是巍峨山。 时透知道伊织早晚都会回来的,无论他是否存在,她心之所向,不受情爱的限制。 伊织还是蹙眉苦思,等时透确定凭她这样想下去是没有结果的,伊织在感情方面比他想象得要迟钝,干脆问道:“那你呢,你是因为恩情而不拒绝我吗?” 恢复记忆后,时透无一郎表达感情的方式都如此直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伊织的注意力被时透牵扯,无力再思考相原修的事,她偏头看着时透,眼神复杂。她心里从这个问题被问出来的那一刻,就有了确信答案。 时透见伊织看了他一会后,眼睑低垂,始终不开口说话,大致也知道了答案。他没有追问,已无意义。 时透舒展衣袖,故作轻松地想着:无所谓,爱意的形式本就多种多样,他无非是特殊一点。 但嘴上却很老实先认了输,不愿意有半分勉强。时透眉羽轻颤,从伊织身上移开了视线,端静盯着庭院说着:“你不用这样,你只需看清你的心。” 他已经做好伊织下一秒就如释重负地说着好,然后起身走掉的心理准备了。 伊织果然有了动作,午日温暖,清爽的风穿堂而过,时透装作不在意地看着金黄的阳光跳跃,身心却有点凉,显然他这准备还有点不够。 伊织并未立刻离开,她只是换了个坐姿,改为面对时透正坐着。 时透的衣袖被人扯了扯,他也整个人侧过来,薄唇紧抿,脸上的线条紧绷,不是很想听伊织说出那他不想听的话。 但预想中的决绝并没有到来,一团素白迎上,他被人搂颈抱住。竹间悠风带动衣摆,珍重又亲密的动作将他圈绕,伊织在说明她的心意。 时透的肩膀慢慢下沉,放松下来,他抬手将伊织带入怀里,温暖无限地传来,明媚了这一个个冬夏,时透的绿眸中溢满柔光。 “我从来没有混淆过这两种情感。”伊织分不清这错乱的心跳,是来自于她,还是时透,但她能够看清自己的内心。 时透笑意盈满,比在湖畔那日都要张扬无拘,他像对待珍贵之物一样小心,将人紧搂,悄声说道:“我也这么觉得。”好似刚刚紧张不安的是另外一个无一郎。 爱意随风起,两颗哀恸的心紧紧贴近,驱散着这经年的孤独。 远处一双眼睛正盯着这边,回来向伊织道歉的相原修,撞见了这两人的拥抱。他脸色铁青,咬紧牙关,整个人显得格外阴沉,这一幕刺伤了他的眼。 竹林最后只留下他那怨恨不甘的背影。 第51章 霞光 第二年的春天发生了许多事。 伊织重返鬼杀队,相原修对她避而不见,主公的病情进一步恶化,伊织隔壁住来了一个陌生面孔的女孩。 相原修自从那日摔门而去后,就再也没有来见她。伊织回来后,想找他将一些事情说清楚,得到的却是一个个闭门羹,和远远看到她就背身离去的身影。 第93章 他们的关系走入了死局。 伊织对此很无奈,她对相原修从来没有界越男女之情的想法。平日也没有做过令人误会的事,相原就是解不开这道心结。 特别是她回到鬼杀队后,有时站在时透身边,只是很自然地讲话,伊织却能感受到偶尔有道哀怨愤懑的注视出现在身后。当回头去探查,那人又隐在拐角,匆匆离去。 不会就此绝交了吧,想到这,伊织垂头丧气,倒在床上听着眠眠说话,都有点有气无力。 眠眠站在矮柜上,轻声细语地向主人介绍道:“伊织,你隔壁住着的女孩叫夏优,她现职为隐。” 伊织记得隐和鬼杀队队员因为各司其职,住所都是分开的。主公一向管理得很严密,不会出现两者混住的情况。她眼睛眨了眨,以为是自己离开久了,好奇说道:“这是内部新的调整吗?” 鎹鸦提前把原因为主人打听好了,它纯黑的羽毛顺滑,没有任何杂质,性格也随主人,温柔谦和,说着:“夏优因为情况特殊,需要单独住。前阵子又新入了一批鬼杀队的孩子,就只剩伊织隔壁一间空屋了。” 伊织翻了个身,贴了贴刚飞过来的眠眠。原来是这样,她了解了。 隐同样是鬼杀队很重要的伙伴,主公对每个孩子都很关照。既然来了新邻居,伊织打算哪日路过的时候去问好。 休息片刻后,伊织就重新收拾好准备出门,时透约了她等会见面。 正背着庭院将门锁上,一个小小如细蚊的声音突然出现,伊织的手顿住,回头看向来人。 这应该就是眠眠说的那个隐了,女孩没有蒙面,穿着一件淡青长裙,带着一顶很大的帽子。面庞姣好清纯,鼻子生得小巧精致,唇色润红,笑起来还有两处酒窝。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脖子处缠绕着厚重的绷带,鼓出来像戴个脖套一样,不露出一丝皮肤。 夏优看人的眼神怯生生的,带有楚楚动人的柔弱,小声问候道:“是伊织姐姐吗?” 伊织没让目光在夏优脖子上停留太久,怕是对方隐疾,勾起女孩的伤心事,友善微笑道:“是我,夏优你好。” 夏优看伊织这么快就知道她的姓名了,脸上露出悦色,开心道:“听说姐姐在家,就想过来见一面。” 伊织没想到初遇会这么快,夏优主动找上门来了,她都还没准备礼物。但也不愿太失礼,就在门口同夏优简单问好起来。 夏优是个性子胆小羞涩的女孩,年龄只比伊织小了两岁,刚刚成年。因为恶鬼的袭击,她的父母遇难,只有她活了下来。无处可去,加之是被鬼杀队的人所救,在此机缘下,就加入了隐。 伊织听着夏优的经历与自己类似,心生怜惜,安慰着这个身世凄惨的女孩。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夏优这双眼睛让伊织很不舒服,总觉得似曾相识。眼白与瞳仁的占比有些怪异,有种说不出的空洞感。 伊织不露声色地好好回忆了一下夏优这张脸,甚至回溯到她加入鬼杀队之前,都未能将夏优与认识的人对应上。 应该是第一次见面才是。 短暂寒暄过后,伊织暂时还没发现夏优的不对劲之处,打算再观察一阵子。 伊织念及跟时透的约定,遍带着人往院外走去,期间还热情邀请夏优有空时,可以随时来找她聊天,改日她会做一些甜点送过去的。 夏优脸上的酒窝俏皮凹于脸颊,甜甜笑道:“谢谢姐姐。”她为拉近了与伊织的关系而雀跃。 出门后,伊织发现时透无一郎已经在门口等着她了。 时透正低头垂思,睫毛遮盖着眼眸。在听到脚步声后抬头,露出整张俊逸的脸,光洁白皙的脸庞棱角分明,点点星芒宛若萤石,在那湛绿深邃的眼眸中舒展。 伊织三两步地跑了过去,眼底是蔓开的暖意,她借着袖口的掩盖,轻轻碰了碰时透的手,算是安抚:“我来晚啦,久等了。” 时透一点不满都没有,他眉眼浅浅弯了弯,轻声道:“不晚。” 他喜欢等待伊织的过程,不知道她会何时出现,又或是从哪个方向跑来,但人一定会出现的这份期许,充盈着每一个等待的瞬间。 伊织的手撤回,她在时透身边站定,向他介绍了一下身后的人:“这是夏优,上个月刚加入鬼杀队的隐,就住在我隔壁。” 说完,又向夏优介绍着:“这是霞柱,时透无一郎。” 夏优的视线从两人袖口处匆忙移开,目光里的幽深扭曲被柔弱天真取代。她不着痕迹地扯出笑容,像一只精美的瓷娃娃。 时透无一郎是第一次见到没有遮住脸的隐,他揣着些许疑心,审视起帽檐下的夏优。 他倒没觉得这人眼熟,只是被夏优身上那个绸缎式的香囊吸引了注意力。云雾的波纹栩栩如生,有点像他的呼吸法剑招。绿色流苏末端缀着一颗草绿玉珠,珍贵异常。 里边四四方方地隐显一块,这里边应该也是一枚护身符,时透无一郎想到了无人村里他摘下来的那个香囊。 但这两个人又长得毫无相像之处。 琉璃似的眸子停驻,夏优逐渐瑟缩,脸色发白,发自深处的恐惧让她两股颤栗,笑容都有些维持不住,眼神不聚焦地乱瞟,唯唯诺诺地跟时透说着:“霞柱好。” 时透颔首,视线留在了夏优的脖子,兀然问道:“你脖子怎么回事?” 第94章 夏优被这么骤然一问,身子垮下去些许,眼泪娇滴欲落,悲伤说着:“回霞柱,我脖子被恶鬼咬伤了。上面全是疤痕,怕吓到别人,就遮了起来。” “可以拆开吗?”时透无一郎公事公办地问道。再丑陋的伤口他都看过,他直觉这女孩在隐瞒些什么,想要亲眼确认一下。 气氛有些冷硬,夏优僵在原地,后委屈地低泣起来,当众暴露痛苦过往,对一个年轻且自尊心强的女孩来说,不是件易事。 “可以。”泪水流入唇角,夏优当着霞柱的面开始自揭伤疤,一圈圈解开脖子上的绷带,动作迟缓又艰难,像是又回忆起那日的痛苦。 周边远远站了一小圈人,女孩的哭泣声越来越大,路过的队员都在看这边发生了什么。 那厚重的绷带只剩下最后一圈,疤痕已经露出一截,夏优哭得越来越难过。 伊织挡下了女孩悬在头顶解绷带的手。她看向时透,无声地摇了摇头,眼中满是忧虑。 伊织完全理解时透无一郎的行为,不会因为这种事同他生出嫌隙。但这女孩既然敢照做,就证明没有问题,能否别再拆下去了。 到时候鬼杀队闹出霞柱霸凌隐的传闻,又要惹上是非。 时透无一郎不在意外界的非议,他无辜与伊织对视着,读懂她的想法后,知道伊织是在为他考虑,也不愿意让心上人为难。他波光微转,出声道:“不用拆了,你可以离开了。” 时透还没有相信这人了,而是打算等这次任务后再去调查一下。主公病重,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可能混进来。 这句话让夏优如释重负,然而面上并未显露,她还是流着泪无助地站在那里,像迷途羔羊等待人的救赎。 伊织弯腰将那一地绷带捡起来,好心地帮她束好,动作轻柔耐心。 夏优泪眼婆娑地对伊织说道:“谢谢姐姐。” 伊织心中叹气,将人宽慰好后送了回去,那些看热闹的人也就四下散去。 这次终于没事了,伊织回到时透身边。她确实也怀疑夏优,但一想到女孩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又觉得自己刚才的沉默是在释放恶意,有点负罪感。 时透完全没有这层顾虑,不是加入了鬼杀队就一定是好人,为了真正同伴的安全,谨慎地防范才是上策。 见再次迎面而来的伊织,时透脸庞染上温柔,开心牵着伊织往他的院子走去,他今天是为了其他的事情过来的。手心温热传来阵阵力量,时透明眸如玉地说道:“有个任务主公想让你跟我一起去,可以吗?” 伊织对时透的询问,断然道:“当然可以,去哪呢?” “海之滨。” 原来是海边,伊织心想,她还没看过海。 …… 一轮暗红的落日紧贴着沙漠的边缘棱线,黄沙被衬得暗沉,透出瑰艳的深红,托着落日的沙丘起伏着一个个沙浪,像是一片即将潮起的海。 滚滚热浪在脚底蒸腾,旋风卷起黄沙,迎风而上,平地升起孤烟。 伊织浑身用白色薄纱包裹得密不透风,只透出一双眼睛,可还是在被风吹死和被沙烫死中痛苦徘徊。 伊织现在都没搞明白海之滨为什么不是海,而是荒漠。还有这真的是人住的地方吗?鬼要在这种地方吃人,听起来都怪可笑的。 他们在这荒漠中行走三天了,没有走到尽头,也没找到他们要找的鬼。从踏入茫茫荒漠后,他们就没见过任何人影。 她看了眼走在她身边的时透无一郎,如履平地般从容淡定,身上连薄汗都不曾有。 裹着黄沙的风拂过他棱角分明的脸庞,点点余晖在那深邃的眼眸中舒展,多了份平日里从未见过的悠远侠气,苍茫辽阔,与这大漠孤烟融为一体。 好吧,伊织知道了,还真有人可以住。 虽然时透无一郎明面没有表露,但是伊织还是感觉得出他挺喜欢这里的。他找到了那种苍穹天高,无所束缚的自由。明明从未踏足,却像久别重逢。 伊织在头纱后艰难开口,被风吹得含糊凌乱:“时透,太阳要下山了,今夜要不要先找地方歇息?” 时透五感灵敏,这话在风吹散之前,先传入他的耳朵。他点点头,牵着伊织行走在晚霞中,开始寻找休息的地方。 想起第一日的时候,时透无一郎没什么经验,光顾着赶路,天彻底黑了才想起要找地方休息。 因为天色昏暗,他找了个背风高耸的沙丘,看着挺牢固的,应该能安然度过今晚。 可等时透检查了一圈地形回来,就看到伊织人不见了,被深埋在黄沙之下,只有底层有一点挣扎的痕迹。 看似坚固的沙丘实则脆弱不堪,轻易就将人埋葬。再回来晚一点,时透无一郎可以直接在上面立碑了。 时透刨了半天才把人挖出来。 伊织被救出来后,把身上夹杂的沙子抖落干净,一双眼睛未被沾染,却像被流沙清洗过一样,亮晶晶的。 那沙没有任何预兆地突然坍塌,比潮水都要可怕,差点窒息,好在时透及时回来。劫后余生后,才能调侃刚才那幕有多好笑,想被沙子一口吃掉了。 时透眼中满是浓浓的懊悔,他替伊织将头发里的流沙顺出来的间隙,眼眸内疚垂着,低声说道:“对不起。” 伊织轻松笑了笑,用还沾了细沙的手在时透的脸上摸了摸,像反过来逗小猫似的,俏皮说道:“这跟你可没关系,是我倒头就睡了,还以为天黑了呢。” 第95章 这事不值得道歉,他们之前也没有来过沙漠,不是时透的错。 但时透无一郎听到伊织不想他愧疚的安慰后,却看着更加自责了。伊织哄了许久,才将人哄好,不然真的是连睡觉都要守着她身边。 而自那天以后,时透都会提前找好晚上休息的地方。 风越来越大了,伊织被时透牵着在余晖中穿梭,举目而望,晚霞正盛。大漠的朝霞晚霞,有种震撼人心的美感。 光柱透过云层,照射大地,犹如天幕倾泄,绚丽斑斓,将世间美好诉诸一时。霞既不止一种颜色,也不止一种形态,与云雾作伴,千姿百态,诱人沉沦。 伊织突然放大了音量,声音清悦,问着身边人:“为什么你的呼吸法是霞?” 呼吸法跟人息息相关,伊织就很能理解其他柱。比如炎柱热烈如火,水柱润物无声,岩柱身如盘岩…… 但是霞这东西一直飘忽不定,让人很难定义。甚至可以说,当提到霞,人们脑海中想到的先是日出日落,而后才是那盛大的瑰丽红云。 时透无一郎看了眼天际霞光,语调清冷自持,他只说了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因为日月之间为霞。” 伊织不懂,时透回过头来,看着伊织露出的双眼,如鹿之懵懂灵动,他继续说道:“日月都不可替代,但是霞不是,霞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当初参透霞之呼吸时,时透一直都处于一种颓靡甚至丧败的心境之中。他会忘记一切无关紧要的东西,直至他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无关紧要,包括自己。 站在那里时,连自己都可以忘掉。 身外无物,心外无我。生之希望,死之绝望,对时透无一郎来说都是很虚空的东西。 因为主公对他有大恩,时透便为了回报这恩情留下来。至于意义,那是从来禁不起考究的。 时透无一郎看着风之呼吸的暴烈和凌厉,能领悟其精髓原理,却理解不了这是为何。 何来的怨气?何来的愤怒?所以当时实弥被他气得要死。 每次实弥咬牙切齿吼道:“灭鬼怎能不愤怒,我要除尽天下恶鬼。”转头就看见时透又发呆去了。 “真是个没共情力的臭小子。”时透听过很多次实弥这样的抱怨。 他不是没有共情,他只是失去了很多美好或者痛苦的回忆,也无力创造新的,就这样在空茫之境行走。 霞可有可无,如昙花一现,他这个人亦然。 只是这次时透在这种心境中没沉浸多久,就被伊织闯入。 伊织反握紧时透无一郎的手,两人十指相扣,她一脸正色说道:“不是的,从来没有可有可无。霞是一日晨昏的作序,是最独特的存在。” 女孩的话语很轻快,但背后的意蕴又重达千钧,让人忍不住同她一道坚信。 时透唇角抿紧,望了伊织良久,他停了下来。额头相抵,鼻翼蹭过,彼此的呼吸亲昵交织:“原本是的,但现在不是了。” 抖颤的微光闯过绚丽的云霞,撞入紧闭的心房。时透无一郎的笑容如暮光中的神迹,没有任何天工能比得上。 而此时他却像天地间最虔诚的信徒,将他全部的心捧出,只为道:“伊织,我可以亲你吗?” 落日温柔,荒漠孤寂,两人的影子挨得很近,无依的灵魂再无法分离。 第52章 蜃景 偌大世界的遗珠里,孤星窥着微光,在启明的空中变得愈加璀璨,两人与轻微冷冽的风一起呼吸。 伊织看着眼前的时透,月朗星疏,温雅轻柔。而他的唇近在咫尺,绯如朱砂。 一语花开。 时透跟平常一样,明眸朗目,长睫刷过伊织的眼睑,他睁着眼,看上去大胆极了。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耳尖染了红霞。 他在害羞。 这是星夜湖畔那次之后,伊织第一次响应他。澎湃的焰火四处散开,甜意盈溢难收。 身后的脚印弯弯曲曲,蔓延不止,心路可比来路要简单多了。 等即将天黑,时透终于把正事也办好了,他找到了一个满意的休息地,回头准备叫伊织过来。 但伊织已经跑到另一个沙丘处,站在那凸起处招手,喊道:“时透,前边有人。” 夕阳染沙,一个白衣女子立于天地间,背影单薄脆弱,像是掉落人间的神明。 前方的荒漠已然变成一块巨大的绿洲,草木葱茏,飞鸟驼铃,下一瞬,波涛四起,远方船舶扬帆,随海浪起伏。女子一步步朝前方走去,隐入那万钧波涛。 时透走上前来,将这一幕尽收眼中。听闻荒漠存在一种独特的现象,名为“蜃景”。 在荒漠中行走时会突然看见一片绿洲湖水......可是大风一起,景象全然消失,缥缈虚无。给人微薄希望之后,又将人轻轻推至绝望。 那个女人竟然融入了这蜃景之中,让人怀疑究竟这景是假的,还是人是假的。 两人追到女子方才出现过的地方时,脚底仍是黄沙,举目望去,孤零零错落着几棵沙柳。 “没人。”伊织转了一圈,失落说着。空气燥热,绿洲海面出现时的那拂面的清爽荡然无存,完全没有那湖泊商旅的痕迹。 时透移开了脚,看向鞋底的细沙,而后收回了目光,说道:“应该就是蜃景,沙地上没有脚印。” 但他又发现哪里说不上来的微妙古怪,明明是同一块地,但就感觉更细软,凹陷了一点,脚感有点不同。 第96章 只是天色已黑,每处的地形难免参差,这点异常很难引起人的警觉。 “先回去吧。”时透想起此次任务的目的,沉着道。这里的鬼比较特殊,可能是“她”设计的。 伊织应答着,抬腿就要走。却发现自己的双腿被枷锁固定住了一般,巨大的道力从地底发出,挣脱不开。 时透见伊织没有动作,只垂头僵直地站在原地,偏头问道:“怎么了?”语气轻柔和缓,还准备牵着她一块走。 伊织隐在暗夜中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她感到脚上有蟒状的东西在缠绕周旋,隔着衣物都感到那种挥之不去的黏腻感。 “你先走,我马上过来。”伊织假装镇定,强忍着低头去看脚上异物的欲望。 沙漠夜色昏暗,时透应该难以留意到她腿上之物。必须先让他走远点,万一是什么毒物,直接扑到他身上,那就是最糟糕的情况。 但时透心思缜密,立刻注意到伊织的不对劲。他略一扫视,就发现了伊织腿上缠绕的血红虫子。 无头无脚的巨虫,通体血红,胳膊肘大粗细,一端开口上有上百颗细碎獠牙,像条蛇一样绞住人,身上的褶皱挤出稠液,具有极强的腐蚀性,伊织的衣物已经在冒着淡淡黑烟。 时透的双瞳微微放大,表情变得更加肃然。日轮刀在夜中发出清幽白光,像屹立青松覆雪,不失其泽。 巨虫从中间断裂,掉到地上,伊织的衣物连刀痕都没有出现。他对日轮刀力度的把握也已经登峰造极。 伊织见这巨虫掉落,跳着逃离了原先站着的地方。 巨虫掉到地上,挣动了几下,搅甩起沙尘,一分为二的虫身在向另一半靠近,企图复原。但还没来得及粘合,连道刀锋落下,四分五裂的虫身冒出滋啦油炸般的声音,腐朽而去。 时透收回了日轮刀。 这种虫子非常像古书中记载的“死亡之虫”,一种存在于沙漠中的禁忌,但一直以为这种虫只是传说,并没有人见过实样。 时透还在望着死掉的巨虫思量,身旁的伊织声音不可闻的带了无数惊恐,尾音短促焦急。 “它们来了。” 时透回首,它们? 密密麻麻的血红巨虫在沙漠上蠕动,不断往这边聚拢,远看就像一片起伏的血泊,浩浩汤汤地上下涌动。 嚓哧——嚓哧——嚓哧——,死亡的幽冥大军到来。 从四方出现的血红巨虫将他们彻底包围。地上的砂砾被它们身上的粘液蹭过后,滋滋发黑。 伊织看着满地的蠕虫,头皮发麻。 为首的一条巨虫,身长硕大,随着一个向前俯动的动作,其余死亡之虫躁动起来,迅速向前逼近。 霞光散天,咫尺内的巨虫全部头尾分离,发出腐烂的恶臭,纯白的日轮刀上都萦绕黑气,不死不休地纠缠着。伊织也不断砍向扑上来的虫子,水之呼吸的招式不断使出。 但是这一批死亡之虫并没有因为被切断而退缩,相反分成了更多截,创口处迅速撕裂开一个新的口,冒出尖尖碎牙。 越砍越多,不穷无尽。 时透也意识到不对劲,不能跟它们在这里耗,必须先突围出去。 “伊织,去西南方。”时透手上的动作未停,每次日轮刀都精准地命中巨虫正中处,将其拦腰砍断。砍掉后,它们流的也不是污血,而是清水。 时透开出一条路来,将倒地的巨虫被挑到一旁,带着伊织冲了出去。那些巨虫死灰复燃般迅速涌上来,重新覆住身后的道路。 血红绵延数里,一路向西南奔徙,才知道这群巨虫的数量有多么恐怖。 等身前身后都没有那片刺眼的红了,那群死亡之虫被甩在了后头,人终于能踏在沙漠实地上。时透才收回日轮刀。气息微乱,松了口气。黑发黏在鬓边,略带了点怠惫。 “今夜怕是要继续赶路了。”时透说道。繁星在夜空闪烁,黄沙沁凉。 身后迟迟没有回应,到这一刻,时透发现他感知到的伊织气息一瞬间消散得干干净净。 时透惊悸回头,伊织全然没了踪影,不知道消失了多久。 “伊织——” 时透呼喊了一声,语气急切,尾音散在空中却无所附着。 第53章 怅惘 伊织现在一脸懵圈,她正在经历非常怪诞的奇事,她好像被虫子绑架了。 肥大的蠕虫鲜艳似血,黏腻剐蹭着地面,以她为中心不停地旋转蠕动。 虽然被这种虫子吃掉是件很悲惨的事,但被抓住了要杀要剐就听天由命。被迫看着这些巨虫围着她,像举办篝火晚会一样蹦蹦跳跳转圈,这又算怎么一回事? 伊织真的快被这独自乐观的虫子转吐了,只能闭眼不看,用别的事来转移这强烈的视觉冲击,静下心来后,在黑暗中开始琢磨着她被带过来的那个过程。 时透无一郎在前专注地斩击,陆之型月之霞消使得霞光伴日轮刀挥洒,大范围斩击使得大量目标瞬间切裂,气势比月光都更盛大明亮。 伊织抵御这些灵活度不高的虫子还是绰绰有余,她把准备攻击时透背部的死亡之虫打落到地,水之呼吸流转,蓝白乍飞。 中途,伊织的头纱掉落在地,无心捡拾,瞥了一眼,就看见其在晃眼的鲜红中腐烂。 伊织砍断偷袭她脚踝的一条巨虫,没想到那虫后半截翘起,裹卷上伊织的日轮刀。 第97章 日轮刀锋利,很快虫身就出现裂痕,黏稠撕开,伊织觉得这一幕惊悚又诡异,这自取灭亡的攻击代表这虫子是有智慧的。 果然,更多虫子覆迭在同伴身上,将伊织的日轮刀包成一个笨重的钝器,导致日轮刀直接脱手砸在了地上。 就这几秒功夫,伊织与时透无一郎之间出现了一个身位的间隙,这巨虫真的有灵性一般,迅速补齐缺口,形成一堵高墙,锁住了伊织残留下来的气息,又让时透看不到这边的情况。 伊织日轮刀被虫身顶起,接力似的运送走了。伊织望着张大嘴的红色蠕虫,甚至看清了它们身上一道道褶皱。 强烈的厌恶让伊织鼻尖沁汗,她站在虫群中心,全是一样的景象,眼中也只剩一种颜色,跟失明没了两眼。 就在猎捕之时,一只很小的幼虫,躯干一半白一半红,还带着玻璃的透亮,直直从高空坠下,掉到了伊织手背上。 伊织还没来得及甩开,就被咬了一口。天旋地转,仰身倒在地上,但是意识又没有消失。 那条最大的虫子驮着伊织,飞速往荒漠的另一侧而去。这条巨虫虽然看着恐怖,但是触感完全不同,没有腐化的毒性,也没有黏腻感。 伊织躺在上面时,听到了轻摇晃动的海浪声,它俨然一条高背的大鱼,分水开流,在沙面上滑行,速度快而稳。伊织就一路晃晃荡荡,不知道她要被运到哪里去。 走了半刻,为首的巨虫侧身把伊织下到地上,尾巴轻翘地钻走了,到目的地了。 伊织从那动弹不得的麻木状态缓过来,撑着地爬了起来。 沙漠深处突兀矗立着一座古堡。 众多荆棘和蔷薇环绕高耸的暗灰城墙,有着无数裂缝,经久失修,暗绿色的蔓藤爬上了塔楼,窗户被遮盖,有的似乎已经钻进了窗内。金紫色的琉璃之中,隐约还看见许多海浪花纹。 半圆形的拱门敞开,看不清里边,透出昏暗阴森。 然后这群虫子就开始围着伊织跳舞转圈了,还发出不明的磨沙声。它们抓来了猎物,正在快乐庆功。 伊织日轮刀没在手中,赤手空拳打是打不过。又被围住,跑也没法跑。她只能观察着这些虫子的活动轨迹,妄图找到间隙。 最后得出结论,这虫子的空间感很好,每一处虫头虫尾都严丝合缝地卡嵌上了。 等到动静全部消失,压抑扑面,伊织这才抽离思绪,抬头看向眼前,她看到了之前见到的白衣女人。 景是假的,人是真的。 面前的女人身形单薄,气质绝尘。一袭简单的白裙无任何修饰,但大方得体。碧蓝的眼眸给人一种俯瞰人间,又不留情的决绝和出尘。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风霜不多,唯独眼梢的泪沟和额头上几道水波痕一样的细纹,彰示了她的年龄。 女人冷冰冰地看着站在台阶下的伊织,只是傲慢凝视,没有杀意。 台阶下的巨虫被这威严震慑,都安静的匍伏在地。 “退下。”这不容置喙的命令,伊织以为是在对她说的,老实地抬脚后退了半步。 蠕动起来的巨虫就地散开,缓缓下沉到沙中,与黄沙相融,转瞬就没了踪迹。这个女人俨然统治着它们,纷纷识趣地撤退了。 沙土依旧是沙土,没有半点红渍。脚感也无异样,不松软,还很硬实。伊织的自己的日轮刀孤零零地出现了一棵沙柳旁边。 这虫竟然可以化作沙,那岂不是他们自踏入的那刻起,行踪就全部暴露了,难怪顷刻之间会出动那么大数量的巨虫。 这片禁忌之地上充满未知的危险,鬼在此栖居,巨虫在脚底盘桓。 伊织仰头看着这一切,等待着女人即将对她的处置。 如果不是知道她是这万虫之主,很难将这人与鬼的身份联系起来,看着是很寻常的一个人。 威严女声响起,自头顶发出,幽远凝重:“你来这里,所为何事?” 伊织总不能说来灭鬼的,见这女鬼还算冷静,壮起胆子回复道:“路过。” 这个谎言太拙劣了。女人听后大笑起来,癫狂大胆,在古堡回荡,又传到荒漠之上,不断循环盘绕。 “不是来杀我的?” “不是。”伊织脑袋摇晃,一点都不认账。 “那就好,”女人收起笑容,肆意嘲讽着:“最好不要是产屋敷那废物派你过来送死,不然来一个我杀一个……” 这个女人居然认识主公,还如此出言不逊,伊织眼眸光暗了几分,但也没有当个莽夫,为了两句口舌之争就命都不要了。 女子迈过门坎,没了兴致,她往古堡中去,背影隐在黑暗中,说道:“下次不要路过这了,这里不欢迎任何人。” 古堡的半扇石门就这么敞开着,女人消失不见。伊织呆站在门前,跟根看门的柱子一样。 伊织就这么被放过了,她觉得这个鬼有点奇怪。 还没决定是跑,还是留在这再打听点消息,伊织就听到熟悉的声音从远处响起,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 反复确认不是幻听后,伊织终于在荒漠的某隅看到一个黑点。正待定睛一看,那道黑色的身影的已经到了眼前。 伊织第一次见时透露出这么焦急的神色。他没有了往日的镇定自若,发丝凌乱,脸色也变得红中透白,绿眸在暗然中逐渐复苏。 伊织清秀的脸上一扫阴霾,激动说着:“你……”时透居然这么快就找到了此处,两人分别还半个时辰不到。 第98章 只是她话还没说完,就撞进一个温凉的怀抱,伊织的头点在时透的肩上,一双修长的手放在伊织的发丝上,埋颈将人紧紧抱住。 失而复得的感觉胜过千千万的思念。 时透沿路找过来时,心迹死沉,那些巨虫全都不见了,伊织没有留下任何脚印。 他明明有很多不好的猜想,却又一一摈弃。单纯为了寻找而寻找,为了这个单薄的相信,而做着可能是无用功的努力。 时透必须努力相信伊织还活着,他这一路上发现根本无法接受失去伊织的痛苦,哪怕只是这个念头萌发,都心痛如绞。 此刻见伊织没有受伤,感受到伊织在怀里鲜活的呼吸,时透终于放心下来。 时透松开手,认真看着伊织,眼神像夏日栀子,纯洁无暇:“没事就好。” 伊织心一颤,这里边的情谊太重,她无力招架。只要时透有心编织这名为爱的情网,她永无脱束之日。 ··· 在听完伊织的一番描述后,时透盯着这古怪的城堡看了半晌。气息流动中带来了轻丝鬼气,里面就是主公要找的鬼。 时透踏上台阶准备进去,刚走一步,城堡内就有一阵劲风打向时透无一郎的胸口,直接把时透整个人掀了下去,在沙面上滚落几圈。 那突然出现的风,像一只利刃,虽然无法划破血肉之躯,却让人有被贯穿的错觉,无形胜有形的力量,精准又狠戾。 女人警告过:这里不欢迎任何人。 好在时透无一郎反应迅速,及时用呼吸法抵抗了大部分冲击,虽然胸口阵痛,但人没有什么大碍。 重新站定后,时透无一郎的日轮刀色泽微变,俯冲入那深渊般的门内。 里面不论是神是鬼,他今日必要见到。 女人的低语像是对爱人的呢喃,从城堡内萦绕而来:“你见过死亡的颜色吗?” 时透没空回答,他移动的速度极快,难以用肉眼捕捉,只留下数秒之前存在的残影。女人的话传到他耳旁时,他人已经到了跟前。 霞之呼吸·伍之型·霞云之海生出大片云雾,汇聚在时透无一郎周边,隐匿着他的踪迹。霞光平静地与刀尖分离,等靠近目标时,顿时如烟花炸裂,照亮了一室。 幽暗的古堡没有圆塔,月光从破洞的镂空中照了进来,五彩的玻璃折射出各色光芒,一切皆为霞光的光华所屈膝。 霞光映照在了女人脸上。 古藤荆棘做的椅子上布满血痕,女人仰坐在其中,颓废阴暗。岁月沉淀了她,也带走了她的生机。疲倦沧桑的脸,搭配着空洞无比的目光。像折颈的天鹅,以扭曲的姿态望着沙漠孤星。 霞光中的连续斩击并没有如约落下,在空中戛然而止。 之后跑进来的伊织,厉声喊道:“小心身后。” 时透手中的动作僵持不能前进,余光看见飞沙扬砾,一个高数十余米的沙尘柱在身后旋转,风眼位于时透的正后方,随着女人放在座椅上的手轻叩落下,风眼迅速狂卷而来。 薄雾被吹散,霞光在沙尘中隐没。 食指再扣,微不可闻的声响,沉闷随意。 时透无一郎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卷入风暴之中,墨发缠绕,人悬空而起,像没有根的浮萍,被卷的晃晃悠悠。 女人轻抬手指操控着那风暴,指尖微动,风裹夹着人往石门上砸去。 从始至终女人都没有正眼看过时透一眼,把他当作不自量力的尘埃,但她还是轻视了时透无一郎,她万万不该忽视时透对风的了解。 时透看着这自下而上的旋风,脑海中闪过实弥的风之呼吸·肆之型·升上沙尘岚。风虽狂暴,但也不是无计可施。 时透调整呼吸,握紧了日轮刀,集全身力量于刀刃,抗住风旋的那一瞬间,自风暴眼中纵跃。风已经跟不上时透的速度,时空仿佛撕裂了一道口子,容许了他隔开屏障自由穿行。 女人看着刺眼的亮光,白皙的手上暴起青筋。 时透的速度很慢,但是就是这接近极致的慢,直接劈开了沙尘柱,地面与日轮刀的接触传来清脆声响,人如薄纸落地。可霎那之间,时透又不见了。 女人冷笑着,端坐在长椅上没有动 时透再次出现了她面前时,明明隐藏了所有气息,却还是像一只小虫一样被她拿捏在手心,可以轻易被掐死。 时透手持日轮刀突进,霞之呼吸·肆之型·平流斩的霞光迸流而出。 一道风自他手腕擦过,皮肤裂开一道血口,周边气息大变,时透暗道不好。 无数风利刃自四面出现,无形之刃无声无状,蹭过皮肤时却留下一道道血痕。时透侧身躲闪,那些没有命中目标的,也都钉入壁沿,留下了深深的凹痕。 伊织听着耳边呼啸,根本无法判断时透躲闪的风利刃来自何处,又伤到了他哪里,只能看到时透闪避的影子。 时透不断腾跃闪躲,用日轮刀抵挡这繁密的风利刃。嗡响连连,这些风像银针一样扎入他体内。 从时透的大腿被这风利刃命中之时起,就注定他在进行一场毫无胜算的战斗。 等“砰”的一声落地,时透已经被钉在千疮百口的城堡壁沿之上,墙体剥落,半面墙都狠狠晃动了两下。 时透的黑衣被划开几道口子,身上全是伤痕,额头上血痕渗落,清冷的眼眸缀上了怫郁。 第99章 女子像是觉得无趣,站起身来,移到时透面前。白裙似雪,却不再圣洁,如同地狱捞出来的血人,她带着审视的目光掠过时透。 