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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江家

    马车摇摇晃晃行出杭州,宋楚楚靠在亲王怀里昏昏欲睡。忽听他低笑一声,在她耳边道:
    「到了江府,可得行止稳妥些,别让若寧比下去。」
    宋楚楚扁了扁嘴,哼哼两声:「若真要比,妾怎都比不过嘛。」
    顿了顿,她眼珠子一转,忽地坐直了些,语气带着几分骄气道:「不过王爷别忘了,王府里教规矩的李嬤嬤可不是吃素的。妾学那些礼数,可是学得仔细得很。怎么走路、怎么福身、何时行礼、笑要几分——都记得清清楚楚。怎会丢了王府的脸?」
    湘阳王不置可否道:「若你所言非虚,倒要赏李嬤嬤一份。」
    宋楚楚立刻气鼓鼓道:「那应该赏妾才对吧!」
    他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好,赏你。」
    江府大门前早已整装迎客。江大人立于台阶之下,见湘阳王下轿,立刻迎上前,恭敬行礼:「下官恭迎王驾,万分荣幸。」
    湘阳王頷首还礼,语气温和:「江大人不必多礼。」
    江大人一侧目,见亲王身后一位装束华美的女子,眼神顿了顿,含笑道:「这位便是寧儿常提及的宋娘子吧?」
    宋楚楚闻言,上前两步,行了一个规矩妥帖的福身礼,语气端雅:「妾身宋氏,见过江大人。」
    她步履从容、福礼合度,笑容含蓄不失礼数,举手投足间自有一份嫻静端庄——与平日里那恣意娇俏的宋楚楚判若两人。
    湘阳王眼神一动,似是有些意外。
    江大人微笑頷首,转身作势引路:「里头已备了茶点,夫人与寧儿皆在堂中恭候,王爷请。」
    湘阳王点头随江大人入内,穿过数道回廊,入得正堂之时,果见江府已备下香茗果点,香气清雅扑鼻。
    江若寧一袭月白纱衣,简素而不失气度。她容顏如雪,见人入堂,只微微一笑,向湘阳王盈盈一礼,语声清润:「妾身见过王爷。」
    湘阳王目光落在她身上,语气也柔了几分:「这一别数日,倒瘦了些。」
    江若寧垂眸浅笑,只低声道:「王爷远劳,劳苦了。」
    宋楚楚也不敢怠慢,立即端身福礼,语音端雅:「妾身宋氏,见过江夫人,见过准王妃。」
    江若寧眨了眨眼,眼中掠过一丝惊讶。
    这下,湘阳王也挑了挑眉——平日在王府,她最会屁颠屁颠去缠着江若寧,一口一个「江姐姐」,他还真没见她给江若寧行过一次礼。
    江夫人看得满意,微笑点头,夸道:「果然是永寧侯的千金,端庄嫻雅、慧质兰心,一举一动皆有章法。」
    湘阳王脸上绷着,心中却暗自腹诽:这夸得……怎么像是在夸江若寧?
    「夫人过誉了。」宋楚楚轻声答道,以帕掩唇,神情温婉含笑,举止恰如其分,「是准王妃管教得宜,妾身才得学上半分。」
    此话一出,江若寧略显怔忡,江大人则喜笑顏开,连声称讚。
    湘阳王听罢,几乎没忍住笑意,唇角抽动了一瞬,忙侧过脸去掩饰。
    心中冒出两个念头:
    ——李嬤嬤当真该赏。
    ——所以她是懂礼的?那平日里……是成心气本王?
