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垄上烟火(种田) 第143节

    这样热得不寻常的日子,农人也有应对的法子,日夜颠倒干农活,至少能避过最毒辣的太阳。
    即便如此,接下来几天不断有老庄稼把式栽跟头,多半是自持身板硬实不信邪,多少年的风雨都过来了,怎还会怕这小小的日头?
    还是抓紧时间抢收稻谷要紧!
    可岁月最是不熬人,服不服老无所谓,眼前一黑才知早已不是年少轻狂的小伙了,雪白的鬓发随风飘荡,在阳光下白得耀眼。
    夜里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太阳才刚升到树梢,杏娘率先觉出不对劲,头昏脑沉睁不开眼睛,身上流出的汗竟然感到些微寒凉。
    丛孝看媳妇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如纸,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我看你脸色不对,身子也有点发热,你赶紧回家歇一天,晚上回去我再看看。”
    杏娘懵着脑子四下一张望,“还是不要了,我就是起来得太早没睡够,等晌午歇一阵就好了。”
    丛孝不由分说拿过她手里的镰刀,推着她的后背往田埂上走。
    “不要逞强,不舒服就要好生修养,亏了身子再想养回来都难,你先回家去,有我们父子三个在,没事的!”
    “我真的没事,家里还剩了这么多地没割,两个臭小子还小……”
    “没事的,我看着他们两个,晌午最热的那几个时辰正好躲在树荫底下睡大觉,不会叫他们晒着。
    你回家去好好歇一阵,晚上也不用过来,咱们家本就田少,今年这个收成交上赋税也剩不下什么了,犯不着拼了命拾掇。”
    丛孝好说歹说一阵劝,总算把媳妇打发回家。
    杏娘犹豫一阵后领了他的好意,一连几天白天黑夜忙碌不休,她确实有些吃不消。
    到家后先擦拭一遍全身,就着女儿端过来的温热稀粥倒了一碗,头一挨着枕头,立时沉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可谓天昏地暗,今夕不知何夕,到了晌午时分仍没醒。
    青叶看她娘睡得香甜,人事不知,摸了她的额头也不觉着热,也就没有把她喊醒吃饭,只提了篮子给爹和弟弟们送饭。
    杏娘意识清醒时窗外已是擦黑,这一觉睡得可真舒服,全身凉爽无比如浸泡在冷水池子里。
    她懒洋洋躺在床上不想动弹,闭着眼睛任由肚子饿得叽里咕噜响,睡一个好觉堪比吃了十全大补丸,什么精气神都回来了。
    正数着气息打算起身时,青叶兴冲冲跑进房推醒她:“娘,赶紧起来,大伯家唱大戏啦!”
    “唱大戏?唱什么大戏?”杏娘睁开眼睛一头雾水。
    青叶拉起她娘往后院走,“您跟我来就知道了。”
    娘俩个躲在灶房门口悄悄伸出脑袋,双眼亮晶晶地望着隔壁院墙里的“全武行”。
    只见往日里端庄贤淑的童生娘子正操着烧火棍舞得风生水起,而之前高高在上的童生老爷正狼狈不堪地四下逃窜。
    林氏发了狠地收拾自家汉子,若是之前念着几十年的夫妻情分,事事能忍则忍。
    可眼下她只想一棍子夯死这个满脑肥肠,混吃等死的死胖子。
    镇上的差事不利,一家子重新掉落枝头跌回泥潭,不只当家的心灰意冷,她们母子两个的日子何尝好过?
    可既投胎成了人,也不能立时就能入轮回,日子总得过下去。心高气傲如她,堂堂童生家的娘子,不照样脱了崭新的短衫罗裙,换了粗布衣裳下水田。
    直到此刻,林氏才体会到女人当家的艰难。
    当初两房合做一处时,尽管自家男人担不起农事,可田里有丛三老爷、丛孝挑担,她们两妯娌也都是手脚利落的性子,家里还有陈氏帮忙操持灶上事宜。
    累则累矣,不像如今这般叫人筋疲力尽,绝望地看不到一丝奔头。
    割稻子、捆扎、挑担……还有后续的装板车、拉车、碾场……只想一想就恨不得眼一闭长眠地下,这哪里是一个妇道人家能扛得住的?