很有灵气的一个少年,天分也很高。五官俊隽精致,特别是那双眼睛,如雾里看花,朦胧清澈。 但是看了这幅模样就很不爽,干脆杀掉好了。 女人半举着手,又一道新的沙尘柱出现,因为沙的加持,这些风利刃都清晰可见,尖锐如匕首。 伊织脸色惨白,女子轻轻双指搭下,垂于手心。 一些细小的风利刃没有什么阻力,率先刺入了时透的身体,一道又一道,剜骨般的疼痛让时透发出闷哼,血混着冷汗留下。 眼见正中间最利锐的风利刃即将刺入时透的心脏,伊织冲到了时透面前。 时透痛苦地睁大了眼,露出了怅惘悲恸的表情。 第54章 循环 时透顾不上锥心刺骨的疼痛,挣脱掉钉住他的风刃,接住了摇摇欲坠的伊织。 伊织替时透挡了那致命的伤害,血如泉眼不断地从她身上喷涌而出。 时透红了眼,血丝充斥,手都在不断发抖。 白衣女人身上也溅到了血渍,点点红梅在裙摆乍现。她似乎没有料到这一幕,凝滞地站在那失了神,不再攻击。其余的风刃伴着最后一阵风,也都无形散了。 伊织靠在时透身后,望着上方那双明澈的双眸蒙上了无法言喻的悲痛,心道:好可惜啊。 可惜所有的美好稍纵即逝,她什么都抓不住。 伊织的手抬起,临摹着时透的眉眼,想说些什么,又最终什么都说不了,她轻轻闭上了眼。 未尽的遗言化作一粒沙丢弃在了荒漠之中,找不到究竟属于人世间众多遗憾中的哪一粒。 “死掉了?”竹田千鹤感到意外,径直走过来想探伊织的呼吸,可惜没有任何起伏。 竹田千鹤挺喜欢这小姑娘的,本没想杀她的。其实一看到那日轮刀就知道她是产屋敷的下属,但鉴于伊织能用欣赏的眼光来看她手下的虫子跳舞,竹田千鹤愿意留她一条小命。 时透握住日轮刀的手抠进掌心,流下了鲜血,他却感知不到疼痛,麻木透顶。 他此刻像在丛林中迷失方向的麋鹿,徘徊在幽林之中,痛苦踱步。 霞影映现之时,竹田千鹤就看到自己伸出的手掉在了地上,切痕平整决绝。 没想到都这种时刻了,时透无一郎还能反击。竹田千鹤盯着掉落的手掌,冷笑了一声,一挥袖,伊织的尸首就消失在了原地。 时透膝上一轻,怀中只剩一团空气。 时透动怒,那双总是冷漠无神的绿瞳盛满了许久未曾跳跃过的情绪:“你把她带到哪里去了?” 竹田千鹤眼中含有讥诮,被砍断的手已经重新长了出来,冷眼道:“人都死了,你还能做什么不成?是你害死了她。” 生命在她口中轻贱无比,她看上去不懂人世间的怜悯,还将伊织的死亡归咎于时透无一郎的莽撞。 时透无一郎握日轮刀的手,因为心绪不宁,而剑锋偏了一分。 贰之型的八重霞升腾光雾,朦胧又明亮,速度极快的八连斩直奔竹田千鹤而去。 竹田千鹤面对少年的怒气勾起了唇,真是拦不住想来送死的人。 剑术已乱,不自量力。 时透的用招确实更加凶狠,速度也更快。不顾伤口的突击让竹田千鹤暂时无法使用出风刃,但是速攻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他需要目标。 竹田千鹤是从能蜃景里走出来的鬼,这对她而言并不是难事。 无数个化形出现,有的手拿枯萎蔷薇站在破碎低墙下清嗅,有的颓靡坐在荆棘椅上垂叹,有的又站在门前仰头孤望。 她们坐落在城堡的角角落落,时透循环排查着,每一个都是,又每一个都不是,壹之型·垂天远霞刺不破虚伪的面纱。 时透满脑子只剩下一个想法,要把伊织带回去,无论生死。 又一次选中了错误的目标,时透的日轮刀嵌入城墙之中,金石锵鸣,霜晨落月,漫天霞光顷刻散尽。 愤怒撬动了记忆,时透的双眼狰红。他记起了哥哥有一郎死时的一轮血月和遍体伤痕,那时的无能为力到今天仍然无法消解。 他从来保护不了想守护之人,人生悲苦,也从未有过片刻安宁。 日轮刀在这番怒怼之下,金石嗡鸣,居然从中间生生裂了个豁口。等时透克制住愤怒,减轻了力度,想要收回刀刃时,一声脆响,日轮刀崩裂折断了。 断裂的日轮刀就是一柄废铁,时透无一郎望着这把断刃,内心死寂。 竹田千鹤和形为一,从暗处走了出来。她看着呆怔的时透,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幅场景。她没有急着杀掉时透。虽然这对她而言,已经易如反掌。 又一阵沙暴,时透与他手中的断刃像枯叶一样被袭卷,重重摔在了荆棘椅下面。 花刺划破了时透的后背,蔷薇粉饰伤痕。时透受不住吐出一口血来,勉强撑着半截日轮刀,单膝跪在来地上,头重重低着。 耳鸣不止,重影在眼前切换,时透感觉地上有无数双血手伸出,想要把他拖入炼狱之中。赤红的眼,遍地喧嚣。 竹田千鹤站在台阶之下,抬起了手,她语气冰冷:“尼根本不是我的对手,现在那女孩为你死了,我可以不杀你。” 第100章 黑铜色的大门出现在了时透身后,上面雕刻异兽花纹,每一扇门环上都有粗厚的黑铁锁链,门紧紧闭着。 时透没有回头,他跪在地上,脸色苍白,这的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下一刻竹田千鹤的手指轻垂,门锁应声落地,掉砸在地上发出刺耳声响。有一把锁链刚好鞭笞在了时透身上,时透的脊背又沉下去几分,但全程都很木然,无谓地承受着身上的所有疼痛。 过往的、现在的痛苦正在侵扰着他,他是位于悬崖边上的人,随时都准备坠入深渊死地。 “你若能活着出来,我把她还给你。”竹田千鹤淡淡说道,像在谈论今夜月色如何,漫不经心地许下了承诺。 时透缓缓抬头,血味腥甜,在喉咙里翻涌,他艰涩开口:“你不要反悔。” 时透不在意要面临的是刀山还是火海,他必须把伊织带回去。人终有一死,他要做最后的尝试。 “嗯。”女人肯定道,她不屑在这种小事上欺骗时透。 时透膝盖处流了许多血,裤腿处染得殷红,他艰难地站了起来,推开了正后方的那扇铁门。 他蹒跚地走了进去,门内发出蓝色的光芒后重新合上。 待时透进去后,竹田千鹤走到那扇门前,抚摸着上面镌刻的一行小字。 思藏在思里,梦藏在梦处。 原来已经过去百年了。 …… 数叶白帆,在这水天一色的海面上轻悠漂动着。于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像片片鱼鳞铺在水面上,折射出各种颜色。 时透无一郎一身伤痕地站在礁石之上,眺望着海面。浪卷了上来,反复打湿着他的鞋履。 门后是一片海,他是一个等船归的人,这就是那个女人的考验。 这已经是第十七次了,在这一次次循环中,时透除了一身咸湿和遍体鳞伤,什么都没有得到。 人心如死灰。 时透再次看着船渐渐靠近,甚至能看清船舷处站着的人。 女孩浅绿的长裙在风中扬起,笑魇如花,清秀的面庞红扑扑的,连空气都被浸染出几分甜味,她冲时透招着手。 时透从最开始的欣喜激动变成现在的愁虑焦灼,他不敢上前一步,生怕那噩梦般的场景再卷土重来。 但是由不得他。 时透手中空无一物,日轮刀早就断在外头了,他死盯着那艘船,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女孩见时透反应这么冷淡,失落地放下手,站在那看着时透,似是苦恼为什么时透不理她了。 时透望着天色,知道时辰到了。 平静的海面晃动起来,船身剧烈摇动。船上的伊织赶紧扶住栏杆,刚才那一下震动,差点导致她摔倒在船板之上。 天色瞬间阴沉下来,黑云几近要压到地面上,海鸟纷纷惊起,往岸上躲去。游鱼四散,阴影消失在海面上。 风雨欲来,大难将至。 伊织孤疑,明明马上就要靠岸了,怎么突发了这番变故。船里的人躁动起来,恐慌地挤在船板上,声音嘈杂,咒骂声和议论声纷纷。 伊织回头望着站在高处的那个黑衣少年,挺拔如松,像在等待自己。 伊织的心稍微静了点,扶紧栏杆,不让自己掉下去。她记得此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去见一个人。 马上就要靠岸了,她要见到她的恋人了。 突然,伊织听到隐微的声音,她分辨了一下,最后惊讶地看着那个模糊的黑色身影。 岸上的他好像在叫她的名字,双手还在不断往后挥动。 伊织以为这人是在热情打招呼,刚抬起手,随着船身又一触礁,她踉跄了一步,半边身子悬在空中,整个人都要被甩了出去。 船板上婴儿的一声啼哭声,最先奏响了风暴开始的曲目。 风怒吼着冲向岩石,掀起一排排巨浪,岩石在眼前炸裂,被海水一卷,打在了船上的人们身上,一时呼痛声和哭泣声交杂。 船已经彻底无法前行了,在原地不断打转。又一个浪打来,直接往后冲了数米,离岸边越来越远了。 船上的人们意识到危险,紧张压抑的氛围不断传播,人心惶惶。人们不断地跑动着,想抓住亲人或爱人的手,祈祷着风暴早点结束。 跑动中有个小孩不小心跌倒了,没有人敢去搀扶。人头攒乱,这个时候要是一不小心被卷进去,很容易被踩踏,大家都不敢停下来。 伊织目睹了这一幕,又望了礁石上的那抹黑色一眼,顾不上这么多,逆行钻进人群中。她弯着腰用手隔开些缝隙,靠近那个跌倒的小男孩。 伊织一把抱起孩子,掉转了方向,赶紧顺着人流行进。就这样匆匆簇拥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但好歹人救了下来,成功脱困。 忽然,又一阵惊呼。 雷鸣电闪,一堆堆青蓝火焰出现在海面,电光直奔大海而来。大海抓住闪电拖曳的箭光,把它拖向自己的深渊。闪电的影子像灵活的水蛇在大海里蜿蜒游动,一眨眼就消失不见。 这是奇景,但是对处于风暴眼的他们而言,那就是灾难的预兆。 紧接着一尾闪电劈在了左侧船板上,一个黑色的焦洞洞穿到了底部,海水漫延上来,船板上积水越来越多,船身也在下沉。 这样下去船会沉的,虽然这里离岸边不远,但是处于风暴附近,这一片又是深水区,没有人有把握可以成功游上岸。 第101章 怀里的男孩剧烈挣动起来,狠狠拽扯着伊织的头发,还疯狂拍打她的胳膊,见人不按照他指的方向走,居然直接在她的手腕处狠咬撕扯了两下,像只失心疯的小狼崽子。 伊织被人群挤到甲板边缘的空隙处,她抽空把怀里这个不讲理的坏孩子放了下来,打算看看怎么回事。 但是刚蹲下松手,这个孩子就露出了诡异的笑容,眼白大块缺失,那黑色的瞳孔占据了三分之二的空间,他的牙齿也稀疏脱落了好几颗,脏兮黏腻地咧嘴一笑。 就这样他反手狠推了伊织一把,导致没稳住重心的伊织整个人失去平衡,满脸惊骇地往海里坠去。 男孩见伊织坠海,得逞地欣赏了一会,后假惺惺地换做惊叫,让那群跑动的人赶紧过来:“快看,有人跳下去了!” 等众人看过来之后,男孩立刻跑到了人群中躲了起来,甚至都没有多停留片刻。 伊织呛了几口海水,身子就下沉得厉害。她不懂这么小的孩子为什么要撒谎。一旦说她是跳下去的,她将得不到任何解救的机会。 船上的慌乱因为她的坠落而意外平息下来,无数人头在上方好奇地俯瞰伊织,但没有人向她伸出援手,都觉得这人愚蠢心急。这么快跳海,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伊织被海水迷了眼睛,在意识昏昏沉沉之时,她看到岸边那个黑色身影毅然决然地跳了下来,不断地往她这边靠近。 这人有一双皎洁的绿眼睛,像野外屋宇瞥见的星子,没有尘垢,至清至真。 时透无一郎来救她了。 第55章 考验 时透是在山间长大的,并不擅长水性。落在冰冷的海水中,要不断调整着呼吸法,才能保证不会沉下去。 伊织明明就在眼前,他却怎么都游不过去,像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搁在了两人之间。 时透从水中冒头,黑□□浮在水面,衣物笨重不堪。他看着伊织挣扎的动静越来越小了,跟前面数次一模一样。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 即将溺水的人,没有能力去分辨周边的动静。伊织深陷死亡的泥潭,已经无法抽身。 又一道惊雷落下,这一次雷电再次劈在了甲板之上,船身倾斜了大半。凑在这边看热闹的人,有几个人抓不住扶手了,直直掉到海水中。 人群终于哭嚎起来,这掉落的不知道又是谁的丈夫,谁的儿子。 “快救救他们……”船上的祈求声盖过喧哗,落在水中的伊织和时透耳中却显得格外讽刺。 对于一个濒死的陌生人,他们冷漠旁观。对于一群落难的熟人,他们才知道切身之痛。 几个浮圈从上面丢了下来,还有几块木板。 好巧不巧有一块正好掉到了伊织手边,伊织无力的挣扎终于找到了支点,勉强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趴在了木板之中,半身撑了起来,吐出了几口海水,人还是奄奄一息。 朦胧水雾之中,伊织看见那个黑色影子还在向自己不断靠近,忍不住会心一笑,那是她坚持下来的唯一动力了。 伊织艰难地把遮挡视线的头发缕到脑后,脑袋搭在木板上,揉了揉眼睛。她想看清黑衣少年的模样,哪怕一眼都好。 水雾淡去,伊织看清了他。 这人长得跟自己想象中的一样,甚至更加好看。五官清隽又深邃,那双眼睛让她想起了清清的湖水旁边的密林,给人一种悠远而又神秘的感觉。 此刻他的嘴正在张合,似乎在说着什么,眼中的急切都要溢出来。 为什么他看上去那么悲伤。 一声轰隆巨响,震耳欲聋。海浪溅得有数米高,就如天上垂下的水幕帘,隔开了伊织和时透。 时透浑身的血都变得冰冷起来,他从水中抬头,打了个寒颤。 “伊织,快躲开。”没有送达的呼喊卡在喉咙处,怄烂了寸寸内壁。 没用了,这是第十八次死亡。 伊织身后的船由开始的慢慢倾斜突然变成的失控沉没,顷刻之间,硕大的船体压向伊织这边。船上的人像绿豆一样被抛进了海里,发出刺耳的尖叫。 伊织被压在了漆黑的船底,溺亡与灼烧,成为她死亡的酷刑。 一个巨型火圈围绕了整艘船,明亮的橙色火光灼伤了时透的眼。 时透的眼被海水浸得通红,他闯过人间地狱般的哀嚎,固执地往火圈中间走去。断臂漂浮在他的脸侧,血呛进了肺部,滚烫的高温让时透的衣服烧焦,皮肤也泛红出血。 他不在乎,他只要伊织能活着。 时透终于来到伊织原先所在的位置,他不断扎进水中,一遍又一遍,忍受着窒息的痛感。 夜色浓重,海面平复下来。船只已经解体,到处都是分崩离析的碎片和惨咽的人们。 时透在残骸之中孤独站立,一条青绿的发带随浪漂来,静静停在了时透手边。它的主人不见了踪迹,只有殷红的血沾染在上边。 时透握紧发带,哀凉地闭上了眼。 待天光再现,他又站在了礁石之上,远处迎来了一叶白帆,船舷处站着他心爱的姑娘。 时透把所有能尝试的方法都尝试了一遍,甚至一回到原地就毫不犹豫地跃入海中,可仍阻止不了伊织的死亡。 他们隔着的不是距离,是时空。 伊织的死是既成的设定,他跨越不过这道屏障。 第102章 时透的黑衣被阳光烘照,上面覆着薄薄的一层盐渍,衣角处还有水在不断滴落。看着那一叶白帆正在接近,这一次时透没有动。他看着那艘船,陷入了沉思。 那个女人的考验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并没有在这一次次循环中丧命,他只是救不了伊织…… 船帆靠近,伊织一脸笑意地对这边招着手,绿裙轻扬。时透看这一幕,脑中闪过帧帧画面,再一次跳入海中。 这一次时透没有奋力去游,他走到海水渐深的地方,任由水位不断地从他的腰间,涨到颔下,再到眉间。 在巨浪滔天般打来之时,时透已经沉在了海面之下。气泡冒出,身子沉重无比,时透睁着眼望着海面之上。 阳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像被揉皱了的绿缎,波纹四起。点点微光揉碎了身影,留不住它想留的人。 他在赌,赌输了万劫不复。赌赢了,这一次握住的手就不会再松开。 时透意识昏沉,勉强保持了最后一丝清明。海底寂静地可怕,人踩着虚空木然掉入更深的黑暗。 耳边突然传来“噗通”一声,一双纤细的手出现,把下沉的时透从鬼门关的最后一道门处拉了回来。 伊织本来在高兴地冲礁石上的时透打招呼,可没想到,下一刻他就不要命地跳了海,还往深水处走去。全程平静又诡异,伊织瞪大了眼。 紧接着少年完全不动,任由浪把他打翻,人沉到了海底。 真要命。 原来这人不是来接她的,是来寻死的,直接给她造了这么一出,伊织整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船上不止一个人看到了这一幕,聚集过来议论纷纷,对时透消失的位置比划着。 “那里好像有人跳海了。” “不会吧,看错了吧。” “管他呢,等下人浮上来就知道了。” 伊织听着众人嘈杂话语,知道没有人会施以援手。怕再这样下去,时透就要死在海底了。顾不得其他,把鞋袜一拖,猛地扎进了海底。 好在她水性不错,之前村里也有条河,救人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伊织很有把握。她跳下去的身姿像尾银鱼,漂亮灵活。 人群短暂平静下来,随后欢呼声传来,纷纷鼓起了掌。 还有人船侧丢下了绳索,以便这小姑娘把人救起后,还能一起上来。 海面之下,时透束发散开,黑发与黑衣沉闷,漂浮零落,整个人也板滞僵硬。但当伊织游到他身边时,那双绿眸中的光华复苏,像大海在神秘幽蓝里给人们编织的梦境。 脆弱感藏匿于强大之下,这是伊织对时透永远的印象。 伊织让时透将手放在她的肩上,时透没有挣扎,任由伊织带他远离这片寂静。他不会把伊织也拖向深渊,两人要一同在光明处存活。 身型和力量的差距毕竟存在,伊织带着时透游了一阵,也觉得吃力,离船边还有一段距离。 但她心里还是很欣慰,救的人并没有真的求死,很听话再配合。可能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一个小浪打来,伊织不小心呛了口水,冒出水面咳了两声。还没有缓过来,一只冰冷但有力的手臂就虚环过伊织的上半身,握住了她另一侧的右手。 伊织整个人都被安稳地撑了起来,她颇感意外地看了一眼身边时透。 时透面色苍白平淡,落下的乌发遮挡了半边侧容,俊秀坚毅。 船上的人看见两个人齐齐从水底冒头,凑过来围观叫好。一条垂下的粗绳落在了伊织和时透面前。 时透先把绳索在伊织身上绕紧,确保不会中途掉落,再递给伊织,让她先上去。 伊织冷得有点打哆嗦,还是不放心地看着时透。她辛辛苦苦救人,可不想一转身,这人又消失了去寻死。 时透轻轻一笑,语气温柔地许下承诺,保证道:“我也会上去的。” 伊织看到时透这么说了,便在船上人的帮助下,先上了船。 绳索再一次垂下,时透望着绳索没有冒然动作。良久他试探地把手放在了绳索之上,拽了拽。 预期的风暴并没有出现,闪电惊雷也没有突然从天而降,暂时是安全的。 时透终于拉住绳索上了船。 已经在船上等待的伊织放下了悬着的心,刚才看着时透的犹豫,生怕再出什么变故。 甲板上的人见人救上来后,也慢慢散开。伊织走过来递给时透一块毛巾,两人并肩站在了船的扶栏处,面朝着大海。 沉默了一会,伊织开口:“为什么要寻死?”如果有什么难处,她或许可以提供帮助。 她对这个人似乎是初见,但又觉得很熟悉,就好像认识了很久。 时透望着万顷波涛,轻摇着头:“不是寻死,是求生。” 这是时透他第一次登上了船,他已经破坏了这个循环预设的平衡。 无论发生什么,这一次他都站在了她身边。 第56章 无妄 光影朦胧,新月给无垠海面撒上银沙。海风带来充斥咸味的水汽,船上一派和谐。 这里天黑得异常,时间被无限压缩。但是除了时透无一郎,在场的所有人都没觉得这有何不对劲的。 伊织换完衣服回来就看见时透无一郎正拉拽住一个男孩,面色不虞到了乃至厌恶。 小男孩十岁左右模样,毛茸的平头,圆脸圆目,脸上还有一些雀斑。急得两颊通红。想走但走不了。时透无一郎拽住他胳膊的手就像一把铁钳,完全抽不出。 第103章 伊织走过来后,时透还是没有松手。 伊织以为发生了什么,担忧望向时透问道:“怎么了?” 时透无一郎并没有伤害翔吾,最初直觉怀疑这是个鬼,但抓来之后,看了又看,又觉得不太像了,只是这里的普通人。只是想知道他陷害伊织的原因。但翔吾手脚并用地挥打时透,脚一直乱踹,声嘶力竭,难以沟通。 时透直接把人反扣在旁边的桌子上,让翔吾动弹不得,脸贴着桌面,喊叫的话也说不出了。 一来就先把这小孩给收拾了。 时透眉间愁云不解,眼神寒栗盯着手中的人,问伊织道:“你认识他吗?” 伊织走过去,仔细端详了一下翔吾被摁在桌面的侧脸,确定道:“不认识。” 时透手一滞,不认识这人,那这人害伊织的原因是什么。 她还是先松开了手,将翔吾推开,警告道:“上岸前不准靠近西侧甲板这片区域,迈入半步,你就会从海里游回去。” 亲眼目睹翔吾害死伊织那么多次,时透对这人的憎厌是真切的。 伊织不知道这两人有什么结怨,但很少看时透这么生气。 被威胁的翔吾是个记仇惹事的好主,无端被时透这么欺负了,咬着牙,斜瞪着眼,张牙舞爪地跑过来,高举着胖拳头,要来捶他:“老子就要过来,你管老子。” 时透随意侧了一下身,翔吾直接撞到了甲板上,摔了个狗啃泥。 既然翔吾不知悔改,时透就不给他好脸色了,他现在要控制这船上所有可能威胁伊织生命的不稳定因素。 翔吾见没有打到时透,还把自己的额头磕红肿了,眼泪与鼻涕横流,不知道从哪里学到些蹩脚的咒骂,有样学样地骂着时透。 伊织不免皱眉,这骂得也太难听了,汇集了所有街头市井的污言秽语,连成人都未必知道那么多骂人的词汇。 见时透动真格了,翔吾也不是傻子,两眼一横,一脑袋给伊织撞了一下,就飞似地跑走了。最后还不忘朝海里吐着口水威胁道:“你给我等着。” 准备去把这小孩抓回来的时透,被伊织一手给拦了下来,她温和劝阻道:“算了,别跟小孩计较了。” 只有时透知道,等会那突如其来的风暴是天灾,但伊织的坠海是人祸。他眉间紧锁,看着伊织时都心中发紧。 奈何伊织理解不了时透怎么跟个刺猬一样,对外界如此防备。以为他是太紧张了,毕竟刚死里逃生。干脆拉开椅子,把时透推着坐下,自己坐在了对面, “马上就要到岸边了。”伊织说道,现在已经可以看到沿边的灯火了。 时透沉默了一阵,仍然看着翔吾溜走的方向。只有他知道,这是一艘可能永远到不了岸的船。 伊织试图分散时透的注意力,开口问道:“你这次上岸了打算做什么?” 时透被这问题问的一怔,看了一下伊织,又看向桌面,好像这张普通的桌子真的有多么精妙似的。他费劲心思就为了上船,他来这没有上岸的目的。 伊织以为是这样的问话太唐突了,所以时透才不愿意回答。不好意思地说道:“没事,我随便问问。”可能是怕气氛不好,接着眉眼含笑,轻快说道:“你知道我要去哪里吗?” 时透不知道,在现实里伊织已经死在他怀里,他不愿猜测是死亡的彼岸,只低声说着:“我不知道。” “我去见我的爱人。”伊织眼里有闪闪的亮光浮现,嘴角溢出笑意在柔和的阳光在荡漾,像夏天雨后掠过林间的云影,明媚美好。 时透骤然抬头望着伊织,独自意会着“爱人”两个字。伊织是将他忘了吗?她好像不记得他们在一起过了。 伊织现在就像一个被爱包裹的女孩,怀着雀跃在返程路上向旁人分享自己的故事。 她还在继续说着。 “这段时间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我决定直面自己的心意。” 时透的眉宇间凝固着怅惘,无言望着伊织。平日深邃的双眼朦胧暗淡起来,他的手收在了袖中。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愿意跟他在一起。” 时透听到了自己鼓鸣般的心跳,迟缓悠长,他好像又站在了很久之前常去的那片空茫之地上,依旧孑然一身。 伊织莞尔一笑,而后脸上带着点羞怯的晕红:“今后我就留在这里不回去了。” “不行,”时透脸色灰白起来,出言打断道,“你不能留在这里。” 这肯定是那个女人的圈套,故意让伊织自愿留在这里。他不知道这里伊织的爱人是谁,但不准当着他的面在一起。 伊织看着时透愠色的模样,觉得像极了傲娇生气的猫,不免眉眼弯弯,浅笑起来。 时透知道他嫉妒的样子有多不堪,不敢看伊织的笑容。藏在袖子后的手指蜷缩相扣,人倏地站了起来,碰退了身后的椅子,轻声说着:“我离开一下。” 关心则乱,时透现在亟需冷静下来。面临了伊织那么多次的死亡,他旋转在失去的漩涡中,被折磨得身心俱疲。 他救不了伊织,也失去了她的爱。白鸥扑啄,他成了可笑的失败者。或许爱与他无缘,他无法拥有这世间一切的珍贵之物,“无能无用”的指责重新在心底泛滥。 船的另一侧有人不知往海里扔了什么东西,蓝锦缎似的海面上,涟漪起伏,露出了几尾游鱼在水面下漫游的黑色影子。 第104章 涟漪波及到时透眼前这一汪水面时,时透蓦然抬头。 这艘船没动了。 ··· 伊织坐在椅子上看着时透,明明只是个冷淡的背影,什么动作神态都没有,就是能看出他好像心情有点不好。 伊织暗自懊悔自己的话有点多,不小心惹人讨厌了。幸福的人应该闭嘴,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伤害到不幸福的人。 她确实要去见爱人,只是她又想不起那个人的脸,明明刚刚在船上向礁石上的人招手时,还记得那人的模样。 伊织准备去跟向时透道歉,不该提这个话题的。走到中途,周边突然传来喧哗动静,火光四起,人群跑动乱叫,乱成一团。 混乱再次降临。 大家都在往东侧船舱挤去时,伊织却听到船尾玻璃杯碎裂,闷哼声传来。她的眼睛渐渐变得无神空旷,忘却了一切目的,呆滞地向船尾走去。 时透也注意到了两处动静,一处在大叫起火,一处传来轻微的闷哼声。 这艘船漂在过去的时空中,有着浓重的不详气息,完全已经停止了航行。 时透整理好思绪,决定寸步不离地看好伊织,这次一定不让她卷入那轮回的死亡之中。可当他重新去看身后的伊织,人已经不见了,桌前空空。 等好不容易在众人之中,锁定到了那单薄的人影,又发现伊织正一步一步往船尾暗处走去。 时透逆行着追赶上去,挡在了前面,脸上是挂不住的担忧:“伊织,别过去。” 伊织置若罔闻,脚步未停,面色凝重地继续朝那边走。 伊织是这艘船上的人,她可以受本能驱使跳下船救了时透,但更多的,她会顺着这里的安排行事。 那里有她非去不可的理由,那里有某人宿命的发端。 时透跟人拉扯了半天,终于意识到了他根本阻止不了后,只能任由伊织过去。 船尾这边没有人聚集,人都去另一头灭火去了。那呼喊声好像就为了把他们吸引过来。 时透只扫了一眼,就看清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穿西服的男人倒在血泊中,背后插着一把刀,瞧着是被谁行刺了。 跟时透以往见过的死亡场景比起来,这个算是最普普通通的死法了。倒在地上的那个人背朝着他们,看不见气息的起伏,八成已经死了。 时透背后的伊织突然挣扎起来,像被魔笛吸引了的人,一定要走到那个男人身边去。 伊织固执又执拗地挣开时透的手,时透拦不住了,她的意识被别人操纵。 时透放弃了制止,伊织的异常恰好证明,当时一定还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也不会让伊织一个人上前,他带着伊织一起过去。 时透走到侧面,男人的脸露了出来,精致俊美的面庞透着死气的苍白,瞳孔涣散不堪,口微微张着。 时透好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过了一会,目光才从遥远的地方摸索回来。 这个人就是神谷朔记忆里的给他血的人,他怎么会在这里? 伊织蹲下来替这个男人止血,男人毫无反应。血流的速度已经很慢了,白色礼帽变得赤红。 时透站在那喉咙发涩,他不敢有任何迟疑,赶快拉起了伊织。鬼不会这么容易死的,何况是无惨。 伊织瞧着整个人还跟执行任务似的,按原有指示木然行事。 时透对伊织匆忙催促,沉声说道:“你快走。” 伊织不能再留在这里了,这里马上会发生他不愿意见到的事。 甲板上突然多了道沉闷的声响,砸落在地,伊织望着脚底,人颤了一下,像是要醒过来。 时透也看向脚底之物。原本插在无惨身上的刀,突然飞了出来,掉在了两人之间。 伊织弯腰准备去捡,被时透及时踢开。 这东西可不是随便捡的。 这一脚把刀踢到了船舱附近,虽然光线暗,但是时透一眼还是看到那门后还躲着一个半门身高的人。 因为特征过于明显,时透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翔吾,那个叫嚣着要他等着的男孩。时透现在没闲心把这个重新出现的小孩抓到手,因为出现了更棘手的问题。 那把刀居然又回到了伊织手上。看着伊织手中凭空多出来的刀,时透心中不详的预感翻涌更甚。 他们好像被戏弄了一般,怎么都摆脱不了既定的命运。 伊织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意识,握住的刀怎么都拿不掉,她声音中带着些许慌乱惶恐:“手动不了了。” 此时配合着那血泊和伊织手上的血,还以为伊织就是杀人凶手。 时透去动伊织的手指,这把刀却好似与伊织的手融在了一起,不可分离。 正当时透和伊织对着这把多出来的沾血刀刃束手无策时,躲在暗处的翔吾突然冲出来大喊:“杀人了,杀人了……” 时透绿眸放大,蹙起眉来。 又是他。 翔吾大喊大叫完后,还扑在倒地的男人身边大哭,整艘船都回荡着这刺耳的鬼哭狼嚎。 原本起火的船头恰好平息下来,人群向这边靠拢。 等到来的人足够多时,翔吾指着伊织,大声控诉:“就是她,她杀人了,她杀了我父亲。” 这一幕伊织两人打的措手不及,她手上的刀突然松动,刀应声掉在地上。 时透挡在伊织身前,在灯火月光下,与带着恐惧、厌恶和仇视目光的人们对峙着。 第105章 无妄之灾将他们推到了风口浪尖。 第57章 白瓷 伊织大脑一片空白,她看着那些憎恶怀疑的目光,像被架在刑场上审判。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她恢复意识时,她已经满手鲜血,拿着甩不掉的刀,正被人指责为杀人犯。 乍醒过来的幻觉带来无限恐惧,夹杂着人群鼓噪的指指点点。船上灯火重影迭生,伊织胃抽痛起来,一身冷汗。 伊织想否认,话还没说出口,得到的却是更恶毒的咒骂。 “看着人模人样的一个小姑娘,心肠居然这么歹毒。”有人往这边扔了一个垃圾,砸到了伊织的后背上。 有人叫好,有人应和。喧嚣四起,质疑声宛若猛兽扑过来,要把伊织分食。 伊织被围在圈中,努力分辨着这些声音。 左边在说她是杀人犯。 右边在说要如何惩罚她,要把她丢到海里去。 前面的人,后面的人都是审判者,只有她是匍伏在地的罪人。他们居高临下地审判伊织罄竹难书的罪行。 伊织张口解释,她没有杀人。 但是没有人相信,也没有人会听她辩解。伊织费力地在裙边抹拭血渍,手掌摩擦地发红发痛,但那血就像融入了她的手掌,怎么都抹不去。 人群压近,给伊织留下的空间间隙越来越小。人群中的恶言张开了血口,喷溅了伊织一身血。 伊织失魂落魄地看着黑压压的人群,惊恐又静寂,整个人都僵住了,完全动不了。 伊织产生了动摇:自己杀人了。 这个想法让伊织心防有了崩塌之势,她感觉手上的血烫到了她的灵魂,令她再没有片刻安宁。 有个跟伊织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从后面狠狠拽了伊织头发一把,还一脚踢在了伊织膝盖后面,想要把伊织踹倒在地。 伊织整个人失去平衡,跪倒在地时,身子还在被往后拉拽。 伊织此刻算是最纯白的羔羊,也要沾着这些血污,承受人群的憎恨和怨气。 