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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走马 第127节

    人类是如此的唯利是图,只是一颗石头,就能心甘情愿地匍伏在他脚下,看来少典和有蟜的赌注,他注定是赢家。
    他能凭借这样东西,让部族日渐壮大。
    不过比起没有身份的人类,蚩尤还是更喜欢妖神。
    也许它们和自己一样,单单是名字里就参杂着含糊不清的两种身份。
    不过它们和自己也不一样,蚩尤带上了青面獠牙的面具,他的力量似乎也能顶天立地,无所畏惧了。
    他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将敌人的头颅斩于剑下,血和肉堆积成权力的宝座,尸骨累累在他眼里不过是河床里的烂泥。
    人类嘛,死了就死了。
    每一次凯旋回来,族人们高呼着他的名字,蚩尤前所未有地感到被需要,那似乎是一种叫人安心的感觉。所有人将他围在中间,所有人的目光只看向他一人,他觉得那颗原本空空荡荡的虚伪的心会因此而变得满足起来。
    虽然,他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不愿意将那种感觉称之为任何的情绪用词。
    只有从前在时间之缝的时候,他会有这样的感受。
    可是这种状态似乎从来都不长久。
    有蟜要离开他,少典也不再看向他。
    甚至现在,当冷风一夜夜吹进他的营帐,他于床榻之上惊醒,恐惧地发现自己竟然开始做梦。
    可是神是不会做梦的。
    他也不能。
    但越是抵触,梦境就越是攻城略地,排山倒海地侵入每一个黑夜甚至是白天。
    他梦到拖着残肢断臂的人类来向他索命,他梦到脚下竟是一颗颗头颅,翻过来看又全都长着同一张脸。
    他的脸。
    蚩尤骤然惊觉,自己是半人之躯,他根本不像有蟜和少典。
    他会死的。
    死。
    那是一种比孤身一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还要孤独的事。
    他还梦到有蟜失望的双眼。
    梦到她语气淡漠地问他,到底能不能挥出仁慈的一剑。
    蚩尤从梦中惊醒,将那把断剑捧在怀里。
    什么仁慈的一剑,他害怕地想,不拔剑是死,拔剑也是死。
    他做不到,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能做到。
    他开始思索应该如何离开战场,如何逃离这个随时能夺走性命的地方。
    所以他想了个办法,在与应龙的那场大战中假死脱身,然后隐姓埋名游走于各个家族之中,反正从前几乎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反正,也没几个人在乎他是否真的死了。
    只要蚩尤战败了就行。
    被应龙一口咬掉脑袋的时候,其实他也在场。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爱好,实在是蚩尤想看一看,自己的死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对他昔日的部下,和族人们来说。
    他躲在人群里,兜帽将他整个人都遮盖住,只露出一双眼睛,像一个不能见光的胆小鬼。那个场面如他所料,有一些对他的死亡感到痛苦悲哀,有一些却嗤之以鼻。
    他听见他们说,“什么人神蚩尤,居然会死。”
    对啊,他居然会死。
    蚩尤落荒而逃,假装自己是个铁匠,在黄帝部族留下了得意之作,轩辕剑和逐日弓,但他永远不会再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所以扔下一堆武器再次离开了轩辕丘。
    包括与有蟜的断剑一模一样的另一把完整的仿制品。
    后来听说原来的蚩尤部族领地之上新起了一个嬴姓部落,他又几经辗转重新回到了这里,带着他在路上收留的妖神,建立了一个隐秘的组织“赤云”。
    建立赤云的初衷是为了给病弱残疾的妖神提供庇护所,他带着驺吾和讙入梦抢夺别人的天生相,然后再分配给那些妖神。
    做这些不是他多么善良有爱心,而是赤云能给自己一些被需要被注视的感受。
    他就这样四处漂泊,换了无数个姓名和面具,一千年过去,五千年似箭又滴水穿石般难熬,时间之缝已经无法回去了,有蟜也不知身在何方。
    他不是什么神,连人也算不上。在哪里也不能真正被接纳,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所谓的归宿。
    能长生不老,但又能被轻易杀死,噩梦仍旧日复一日地提醒着他,多少的枯骨亡魂皆葬送在他手下。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一个安睡的夜晚。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有的时候,他会憎恶天下之大,让他显得这样可怜。
    直到后来,他再次回到了少皞,以嬴惑的身份为自己占领了一席之地。匆匆几十年,他想,等他厌烦了这个扮演游戏就再次离开好了。
    可在那次九天大会上,那把出自自己之手的仿制品突然现身,他躲在星落金戈的暗室中一眼窥见了那个握剑之人。
    他从头到脚将她看了个透,却也看不明白,为什么她能使用自己的剑。