    小坐片刻,堂中气氛温雅融洽。
    女眷们应江夫人之邀,移步后院赏荷。
    宋楚楚起身时,湘阳王目光微挑,淡淡一眼扫来,似在无声告诫——别闯祸。
    她回眸眨了眨眼,神情灵动,似回一句——放心啦,妾会乖。
    堂中只馀男子,湘阳王道:「听闻江大人棋艺不凡,久仰之下,心痒已久,今日可有幸一弈?」
    江大人闻言一愣,随即笑声朗朗:「王爷既有雅兴,下官岂敢推辞?正巧书房有一副崭新棋盘,请移步一叙。」
    江大人引路入内,穿廊过阶,转入一处静雅书斋。
    甫一踏入,湘阳王眸光便微顿。
    这书房竟与他想像中大有不同,非雕梁画栋之奢华——但见青松画轴悬于壁上,笔力苍劲;几案上书册整齐摆放,间有拓本古帖与手抄经卷,皆为名家真跡,纸墨古香;墙角置着几盆幽兰与墨竹,香气淡雅,无半分张扬。
    湘阳王脚步略缓,目光在书斋中轻扫一圈,眉目微动,似真被这清雅之境勾起了几分兴致。
    「江大人这书房,颇有几分名士风骨。」
    江大人微笑应道:「王爷过誉了。下官粗陋之处,不足登大雅之堂。只是从小性喜翰墨,便爱将这书斋打理得清淡些,省得心烦时更添俗念。」
    湘阳王頷首一笑,眼中闪过一抹难得的认同与舒意——江若寧那几分寡淡从容……倒真是家学所成。
    江大人拈鬚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王爷请落子。」
    江父的棋风深沉稳健,步步不急,张弛有度。湘阳王原本只抱着小试之意,转瞬竟也收了轻视之心,须得专注几分,颇感兴味。
    他向来觉得江若寧棋风已够稳重,没想到其父更胜一筹——不仅会守,更会等,稳中藏机。
    ——这父女二人……一个似水藏锋,一个如山藏势。难怪她总那么能忍。
    棋局正酣之际,忽听门外传来一阵轻快脚步声,紧接着书房门被轻轻推开。
    一名穿着嫩黄襦裙的小姑娘探头进来,约莫十四、五岁年纪,容貌清秀脱俗。
    「父亲,我——」
    她话未说完,便见书案对面坐着一名气度非凡的男子,吓得话音戛然而止。
    江大人眉头微皱,语气严厉:「晴川,不可无礼。此处有贵客,岂容你擅闯?」
    小姑娘刚要退下,却听那贵客淡声道:「无妨。」
    湘阳王抬眸看她一眼,目光略顿,带了些探寻与玩味。
    江晴川年幼,生得极像江若寧十六岁时,那年纪未束髻,初着女红,却也已有文会上题诗作画的风华——当年他就是从那风华中将她夺走的。
    江大人见亲王目光多落在小女身上,心中微动,掠过一丝思虑,未明言。
    江晴川低头道:「门房刚来报,沉府的人来取前些年寄存的〈山居秋暝〉真跡,母亲翻遍了画阁都没找着,说那卷画当时是您亲手藏的……要您过去一趟认领。」
    江大人闻言,眉宇间浮现几分为难,迟疑道:「王爷……」
    湘阳王已淡淡开口,半分不躁:「无妨,江大人请便。本王自会在此稍候。」
    江大人抱拳一礼,语气带歉:「王爷稍待,下官片刻便回。」
    湘阳王目送他离去后,起身走到书架前间览。数幅画作掛于墙上,有山水、有竹石,皆非凡品。他微抬衣袖抚过画轴,忽觉衣袍扫落一叠纸册,夹杂着几卷诗稿与旧字帖跌落在地。
    他俯身拾起,忽见一张略泛黄的笺纸纸边有些磨损,却不掩字跡秀丽。
    他垂眸一看,眉微挑。
    「月下疏影横斜水清浅。」
    墨色清润,字跡端凝——是江若寧的笔跡,他再熟悉不过。只是那笔锋间仍带几分稚气,显是多年前所写。
    湘阳王唇角微动,正欲轻叹一声,目光却在下联定住。
    「风来香袖轻拂梦初回。」
    一瞬,指尖微顿。
    那行字,笔锋轻灵自如,带有一股恣意不拘的洒脱。语气看似婉约,实则藏着些许调戏之意。梦初回、香袖拂——分明是才子打趣佳人时才会有的风韵。
    他缓缓翻至纸背,落款赫然叁字:沉怀琛。
    他眼神顿时深了几分——这名字,不陌生。思忖几息,脑中忽闪过京中那些流传于贵女之间的闺阁话题——翰林院沉大人,才名冠京,文章绝伦,在京中素有『清言君子』之誉。
    ……出自苏州,当年或许正是江大人的门生。
    若他当年未以圣旨抢人,她心中偏向的便是此等男子了罢?