膝盖的长裙浸透着血,几声嬉笑间或从后方传出。 伊织的所有挣扎在此刻都是苍白无力的。她被逼着跪在那具尸体前赎罪。她感受不到愤怒,也感受不到悲伤,她只感到恐惧,扑天盖地的恐惧。 她怕自己真的是那个杀人犯,更怕在场这么多人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她。 小油灯的灯火摇晃,伊织看见了那个圆脸雀斑的小男孩。翔吾冷冷站在伊织前边,傲慢地环着手睥睨着狼狈的伊织。 此刻他脸上不见泪痕,只用那虚假的哭腔就蒙骗住了众人。 伊织想不明白她跟这个小男孩素昧平生,为什么他要这么陷害自己。 伊织又被人推了一把,认罪一般跪在了这个小男孩面前。伊织握紧拳头,委屈与屈辱涌上心头。 翔吾越过伊织,顺势蹲在了那具尸体旁,双手掩面,看上去像在为死去的人默哀恸哭。 只有伊织听到,他刚才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音量,阴森说道:“去死吧。”嘴角挂着的笑容,让人心中发毛,不寒而栗。 随后他背对着伊织,肩膀一下一下耸动,像在哭泣,但伊织知道,那是在诡笑。 人群中不知道谁高喊了一句:“这个杀人犯不能留!” 先是寂静了一瞬,随后出现了同意声此起彼伏,再后,漠视的人离去,没有人为伊织伸出援手。 伊织面色一剎时变得惨白,茫然又无助。 被寓为绝望的宿命再次降临,伊织身后始终站着一个飘如烟尘的鬼影。 她逃不掉那个人的命运。 伊织能感知到那个男人正在看着她,他开始走过来,开始说话,开始介绍着他的名字。 “我叫慎一,产屋敷慎一。” ··· 产屋敷慎一遗传了家族的紫眸,像肆意生长的紫罗兰,自由浪漫,淡雅如雾。黑发垂落如绸缎般,一袭白袍,简单略现华美精致。身如玉树,任谁看了都感慨公子世无双。 但此时,他被人踩在脚底,成了谁都可以践踏唾弃的丧家之犬。 慎一额头上的血沁到眼睛中,视物模糊。眼眶浮红破裂,两颊肿起,嘴角还流着血。风清洁白的衣物上全是污痕,几个脚印残留,在甲板上拖拽时也留下明显的灰痕。 一个带有凶相的中年男人走上前把慎一往甲板上贯,重重磕在了上面,额头上皮肤蹭破一大块,血流得更多。 “说!你是不是凶手?”男人逼问。 慎一目眩不止,勉强撑住地板。他含着血,反手打掉了男子的手,艰难地想要站起来。 但是单腿刚颤巍地立起,就有人再次踢在了慎一的腿处。骨头喀哧传来碎响,骨折断裂。慎一直直地跪了下去,但是头却没有低下。 他看着这一张张面目模糊的脸,似在分辨,又似在寻找,可却怎么都看不清他们的脸。 盲目的人们看不清真相。 又一巴掌打来,慎一的头偏了偏。 手被慎一打得红肿的中年男人,觉得刚才慎一拂了自己的面子,怒从心起,替天行道般,站在“正义”的立场上打了慎一一巴掌。 还觉得不解恨,他凶横揪着慎一的衣领,说道:“你算什么东西。” 产屋敷慎一的紫眸比在场所有的灯火都要明亮,甚至比拟天生之星辰,他就这么漫然看着这个男人。 第106章 中年男人不敢直视慎一的眸光,嫌恶地松了手,放的比谁都快。 但人心才不会因为这而动摇。 慎一咬紧牙关,用所有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说道:“人不是我杀的。”清晰可闻,坚定不移。 他是被一个小孩带过来的,不知道游船甲板的偏僻角落为什么会有一具尸体,而那个小孩现在已经不见了,但他绝对没有杀这个人,只要给他时间,他能把那个带路的小孩重新找出来的。 这话莫说有人信了,就是在场的人听到了都觉得可笑,证据确凿还在这里狡辩。 大大小小的杂物往这边丢过来,包括慎一自己的行李也被翻出来,当作垃圾一样抛了过来。 一个白玉瓷杯碎在了慎一边上。 “人不是你杀的,还是鬼杀的不成。”一个船员朝这边唾了一口。 他们平日里看见慎一不敢说什么,恭恭敬敬。但是若他从高高在上的神坛掉落下来,那就压抑不住心中的恶念,必须上来踩一脚。 慎一感受着手边的碎片扎入手心,理智又隐忍地说道:“就是鬼干的。” 那个鬼要跟自己打个赌,没想到所谓的赌注是这般。 人群哄笑,在尸体旁,在这场荒诞的审判中,大笑起来。冷漠的众生相寒了产屋敷慎一的心。 他无力辩驳,在淤泥中做不了清莲,因为有人会折断你,将你踩进污泥中。与其见你清高独世的活着,不如毁了你,让你陷入恶臭不堪中。 慎一吐出一口血来,他的身体本来就不是很好,被这般欺凌,心火交加,强撑着才没有晕过去。 产屋敷慎一用袖子掩住口鼻,扫寻了一遍,没有找到那个鬼,他坚忍说道:“无惨,我知道你在看,你赢了又怎么样,你赢了我也不会答应你变成鬼的。” 众人看着慎一疯了一般自言自语,气氛短暂陷入安静。慎一仍然一脸正气,就好像他们是施暴者一样,在场的人中,心虚开始蔓延。 窸窣议论。 “这人会不会疯了?他在跟谁说话?” “不会吧,反正跟我们无关,我们又没动手打人。” “对啊,对啊,就算打死了也跟我们无关。” 所有人都恨不得把后果撇得干干净净。 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几个打人打的最狠的人身上。这要是还没靠岸,先把人打疯了,他们才要负责任。 中年男人见这么多人盯着自己,心虚不止。还是看着那具背对着他,倒地的尸体时,才又找回了底气。 中年男人像在对围观的人强调,又像在对自己重申,说道:“看到没,这是凶手。打他一顿算什么事,这都是他应该的。” 说完,像是强撑场面,这个男人又踹死物一样给慎一狠狠来了一脚。 慎一摔在了那碎片之中,因为身体已经濒临一个极限,臂肘来不及护住脸,脸径直扑进了白瓷碎片之中。 一大滩血从他脸着地的地板渗出,慎一没有任何动静了。 等了一会,恐慌情绪爆发,他们也开始怕了。 中年男子不敢去碰慎一了,也不敢把他翻过来去探探还有没有呼吸。 万一人死了…… 之前的底气和正义感全部荡然无存。 终于有一个胆大的,走过去碰了一下慎一的肩膀,又吓得缩回。慎一始终没有反应,反复尝试了几次后,这人把脸先撇到一边,大力地把人翻了过来后,就赶紧蹿着跳开。 慎一的正脸露了出来。 前排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海风刺骨,寒从脚起,直接冲击着太阳穴。胆子小的人已经呕吐起来。 那瓷片生生扎进了慎一的眼中,那双澄澈清亮的眸子永远没有了光亮。 盲目的慎一,再无法见一眼他想见的爱人。 白瓷碎裂,碎掉的不止这个杯子,还有他整个人生。 产屋敷慎一是在两个时辰之后醒来的。 眼睛处被胡乱绑了一圈纱布,神经传来剜骨的刺痛,血痂结在眼角,有一种无边际的空落。慎一伸出手抓了抓,却看不到任何光明。 他想起晕过去前那锋利的白瓷碎片,终于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原来他就这么瞎了。 身上的伤口扯着疼痛,破碎的肢体拼接不起来。慎一苦笑起来,后来变成放声大笑,所有的苦恨冤屈,都要融化在这疯狂的笑中。 远处躲着很多双眼睛默默窥视,无人再敢上前。他们被这笑容整的害怕不已。整艘船平静地停在海面上,时间在此刻都陷入了凝滞。 等慎一笑够了,眼睛的伤口迸裂,血透过纱布像两个圆形的大洞,那双温润富有神采的紫眸再没有见天日的那一天了。 一阵剧烈的猛咳,肺都要被咳出来。一阵阵腥甜涌上,苦涩生锈。他凄凉哀怆地躺在甲板上,听着一道足音停在耳边。 不知道走来的是谁,都不重要了。 产屋敷慎一像是疲惫极了,气息奄奄地请求:“您能帮我向我爱人带句话吗?” 站在慎一身侧的人没有出声。 慎一交待遗言似的,自顾自陈情说着:“请帮我告诉她,我要失约了。” 一声叹息,揉杂着道不尽的思念和悔恨,他流不出泪来,血滑落脸颊,沉入鬓间黑发。 天色灰暗下来,有风暴将至之势,海鸟在船的正上方盘旋不去,哀鸣不止。 第107章 一只海鸥疾速俯冲栽向潮起的海面,在接近水面的一霎,它突然变得出奇的轻盈,像岸边飘落的枯叶,倏地被海水打翻,卷翻了一面。 时空也这般轻巧地翻转而去。 鸟喙锋利,出现了伊织的瞳孔中,伊织心脏狂跳不止。 那鸟喙顷刻之间变成尖锐的白瓷碎片,伊织整个人失去平衡,无力地栽倒。她的脸已经离这些碎片只有分毫,眼睛亦然,她就要奔赴慎一的后尘了。 伊织不经意地喊了一声:“时透……” 她是即将溺水而亡的人,能抓住的浮木只有时透无一郎。 时透无一郎听见伊织的呼喊,目眦欲裂,瞳孔放大。没想到就这一晃的功夫,就有人把伊织压向那一地的碎瓷片。 他明明就在此处,却打破不了他与伊织的距离,只能看着她被众人欺辱责难。 时透眼尾发红,脖子与手上都青筋浮现。他用力敲击着这如玻璃,又似蝉翼的屏障。每一拳都砸在灵魂深处,嗡声共振。 在最后伊织的那声呼喊中,他攒足了劲,爆发出的力量冲破了设障者本身的桎梏,强行打破了所有阻碍。 还好,这次赶上了。 第58章 打赌 时透无一郎接住了伊织,那些白瓷碎片刺穿了他的手背,划破了他的皮肤。 他不在乎手上的新伤,只顾着把伊织扶起,带离了人群。 伊织已经一身是伤,时透怒视着众人,沉声发问:“你们要做什么?” 时透气势太强,这数十数百人,竟无一人敢跟他直视,仿佛刚才欺负伊织的不是他们一般。 伊织被当作杀人凶手一样对待,他们这些人甚至不惜在船上就动用私刑。表面为正义,实则都是在为了满足自己的凌虐欲。 这件事善终不了,时透绝不后退。 有人大声嚷嚷了一句:“她是凶手!” “对啊,对啊,她是凶手。”一语惊起千层浪,他们从对时透的恐惧中挤身而出,再次砌起了正义的堡垒,抱团围攻这二人。 时透没有被这欲加之罪蛊惑,怒极反笑问道:“你们亲眼看到杀人了吗?现在在这杀人的究竟是谁?” 夜色朦胧,灯火微光。光束从每个人的颔下往上延展,照出神色各异的人们诡秘僵硬的一瞬。 他们被时透无一郎的话问得哑口无言,确实没有目击证人,但是此刻的氛围太浓稠粘腻,晕昏昏的感觉让所有人只剩下模糊的理智,听风便是雨地发泄情绪。 这里的人有点不太对劲。 但是在场的人都没有发现,暂时的安静过后,不知哪个胆怯又刁滑的人在后边悄声说道:“他们就是一伙的。” 是啊,他们是一伙的。那就无所谓了。无人想被冠以“刽子手”的称呼,人群还是正派光明的一方,这两个人才是世间最阴毒的存在。 如果说之前对伊织的迫害,还是出于简单的凌虐欲和过剩的正义感,那接下来他们面对的将是真正的憎恶与仇恨。 比起拉人下神坛这种片刻的快感,他们更接受不了被这种低贱卑劣的人所质问。那一刻的面子受创和自我怀疑是不能容忍的。 人群自动形成了一个小团体,以最凶狠叫嚣的中年男人为首,大家服从他一切的安排。 中年男人得到了推崇下的权力,粗眉横肉得意地抖动,讥笑起来,狠切说道:“抓住他们,不能让他们跑了。” 只要还在船上,他们就有责任维护船上的秩序。他们人多,他们就是秩序本身。 人们绕后,一层加一层,把他们围得水泄不通。那一双双宛若野兽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时透和伊织。 时透牵着伊织,将她护在身后,一脸冷意地看着这群失去独立意志的人类。 伊织额头冒汗,这如梦中阴影般的一幕出现了,离奇断层,看不到理性的端倪,只有黑暗丑陋。 时透无一郎眉间坚毅,没有一丝退缩动摇。 平日里他能从众多恶鬼中脱身而出,那是因为他只需要谨记,人是人,鬼是鬼,将恶鬼斩杀即可。但是此刻,所有的一切都被颠覆, 就算日轮刀在手,时透也做不了什么。他还记得主公的吩咐,鬼杀队的职责就是保护人类。 这条命令这就意味着他们只有死路一条,他们要任由被所保护的人们杀害。 船永不靠岸,恶永不止息。 这就是那个女人的考验,一个彻头彻尾的死局。 危险临近的预兆太明显,伊织穿行在这种绝望之中,自知无法泅渡。 伊织反握住时透的手,那是给予她力量的源泉,她突然问道:“你相信我吗?我真的没有杀人。” 伊织眼中水雾四起,含泪欲坠,在铺天盖地地指责下,连她都快不相信自己了。只记得那把刀,那个失去的人,以及她沾满血的手。 “我相信你。”时透安抚道,他的话如春风拂面,夏夜辰星,定住了伊织飘荡不安的心魂。 他的手握紧了几分,像要把伊织刻入骨血。两个同样伤痕累累的人,是彼此最后的依靠。 伊织的泪簌簌流下,砸掉到地面,与多年前那滴血泪在不同的时空中重合了。 无论什么时候,他们要的都是这一句相信。 ··· 一个身着粉红裙子的小女孩与她母亲站在人群后排,她害怕地攥紧了母亲的手,想看又不敢看,内心十分忐忑。 第108章 终于,她懵懵懂懂地看完眼前这一幕,再也忍不住了,泪脸全部捂在了母亲身上,哭得抽噎。 大人温柔地在她肩膀上轻拍,但是神情却是那么冷漠地直视着前方,一点都不错过那血腥的一幕。 小女孩低泣地问道:“母亲,我们为什么要打那个哥哥啊?” 小女孩的母亲随意地敷衍道:“大人做的事都有他们的道理。” 说完把小孩往身后推了推,用温热的手遮住了那双尚且纯真的眼。不让她再看。但这却没办法帮小女孩挡住她在人世间第一次直面的严寒。 “大人做的事就一定正确吗?”小女孩心中的疑问零落满地,无人回应。 大人做的事不一定正确,但总有他们的道理,一些能够自洽的道理。她只需要牢记这点就可以了。 小女孩瑟缩呜咽,实在没有勇气再去看那个被打得满身伤痕的大哥哥。 他明明是那么温柔的人,为什么大家看上去都这么恨他,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 就在白天,他还站在船舷处,温润儒雅地向自己讲解叙说着岸上的事。他是美好的象征,现在却被视为罪恶的化身,人人得而诛之。 产屋敷慎一的前半生除了家族的诅咒阴霾,导致身体弱以外,一直都活得肆意畅快,他何尝不是天之骄子。在上船前,对人世间的险恶没有半分涉足。 可直到产屋敷慎一在船上碰到了一个鬼。 那个叫做无惨的鬼站在暗处,说要跟他打个赌,赌人性之善恶。 如果不是产屋敷慎一知道自己身体孱弱,无法握刀,又是背逃家族溜了出来,完全不是这个鬼的对手,他断不会跟个鬼有任何交流。 产屋敷一族跟鬼不共戴天。 “不赌。”慎一转身就走。 无惨对这个意料之中的回复反应平淡,戏谑玩味地后面说道:“我听说岸边有位名为蜃女的神明,最近有了成为人类的想法,你说我今晚上岸把她吃了怎么样?” 产屋敷慎一心脏抽痛,停下脚步,怒目说道:“你不是千鹤的对手。” 堂堂鬼王被这么贬低也没有恼怒,碾玩着西服上别着的玫瑰,无惨抬起指尖轻嗅,皱了皱眉,残花的味道难闻极了,邪柔说道:“平常是打不赢,但她有了凡心,爱了凡人,那就不一定了。” 产屋敷慎一他没料到这鬼的消息这么灵通,明明只能活在暗处,却将他与千鹤之间发生的事情,打听得一清二楚。 “你要怎么赌?”产屋敷慎一沉眸问道,他不能不顾千鹤的安全。 无惨满意地勾唇,他既然来了这一趟,就绝对不可能空手而归,对这个落单的产屋敷血脉和那可悲可笑的神明,他一个都不会放过,畅笑了起来,说道:“很简单,赌人类的信任。” 这只鬼衣装得体,虽然看不清脸,但是气质非同一般,说话时也慵懒笃定,像是胜券在握。 人类的信任?产屋敷慎一不知道这鬼的脑回路有什么问题,说话这么玄乎。 “今晚会发生一件事,只要有一人信你,我就放过你。若没有,你就跟我一样成为鬼。” 无惨人已退至船舱深处,声音却未衰减,回音传来:“你的筹码,就由这船上的人收吧。” 产屋敷慎一独留在原地,揣摩着无惨话中的意思。为了应对当晚的赌局,他防范了一天。 等到了夜晚,产屋敷慎一看着倒地装死的鬼和手中的匕首,人群不断围着他指指点点,他终于知道这个赌是什么了。 无人信他,无人。 而那筹码竟是自己的一双眼睛和性命。 他输了。 第59章 神明 无惨站在产屋敷慎一旁边,看着被折磨得没了人形的男子,忍不住轻笑出声。 慎一意识到站在旁边的竟然是无惨,那些余恨眷念的托话戛然而止,未说完的话混着血泪全盘咽下。 他还在期待什么?船上除了鬼,谁还会好心过来。 产屋敷慎一摸着冰冷的甲板,竭力想站起来。初蒙黑暗中,一切都那么的生疏。产屋敷慎一不小心摸到了无惨的皮鞋,微贱又低下。 无惨收回了脚,倒不是因为好心,只是不喜欢看到有脏东西弄坏自己的鞋。 可惜上面还是留下了两个拖曳的血指印,刺目显眼。 无惨不悦,一脚踩在了产屋敷慎一还在胡乱摸索的手掌上。他缓缓蹲下,看着那纱布都遮不住产屋敷慎一空洞的眼窟窿。 那么好看的眼睛,就算挖出来也是值得收藏的,居然被那群愚蠢的人类这样毁了,无惨败兴地皱起了眉。 产屋敷慎一的手指被重斤碾过,青紫一片。他吃痛,却收不回自己的手。 “啧。”无惨轻叹一声,好歹也算是自己曾经的族人,变成这么个不人不鬼的样子,还真有点唏嘘。 产屋敷慎一也知道自己看上去有多么可怜,但他不需要同情。他任由手被无惨踩着,手指死抠着甲板,强忍着疼痛。 无惨已经更换了一身行头,他在这场阴谋中自始至终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动动手指杀了个人,一丁点污秽都不沾。 反正那些愚蠢的人类会替他办好一切事情的。 无惨看手要踩断了,才舍得移开脚,放了产屋敷慎一条活路。 他重新发出邀请:“你要变成鬼吗?我可以帮你杀了这整船的人,当然,你也可以自己动手。” 第109章 鬼较之人类,有时真的没太大区别,都管不住内心欲念,都在做尽恶事。反而鬼有令人类艳羡的强大能力。 产屋敷慎一冰冷说道:“你给我滚。”狼狈不掩铁骨,血沫溅在了无惨的白西装上。 产屋敷家族为了解诅咒,对无惨这个家门败类做了无数研究。产屋敷慎一当然知道鬼是什么样的物种,所以才会对鬼深恶痛绝。 无惨挑眉,衣襟上像点缀了朵朵红梅,他曲起指关节,在产屋敷慎一额头上轻蔑地点了一下:“你说你,都这样了怎么就不愿意成为鬼呢?这世间那么多人求着我想变成鬼。” 产屋敷慎一怒不可遏:“你会遭报应的。” 无惨冷笑:“报应,什么报应?我作恶,你看神明有出手阻止吗?不阻止不就是默认。就连你那爱人,说不定也与我是一丘之貉。” 神鬼并存才是天之大道。 无惨又想到了蜃女,他假意叹息:“真可怜,你看看自己这幅样子还配去见她吗?” 无惨惯以他人悲苦为乐,早就不能与人类共情。 不用无惨提醒,产屋敷慎一也知道这幅样子是无法去见千鹤了,但这不是无惨这个始作俑的恶鬼该操心的事。 产屋敷慎一厌恶无惨那像毒蛇一样的点触,甩开了他的手,说道:“这与你无关。”他始终保持着为人该有的体面,在这种时刻都未吐出恶言恶语。 无惨没趣地收回手,优雅起身:“不关我事,但有些话不用我带了,你可以亲自跟她说。” 产屋敷慎一脸色一变,怒问道:“你什么意思?” 无惨正在擦拭手上从产屋敷慎一额间沾上的血,轻微勾唇:“我的意思是你爱人马上就要过来了。” 竹田千鹤那个女人身份太过特殊,世间仅存的神明蜃女,一直让无惨心生芥蒂。既然在这世界上追求永生,无惨就不能容许有人挑战他的生存安全。 这些年见蜃女一直不出来,无惨虽然没有主动挑事的想法,但从没有放弃铲除隐患的部署。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无惨无意间发现了蜃女的弱点,爱情这虚妄之物,神明都会沦陷,看来还是没活明白。 这世界上什么都不重要,生命最重要。 那个女人早在自己的爱人体内留了一丝神魂,护他左右。无惨只要用鬼气轻轻挑动,她那边便有感应。 无惨擦手的动作停了一停,愉悦地笑了起来。 她来了。 那就等她来到这艘船前再助力一把,接下来就看她怎么为爱人报仇。 开了杀戒的神明,堕成鬼已是必然。 神明坠落,万劫不复。 ··· 天地间白茫与灰黑碰裂,岸上的积雨云如一条长龙,延展至海之边际。这艘船早已搁浅,在离岸不远的地方,无所事事地晃悠漂泊。 船上的人们望着异常的天象,紧张地吞咽口水,挤在一起偷偷窥视着甲板上那个潦倒落魄的瞎眼青年。 产屋敷慎一的存在就像一根刺扎在所有施暴者身上。 见之梗怀,去之畏惧。 之前船上的人们被一时的集体愤怒迷昏了头脑,等看到那白瓷碎片扎瞎了产屋敷慎一的眼后,鲜血淋漓的震悚才让他们稍微清醒一些。 现在他们就卡在一个岔路口,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个男子。 看产屋敷慎一一身华贵,气宇非凡,虽然身边并未仆从,但万一是什么权贵之家,不知道会不会招来报复。 心思各异的人们虽然散开在船上的各个角落,心思仍然聚积在产屋敷慎一身上,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惶恐发怵的气氛穿透每个人的人心,后知后觉地滋生腐烂的蚊虫。 产屋敷慎一就算失去了眼睛,他们也没打算放过他。 这边的产屋敷慎一因为被无惨彻底激怒,他斥道:“你要对千鹤做什么?” 无惨踹开产屋敷慎一胡乱搭上他裤腿的手,阴寒笑道:“你等会就知道了。” 说完,没再管产屋敷慎一。无惨不加掩饰地走到人群中,自然地跟他们混迹在一起。 忽然有人状作无意地挑唆道:“要不要杀了那个人?他说要是他活下来了,要报复所有人呢。” 人群那根敏感即将崩断的弦,完全经不起这样的挑弄,每个人脸应激似的,开始跟鬼魅一样惨白。 对跪倒在地的产屋敷慎一,人群再次怒目圆睁,目露凶光。 只有那个着粉裙的小女孩看着无惨瑟瑟发抖。 无惨察觉到了小女孩的目光,食指划过脖子,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邪性浅笑。 这个世界可不需要这么干净的眼睛。 产屋敷慎一感知不到那边又要重挥下的“屠刀”,他完全看不见,一只腿已经断了,也没办法站起来。 他只能乱摸着甲板,拖着沉重的身躯挪到船尾。 产屋敷慎一不知道竹田千鹤还能不能听见,但他不愿意放弃,一遍一遍重复呢喃:“千鹤,你不要过来,那只鬼就在船上。” “无论我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再做傻事。”产屋敷慎一用手背搭上额头,试图感知到千鹤的那一缕神魂。 除了糊上一手血,头变得更加眩晕,他什么都感知不到。 产屋敷慎一无力地垂下手,靠在甲板上奄奄一息。 千鹤是遗落人间的神明,他是注定早亡的人类。两人之间隔着天堑鸿沟,要不是自己太贪心,也不至于连累千鹤至此。 第110章 产屋敷慎一还记得与千鹤初见时的场景。 他看着那个白衣飘渺立于天地间的背影,毫不犹豫地叫住了她。 “你可以为我留下来吗?” 神明在尘世漫游,从未见过这么无礼的请求。千鹤错愕止步回头,看着那个带着意气笑意,眼似弯月的少年,一双桃花眉目,风采夺人。 他像是皎洁的弦月,左耳的黑曜石闪着炫目光亮,浑身洋溢着星辰在握的凌云飞扬,自由不拘。 千鹤恍了神,后低头骂了句:“有病。” 她继续走在青草路上,步伐都快了几分。阳光温柔,草木朝神明轻轻弯腰致意。 产屋敷慎一没想到神明也会骂人,也不恼,笑容更甚。继续跟着他一眼钟情的神明,自甘做她忠实的信徒。 这一跟便是数年。 岁岁年华相伴,神明终于对他打开心扉。 游迹多年的神明爱上了初见时那个风华少年。两人许过终身,定过盟誓。于花间缱绻,也于月下依偎。 产屋敷慎一知道自己是自私的,所以才贪念千鹤的爱意。明明应该早点斩断情丝,不让神明为他停留。 是他害了千鹤。 产屋敷慎一想伸手看看千鹤与他的定情信物还在不在身上,手指颤悠,即将触碰到时,一股力席卷,腰间一空,东西被人夺走。 他慌乱地想去把香囊抢回来,却连抢走的人站在哪个方位都不知道。 产屋敷慎一双手在空中摸探,焦急问道:“无惨?” 无惨没空做这种无聊的事,是带他看到尸体的那个男孩翔吾。 这人正是他不幸的开端,祸患的根源。 翔吾甩着香囊,顽童恶劣,他怪声怪气地嘲笑道:“死瞎子。” 产屋敷慎一从震惊中醒悟过来,这男孩的声音他不得不耳熟,就是这个小孩带他找到了尸体,他人就在这里。 慎一对着船上的人嘶声喊着:“是这孩子带我过来的,他可以证明我没有杀人。” 这话在一个时辰前或许有效,但是现在没用了。 所有人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这场身份的对调,不是在场人能够承受的。大伙的眼神充满着反感和鄙视,认为这人越来越疯了。 翔吾听到慎一的喊叫,也不逃跑,脑袋跟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是是是,尊贵的大人,您怎么会杀人呢,那尸体啊,在您到之前就已经摆在那里了,您是被冤枉的。” 男孩还煞有介事地半跪着,给慎一磕了两个头,随后捧腹大笑起来。 产屋敷慎一的尊严与生命已同这场怪诞满极的闹剧,一齐死亡,他浑身冰冷,那解释的话语卡在喉咙,再为挣扎。 但翔吾预想的愤怒失态并没有出现,慎一哀莫大于心死,他只沉声问了一遍:“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个孩子怎么能这么恶,产屋敷慎一需要一个答案。 翔吾堆着黏腻又不合时宜的怪笑说道:“别以为天下就你一个大善人,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东西。死瞎子。” 他似乎特别喜欢戳产屋敷慎一的痛处,一再提醒产屋敷慎一已经是个瞎子。 产屋敷慎一嘴唇发白,人瞧着跟死人没有两样了,听到这个回复,他彻底死心,不再对眼前人抱有任何期待。 见产屋敷慎一死气沉沉,不再开口,也不再执着于他抢来的东西,翔吾无所谓地耸肩,背靠在船边,人还没有栏杆高,努了一下嘴,自顾自往外面蹦字:“就是觉得你很恶心。” 没有这么无缘无故的恶意,产屋敷慎一卸了全身的力问道,肯定了一件事:“我之前是不是见过你。” 翔吾没有回答,当然见过,不过产屋敷的贵公子怎么可能记住一个路边的小乞丐呢。 他着锦衣,我着褴褛。 当时产屋敷慎一在众多仆从的拥簇中止步,给瘦小的翔吾披上了一件外衫,还嘱咐身边人妥善安置一下他。 翔吾恨极了这假模假样。 产屋敷慎一转头离开后,翔吾就被身边人抢走了身上衣服和钱,还挨了顿毒打。 所以从见到的第一面起,不平衡的恶意就产生了。 当无惨站在差点被打死的翔吾面前,并说要带他上船时,翔吾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这个世界就是个不公平的世界,他要产屋敷慎一也遭遇一遍。 他虽然年纪小,但平生所遭险恶是产屋敷慎一这辈子都遇不上的,这么好的报复机会怎么能不要。 一大一小两个人影一站一坐,翔吾在极度的开怀中放松了警惕,没留意到那个不吭声的瞎子有了动作。 产屋敷慎一眼睛看不见之后,其他的感官就变得敏锐起来,他听到翔吾用手指勾着那香囊在甩动,他找准时机扑了上去,这一次产屋敷慎一抓到了翔吾的手臂。 翔吾对被抓到这件事有吓到一下,但很快就恶从心起,轻微的落水声传来,翔吾居然直接把香囊丢到了海中。 把别人珍贵的东西践踏,就是他这种低贱之人喜闻乐见的。 产屋敷慎一听着那声音,无望地收回手,半边身子已在船舷之外,僵在那里未动。他完全不知自己身后已经站了许多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的背影,更大的危险即将来临。 翔吾扫了一眼面色阴郁的人们,一脸了然。 他知道这群大人要做什么,人的嘴脸一如既往的丑恶,所以这倒显得之前的产屋敷慎一格格不入。也只有产屋敷慎一这种烂好人,才动不动向人伸出援手。 第111章 现在只要产屋敷慎一死了一切就能死无对证。船上的人可以统一口供,说产屋敷慎一是杀人后畏罪投海自杀。 所有的罪责都会随着产屋敷慎一的死堙灭,他们也可以当产屋敷慎一不存在过。 那正好,翔吾也打算顺水推舟。 他猛地一堆,产屋敷慎一重心不稳,掉落海中。产屋敷慎一已经脆弱到一个小孩就能将他弄死。 众人沸腾起来,纷纷凑到这边来看,一个一个小黑点站在船上欣赏着产屋敷慎一最后的垂死挣扎。 在众人的默许下,翔吾大喊了那句:“快看,有人跳下去了!” 这是产屋敷慎一在人世间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无生无望,像个笑话。 第60章 破局 时透无一郎和伊织被困在船上,人群将他们围困起来,凶相毕露地看着他们。 “活下来,要带着伊织活下来。”时透心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但他的手中绝不能沾染同类的鲜血,哪怕他们是一群豺狼虎豹。 伊织在听到时透的那句“相信”后,也冷静下来,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他们渐渐被逼到了船尾边缘,这与站在悬崖边没什么区别,跳海同样是死路一条。 让她经历当年发生的事情,她同样逃不掉产屋敷慎一的命运。 伊织哀伤地看向时透无一郎,她只恨又拖累了他。 不过时透并不乱方寸,他在人群中扫环视搜寻,很快就找到了他的目标。 时透无一郎松开手,对伊织低语道:“别慌。” 说完就以迅雷不及掩耳地隐入人群中,人们根本反应不过来,只来得及看到一个残影出现在身边。 正待惊呼,时透已经离去,从容回到伊织身边,仍然一副被他们困住的模样。 只不过他身边多了一个小孩,翔吾被时透拽住胳膊,扣压在前边,成了人质,时透瞬息之间就把人拖了出来。 这就是他就是构陷伊织和慎一的罪魁祸首。他又想效仿之前的模样,坑害了人就重回案发现场,欣赏这幅作品。 时透现在对他可没有什么好脸色,虽然之前也没有。 时透无一郎萧然出尘,绿眸淡淡扫过众人,空渺无物,说道:“你们要杀我们,我们没意见,但不能死的不明不白。” 杀这个字不知怎的戳到了一些人的痛处,有人不满地争辩两句:“谁要杀你们啊?” 时透不屑刺破这些人的虚伪面具,他虽不善交际,但不见得他就混沌处世,相反,远离正能看清。 何必粉饰恶意,何必虚假伪善。 时透将手里挣踹的男孩提了起来,让翔吾暴露在所有人面前,说道:“我们有几个问题要问他。” 这小孩说伊织杀了他的父亲,那他就是所有人中最有资格对他们定罪的。虽然现在“加害者”堂而皇之地对“受害者”提出质疑,但时透的态度太强硬,在场的人一时没有吭声。 无非就是垂死前的挣扎,爱问就问吧。这种不算过分的条件,在气势稍弱的群体心中权衡了两下,也就默许进行下去了。 时透看了眼伊织,伊织心中了然,没有人比慎一本人更懂事情经过,这个问题要由她来问。 伊织盯着翔吾,她虽然不知道在时透上岸之前,眼前之人已经个害她惨死了是十七次,但慎一的死亡还历历在目,:“你说死的人是你父亲,是吗?” “是,怎么了。”翔吾小小年龄,却像个泼皮无赖,说话的语气冲人,憋着口气说道。 伊织想起其实死在地上的根本就不是无惨,而是他随便杀的人,她的问题如利刃,直击要害:“你父亲长什么样?” 翔吾眼神躲闪,出口就是秽语:“关你屁事。”他本来好好地躲在后面看戏,突然被时透逮了出来,正不爽呢,这人问这么仔细。 伊织毫不留情地拆穿翔吾的真面:“你不说,不会是你连你父亲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倒地的男人一直是背对着大家,没有人见过这个穿西装的男人,也就没有往身边人联想。 翔吾像条恶犬,见人就咬,喊道:“老子当然知道。” “那你说。” 翔吾见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一时心慌,大吼:“红眼睛,长得很好看,男的。