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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好,故事开始了。
    云星起当即正襟危坐,把热茶暂且抛在一边,认真听着老人接下来讲述。
    当年,一场天灾降临在这片土地上,不是干涸,不是沙尘暴,是一场瘟疫。
    无人知晓瘟疫从何而来,只知当年冬天初雪过后,城内开始有许多人一直高烧不退,身上起满疱疹,不出几日,疱疹会自行破裂流脓,疼痛传遍全身,直至死亡。
    瘟疫传得极快,快得不给人丝毫反应,在成人身上尤其发展猛烈,症状明显,可在孩子们身上,不太一样。
    他们大多是咳嗽低烧,像是风寒,有些小孩身上没有一点症状。
    和平常一样活蹦乱跳,但他们仍然得了瘟疫,会将其传染给身边每一个人,那些人会在痛苦中死去。
    为了阻止瘟疫进一步蔓延,内廷提出将所有病患集中管理。
    但是有些孩子症状轻微,根本看不出异样,许多父母或刻意隐瞒,或不愿承认,将他们藏在家中,日夜照顾,向神明祈祷,希望躲过一劫。
    “可瘟疫不会因祈祷而消失,”老人平淡叙述,“死去的人越来越多,到后来,城内最大那座教堂后面,尸体堆积如山,根本来不及下葬。”
    云星起疑惑什么是教堂,他没问,接着听了下去。
    随后,内廷疯了,因病症在大人身上好辨认,孩子们身上实在难以辨认。
    所以,他们做出了一个决定。
    封锁整个中心城市,断绝与外界一切联系,放言称他们找到了一种神药,药量稀少,先集中救治所有孩子,无论有没有症状,只要和患者接触过,都要送到城中最大教堂中去,进行统一治疗。
    “而这,”老人声音颤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欺骗了无数走投无路、濒临崩溃的父母,许许多多人相信了,他们哭着亲手把孩子送进了那座声称能够治愈瘟疫的教堂中去。
    “我们以为,是上天降下的甘露,实则,是来自地狱的烈火。”
    说及此,老人难耐地闭上他那只完好的眼睛,他越说,官话越是流利,好像这些话,他已在心中用另一种语言说过上百遍,只待有朝一日能够说与有心人听。
    云星起似乎看见,有一抹泪光在他紧闭眼角一闪而过。
    “他们打碎广场上所有地砖,连夜往下挖了一个深坑,然后,将教堂后面来不及埋葬的病患尸体,”他顿了顿,胸膛剧烈起伏,用力喘出一口气,“......和那些被送来的孩子们,一同推入坑中。”
    “然后,一把火,全部,烧了。”
    “烧了”二字,从老人口中吐出,轻飘飘的,听在云星起耳中如遭锤击。
    他想起了废墟,想起了在月光下苍白的方圆几丈空地,想起了流沙,难道在许多年前,那一片流沙下曾是焚烧掉无数生命的火坑?
    他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一只温热手掌落在他肩头,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燕南度代替他,发问道:“那除您之外,还有其他活下来的人吗?”
    老人睁开眼,唯一一只眼睛中一片沉寂,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当时全城封锁,大多数人出不去,不过,有一条法令规定,可以出城。”
    他端起凉了不少的茶喝了一大口,“携带被医官证明身体完全健康的小孩,可以离开城市,有不少人带着孩子逃走了,无人知晓他们去了哪,下落何在。”
    一个想法浮现在云星起心中:奚自会是其中一个吗?
    帐篷内陷入一段沉默,木柴发出噼啪爆裂声,老人轻声说:“我没有走,妻子因病去世后,我把我唯一的孩子,送进了教堂中。”
    “火坑火太大,风也大,火势借风吹进城内,内廷没有能力组织人手去救火,却有能力阻止普通居民逃离城市,我被守城士兵拦住了。”他抬手,抚摸过横贯左眼伤疤,这一只眼睛废了,睁不开。
    “我拿着一把刀和他拼命,”他笑了一下,笑容牵动脸上皱纹与刀疤,表情变得狰狞起来,“最终,是我赢了。”
    他恢复平静,接着说道:“首都沦陷后,瘟疫彻底失去控制,我的故国规模不大,不大到首都一沦陷,周边城市没一个有反抗能力,它们一个接一个倒下、消失了。”
    他给自己续了最后一点茶水,铜壶已见底,火堆微熄,他眨眨眼,一束微光从他眼中慢慢消逝。
    “我的国家,从此灭亡了。”
    “如你们所见,我,现在,如此。”
    他的官话,好像回到了白日里状态,抬头看向对面少年,眼泛疲惫,说:“这个,过去,你听得,满意吗?”
