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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昼总会到来

    维转过头,是一个从未谋面的中年男子。他的神情看起来不单单认识维,好像还特别熟悉。
    男人面容冷峻,双眼深陷却锐利有神,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透着一股精明的气息。他穿着一件定制的深色西装,一看便知价格不菲。手指上戴着几枚镶有璀璨宝石的戒指,幽暗的环境里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他外表看起来亲切随和,身上却带着一种掌权者的压迫感,如果没有猜错,他应该就是这个地下钱庄的所有者,身居幕后,在暗流涌动的黑市观察着世界的动向。
    “你不认识我了?你以前可是经常来光顾我的生意啊。”
    男人挑了挑眉,眼睛上下打量着浑身灰扑扑的维。
    维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
    难道说,她以前经常找这位老板购买情报吗?
    维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询问,老板命令身旁的一个黑衣人去仓库里去取走维以前存的东西。
    听到这里,维忽然有些激动,她没有想到这么容易就找到了线索。
    会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她看到以后会不会立刻想起什么来?
    维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那只破旧的黑布包裹,却发现里面只有一套衣服。
    她不可置信地蹲在地上来回翻找了几遍,里面真的就只有一套东国军队的制式礼服。
    帽子,衬衫,领带,西装外套,链条斜挎单肩腰带,肩章,领徽,帽徽……唯独没有皮靴。
    衬衫上还有一道道折迭出来的褶皱,她好像从没穿过这些衣服,甚至没打开过。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当做宝贝一样保存起来?
    就算以前她确实很珍惜这些东西,可如今过境迁,东国的军队马上就会被裁撤,这些衣服再也没有机会穿上,留着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老板看着神情有些恍惚的维,拿起一根长杆火柴轻轻一划,火苗瞬间跳跃而起,点燃了手中的雪茄烟。
    “还有一个人的,你不取走吗?”
    还有一个人?是谁?
    为什么别人的东西她也可以取走?
    维更加茫然地看向老板,身旁的黑衣人再次扔给她一个帆布口袋。
    她慌慌张张地把里面的东西都掏了出来,结果更让她意想不到。
    粗糙得不能更粗糙的手工口琴,打着补丁的布偶娃娃,用礼盒装起来却不是很值钱的钢笔,装满贝壳的相框,微型磁带播放机……
    还有一大迭捆起来的明信片,上面印着各种各样的风景,雪山,湖泊,森林,花海……背面写满了陌生的字迹,没有邮戳,没有落款,是还来没来得及寄出去吗?
    这些东西是谁的……是她以前的战友吗?
    这个人在战场上牺牲了吗?
    为什么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维把这些东西默默放回了包裹里,她请求老板可以继续保存下去,因为她实在不方便取走带在身上。
    没想到老板很爽快地答应了。
    “可以啊,他在我这里付了二十年的保管费。”
    二十年?
    维愣住了。
    这里面装着的东西……值得他付二十年的保管费吗?
    难道说,他早就知道没有人会来取走吗?他的家人也都不在了吗?
    “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老板深吸了一口雪茄,烟卷发出了淡淡的噼啪声。
    “我这里从来不会询问客户的名字,只凭信物。拿着信物来存取东西,我记得……那个时候你的反应和现在一样,看了一眼就默默塞回去了。”
    “那我、我的信物是什么?”
    “记不清了,不过你这张脸我倒是很有印象,刚才我差点没认出来,原来你以前都是女扮男装啊……”
    维目瞪口呆地看着老板,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伪装成一个男人游走在黑市四处打探情报,她以前是一个间谍吗?
    如果不是因为战事紧张被直接派到战场上去,她大概有机会知道些什么。
    她知道自己来自KRB——东国乃至世界最强大的情报组织,除此之外一无所知。但是她觉得自己这样的人做不了间谍,喜怒哀乐不形于色,悄无声息地隐匿于人群之中,天衣无缝地扮演着各行各业各种身份,很明显她没有这样的能力。
    “我……我不太记得了……”
    看着有些不知所措的维,老板突然笑了起来,“你能活着就已经足够让人意外了。”
    一旁的黑衣人俯身在老板身旁附耳说了几句,老板便直接动身离开了大厅。
    维还想追出去,被几个黑衣人高大宽厚的身躯挡住了。
    “我还想买一些情报,可以吗?”
    那个黑衣人没有回答,也没有给出任何反应,一动不动地拦在她面前。
    维知道,这里不会有人这么好心,她必须用钱来交换她想要的东西。
    维默默转身,走出了那条幽暗曲折的地下通道,思索着用什么方法可以快点赚到钱。
    ……只能去偷吗?