    他轻嗤道:「清言君子?倒也……风流得很。」
    说罢,指尖一转,便将那纸笺重新夹回诗稿中。
    片刻后,书房门被轻轻推开,江大人回来,眉眼带笑:「让王爷久等了。」
    湘阳王转过身,笑意从容:「方才听江二姑娘所言,那画是沉府来人取的——可是翰林院沉大人之家?」
    江大人闻言一怔,旋即笑着点头:「正是。沉家与寒舍世交多年,怀琛亦曾受业于下官门下。」
    后园荷花初绽,碧叶如盘,粉红轻摇。江若寧与宋楚楚并肩行至水榭,坐于凉亭中小憩。江夫人吩咐婢女取果酪茶点,自个儿也暂行离去。
    微风轻拂,亭中一时寧静。
    江若寧斜倚栏杆,目光落在宋楚楚颈间的紫罗巾上,语气柔和:「你今日这条巾子……色泽倒是好看,只是这天气已暖,戴着可不热?」
    宋楚楚正弯腰看着荷花,闻言一怔,笑道:「啊……这条巾子……是王爷送的。」
    她语气略急,似欲轻描淡写带过。谁知这一俯身,那罗巾便不慎滑落半寸,露出颈侧一圈模糊的青痕。江若寧眼尖,眉心轻蹙,眸中掠过一丝疑色,忍不住伸手轻轻抚了抚那系巾的结。
    「等等……这里怎么……」
    手指一动,紫罗巾向侧一垂,那圈痕跡便更清晰些——青紫交错,如被人勒过,纤嫩肌肤上尚未褪去青印。
    宋楚楚猛然反应过来,倏地起身,手忙脚乱地将巾子重新系好,整张脸一下烫红了。
    江若寧瞠然望她半晌,神情复杂,终于轻声道:「……这,是王爷?」
    宋楚楚垂着头不语,牙齿咬着唇,羞得几乎要鑽进地缝。
    江若寧眼中惊愕,心口微窒,沉声道:「楚楚,脖子上……不能乱来,那地方……若是用力过猛……」
    她语气不重,却难掩那种惊惧与担忧交杂的情绪。
    宋楚楚慌忙抬头,解释道:「不是……只是那晚……我顶撞了王爷,他不许我说话……就……但他没真要伤我……」
    她声音愈来愈小,语尾几近哭腔,彷若在为那夜的惊惧与羞辱辩白。
    江若寧怔然,强作平静地伸出一手,轻轻覆上宋楚楚的脸侧,带着安抚的力道。她望进她的眼,声音极轻:「好了,我知道……他怎会捨得真伤你。是我一时太紧张罢了。」
    这时,亭外婢女快步而来,举着食盒行至凉亭前,江夫人随后而至:「来,这是今日厨下新做的杏花酥,你们都嚐嚐。」
    江若寧牵着她的手过去,柔声笑道:「来吧,嚐一口。」
    书房内,二人续弈。
    片刻静默间,江大人似随手落子,话语却轻描淡写地道:
    「适才小女莽撞,还望王爷莫怪。她年纪尚幼,性子倒也还算听话,只是见识不多,须得家中多加管束。」
    湘阳王似未多思,淡声应道:「无妨。小姑娘心思玲瓏,倒也机敏有礼。」
    江大人笑了笑,语气宛若间谈:「她自幼与寧儿感情亲厚,如今寧儿蒙王爷垂怜,是江家的福气。晴川年岁渐长……若能在旁伺候姐姐,也不失为一桩周全事。」
    湘阳王闻言轻挑眉,手中棋子转了半圈,才似笑非笑道:「江府姊妹情深,倒叫人羡慕。」
    他顿了顿,补道:「只是王府规矩森严,江二姑娘年纪尚幼……若真有缘,日后再议也不迟。」
    江大人闻言,微怔一瞬,随即拈鬚一笑,语气恭顺道:「王爷言之有理,是下官唐突了。」
    棋局再起,书房内只馀落子声声,沉稳如山。
    入夜,客栈内烛光摇曳。宋楚楚洗去风尘,着了件轻柔衣裙,躡足敲了敲湘阳王的门,低低唤了声:「王爷。」
    「进来。」
    她先探头望了望,轻问:「江姐姐到了吗?」
    湘阳王倚窗而立,闻声回头,柔声道:「尚未。你怎么来了?」
    她咬唇上前几步,指了指自己颈间那条紫罗巾,语气带着点难得的局促与羞怯:「今日在江府……江姐姐看到了……」
    「看到了?」
    她眼神闪躲:「就是……巾子松了些,她瞧见了……那个痕……」
    他目光落在她颈项,「她说什么?」
    「她没多说,只是……脸色变了。」宋楚楚声音低下去,「好像有点担忧,又有点怕。」
    湘阳王静静望她,眸色却温了一瞬。他抬手,指腹抚上她颈侧,语气很轻:「怕了也没用。」
    他凑近了些,气息落在她耳际:「本王的印记,留在哪儿……旁人不敢问。」
    宋楚楚心头一跳,垂下眼,小小声道:「江姐姐是个很温柔的人,妾怕她多思、难过……」
    湘阳王轻笑一声,语中似嘲又似宠:「那便晚了。她最会多思。」
    说罢,他低头,在她额间落下一吻,「先去歇吧,记得上药。」