    虽说儿子能帮上点忙,可他打出娘胎就没做过农活,一直陪着她做到如今这个地步已是难得,那些繁重的农事怕是担不起。
    非但如此,丛信一天天喝得烂醉只知道躺在床上,母子俩一天的饭食无人打理。
    她忙完田里的活还得急匆匆跑回家炒菜煮饭,之后再提到田里去跟儿子一同吃。
    忙得连喝口水喘气的功夫都没有,更别提洗衣裳、打扫等家里的诸多杂事,一天下来汗湿衣襟,臭不可闻。
    纵是如此,也只来得及洗完澡后随手搓一把脏兮兮的衣物,胡乱搭在晾衣绳上了事。不是她不想讲究,可累得眼皮子都睁不开时,唯一的念头只想就地一躺。
    这天依旧是傍晚时分赶回家做饭,林氏汗津津推开房门,提起桌上的茶壶想倒碗水喝,空荡荡的壶嘴只滴了两滴再无动静。
    她浑身无力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不想动弹,喉咙嘶哑难耐,身上灰尘仆仆,只觉得活着如此艰难,只怕死了倒干净。
    正神思晦暗,郁气难消之时,耳听得一阵嘈杂的“呼……嗬……呼……嗬……”男子打呼的声音,心底的一股邪火冲天而起,转眼间便直上云霄。
    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夫君大过天?
    当下站起身冲到灶房,拿起烧火棍照着床上的人影一通敲打,直打得丛信痛呼连连:“谁……谁打我?”
    林氏咬紧牙根,闷头闷脑就是一顿乱拳,“砰砰”棍棍到肉,誓要把心底的委屈倾泻而出。
    丛信躺了一天本就浑身无力,只得狼狈地逃下床往外跑,尽管宿醉未醒,可本能之下还知道不能跑出家门,连滚带爬冲到院子来。
    “你疯了吗?你打我做什么……你这个疯婆子!”
    他在前面边跑边呼痛,林氏在后面紧追不舍,一根烧火棍挥得大开大合,浑似渔网似得把他罩得密不透风。
    丛信虽说是个男子,可他身宽体胖,一身虚肉中看不中用,还不如他老爹的一把老骨头得用。加之回乡后酗酒度日,萎靡不振,精神头早不是日日在田里劳作的婆娘可比。
    棍子一声一声敲在肉上,起初丛信伸长手臂还想抢棍反制,林氏挥得更快了。
    抢不到后只得屈起手臂护住脑袋,嘴里哀嚎求饶:“求你了,别打了……你到底怎么了?”
    不求饶则已,一出声林氏心里的火好似浇了一勺油,怒火更是汹涌澎湃。
    想到她这大半年来的吃苦受累,整个人活生生磋磨得像老了十岁,哪有丝毫体面、尊贵可言?
    想到她斯文清秀的儿子,才短短几天时间,面皮上已是镀上了一层铜色,前些天还晕倒在田里。
    越想越恨,怒火似岩浆喷涌而出,出手更狠了。
    这边的两人打得热火朝天,那边偷窥的母女俩乐不可支,捂嘴笑弯了腰。
    该,活该,打得好,打得妙,打得呱呱叫啊!
    杏娘心里的喜悦如泉水一般冒泡,“叮铃哐当”悦耳极了,恨不得当场冲过去鼓掌喝彩,到底叫幸存的一丝理智给止住了。
    丛家的这个蛀虫早该收拾了,这么大个人了,一天天的不干人事,想法设法躲懒,没有一丁点男子汉大丈夫该有的责任和担当,比个三岁小儿都不如。
    之前的那些年好比大树底下好乘凉,丛信肩不能挑,手不能抬的,把他读书人的架子摆得高高的,也无人敢说他。
    林氏只当自家人占了便宜,且怀着夫君有朝一日出人头地的想头,自不会多加强求。
    把个好好庄户出身的汉子,养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副甩手掌柜的派头。
    如今可好,板子挨到自家身上才知道什么叫后悔,靠山山倒,靠树树摇。什么都没得靠时,林氏的好性儿也变了调,幻化成了张牙舞爪的母老虎。
    此刻选的时机也好,两家的年轻男丁都在田里忙着抢收,丛三老爷赶牛车去运稻谷,陈氏躲在屋里纳凉,还不知道她的好大儿正在遭难。
    杏娘母女冷眼旁观,恨不得林氏下手再重些才好。
    可听着棍棒和痛呼交相辉映,林氏打人的手几乎舞出残影,杏娘又露出几分迟疑:“你大伯娘这是受什么刺激了,吃了秤砣铁了心啊,这要是把人打坏了可如何是好?”