    他们知道了奚自故国灭亡真相,对于奚自本人下落,仍旧是一无所知。
    已至深夜,老人帐篷狭小,睡不下三个人,云星起和燕南度在他帐篷旁边不远,支起了自己的帐篷。
    云星起闭眼躺在被褥中,思绪在脑中乱撞,他原以为今晚或许会无法入睡,当他再次睁开双眼,发觉天光大亮,有白光从缝隙中挤进帐内。
    他抬手往身边摸去,没有人,燕南度不在。
    心中一紧,瞬间清醒,他立即翻身坐起,上前去掀开帐篷门帘,外头寒风裹挟砂砾迎面吹来,吹得他不由打了个哆嗦。
    燕南度比他强,横竖不会出事,大抵是有事情要办。
    又返回去穿好衣服披上斗篷,营地里空荡荡,燕南度不在生火,他们的两匹马在不远处甩着尾巴吃着草料。
    他走到老人帐篷前,看见老人坐在帐内慢悠悠烧着一壶热茶。
    “老人家,”云星起裹紧披风走上前去询问,“您看见昨晚和我在一起的那个黑衣男人了吗?”
    老人没有说话,没有抬头看他,一手拿着茶杯,一手抬起遥遥一指。
    沙丘后绕出来两个人,一人身形熟悉,步履沉稳,是燕南度,另有一个人跟在后头.....
    云星起瞳孔紧缩,那人一身在此处少见中原打扮,一头灰白长发潦草束在脑后,他走得不快,离身前男人一两步远。
    是他,是奚自。
    奚自也看见了他,随后笑了,目光越过身前男人,落在他身上,好像和之前在芳原城分别时,相差无几。
    他盯着云星起,走到他身前,状态有些奇怪,双眼一下锐利一下迷瞪,真切地喊他:“云画师。”
    第89章 归于沙漠
    会叫他“云画师”的人不多, 奚自算是一个。
    云星起愣愣地看着他,那张脸在记忆中算得上清晰,相别数月, 他能够认出他是谁。
    临了开口, 仍是不确定似的试探着喊道:“奚自?”
    奚自点了点头, 蓬乱灰白长发在风中摇晃。
    “你怎么在这?”本以为他们对奚自下落一无所知,哪知一觉醒来,人主动出现在眼前。
    奚自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回来见一个老朋友。”说着, 越过云星起,喊道:“阿尔德。”
    随后用云星起听不懂的胡语和帐篷内烧茶老人打了声招呼, 老人用同样的语言简短回应了一句。
    不是, 昨晚问老人认不认识其他活下来的人,他说他不知道?
    云星起一脸讶异,侧过身,左右看看,“你们认识?”
    “我们国家,这十多年来, 活下来的人不多。”奚自用官话回答道。
    说明他们认识是情理之中, 老人之前还说不知道,看来是隐瞒了不少。
    云星起不说话了, 他想问奚自, 你女儿艾拉呢, 那个你描述中乌黑卷发、褐色眼睛的小女孩, 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直觉认为,直接问出不太好。
    奚自好似看透他心中纠结, 眼中清明一下占据上风,“你是不是想问我,我女儿在哪?”
    不待云星起回答,他嘿嘿一笑,伸手一指,双眼迷瞪起来,“走,去我家,我带你们去见见她。”
    站在一侧燕南度一挑眉,方才人好好的,怎么一下又疯疯癫癫的了?
    “这里,”奚自扫视一圈周围环境,“你们见不到她。”
    没办法,云星起和燕南度让他骑马带路。
    从沙丘后吹来的风冷冽刺人,他浑然不觉,一个劲往前赶去,一路带着两人走入那片废墟。
    断壁残垣、碎石砖块仍在,马蹄踩在其上哗啦直响。
    奚自在一片空地前停下,他招呼后面两人快来,煞有其事对着半空做了一个开门动作,随后侧身,毕恭毕敬道:“二位,请进。”
    看他似疯非疯的模样,云星起下马与燕南度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没说话,顺着奚自手指的方向走了进去。
    奚自看他两人走进空地,又弯腰从沙地中捞出两块碎陶片,好像把其当作了茶杯,一人“倒”了一杯茶,递给他们。
    眼下,是云星起和他第三次见面,第一次见面,奚自喝醉了,迷迷瞪瞪唱歌,不算太疯,第二次见面,奚自和个普通人差不多。
    这是他第一次见奚自这么癫,不敢多说话,全程瞪大双眼看着他面对空气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