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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可音羽山先生的变化,已经远远不能用“憔悴”或者“消沉”来形容。
    他的头发蓬乱像是枯草,尚且没有来得及走进他身边三米的范围,就能够嗅到这人身上的酒气,浓厚的,沉郁地积淀,像一团纠结在心口的淤血。
    音羽山先生也比上次两人见面的时候瘦了,因为本就已经上了年纪,即使摄入足够营养液无法吸收承载。
    再加上他天天往各种地势险峻的深山老林里面钻,所以现在更加显得瘦骨嶙峋,是如果小孩子在黑夜街头蓦然撞见,会哭着在噩梦中想起都市传说的程度。
    他皮肤上的皱纹从未比这一刻更明显过,以往眼睛里那股不由自主淡化了他年龄的神采不见了,显出一些严肃的哀伤。
    看到他的第一眼,不知怎的,祁深阁心中突兀地冒出来一个念头:
    音羽山先生真的老了。
    “怎么搞的。”两人一站一坐,两相无言地默默对视片刻,然后祁深阁往前走了两步,终于勉强开口。
    仍然是那样毫不顾忌对方长者身份的、随意而蛮横的语调,曾经祁深阁将它运用得那么自然,现在却感到有一团承载着雷暴的积雨云横亘在自己喉咙里。
    这种语气让他因为陌生而感到别扭,尾音落下时甚至感到某种绝望的气息。
    但他仍然坚持着把话说完:
    “……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鬼样子?又跑到哪个狼窝里去安营扎寨了?”
    音羽山先生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浑浊,皮肤颜色晦暗的脖颈间,喉结剧烈抖动着。
    他没有答话,只是那么几乎没有表情地默默看了祁深阁很久,然后蓦然撇开脸,端起自己面前放着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动作干脆利落,但祁深阁从他的神情里没有察觉出应有的痛快。
    “先坐下说话吧。”出声的是浅井琉生,他把行动不便的妻子安顿在一把有着软垫和皮靠背的座椅上,然后有些担忧地看着祁深阁。
    “之前的那些原料都不能用了,只剩下几瓶酒,我又买了一些放置在酒吧里,今晚大家可以敞开了喝。”
    这一刻祁深阁才像是真正地回过神,无言地点了点头,表示感谢,随即走过去,坐在音羽山先生和浅井悠璃中间的空档里。
    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三个像是尚且因为稚嫩而不具有自我意识的孩童,只是那样沉默地用视线追随此刻这间屋子里唯一行动着的浅井琉生,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在吧台后面忙碌,给两人都倒了酒,然后帮妻子热了牛奶,一一端过来。
    直到把自己能做的所有事都做好之后,他停在妻子面前,很怜惜又很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发顶,随后才对两个男人道:
    “祁,音羽山先生,我知道你们三个之间肯定有话要说,所以我就先不打扰了。正好小橘还在家里,我回去给它喂点东西,有什么事情随时打电话叫我,我会随时赶过来。”
    祁深阁点了点头,于是浅井琉生,这个他此生见过最为善良温和的男人,浅笑着和眼眶尚且红着的妻子告别:
    “宝贝,我晚些来接你。”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屋外的夜色之后,整个房间的温度似乎也下降些许。
    祁深阁不清楚这是不是没有人出声导致的,所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向浅井悠璃:
    “你吃饭了吗?你现在这个阶段最需要补充营养,晚上光喝一杯牛奶应该不行。”
    浅井悠璃点点头:“去机场接你的路上吃过了。”
    又是短暂的沉默,这一次开口的是音羽山先生。
    这也是祁深阁这次回来之后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疲惫之中带着过度抽烟酗酒的浓浓沙哑:
    “他的葬礼是什么时候举行的?”
