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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位

    哥哥死了,在她十八岁生日那天。
    妹的生日在高考完的暑假,性格外放的她从撂下笔飞出考场那一刻就没怎么着家,今天逛商场明天打剧本杀,后天约几个狐朋狗友浩浩荡荡地闯酒吧,整一个乐不思蜀。
    但她的生日实际和身份证差了十天,当年录入时漏了前面那个1,在妹兴致勃勃地收拾行李准备去旅游时,哥在一旁静静开口:今年生日不在家里过吗?
    妹高昂的情绪冷却了一瞬,随即用别扭又微妙的语气小声回答:在家过,一周后才走呢。
    哥哥大她五岁。父母工作常年出差,在她三岁后就再没请过保姆,清洁卫生会请钟点工,平时跟着哥哥在家附近的托儿所解决早午饭,晚饭是哥哥做,她打打下手。
    哥哥很温柔,长兄如父亦如母,被他管着又惯着,兄妹间几乎没吵过架。小时候关系真是好得不得了,但五岁的年龄差刚好卡在尴尬的境况,在她最叛逆的初中二年级,哥离家去上大学了。
    初二,她才13岁,哥一点不放心她,非要填报离家近的大学,说是专业强,可妹知道哥哥是多么优秀的人,绝不同意,两人为彼此着想,却破天荒说了极其伤人的话,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但就算不欢而散,哥这个看似温温柔柔的人实则多倔强她也是懂的,妹在最后一刻悄悄改了他的志愿,录取那天,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通知,气到嘴唇发颤,整整一个暑假,除了“吃饭”“洗澡”“睡觉”再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妹比他更气,临别都没去送他,在家里搞大扫除发泄心情,最后从他床底下里掏出厚厚一沓笔记,从她喜欢的菜谱到圆锥曲线方程乱七八糟什么都有。
    再看一遍爱你的人有多爱你,情绪的走向变得无法控制。开始一个人生活的妹独自品尝了爱、愤怒、暴躁、委屈、想念,寒假再见面时,他们产生了距离。
    家人本不该有距离,无论时隔多久的重逢都应该是刻入骨髓的熟悉,可兄妹的情况又有些特殊。他们贴合在一起生长,了解彼此身上每一寸纹路,可分离在对方身上留下不熟悉的刻痕,于是警觉地竖起防备,抗拒适应这种陌生。
    兄妹骨子里实在是太相像,哪怕一个温柔沉静,一个急躁好动,可他们是一条河的分支,同源的感情在血脉里淌。
    他们依旧亲密,却少了交心,来往变得有些小心翼翼,是珍视,却是怀着过保护心情的接近,害怕自己受伤,更害怕伤害到对方。
    妹的周围总是热闹的。人生画布上,哥哥或许是她的底色,浅淡而沉静的蓝铺满了基调,可她的青春太多色彩涂抹,张扬艳丽,逐渐将底层遮盖,甚至掩埋。
    时间的流速,对不同年龄来说似乎也是不同的。四年光阴弹指一挥,哥毕业,回到他心心念念的家,在附近找了工作,回归了与妹再不分离的日常,可此时,高三忙得昼夜颠倒的妹不再像从前那样需要他。
    他似乎不再是她不可替代的“哥哥”,而是身后无数跃跃欲试想要上位的洗衣机、扫地机、炒菜机、洗碗机……
    高三生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他比上班时间早起三小时给妹准备早餐,她一言不发地吃了一顿后,第二天醒来就不见了身影,电话打了三次才肯接,说不要他做早饭,去睡觉,到点再上班。
    犟得要死,还总有办法让他妥协,一些甜蜜在心头翻涌,又平息,慢慢沉寂。他面对妹妹毫无办法,从填报志愿那天起,直到现在,他无法左右她的选择,同时也意味着,他被她的选择一次次排除在外。
    曾经最亲密的妹妹,如今依旧在身边,却已经无法触碰,在他的眼前渐行渐远。
    甚至于这样的时光都太短暂,一年之后又轮到妹妹毕业远行。分别的四年他总想着要回家,回家了却又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去,才能重新走进她心里。那未来呢,他已经自由,妹妹去哪,他自然可以跟到哪里,可她又愿意吗?
    哥哥不知道,他一如既往地将那些恐惧和不安藏回心里,从他成为哥哥起,这是早已习惯的事情。
    对于哥而言,五岁之前的时光蒙着灰色的阴影,已经记不太清。妹妹从出生起就有他陪伴,可他足足等了五年才等到她。从妹妹降生的那一刻起,冰冷、寂寞、枯燥如年轮一圈圈乏味增长的岁月才有了意义。他终于从空荡荡的房子走回了家。
    她给了自己太多,为了让妹妹也能感受到同样的温暖,他抛弃了过去的自己,从一个被名字定义的无聊的人,成为了最幸福、最有意义的哥哥。
    他惯于把一切负面情绪隐藏起来,显得温柔、冷静、无所不能,实际上他怕得要死,不敢离开她半步,妹妹那么小那么脆弱,不能够出任何差错。
    从来都是他太需要她,离不开她,怕得要死,可又拼了命要做合格的哥哥,五岁之前那个软弱的自己在午夜梦回缠上了他,他站在悬崖边吹了很久的冷风,最后转身回去,确认了志愿,去了大学,没有选择复读。
    他第一次离开妹妹,太过想念她,想她的时候,自己好像分裂成了许多个幻影,有幽怨的哭诉为什么要离开,他不该出现在这里,本可以有无数办法留在她身边,有害怕的颤抖,因为潜意识已经意识到她的长大,不再需要他,有坚决的确信,作为哥哥要承担未来的责任,学会接受分别……
    最后一个幻影慢慢露出微笑,不像任何一部分的他,笑容的弧度如同一张假面,他从未见过……还是不想承认?