“翔吾想起了那位大人的脸,不敢说得太详细,胡言乱语地拼凑着,导致说的有些话实在很画蛇添足。 到这里就足够了,伊织看向那个脸朝着船地板的尸体,高声重复了一遍:“你确定吗?” 翔吾咬牙道:“确定。” 有好事者将死者翻了过来,便于二人互相指证。不翻还好,一翻就有人尖叫起来。 这人他们认识,是个船员,现在没有穿制服,还换上了这身奇怪的白西装。 果然,人群中有人开始嘀咕,这船员都是禁止带家属上来的,老实的船长也走上前确认了一下,就是他的下属。这个年轻小伙子还没有家室。 翔吾为挑起愤怒的拙劣谎言,在此刻被拆穿,违和感极重的端倪始现。 他在撒谎。 翔吾听议论声起,狡辩着大吼道:“没有,没有!我就是看到你杀人了,我感到害怕怎么了。”又否认,又解释,慌乱之下,翔吾说着些自相矛盾的话。 翔吾素质极差,挂在嘴边的全是些污言秽语,身上的衣服虽然看着精致昂贵,但套在他身上,就觉得像是个偷穿别人衣服的小丑。 第112章 他的这番解释,彻底让人丧失了倾听的耐心,只把他当做一个坏小孩,为了吸引眼光,什么谎都撒得出,看他的眼神也纷纷变得厌恶质疑起来。 翔吾恨毒了这种目光,什么坏小孩?流落街头努力想活下去的就是坏小孩?一日三餐无饱,乞讨时总被当垃圾踹开的就是坏小孩? 他只是想活下去,有什么错。 翔吾咬着牙,瞪着人群,这样的不友善的眼神让人吃了一惊。有人活了大半岁数,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 伊织也看到了人群气氛微变,乘胜追击问道:“你为什么要诬陷我?” 翔吾狠狠唾了一口最近的那个嫌弃掩鼻的女人,阴笑道:“你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我什么时候诬陷你了。” 他真的很恨这些伪善的人。 “哪怕我帮过你?”伊织代替慎一发问,两道人影重合。 翔吾弯着腰愣了一会儿,后怪笑起来,笑到眼泪都出来了,他说道:“你越救我,我越恨你。” 众人沉默。 翔吾盯着甲板上的细碎纹路,苦涩又痴狂地说道:“你有本事就跟这些人一样啊,恶毒虚伪,你假惺惺地帮这个帮那个,装什么装。” 他的话像毒蛇,咬住了人们的要害。毒牙入体,避无可避。 在场的人脸色都不太好看了,这小孩子出言不逊,把他们也骂进去了,但这也左证了他确实是在诬陷伊织。 翔吾瞪大着眼睛,仇视着所有人。 翔吾还记得第一次向他伸手的那个青年男人。如盛阳一片,山明寓雪,照拂在了他面前的破碗上。男人脱下的温暖的外衫让他短暂地摆脱了冬日的寒颤。 那个冬天好像不冷了。 船上的人醒悟过来:“这小孩就是个撒谎的骗子。” 那股压抑的氛围一下子散开,船上的人眼神都变得清明起来。 船长走上前来,像在询问时透和伊织的意见,问道:“您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孩子?” 翔吾慢慢抬头,泪眼一晃,他撇开头,死死咬着牙,倔强地保持沉默。这人肯定会疯狂对他实施报复,他认了。 他从恶意中浴火而来,永远不敢奢求善意。所以像个刺猬一样,伤人伤己。 但站在时透无一郎身边的伊织摇了摇头。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并不能治愈自身伤痛,只会让那份恶意再次重演,但她也没有资格替慎一说原谅,伊织冷静开口:“不能因为他小就放过他。” 他曾杀死了一份纯真的心。 船长对伊织这份冰冷决绝,有一点发怵,弯腰连忙点头,脸上的褶皱挤出,他陪着笑:“希望二位不要介意今天的误会,到时候下船了,我们这边就将这孩子送到警署去。 那险些闹出人命的欺凌,莫名其妙成为了一个简单的误会。 就跟这件事的仓促开端,粗暴审判和简陋证据一样,这艘船的人陷入了一场集体狂欢。 犯人才是他们唯一在乎的人。 时透无一郎看着走出来两个船员接过他手中的翔吾,将这个小孩的双手绑了起来,带到了游轮专门负责看押的房间。 这里的悲剧被匆匆揭过,但他知道这不是那个女人想要的结果。 时透面对着众人,他的眼中并无波澜,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失忆的那个时候。他当时看着那个饲鬼的女人,只有一个想法,饲鬼者与恶鬼无异,而这些人的怨气也在滋养着某个躲在暗处的鬼。 时透忽然启唇道:“船上的鬼你们有看到吗?” 众人面面相觑,开始焦虑地交头接耳,鬼,哪来的鬼? 时透无一郎知道这是数百年前发生的事,这些人也都是些活死人,游荡在此的灵魂都以为时间没有流逝,寻找着他们异变的缘由,那就正好。 时透清朗一笑,纯粹又自然,无垠大海都在此处失色,浅绿的眼眸完全眯成了一尾弯弯的月牙,璨然一笑,声音清冷:“他就在你们身边。” 此话一出,刚舒一口气的大伙被吓得要死,主要是这个青年说话的语气实在不像开玩笑。 早就听说鬼能化作各种人形,这万一就装作他们认识的人,躲在身边,那岂不是就要面临被吃掉的命运。 一时间人人自危,开始互相怀疑指责起来。 这里的悲剧还将继续,但已经与时透二人无关了。 很难想象刚才还濒死压抑,现在两人居然能够平静地站在远处,隔绝人声,无视那边不停歇的纷争。 海风咸湿,卷起长发,时透无一郎替伊织动作轻柔地替伊织处理着伤口。 伊织刚刚看到时透的笑容后,表情就一直有点欲言又止。 时透无一郎不明所以地看着伊织,想知道她想说什么,温和问道:“怎么了?” 伊织甩了甩脑袋,本不想问的,但实在很好奇,小声说着:“你很像我的爱人。” 时透无一郎的手一顿,想起了他之前的介怀。眼底的笑容扬出,却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嘴硬说着:“是吗?但是我在船上,你喜欢的人在岸上,不一定是我。” 伊织懵了一下,暗自觉得失礼,低头不敢看时透:“我认错了。”完全忘记了眼前这人是大摇大摆从岸上跳下来的。 “嗯。”时透轻轻应答了一声,傲娇地看着前方,不说话了。但眼中的轻快还是暴露了他的小心思,他缓缓放下伊织受伤的胳膊,心中有了主意。 第113章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时透偏头问道,低头看着伊织的发梢,悄悄伸手触碰,发丝在他指间划过,心中无限柔软。 伊织听到这个问题,原先还低沉的神情一下子明媚起来,她开朗说着:“他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他温柔体贴,善良坚毅,是集所有钟灵毓秀于一身的天才。” 女孩眼中的爱意盈满,当着时透无一郎的面不绝地讲了起来。 时透无一郎心情有点复杂,总有种伊织在夸别人的怪异感觉,小声问道:“我比不上他吗?” 伊织一下子焉掉了,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她确实觉得熟悉有好感,但这也不会让她偏航。有人一直在等她,所以她必须回去。 不过伊织也不忍伤了时透无一郎的心,对这人说不出任何难听的话,只能含糊说着:“你也很好。”虽然比不上她心里的人。 “哦,”时透展颜,清俊的脸庞在这一瞬间的光辉中,显得生动明朗,世界都为之一亮。那双绿眸早就穷尽千言万语来述说爱意,让人挪不开目光。 他慢慢靠近伊织,温柔的呢喃自耳侧响起:“那跟我走吧。” 时透的爱意昭昭,汹涌澎湃,他看向伊织的目光是那般炙热,以致于伊织面色绯红一片。 海风轻轻拂过面颊,如爱人亲昵,轻轻絮语。 第61章 向生 伊织看着时透,他安静专注地探寻着她意见,唇角带笑,清浅的眸色在长睫下熠熠生辉。 未成形的眷念不断地淹过来,就此不再离去,将她的心塑成动荡的,向往的模样。 “我要去见的人是你。”巨大的轰鸣自心底鸣叫,海风熏撩,伊织看清了之前没有看清之物。 她不由地想说些什么,还未开口。突然,船身陡然一震,伊织脚下不稳,差点从座位跌倒,多亏时透扶稳了她。 伊织从时透怀中抬头,问道:“这是怎么了?” 天光撕裂,透出一缕红光,海水剎那变成了血红,像一朵朵红莲绽放。风雨晦暝,暮色苍茫。 船中间出现了一道裂痕,被生生掰断一般,成了两截。橙红火光大盛,四周的温度极速升高,意外来得突然。 时透无一郎面色凝重地望着天际线,事情都解决了,为什么事故还要重演? 船中间的人们失了平衡,如豆子一样掉入海中。船在下沉,整个空间在崩塌。 那个女人像在负气抱怨,时透救不了伊织,正如她救不了爱人。 不可逆的惨剧才是人间真实。 时透无一郎的脚下倏地出现一个巨大破口,海水一漫灌,完全陷了进去,卡在其中不上不下,只有上半身还勉强撑着留在船上。 这是专门给予打破规则者的惩罚,人就应该在最接近幸福之时,被剥夺一切,竹田千鹤的恶意不加遮掩,直袭面门。 锋利的甲板木刮蹭掉了时透肩上的大块皮肉,黑衣都遮不住血色。 伊织一时什么都顾不上,她跪在甲板上用力拉着时透无一郎,想将人尽快救出来。切割过的木板锋利,她的胳膊也被划出道道血痕。 破口还在收缩,时透无一郎让伊织不要管他,小的救生船已经放下,伊织只要登船就能走,继续留在这太危险了。 但伊织不肯松手,她不能让时透被绞死在船舱之下,粉碎的肉泥是噩梦诅咒,她决不允许。哪怕双手都要脱臼了,她都不肯放手。 船上的甲板被悉数掀起,有一片往伊织这边横飞而来。 伊织正在专心焦急地救时透,完全没有注意到这块沉重的木板正向她袭来。 等时透看见这块黑色阴影时,让人快走已经来不及了。 紧急关头,时透猝然伸手,将弯腰的伊织完全拽到自己的身下,让她伏低地卧在甲板上。那木板从伊织原先站的高度飞梭而过,从头顶越过。径直带走了时透的半缕长发,发带松散,他神情凝重。 刚刚若不闪开,会直接把伊织的脑袋削掉。 “伊织听话,快走。”时透无一郎不愿意伊织再待在这不安全的地方,连声催促。 伊织仍不放弃,放着摔紫的胳膊,不顾疼痛,又爬起来继续同那刁钻的木板做起了斗争,她满身鲜血地掰掉了好几块伤人的木块,让时透无一郎拘于的空间能够再大一点,方便他自己撑起来,好慢慢挣脱。 可惜伊织怎么都赶不上这灾难侵袭毁灭的速度。下一阵剧烈震动再次袭来,没有给人任何喘息机会。船体两侧快速下沉,中间的裂缝越来越大。 血红的海水,越来越多惊恐害怕的面孔沉入,哀嚎遍野,死亡无孔不入。 船上局势太危险复杂,瞬息万变。 等伊织终于把卡在这船身之中的时透无一郎拉上来了,对这场灾难而言,也不过是抱薪救火,他们很快就随着这艘船彻底沉在了水中,砸起了两处水花。 伊织是会游泳的,她很快就找到了水里到时透无一郎。 时透水性不好,他的肩侧已经被锋利的甲板划伤,伤口的血根本止不住。泡在海水里的疼痛,让他嘴唇发白,伤口腐蚀溃烂,人看着虚弱极了。 必须尽早上岸。 伊织带着时透往远离船身的地方游去,她怕这船爆炸,渗漏的油浮在海面,隐约冒起了黑烟。 伊织也察觉到旁边的时透的状态越来越差,身子也愈发沉重。伊织为了救他,几乎把他半边身子都驮负在了肩上,再这样拖下去,没有人能靠岸,两人会一起淹死。 第114章 伊织最是清楚这个后果,却咬着牙向前又游了数米。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身边漂浮来一块一人宽的甲板,时透在水中沉浮,他此刻却不顾人反对,用最后的力气把伊织送上了这块浮木。 伊织犹如一泓清水的明目生晕,脸急得发白,她挪到边角,让时透也赶快上来。 时透无一郎望着她,绿眸露出了少见的疲惫释然,红云交间下,黑发似墨,绿尾漂荡。他摇了摇头,似乎在临摹女孩的面容,想要永远隽刻在心中。 肩膀上的伤已经不能支撑他继续走下去了,时透松开了伊织紧紧攥着他的手,拨开伊织额头上的碎发,珍重温柔,在她额头上轻轻印上一吻。 “好好活下去。” 他只想要伊织活着,前路漫漫,余生皆安。 浮木被推开,伊织茫然看着时透无一郎遗落在后边,那脆弱温暖的眸光,初晨圣洁。 伊织趴在那里,不迟疑地跳入海中,奋力向时透无一郎游去,她做不到看着时透无一郎在眼前死去。 她不要独活,她要两个人都活着。 可这一次,怎么都过不去的是她。 海浪揉碎了时透无一郎的身影,一个一个潮水打来,时透无一郎沉浮其中,很快就看不到了。 “你不能死。”万般祈求,仍留不住时透无一郎,他在深海中沉沉下坠。 时透无一郎的长发散开,墨袍如雾,紧闭着眼,唇边偶有气泡溢出,他正在与这片海域融为一体。 从岸上跳下来的那一刻,时透就清晰看到了命运轨迹的改变,他再也不用看着伊织惨死在他眼前。 天光云影,水珠顺着颔间流利的线条滚落,时透无一郎狼狈地来到伊织身边。那双绿眼如会说话一样,鲜明动人,眸色浓润。 他对着眼前忧心忡忡关心他的伊织,欣悦说着:“不是寻死,是求生。” 这次我以我身,换你生还。 第62章 荒漠 伊织睁眼醒来,脸上一片湿润。 她做了一个离奇又真实的梦,梦见时透无一郎站在她身前,随着漫天红霞隐去,神形俱散。最后她留住的只有额头上那真实的触感。 伊织把手放在眉心上方,怅然若失。有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消失在了心中的空旷之地上。 看见伊织坐起来了,坐在她身边的竹田千鹤抬头。 伊织身上的伤已经痊愈了,她下手没轻重,还是费了点心力才将人救了回来。 竹田千鹤拨弄着一把枯萎的干花,语气慵懒随和:“醒了?” 伊织看到竹田千鹤就坐在她躺的床边,猛然后撤,吓得脑袋磕到了背后的石板。 竹田千鹤偏头,说道:“不用怕,我不会杀你的。” 伊织往床下挪动,说不上是不是害怕,总之很不太适应。 她透过产屋敷慎一的记忆看到了很多两人的过往,知道她曾是心善的神明,万人敬仰。 可她之前不问来意,直接要杀了时透无一郎,杀伐果断,令人胆寒。 现在又好心替自己疗伤。 竹田千鹤身上真的充溢着矛盾和神秘。种种行径,让伊织不知道该怎么跟竹田千鹤相处。 “你都知道了?”竹田千鹤闲聊似的问道。 伊织小心地点点头,她看到了产屋敷慎一的过去,自己也经历了一遍。见竹田千鹤还在专注于手中的干花,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说道:“节哀。” 竹田千鹤手中的动作一滞,后继续用丝线缠绕着花束,将情绪掩藏着很好,漠然说道:“都是百年之前的事了。” 她的瞳孔是鸢尾花的颜色,紫中透着幽蓝,平静说话时,里边的汪洋却似干涸,没有生机。 也就是说,她就这样独活了百年,忍受着神明之躯坍塌,爱人的离世,不生不死地困在了这里,顷刻之间失去了所有。 竹田千鹤终于将这束花处理好了,她定眼看向伊织,让女孩结果她为其准备的礼物。 “你知道为什么这里明明是沙漠,却叫海之滨吗?” 伊织摇头,她对此一无所知。 “因为这里就是当时的那片海。” 蜃景从一开始就是真实的,不过她后来成为了鬼的棋子。无惨就是那执棋那人。至关重要的那枚棋子已经布好,随着竹田千鹤的到来,棋局大势已定。 他唯一的威胁在这日消失,余生只用专心对付鬼杀队的人即可。 那日,泪垂于脸颊,手无力放下。竹田千鹤望着落水的慎一渐渐下沉,再无生息。冷傲孤清的眼失去了焦距,深黯的眼底充满了愤怒。她脸上暴起了一道道青筋,风息在身后愤涌。 船上嬉笑声传来,他们趴在扶栏处津津有味地看完了这出悲剧。摒除了后顾之忧的他们,终于能够长舒一口气,高枕无忧地等船靠岸了。 只要船只靠岸,他们就是万千普通人之一,无声无息汇入人流,回归他们自己的家庭。 至于船上这一幕,就当是一次奇遇,可以渲染成正义的惩戒,也可以匆匆略过,当作一件恐怖见闻。 他们只会认为恐怖的是“凶手”慎一,永远不会是他们的人心。 岸边的竹田千鹤发狂之势初露,慎一浑身是伤的模样不断在眼前闪过。慎一流血泪的空洞眼眶,惨白的面色和那伸出海面的手,都在向她求救。 是船上的人杀了慎一。 第115章 血债血偿,她要所有人都付出代价。 神明之力被愤怒裹挟,圣洁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阴鸷戾气。 天象承受不住竹田千鹤喧天的愤怒,出现了一道长长的裂缝。无数风利刃袭来。 竹田千鹤赤着脚踩过惊涛,步步靠近那搁浅徘徊的船只。 原本平息的海面掀起巨浪,电闪雷鸣,地动山摇。流窜的狂风呼啸,黑沉的天宛若即将崩塌。 是天罚,也是神怒。 船上的人急着躲回船舱避雨,但看着身后突然多出来一个白发异瞳,白衣渗血的女人,俱是一愣。雪发于空中飞舞,乌眸变得通红,浓重鬼气在她的气息中荡漾,完全没了神明的模样。 她现在游走在神鬼之间,只需稍稍借力,便再也不是神了。 船上的人看着这凭空出现的女人,战战栗栗,如临深渊。 那女人眼中的恨意是如此真切汹涌。 只见她冷声发问,声音支离破碎,泣血如诉:“谁干的?” 人们面面相觑,在这等威压之下无人敢吭声。 竹田千鹤一字一句重复:“谁杀了他?” 有人被吓得打了个哆嗦,婴儿啼哭,这人像是索命来了。 暴雨撕开天幕,天河之水注入人间,像无数利箭侵袭,人们在寒风冷雨中瑟瑟发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 竹田千鹤掐住前排一个中年男子的脖子,将其悬空提起。这么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在竹田千鹤面前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干蹬腿,脸因缺氧,红一阵白一阵。 这个中年男人本就是打人打最狠的那个,这会儿心虚,手胡乱挥指着。他真的怕了,这个女人的力量强大到随时都可以掐死他。 “我说,我说。” 竹田千鹤松手,把人丢到了地上。异瞳泛白,接近白目,看着鬼魅瘆人。 中年男子吓得屁滚尿流,想说的话一句话都说不出,爬着想远离。但是还没爬出一米,就被竹田千鹤踩住脊背,动弹不得。 竹田千鹤低下头轻嗅,有血的味道,他的手上曾经沾染过慎一的血。 体内愤怒充斥,双眼赤红,失去了所有的清醒理智,只剩下疯狂的报复欲望。 下一瞬,男人就看见自己的手掌跟手腕分离,这个女人生生地斩断了他的手。 在场的人都被吓坏了,有些人瘫坐在地。他们究竟招惹了什么了不得的鬼怪。 “说。” 竹田千鹤下了最后通牒,她已经没什么值得失去了,如果他们不说,就全部杀掉好了。 男人嚎哭不止,但完全不敢反抗,他夹住断手大喊:“是他,是他杀了那个人。” 竹田千鹤顺着男人所示意的方向看过去,那里站着一个小男孩。圆脸上长着不少雀斑,矮小普通。 一个小孩。 人群自动散离,如避瘟神。这个男孩身边空出来一片。 中年男子怕竹田千鹤不信,一把鼻涕一把泪,说道:“是这个小孩把人推下去的。不信你问问他们。” 在场的所有人都可以作证。 翔吾的脸煞白一片,那个男人的断手还摆在地上,这个突然出现的恐怖女人要是知道是自己推了产屋敷慎一,一定会要了自己的命。 翔吾张望,下意识地想找带自己上船的那个人。可惜还没找到,就见竹田千鹤走过来站在他面前。 “你为什么要杀他?”竹田千鹤的状态趋近诡异,不悲不喜,无哀无乐,在暴走的边缘保持着最后的冷静。 翔吾腿打颤,嘴硬狡辩道:“不是我干的。” 但是话还没说完,他兜里的那个香囊就被竹田千鹤扯了出来。竹田千鹤握紧那个香囊,眼神愈冷:“那这个怎么会在你身上?”这是慎一的随身物品。 当时翔吾骗产屋敷慎一把香囊丢到了海中,实则没有。不是不想,他单纯就是想留个战利品好玩,但没想到此时却会招来横祸。 翔吾顾左右而言其他,假作哭泣姿态:“我这么小,怎么会做这种坏事。都是那些大人,特别是他。”翔吾再次指回了中年男人:“他把人眼睛弄瞎了。” 竹田千鹤心痛难绞,她又想到了那双被血污覆盖的眼。 船身晃动,海浪翻涌。竹田千鹤手一挥,那中年男子的双目就被风利刃划过,流血不止,他想捂住双眼,却无能为力。惊慌哀嚎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所有的人不敢妄动,目瞪着这一幕,生怕降罪在自己身上。 翔吾悄悄往后面撤着,想溜走,但是才退一步,整个人就被无形的风刃钉在了甲板之上。手掌和脚心刺破,他痛得想在地上打滚。 翔吾的右手上多下了一道风刃,只要他不说,竹田千鹤就让这风刃叫他说。 翔吾哪受过这般疼痛,痛苦嚎叫,想让人帮帮他,后又扭头去看身后的人群,没有一个人敢为自己出声。可他动手的时候,这些人哪个没有喝彩欣喜的。 翔吾大喊:“我说。” 竹田千鹤停手,白目没有任何光彩,木然沉寂。 “推下他的是我,但是杀人的是整船的人。” 众人因为这句指控均呼吸一窒。 翔吾居然得意的笑了出来,他说道:“有人让我诬陷那个年轻男人,船上的人以为他是凶手,都想杀了他。” 一语既破,在场的人脸色难看极了,他们都被耍了。 第116章 竹田千鹤听完这段陈述,看着无甚反应,但那不稳的风刃显示出她现在的心境。 竹田千鹤茫然地歪头看着所有人,无人无辜,人人可憎。恨意找不到出口,愤怒得不到救赎。因为一个诬陷,慎一就这样平白又无辜的死去,莫大的讽刺。 翔吾自知逃不掉了,那所有人都别想好过。脖子处大量的血喷涌而出,他摸着脖子上的血,一眼灰白。似是心有不甘,拳头握得紧紧的。 竹田千鹤面无表情地收回了手。 人群终于压抑不住,纷纷跪地忏悔,祈求原谅,哀叫哭泣萦绕不去。 竹田千鹤站在原地闭上了眼。惊雷落下,船只分崩离析,船上的人纷纷掉入到海里,发出刺耳的尖叫。 明艳的火光燃成了晨曦的红,终究冷却为海浪的蓝。人间地狱般的哀嚎响彻海面,到处都是断臂残骸。 神终究犯了杀戒,堕化沉沦,身后的万钧波涛化作荒漠。 神明失去了爱人,信徒失去了信仰。 爱已成荒漠。 第63章 重逢 伊织听完之后,难言的悲伤泛滥。因为时透无一郎的到来,她所亲历之事不如慎一当年十分之一。 一地白瓷的脆光折射寒意,飞旋的海鸟为恶意鸣奏,慎一孤身一人,死在了一艘永不停泊的游船上。 竹田千鹤都不知道该更恨谁,无惨冷漠布局,人类恶毒施刑。 无论怎么报复,都换不回慎一。 人类总是觉得神明能为做什么,对未知的力量寄望太大。但她从来没能改变任何一个人的命运,命数是天定的,神明也只是天命下的另类产物。 现在的她,终年只能在孤漠黄沙中静坐,木然地数着日出日落。 神明神明,神而未明。 竹田千鹤的眼中尽染麻木,她仿佛在说一件与她无关的事情。等打理好手中的花后,就顺手将这花递给了伊织,算是对误伤伊织的补偿。 伊织小心接过,只觉得淡香扑鼻,有阵阵海水的清新苦涩,她很喜欢。 湛蓝瞳孔安静地倒映着年轻女孩的面孔,从一派祥和中,她看到了一个血色的未来。 原来还没有结束,她并不是伊织的劫。 伊织被人这么长久又沉默地注视着,也发觉出了异样,她放下了手中的花,谨慎问道:“那个……我这边有什么问题吗?” 感觉脸都要被盯穿了,虽然知道对方不是鬼了,但还是手脚都有些局促。 竹田千鹤没有绕弯,她看着那个无头的尸体,直言道:“你知道你快死了吗?” 伊织就算能力通天,也不能知道这事,她只是个普通人。所以一瞬间怀疑是不是听错了,后震惊地喃喃道:“不知道。” 竹田千鹤无论是神情还是语气,都保持着一贯的冷淡,继续说着:“你的死亡时间是一个月后。” 她的预知能力远比产屋敷要强大,就这么轻易地说出了具体时间。 竹田千鹤能看到这个女孩与慎一同样的命运。 伊织那边迟迟没有说话,她知晓传说中的蜃女有先知的能力。但忽然得知了自己的死讯,脑子还有点乱,狠狠愣在原地。 伊织的拇指抠在掌心,镇定下来后,弱声发问:“死在鬼手里吗?” “算是吧,”竹田千鹤看见两个脑袋的鬼在说话,“你的死法与你亲人一样。” 伊织听到这个说法,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苦笑还是释怀,她初入鬼杀队时,日夜哭泣,埋怨父母与妹妹抛弃她离去。原来她茍活下的数年,都还是要回到那同一个归宿。 伊织低垂眉目,心间发苦,苦水从心脏处挤兑到喉咙,让那一句句话都有点不成调:“会连累到身边人吗?” 她此时就像个交代后事的迟暮老人,事无巨细地打探床边“死神”的模样,想尽可能留在这人间,又自知无能为力。 竹田千鹤见伊织关心的居然是这个,也是心中哀凉,回答了她:“不会。” 伊织如释重负:“那就可以了。” “就这么接受了吗?”竹田千鹤发问,她还是第一次见有这么豁达生死观的人。 “没有接受,”伊织沉入那迷蒙的雾中,踽踽独行,谁都看不清。她半掩着忧伤,淡淡笑了笑,“我还是会去试试能不能活下来。” 未来的丧钟已经敲响,她踱步在此地,认不认命都无关紧要,她会尽全力寻找一丝生机。 “想再拜托您一件事。” “你说。” “不要将这些告诉时透无一郎。”伊织的声音叹息落地。 大厅内的门沉重地推开,铁链作响,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里头出现一个黑色身影。 时透无一郎浑身淌水,像刚从水里爬出来的,踉踉跄跄地扶着石门走出来。尾梢的绿发不显,眼睛却青绿得厉害,在水雾中流动。 时透看到伊织,整个人都发光似的,光彩奕奕,他向伊织跑来。他的模样太耀眼,堪比人间星辰,多看一眼,都觉得要沦陷在那温柔的眸光中。 门后的空间倒塌后,时透无一郎一度以为死期将至。再度沉到海底的窒息感让肺部沉重疼痛,游鱼在身边洄游,待他死后,可能就会过来啃噬他的腐尸。 时透的意识昏昏噩噩,即将沉到幽深的海底。 身子却突然一轻,有什么东西将他托起,极速地往海面升去。等出了海面,时透半睁着眼,终于看清了救他的软件生物是什么。 第117章 是在荒漠中遇到的那条红色巨虫,在水中行进时,却比在荒漠中还要娴熟,速度又快又稳。 很快就把时透无一郎运到了岸上,然后卸货似的,将人倒下来。 这只红色蠕虫见时透滚了一身沙,躺在地上没爬起来,移动着碎牙满满的躯体,过来看看时透是不是死了。 时透肺中的水还没有吐出来,气息浮弱。睁眼就看见一张巨口凑到跟前,身子一侧,一顿猛咳,灌入的海水全咳了出来。 这恐怖的巨虫没有恶意,见时透活了,激动甩着尾巴,看着很高兴。还用软趴趴的身子敲击着时透的背,像在帮他顺气。 等时透可以站起来了,它就主动带路,把时透引到门的位置。 当时透无一郎走出来,就看到伊织已经在门口等他,如碧波般清澈的黑色眼眸笑意如轻云入怀,揉入了欢欣。 时透停在伊织身前,明朗一笑。岩岩孤松,飘逸临风,笑容中的俊朗,不可言胜:“找到你了。” 伊织眼波一晃,只是笑着,却没有前进一步的勇气,她不应当为这短暂的美好伫足。 下一刻,那个温暖带着湿气的怀抱温柔靠近,清泉般的笑容漾及眼尾,他像是又重新拥有了丢失的至臻宝物。 伊织靠在时透无一郎的肩上,她碰到了时透在门内被刮蹭断的那缕长发,想到了时透无一郎为救她做的一切,又瑟缩地将手收回。 给人期待,本身就是件残酷的事,谁也不能再度毁灭他的希冀。 伊织垂下了手,将手指蜷缩,手心的温度还是在迅速流逝。从迈入沙漠之后,死亡的阴影就如影随形,而现在越来越近了。 时透没有察觉伊织的异常,他对着竹田千鹤,主动开口:“多谢。” 那个女人说话算话,只要他通过了考验,不仅将伊织还给了他,还救活了她。 谢她救了伊织,也谢她默许了二人的闯入,她从一开始就不是鬼杀队的敌人。 主公派时透无一郎来此,是为了预言一事。 竹田千鹤冷哼一声,说道:“谢我干什么,想揍你一顿是真的。” 自从慎一死后,这片荒漠除了产屋敷一族派人来侵扰,再没有人进来。每次不下点狠手,各任家主都没完没了。 竹田千鹤登上台阶,施然坐下,问道:“你们这次来做什么?产屋敷还想杀我?” 自从慎一死后,竹田千鹤堕化,鬼的行径猖獗,再无压制。连累产屋敷一族更加蒙难,他们一族衰弱而亡已是天谴,是不可违的天谴。 产屋敷族人向来将她视为鬼的帮凶,认为是她间接害死了慎一,助长了鬼的气焰。 竹田千鹤无话可说,从来不辩解。她在这以沙填海,只为找到慎一的尸体。百年来,没有踏出荒漠半步。 数年茫茫,俱是一空。 慎一早就尸骨无存了,竹田千鹤最近也生了放弃的念头,只想着在此地殉身,人间苦难本就与她毫不相干。 但她偏偏不能死。 无人知晓,她曾在慎一面前,对他许下承诺:“我以命为誓,庇你族人。” 尽管产屋敷一族对她积怨很深,但只要她还活着,她那所剩无几的神明之力,就能赋予产屋敷先知的能力。 她活到今日的目的,或许只剩替慎一默默守护着他的族人。 产屋敷家族生来早慧固执,派来找她的都是心善纯良的孩子,竹田千鹤每次都是把人打到半死,再治好丢出去,以儆效尤。 这次时透无一郎比之前来的的所有人都要强大,她一时之间杀红了眼,下手重了。数百年的怨气只是压制,从未消失。要不是伊织介入,最后也不好说。 所以此刻,竹田千鹤难得有了点好态度,表示下她对伊织的愧疚。 时透从口袋里拿出湿了的信件,交给竹田千鹤,说出了主公交给他的任务:“鬼王要对鬼杀队发动最终的袭击了,我们的主公大人希望得到您的援助。” 竹田千鹤蓦地握住扶手,骨节分明,气息不稳。她拿过信展开,产屋敷的信中寥寥词组,信息量却庞大。 产屋敷已经布好局,只待瓮中捉鳖。 因竹田千鹤有卜先知,知过去的能力,她知道的更多。 产屋敷耀哉需要她的帮助。 竹田千鹤对无惨的恨意同样刻骨,但这鬼隐藏在人类的黑夜里,那是她无法干预的地界,她无可奈何。 竹田千鹤压抑不住的愤怒,甩袖说道:“我这边会留意的,到时候与你们联络,你们走吧。” 这是百年来产屋敷一族第一次放弃偏见,向她求援,还是关于绞杀无惨的最终计划。无论如何,她都会帮忙的。 但更失态的一幕,她不愿再叫人看见了。 等到了肯定的回复,时透无一郎放下心了,他可以带伊织回去向主公复命了。 原以为劝说蜃女的加入需要花费一番功夫,但通过女人的试验之后,一切都很顺利。 天方启明,天色渐亮,朝霞透过城堡上方的漏洞照了进来。这切实坚固的城堡,就如同轻沙,瓦解离析。 竹田千鹤身形越来越淡,她迅速消失在蜃景之中,只对这二人留下一语:“保重。” 两人在沙漠边际回望,在这世上最荒芜的一角,伊织听到了海水潮起的声音,像在哭泣。 荒漠孤寂,竹田千鹤就这样蛰居了百年,既复不了仇,也忘不掉过往,只能徘徊不前。 第118章 伊织的心说不出的窒闷噎塞,她只有一个月了,这一个月她有很多事需要做。 鸣禽停栖于沙,月桂枯竭,她已是进入生命倒计时的幻影。 第64章 取代 时透无一郎的日轮刀断在了海之滨,他需要立刻把刀送去锻刀村修复。 回来的当天下午,他就需要启程,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应该很快,预计三天就能回来。 时透跟伊织站在院落门口告别时,伊织小幅度地点点头,她知道了。眼神不自在地躲开,一时没有多余的话想说,怕说多错多,一路上都比较安静。 她看着很疲惫。 时透无一郎望着垂头没有看他一眼的伊织,知道她这次累坏了,没有把这处的冷淡放在心上。探手摸了摸伊织的脑袋,说道:“你好好休息。” 伊织黑色眼珠空旷辽阔,哪怕知道锻刀村很安全,也忍不住为时透的来回奔波心疼:“要平安归来。” 时透轻轻失笑,沉浸在沙漠中两人互通心意的时刻,第一次对未来有了这么多的期许,笑意盎然:“我会尽早回来的。” 等伊织掩了门进去后,时透无一郎才脚步轻快地往总部外走去。路过风柱院落的时候,被正准备出门的不死川实弥叫住。 “时透,你去哪?”实弥脸上又添新伤,虽然痊愈得很快,但一道疤痕从脸颊右边划到耳侧,看着狰狞。 