    刚刚踏出通道大门,维就察觉出了某种异样,她感觉自己的一举一动正在被一双眼睛紧紧锁定。
    维转身迈入一条僻静无人的狭窄小巷,身后立即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猛地回头,只见几个身着黑衣、高大魁梧的人正迅速逼近。
    没有丝毫犹豫,维拔腿就跑,她并不熟悉这里的地形,生路只能靠自己赌出来。她在街道里不断变换方向,拼命甩掉身后的人。
    奇怪的是,她并不感到畏惧,甚至有一种盲目的自信,似乎她有什么方法可以百分百逃脱险境,可是现在她想不到。
    一番激烈的追逐后,维来到了一个废弃的工厂区。这里地形复杂,光线昏暗,是绝佳的隐蔽和反击之地。维迅速爬上高高的脚手架,蹲在一处隐蔽的角落,屏住呼吸,等待机会。
    眨眼间,黑衣人们便追了过来。
    四处都找不到维的身影,黑衣人们立刻分散开来,小心翼翼地搜索着附近的每一个角落。
    不久,一个黑衣人来到了维的脚下,她飞身跳下将黑衣人踢飞,一刀刺入他的大腿,夺过了他的手枪。
    其他黑衣人随即纷纷向维扑来,她利用工厂内的各种障碍物和管道不断给黑衣人制造麻烦。
    终于,维甩开了他们,从一处破旧的窗户逃了出去,转移到另一处被战火完全烧毁的仓库。
    黑衣人依然紧追不舍,但天色变暗,可见度越来越低,维转身消失在了一片黑暗里。
    几个人在漆黑的仓库里,摸索着寻找维的踪迹。
    维蜷缩着钻进了一个缝隙里,等待天彻底黑下来后找机会逃出去。
    那些人居然一路穷追不舍到这里来,让维着实有些意想不到,雇佣这些杀手的价钱恐怕比那枚戒指要高得多。
    如果从今往后都要过上这样的日子,维也并不后悔,没想到她随手捡走的戒指竟然有这么重要的意义。
    如果这样能让那个人体会到失去的滋味,她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她本能地讨厌那枚戒指的主人,她从来都没有如此简单直白地憎恶过一个人。如果可以不用付出代价,她甚至会直接纵火烧了那座庄园。
    夜幕降临,维利用夜色的掩护,小心翼翼地爬了出去,探查周围的情况。
    然而,命运似乎并不眷顾于她。
    刚走出藏身之处不久,维就被发现了。
    ——原来那些黑衣人一直守在附近等她。
    维拔腿就跑,冲出了仓库,但下一秒,子弹还是击中了她的右臂。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险些摔倒,鲜血迅速涌了出来,染透了整条袖子。
    维咬紧牙关,强忍着疼痛继续奔跑。她穿梭在错综复杂的建筑物之间做掩护,不要命地横冲直撞。
    她绝对不能倒下,她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黑衣人们依旧紧追不舍,不断缩小与她之间的距离。
    突然,在一个转角处,维又一次神奇地消失了。
    黑衣人们再一次分成四路仔细搜查,而维此刻正躲藏在一个废旧的机器设备里。
    周围又恢复了寂静,维奋力爬了出来,扶着自己已经失去知觉的右臂,在一片漆黑中踉跄前行。
    突然,她停下了脚步。
    因为她的正前方,站着一个人——
    她立刻屏住了呼吸,随时迎接着这场生死搏斗,手中冰冷的枪管也感受到了她脉搏剧烈地跳动。
    “维。”
    那个人很轻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谁?”
    维心底猛然一惊,下意识举起手枪瞄准了他。
    那个人迈起脚步朝维走了过来,她立刻感受出了那种熟悉的气息——竟然是格洛克。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维丝毫没有放松警惕,手已经按在了扳机上。
    “你也是那个人雇来杀我的?”
    格洛克沉默了,他没有回答。
    即使明明早就猜出了答案,维还是无法控制地浑身颤抖。她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一直在拼命逃跑又身受重伤,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穷途末路的时候,又遇上了最意想不到的对手,精神随时都会崩溃。
    “那个戒指……就那么重要吗?”
    “戒指?……什么戒指?”
    “为什么要把我逼到这种地步……为什么杀我?!”
    “别担心,维,雇主没有说要杀你。委托的内容只是要把你抓回去带到他面前。”
    “相信我,我来只是想把你安全地带回去。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委托只要求保证你活着,没有说不允许伤害你,那些人……他们为了钱什么都能做出来。”
    格洛克对她一反常态的温柔,他把正瞄准他的手枪从维的手中抽了出来,小心检查着维身上的大大小小的伤口。
    “我们先回去,有什么事等回去以后再说。”
    维放弃了抵抗,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抬起头,在一片漆黑中望向格洛克。
    “回去……那还不如死了。”
    说完,她举起手中的刺刀,径直扎向了自己的脖颈——
    格洛克猛地吓了一跳,他匆忙抱起失去意识的维,飞快跑回自己的摩托车前。他小心翼翼地把头盔给维戴上,紧紧卡住她的脖子,防止她失血过多,也防止她再被人认出来。
    先把她带回去,至少在他身边的时候能够保证她是安全的,至于那个雇主的要求,只能到时候再想别的办法。
    格洛克骑上摩托车,把维绑在自己的身后。随着一声轰鸣,摩托车瞬间启动,如同离弦之箭般飞速向前,留下一道疾驰的身影。
    格洛克驱车一路疾驰,他现在必须尽快找到最近的医院或者私人诊所。
    心不在焉的他险些与另一辆疾驰而过的汽车相撞,幸好他反应够快,操控车把擦身闪了过去。
    车刚一驶入城镇的街道,身后突然传来一连串沉闷的撞击声。格洛克立刻摸向自己的腰间,用来固定维身体的皮带不见了——
    格洛克飞快踩下刹车,操控车把调头。
    车身随之倾斜,几乎与地面平行,后轮顿时发出凄厉的啸叫声。
    然而等格洛克回到原点时,早已不见她的人影。
    昏暗的街灯下,地上只剩下一摊蔓延了十几米的模糊的血迹,还有那只摔出一道道裂纹的头盔。
    他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慌张过,跳下摩托车,沿着那些血迹一路追了上去。
    突然,一道远光笔直地照向格洛克,他抬手挡住了刺眼的光芒。
    一辆疾驰的汽车在格洛克面前停了下来,好像就是刚才在公路上他险些撞到的那辆。
    从车上跳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高大男人,径直向格洛克冲了过来。
    “维在哪?”