    它朝他笑,那是一个陌生的男人,戏剧性地捧着心口,做作的模样令他忍不住要呕吐,深情又夸张地告白:我爱她——
    他朝幻影撞过去,笑容破裂,镜子般碎了一地,他站在碎片里低头看那颗不停跳动的、丑陋的心。
    一个无可逃避的事实。
    他自己都害怕自己,怎么可能会让妹妹安心?他们亲密无间的距离,究竟是谁在撕扯着爱与恐惧,拉进又推拒?
    他痛苦地演着这出可笑的独角戏。
    妹不是个细腻的人,她能感受到温暖、寂寞、活泼的爱和转瞬的恨,却难以察觉那些幽微的,如哥哥挺直的背一般绷直在骨髓的执念。
    她明亮的眼睛看不到那么阴暗的感情,又或者说,她的眼睛里,哥哥是晴日的蓝天,宁静的海,苍翠的竹。与之相对的,她是无定数的云,作乱的鱼,疯长的野草,幼时毫无顾忌地撒泼,成长后忽然不知道如何与他相处,才能回报他长久在一呼一吸间的关爱与包容。
    她跟着同学跑去酒吧,艳光四射,群魔乱舞,她没沾太多酒精,却也跟着脑袋昏沉,她有心仪的学校志在必得,却又好舍不得离开。
    高三忙得昏天黑地,好不容易哥哥毕业了,早上起床见不到他,晚上回家他又已经睡了——虽然都是她的强硬要求,她可不要哥哥陪她一起熬,人生有一个高三就已经足够受了。
    哥哥高三那年,甚至还要照顾一个精力过剩的叛逆丫头。
    还没和哥哥重新亲密起来,她又要走了,如果哥哥是为了她回来,可不可以也跟着她走?可是,可是她一直把他往外推,又怎么开得了这个口。
    妹向来是直来直去的性格,独独在哥哥面前总喜欢闹别扭,她想告诉哥哥自己已经长成大人,可这反而是十足的孩子心态,越要证明什么,越把事情办得更糟。
    旅游是和同伴早早定下的行程,她努力推到了生日之后,十八岁成人,在这意义非凡的时刻,她希望和哥哥坦诚地聊一聊,打破那层似有若无的隔阂。
    她的生日在早上七点,夏日清晨,是美好的开端。前一晚,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有些逃避地在外面独自闲逛,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晚上九点,她在楼下徘徊时收到哥哥加班到十点的短信,她松了口气,回到家飞快洗漱,关灯上床闭眼睡觉。
    太早了,睡不着,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真奇怪,怎么跳得没完没了,她确实是要做一件需要慎重对待的事,可也不至于这么紧张,她可是高考前一晚照样吃吃喝喝到点睡的好心态。
    她毕业了,以考试的结束划一道线,前半生似乎在一瞬间变得模糊又朦胧,与此同时,更遥远的记忆从底下翻涌上来,一层又一层覆盖过去,她的记忆,她的旧梦,被哥哥重新填满。
    好想他啊。
    门锁响动比他交代的时间更晚,接近十一点,在她刚好入梦的时刻,哥终于到家了。她的耳朵听到响动,但意识已经在梦中沉浮,在过去和明天的未来。
    她好幸福,居然从出生幸福到现在,还能更幸福地走向未来。
    十二点,手机嗡嗡地震起来,妹揉着眼睛摸向手机,大意了,忘记开静音,朋友们总喜欢在跨零点发祝福,好不容易毕业,这么不爱早睡吗这群人!
    伴随着清醒的意识,心脏又不安分地加速起来,妹叹口气,翻着手机回祝福。
    她意外翻到一条消息,除了生日祝福外,另一句是,可以下楼一趟吗,我有话想对你说。
    少女复杂的心怀,就在这一瞬间被击穿。
    妹实在是一个与暧昧无缘的人,相对的,直球对她更为有效——可以得到干脆利落的拒绝结果。
    但现在看来,温水煮青蛙似乎才是最佳选择,她虽然不能领悟到暧昧的幽深,可小火慢煮七百三十天,总有某一瞬间的量变到质变,终于到了查收成果的时刻。
    她的心以另一种方式轻盈地浮起来,砰砰、砰砰,或许是怦然心动。
    她没想好答案,可这相对于拒绝,已经是一种答案。
    十八岁生日这天,少女收到了告白。
    她说明天给他答复,但晨光破晓,她未能履约。
    因为哥哥死在了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