风柱都这么些年过去了,还是会因为战斗风格过于暴烈而受伤。 时透无一郎老实站住,特意看了一眼不死川有没有佩日轮刀,提前做好防备。总感觉下一刻不死川就要给他突袭两下,美曰其名帮他练习反应,虽然他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去锻刀村。” “你日轮刀坏了?”实弥惊讶问道。 “是的。”时透将那磨损严重的日轮刀,举起来给实弥看了一眼,确实到了必须即刻启程去维修的程度,已经成两截了。 实弥神情严肃,脸色紧绷地说道:“这次任务居然这么凶险,连你的日轮刀都会断掉。” 时透无一郎想到竹田千鹤这亦敌亦友的身份,客观说道:“其实还行,已经解决了。” 实弥将时透当作半个弟弟,知道无一郎总是避重就轻,什么事都默默扛住,关心说道:“你凡事小心,别冲动。” “好,”时透无一郎恢复记忆后,对人性格的观察越来越有心得,实弥是个同有一郎一样的哥哥,用坚硬的外壳伪装柔软的内心,反过来说道,“你也是。” 见这小子事事有回应,还变得这么温和,说话时也不呆呆的了,实弥还是有点不适应,刺挠地摸了摸鼻子。 时透无一郎与他交谈了一会,忽然不死川想到了他最近听说的一件事,开口道:“伊织呢?主公不是派伊织跟你一起去,她怎么样?” 大家都认识伊织,虽然她不再是时透无一郎的继子,但还是默认着她的这层身份。 时透对实弥的关心,温声回复着:“她很好,跟着我一起回来了。” “那就好。”这两人都没什么事,实弥看着是放下心来,但是又似乎有什么未尽的话想说。 时透无一郎都不需要开口问,就这么闭嘴等了几秒,实弥直来直去的性子就忍不住了。 不死川眉头紧皱着,连带着脸上的疤痕印都更深了,好意提点道:“说真的,柱的任务都很危险,你和她……” 时透无一郎以为实弥是想让他出任务的时候不要带着伊织,后转念一想,实弥话中的未言之语,只是水下冰山。 主公预测的决战即将到来,他能否活下来还是个未知数。 “我和她……”时透在心中揣度着这三个字,实弥想说的或许是并不合适。 情窦初开是人之常情,但是柱身上肩负的太多。鬼一日不灭,他们就一日过不上正常的生活。要是开了斑纹,更是活不过二十五岁。 他们一直在等待,等待着希望,等待着安宁,在这个过程中,幸运者存活,不幸者蒙难。 幸福是一个与他们很遥远的词。 失去心爱之人的痛,锥心刺骨。过中太多的无奈叹息,都化作了水珠,倒在了时间之流中。 时透脑中浮现竹田千鹤在沙漠中徘徊的身影,连神明都走不出,何况他们这些普通人。 实弥这短短几个字的开场,就把时透无一郎从方才的炽热温室拉到了寒冷冰潭,他渐渐沉默下来,瞳孔泛上迷惘。 实弥本身并不是话只说一半的人,他刚刚只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辞,现在终于捋清楚了。 他完全没注意到时透脸上的落寞,一口气说道:“你和她如果互相喜欢,就不要逃避,早点去跟人家表白,别畏畏缩缩的。” 实弥希望时透无一郎不要因为忧惧,错过眼前人。 他们也是值得拥有幸福的人。 实弥声音很大,他越说越有些情绪激动,乃至听着像在愤恨。导致旁边训练的队员都看了过来,时透无一郎这么寡淡平静的人,也被实弥送了张“美妙”的尴尬体验卡。 “表白?”时透搞半天才明白,风柱是为了说这个,还以为是劝分,出走的思绪差点回不来。 去年时透陪着伊织养伤,等她手伤恢复到八成,差不多来到丙等的实力,才放心她归队。 回来后,时透无一郎从来没有隐瞒过两人的关系,该如何相处就如何相处,大家都知晓二人的关系。 第119章 但现在看来,实弥好像被蒙在鼓里一样,单纯认为时透是喜欢伊织,没有与伊织说明心意,还在滔滔不绝地劝说他去表白。 时透无一郎笑而不语,刚才那份被牵扯出来的隐忧,被这通语重心长的鼓动下,奇异地压了下去。 爱是放手,但对他们不是,他们是活在破晓之前的人。所爱之人,亦是曙光,苦寒的人生没有标准解。 实弥挠着头给时透瞎出着主意,教他怎么去跟人家女孩说,好不被拒绝。但最后发现这小子压根就没有认真听,那眼中要是没看错的话,是彻彻底底的戏谑笑意。 “臭小子,说正经事呢,笑什么笑。”实弥冷哼,那暴脾气对着亲近之人,更是懒得收敛,抬手就要个人一个头锤。 时透看实弥说完了,他终于有了插话的机会,笑着说道:“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实弥那口气差点没顺下来,那双异瞳猛缩了一下,诧异道:“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了。” 这下轮到实弥语塞了,他换了好几个站姿,都难以精准地描述他的心情,怎么站都觉得不得劲,最后咬牙切齿丢下一语:“你小子了不起。” 说完,实弥拍了拍时透的肩膀,这小孩之前还那么矮,现在比他还要高了,一脸扫兴地赶人:“去去去,你赶快去把你的日轮刀送去修好。” 白浪费他时间支招,真是给他气笑了。 时透无一郎应着好,将日轮刀包裹起来,快步离去。走前那脸上那笑意未减,看着明媚又“碍眼”,还敢回头朝实弥招手。 实弥闹出来一个这么大乌龙,抱臂站在院门口,随意踱步了两圈,最后长舒着气,也动身去灭鬼。 这样才对,无一郎不再沉溺苦难,大家都要向前走。 ··· 小院里的树木生长得正盛,欣欣向荣。本该很有生机,但是气氛沉重,无论怎么看都觉得透露出一股死气。 伊织坐在黑暗的室内,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丝光都没有渗进来。 她这两日,总是会想起亡故的亲人,他们的尸体正在地底腐烂,衣衫褴褛,地心的虫蚁四面八方钻入,残躯难眠。 从宇宙鸿荒至毁灭,倘若人类没有转世,这一世亲缘与羁绊断裂后,就再无法修复。想到这,不由哽咽。 直到听到隔壁传来说话声,伊织才想起来现在隔壁还住着人。 夏优今天没有任务。 待那说话声小了后,伊织这边又步入了无限的寂静。她呆坐了半刻,甩掉了那些无关的杂念,从抽屉里掏出纸笔来,准备写封信让眠眠去送。 提笔落下的墨渍未干,就有人在门外敲门,伊织以为是时透无一郎去而复返,但开门后发现门口站着的是夏优。 那甜美的笑容在圆脸上洋溢,她激动地抬起头问候道:“伊织姐姐,你回来了!” 夏优出门有点匆忙,那脖子上的绷带没有完全缠绕好,露出来一小截。此时天色有些昏暗了,伊织若是有心查看,就能看到里面完全不是鬼伤,而是日轮刀的刀痕。 伊织面色如常,礼貌询问道:“夏优,有什么事吗?” “没事,”夏优开朗道,“就是刚刚看见姐姐回来了。” 夏优刚搬过来,伊织就跟着时透无一郎出去执行任务了,过了小半个月才回来。她怕伊织不记得她了,特意过来再刷个存在感。 见伊织这趟回来,有些颓废憔悴,夏优关切问道:“姐姐,您这次任务还顺利吗?” “顺利的。”伊织不欲多说,她的信还压在桌子上未寄出,想先将夏优打发走。 但是夏优不想马上离开,不断往房间内看去,一脸期待。伊织看破了女孩的心思,犹豫片刻后,还是让她进来了:“进来坐坐吧。” 隐的日子很辛苦,在空闲时刻也想交朋友。 伊织侧身让人进来时,扫了一眼夏优的脖子。但优夏恰好侧身,伊织挪开视线前什么都没看清。 等伊织端来泡好的茶水,同夏优坐在那矮桌前,女孩正羞涩地端坐着,眼睛都不敢到处打量。 伊织让夏优不用拘谨,随意些就好,顺便问起:“你还有室友吗?”她刚刚听到夏优在跟谁说话,以为是她新来了室友。 夏优接过茶水的手很稳当,下意识否认了:“没有呢,我一个人住。” “那是我听错了,”伊织看向夏优,闲聊说起,“听到了说话声,以为是你那边的。” 伊织今天这幅心事很重的样子,让原就有些紧张的夏优,在无人处脸色擅然大变。 “是吗?”夏优小声嘀咕,手中的茶水因为手没端稳,洒出了一些,手忙脚乱擦拭的过程中,茶杯整个倾覆到了身上。 这水温度很高,夏优直接就站起来后退,害得那杯子滚到桌底,水也淅沥了一地。 伊织没管那杯子,先替夏优擦拭起来。夏优挣扎得厉害,那没有被衣料吸附的热水,全倒在伊织手上,烫红了一片。 夏优好像很怕烫,甚至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 等确定那隐约的灼热不会实际出现,夏优才一脸冷汗地攥着衣袖,心有余悸地解释道:“我父母他们就是……那个鬼……” “没事的,”伊织安慰道,“那种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她以为是这种灼烧的感觉,让夏优想起了不好的往事,努力让人不要再想了。 第120章 还拿了身衣物,让夏优进内室换下。等人换好衣服,所谓的说话声也被揭过。地上的水渍被伊织擦干,为了避免水再烫到人,这次兑成了温水,才拿了上来。 夏优穿上伊织的常服走过来后,一直为笨手笨脚连声道歉。 伊织替夏优将领口的褶皱捋平,平和又温柔道:“不用为这种小事内疚,这些不重要。” 夏优谨小慎微的本性让人生出保护欲,伊织对她说话时,都轻声细语的,不敢惊扰到这胆小的女孩。 等将衣带束好,伊织发现夏优的身形与她极为相似,是属于她看到了都会眼前一恍。 “很合身,从背后看我都差点分不出了。”伊织中肯地给出了评价,如看着妹妹一般平易亲切。 夏优对这身衣裙也很满意,甚至转了两圈,想再看仔细些。 伊织平常都是穿队服的,这套衣服也只穿过两次,见夏优喜欢,想着要是对方不嫌弃,可以送给她,伊织正准备开口。 “那我能取代你吗?” 女孩的声音很轻,难以附着在空中,冷血动物的凝视投掷,让伊织打了个寒颤。 伊织在想是不是幻听了,抬眼与夏优对视上,又只看到一张纯真无邪的脸,甜美抿嘴笑着,没有任何异样。 鸟雀从远程盘旋而归,女孩无辜的眼神在灯火中堙灭,黯淡的回忆撞入了薄暮之中。 伊织脑中两张脸重合,她轻蹙着眉,试探问道:“优夏?” 第65章 旧忆 伊织和夏优均是一愣,气氛变得有些紧张。 面对夏优的满脸疑惑,伊织压下脑中想法,道歉着:“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 明知道她们长得一点都不像,但那个想法一旦冒头,就有点压抑不住了。伊织看着夏优的眼睛,说出的话跟心里的想法截然不同。 夏优眼睛瞪得圆圆的,好奇追问:“姐姐,谁是优夏?” 伊织生了试探的心思,无意说道:“一个鬼。” 伊织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听说了优夏最后被食头鬼寄生,成为了鬼。还是由时透无一郎亲手斩除。 虽然现在应该死了才对,但凡事都有例外,伊织不排除那种可能。 夏优听完,震惊地后退了两步,被伤害到了一样,低声说:“姐姐觉得我我像鬼吗?” 对于被鬼残害过的人而言,这是严重的二次伤害和侮辱。 伊织见夏优表现得很正常,并不想打草惊蛇,耐心说着,“你们名字很像而已,就让我一下子想起那个鬼了,并没有说你是鬼。” 伊织说完,又很懊恼地解释着:“这次任务遇见的那鬼,容易让人幻听幻视,还有点没恢复过来。” 这就很好说通,伊织这趟回来的低迷状态,难怪看着怪怪的,说的话也很吓人。 夏优见伊织不是真怀疑她,单纯就是状态差,也不想在这个危险的话题上勾起更多的麻烦,十分关切地说道:“霞柱呢?霞柱他还好吗?” “挺好的。”伊织看着一把抓住她手的夏优,顺势看过去,露出了一点疑惑,但是没有明说。 夏优立刻将手收回,人慢慢平复下来,手放在桌下,不经意地攥着香囊,那道道云纹刻在她的脑中,那冰冷的目光都让她颤栗。她状作无意地说起:“姐姐,你跟霞柱是什么关系?” “朋友关系。”伊织随意说着,语气很随和,看向手中茶盏。手背上的余温散去后,她低头抿了一口茶。 夏优流露出质疑,明显是不信的,她上次看到这二人牵手了,吞吞吐吐地说着:“但大家都说……” “说什么?”伊织抬眼,没有听懂这话外之音。 “你们是恋人。” 伊织笑了笑,不回应也不否认着:“这些传言都是哪里来的?” 夏优总不能说是她到处打听的,这个话题是一点都展不开。夏优可以从伊织这问出很多的事,但是关于时透无一郎的,伊织就是闭口不提。 撬了半天,夏优越心急,伊织眼底就越冷淡。 到最后,夏优只能放弃,从这个时透无一郎最亲近的人身上,能打听到的消息,比任何一个鬼杀队的人都少。 都要信了伊织的邪,这哪是普通朋友的关系,这两人到底认不认识,夏优都要开始怀疑了。 最后伊织又不露声色地推拒了一个问题后,浅笑着说道:“我这可能没有你想知道的消息。” 夏优的脸一下子蹿红,支支吾吾地说道:“大家都很崇拜霞柱,我我……没有别的想法。”她以为是问太多,导致伊织厌烦她了。 伊织谨慎地保持缄默,基本能确定,夏优接近自己是为了时透无一郎。 目的不纯的靠近,伊织为了时透安全,是不会傻到去跳圈套的。迂回地敲打了夏优两下,夏优就不敢再问,悻悻而去,决定改日再来。 夏优走了之后,伊织发现她写好的那封信上晕开了几滴水污,字糊开了少许。她重新提笔写了一封,让眠眠去送。 夜色昏暗,伊织站在灯前,盯着那页废纸,眉眼冷下来后,也多了愁容。真是个没有边界,也没有城府的人。 等到了后夜,伊织听到有呼吸声停在门口,久久不敲门。她和衣未寝,在那人转身准备走人之前,一把将门拉开。 门外的人一怔,侧身过来,两人遥遥相望。 伊织调侃:“还以为你再也不见我了。” 第121章 相原修紫眸暗沉,站在伊织面前,无声盯着伊织看了许久。他瘦了很多,甚至能感觉他的颓丧,最近的任务还负了伤,胳膊上都缠着绷带。 伊织知道相原修想说什么,她先开了口:“相原,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 ··· 三日后,时透无一郎回来了。他在那里偶遇了上弦五,单杀了玉壶。在大战前,重创了无惨的势力,还保下了锻刀村。 然而他也受了重伤,送回时人已中毒昏迷。 银子窝在伊织怀中,大骂上弦五手段阴毒,又是毒刺,又是水钵,把无一郎害惨了。 伊织双眼被熬得通红,呆坐在床侧,像陷入泥沼,难以动弹。意外与死亡随时发生在她的身边,悲哀扯断无声,再无生机。 她的时间不多了,她希望最后的那些回忆,不尽然是遗憾与无解的。便坐在这里,等待着时透的醒来。 而无一郎也正在经历他的生劫。 漫游的无人之地,凄凉的西风呼啸,燃烧的天际翱翔着孤鸟鸣啼。 时透无一郎站在干枯开裂的荒地,低头望着自己的手,一片腐烂的银杏叶和枯死的花瓣躺在手心。 晓月西沉,曙光灰白。 时透合上手掌,往前方那棵树下走去,好久没来这里了。 这是他的梦,时透无一郎以前经常做的梦,哀残的心被缠上时,就会出现在这里。 在离树数米远的时候,时透无一郎止住了脚步,他看着树下坐着的血人。 有一郎的眼紧紧闭着,头骨瘪平,身子虬曲蜷缩,只剩一只手,而他身后的树干上蹭满了血。 今天旁边多了一个人。 伊织睁着眼看向前方,她的脖子上有一道很宽的割痕,身前暗红色火焰般血点缀黑色队服。 孤寂淹没在暮光之中,他们是时透深梦处的恐惧。一个关于过去,一个关于未来。 时透无一郎步步缓走过去,停在了他们面前。 白露饮泣,叹息飘逝。 时透无一郎跪坐在他们之间,声音杂沓沉重,绿眸中暗光闪烁,怀疑道,他是在害怕吗? 风声中已经有了足够的寒栗,身边没有回应。 时透无一郎在这个隐蔽荒凉的地方静默,独自面对所有忧惧。 过了许久,时透无一郎似有所感地抬起眼帘,骇然又麻木地看着这两个至亲之人。 有一郎睁开了眼,血泪模糊。伊织的头倾斜着往下掉坠,他们死死看着无一郎。 旧忆唤醒,想象的声音出现。 “无一郎是无用的人。” “你可以救救我吗?” “不要顾着逃避,你看看我。” 够了,时透无一郎起身离去,不敢回头。 月光变冷,枝条枯萎,有一郎和伊织被时透无一郎甩在身后,他走了很远很远,直到看不到那棵树。 时透的体温越来越高,特别是额头和左脸颊,感觉要被灼烂了。心率时快时慢,呼吸已经大乱。 时透无一郎捂着心口的位置,汗混着脸上的血掉在土地上,这份剧痛让人目眩颠倒,记忆错落模糊,他见到了他的走马灯。 这残酷真实的人世溢满了时透无一郎不懂的哭泣,他沉寂在了这片冷漠麻木中不可自拔。 伊织的脸最后浮现,她是一个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人,时透轻视过她,也忽视过她。可人的感情就似江河奔流,无法回头。有的人出场了,就势必要在他原本无趣的人生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伊织每次认真看着他的时候,时透都在想:“我该拿什么留住她。” 她宛如世间一缕光,悄然闯入他的地界,只为暖烘烘地陪伴在他旁边。她慢慢挪动,他渐渐后退,从一个小角落,到正中央,直到他的心中全是她的身影。 而现在她也与有一郎一样,都在指责他的无能。 时透无一郎看着这走马灯一一滚动,终是压抑不住平生的所有情绪,沉沉闭上了眼:“我做不到了。” 生之无趣,哀号流淌。 他做不到无动于衷,做不动无情无怒。什么天子骄子,什么初代血脉,这都是空谈,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他保护不了任何人。 时透无一郎的灵魂有松动之势,等脱离之后,他再也不用被困在这个狭小的身躯,矮窄的眼界中了。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叹息,白浪似浊,时透无一郎累了。他的呼吸变得很轻很轻,松开了捂住胸口的手,根根指节卸力,任由痛苦席卷,轰然倒地。 突然一声清悦的女声自近处响起,她唤道:“要平安归来。” 时透无一郎终于抓住了走马灯最后的细碎粼光,余韵悠长。 那是伊织站在大雾里,最后被风吹散的余音中,只剩她的声音清晰可闻:“无一郎,你本身就是希望。” 薄雾动荡不定,霞光由无至有。仲夏径草,霞光燎原。 恐惧被潮水冲刷破裂,时透无一郎睁开了眼,深绿眼眸孤独庄严,心在燃烧狂跳。待将恶鬼斩杀,待那白日将至,还有人在等他回去。 他的手指动了动,恢复了知觉后,发现一只温暖的手正握着他。 泪光短暂闪烁过后,伊织莞尔浅笑。 时透身体像是重新注入了鲜血,整个世界因此鲜明起来,多了许多从未见过的色彩。 “我没有失约。” 第122章 “嗯。” 第66章 幼稚 时透无一郎的发丝穿过伊织手心,绿稍黑发被柔和缓慢地摆弄。 自时透无一郎从锻刀村回来,鬼的动静消停了许多,鬼杀队的任务量骤减。伊织执行完日常任务后,就会来蝶屋陪着他。 关于竹田千鹤给她的预告,她对时透无一郎只字未提。在海之滨,伊织听竹田千鹤讲了时透为救她做的一切,这种牺牲对她而言,太过沉重,她负担不起。 伊织唯一做的就是托付相原修去帮她调查一下夏优的来历。 时透坐在椅子上,伊织站在他身后,捏着木梳从上顺到下,黑发柔顺,没有遇到一点阻碍。阳光温暖地填补这寸空间,两人沐浴在暖黄下,静谧又柔和地共处。 过去伊织也常好奇,这底下的绿发是怎么长出来的,怎能恰好尾部是这种青翠的浅绿,像挑染的一样。 研究了许久,最后得出结论,应该天生的。 人生得极好就算了,一切都得到了造物主的偏爱。 时透无一郎见后边没了动静,伊织的动作停了下来,扭头去看她,绿眸盈满探究,温柔问道:“怎么了?” 伊织放下木梳,走到时透身边,半蹲下来与人平视着:“霞柱,过段时间我要出去一趟。” 时透对伊织忽然叫他霞柱感到有些别扭,定定看着伊织,用眼神小小抗议了一下,但更关心道:“你要去哪?” “回家。”伊织神色如常,看不出任何破绽。 时透无一郎记得伊织还有个阿姨,对“回家”这个说法也没有起疑。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时透期待发问,空气中都浸透着微甜,他这次伤口恢复得很快,陪伊织出门完全没问题了。 但伊织都没有犹豫,就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不用”。看时透的目光没有一丝波澜,证明这个想法压根不在她考虑的范围内。 等拒绝完后,两人均是一愣。 时透愣在伊织态度这么强硬。 伊织愣在时透好端端地想跟她回家。 两人同时发问:“为什么?”异口同声像是演练过数次一样。 后面还是伊织嫣然解释道:“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时透无一郎脸上还贴着数处纱垫,眉间一下子就笼起薄忧,瞳孔晃动,看上去脆弱极了:“什么时候回来?” 伊织没有正面响应,而是看着时透,认真道,“不确定,你留在这好好养伤。” 时透还酝酿想说什么,眼神都变得有些氤氲。忽然那阴霾散去,变得澄澈明亮。 伊织知道时透无一郎有多好哄,错开他的伤口,在颊边映下一吻:“下次带你去。” 时透的眼神变得柔软,他轻声道:“好。” 伊织一触即离,看时透眉间舒展,不再纠结此事,就放心换了个话题:“霞柱,你记得优夏吗?” 时透还沉在那春晓花开,盎然碧茵的爱意中,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后,沉吟了片刻后,问道:“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遇到的那饲鬼的女孩吗?” “对。” “她怎么了?” “优夏真的死了吗?”伊织想再确定一下优夏死亡时,有没有什么可能潜逃的机会。 时透看向伊织,眸光变得理智又清醒,他将那日的事情重新说了一遍。包括那太阳底下的惨叫,与他掉落在地的日轮刀。 没有鬼能够见太阳的,鬼王也不例外。 伊织见状,也不确定问题出在哪里。夏优的事没调查清楚,也不好直接将人就以疑心否定了。但还是多提醒了一句:“你最好提防一下夏优。” 时透无一郎怎会不懂这话的意思,很快就确定了伊织的意思:“你认为她们是一个人?” “只是猜测,”伊织坦言道,“我不确定。” 夏优给她的违和感太重,一旦有了这个想法后,就处处觉得巧合,包括脖子上的那圈臃肿粗厚的绷带,和那靠近后,对时透无一郎无歇止的打探欲望。 她现在有点后悔那日阻止时透无一郎了,是她干扰了时透的正常判断。 时透无一郎抬眸拉了拉伊织的手,知道她总是思虑过多,让她不用内疚:“没事的,我前日已经上报天音夫人了,关于她的背景信息总部也在重新调查。” 见时透对夏优那边设防了,伊织勉强放心一点。她总觉得夏优对时透有股奇异的执念,看不清那是什么情感,很难不让人往坏处联想。 她的目标应该是时透无一郎。 时透自醒来后,总觉得伊织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在瞒着他,但又没有询问的契机。她看着神色如常,唯独背对他时,那黑眸中的隐忧挥之不去。 原来是在为夏优的事担心,时透找到伊织的心结后,心情终于也有了大雨初霁后的晴朗,不再多虑。 无论夏优是人是鬼,都对他产生不了威胁。 “跟我出去走走吧。”时透不用伊织搀扶,拄着拐站了起来,清声说着。 已经在这病房待了太久,连带着伊织都若有若无沾上了恹恹愁绪。外面的风景很好,他们不用被困在这黑白之间。 伊织望着时透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还不忘明朗回头招呼她也过来,失笑地跟了上来,想要搀扶,但是被时透不经意地躲开了。 “我可以自己走的。”带了一点点矜贵的傲娇,不希冀伊织将他当作病人一样对待。 第123章 伊织笑道:“还记得在山中寺的幻境里,你眼睛看不见,也不让我扶。” 时透无一郎停顿,他回忆起五年前那日,伊织走在他前面,步伐放得很慢,时不时停下来等他,想说些什么又不敢说,那缩回去的手和未说出口的话,都是赤诚的善意。 树间蝉鸣,不知疲倦,清风中带着稻苗草木的味道,托举起女孩的发丝,她与碧蓝浮云融为一体,明媚又朝气。 他们行走在落日下的蜿蜒小路上,谁都默不作声。那是第一次,时透完全放心地交由另外一个人带路,甚至还有闲心发了会呆。 直到女孩停下,他还有些遗憾,这段路太短了,居然这么快就走到了。 他当时还下意识地问道:“为什么不走了?” “因为到了。”这是多么明显的答案,伊织当时这么回答着。 那时伊织以为是时透眼盲的缘故,实际上不是,是他第一次短暂地选择跳出局囿,将那无意义的一切抛之脑后。 他只用跟着伊织走就可以了,什么都不用思虑。本是这世间独一份的飘荡灵魂,忽然有了锚点。 从回忆中抽身的时透看着伊织展颜,那日的清风又吹拂而来,他索性当着伊织的面开始演戏。 拐杖被靠在了墙壁之上,人立马就摇摇欲坠,时透眼中的狡黠灵光覆上,一副不来扶就摔倒的架势,大言不惭地说道:“现在可以扶了。” 还好伊织离他就一步的距离,在人倾倒之前,搂着腰将人稳稳搀扶住,又想气又想笑:“好歹给个提示啊。” 就这么直接两手一摊,要是没接住,人就准备倒地上原地养伤了。 如果给蝶屋其他人看见了,还以为她倒反天罡,搁这私下欺凌霞柱。 时透非常无所谓,绿眸灵动明净,他轻轻卸力地靠在伊织身上,说着:“没接住就重来。” 好好好,伊织终于知道这平日正经的霞柱大人,私底下是多么幼稚了。 伊织唇角浅弯,眸中盛满光芒,倒映着时透的脸庞,到最后佯装无力的时透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时间细腻的细沙从指缝漏下,伊织抓住了最流光溢彩的那一粒。 伊织勉强站直了些,右手将人圈起,不至于压到时透身上的伤口。 就这个间隙里,时透直接反客为主,反搂住伊织的腰,在她耳边小声嘀咕着:“之前那次不一样。” 伊织没有听清,反问了一句:“什么不一样?” 时透低头看着伊织,亲昵蹭了蹭脸颊,眉眼向上弯着,带着点神秘的语调:“没什么。” 就让伊织这么误会下去也没有关系,有些事是无需言说的秘密。 伊织没有再问,专心引着人往屋外走去。天光大亮,新鲜的空气追逐而来,树叶伴着风摇叶,清甜明爽。 他们不知不觉走了很远,离开了蝶屋,离开了院落,来到了辽阔的空地。 有人在这里放风筝,伊织仰头望去,那透明的细线牵引着一个个纸鸢,在碧蓝高空肆意放逐,追云赶日。 都是鬼杀队新来的孩子们,在没有恶鬼的日子里,本就应该这样童真童趣地享受人生,而不是陷入死亡的黑暗,不可自拔。 一时之间,伊织也看得入迷。 时透无一郎观察到伊织盯着风筝看了许久,贴心问道:“你想放吗?” 伊织摇头,她不想将风筝的自由拽在自己手心,说着:“看看就好了。” 时透却不想让伊织永远只是看看,她总是不断退缩。于是让伊织在这里等他,慢慢朝着笑闹的人群走去,似乎说了些什么,那边一片轰动。 时透很快就拿回了一只,从容带笑地递给了伊织。 要一只风筝过来还是很容易的,就是那群新来的小孩对他很是崇拜,差点给时透堵得出不来。 最后还是时透说,他要赶快把这个风筝送给他喜欢的人,才在一片大笑中被放了出来。 纯真热烈的欢笑洋溢在大地上,他已经能很好地表达情感和与他人相处了。 伊织望着手上这多出来的风筝,神色有一缕说不出的迟疑。 还是时透握着她的手,温柔劝导:“试试看,放得不好也没关系。” 伊织的心渐渐安定,阳光下的云层洒过金色光辉,草长莺飞,恰如好处的劲风,送着这鱼形的风筝直上云霄。蓝天如深海,任由其沉浮遨游。 随着风筝线越来越长,那线轴猛烈转动起来,自由是不再畏惧的力量,风筝无拘无束地翱翔。 纯粹的生命力流动,在这份平静中,两人相视一笑,无声胜有声。 风筝越飞越高,掌心的重量也越来越轻。 时透忽然开口,悠然暗香绽放,馥郁轻拂:“伊织,我不是为幸福而生的人,但我现在比任何时刻都确信,我爱着你。” 飞鱼的剪影倒落在两人之间,那风筝线发出沉闷的紧嗡声,静寂一瞬后,迸裂声响起。 风筝飞远了。 第67章 同类 伊织离开的前夜,又来到时透无一郎这里探望。 夜色沉晦,灯下的人还在窸窣忙活着。 桌前的剪纸堆积如山,时透从里面钻出脑袋,他就相信伊织一定会来。脸上粘上了点点纸屑,还是伊织用手将其轻轻拂去,靠在桌前,淡然说了一句:“时透,我要回家了。” 时透很擅长做手工,他闻言低头捣鼓了一阵,总算挑选出最满意的作品,一只纸飞机被放在了伊织手心。眼眸宛月,收尽温柔:“带它一起去。” 第124章 伊织的情绪外泄了一点低落,时透以为伊织也跟他一样,舍不得分离,反过来宽慰伊织。 “就跟我在你身边一样。”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伊织不肯带他一起去,但一定有她的考虑,时透期待下一次的回家,不让伊织为难。 伊织看着着白绿配色的精致纸飞机,不由笑了,灯火之下,清雅的眉目第一次浮现动人心魄的妍丽。 她惦着这个脆弱的小家伙,应声道:“霞柱大人给的,这我可不能弄丢了。” “丢了也没事,”时透盯着伊织的璀璨笑容,又高举起了一只,绿瞳清亮,“还有很多。” 说话间,伊织被他塞了满手,分明都是些很轻之物,却沉重到她险些托举不起。 伊织笑到眸光带泪,最后将这些通通放了下来,只拿了最开始的那一只:“带这个就够了。” 寻常的纸张,因为上边承载的心意不一样,就成了这世间最珍贵之物。 伊织将这份心意妥善收好,放在了贴身的口袋里。 后夜,伊织同时透窝在狭小的病床上,两个人躺着本会略显局囿,但时透将人拢在怀里,让伊织枕着他没有受伤的胳膊,就显得刚刚好。 亲昵温馨的共处,月色温柔,纱帘舞动,听闻蛙声一片。 伊织靠着时透无一郎轻语道:“我每晚都会梦见第一次见你的那一天。” “嗯。” 不知是恬静的氛围作祟,还是夜色太晚,时透今天难得有了些许困意,半眯着眼。强打着精神想继续听,他不想伊织在身边的时候睡去。 伊织声音轻缓,犹如催眠曲,慢慢描述:“还有主公让我给你当继子的那天。” 时透无一郎迷迷糊糊听着,睡意昏沉,点了点头,将人又抱紧了些,他也记得。 “你说你不是为幸福而生的人,我也不是。但是我很幸运,我在最艰难的日子里遇见了你。” 时透扛不住那昏沉感,眼睛已经阖上,只有声音传来,他的内心在嘟囔着响应,他也觉得自己很幸运。 “这句话可能不重要了,我也爱你。” 火树银花洒落星空,一滴泪从眼尾掉落,伊织无声抽噎,脑袋埋在时透的衣衫前,沾湿墨发。 他们平等地相爱,感受到彼此最热切的心跳声。但她注定是无名之人,这些弥足珍贵的记忆已经足够支撑她做出选择了。 第二天伊织悄无声息地走了。 同伊织一起离去的,还有面临调查,离奇失踪了的夏优。 时透以为伊织会很快回来。就在蝶屋耐心数着日子,顺便还同其他的柱联合训练着所有鬼杀队成员,为不知何时就会发动的决战做着准备。 无法见到伊织的日子,变得很漫长煎熬。 时透无一郎等了伊织整整七天,他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仍旧没有等到人归来。 纸飞机已经越迭越多,心中的灰尘越积越厚。 那日断了线的风筝已经被他捡了回来,时透将其裱好放在了墙上,钉在了一个最显眼的位置。这是无形的幸福资本,他拾到的明珠。 但现在的时透无一郎有些不确信了,他好像在遭遇第二次抛弃,伊织又不告而别了。 银子沉默地停歇在枝头,看在院内不断练习剑招的时透。汗水从鬓边不断流淌,黑发丝缕缠在额前,他又复归成了曾经的那个孑然冷漠的剑士,好像这些年什么都没有改变。 银子想起伊织鎹鸦跟它讲的话。 眠眠昨日挤在银子旁边,同它主人一样,温和平静地说着:“伊织说她不会回来了。” 银子打听了这么久的消息,就这么忽然出来了,不由震惊扇了扇翅膀,追问道:“怎么了?