    男人一把抓住格洛克的衣领,牢牢锁住他的喉咙,英俊的脸上露出了无比狰狞凶狠的表情。
    “快说!她在哪?”
    “她受了伤……跑不了太远的。”
    “她受了什么伤?!”
    那双手猛地攥紧了,窒息地压迫感袭来,格洛克甚至没有反抗,崩溃地闭上了眼睛。
    “我不小心,把她从摩托车上摔下去了……”
    话音未落,一只拳头重重地砸在格洛克的脸上,他的身体制止不住地后仰,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随后,那个男人离开了,顺着满地的血迹疯狂追了过去。
    寂静的深夜,夜空突然间被一道道银白的闪电划破,紧接着,轰隆隆的雷声滚滚而来。
    眨眼间,大雨倾盆而下,雨滴猛烈地敲打着窗户,发出密集而急促的声响。路面上的积水迅速汇聚成流,不断冲刷着血迹。
    维挣脱绑在她身上的绳子,直接从摩托车上跳了下来,摔在地上滚了不知道多久才终于停下。
    她又一次爬了起来,扶着墙壁一步一步走进小镇,她要找到地下通道的入口,回到那个黑市里去。
    早在战场上,她就察觉到了自己那种异于常人的顽强生命力,被炮火炸飞还能再爬出来,又何况是摔了几下。
    有多痛都无所谓,她绝对不会回去,就算是死,她也不想被抓回那个人的身边。
    可是,雨滴砸在身上的时候,实在是太疼了……疼到无法呼吸……
    她蹲了下来,蜷缩着钻进了一个空铁桶里,抱着自己的膝盖瑟瑟发抖。
    雨水猛烈地敲打在铁皮上,发出震耳欲聋的急促的嘭嘭声,让她几乎失去了听觉。
    湿透了的发丝黏在她满是血的后背上,腹部的绞痛如毒蛇绞缠,双腿止不住地抽搐着。指甲深深抠进手掌心,喉咙里挤出的破碎呜咽,她强忍着没发出任何声音。
    如岩浆般滚烫的灼痛从伤口处迸发,顺着脊髓冲向大脑皮层。
    突然,脑海中炸开一声剧烈的轰鸣。
    记忆如决堤的洪水,裹挟着铁锈的残渣狠狠刺入意识。眼前,锈迹斑斑的铁皮在燃烧,在剥落,漆黑的视野里蒙上了一层血雾……
    无数画面在视网膜上疯狂闪回。
    一只沾满消毒液的硅胶手套举起一支注射器,挤出针管里的空气后指着她,她被绑在手术台上,一动也不能动,那沾着血渍的绿色手术服挡住了天花板上刺眼的灯光……
    一个穿着野战服的军官向她冲了过来,命令她脱下外套,检查她身上的伤口,他拿出药箱清理她背后的血污,手慌乱得甚至扯不开纱布卷,忽然,他停了下来,看着她的眼睛,问她疼不疼……
    一场狂风肆虐的倾盆暴雨中,她笔直地向一架直升机撞去,舱门被她撞到变形,巨大的羽翼骨架被生生撕裂,刺耳的“嘶拉”声连片响起,散落的黑色羽毛淹没了她的全部视野……
    她发了疯一样,大叫着冲向了直升机的螺旋桨……
    她想起来了,她最心爱的狙击枪被自己摔成了两半,和坠落的直升机一起,在爆炸带来的冲天火光中被吞噬殆尽……
    她痛苦地抱着自己的头,身体不断地蜷缩,蜷缩……
    那些被刻意掩埋的恐惧与绝望,此刻化作千万根钢针直刺灵魂。剧痛与撕裂的记忆在每一个神经末梢疯狂碰撞。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撕扯中,她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随即淹没在暴雨的巨响中。
    无数片黑色羽毛落在她的身上,将她仅剩的最后一丝意识堆埋成废墟。
    终于,她想起了曾经一遍又一遍叮嘱自己永远不要忘记的东西。
    她回到了一切的最开始,回到了那一天那个实验室。
    她拔出维尔纳的佩剑,用尽全力刺向他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