    在他苦思之际,那个女人似乎察觉了什么,隔着雕梁画栋的伪装朝他的位置看了过来。明知道暗室隐藏得很好是不会被人发现的,可他还是畏缩了一下。
    那种让他胆颤的感觉,让他想起了有蟜。
    一万年不见的有蟜。
    如果不是因为她要到人类身边去,时间之缝也不至于分崩离析,自己也不会沦落至此。
    嬴惑确定了自己的心,他是恨有蟜的。
    而在他眼里,那个身份不明的女人就成了有蟜假惺惺的伪装。他一定要揭穿她的真面目,然后质问她为何要抛下自己。
    夏烛?真好,她还给自己取了个人模人样的名字。他气冲冲地将夏烛堵在了树林里,却被她反用那把剑抵住了喉咙。
    他怒极反笑,想逼问她的身份却被她抢先了一步。
    “是谁呢?你以为的我。”
    一句话让他丢了气焰,夏烛的威压甚至让他变得结巴。
    那日的结果是不仅什么也没有问出来,还被她踢了一脚落荒而逃。
    嬴惑发誓,他一定要让夏烛付出代价。
    回到嬴家后,他让驺吾和讙一起绞尽脑汁想了一夜的复仇计划,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跟着她,缠着她,直到她心虚受不了,自然就会卸下伪装。
    于是他就这么化身狗皮膏药,硬是要贴在夏烛身边,无论是入梦还是回什么破学校。即使她的周围总有一群奇形怪状啰里八嗦的人,可他为了最后的成功也一一忍了。
    在那个奇怪的梦之前,他都以为夏烛就是有蟜。
    直到他掉进那个阴冷的漩涡中,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地狱的风从万年前的战场上吹来,直到夏烛在坠入深渊前抓住了他的手。
    噩梦如同跗骨之疽,深渊下面就是即将蚕食他生命的地狱。
    他不想再回到从前,不想再回到那个充满死亡的地方。
    所以他放下了所谓的自尊,苦苦哀求夏烛,“不要松开手。”
    不要放弃他。
    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他被随意地创造又被扔到一旁。
    他听到了一声类似手臂脱臼的声音,可是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紧紧抓住他的手。
    长剑刺来的时候,那个女人却挡在了他身前,鲜血涌出,顺着她的手肘往下淌。
    他不明白,性命何其重要,她怎么敢用自己的身体去挡,她为什么要这样。
    沾血的长剑再次从身后袭来,他下意识喊出了有蟜的名字。
    也是在那一刻,他忽然就明白了,夏烛不是她。
    她的身体里流着滚烫的鲜血,她会因为受伤而皱起眉头,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而有蟜,切开皮肤只能看见同他一样的蓝色。
    知道了这一点后,他却越来越感到疑惑,如果夏烛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又是从哪里来的勇气,让她每一次都站在所有人面前,包括他自己,似乎也成了她庇护的对象。
    他认为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能比夏烛更能看清楚自身,没有人比她更独立坚强。
    这些完全都是与他相反的。
    尽管嬴惑不想承认。
    仁慈的一剑本来就是悖论,可是夏烛挡在他身前的背影,却让他明白了一件事,握剑从来不为仁慈,只是为了抗争。
    为善,为恶,为自己,为他人,为天下的一切不公而抗争。
    明明已经知道她不是有蟜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没有离开。也许是因为时机不对,也许是因为天生相,总之,嬴惑告诉自己,反正无所事事,不如再留一段时间。
    可是夏烛再次受伤流血,他盯着她的伤口和鲜血,就像是一个久梦之人骤然惊醒,他突然意识到,夏烛如果不是有蟜,那么她也跟自己一样,是会死的。
    她要是死了怎么办,她要是死了这个世界上他又是一个人了。
    等等,他为什么会这么想。
    嬴惑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他偷偷看了一眼夏烛,眉毛,眼睛,鼻子嘴巴…
    他猛然捂住胸口的位置,那本不该跳动的心脏却震耳欲聋。
    嬴惑简直吓疯了,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心中的那个猜测,他找了个借口准备偷偷逃跑,却又被夏烛给抓住。
    他是回去确认一些事情的,赤云的事。
    他这么告诉夏烛,也告诉自己。
    不是害怕或者躲避。
    他再次狼狈地回到了老巢,还好,驺吾和讙并没有扔下他不管。赤云背后有人以他的名义在作乱,但他不知道是谁,也不想再管。
    他放任自己陷入柔软的沙发中,疯狂抓着自己的头发,讙在一旁轻轻蹭着他的胳膊,这让他觉得好受了一些,他想伸手揉揉它的脑袋,却见它睁着一双棕色的眼睛。
    他想,夏烛的眼睛也是浅棕色的。
    伸到一半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
    嬴惑的身体一点点塌了下去。他整个人缩在沙发里自言自语,看上去像是刚被心爱的女孩给甩了。
    “喜欢?我真的喜欢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