时透无一郎一直在这等伊织,晚回来也不说一声。” 明眼“鸦”都知道时透嘴上不说,实际上总是看向门的方向,希冀着那个身影从门外徐徐走来。 眠眠摇头,它按照主人给的吩咐,播报似地将那段话念了出来:“厄运将会降临,任何结局都不会失憾,未来与亡命并无区别,所以必须选择离开。” 银子听得脑子有点发懵,最后闷声道:“你是说她逃了?” 眠眠不肯定也不否定,它只是完成着主人最后的命令,今后它就没有主人了。 银子不相信伊织是这种人,但是现在局势很复杂,主公病重,人心动摇,也不是不可能,为什么偏偏要是她。 看还在等着伊织回来的无一郎,银子根本不敢将真相告知,最主要的是它在内心深处还是没有接受这个事实。 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除了死亡,没有任何事情会让现在的伊织退缩。 也就除了死亡……银子叹息。 后日夜里,时透无一郎突然无预兆地发起了高烧,心脏处一片绞痛,他在黑漆的夜里睁开了绿眸,看向了虚空,两个声音在某一刻重迭。 那晚伊织的话涌入脑海,两处记忆遥相呼应。 被培育师带过来的伊织微微仰头,望向台阶之上,高台伫立,夜幕下主公的声音温和坚定,唤着她的名字。 “伊织。” 林间的微风一路吹到了墓园,天音夫人和时透无一郎在亡人的墓碑前停留,月白昭昭,这片墓园在黑暗里都没有阴沉的气息,时透在这里看到了日向莲的名字。 “无一郎。” 神官家族的天音夫人叫回了神游的无一郎,她正受丈夫所托,要交付时透一个长久的任务。 第125章 陌生女孩的一生在他面前展开,朝生暮死,形如蜉蝣,最后丢了脑袋,成为鬼下亡魂。 时透空洞的眼中透着不解,天音夫人为何要跟他讲这些,他不会为这女孩哀悼。挣扎虚无的一生,在他的心中留不下任何水纹。 啼血夜莺是在作茧自缚,美好逝去是天道轮回。人活不活得下去,都跟他的意志无关。 时透无一郎拒绝了天音夫人要他去救一个女孩的安排。那头的伊织也自知能力弱小,战战兢兢地回绝了主公要她去做无一郎继子的提议。 站在线条两端的人,命运的羁绊早早开始,但这一刻却选择同时后退。 天音夫人对无一郎的否决,早有预料,声音优雅素敬:“无一郎,你认识这个人的。” “她是谁?” “她叫伊织。” 时透的记忆总是错乱断线,但这一刻他突然想起了那双倔强坚毅的眼睛。眼白一片赤红,全是人间极致的哀愁苦恨,畏惧却又坚定地拉住了他。在无人的深处,女孩眼中犹如梅雨泛滥,落着一场永生永世的潮湿。 她这一辈子都会活在这一天了。 “我们是同类了。”时透望着忍住泪水的伊织,此时的他记不得有一郎,记不得父母,却接收到了这个令他哀绝的消息。 这残酷沉沦的时间,渡不过苦恨,求不来同情,只能为他送过来一个同病相怜的人。 时透甩开了女孩的手,却又去而复返。他最终将伊织带到了无人村,亲手为她斩杀恶鬼。 时透无一郎如今又得知这般挣扎求生的人,只配得到这么一个命运。他一时有些失神,拒绝的话没有再说出口。 屋内的主公温和地开口,墓园里的天音夫人看向时透无一郎。 “我相信你能救他。” “我相信你能救她。” 娓娓余音回响,他们都知彼此命数,注定纠缠一生。 一瓣残月,日复一日。 时透无一郎抬头看着房间里的月光,痛得冷汗淋漓,他有种强烈的预感。 他等不到伊织了。 时透大脑轰鸣,带着心悸般的痛楚,赤着脚跑了出去。这个时候已经是深夜,外头灯火渐熄,空无一人,只有时透无一郎的脚步声在夜里轻响。 他奔在石板上,玉壶的毒刺仿佛又挑破了皮肤,冰凉与炙热在脑中搅动,时透无一郎失了冷静,双目泛红。 他以为他在海之滨救下了伊织,伊织就能够无病无忧地活着,主公让他带伊织同去,也是这个原因。 天音夫人说:“那里有她的命数和劫难。” 为何他现在还会觉得伊织已经成为那无首的尸体,没有摆脱固定的命数。 多年前天音夫人的话像谶言,压迫在心间,逼得他在这看不到尽头的等待中,乱了心神。 树林纷乱缠结,心中升起浓郁的黑暗,萤火虫在墓碑间起舞蹁跹。 时透无一郎一路奔到了总部的墓园。 无云遮蔽的月亮清纯洁亮,箭似的辉光投向地面,投在了一块块墓碑上。 时透无一郎穿梭在墓碑之中,一块一块端详查看,他害怕这其中有伊织的名字。生于绝望的断念,让时透无一郎不知道还在期许什么。 月亮仍然皎然,就如与伊织初见的那一刻,无辜的鲜血没有留下污痕。 时透的脸在月光下变得苍白透亮,阴影的动人之处为他加冕。 那里立着一块墓碑,立碑时间是昨天。上面写着详细的生卒年月。 只是那名字,又熟悉又陌生。 “伊织凛” “女” “年二十” “死因:断首” 时透无一郎的心就像粼粼闪耀的水波,永远不知道何时晃动,何时平静。此刻却奇异地死寂下来,没有一丝动静。 他这一生都在徒劳地寻觅。 第68章 厌倦 “无一郎,这样的安排你接受吗?”天音夫人坐在上席处问道。 现在的柱合会议都由天音夫人代为主持,主公大人的身体快支撑不住了。九柱列席,时透无一郎坐在最下手方的角落。 天音夫人和其余人齐刷刷地看着时透无一郎,时透点头,平和恭敬地答道:“接受。” 昨日来报,白阜乡有鬼出没,先前派去的鬼杀队分队解决不了,需要柱的增援。那恶鬼攻击速度极快,隐在黑夜里,根本猎捕不到。 霞之呼吸的剑招是最克那鬼的,让时透无一郎前去很合适。 但天音夫人还是有些担忧,于是询问道:“需要实弥同你一起去吗?” 风柱随即大声附和:“我跟无一郎一起去。” 时透无一郎摇头,虽然看着前方,却感受不到他视线的所在,他静静候着,后说道:“不用了,我一个人就可以。” “那好……”天音夫人欲言又止,“凡事小心。” 天音夫人如慈母的眼神,让时透的内心有了一点触动。他避开了这份注视,低头垂首,恭敬道:“好的。” 秋日已逝,凛冬再临。 天音夫人温柔怜惜地看着无一郎,祈祷着他能早日走出那地阴湿沼泽。 那日无一郎再醒来,已经不在墓园了。他浑浑噩噩地呆坐在床沿,盯着那白烛看了半宿。看着那烛泪消融,最后一抹光亮也于摇曳中熄灭。 唇齿之间,满是血腥气。 时透无一郎被迫接受了伊织去世的消息,自那以后,他总是很恍惚。 第126章 每一次任务依旧能执行得很好,所有事挑不出纰漏,也能与人正常交流,不如失忆时的离群索居,但就是有哪里有着说不上来的空洞。 心中万千毒虫蛀蚀的痛感蔓延,他默默忍受着。 第二次踏入不幸河流的时透无一郎,对苦难的“馈赠”照单全收。 无一郎,他注定一无所有。 在一次会议后,天音夫人递过来一本名册,说道:“无一郎,这是近年加入鬼杀队的名单,你拿去看看。” 时透无一郎略微一怔,看向那本名册,接了过来。 待回去后,时透坐在桌前,久久未动。直到烛火将熄,最后才在他的名字项下,找到了继子这一栏。 原来伊织的全名真的叫伊织凛。 所以说,那个墓碑确是伊织的无疑,可笑的是,他最后连伊织的真名都不知道。 主公托付伊织来救他之事,时透无一郎也一无所知。他的命数,他又有什么值得拯救的。他只知道,靠近他的人,通通没有好下场。 见到伊织的第一日起,就应该决绝地将她甩开,让她有多远走多远才好。 要不是因为他,伊织可能也不会回鬼杀队了,平静地在那山林间生活。 还有优夏…… 是他的自满害了伊织。 当实弥打落时透手中的木剑,凌厉的锋芒直奔他的要害而来,时透堪堪侧身躲过,动作弧度流畅,可脸上还是留下了一道血痕。 时透无一郎无所谓地用手擦拭,他呆滞地看向远处,身影也变得虚无而缥缈。 那血却像止不住一样,越流越多,给实弥都吓了一跳。看着时透无一郎满手鲜血,忍不住大声斥责:“你这一天天的都在干什么?” 原本不严重的划痕被时透的手用力刮蹭,创口裂大,不断渗血。时透无一郎还在固执擦抹着伤口,听到实弥的怒骂他终于停了下来。 时透对自虐没有兴趣,他只是没有意识到原来这一块已经不脏了,所以知道擦不干净后,索性放下了手。 “抱歉,”时透无一郎收起训练用的木剑,他今日已经没有心情再练习了,说着,“我想去休息一会。” 那种疲态是一种心神耗尽的征兆,不死川从来没在一个年轻人身上能看到这种颓丧,偏偏又克化得很有边界,让人几乎抓不住。 这小子年纪上来了,人也学会藏事了,这更令人不爽了。 实弥怒气冲冲,看到时透这失神落魄的样子,狠怼道:“打起精神来,这世上难道就你不幸吗?” 伊织的死亡,所有人都很意外,实弥也不例外,但他不没想到会将时透打击成这样。 据说伊织是死在探亲的路上,那时已经人首分离,手心还攥着一只染上血污的纸飞机,皱巴巴地泡在血水里,辨不清形状。碰巧被鬼杀队的成员遇到,就将尸体带了回来。 凶手是化名夏优的优夏,那日成为鬼之后,因为被时透无一郎迅速钉死了那寄生的食头鬼分身,维持住了人形,但对绞杀她父母的时透无一郎还是恨之入骨。 无法报复到时透无一郎,最后就选择了伊织。知道身份隐瞒不住了,就一路跟着伊织,最后将人杀害。 伊织死状惨烈,为了让人体面地离去,只能先让人下葬了。 本来天音夫人那边的安排是第二日通知时透无一郎的,结果当晚就被时透找了去。他在墓碑前站了一宿,眼神干涸,哀大于悲。 被人找到时,整个人像失了魂一样。 时透无一郎的手放在那已经结霜的墓碑之上,水珠从那个鲜红的名字上淌过,他静默地站在这里,仿佛能永远站下去。 此时此刻,面对实弥的怒火,时透无一郎没有反应。 对,这世上不幸的人比比皆是,幸福的人都不会来鬼杀队。他没有什么值得自怜的,他只是觉得无味枯燥。 得到的都会失去,无所依凭,来去无意。时透无一郎狂跳的脉搏早已冷熄,他困陷在失落之中。 时透将木剑放回原处后,拿上日轮刀,淡淡说道:“我先走了。” 白阜乡的任务还等着他,时透嘴上说的去休息都是托辞,其实压根没有打算去。他不知疲倦地辗转在无数任务中,拒绝了实弥的劝解。 死结了,解不开的。 不死川少费点口舌,他多去灭点鬼。人无知无畏,他全知失畏。用最飘忽的招式下最狠的手,人受不受伤,刀断不断的,永远不在时透的考虑范围内。 他以前也是这么活着的,为什么大家都接受不了了。 实弥对时透油盐不进的样子,在后面气急败坏地追赶:“大家都能走出来,就你不行吗?” “你们真的走出来了吗?为什么你现在还不接纳玄弥?”时透无一郎留下一语,完全不顾愣在原地的不死川,冷颜离去。 实弥停了下来,那瞳孔紧缩成一粒豆子大小,他无话可说。 这小子的嘴比之前还要毒了。 ··· 时透无一郎站在白阜乡门口,里边跑出来一个年轻女孩,梳着简单的单马尾,衣着素雅,隔了很远就开始热情挥手招呼着霞柱,阳光又明媚,照拂着这一寸地界。 她笑起来时的样子与伊织很像。 时透看了一眼,只觉得扎眼得厉害,挪开了目光。 柳原凪带着时透往里边走去,一路上都很淳厚热情:“今夜要麻烦霞柱大人了,那个鬼很厉害,我们抓了很久都没有抓到。” 第127章 时透默不作声,他盯着青石石板安静走路。 柳原凪并没有因为时透的冷漠而受挫,自说自话也不觉得尴尬,努力让这冷清的气氛活跃起来。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风在那多余的空间跳跃,卷起时透无一郎的长发。 村落深受鬼的侵扰,却还在正常生活。空中升起袅袅炊烟,说话声阵阵传来,树影参差婆娑。 柳原凪推开干净整洁的屋子,扬着明朗笑意,说道:“霞柱,您在这里休息一会,时间到了我来叫您。” 说完,帮时透无一郎将门给掩上后,就兴冲冲地跑了出去。脚步声清脆,逐渐缩小了去。 时透无一郎立在屋中间,没有靠近床椅,似乎就打算这么捱到傍晚就出去灭鬼。 银子从窗口飞进来,看到时透无一郎又这幅死气沉沉的样子,今日既没有生气跳脚,也没有苦口婆心规劝,它清了清嗓子,喊道:“无一郎,无一郎,你听说过死亡之虫吗?” 时透对银子的偏爱未减,所以他抬起睫羽,翻着口袋,淡言道:“你饿了吗?”他只听到了最后虫子这几个字,以为今天没有及时喂银子。 殷红的纸飞机已经在口袋里被磨得失去了所有棱角,时透触碰到后,小心地避开。终于找到了两颗松子,他放置在手心里,递给了银子。 银子面对喂到嘴边的口粮,给时透无一郎手心啄了两下叼走了,对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的无一郎,张嘴说道:“无一郎,死亡之虫无头无尾,是一个镶嵌很完整的圆,分不清是尾巴在吃着脑袋,还是脑袋在吃着尾巴。” 时透无一郎没有表情,却看得出他此时的不解,他思忖了两秒后,说着:“所以呢?”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 时透无一郎觉得他真的应该去休息了,都能听见银子胡言乱语了,但是这话他不会当着银子的面说出来,只是点头:“嗯。” 银子以为时透无一郎明白它的意思了,继续玄乎说着它从父亲那里听来的话:“如果把虫子切开,强行给它们制造一个开头,这条虫子最后也能够活下来。” “好。” “别的虫子会同它一起修复拼凑,结局虽然还是生迭着死,死覆着生,但是死的已经不是最开始那条虫子了。” “哦。” 银子啼鸣,抖擞黑羽道:“死亡,不是真的死亡。” 时透无一郎那边完全没了动静,他静坐在椅子上,闭上了眼休憩。 他于昏沉意识中,听到了这最后一句话,心中苦笑。 人死不能复生,伊织披星的身影如指间沙,在风中消散,于渐白的光色中跟他告别。 “伊织,我已经厌倦等待了。” 第69章 回首 时透无一郎是被人摇醒的,柳原凪敲门没有应答,就大胆地推门而入。 黄昏的霞光铺展开渐变的红云,梦幻的光辉披在村落里,余辉的清香沁人心脾,绚丽的金纱温柔地避开了某人的梦,一地阴冷。 时候到了,霞柱刚去白阜乡寻找鬼的踪迹了。 柳原凪站在时透无一郎旁边,叫唤了两声,人没叫醒,反倒给这大大咧咧的女孩,羞红了脸。 这位大人生得非常好看,哪怕脸上还带着伤,都不影响他的清冷气度,像遗落雪地的璞玉,白皙贵重,让人忍不住想要将他占为己有。 长发似墨,又在那浅绿的发梢点缀上生命力的颜色。特别是那双薄荷色的瞳孔,睁眼时的惊艳光华,与他对视一眼,都感觉要深陷清潭,自甘沉沦。 柳原凪又试着怯声叫了两声,时透还是没有反应,他坐得非常端庄,除了眼睛是闭上的,跟醒着的人没有区别。衣物处一点褶皱都没有,手放在膝上,纹丝不动。 跟个死人一样。 柳原凪被这想法吓出一身冷汗,小心翼翼地去探时透无一郎的鼻息。 没有任何出气,一点温热都没有。柳原凪脑子一懵,开始上手推搡。 “别死啊,大人。” “霞柱大人……” 下一瞬,时透睁眼,绿瞳中是沉疴雾气,他好像闻到了伊织身上的气息。雪后初晴,甘甜中带着剔透苦寒的香气,安宁又不失暖意。 柳原凪的手被钳住,时透的力气很大,怎么都不愿意松开,他像个低贱的下位者,低声乞求着怜悯:“不要走。” 柳原凪傻了眼,她忘了挣扎,只想着:这位大人经历了什么。 波涛骇浪霎那席卷,他的绝望刻骨铭心,旁观者都为之一恸。 时透无一郎眼前的幻象消散,伊织的笑颜破碎,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脸庞。面前这个女孩根本就不是伊织,他猛得松开了手,扶着椅凳沉重后退。 时透无一郎的呼吸变得沉重无比,他感觉脸颊与额头的灼烧,已经烫到他无法忍受了,他低着头,含着口中的鲜血道:“我认错人了,你先出去。” 柳原凪懵懵懂懂地点头,没敢再待下去,急忙跑走了。 最后一抹余辉散尽,黑夜中的人惨淡漂泊,孤单地站在灯影下,像个游失的孤魂。 柳原凪跑回了家,关上门后,脸都还是红彤彤的,她撞进了一件灰袍之中,拉着比她年长两岁的女孩,着急忙慌地说着:“凛姐姐,你猜我见到了谁?” 蹲坐在厨房生火的女孩,浑身暗沉,只看得到一双黑色眼睛,她的手上缠满了白布,被柳原凪这么一扑,四肢都差点散架,她忍着疼痛,露出和善温柔的笑容:“怎么啦?下午就没见到人,跑哪里去了?” 第128章 “霞柱,是霞柱,”柳原凪蹲坐下来,像只欢呼悦语的小麻雀,“我父亲让我下午去接人,原以为霞柱会是个老头呢。” 女孩生火的动作停顿了下,她将衣袍向上理了理,恨不得连那双眼睛都遮住,又在炉灶里塞了两块的木头。火势一下子就被压得小了许多,那半截干木生硬地支棱在外面,她轻声说着:“那挺好的。” “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这霞柱看起来……” “很什么?”被叫作凛姐姐的人,看着面前这束柴火,缓声问道。 “很悲伤。” 柳原凪的话语同火星一起炸裂,在最幽暗的地方火苗窜起。 “轰”的爆炸声在耳畔响起。 半层楼的身躯,青紫相交,不断地失控嚎叫,把最近的木屋林木砸得凹陷,还想挥舞着粗厚的手臂,向时透无一郎袭来。 顷刻之间,恶鬼的躯干四散,四分五裂。而空间中像存在着一道屏障,污秽溅落在时透无一郎四周,没有一滴沾染上他的衣襟。 这种连下弦都不是的鬼,就是一堆的垃圾,压根不值得时透放在眼里。 时透无一郎呼吸沉淀下去,举起了日轮刀。 这恶鬼最引以为傲的速度,在时透无一郎这看来就是个笑话。 “你太慢了。”时透无一郎奚落着,手起刀落。 恶鬼的脑袋被斩落,兀自哭嚎着化作灰烬。 白阜乡里最厉害的鬼,就这么成了“刀下亡魂”,其他恶鬼看到后也嚷嚷着逃窜。 时透数清了个数之后,就提步来追,一个都不会放过。他今天的心情很差,特别是认错人后,他也自知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黑衣疾闪,日轮刀在它主人手上燃烧着流光,上边闪烁着亿万个光斑。 白阜乡的人躲在安全的地方看着这传说中的霞柱灭鬼,个个都瞠目结舌。 柳原凪更是看得眼睛都直了,秀气的脸蛋绯红,看着时透无一郎的方向,眼中全是孺慕,感叹道:“霞柱太厉害了。” 这些害他们不敢晚上出门的鬼,现在全部成了无头苍蝇,哭嚎不止,再也没有那恐怖阴森的嚣张气焰了。 柳原凪的手紧紧牵着凛,凛本不想来凑这个热闹的,也不准柳原凪去。但是拗不过柳原凪,她作为家中骄纵的幼女,无法无天惯了,强行将凛拉了出来,同她躲在那最近的木屋里观看战况。 凛将柳原凪的脑袋压低,严肃出声道:“不要动。” 这太危险了,甚至都能听到那小鬼从旁边跑过的脚步声,凛的黑眸里尽是忧心警戒。 她现在还重伤着,力气都没有普通人大,处理不了任何突发状况,保护不了柳原凪的。 柳原凪刚被时透无一郎那飒爽的剑招澎湃到,现在就跟一个初生的牛犊一样,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兴奋。她顶着凛的手冒头,还是想去四处张望,完全不害怕。 凛实在理解不了这小姑娘脑子里在想什么,对鬼的认知这么儿戏。不是鬼弱小,而是时透无一郎一人强大。 柳原凪完全不听劝告,又探头出去,她想看看那霞柱大人是不是把鬼都杀了,这样她好第一个冲出去祝贺。 这一眼就出了事故,正好跟一个逃跑的青面小鬼对视上了。 那鬼本来就在害怕后面追赶的时透,又疯狂憎恶这群懦弱可餐的“食物”,看到这娇嫩的小姑娘,怎么说也要饱餐一顿,死也不做个饿死鬼。 再不济,手上多个人质,说不定能逃过一劫。 这青绿面獠牙的鬼怪,俯身冲砸进了柳原凪所在的小木屋,它本想掐住柳原凪,将人提溜起来。没想到这女孩旁边有个不起眼的人,反应速度这么快,居然一把把柳原凪推开,鬼抓了个空。 柳原凪被吓到脚软,手脚并用地爬远了,留下凛一人倒在地上与鬼对峙着。 碎木屑扎入手臂,凛流了一地的血,这激发起鬼的食欲。 这只杂鬼索性抓住这看起来灰扑扑的“人”,它歪着脑袋审视了一下,应该也是个女的。穿这么严实,差点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鬼手从那灰袍的边缘蹭过,刚想扯下这遮掩,就感受到身后的剑芒。 求生的本能让这青面鬼马上把手里抓到的人挡在前面,让她去挨这杀千刀的“屠夫”一剑。 这时透无一郎真的是所到之处,寸鬼不留。鬼强撑着胆子,掐人的手还是有些发抖,两股战栗。 时透无一郎的日轮刀及时错开,他之前让人疏通过这块区域,说过不准留人,结果还是有不怕死的躲在这里。 说不出的无奈,但人还是要救。 时透无一郎面色不显,将日轮刀丢掷在地,白色的光芒渐熄,他冷声开口:“你可以滚了。” 这意思很明显了,放人不杀。 这最后一只鬼见奢望的存活就这么简单拿到手了,又自以为是地以为拿捏住了时透无一郎的死穴,他挪到那吓破鬼胆的日轮刀前,将刀踢到身后,桀桀怪笑。 青面鬼不仅没放人,反而虎口收紧,掐着人质靠近时透无一郎,开始贪婪地在空气中猛嗅,鼻子处流出混水。 “要不你让我吃了吧。”鬼舔了舔嘴角,杀了它这么多同伴的恶人,自己把他吃了也算值回本了,那些鬼也不算白死。 反正这人也没有日轮刀了,青面鬼的胆子大了起来,猖獗怪笑。 时透无一郎的眼神冷峻,他看鬼的眼神跟看垃圾一样,愣是给这鬼看得神清气爽。他将人质推到时透面前晃了两下,威胁道:“还想不想救人了?” 第129章 时透又闻到了那梦中萦绕的味道,他不悦地蹙眉。只是忽然之间,他看向这个所谓的人质,绿眸微缩,烦闷的心意外平静下来。 这人不知道是被鬼吓到了,还是知道闯了祸刻意回避,脑袋都快勾到地下去了。就一个黑糊糊的身影,隐藏得滴水不露,什么都看不见! 但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 “好。”时透无一郎注意到被鬼抓到的这个人质,从被抓到被要挟都没有动过,偏偏听到这句话后,扭动挣扎了一下。 可能是注意到时透无一郎在看她,这点唯一的动作很快又不见了。平静地被鬼生掐住脖子,有种活人微死的摆烂感。 时透无一郎再抬眸时,绿眼中就多了纷复笑意,他像幽灵一样,骤然向鬼伸出手,说着:“你先把人交出来。” 这鬼也不是吃素的,他见识过眼前这疯子杀起鬼来那恐怖的样子,坚决不肯,硕大的眼珠子转了转,折中道:“你,你把胳膊给我卸掉,我就把人放了。” 这人手脚都好好长着就会是个隐患,青面鬼虽然等级低,但生前好歹是个聪明人,不是个庸碌的蠢货,这唯一的救命符,不是说交就交的。 抓到的这个人质又开始蹬腿,青面鬼想给这女人掐晕过去,却听到时透马上说着:“可以,你不要动了。” 这话不知道是对鬼说的,还是对人质说的。但反正鬼的动作是停止了,这手里的女人却像忍耐到了极限,脖颈处的骨头嘎吱乱响了还是要挣动。 青面鬼都不耐烦了,学着时透无一郎的样子,大吼道:“不要动了,再动掐死你。” 但这就是凛的目的,她倏地抬头瞪向恶鬼,狠狠用脑袋撞向青面鬼。 就在青面鬼低头暴怒的一瞬间,空中出现了某种凌空的撕裂声,那把在远处地上躺着好好的日轮刀,突然被原地消失的时透用脚尖挑起,已经回到了原主的手上。 这有了日轮刀的时透无一郎,对鬼而言,就是彻底的鬼煞修罗。 鬼再抬头时,就已经是在地上仰头了,它的身躯还未倒地,手掐不住的那个女人,已经被时透接走了。 雾状的刀气盈满鼻腔,它喷出大股雾气。 居然耍它! 青面小鬼气得鬼脸煞白煞白的,开始后悔怎么一开始不见好就收,非要落到现在这个下场。 这俩人哪里来的默契。 被时透无一郎接住的人质,额头处流起了血,时透无一郎准备揭开她那裹着脑袋的灰袍,被这人用手死死挡住。 女人的声音沙哑,像粗糙干涸的沙柳,没有生机,她不断弯着腰,退后着远离,血滴在地上,黑眸混浊:“谢大人救命之恩。” 时透无一郎见这人准备离开,步步逼近,他手中提着的日轮刀也与主人的心境一致,不安作响。 “是你吗?”时透无一郎语调低沉,泛着生涩的紧张,“伊织,是你吗?” 对时透无一郎的呼喊,这女人没有任何正面响应,冷语打破希望,“您认错人了。” “我不会认错的。” “我不是您要找的那个人。” 被这么再三否定,时透无一郎如同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他眼尾悄然攀上红意,绿眸中弹跳着微弱光芒,声音破碎。 “凛,我讨厌你。” 第70章 新生 听到讨厌二字,后退着的人虽然没有抬头,但是也明显一僵。 那灰色的宽袍下,人畏缩成一个不安的一团,躲避着那如炬的目光。迟钝了片刻后,踉踉跄跄地转身往远处跑去。 她不想与时透无一郎相认,宁可时透当她死了。 这个认知让无一郎没有任何追上去的勇气,他就站在那看着伊织的背影渐消,彻底暗淡在眼前。 等意识到人不会再回来了,时透拖着沉重步子想去追,他开始后悔要对伊织说那伤人的话了。 他不需要知道伊织隐瞒了什么,只要确切知道伊织活着就够了。 时透无一郎翻遍了整个白阜乡,都没再找到伊织。倒是给他碰到了一个预料之外的人,相原修从后面叫住了时透。 “霞柱,任务结束了,该回去了。”时透无一郎很久没见到相原修了,自从伊织离世,就只在墓前瞥见相原修去过一次,后再也没去过。 他出现在这里,无疑是给时透又一重创。 时透很想去质问,但他就像一个病入膏肓,药石罔效之人,说不出这句完整的话,所以他就立在石阶上,垂眸不语。 夜色为序,哀如篇章。 相原修在鬼杀队听说天音夫人派了时透无一郎来白阜乡,急忙追了出来,总算给他赶上了。 怎么不管人躲在哪,都一定会被找到。 相原修以为时透无一郎会抓着他追问伊织的事情,神情紧绷等着人开口。但什么都没有,时透无一郎直接越过人,头也不回地回去了。 最后一点体面被留下,滋生出来的那广袤狂喜,被零零碎碎的情绪覆盖。 这反应倒是给相原修整得有些奇怪,心中腹诽道:没认出来?也有可能。 他当时隔着老远,就看到时透无一郎对着伊织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后面又追出去了,还以为霞柱发现了什么。 既然霞柱什么也不说,相原修也就什么也不问。 等时透无一郎离开白阜乡了,相原修跟着隐还留在这里,他看了看低矮的灌木丛,有一处小角动了动。趁无人在意时,去到了那林间的偏僻处。 第130章 相原修见到了多日未见的伊织,这个本该死亡的人,正一身伤痕狼狈地躲在树后,她的胳膊还在流血,那脖子处也满是乌紫,唯独那双黑瞳像猫一样,在暗处也熠熠生辉。 相原修实在不想责怪她,但看到她这幅样子,又忍不住怒声道:“非要把这条命作践没了,你才肯收手。” 莫名其妙挨了一顿训的伊织凛,半天没吭声。她覆面的遮掩已经掉落,脖子处有一道清晰的刀痕,她抬头问着:“他怎么会来?” “天音夫人派来灭鬼的。” “那伤……”伊织欲言又止,时透脸上的伤,“他脸上的伤。” 相原修没好气地说道:“你先管好你自己。”他的语气不算好,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拉过人准备给人包扎伤口。 伊织见相原修脸色越来越不好了,闪身准备走人。时透的伤她就算担心,也只是白操心,至于她自己,暂时死不了。 这个地方不能待了,伊织要先换一个地方。 “伊织,”相原修叫住了又乔装严实,提步欲走的伊织,语中满是痛惜,“我不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你死了,你希望活着的人也得不到幸福。” 伊织捏住领口的手一顿,她感觉刀划开喉咙的痛感又出现了,袖口中淌着血,不断朝地面滴落,声音嘶哑:“都会过去的。” 相原修就这么看着伊织离去,他知道他留不住她,伊织也不会为他停留。 数日前,伊织深夜约他相见,相原修如约去了。 结果伊织一开始语出惊人,伊织说她好像要死了。 相原修瞳孔放大,脸色逐渐冷下来,他问道:“为什么这么说?发生了什么?你生病了?” 连声的追问下伊织还有闲心笑,那其中的含义太复杂。 相原修急声骂道:“你是谈个恋爱把脑子谈傻了吗?这是能随便说出口的胡话吗?” 但伊织的冷静让相原修意识到,那不是戏言,是她深思熟虑后说出口的。 相原修面色凝重,阴沉得可怕:“伊织,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伊织就是太清楚了,所以知道躲不过去,只能面对。 伊织将蜃女的预言告知,相原修的焦急转变成了悲戚,他不笑的样子,一点都不像常态下示人的面目,多了分他叔父的孤冷。 “所以连你也要离开,”相原修怒极冷笑,“这就是你所追求的。” 死亡的彼岸接下了太多人,生的这端只留下他一个人。 伊织对这话并不恼怒,她只是与相原修站在屋檐下,想起了被相原修摔坏的那扇门,从那时起,他的心就在不断漏风,烂掉的门至今没有被修好。 眼中的希冀如炫目烟火乍开,伊织说着:“相原,我觉得一切都要结束了。” “你想做什么?”但凡相原修听到赴死两个字,就算主公来了,他也要现在就把伊织敲晕带走。 伊织轻轻抬手碰了碰风铃,玻璃碰撞过后,发出类似于银杏叶沙沙,这是当初时透无一郎送来的,已经悬挂很多年了。 伊织站在连廊下浅笑,蔓生的花叶落满小院,传来模糊的清香,答道:“我要救一个人。” ··· 伊织走得很慢,她拖着步子,一时之间不知道去哪里。 她前日才刚来白阜乡,柳原凪一家为人和善,暂时收留了她。结果还没反应过来这又来了鬼,接着就是鬼杀队的那群人过来,还被迫跟时透无一郎打了个照面。 伊织站在杂草重生的十字路口纠结,忽然身后绰约还是有脚步声传来。 很轻,但是衣摆扫过草丛,窸窸窣窣。 这种被跟踪的感觉让伊织又回到了死亡那天,血腥气熏得人头疼,伊织满身是血,优夏带着古怪的笑容,在倒地的她身边跟空气讲话。 鬼的那部分躯体被祓除,但优夏心里住进了鬼,她举着染血的匕首,阴狠歹毒。 光明势必暗淡,人生没有归途。 伊织回头看时,又空无一人,好似只是幻觉。 伊织想试探是不是白阜乡未除尽的鬼在跟着她,脚步时快时慢,后面也耐心地调整着跟踪的距离,完全不是狩猎的动机。 伊织叹气,她停了下来:“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不要再跟着我了。” 刚才确定走了的时透无一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了。被发现了也不躲了,像个影子一样站在远处。 “你回去吧。”伊织有些头大。 “处理一下伤口。”好言相劝。 “我先走了。”伊织狠下心来,没再回头看一眼,她不能让之前所有的努力前功尽弃,对最终的命运,伊织毫无怨言。 伊织一路向前走,时透无一郎不放弃地跟在后面,两人一直走到曦光初明,月亮未落,与太阳在东西两侧并列。 朝霞与暖阳一同到来,时间宛若静止,林间鸟鸣四起,薄雾缱绻充盈着四周。 今天一定会是个晴朗的天气。 伊织无奈停步,看向地面:“都讨厌我了,还跟着我干什么?” 沉默跟着的时透无一郎,绿眸中恢复了一些神采,伊织算是承认了身份。他快步上前,想要去直面看着伊织。 却又听见伊织在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说无用的人应该找个角落,茍且过完无用的一生,不要出来制造麻烦。我现在打算照做了。” 第131章 时透无一郎愣在原地,那要触碰的手缩回,他被这话堵得语塞,垂着脑袋低声说着:“我当时……我……不是这个意思。” 解释的话没有说出口,伊织抬起头,背对着时透的眼中已经蓄满了清泪:“我知道你当时说这话的原因,没错,我就是故意这么说的,只是为了让你难受,从一开始就全是错的。” 让时透无一郎活着,是比一切都重要的事情,伊织不能心软,不能让既有的努力付诸东流。 时透无一郎十四岁就该戛然而止的命运,随着她的出现有了变化。 一直觉得失败的某件事,其实早就成功了。如那榫卯结构,严丝合缝地布局着,迄今为止,一次都没有失败。 两人命格纠缠,如沙漠里那层层迭迭虫子在她面前所演示的。生迭着死,死覆着生。 