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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秘密(齐线)

    香港的夏夜,湿气黏在皮肤上,挥之不去。
    霍一对来齐雁声家里这件事已经驾轻就熟,她甚至自带了一套茶具,言明随手赠礼,实则不过是想在这里留下一点私人痕迹。
    等茶的间隙,她靠在那套舒适却难掩岁月感的沙发上,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客厅。这里的陈设一如主人对外呈现的形象,典雅、得体,带着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文化气息,却又巧妙地保持着一段距离感。
    书架上是成套的戏曲理论着作和文学经典,墙上有与各界名流的合影,记录着“齐雁声”这个艺术符号的辉煌轨迹。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混合着旧书页和茶叶的味道。
    霍一的视线最终落在墙角木架上的相框。那是齐雁声年轻时与其他粤剧名伶的合影复制品,泛黄的照片承载着业界的认可与传承。她的目光微微下移,落在一张更为私人的照片上——齐雁声与一条憨态可掬的松狮犬的合照,照片里的她笑容轻松许多,那是属于“Joyce”的片刻。
    “睇乜睇得咁入神?”齐雁声端着刚沏好的茶走来,声音温和,带着一丝排练后的沙哑。她刚卸完妆不久,及耳短发微湿,穿着宽松的棉麻质地的家居服,少了舞台上那份逼人的英气,多了几分居家的柔和。然而,那份经年修炼的仪态依旧让她的一举一动都透着从容。
    霍一接过茶杯,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对方温热的手背,两人都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冇,”霍一垂下眼,吹开茶汤表面的热气,掩饰住方才一瞬的走神,“净系觉得……间屋嘅摆设,好‘齐雁声’。”
    齐雁声在她身旁坐下,距离不远不近,恰是社交礼仪中令人舒适的分寸。她笑了笑,眼角的细纹温柔地聚拢:“老派人了,难免堆嗮哋旧嘢,唔似你哋年轻人,钟意‘简洁’。”
    “唔会,我都觉得几好。”霍一简短地回答。她其实并不擅长这种温情脉脉的闲聊,尤其是在齐雁声面前。对方那种洞悉一切般的从容,总让她觉得自己那些隐秘的心思无所遁形,时而让她安心,时而又让她莫名焦躁。
    既然提到角色,话题自然而然又绕回《玄都》。这部戏承载了两个人共同的努力,聊起它,时常还有新解。
    她们讨论着李城对令狐喜那种矛盾情感的深层动机,讨论着镜头语言如何表现现代与古代记忆交织的错乱感。齐雁声舞台经验极其丰富,对角色的理解往往一针见血,提出许多霍一自己下笔时都未深思的细节。
    “……所以李城对简洁唔耐烦,并非因为简洁本身,而系佢潜意识抗拒呢种‘正确’、阳光嘅情感,佢沉溺于令狐喜带来嗰那种痛苦、纠结、甚至乎有自毁倾向嘅迷恋。”齐雁声目光专注,带着一种工作时的锐利,“而呢种抗拒,连佢自己都无法理解,所以表现为烦躁。”
    霍一听着,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齐雁声的语气平静客观,像是在分析一个与己无关的角色,但每一个字都仿佛敲在霍一的心上。她看着对方近在咫尺的侧脸,那微微隆起的驼峰鼻梁,深邃的眼窝,以及开合着的、吐露着精准分析的嘴唇。
    “Joyce,”霍一忽然打断她,声音比平时低沉了几分,“点解你会接呢个角色?我是话,令狐喜。对你而言,应该系个……重复过去嘅角色吧?”她顿了顿,补充道,“毕竟,十年前你已经做过一次了。”
    齐雁声抬起头,看向霍一,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她身体微微后靠,重新拉开了些许距离,唇角弯起一个惯有的、得体的笑容:“点会重复呢?霍编剧呢个本,挖掘嘅令狐喜,完全不同于当年,喺《冰人》里边,对于高斐,令狐喜系一个角色,而《玄都》,对于李悟,或者李城,她又系另一个角色,在一个演员嚟讲,喺好有挑战性嘅。”
    很官方的回答。无懈可击,符合她一贯滴水不漏的风格。
    霍一心里那股莫名的焦躁又升腾起来。她不喜欢这种被礼貌挡在外面的感觉,尤其在她们已经有过那样极致亲密的关系之后。她知道自己不该追问,成年人的游戏规则本该如此,心照不宣,适可而止。
    但她今天似乎有些控制不住。
    为了终止这种无意义的探寻,也为了抑制她快要脱框而出的、烦躁不安的心绪,霍一转过身,停住了话题。
    她拿起了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放松一下吧,倾剧本咁耐,都有啲闷。”她语气轻松地说,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电视屏幕亮起,恰好是某个怀旧频道,正在播放一场多年前的慈善晚会集锦。画质有些模糊,带着浓重的年代感。舞台上,穿着亮片礼服的女主持正用夸张的语调介绍着下一位表演嘉宾。
    “……接下来,有请我们永远的偶像,华仔——刘华!以及我们粤剧界的骄傲,齐雁声小姐!他们将为我们带来一曲经典对唱《一起走过的日子》之粤剧特别版!”