    “半个月以前。”祁深阁听见自己说。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拿起杯子来喝酒,但不知为何却没有抬手的冲动,于是他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的指尖。
    “有很多他昔日的朋友都来参加了,我认识了很多人,以前都没有见过。这段时间我一直住在许书梵家里,跟他的父母在一起生活。”
    浅井悠璃捧着温热的牛奶杯,轻声说:“能够把许这样温柔的人养大,他们一定也是很好的父母吧。”
    祁深阁由衷地点点头:“的确,他们是非常好的夫妻和父母。从冲绳到中国,我意识消沉的时候,一直都是他们在照顾我,即使他们心里的情绪只会比我更难过。”
    说到这,略微顿了顿,然后似乎是有些艰难、但又带着一种麻木的孤勇,开口道:
    “这次回来,也是想告诉你们一个决定。我……想从函馆搬走,以后就在他父母那边定居了。”
    满室寂静。浅井悠璃和音羽山先生蓦然投注过来的目光像绷紧了的刺,不带攻击性,但祁深阁还是略微出现一点过敏反应。
    他知道,这个消息对那两人而言一定有些难以接受,毕竟在函馆,自己同时是他们最好的友人,无论是对因为成为酒吧顾客而结缘的浅井悠璃,还是有过一段师生缘分的音羽山,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已经超过了“朋友”这个平直而简单的定义,延伸出一些更为紧密和特殊的连接。
    可以说在许书梵还没有出现的那几年里,虽然不曾时常见面,但他们就是他的家人。
    而现在,祁深阁亲口说出了自己要从家人身边、从这个他已经习惯了将近十年的城市搬走的消息。
    他甚至觉得自己很残忍,像是背信弃义的背叛者。他既背叛了感情,也抹平以往的承诺。
    那承诺并非白纸黑字,也从未宣之于口,但只有祁深阁自己知道,每当漫长冬日的某个早晨,函馆的新雪落下,他便会在心里祝祷,希望这个宁静的城市永远包容自己,留给他能够看到雪后天晴的一点缝隙。
    有多么爱函馆这座城市,这样无法描摹形状的情感,自然也无法用语言形容。
    祁深阁只能承认自己甚至爱到做出决定时一刻不停地痛苦,并非来自于对打破生活习惯之后未知的恐惧,而是来自于再次失去某种珍贵之物。
    但他必须要这么做。因为在许书梵离去之后,函馆的大海,新雪,月亮,每一个都会让他更痛。
    “真的完全下定决心了吗?”
    浅井悠璃开口时声音依旧很轻,祁深阁知道她是个重感情又善于表达的女孩,此刻一定在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表达出挽留或者不舍。
    于是他也有些心软,浅井悠璃比他小一岁,这些年来他看着她有了自己的事业、与最完美的爱人结合,现在又怀抱着新的生命,这一切的轨迹,他当旁观者,就像一个注视着自己妹妹的哥哥。
    但他还是很简短地说:“是。决定好了。那套公寓我会卖掉,把前段时间你借给我的紧急款项全部还清以后,剩下的交给音羽山先生,权当报答他当时不计成本地把这家酒吧送给我和许书梵。”
    虽然他和那个人仅仅拥有了冬月祭几个月的时间,但他仍然由衷感谢这即使短暂的一切。
    现在的祁深阁已经明白,记忆在乎的并非是否长久,它只能看见痕迹能不能那么深刻。
    他这段话是对着浅井悠璃说的。然而,话音落下,还没等她做出什么回应,便听见一声简直可怖的巨响在耳边爆炸似得回荡开来:
    “你究竟在胡扯些什么?!”
    回过头,祁深阁看见的是一个暴怒的音羽山先生。他的愤怒如此明晰,以至于纠结成脏兮兮一绺的胡子都在不住颤抖。
    音羽山先生缓缓抬起手指,指着他的鼻子,一字一顿:
    “祁深阁,你是在侮辱我吗?你觉得我很想要你的钱?你觉得你自己拍拍屁股离开函馆,就能把一切有责任保留下来的记忆都抛之脑后?时至今日,你仍然觉得,当时我送给你这个酒吧,是一种施舍?”
    他一个字比一个字说得更有力气,像一头愤怒但落魄的老狮子,对着无情的月亮留下生命中最后的怒火。
    祁深阁的嘴唇干涩无比,刚恢复了没几天,又开始十分惨烈地起皮。
    但他的态度仍然是平静的,耐心等到音羽山先生话音落地之后才回复道:
    “不是这样的。你说的一切,都从来不是我的本意。只是你是个艺术家,而我想当一个尽管不那么称职的朋友。仅此而已。”
    “我拒绝!”音羽山先生顿了顿,没有刚才那么激动了,但仍然像是下一秒就要喷出火来:“我不需要你的好意,你大可以把这些作为基金拿去开启你新的生活。”
    “那如果,”这一次祁深阁终于打断了他的话。
    他的眼睛很深也很黑,里面似乎有望不到尽头的雾气。他声音平静:
    “这是许书梵的遗愿呢?”
    第79章
    其实祁深阁知道,这不算是许书梵真正的遗愿之一。
    但当那人躺在冲绳的医院里,两人都克制着自己流泪的冲动聊起这件事,许书梵说,希望音羽山先生的艺术事业能够一直进行下去,永远不会再有后顾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