    丛信固然可恨,可真的打伤、打残了,那边的母子两个定然没有好日子过,她们家也跟着遭殃,大伙都讨不了好。
    青叶俏皮一笑,促狭道:“打不坏,大伯这一身肥肉可不是两三天能养成的,大伯娘打得手累倒有可能,大伯肉多不怕揍。”
    杏娘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嘀咕归嘀咕,她才懒得过去拉架。
    她的那个好大嫂向来把她家当个笑话,眼下就让他们自个闹得鸡飞狗跳去吧!
    只有丛信躲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看着婆娘跟变了个人似的,眼底涌动着疯狂和冷漠,下狠手收拾他。心底暗暗叫苦,嘴上连连告饶,恨不得就地跪下给她磕头才好。
    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他温柔贤惠的婆娘可是叫邪祟附了身?
    第190章
    睡了一场好觉,兼之目睹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戏,杏娘身上的不舒坦无药而愈,比吃了王母娘娘的蟠桃还灵验。
    母女俩做好饭菜,留下给老人的份量,其余的提到田里一家子吃。
    饭后趁着月色割稻谷、捆扎,青叶虽说常年在镇上当学徒,可农活到底是自小看到大的。拿起镰刀来也像模像样,就是速度没她娘那样快,一板一眼有些磨蹭。
    杏娘则不然,浑身似有使不完的力气,“哗啦啦”划拉地飞快,越割越兴奋,直起身喘气时还咧嘴笑了起来。
    丛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这是怎么了?吃了仙丹妙药了这么高兴?”
    杏娘摆了摆手,兀自笑得欢快,这种幸灾乐祸的事可怎么好说呢,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啊!
    当天晚上依旧忙碌到月上正当空,夜幕下的星子在清亮的虫鸣声中格外闪烁,褪去了白天的炙烤闷热,夜色下的习习清风似乎也温柔了几分,带来点点凉意。
    就着这点老天爷的恩赐,农人熟练地挥舞镰刀,快速弥补白天落下的进程。尽管身处稻田只看得到黑压压的一片,可这有什么关系,凭着本能抓挠、割断、散落……
    当丛孝一家子一脚高一脚地踩在土路上时,裤腿边上的草茎似乎染上了丝丝水汽,夜深露重,被疲劳侵袭的身体急需休眠。
    高高低低的说话声散落在田间地头,有气无力,前言不搭后语,然而早已无人在意。
    隔天清晨也不知道是在公鸡的第几道啼鸣声中起床,天色还未亮,面对面站着也只能约莫看清一个人影。
    简单吃过早饭后,一家子迫不及待赶到田里劳作,一早一晚才是最高效的时段,错过了着实可惜。
    等到日光爬上地平线,直起身摘葫芦喝水时,众乡邻才发现隔壁田里多了道稀罕的身影。
    丛家的童生老爷丛信,此刻正埋头佝偻着腰,笨拙地在田里割稻谷。
    “咦?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童生老爷还会下水田呢?”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呀,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见着丛家老大干农活的一天!”
    更有那心明眼亮的老婶娘,故意打趣道:“童生老爷怎么了?童生老爷又不是甚仙风道骨,也是个肉体凡胎。是人就得吃五谷杂粮,咽着汗珠子刨饭吃,今时不同往日咯!”
    乡里农人可不懂含蓄为何物,大着嗓门你来我往,直咧咧问到当事人头上,当着他的面乐不可支。
    丛信本就面红耳赤,手忙脚乱,顾得了头顾不了尾,他活到这样大的年岁,何曾受过此等奚落嘲笑,只觉得半辈子的老脸都丢了个干净。
    尽管太阳还未露出本来面目,可它的威慑早已笼罩四野,隐隐的热浪如排山倒海般袭来。
    丛信身上的衣物已然湿透,汗湿的鬓发狼狈地贴伏在耳边,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酸痛,大腿上的肥肉颤抖不休,似乎连站着都艰难,头晕沉沉愈发难熬。
    他很想甩下镰刀走人,他这样的体面人如何能做这般腌臜的农事,何止是有辱斯文,简直是斯文扫地,脸面全无。
    丛信气急败坏正要撂挑子,猛不防一头撞进婆娘阴狠如刀的眼神里,那有如毒蛇般狠辣的视线牢牢锁定着他。
    似乎察觉到他的不耐烦,视线的主人缓慢抬起右手,锋利的刀刃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芒,手腕转动间,刺目的光线照亮他的眼睛……
    犹如一盆冰水当头浇下,丛信顿时打了个寒颤,在这炎炎烈日竟感到彻骨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