    霍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住了。
    屏幕上,年轻了许多的齐雁声穿着一身改良的戏服,既保留了水袖、云肩的韵味,又融入了现代礼服的剪裁,衬得她身段挺拔,英气中透着明艳。她身边站着的是刘华,香港娱乐界不倒的常青树,笑容标准,举止得体,是无可挑剔的完美偶像。合唱的声音透过时光和音响设备传来,轻微失真。
    这原本是一次成功的跨界合作。但霍一的目光,却死死盯住了齐雁声看向刘华时的眼神。
    那时的齐雁声,比现在更年轻,眼神也更不加掩饰。她微微侧身对着身边的巨星,唱腔字正腔圆,专业无可挑剔,但那双眼睛,在镜头特写推近时,明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喜悦,甚至……是那种小女生般的、带着崇拜的甜蜜。那眼神缠绕在对方身上,与舞台上英姿飒爽的文武生形象形成一种奇特又勾人的反差。
    一股熟悉的、阴郁的燥热从胸腔里翻滚上来,带着酸涩的腐蚀性。霍一几乎是下意识地绷紧了下颌线,将一切情绪压回惯常冷淡的面具之下。
    她厌恶这种表情,厌恶这种毫不设防的、近乎盲目的崇拜,尤其当这崇拜的对象是——一个在她看来将“圆滑”和“商业”刻进骨子里,毫无真实棱角的符号。她喜欢的艺术是浓墨重彩的,是带着痛感和决绝的,奋不顾身、朝生暮死,就像她笔下李悟的挣扎,或是叶正源那样的孤高,而非这种精心包装、拙劣的糖衣。
    然而,更让她烦躁的是,这股厌恶之中,竟奇异地掺杂着一种尖锐的、近乎幼稚的嫉妒。她嫉妒那个男人能如此轻易地获得齐雁声那样毫不保留的注视,这种不受控制的、尖锐的嫉妒和一种近乎嘲讽的黑暗情绪不讲道理,能渗透每一个思绪的缝隙。
    她厌恶屏幕上那个八面玲珑的天王巨星,更厌恶齐雁声看向他的那种眼神。那是霍一从未在齐雁声身上得到的。她们之间有的是欲望的火焰,是智性的交锋,是心照不宣的默契,甚至是某种扭曲的共谋,但独独缺少这种.....近乎纯粹的、带着光晕的欣赏。
    齐雁声公开推崇的偶像,她理想型的模板,恰恰站在霍一价值观的对立面。
    她们根本是两种人。从根子上就是矛盾的。每一条看待世界、看待艺术、看待人生的准则,可能都南辕北辙。
    可是偏偏……
    霍一的目光从电视屏幕,缓缓移到身边真实的齐雁声身上。
    这个人,这张脸,这具她曾无数次抚摸亲吻过的身体……这个人表露出来的每一种神态,清冷的,温柔的,锐利的,动情时迷乱的;她的声音,唱戏时的高亢清越,说话时的温和沉稳,在床上压抑不住的低吟;乃至她周身那种独特的气场,混合着传统艺术的端庄和某种私底下的……霍一不敢深想却无比沉迷的淫靡开放……
    所有这些,都对她构成一种近乎生理性的、无法抗拒的强大吸引。像飞蛾注定要扑向火焰,像潮汐注定要听从月亮的召唤。让她理智上排斥,情感上纠结,却身体力行地一次次靠近,沉沦。
    是的,她告诉自己——她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会因为暗恋而痛苦不堪的少女。她学会了接受矛盾,接受欲望与理性背道而驰。她可以一边厌恶着齐雁声推崇刘华的模样,一边疯狂渴望她的身体和那片刻的精神共鸣。她学会了接受这种矛盾,接受自己会被截然相反、甚至自己内心所厌恶的特质所吸引。
    但这接受,并非坦然,而是带着一种沉郁的、近乎自虐的清醒。
    电视里的合唱到了尾声,掌声响起。齐雁声微微侧头说了句什么,笑容更加灿烂。霍一觉得那笑容刺眼极了。
    “呵。”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打破了沉默。
    霍一猛地回神,看向笑声的来源。
    齐雁声不知何时已经关掉了电视。客厅里重新陷入安静。她侧着头看霍一,眼神深邃,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笑容,和刚才电视里那个望着偶像的、眼神甜得能拉丝的女人判若两人。这是一种成熟的、洞悉的、甚至带点戏谑的笑容。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霍一忍不住再一次想。是镜头前那个八面玲珑、推崇偶像的齐雁声?是舞台上那个英姿飒飒、倾倒众生的第一文武生?还是那个在私密空间里,能坦然接受甚至享受年轻女性近乎暴戾的占有、眼神迷离地承欢的Joyce?