时透无一郎救她千千万万次,她每一次亦愿为他赴死,所以蹉跎到了现在。 唯独还剩那最后的审判,她的死亡将正式为时透画上新生的起点。 伊织的声线有一点颤抖,她强撑着说道:“如果你希望变得更不幸,就跟上来。”话音落下,伊织没有留念着朝着光亮的方向走去,月下的阴影处又只剩下一个人。 这一次,时透无一郎真的不跟了。 他只是想上来道歉的,他等了足够久,在看到伊织还活着的那一刻,无数委屈的情绪堆栈,他想要一个解释,甚至一句谎言也好。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伊织才没有死,她受了伤才没办法马上回去,所以也不能来见他的。 但现在不是隔阴阳的死别,却要被无视忽略。那句句霞柱大人刺耳,完全不似之前的亲昵,而是疏离的推拒。 他不会变得更不幸了。 第71章 呼吸 伊织在荒野走了很久,最后无处可去,又回到了海之滨这片沙漠。 不明不白醒来后,伊织发现是竹田千鹤救下了她。还被告知无法介入活人世界的任何因果,这块沙漠里多了新的客人。 对于离开后又老实回来的伊织,竹田千鹤一点都不意外,她行走在热沙中,淡淡开口:“回来了。” “嗯,”伊织回复,情绪低到谷底,无精打采,“我碰到他了。” 他是谁,不言而喻。 听到这话的竹田千鹤,慢慢转身,眼神中带着难隐的探究,偏头问道:“他又找到你了?” “对。” 竹田千鹤眼角的皱纹舒展了些,她生出闲心浅笑:“有点意思。” 伊织那日确实死了,优夏出现在身后,用匕首刺中了她时,伊织都十分冷静。 优夏恨着时透无一郎,那是杀害她父母的凶手。更恨着伊织,明明与自己身世一样,她有什么资格站在时透身边。如今她不人不鬼地活着,全是拜这两人所赐。 恨意刺骨,优夏她夜不能寐。 同样是被时透无一郎所救的人,为什么他时透无一郎对自己这么冷漠厌恶。那双交拢的手扎眼恼人,令优夏觉得恶心。 优夏痴狂笑着,时透那么在乎伊织,看着伊织死掉,他会做出什么反应啊。会不会像她母亲一样,悲伤失态,溃烂求死。 这是这幻想还没持续多久,就被无情掀翻。 就算伊织重伤,优夏也杀不了她,加入鬼杀队这些年后,她不再懦弱无力,伊织很快打掉了那把刀刃,将人钳制在了地上。 成为鬼的优夏,没有在太阳下焚烧,反而能够好好地行走在光明下,这太不对劲。伊织扯落优夏脖子处的围巾,那底下的刀痕醒目,是日轮刀确切留下过的痕迹。 “你怎么活下来的?”伊织单膝压在优夏的胳膊上,看着这怪笑的女孩问道。 优夏被压制得完全无法反抗,还在痴笑着。脖子处那边有什么东西在血肉里游走,恶言道:“那当然是因为要你们先死啊。” 一粒粒牙齿从血色的经脉里挤出来,可怖惊悚,组合起来咬住了伊织的衣摆。越吐越多,如铁臂一样反压住了伊织。 优夏发出不明的尖叫,脖子处的裂口扩大到一定程度终于停止了。很好地躲在皮肉里,没有被太阳晒到分毫。 优夏开始疯狂地与脖子里的寄生鬼说话,他们是独立的,他们是一体的,没有人能想到会有这种形态的鬼。 之前伊织听到的那嘈杂的说话声,全部切实存在。两个头的鬼,原来就是她! 伊织挥下日轮刀,将被鬼附着的残余衣料切开,迅速往后退着。腹部的伤口滴血,那水气朦胧,剑招利落。早就有一点心理准备,不至于被这骇人的一幕。 但优夏比想象中要难缠许多,这场偷袭比想象中来得更早,发生在预料之外的白天。 伊织日轮刀的颜色似汪洋,深邃幽蓝,在平和心境下,刀的颜色还有加深的趋势。 起势过后,伊织冲着优夏的背后而去,这鬼既不敢出现在阳光下,只要没有阴影的地方,都能即可将其灼烧。优夏作为普通人,不可能打得过身为剑士的她。 优夏不断闪跳,她一点都不惧怕。她以隐的身份潜伏在鬼杀队这么久,在伊织回来后暴露前,可是打听到了不少消息。 人类不是散沙,但人类总是愚蠢地信任同伴,将脆弱的死穴暴露,如同随意采撷的红果,摘下的瞬间就是枯死的时刻。 比如:伊织那曾经致命的手伤。 那躲在优夏体内的鬼,发出只有他们能够交流的声音,嘈杂离碎。优夏往密林有阴影的方向躲避,伊织若想将其斩杀,就必须选在恶鬼占优的地方。 第132章 似那千年的暗夜,和连荫的阴影。 伊织在迈入幽冥之门时,就与那预将到来的死亡有了呼应。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改变既定的命运轨迹,她追击或者后退,都改变不了结局。 伊织看着那回头鬼魅笑着的优夏,已然有了决断。 这个鬼不能留,优夏知道鬼杀队太多消息,如果今日不赴死去追,最后的决战中,惨伤的就不会只有她一人了,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 太阳光完全渗透不进来的林间,优夏在寄生鬼的调度下,在林间灵活跳跃。就算在这种情况下,优夏身上鬼的浓度也依旧不高,还有那特殊材质的束缚遮掩,很难察觉异样。 与鬼共生的人,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伊织穿梭追赶,留心着每一处的异动。优夏的速度并不快,能够看清她的动作。 落叶窸窣,日轮刀在树干上留下深刻的刀痕,优夏跑落之地,留下一地的刀光剑影。 在伊织追上时,优夏才会施然地让鬼短暂地露一下面,什么都不用多做,只要那寄生鬼生出獠牙去攻击伊织握刀柄的手就可以了。 人越引越深,那一次一次间歇出现的鬼齿,不厌其烦地飞撞向伊织那剑招之后的手。不是为了打落日轮刀,而是为了咬进去,钻进去,狠狠地钉进去。 临危之时,伊织侧身闪了出去,寄生鬼剧烈撞击的蛮力带起一股劲风,在耳边擦过。 那鬼齿疯狂地撞上日轮刀的刀身,被连片震开。优夏那双瞳孔缀着地狱烈红,一脸杀气腾腾地看着看着伊织,嘴里呼啸着无边阴沉。 击打潮凭空涌起潮汐,伊织轻跃挥下刀刃,在优夏想左右闪避时,剑招已经扭转成了漩涡,卷起的漩涡将退路封死,优夏同她的寄生鬼一起被逼着陷入其中,迫使面朝伊织。 伊织的剑招完全是水之呼吸的,但战斗风格却像时透无一郎。优夏感知到时间的流速变得很不安,有什么东西在走动,但就是猜测不出来,人会何时来,会从哪个方向来。 眼珠动了动,就看到伊织突然出现,无人之境中现形,日轮刀出没无形。在连天的水雾中,一剑封喉,直接挑入了那个窥探的巨口。 顷刻,哀嚎声起。声音力透穿顶,四周纷乱太甚。 寄生鬼吱吱呀呀不成调的嚎叫诉说剧痛,嘴张的老大,被定住了般僵在了原地。毒液垂涎,恶臭四溢。 伊织抽出日轮刀,优夏捂住脖子倒地,暴躁地痛呼。 伊织想知道优夏到底是怎么混入鬼杀队的,主公大人病重,但是天音夫人仍将鬼杀队管理得井然有序,就算是隐也是要经过层层考核的。 怎么就能这么容易地混过来,还苦心孤诣地调到了伊织身边,优夏作为鬼,谋算也太久,掌握的信息都太多了。 伊织停在那一步远的位置,没有任何怜悯地问道:“谁帮你进入鬼杀队的?” 寄生鬼正在衰竭而死,优夏体内的血也不断向外流着,她大笑起来,从那极致的煎熬痛苦中疏解,她报复似地说着。 “你们之间有叛徒喽,尊贵的大人马上就要将你们一网打尽。” 伊织脸色一变,这种时刻有人投靠了鬼的那边,语气下沉,严肃问道:“是谁?” 优夏咯咯乱笑:“想知道吗?我反正要死了,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伊织着向前迈了一小步。 一个很轻的东西从她右手边擦过,初察时像碎石,但是那迅速蔓开游走的疼痛,提醒着她,已经有一粒靠近了,那证明周边已经全部是了。 伊织脚边蹭开的泥沙簌簌滑开,带起一股微尘,发出些许声响。 她的右手被那临死前的寄生鬼飞出的鬼齿打中,日轮刀瞬息掉落,巨力从血液里拉扯,五脏六腑被横冲乱撞,伊织睁目跪地。 趴在地上的优夏慢慢爬起来,半天才抬起头,女孩天真的脸扭曲狰狞,看着癫狂而不自知:“你被你信任的人背叛了。” 伊织心里有了不好的猜想,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腻烦矛盾的情绪过渡过来,包括优夏身上的味道都让伊织难受。 优夏跪坐倒地的伊织身边,日轮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比想象中要沉。 最熟悉的日轮刀,经年下来,每一处纹路都不陌生。现在悬在伊织的头顶,两个脑袋的鬼说话,白刃见血。 伊织眼前白光闪过,记忆断了线。 此刻起,伊织正式步入她应踏入的命运之河。 她又回到了十四岁的那一天,那日的伊织刚擦完桌子,起身时撇头往窗外看了一眼,忽然看见一个黑衣墨发的少年从屋前经过,腰间居然配着一柄刀。 伊织眼睛都瞪圆了,从来没见过这种人,宛如暖阳下将融的冰雪,却又淡淡散发着温暖,冷峻美好到像个白日出现的精灵。 伊织抹布一扔,就急冲冲地冲出门去看。要不是看到最后一个模糊的背影,还以为是眼花了。那少年的脸都没看清,就勾起了伊织这辈子最大的兴趣。 母亲律子在后面温柔地叫着女儿:“去哪里,哎,你跑慢一点,别摔了。” 伊织凛抛弃一切,开始奋力追,走慢一点就看不到了。 霞光弥漫,红云尽染。伊织踏着轻盈的脚步飞奔,她轻喘着气,目光紧紧追随着前方那个修长的背影。 在绯红的霞光下,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光晕围绕着着一前一后的两人 第133章 当时当下,时光如流水淌过。在这霞光与追逐之间,每一次迈步,都将伊织与那少年拉得更近一步。 心中的好奇不甘让伊织不愿意停下,她全心全意地追赶。直到脚下忽然一绊,凹凸的石子让她失去了平衡。 伊织狠狠摔向地面,双手撑地,硬草茎刮过,手掌渗出鲜血,疼痛从膝盖处传来,伤口见了风更显刺痛。 那少年的背影在霞光中从容走远,世间的喧嚣与身后的追逐都与他无关。 伊织咬紧下唇,膝盖细微的疼痛源源不断,都盖不过心中的那股酸涩,还差最后一点点就能追上了。 摔的这一跤还挺严重的,敷药都要敷好一阵子,还好后山上有草药。 就在这时,渐行渐远的那个人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他停了下来,缓缓回头,薄荷色的眼眸中映着柔和的霞光。 心跳在胸腔里激荡,疼痛隐退。伊织忘记了回家,忘记了呼吸,她只记得那个侧颜和那道光。 后面的很多年里,伊织始终学不会霞之呼吸,她偷偷去问过水之呼吸的培育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她跟霞之呼吸就是完全没有心灵上的呼应。 很疏远很隔阂,剑招的最后一刻,永远会功亏一篑。 直到那日,时透无一郎在海之滨的沙漠里,在远处的沙丘上蓦然回首,他与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合。 原来是这样。 伊织朝着时透无一郎跑去,这一次她终于追上了,也靠近了。 他先于霞光到来,原是她的救赎。 第72章 决战 伊织蹲坐在沙漠矗立的城堡面前,那群虫子非常通灵性,对这位踏入无人之境的客人很克制,远远打着滚自己玩。扑扑沙尘都温柔地掉转了方向,似纱般朝着远方飞扬。 伊织托着腮,她的人生停止,日复一日地看着日出日落,陷入无意义的往复。 回到死亡之岸的夙愿,被古怪脾气的蜃女给打碎。竹田千鹤好像救下了她,但并不解释缘由。 伊织想去哪就去哪,竹田千鹤从不干涉,随意放逐了她,这片区域的任何地方伊织都能踏足。 有情人已经得不到好结局,无解仓促的结局就能将人束缚住。 天地自由,唯独人就是要失去些什么。 无奈人心自缚,伊织哪都不想去了。 伊织张望沙漠的边际线,落日西沉,尽头的尽头是虚无,永远等不到她想见的人,原来守着死寂的期待是这样的体验。 不过在这半个月,伊织就觉得无趣难过,她无法想象竹田千鹤在这独处了百年,是如何熬过这连春秋都没有的苦日。 被困在这半死不活的日子里,与死亡相比,分不清孰优孰劣。 竹田千鹤回来了,她站在伊织身边,姿态高傲,余光斜晲着观察这女孩在做什么。 伊织脑袋搭在膝盖上,用手指在轻沙上游走,画着意义不明的图案。一个圆圆的脑袋上,撇捺下了好几笔,给这个小人头上画了点刘海,可惜稚嫩的小人还没有成型又被抹掉。 伊织手上的动作停了,手指停在那微凉的沙面上,没有抬头地闷声说着:“您为什么要救我?” 这个问题伊织从醒来的那日就开始问,竹田千鹤就是迟迟没有给出回复,每次都不留情面地无视她。 今日倒是有些不同,竹田千鹤静静站着,只看了伊织一眼,她终于开口说道:“我救不了你。” 她这话的语气非常温和,客观中肯。 伊织又画下两个难看深浅不一的圆,对这个问题提出了质疑:“我一醒来就在这里了,听相原修说是他把我送到您这来的。” 知晓她死亡日期的,也就除了眼前之人和相原修,没有第四个人。普通人哪能生白骨化血肉,一定是蜃女相救。 竹田千鹤意味深长,神情看上去有些惆怅忧伤,她若有这种本事,怎么可能救不下慎一。 但她没有,不代表别人没有。 从见到时透无一郎与伊织那一刻起,竹田千鹤意识到了某种异样。 时透活不了太久,必然寿短早亡,他有一个很糟糕的命数。 伊织同样,她身上的重影很多,竹田千鹤能看清的只有伊织最表层的一次死亡。 这样两个人为何会在一起?当时的她也很困惑,但现在已经明白过来。 这世上万物的存在都有其特定的目的,鬼与神明属于此列,某些人亦是。 竹田千鹤说着:“救你的另有其人。” “那我……”伊织对这话显然是不信的,她至今都还记得日轮刀横亘在脖子上拉锯的痛感,“应该是死了才对。” 冥冥中,有个声音一直在告诉她。死亡开启新生,她是能够时透修改命运轨迹的人,做完该做的一切之后,就应该彻底消失,那样时透无一郎一定能活下来。 只是谁留住了她。 “伊织凛,这个要问你自己了?”驼铃阵阵,白衣似雪,蜃女不与任何人共路,独自远行。 这两个孩子,一个来自过去,一个来自未来,都坚定选择了彼此。 伊织先是一怔,后呆坐在原地,对这个特殊的称呼有些费解,好像那日时透无一郎也是叫她“凛”。 伊织手攥紧,心中不由有些烦闷,好像有某个答案有破壳而出了。 “因为我是……” “我是伊织凛。” 泪水夺眶而出,伊织意识到她并不属于这里,在告别之际,她对时透脱口而出的回家,并不是戏言,而是封尘记忆的觉醒。 第134章 她来这里只为了一件事,就是拯救时透无一郎,然后离开。 多目赤瞳的鬼,速度快到看不清刀身存在的斩击,只在挥动的轨迹上会留下圆月刃,时透无一郎的速度在这绝对力量面前变得不自量力。 下一瞬左手处刀光闪过,那鬼竟然斩断了时透的左手。时透无一郎残肢掉落,刀刃扎破血肉之躯,右肩被刺穿钉在了柱子上,他咬住长发,痛得冷汗不止。 浸透鲜血的地面之上,血液流淌,却一滴都不能溅洒在月亮之上。 时透无一郎输了。 伊织不接受这样的结局重演,所以以身入局,只是记忆清文件,连她都要忘记自己是谁了。 唯一一次的偏离,是在登记继子名册时,她突然被问道,真的叫这个名字吗?伊织只是个单纯的姓氏。 那时,伊织脑中不由蹦出了她现世的真名,如果有可能,她希望离开的时候,跟时透无一郎最后的联系,是以真实的名字。 “伊织凛,我叫伊织凛。”女孩低声道。 她是无名之人,这个故事里一个不起眼的脚注,等所有的痕迹如这沙烟散去,假如时透无一郎活下来,他就会忘记她了。那块镌刻真名的墓碑,也终将无人在意。 伊织看着那越来越下沉的太阳,血红的月亮升起,她的脸色变得苍白,疯狂的不安孳生,开始向沙漠外疾奔。 时透无一郎发现了真相,他拒绝了伊织的牺牲,宁可一切推倒重来,再次战死在无限城中,都不要将伊织卷入此事。 时透望着伊织在决绝话语的余音中蹒跚走远,深邃的侧脸轮廓如雕刻般分明,薄荷色的眼眸透着一抹冷静而温柔的光。他直到人影消失,才朝相反的方向转身。 他瞒过了所有人,是生是死,今后他自己说了算。 ··· 时透无一郎在巨大的爆炸轰鸣声醒来。 他还有些恍惚,以为自己又站在了海之滨的礁石上。等听到外面鬼声嚎厉和实弥的呼喊,他就知道。 这一天终于来了。 一声琵琶声铮鸣,地面结构发生变化,迅速凹陷,他开始下坠。 时透无一郎用剑术消减了大部分的冲击,站稳了身形后,发现掉入了一个宽敞的房间内。 留着黑色长鬓高马尾,身着紫色蛇纹和服与黑色马乘袴的剑士背着他坐在席上。 时透无一郎看着这个背影,气息凌烈。 这鬼回头,脸上六目似火,上弦一的字样在里边平静燃烧,而他的左额与右下巴处还长着红色火焰斑纹。 上弦一近在眼前,这就是他那成为恶鬼的祖先。 黑死牟没有回头,对着这个擅自闯入的年轻人,语气没有不满,更像一个前辈关心年幼后辈,洞察一切地询问:“时透无一郎吗?” 时透无一郎冷冷看着黑死牟,日轮刀出鞘,说道:“是。” 早在人掉下来的瞬间,黑死牟主动用“透明世界”查看了无一郎的身体结构。他咂摸着时透这个姓氏,语气中带着些遗憾:“四时不留曰时透,你不该叫这个名字的。” “不关你的事。”时透无一郎冷眸似刃,紧握着日轮刀,薄雾出现,弥漫开来。没有兴趣与鬼废话,高速连续斩击下使出的剑招。让黑死牟都露出赞赏的神色。 黑死牟阅人无数,杀死的柱也堆积成山,只一眼就看出来时透无一郎是个天分极高的人才,哪怕在历代柱中间,他也是个楚翘。 黑死牟唏嘘了一句:“原来这就是我的后代。” 若是再年轻几岁,或许黑死牟完全可以不把时透无一郎放在眼里。但现在不行了,时透无一郎强大到有了弟弟当年的风范。 霞之呼吸柒之型·胧的使出,迸发出了强大战力,黑死牟看着波动的空气,时透的速度居然出落到可以与空气相融了。 这后辈的本事还真的不小啊。 “你本可以逃脱短命的宿命,”黑死牟的眼中有一分同情,九分冷漠,虚哭神被拔出,他冷淡说着,“但现在我们之间只能活一个。” 在时透用平流斩冲过来之际,刺眼的月轮光束划过。黑死牟作为前任剑士的是鬼,使出的精湛的剑技,两两相撞,一时之间胜负难分。 时透无一郎脸上的云状的淡绿色斑纹涌动起来,日轮刀的颜色也发生了剧变。 随着不断地逼近,刀影在身前身后闪烁,寒意贴着脸颊,碧绿的日轮刀上残留着他的血,又混杂着这所谓先辈的鬼血。 血脉的混合,并没有血缘的羁绊。 云路斑纹热烈,眼眸前所未有的坚定,时透无一郎从来不是弱者,他也不受任何过往的压制。 一方站在光里,一方躲在暗处,霞终究不是月。霞有朝晚,终得曙光,月难于天明长悬。 时透无一郎的日轮刀就如他本人,凌厉洁亮,誓要扫荡世间一切污秽。 几番死战,时透无一郎体内的血像要沸腾了一般,搅动着伤口。 命,要握在自己手中。过往已如浮烟,宿命又算得了什么。 黑死牟绝境之际,感到屈辱,他不再用剑术,直接发动了他往日最不屑使用的血鬼术,从体内生出了无数尖锐刀刃向四方延展,圆月斩击疯狂落下。 他不能容忍输掉,彻底不能容忍再一次输掉。 鸱鸮初啼,月消静寂。 时透无一郎躲过了黑死牟爆体而出的攻击,已经快忘了疼痛的滋味了,他冒着神形俱灭的危险,时透无一郎舍命穿过黑死牟攻击的空隙之中。 第135章 云雾散开,霞光乍现。 黑死牟的身体在眼前迅速崩毁,那怪物般的身躯倒地不起,如同见了太阳一样散去。 这一次,时透无一郎赢了。 鬓边的汗未擦拭,衣衫血与汗混合,时透无一郎不敢停下,还要再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大家才能活下来,他继续向鬼王那边赶去,夜晚还有场死战在等着他。 等一切结束了,就能去找回伊织了。 ··· 无限城上升到了地面,伊织迎着光亮跑来。 倒塌的无限城生出了死白的希望,紫罗兰优雅舒展着她的紫色花瓣,飘落在了伊织发间。 无限城内一片狼藉,太阳底下恶鬼已经无处遁形。人类所奢求的平静生活终于到来,千百年来的鲜血牺牲托举出了未来的太平。 但付出代价的是他们这一代人,喜极而泣的欣悦都隐藏不了心底的苦恨和遗憾。 活着的人忙碌搬动着同伴的尸体,清点着那由血肉之躯堆砌出来的胜利。 混杂的轰隆声让伊织站在霞光下焦急心悸,到处都是求救,她怎么都找不到时透无一郎。 信鸦大啼,鬼杀队的队员在远处大哭吶喊,压抑的天光被撕裂。 伊织踉踉跄跄地在尘土中行走,在废墟中扒开无数砖石,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她要找的人。 馥郁的暮色遮不住少女的悲戚的双眸,她颤巍地捧住时透无一郎的脸,又为沾上的鲜血瑟缩,清泪断了线一样掉到了时透无一郎的脸上:“我来晚了。” 伊织与霞光同来,像黎明一般热情温暖。身影像曙光驱散了时透浸入死亡之流的寒冷,所有的悲伤都不再存留。 时透无一郎浅笑,爱人不再是梦中人:“不晚,只要你愿意来,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伊织搂着时透无一郎冰凉的身体,气息好似轻烟飘荡,低泣道:“对不起。” 时透无一郎想让伊织不要哭,却抬不起手,眷念地看着伊织,明明才半个月未见,却觉得隔了好多春秋。他的脑袋轻点在伊织的颈间,生怕给她带来更多的负担。 她扶着时透无一郎身躯的手,不断有新鲜涌出的血覆上,滚烫到让伊织的理智都快被烧焦损毁。 昏昏欲睡像醉了酒,睡过去了就无痛无灾了,但时透无一郎不想伊织难过。他不忍心让伊织跟过去的他一样,孤独地活着是一件很悲伤的事,他厌倦了等待,他不想要伊织同他一样。 世界和时间都隐退在露水和霞光中,伊织披散开的长发滴沥着幽香,沾满了海风的气息,时透轻声问着:“为什么要道歉?” 伊织双眼泛红,她含着泪说道:“我来这的唯一意义就是救你。”破碎的话无法说完,言语零碎:“我搞砸了一切。” 她应该彻底死去,这样就能好好结束这一切,为什么她还要活着,眼睁睁看着时透在决战中负伤,她什么都做不了。 时透无一郎嘴角轻扬,泛起微笑:“我知道的,没有搞砸。”他不愿胜利变得悲伤,粉饰着普通的美好。脑袋轻轻垂下,落在伊织耳边。 两人的发丝缠绕,她听见时透无一郎在耳边低喃,绿眸不再暗淡,覆盖的是流风馀韵的清浅笑意。 “凛,我也想救你。” 年华残酷,种种苦行中的祈愿全成空,时透无一郎自知他对尘世无留念。自从独活于世后,一直孤身一人。 但从遇见伊织的那一刻起,命运的共振启动,时透就从那白昼溺沉,梦景迭聚的深渊中走出。 忽闪忽灭的灵魂,被一只手拽住。少女的灵动双眸望来,她在求救,她在向一个同样濒死的人求救。 光怪陆离的碎片在眼前浮现,时透无一郎第一次向伊织伸出手,身后霞光隐匿,她脆弱得像幅水墨。 在幽静小院,时透无一郎望着伊织使的乱七八糟的霞之呼吸,两人凝视对望。 时透无一郎与伊织走在海之滨的荒漠上,身后留下一长串沙印。 当伊织要离开时,时透无一郎不可能没有预感,他不会在一个错误上停留两次。 从锻刀村回来后,时透无一郎就确定伊织一定有事瞒着他,反复说服之后,还是觉得伊织说了谎。所以他找到了相原修,这一次相原修没有隐瞒,他的爱恨都不纯粹,但希望伊织能活下来。 听到伊织要死亡的消息,时透有一剎的恍惚,后很快稳定心神。 只要还没有到最后一步,人一定能救下来。 所有反噬的代价时透都决定照单全收,包括断送伊织为他争取的生路。 优夏的心比盘石硬,扭曲又作恶。屠刀挥下的那刻,没有一丝犹豫。刀刃划破了伊织的皮肤,在碾碎动脉脖颈时,就再也无法继续向下了。 优夏回头,声音破碎,身子向外拉扯,痛得满头大汗,时透无一郎居然就站在她身后,没有施舍她任何眼神,干净利落地斩断了她的胳膊。 优夏是饲鬼者,以魂饲鬼,污秽合污之辈。她不值得审判,她是恶的化身,就要这样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无人施救,永世都摆不脱不掉她所畏惧的阴影。 寄生鬼式微,她复原不了了。 时透无一郎抱走了昏迷的伊织,头也不回地离去。 后边传来优夏细碎的呜咽,间断的痛苦嚎叫宣泄着压抑的情绪。优夏还在哭吼着初遇时的那一句:“为何你那时要来,为何你不早来?” 第136章 如果时透无一郎早一点在她父亲变成鬼后,来到她面前,救她出深渊,她也不至于留念那个破碎不堪的家,也不至于双手沾染鲜血无法抽身。 时透无一郎是优夏活下去的动力,她要带着这恨意诅咒追逐着他,让他不得不直视她。 可时透无一郎从头到尾都没看过她,她的恨意化为空谈。爱恨交加的情愫通通湮灭,变成了笑话。 优夏不得不意识到,她所追逐的、憎恶的都是错的。她并没有从时透身死中得到任何报复的快意,她自我欺瞒的痛苦达到了顶峰。 父亲苍介不是自愿变成鬼的,他愿意被时透无一郎斩杀。母亲惠子原谅了这个少年,为救时透而被食头鬼吞食。只有自己扭曲纠缠地活着,活在人鬼之间,活的不人不鬼。 旧时记忆唤醒思绪,优夏的恨意中惨和了许多泡影,她痛苦流涕,得不到半分响应。 森林里多了半副枯骨。 时透无一郎带走伊织后,知道如果伊织醒来后,发现是他救了她,一定不会放弃的,她宁可以她的死来换取他的生。 时透不明白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因果,但为了谨慎起见,还是先将伊织送到了海之滨,而他装作不知情的模样,接受伊织的死亡。 直到那墓碑上根据名册,刻上个从未听说的名字,他发现伊织隐瞒的事可能比他想象中的要多得多。 时透同天音夫人一起站在伊织的墓碑前,孤零生悲地问道:“天音夫人,您相信有人不属于这里吗?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天音夫人以为是无一郎太过悲伤,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斟酌过后,还是顺着他的话说着:“没有听说过的事情未必是假的,或许真的存在。” 这世上真的有人是为了拯救他而降生的,如今伊织看着事情要成功了,就打算两手空空地离去。 时透无一郎不接受这样的结局。 看到从海之滨跑出来的伊织,躲在白阜乡真的对他避而不见,时透无一郎一时之间,真不知道是该无奈苦笑,还是哽咽在喉。 哪怕跟了她一路,让伊织清楚看见,如果她死了,他也不会幸福,都没能等来一个转身。 伊织看起来不想念他,绝无可能主动来坦诚一切,她的心比想象中要坚硬。宁愿两人此生不复相见,都不愿意耽误他。 这段日子以来,知道伊织有为他赴死改命的想法,时透无一郎都夜不能寐,心痛如绞。既然如此,他不能将他要做的事情全盘托出,就让所有人包括伊织,都以为他接受了那份生的馈赠。 两人背身离去,而时透决心去做的,就是独自迎击死亡。 这是场胜算渺茫的战斗,时透无一郎不能回避,不能后退。 风声呼啸,烟雾升起,周边的光线变得昏黄。黎明的曙光终于打在了这片腐朽破败的土地上。 鲜红盛开的血滴,心爱之人的灵魂自由飘荡。 遥远、隐秘、再复燃。 当太阳和月亮一齐在云蒸的边沿暗淡地燃烧时,云翳浮动,朝霞喧腾,伊织的泪倏地砸在了地面上。 银子在滚滚云霞中飞过,时透梦幽的眼眸纯粹干净,伊织仰头看着霞光万道,湿润攀上脸颊。 这一次,他们再也不会分离。 第73章 番外一 “伊织警官,今天警视厅里来了个新人,还拜托你照顾一下。”粗旷的男声伴着两道脚步声响起,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伊织凛正弯腰接水,听到这话旋即回头,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年轻男人跟同事松田已经走到她身后。 这个年轻男子黑发有些许长,乖顺地搭在额头前,干净精致的脸庞一半埋进了脖上系着的灰色围巾处,那双明亮的绿瞳看着温和清隽,漂亮得让人恍神,像贝加尔湖畔的春风绿水,冷冽又不失温柔。 水满溢出,流到了地面上,伊织的手还点在饮水机的按钮处。还是松田好心提醒:“伊织警官,你水接满了。” 伊织迅速把水杯放下,从那恍神的状态里抽离。这男人的瞳色奇特,一时失态才多看了两眼。 总感觉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好像在哪里见过。 伊织得体地打了个招呼:“你好。” 警视厅已经很久没来新人了,刑警这边压力大,要求也高,特别是伊织所属的警视厅刑事部搜查系,新人还是挺稀罕的,都快成濒危物种了。 年轻男人眼波一晃,定眼看着伊织,带着打量的深意,那两叶青翠孤舟,泛开点点涟漪。一时之间,竟没有响应伊织。 伊织凛对这种打量的眼神很敏感,这人盘旋不去的好奇之中,不知道是藏着轻视还是质疑。 职场的日子并不轻松,总有人觉得她没有站在正确的位置上。 ——这不是女人该做的职业。 ——哟,还是个女警官来抓我啊,真是“艳福不浅”。 ——不要感情用事,你们女人,算了…… 伊织的眸光渐冷,脸慢慢沉了下来,她很抵触这种冒犯的眼神,于是将手放下,对视了回去。 两人才第一次见面,仅仅是打了个招呼,气氛就有着微妙的紧张。 松田留意到这尴尬的氛围,在旁边出来打圆场,介绍道:“伊织警官,这是警视厅刑事部信息系派来的犯罪心理学家时透无一郎,过来跟那个案子。” 一般来说,这些犯罪心理学家只要好好呆在办公室,等着他们搜查系的把信息收集好送给他们就行了,从未听说过信息系的要下放到搜查系。 第137章 松田看着伊织狐疑的目光,只能在人后面偷偷摇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用嘴形说道:“上边的安排。” 最近警视厅出现了恶劣性质的连环杀人案,一直拖着没有攻克,受害者还越来越多,估计是为了这事来的。 松田又面向时透无一郎,一脸和善地介绍着伊织:“这是伊织警官,你跟着她熟悉一下工作流程,伊织警官人还是很随和的。” 伊织眼角一抽,随和这个形容词居然能落到她头上。松田警官这些同事每年在警视厅考核时,怎么形容她的,她可听见了。 时透无一郎微笑着,绿眸荡漾暖意,轻轻点了点头,温声道:“要麻烦伊织警官了。” 终于介绍完了,松田招手单独叫过伊织,带着她去茶水间的拐角再单独嘱咐了两句。警视厅空旷,时透无一郎安静地站在后边,望着两人的背影,他们的说话声很轻很小,谈话的内容与他有关。 松田小声说道:“这人刚警校毕业,这么年轻身上就挂着个警视头衔了,身后背景有点复杂。你如果带人跑现场注意点,别让人受伤,我们负责不起。” 松田只知道时透无一郎是高层调来的,但是这人的调职说明含糊不清,所有信息都被保密了,还点名要伊织负责接洽。 伊织一听这话,对这新人的印象更差了,但还是勉强保证道:“知道了。” 这年轻人如果是为了混个履历,过来考核工作那随意。但如果擅自过来干扰危险的刑事侦查工作,她也很难给这人什么好脸色。 松田走后,伊织公事公办地带时透无一郎介绍了一下日常的工作。不算热情,但也没带有明显的敌意,毕竟这段时间要做同事,也不至于笨到一上来就给自己添堵。 搜查系的工作内容跟信息科的会有一定差别。侦查工作听起来很简单有趣,从各种蛛丝马迹中复刻出犯罪的过程,寻找犯罪的动机,再发现犯罪人的行踪。实际上很繁琐,大家也都很忙。 时透无一郎走在伊织身后,认真听着,时不时点头附和。 伊织在她的办公室里,给时透无一郎安排了个位置,再给他抱过来一大捧卷宗,纤长的手指敲了敲卷宗,说道:“你先看看这些,熟悉一下案情。” 时透无一郎低头看着那一沓案号被遮盖的卷宗,知道这就是那起连环杀人案的数据。在来之前,他早就看了十遍不止,里面的每一处细节都烂熟于心。 时透无一郎垂眸掀开了一页,嘴上说着好着,实则在观察伊织的去向。 伊织交代完后,就开始穿外套,收拾东西准备出去了。 时透无一郎合上卷宗,站在桌子后好奇问道:“伊织警官,你去哪?” 伊织手上的动作未停,背对着时透无一郎站着,随意说着:“出去跑个现场。” 时透无一郎看着对这事很有兴趣,追问道:“你是要去调查那起案子吗?” 伊织将大衣的纽扣扣好,敷衍说道:“不是的,你下班时间正常走就行,我等会晚点回来。”说完,就把人丢下,径直往外边走去,没有过多解释。 室外寒流扑面,冻得人打了几个寒颤。伊织坐进驾驶位后,正低头系着安全带,就听见有人在敲她的车窗。 伊织放下车玻璃,看到来人后,尽量装作无事道:“怎么了?” 时透无一郎一路跟到伊织的车前,额前的发被冷风吹得扬起,下半边脸露出,清瘦俊逸。人看着风度谦和,宛若一块纯粹的璞玉,但又觉得很神秘疏离,很矛盾的气质。 时透无一郎弯腰,趴在车窗凑过来问道,眼睛亮亮的:“伊织警官,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伊织冷漠拒绝:“不可以。”不是给他找事做了吗,怎么还跟着自己,伊织也没听松田说,要 24 小时带着这人。 这个年轻人一副受挫的样子,但也没有气馁,而是默默看着伊织,手还搭在车窗上。 伊织发动车辆,慢慢升起车窗,冷言道:“我要去的地方跟那起案件没关系,别一看到有连环杀手,就肾上腺素飙升。去把卷宗看完就回家,今天就先这样。” 乳臭未干的新人,就恨不得每天身边都是杀人的大案,以来追求一些虚空的正义感,这世间的真相哪有那么简单。 时透无一郎扒在车玻璃的手还是没收回,他看着伊织,突然说道:“你在撒谎。” 伊织一直很反感那些自以为是的心理学家,到处看破这个看破那个,了解这个了解那个,人就是幽暗的动物,喜欢藏着自己都不知道的情绪。但时透无一郎现在的眼光简直让她有种想要逃窜的冲动。 伊织蹙眉,下意识想要辩驳,只是话还没出口,车门处就卷起一股寒气。 时透无一郎已经打开车门,坐在了副驾驶上开始系安全带了,他偏过头对伊织淡然一笑,散发着春意的清香,他说着:“伊织警官,卷宗内容我早就看过了,我认为里面没有有用的信息,但我相信你能带我找到真正的线索。” 伊织错愕又骇然地看着旁边多出来的人,无语道:“你给我下去。”她压根没说过她要去哪,否认几次了,时透无一郎就是一口笃定她要去调查。 时透无一郎不动,再次开口,声如清月,没有任何攻击性,却自信笃定,让人难以反驳:“两人执法才符合程序,伊织警官之前私下调查都算违纪,我可以替你保密。” 第138章 听完时透无一郎的话后,伊织心跳加速,不知道这人怎么知道这么多信息,但还是镇定道:“行,那你就去举报我。” 时透无一郎听了这话,笑意更甚,莫测的迷雾被驱散后,眼中明朗光华,让这冬日都要为这光辉退让:“当然不会,我只是想跟伊织警官合作。” 伊织思考了几秒要不要把人打倒丢下去,但是还未实施,时透无一郎又说道:“软弱之人才会诉诸暴力,我们是理性人不是犯罪人,是吧?”时透无一郎像在询问,更像警示。 伊织握紧方向盘,僵硬地收回视线,一声未吭。 过了会后,伊织盯着粗糙开裂的手,还是打算垂死挣扎一下,手指上布满了很深的裂缝:“我什么都没查出来,你跟着我没用的。” 车内暖气开得很少,说话时面前会形成一团雾气,时透无一郎将下巴搭在围巾上,又低了低头,鼻间也埋了进去,他没有正面响应伊织的问题,而是看向她的手,关心说道:“冬天不要一直洗手,上边没有血了。” 伊织呼吸一窒,感觉指尖处传来剧痛,像有蚂蚁从那开裂的地方爬出来,骨缝血液里都藏着肮脏的东西。她想蜷起手,又觉得恶心,只能僵硬地摆着原姿势。 好在时透无一郎没有步步紧逼,对伊织手上的伤口没有多问,他温声说道:“没用也没关系,总比什么都不做好。内部有人在阻止有用的线索出现,不是吗?” 这个上头空降的年轻男人第一天就让伊织心中警铃大作,他绝对不像外表这么纯洁无害。 伊织不知道时透无一郎对心理的钻研有多深,但是此刻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都在丰富着时透无一郎对她的侧写,而自己对这个男人还一无所知。 伊织强行按下了心中的焦躁,踩了一脚油门,驾车驶向某地的案发现场。 第74章 番外一 时透无一郎跟伊织坐在车内,车已经熄火很久了。外边的冷气就在玻璃上形成一层薄雾,勉强能看清前边拉着的黄色警戒线,还有两名穿着警服的刑警在那边勘验。 车停在一个不近不远的角落,离现场保持了一段距离,看起来这就是一辆偶然路过的执勤警车。 伊织没有下车,她低头滑动手机,车内静不可闻。 时透无一郎安静待了会,问道:“不下车吗?” 伊织头都没抬,只回了一句:“再等等。” 伊织现在没有调查令,这案子现在还在勘验过程中,本来就是私下行动了,还是低调些好。 说话时,伊织已经收到同事传来的信息,开始浏览这个新人的数据。 时透无一郎跟她是同一所警校毕业的,还是师姐弟的关系,但之前完全没有听说有这号人物。 时透无一郎见伊织不急着走,也不避人,当着他的面就开始翻看他的数据,警校的半身照都指尖滑动,放大看了一秒,不由笑了笑,靠在座椅上耐心地同伊织闲聊起来:“伊织警官,你对“八月花”连环命案了解多少?” 伊织脑子闪过一些血腥的画面和零碎的线索,最后抬起头客观说道:“还行。” 她前期在这案件还没有被定义为连环作案时,负责了主要侦查工作。但后续伊织调查时,总感觉遇到了不少阻力,后面更是直接被抽调出了核心的调查小组。 直到这起案子的恶劣程度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警署开始将全部重心都放在了这案子上,伊织才得以继续接手。 伊织一直觉得警署里有人在阻挠她接近真相,时不时出来私下调查,确实得出了一些与警署内部完全不同的结论。 伊织下意识地又摩挲着手指,用力之大以至于瞬间裂口就迸出血来。 时透无一郎从口袋里翻出纸巾递了过来,伊织没接,她对时透无一郎充满着提防,两人之间隔着手臂宽的距离,咫尺又像在敌对。于是反问道:“你知道多少?” 这人不仅对警局的动向了如指掌,连她在做什么都清清楚楚,手段了得,伊织忍不住试探道。 时透无一郎很真诚地望着伊织的眼睛说道:“跟你差不多。” 这话听起来就很让人不忿。伊织冷哼一声,心中暗道:那可不一定。 时透无一郎像是看破伊织心中所想,他将纸放到伊织手里,看向前方,轻笑道:“比如这起案件是昨天新发现的,虽然作案的手法有些不同,但是这就是连环杀人案新的延续。” 伊织的办案嗅觉很敏锐,但是显然有比她更厉害的人出现了,还坐在她身边。 看着伊织僵住不动,证明了他的猜测完全正确。时透无一郎干净纯粹的脸庞浮出笑意,他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特许搜查证,在伊织面前晃了晃,志在必得地说道:“不用等到天黑,我们走吧。” 伊织眼睁睁看着时透无一郎打开车门下去了,人还没从巨大的冲击中缓过来。不是,那个证件他从哪里搞过来的,他怎么知道自己打算等天黑再混进去的? 时透无一郎下车后,绕到主驾驶位这边,绿眸透亮,星辰都难以比拟,凑到车窗附近说着:“伊织警官,等会我会说你是我的助理,冒犯了。” 伊织知道轻重缓急,对这个说法没有意见:“好。” 这人既然有这么好使的通行证,那伊织都愿意带着时透无一郎了,能给她省不少事。 时透无一郎站在门边等待,突然伊织又听到时透无一郎在那边说道:“伊织警官,如果需要,我也可以为你提供免费的心理咨询,所有问题我都能为你解答。” 第139章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伊织没明白时透无一郎在说什么,只得冷漠回应道:“谢谢,不需要。” 时透无一郎跟没有听懂拒绝一样,迎了上来,安静站在车门旁边:“我知道你的所有过去,你可以信任我。” 伊织像一触就要起火的干草,这话在她的周边险些擦出火花,伊织看怪物一样看着时透无一郎。直觉拉起了警报,这个人在有目的地接近她,她摁下那两分戾气,沉默了下来。 之后伊织跟着时透无一郎,全程没再说话。 这人要是把犯罪心理学那一套用她身上,她也没招,但反正要狠狠给这人拉黑了。 ··· 一个留着胡子的中年男警员出来拦住了靠近警戒线的两人,喊道:“你们俩干什么的,这是犯罪现场,不准靠近。” 时透无一郎穿着风衣,系着围巾,像极了乱入现场的国中学生。身后还跟着个带着口罩的年轻女人,连张全脸都没有露出来,看起来鬼鬼祟祟的。 时透无一郎把准备好的证件递了过去,温声道:“我们是警察厅的特派员,过来协助工作的,旁边这个是我的助理。” 警员中田接过证件看了一眼,神情正色起来,他小心问道:“抱歉,您过来是有什么指示吗?” 他有点发怵,这个新案子怎么会让这么高等级的特派员,来指导工作。 时透无一郎收起证件,态度十分谦逊:“我们怀疑这起案件跟隔壁县的某起案子有关,前来秘密调查。” 中田警员一听吓了一跳,还牵扯这么多,赶紧抬起警戒线让这两人进来。 这会儿都下午四点了,勘验的人员工作已经做的差不多了,中田现在生怕有什么遗漏的细节没有发现,赶忙带这年轻的特派员过来复查现场。 时透无一郎跟伊织换上勘验的衣服和手套后,顺畅进入了第一现场。 中田在旁边为他们介绍着:“尸体是昨天早上发现的,推测死亡时间是前天十点,被害人是被重物砸死的,胳膊处有抵抗伤,现场没有发现指纹,脚印残留数枚。” “那凶器呢?”侦查这一行伊织是专业的,闷声在后头问道,声音故意装得嘶哑,隔壁警局的中田是认识她的。 中田没认出来这不露脸的助理是伊织,没起疑地说道:“暂时没有发现,已经派人去后边垃圾桶还有角落处搜查了。” 时透无一郎看着翻乱的室内,大敞的衣柜和桌子,问道:“财物也丢失了吗?” 中田接话道:“是的,贵重物品都不见了。” 路过窗口,伊织看见市里标志性的电波塔,这个电波塔每年八月,都会在底下举办现价,所以这座塔又被叫作“八月花塔”。 走到卧室,血腥冲击的一幕映入眼帘。伊织一直与这些刑事案件打交道,所以司空见惯了,反观时透无一郎也很镇定。 被害人是个离异的年轻女人,说用重物砸死,一点都不夸张。因为死了一段时间了,后脑勺被砸过的地方留下的痕迹凹陷又可怖地青红,整个头骨都被砸的凹陷。 伊织用手翻看伤口,手腕处有抵抗伤,腹部也被打击过,尸僵的程度还不明显。 这起案子跟之前的都不太一样,受害者的钱财第一次发生丢失,伤势也比之前严重很多。 伊织协助警员将受害者的身体小心翻转过来,在不破坏现场的情况下,要将其送回警局进行尸检了。 准备给受害者抬上担架时,伊织的动作停滞在空中。死去的女人眼眶浮现了两圈红痕,是拳头殴打过的痕迹,虽然有些浮肿和发红,但还是能看清原貌。 这人的尸体跟她记忆里的恐惧重合,赫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模样,那甚至是张男人的脸。 伊织感觉手下被害人冷却的脉搏重新跳动,死去的人双眼圆睁,慢慢坐起,怒瞪着她。死者伤口的鲜血顺着胳膊流淌到伊织的手上。腐烂咒骂萦绕,难以名状的晕眩让伊织险些压抑不下恶心反胃的生理反应。 那边时透无一郎看着伊织的异样表情,像是发现了什么,走过来蹲在伊织身前,替她将尸体盖好,温柔说道:“深呼吸。” 伊织脸色惨白,冷汗狂流不止,右手麻痹得厉害,动一下都觉得疼痛,只能盲从地抓住身边的指引。 等伊织缓过来一些,时透无一郎直接带着她暂离了现场,留下一脸懵的中田。 这特派员助理害怕尸体,还胆子这么大,开始还以为是个行家呢。 中田摇了摇脑袋,不过容易被尸体吓到的样子,跟他认识的那个小姑娘挺像的。 时透无一郎将人带到车边,从伊织兜里拿出车钥匙,再在车里面翻出瓶水,拧开瓶盖给人递了过来。 冬日的水冰冷,靠近颤抖的手时,被碰撒了些,飞溅到了伊织的手背。还没来得及散发寒意,就很快被人擦掉。 时透无一郎安抚道:“你不用代入到回忆里,这不是同一个人。” 伊织没有聚焦的瞳孔瞬间放大,她脸色青灰地向时透无一郎看去,眉间郁结。被窥探的厌恶达到了顶峰,她用力将人推开,厌恶说道:“你调查人也给我适可而止,你以为你懂什么?” 时透无一郎被推远,水瓶里的水撒到了身上,风衣上浸湿一片,他还不来解释,就被迫迎接了这半瓶冷水,渗到了内衬里。 “抱歉。”时透无一郎知道这事要慢慢来,关心则乱,说了身为陌生人不该说的话。 第140章 伊织显然不接受这份道歉,她摔上车门,丢下时透无一郎走了。 汽车的尾气散在空中,时透无一郎站在路边看着伊织离开的方向,心中有了小小的愁绪。 时透无一郎站在原地等了半个小时,没有等来去而复返的伊织,他终于放弃了。 今日的工作提前结束,案子没破,先把伊织给惹恼了。 时透无一郎朝着公寓的方向走去,中途周边的人群突然发出欢呼声,时透无一郎也停下脚步,他抬头望着亮起灯火的高楼,额间停留了一抹白,又迅速融化。 下雪了。 柳絮般的雪飘落在了时透无一郎肩上,沁出一小片水渍,跟那被水沁湿的痕迹混为一体,时透无一郎呆望了片刻,等到指尖已经冰凉僵硬,他才提步继续向前走。 时透无一郎用钥匙开了门,黑暗的室内空无一人,未关的电视还在不知所云地播报一些无聊的琐事。时透无一郎没换湿了的衣服,像往日一样,坐在沙发前,面对着暗处的墙壁发呆。 整个人如空气般,失去了存在感,孤寂又冷清。 今天是时透无一郎恢复前世记忆的第三年,那满墙的照片都是关于同一个人。 过去伊织阳光明媚的笑魇逐渐被凝重的不茍言笑取代,身着警服的她,那双灵动明朗的眼睛,越来越阴沉苦闷,她的心结比想象中要沉重。 更令人挫败的是,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完全不记得他了。 第75章 番外一 伊织就这么把新来的同事丢路边了,等她把车开到警署后,才发现时透无一郎的手机和包都落在车里。 等她回去找人时,天已经下起了大雪,白茫的苍穹之下,路边零星走过几个人,而要接的人已经不站在那里了。 伊织坐在车内,心中烦闷。她很厌恶别人窥探她的过去,从三年前她解救人质,误杀了那个男人起。她就是没有过去的人,无限地活在创伤之中。 那件事在警署里也不是秘密,伊织被调职查办了整整一年,闹得轰动。最后的调查结果证明她无故意无过失,特定情景下的执法无罪,才被恢复原职。 但这件事情给伊织带来的伤害比想象中要严重,无论是那个男人的尸体,还是在拘留所那场持久的讯问和心理剖析,都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心理刺激。 伊织现在都不能完全接触尸体,那些克制不住恶心的生理反应,极大地挫败了她。 伊织遍体生寒,好像又坐在那铁椅之上,坐在玻璃窗外的同事,看向她的目光戒备提防,他们问出了一个直白的问题。 “你内心深处是不是一直有杀人的欲望?” 那一刻无论是职业的信仰还是人格都被羞辱殆尽,伊织坐在那白亮的审讯房间里,面无表情,眼神变得越来越空洞。 除了反复重复“没有”外,她做不了任何事情。仅隔了一日,亲切和蔼的同事就变得陌生,将她视为阶下囚,那一枪的动机被无限分析。 罪孽无处遁形,悔恨软弱无力。【1】 伊织的手放在那铁质的桌子上,两手虚握着,她的声音干涩难听,不得已再次回答那个问题:“如果我不开抢,人质会死亡。当时情况已经失控,我没有别的选择。” “你从什么时候就有了这个想法,是看到人质受伤,还是举起枪的那一刻?你为什么认为一定要开这一枪?”警视长一双鹰眼巡视,语气严肃,对这个得意的下属没留任何情面。 伊织现在抬头看人时,都感觉隔了一层层幻彩的光晕,画面和声音一会拉进,一会退远。伊织难以准确聚集到说话的人,手铐束缚住双手,她顺着声音的来源下意识歪着头追寻。 等看到那排模糊的声音,伊织感觉喉咙里发苦得厉害:“我没有剥夺他人生命的意图,但我有拯救他人的义务。” 个子矮小,戴了副无框眼镜站在警视长身边的女人,是警署里最优秀的犯罪心理学家。她不显然不接受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冰冷开口:“什么时候开始有开枪的意图?你只需回答这个问题。” 伊织抬起带有手铐的手,无力地蒙住了脸,即将决堤的意志里,她看到了那个男人得意恶寒的笑容。 长久的沉默,无数的碎石砸入心间寒潭。 伊织的声音在这个四面环音的审讯室内回荡,迅速传到了玻璃窗外的音筒里:“我没有。” 从赶到现场的第一眼,伊织就知道她抓到了一年来,始终想抓到的恶性杀人案件凶手。 死有余辜都不能描述那人所犯下的罪恶,这个杀了她最珍重之人的凶手,亲手处决他都不能绝她心底之恨,她又有什么理由去宽恕。 那一刻伊织想起了死去妹妹的笑容,想起了无数架残破的身躯,还有这个男人此时此刻正得意忘形,笃定伊织不敢开枪的扭曲诡笑。 伊织屏住了呼吸,她的大脑已经过载出极致的痛苦,双眼都被刺激得赤红。她从见到犯人的第一眼就想抛弃所有克制冷静,但她没有。 理性达到了空前的高度,伊织站在对面,既没有靠近,也没有动手,她的手很稳地放在身侧,沉默地与凶手对峙。 直到那最后的变故发生…… 不管怎么说,外面的人都不满意她的回答。持续三日的审讯,让伊织精疲力尽,她已经做好了要在监狱里呆一辈子的准备。 外边听到这个回答后,活页夹被重重合上。他们早就看到了伊织跟这个被击杀的歹徒之间,存在何种联系,才这样不厌其烦地追问。 第141章 面对始终如一的答案,他们终于也放弃了。警视长和专家接了个电话后,面色凝重地走了。 没过多久,伊织就被放了出来。这段经历像不存在过一样,好像那只是一场噩梦中存在的“犯罪”,但伊织始终相信,是有人在帮她。 这件事被时透无一郎揭开重提,尽管他的眼神中是近似慈悲的亲切,但也让伊织无法忍受,好像又坐在了拘留所的审讯室里,那个女人的笔尖落在纸业上,划下潦草的黑痕。 解剖人的身体,何必需要手术刀,攻击性极强的言语也可以,她被肢解成碎片,连拼凑的勇气都没有。 伊织额头抵在那方向盘上,她觉得好累,八月花案件找不到凶手,又分来了个棘手的同事,自己也越来越受不了这压抑的工作环境了。 抱着匡扶正义的初心进入警署,现在变成一个看到尸体就会引发应激反应的废物。 伊织叹气,整理好情绪,又打算回警署加班,今日去现场的案子,很快就会在系统上上传尸检报告,她再看看有没有线索。 至于那找不到的人,伊织也没放在心上。这么大人了,找人借个电话联系一下朋友,肯定会有人来接他的。 总不至于走路回家。 ··· 第二天,伊织刚到警署办公室,办公桌的侧边就已经站着一个黑色的人影了,时透无一郎今天穿得更厚了些,低头在理着什么。 看到伊织进来了,旋即转身,那双绿眸疲态憔悴,脸上还带着病气的红,但里面显现出来的欣喜和愉悦,让伊织觉得莫名其妙。 “早上好,伊织警官。”时透无一郎主动打了个招呼,一点芥蒂都没有。 伊织还记着昨天两人之间发生的尴尬事,摸了摸鼻子,装作镇定地说着:“嗯。” 一杯热可可被递了过来,时透无一郎对昨天发生的事情闭口不提,看着伊织的手,带着一点点慵懒的鼻音说道:“今天很冷。” 伊织接过这杯热饮,顺着时透无一郎的话说道:“是的。”她刚出门洗了十分钟冷水的手,在这份暖意的熨帖下,也没有那么刺痛了,裂开的伤口自愈了无数遍也不见完全好。 “谢谢。”伊织举起了热可可,对时透无一郎示意感谢了一下,虽然看着很不自在,但是也尽力了。 时透无一郎走到别处坐下,对伊织放在他桌上的手机和公文包也没有说什么,他昨天回去拿水时,顺手放在了座驾上,没想到伊织把车开走了。 不过伊织肯定不会动他东西的,所以时透无一郎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他开始翻昨天系统上传来的尸检报告,一目十行地浏览着。 伊织背对着人站了会后,又转过来绕到时透无一郎桌前,时透无一郎抬头,不解其意,礼貌温和地问着:“伊织警官,有什么事吩咐吗?” 伊织皱着眉盯着桌面,心理建设了许久后,想起昨天下车时从那包里掉出来的照片,抬眸看向时透无一郎,从唇缝里挤出声音:“你包里为什么会放着我的照片?” 那张照片有些模糊,光影借着树荫,洒在女孩的脸上,朦胧明媚。伊织捡照片的时候瞥了一眼,还没反应过来。但是翻页看到后面写了个“凛”字,就很难不迅速联想了。 这好像是她警校读书期间的照片,衣服也有点眼熟。 心理学家现在流行将调查对象锁在第一眼能看到的地方吗?不管是不是什么什么新的研究方法,伊织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而且她明确没有拍过这张照片,只可能是偷拍,昨晚想到这事都觉得毛骨悚然。 不知道这人有什么毛病。 虽然一大早表现得很正常,但是伊织还是必须过来问清楚。 时透无一郎开始咳嗽起来,着凉发烧的症状像是一下子全部蹦出来了,脸憋得通红,他看向伊织的目光险些要狼狈逃窜,隔了数秒后才平息下来。 沉默了几秒后,伊织并没有等来她预期的解释。 时透无一郎带着些坠入爱河的羞涩说道:“这是我妻子的照片,”他并不避讳,从包里又拿出了照片,摆在了桌面上,低头介绍道,“凛是我的妻子。” 他说这话时,里面的情谊真切并不作伪,看向那画质不清晰的照片时,眼神中都带着缱绻爱意。 伊织知道搞了个大乌龙,但也相应地松了口气,看来是有点撞脸,还以为这人丧心病狂到偷拍她。 时透无一郎看着伊织那如释重负的小表情,将照片拿了起来,似乎想让伊织确认一下,反问道:“伊织警官觉得我的妻子与您很像吗?” 伊织连忙摆手:“一点都不像,应该是看走眼了,新婚快乐。” 看着时透无一郎的年龄,今年才 23 岁,居然结婚了。现在早婚的年轻人比六条腿的蛤蟆还难找,确实挺稀罕的。 时透无一郎对伊织的这一祝福很愉悦,本就姣好明朗的五官,笑意乍现,驱散着冬日的寒冷,变得愈加温暖,那双绿眼睛清亮澈透,天上微星闪烁。 “谢谢。” 危机解除,伊织重新回到了桌前,还没坐多久,松田就火急火燎地外面跑来,通知到:“伊织警官,八月花案件出现了新的受害者,她看到凶手的脸了!” 伊织一听这话,就丢下手中的文件,快步走了出去,时透无一郎紧随其后。 第76章 番外一 伊织一路开车来到医院,却在病房门口吃了个闭门羹。 第142章 受害者已经有人负责了,现在情绪不稳定,暂时不能见。伊织向门口的上司堀田争取了会,都没能获准。 “伊织,你去你该做的事情就可以了。”堀田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身高挺拔,语气很威严,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伊织见是争取不到了,只能迂回地打探道:“那我去案发现场看看,您能给我个地址吗?” 对于曾经最得力的手下,堀田脸上的表情绷得紧紧的,粗狂的眉毛动了一下,很快报出一个地址,叮嘱道:“你不要私下行动。”很多事情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最近伊织的行为越来越大胆。 这个地址说出来后,伊织面上说着好,保证她会跟警署同事一起去,但心里已然是大骇。 这个地方她昨天去过,不过是昨天那现场的邻居左右户的关系。 伊织带着疑惑下楼,中途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时透无一郎忽然开口:“伊织警官,那个地方怕是没有什么线索。” 伊织停下,回头看说话的人,黑眸深邃,定定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时透无一郎站在一步远的后方,用最平和的语气说出最理智的话语:“因为这是假的受害者,凶手从不这么犯案。” 八月花案的受害者不分男女,不分年龄,人人都可能是作案目标,但凶手从来不在同一个地方作案两起。 “可能是例外。”伊织心中有了猜测,但没有立刻点破,只这么简单说着。 时透无一郎轻轻咳了两声,抬眸看向伊织,温润柔和,摇头道:“不会,凶手是个很偏执的人,甚至可以说过于追求完美了。” 他不愧研究犯罪心理的,对于这个犯罪特写把控得非常准确。 伊织不动声色地同意了这个观点。之前她观察得出,凶手犯案时有很多奇怪的癖好,比如不会留下任何指纹和脚印,永远选择双数日、双数月、双数门号犯案,这凶手有点过分执着了。 在同一个地方,不同时间犯下两起命案,还留了活口,这件事就很奇怪。隔壁那起案件,伊织通过查看尸检报告,确定就是八月花案的连续犯罪。 先虐后杀,受害者的肺部异常肿大,有过严重致死溺水的遭遇,这是凶手最常见的作案手法。 但因为有人破坏了现场,加上因为屋前有建筑遮挡,只有特定的一扇窗前,才能看到八月花塔,所以昨日那起案件只被简单作为劫杀人案上报。 伊织正准备今日提交的检查报告,还放在桌子上。 时透无一郎见伊织似乎认同了他,继续说着:“这个受害者出现的时间太巧合了。” 男人的声音很好听,像旧谷幽兰,淳淳地引领着人的思路。伊织的目光越过人,望向走过来的方向,医院的消毒水味在鼻尖游走,地面的瓷砖洁亮。她知道这个突然出现的受害者就是个陷阱,在误导着众人的调查方向。 但是去而复返显然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那双无形的手在推动着她远离这个案子,她接触不到必要的人证和物证了。 伊织思索了片刻后,她望向时透无一郎的,后还是放弃了,他的调查权限止于哪里她也不确定,况且时透无一郎没有立场帮她。 时透无一郎看着低头苦思的伊织,他的眼睛湿漉漉的,格外动情温顺。这幅身体跟前世比起来,孱弱了不少,特别是恢复记忆以来,之前的伤口都觉得隐隐作痛。 “伊织警官,我现在有点不舒服,可能要麻烦你在这里照看我一下了。”说话间,时透无一郎就近找了排座椅扶着坐下。 照看?伊织心中存疑,但还是好心问了一句:“不舒服吗,需要通知你的家属吗?” 时透无一郎似乎被这句话逗笑了,他靠在椅背上,手在旁边那座椅上拂过,嘴角勾起幅度,很轻地说道:“不需要的。” 伊织也没这么不人道,昨天把人丢路边,今天把人丢医院,这新同事才来两天,一开始的偏见和冒犯,她也不怎么往心里去,于是顺势坐在了时透无一郎身边。 与其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跑,不如停下来理一下思路。 出去搜查的话,暂时是得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最重要的还是要见一面这个“假受害者”。伊织开始翻看起警署对于这个假受害者的计划部署,收集到了一些零散的信息。 时透无一郎就这么坐在这里休憩,他的脑袋低垂着,闭上了双眼,时不时轻咳两声,动静很小。 不知道的以为他们是一对普通的情侣,来来往往的人也都没有注意他们。 上面这排灯光正好熄灭,这么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了两个人。 伊织中途接了杯水给他,不小心触碰到时透无一郎的手,感觉这人体温高得有点吓人,脸色也不太好看。在医院这地方待久了,本来就不舒服的人症状加重了。 伊织站起身,说了句:“我去给你找个医生来。” “不用的。”时透无一郎抬起头,第一时间是拒绝。 伊织没理这人的逞强,态度强硬:“坐这。”直接往急诊的方向走了。 望着伊织走远的背影,时透无一郎过了会,才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很快那电梯处就出来跑动声。原本聚集在那个重点保护病房的人,一下子撤掉了大半。 伊织带护士过来接人时,时透无一郎已经没待在原地了。她也没时透无一郎的联系方式,只能跟护士道歉后作罢。 第143章 人都走到停车场了,伊织突然接了个陌生号码的来电,电话里的人让她回来一趟。 伊织今日来回折腾,处处碰壁,没好气地问道:“你跑哪去了?你怎么会有我的私人电话?” 时透无一郎在那边小声说着,声音宛若清潭流水:“联络人电话很重要的,万一我有什么不测,还是要人保护的。我就在楼上,我没有离开。” 话中虽然有着若有若无的示弱,但总觉得他这样的人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 时透无一郎最后用征询的语气,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伊织警官,我们能见那个假受害者了。” 伊织听到这个消息,就马不停蹄地赶了回去。说话间,她挂掉了电话,来到了那受害者的病房前。 原本被围得密不透风的病房前,居然一个人都没有了。 推门进去后,映入眼帘的就是坐在病床前同受害者聊天的时透无一郎,他看着谦逊有礼,又很温柔,跟人交流起来很顺畅。 但要是再走近一点,就发现他的笑意在眼底只浮于表层,寡淡的情绪纹丝不动,同情是有限的,关切是克制的,直到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后,那点情绪才顷刻高涨。 时透无一郎安抚着受害者,站起身来回头看向伊织:“这个就是我刚刚提到的伊织警官,你可以相信我们的。” 伊织看了眼病床边的病历卡,这个名叫朝香的 27 岁女人,就是那个假受害者了。 朝香手上还打着石膏,头发散乱,看着楚楚动人。 朝香看着这个不苟言笑的女警官,眼中的泪欲落未落,身体前倾着张嘴说话:“伊织警官,求您救救我,有人要杀我。。” 伊织的手被朝香拉住,这女人的害怕真切,连带着手都在不断颤抖,是极端恐惧的表征,没有安全感的人对潜在的帮助者都如溺水者见浮木。 “发生了什么?”伊织询问。 朝香恐惧到极致,却又有点欲言又止,她看起来害怕极了。 时透无一郎已经将最近的位置让了出来,出声道:“我和伊织警官保证,你今日说的所有话,只有我们三人知道。” 朝香眼中的恐惧平静下来后,伊织站在那里,平静地听朝香开口,越听越眉头紧皱,到最后那维持的平静都快崩塌。 伊织等朝香不再说话后,语调沉重地问道:“你说你三日前在弥生家?”弥生就是那真正的受害者。 朝香又回忆起那受害者杀人前阴鸷的眼神,打了个哆嗦,点头道:“对。” “那起案件都没有被定为连续作案,为什么你会被当作受害者发现?”伊织问出心中所想。 朝香的瞳孔摇晃,声线颤抖:“因为有人想正大光明地杀了我。” 伊织离开病房时,心事重重的。如果朝香说的是真的,那这案子就比想象中要复杂,问题果然出在内部,居然有人胆大到包庇凶手。 时透无一郎跟在伊织身后,见她愁眉不展,知道她在为何事忧心。 “伊织警官……”时透无一郎叫着伊织。 伊织回应:“嗯?” “不要皱眉,皱眉不好看。”时透无一郎说这话时,带着两份亲昵的打趣,和善意的劝告。 伊织看向他时,那风恰如其份地吹起了他的风衣衣摆和额前的碎发,整个人都带着脆弱温和的气质,让人心跳都漏了一拍,就好像这一幕曾经在哪里见过。 伊织的眉间不由舒展,不再郁结,脱口道:“在警校时,我们是不是见过。” 街边雾蒙蒙的,车水马龙的大道上,人车都如蚂蚁,按照设定好的路线规矩行进,这背后的真相很快就该从白茫中走出了。 时透无一郎的左手无名指处有一圈浅浅的痕迹,那处传来的空旷又让他有些怅惘,他不动声色地用拇指拂过,释然笑着,含糊道:“幸运的话,应该是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