    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矛盾得令人头痛。霍一发现自己越是深入接触,越是看不透眼前这个女人。这种无法掌控全局、无法彻底洞察的感觉,让她感到不安,甚至有一丝被愚弄的恼怒。尤其当她意识到,自己对齐雁声的了解,或许远远比不上齐雁声对她内心阴暗角落的洞察。
    齐雁声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像羽毛搔过心尖,“使咩睇到我好似想食咗我咁?”她语调轻松,甚至带着点玩笑的意味,但那双深邃的眼窝里藏着的,却是了然的微光。
    霍一的心脏几乎要撞出胸腔。所有混乱的思绪、矛盾的自我剖析、尴尬与恼怒,瞬间被这句话烧成一片灼热的空白。
    她确实想“吞掉”她——用一种近乎原始的方式,将这个人彻底占有、拆解、消化,让她完全属于自己,让她那些令人不快的过往和偏好都消失殆尽,只留下能取悦自己的部分。这种黑暗的欲望被她小心翼翼地隐藏在用文明和冷漠编织的外壳之下,却总能在Joyce面前无所遁形。
    她讨厌这种被看穿的感觉。这让她想起第一次在这里,她无意中说漏嘴了对齐雁声早年学戏经历的了解。
    那次也是在这间客厅。她们聊起粤剧基本功的辛苦,霍一当时或许是被某种倾诉欲冲昏了头,或许是试图展现自己并非对她一无所知,她状似随意地提起:“半路出家总系更加艰难,十四岁先入八和,要追上嗰哋自细打底嘅师兄弟姊妹,辛苦恐怕难以想象。”
    话一出口,客厅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几秒。
    齐雁声正在斟茶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将一杯琥珀色的普洱茶轻轻推到霍一面前。她抬起头,眼神里不再是平日那种客套的温和,而是带上了一种真实的、毫不掩饰的惊讶,随即那惊讶又转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饶有兴味的探究。
    “霍小姐连呢啲嘢都知?”她微微挑眉,嘴角噙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我仲以为,除咗我班老友记同埋最死忠嘅戏迷,冇乜人会记得我几时入行、边度毕业咯。”
    霍一当时感到一股热意猛地窜上耳根。那是一种混合着尴尬、羞恼和被看穿心思的狼狈。她迅速垂下眼睫,端起茶杯,借氤氲的热气掩饰瞬间的失态,语气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偶然睇过报道。饮茶,凉茶伤胃。”
    齐雁声从善如流,没有再追问,但那道了然的目光却像烙印一样烫在霍一身上,许久未散。
    霍一知道,从那一刻起,某种平衡就被打破了。齐雁声肯定猜到了,眼前这个年轻人,对她的了解绝非“偶然看到报道”那么简单。她甚至可能隐约触摸到了那份始于少年时代的、扭曲的迷恋。
    那份迷恋,混杂着对“令狐喜”这个角色的移情,对遥远香港明星的好奇,以及青春期无处安放的情感投射。霍一曾像个小偷一样,在互联网尚未发达的年代,小心翼翼地搜集着关于“齐雁声”的一切碎片信息:她是如何半路出家,如何被诟病基础不佳,如何在人才凋零后凭借坚持和时运终于崭露头角,甚至……她这个艺名的由来。
    她甚至知道“齐雁声”这三个字,是因为恩师艺名有个“声”字,是因为香港好少有人姓齐,是因为“黄梧井边雁南飞”。她知道这些本应属于铁杆戏迷如数家珍的细节。这些了解,曾经是她深埋心底、绝不愿示人的秘密,是她在无数个夜晚,对着屏幕上那个或英武或婉转的身影,进行无声对话和自我辩驳的素材。
    阴暗的嫉妒,无法宣之于口的占有欲,理性与本能的无尽撕扯。
    与“瑶池圣母”不同,与方欣不同,乃至与“妈妈”也不同。霍一有一个想起来都会作呕的秘密。
    她迷恋齐雁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